明云见侧过头看去,只能瞧见祝照的一截头发与额顶。
祝照又道:“皇叔,我能写好字了,喝过酒了,也有主张了,我是个大人了。”
“哪有大人似你这般,不能喝硬逞强,喝多了还学人说话的。”明云见只是双手托着祝照的腿腾不出空来,否则一定要戳一戳她的额头,瞧瞧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身为文王妃,入宫见公主居然都能喝得烂醉,叫景华宫里的宫女们瞧见指不定要把这话往外散,就怕祝照清醒了下回再入宫,得为自己酒后行为扶额。
“子秋太快乐了。”祝照半晌,说了这一句:“我学着她些,或许也能分到些快乐。”
皇宫的宫墙很高也很深,从景华宫一路走出宫门途径许多地方,途中还能碰见许多宫女太监,宫女太监们抬头瞧见明云见背着身穿朝服的祝照,连忙行礼,心中也惊奇。
祝照的这句话,叫明云见沉默了许久。
快乐若能分享,何必学着对方。
她说话不像是喝多了,但扑在明云见肩上的气息包含了桃子酒的味道,很显然她喝多了,只是在明云见的跟前,许多没能与明子秋说的话,现下都能借着酒后的胆子说出来了。
祝照不是清醒了,只是出景华宫后没多久,一阵阵凉爽的风吹过,加上一缕缕钻入鼻腔的兰花香,叫祝照找回了些意识。
“我……”祝照动了动嘴唇,有些不敢,于是将脸深深地藏在了明云见的披风帽中。
明云见有足够的耐心,即期待祝照能与自己敞开心扉,又有些害怕她说的话并不是自己乐意听见的。
“我有话要对皇叔说。”祝照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对明云见的称呼,心中的纠结与犹豫、胆怯与冲动,理智与迷茫互相冲撞着。
她道:“皇叔先前在景州与我说过一些话,我当真了……事后想想,其实大人的言论未必都是真心的,你或许有你的不得已与苦衷,但我希望今日事毙后,皇叔能对我多坦白些。”
明云见脚下一顿,耳畔的热气带着些许口齿不清的软糯语调:“严大人死了,承议郎被贬,我曾在画上见过的两个人都没有好结局。皇叔不喜欢我,却以喜欢绑着我,大约也是因为那副古怪的画的原因,今日我可告诉皇叔我仅知的些许小事。”
她说话断断续续,并不完全清醒。
明云见猜,祝照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就是他在景州想要得到的结果,可话临到了耳边,他却打断了:“本王不想听。”
“你不听,我偏要说,这不显得我胆大些么……”祝照言罢,咬着下唇,不禁苦笑道:“兄长死前,去过书房,我亲眼见他从暗格中取出一副画,记忆中那些杀了我所有亲人的黑衣人的目的也是哥哥的画。”
“原先我不知那副画有何重要的,但自见了承议郎与严大人之后,我大约明白了。画上人的服饰与他们所穿不同,画上的面容也更年轻些,除了严大人与承议郎之外,朝中还有许多官员也都在画上。今日我一一得见,记忆中的面孔缺少了些,但今日在场的,绝无错漏。”祝照抓着明云见肩上的衣服,低声道:“我画不出来,但可写给王爷。”
说这话时,祝照的心口空荡荡的,就像是漏了一个大洞,不断有寒风刮进来,将她的四肢百骸全都冻僵,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
她不知这幅画与明云见有何关系,但知道或许朝中想要这幅画的人,远不止明云见一个。
画上的官员究竟在朝中扮演什么角色,知道这些人的姓名与身份后明云见又打算采取何种行动,祝照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她做了自己能做,且想做的,接下来也要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对方了。
“皇叔其实不必大费周章,以假意真心哄我配合,祝照的命是你救的,自入文王府后,我便以性命相托了,皇叔若早日说透,我也会早日识趣。”祝照喝了一口冷风,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所以既不用相换,皇叔的心,我也不敢收。”祝照慢慢抬起头,望着明云见虚晃的背影,没了轻微颠簸。
不知是不是早春的风刺骨,致使她觉得浑身发寒,心口也突突地痛,更不知是不是风中含了灰尘,叫祝照的眼睛酸涩,刹那泛红。
“我心里的位置很小,挤不下你的真心了。”祝照说出这话后,又是咳嗽:“咳咳……待我写下名单后,于皇叔而言也无甚作用,皇叔日后不必诓我说你真心交托,否则我这人笨,又死脑筋,当真了便成大玩笑了。”
“这便是……你今日要与本王了结的事。”明云见早早停下脚步。
这处宫巷前后无人,顶上甚至连鸟儿都没有。
天边太阳将要落下,路旁无灯,天色越来越暗,再远处一些的人走过,便叫人瞧不清身上的服饰,认不出身份了。
祝照压抑着咳嗽,也不许自己懦弱地流下眼泪,于是嗯了声。
吹了这么久的风,她该清醒了。
压在心上许久的事,也终于有胆子做了。
所谓真心,明云见从未给过,也不存在叫他收回,只是祝照要亲口说出,才能叫自己死心。
明云见松了手,祝照脚下一晃,差点儿没站稳,又立刻被对方抓住了胳膊。
她抬起头,望着明云见的脸,他的脸色很冷,比宫巷里刮来的风还要慎人,看上去就像是要吃人似的。
可祝照又能看见他的双眸,桃花眼中的情绪错综复杂,游移不定,最后所有乱糟糟的都被一刀切开,哪怕是割了肉,断了骨,流了血,也改不了他眼中的笃定。
“祝长宁,本王不要你记忆中画上的名单,你将今日所说的话都给吞回去!”明云见说这话时,有些用力:“交给你的真心,也不许你还。”
祝照没搞懂,再度咳嗽。
她的下巴被人捏住,被迫抬头时,祝照的瞳孔收缩,明云见的脸压了下来,灼热的呼吸相碰,紧接着,她的心跳都快停了。
第54章 薄醉
祝照戴在头顶的迎春花是完整的两朵, 挤着长在一起, 花瓣勾着几根发丝,于风中瑟瑟摇摆着。
明云见捏着她下巴的手逐渐收紧, 手指用力到几乎叫人有些吃痛,而祝照的双眼睁大, 望向近在咫尺的面孔。
其实这样近的距离, 她根本就看不清明云见的脸, 只能看见他桃花眼闭上, 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而满腔醉意都在唇齿相贴的瞬间, 化成了一滩温水,游走全身。
明云见的唇贴上了她的嘴角,他张开口, 并不算温柔地咬着祝照的下唇。这一吻来得极其突然, 叫两人其实都有些无措,可内心的冲动欲望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 明云见牵着猛兽的缰绳,根本拉扯不动,只能任其肆意掠夺。
祝照张开嘴, 呼吸困难,双手紧紧地抓着明云见肩上的衣服, 深吻让她丧失一切思考,醉酒叫她浑身发软,哪怕有明云见扶着也站不稳。
祝照身子往下滑, 明云见就步步紧逼,直至她背后贴着冰冷的宫墙,高大的男人才将她困在了宫墙与他满是兰花香的胸膛之间。
方才像是夺人魂魄的一吻,再度袭来,这一回明云见没有被迫祝照抬头,而是自己略微弯下腰,附身低头再度上前,唇舌之间你追我夺,像是一场叫双方都为之颤栗的争斗。
祝照的咳嗽声被抑制在了喉咙里,双肩不住颤抖,她甚至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明云见的吻太过霸道,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般,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随时都会气绝而亡的慌乱感。
直到她眼角都快流出泪水了,明云见才松开了她。祝照若是再清醒一些便能发现,他们之间不光只有她一个人在瑟瑟发抖,就连明云见的呼吸也是乱成了一团。
两道紊乱的心跳声交错在了一起,片刻的安静让他们二人都冷静了下来。
明云见的双手几乎支撑了祝照所有的力气,贴着斑驳的宫墙没有松懈。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有些疯魔了,才会不顾场合不顾祝照的身体情况,把她按在了宫墙一角强吻,实在是丧失了理智且有失风度,然而这一吻却叫他心乱如麻,不能自控。
不是不喜欢的。
明云见自己知道,他不是不喜欢祝照,只是内心有些胆怯,也有些固执,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喜欢上任何人。
他看似豁达,实际上早就在这十多年的官海之中变得越发自私,擅长利用,但他也知道有些利用不是补偿了就能弥补的。
索性现在收手,或许还来得及。
“你说过,若骗了一个人,及时主动告知就只能算作玩笑。”明云见的唇贴着祝照的耳,眸色深深。他望着祝照的耳坠,放缓了呼吸道:“先前的事,就当做是本王与你开的一个玩笑,可好?”
祝照怔怔地望着明云见,尚且未能在几乎剥夺她呼吸能力的吻中找回理智,没能立刻听懂明云见的话。
“长宁,你若信我,便对我永远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明云见甚少对人说出承诺,不可达成之事应答脱口而出,是小人行为,但他说出口的话,必会全力做到。
“你信我吗?”明云见的唇贴上了祝照的耳垂,鼻尖扫过她的耳廓:“你信我吧。”
祝照的咳嗽止住了,她道:“我信皇叔。”
“那你还喜欢我吗?”明云见仿若诱导,再次问出,这次回答他的,是祝照长久的沉默。
信任她能再给,喜欢却不敢轻易答应。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眼,瞧见她眼中混沌的自己,就像是尝到了对方嘴里残存桃子酒的美味,致使他也有些微醺了。
“本王不急。”明云见道:“本王等你答应。”
重新趴回明云见的背上,祝照尚不能算是完全清醒,她满脑子都是明云见最后那句等她答应,要她答应什么?回答他,她喜欢他吗?
祝照沉默,不是因为她不再喜欢明云见,喜欢的情绪怎能说丢就丢,她不回答,不过是因为她在自己的心底安了一堵墙,将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上。
出皇宫的路上,不知多少宫女太监都瞧见了文王背着文王妃,二人亲密无间,恩爱得很。除了景华宫里的人,显少有人知道祝照是在明子秋那里喝多了,才会在明云见的背上趴了小半个时辰。
从宫里回来之后,祝照就躺在月棠院里歇下了,或许是因为趁着醉酒大胆,她将心里许多想说的话都说出口,故而这一夜的睡梦中,没有任何不适难安。
次日一早,祝照醒来瞧见月棠院里的梨花开了一些,她的院子里没有桃树,但有两棵梨树,为这偏冷的初春多添了几抹颜色。
祝照宿醉,醒来时还头晕眼花,索性今日艳阳高照也无风,她上午就坐在月棠院的梨树下盘账,继续喝着府里大夫配的苦药。
哪怕祝照是吃药长大的,也不能习惯药汁的苦涩。
桃芝见她吃了药,连忙端上了温茶给她,祝照喝了一口茶,本是想漱漱口的,结果茶水入口中却是甘甜的还带着些许清香。
祝照一怔,打开杯盖看了一眼。
往日泡的都是茶叶,今日茶杯中泡的是几朵金银花与山楂干,恐怕是放了糖,所以茶水汤色偏红,味道挺好喝,很快就解了嘴里的苦涩。
祝照朝桃芝看了眼,问:“这是什么茶?”
“奴婢也不知。”桃芝笑说:“今日王爷去早朝前,便让府里人这样安排,叫王妃喝完药后,端这茶来。”
祝照哦了声,手里的账本看不下去,沉默了许久才问:“我昨日是如何回府的?”
“娘娘忘啦?”檀芯夸张地道:“昨日是王爷将您从马车内抱出来的,您在宫里喝多啦!”
祝照记得自己与明子秋饮酒的事,也知晓自己喝多了,大约还记得与明云见在宫巷中说的话,但有些片段模糊,她不能完全回忆起,只知道,她心里想说的话,大多都借着酒胆说出去了。
或许今日的这杯茶,是明云见的示好,他听进了她的话,打算收回自己的利用,祝照觉得自己……应当也要将昨日在小皇帝生辰宴上看见的官员名单写下给他了。
王府里每日账目不多,祝照刚开始接手的时候还有些忙碌,只要熟悉了便轻松许多。
午饭之前她就将这一个月的账目全都盘完,又命桃芝找来笔墨纸砚,自己坐在寝室的桌旁写名单,并未让两个小丫鬟靠近。
昨日明云见抱着酒醉的祝照回来之后,檀芯就将信写了交出去了,那信鸽还没出文王府,就被小松拦截拔了信纸,与几个夜旗军的兄弟们烤了瓜分。因为信鸽太小肉不够吃,几个夜旗军还玩闹地争夺一番。
昨晚明云见将祝照带回月棠院后,府内的夜旗军统统被叫到书房给了交代。
文王府中不止有苏雨媚的眼线,光是明云见查出的,就知道赞亲王一条,在厨房打下手,嵘亲王一条,在柴房打下手。这几个都是府里的老人,平日里也不出错,明云见办事显少在自己府上,故而并不在意他们。
不过昨晚明云见特地交代,府里外人安排的眼线,在短时日内都要除去,但信照常往外发,莫要叫人看出了字迹。
以前那些人发出去的信,夜旗军包括小松都有拦截过,瞧着没问题了才放走,明云见突下命令便是近日来将有所举动了。
小松下午在月棠院的阁楼飞檐上晒太阳,将要眯着的时候,祝照突然开口喊他。
小松回头,便见祝照站在了阁楼下,身后带着桃芝,手里挎着篮子,像是要出门。
祝照道:“带你出去吃糖葫芦,要不要?”
小松点头,飞身而下,跟在了祝照身后,又伸手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绸布,瞧见里头是些瓜果插香,心下一顿,大约猜到了祝照是要去哪儿了。
上回祝照去祭拜父母,是与慕容宽一道。
慕容宽带她认了路,只是在那儿之后,明云见于景州出事,祝照匆匆离开京都。再回来京都身体就一直好好坏坏,昨日心里压着的石头终于搬开,她身体也无大碍,大夫说出门散心有益于康健,所以祝照就想着出门去看父母了。
她离开文王府坐上马车,篮子里除了瓜果和插香,还有两枝月棠院内剪下的梨花枝。
祝照记得自己娘亲生前喜欢梨花,身上穿着梨花裙,院子里还种了梨树,祝照跟慕容宽摘过梨子吃,只是他们摘时梨子才刚长出来,酸涩得掉牙。
马车行至栖山下,祝照一路慢吞吞地走上去,途中还得歇一歇。
今日天气的确很好,午后的太阳有些晒人,京都终于赶走了冬末最后一丝寒冷,迎来了暖春。
祝照到了爹娘的墓前,瞧见这处长了许多嫩绿的小草,铺盖在了墓碑周围,看上去郁郁葱葱,比年前来时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