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道:“你问不问。”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问。你答应我,如果我问了一个奴婢不该问的事,你不要责罚我。”
他自己脱掉袍衫,抛挂熏炉,平道:“朕百无禁忌。”
席银开口轻声道:“赵将军出洛阳,洛阳……是不是不安定啊。”
张铎低头理了理衣襟,“可以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赵将军离开洛阳啊。”
张铎看向席银:“只守洛阳一处安稳,则终失洛阳。”
席银抿了抿唇,“你可不可以,说得再简单些,我很想明白,可你总是说得……很深……我又太笨了。”
她说着,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张铎看着她的模样,沉默了须臾。
“一处草房子,四处着火,你若把所有灭火的水都浇在一处,最后会怎么样。”
席银的眼睛亮了亮:“你这么说,我就都懂了。”
张铎望着她笑了笑。
这个女人的恐惧,欢愉都是最真切的,以至于他根本不用费一点心神去猜,她到底是不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在作戏。而他自己,也忽然发现,除了孤独难解的话语之外,他也说得出平实的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你说。”
“嗯……这个问题,你也简简单单地跟我讲呀,因为我将才想了好久,觉得……很难很难理解。”
“嗯。”
席银屈膝在张铎的陶案后跪坐下来,铺开一层官纸,又从笔海里取了那支张铎惯用的笔。
“你过来呀。”
不知道为何,这一句:“你过来呀。”顿时让张铎回忆起了,她在清谈居里召唤雪龙沙时的语气。
他站在屏风前不肯动。
谁知,席银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牵起了他的袖子,“你过来,看我写。”
鬼使神差,张铎竟真的被她牵动了。
席银屈膝重新跪坐,蘸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那字形虽然还是欠缺很深的功力,却已有七分似张铎的字体了。
风卷纸尾,张铎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替她压平。
席银收了字尾,纸上落下的字是邓为明的官职。
张铎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若是胡氏之流,妄图沾染官政之事,他定会将人杖毙示众。然而,这几个字出自席银之手,他竟看得血气暗涌,分明有亢然之意。
“这个尚书……右仆射是……文官。对吧……”
“对。”
席银点了点头,又在其下写出了赵谦的官职。
“中领军是武官,你为什么要让文官做武官的官职呢?”
第72章 夏橘(三)
张铎在席银身后坐下来。
影子一矮,席银面前的官纸便曝在了灯下,陡然明亮起来。
席银架着,回过头去望向张铎。
说实话,他穿禅衫的样子,有一种衣冠不整地错落之态。
人不在正室,坐姿也随意,一腿曲盘在席银身后,一腿曲顶在侧,不着痕迹地把席银圈在自己面前。
席银下意识地朝前面挪了挪膝盖,小腹顶到了陶案的边沿。
“往后来,你挡了大半的光。”
“哦……”
席银又把身子往后挪,一面挪一面悄悄的向后看,生怕自己的脚触碰到张铎曲盘的那只腿。
张铎并没有留意到席银的窘迫,他直起身,从背后握住了席银写字的那只。席银想要挣脱,腕力相拧,又被霸道地拽了回来。
“你这个字啊。”
他说着,一把将一旁的玉尺抓了过来,啪地一声拍在席银边。骇得席银浑身一颤。
好在他并没有立时发作,拧着席银的,一面带着她重写那两个官职名称,一面道:“你让我过来看你写,你又害怕。”
“我……”
她被张铎说得有些羞愧,低垂着头,耳朵烧得绯红。
“武两道,皆能安天下。若论功,则各不相同。”
席银看着他把着自己写下的字,邓为明的官职,写得字骨浑厚;赵谦的官职则划锋利。
“你知道,前朝的皇帝,为什么会怕我吗?”
“因为……他身边能保护他的人,只有宋常侍。”
这话,听起来不在症结之上,实则正落要害,张铎惊异于她的敏锐,顿了顿,低头看着她道:“怎么看出来的。”
“我去……杀过他呀。”
她说着,抿了抿唇,仔细回忆了一阵道:“我当时,拿一把短匕首去刺他,他被我刺了,大声呼救,可当时,他身边只有两个娘娘,她们好像被吓住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后来,只有宋常侍前来救驾……”
她说完,抬头看向张铎。
“但你不一样,琨华殿外有江凌在,琨华殿下面有伏室,室有那么多披着鱼鳞甲的内禁止军值守,如果我要杀你,你一声令下,我就成肉泥巴了……”
张铎听她说完,鼻腔“嗯”了一声,摘掉她的,倾身投入海。
席银目光一闪,似乎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又碍于言辞说不出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张铎靠在凭几上,挽起沾了墨渍的袖子,将臂随意地搭在膝上。
“你说得大多都对,不用朕来解释,你自己接着想”
席银转过身,面朝着张铎跪坐。
“他怕你,是因为领军和内禁军听赵将军的话,而赵将军听你的话,你才是那个能保护他的人,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保护他了,他甚至会很容易地,就被我这样的人杀死。”
她说得有些激动,面色发红,额头上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由自主地的抓住了张铎的胳膊,冲着他道,“对不对呀。”
张铎看了一眼她的,笑了笑应道:“对。”
席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把缩了回来,背在身后,抿着唇规规矩矩地坐好。
张铎伸把将才共写的那张官纸拿了起来,“你以为,把藏在背后,朕就不打你了吗?伸出来。”
席银犹豫了一阵,还是认命地把摊了出来。
玉尺并没有落下,张铎只是将官纸摊在了她的。
席银睁开眼睛,见他正用点指着尚书右仆射一职。声音平和:“赵谦出洛阳之后,未免领军指挥权旁落,方以官易武将之位。邓为明此人,军务不悉,脚猥困,遇事不敢私定。”
席银听完他的话,偏了脑袋,着力地去理解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张铎没有打断他,将就喝了一口冷茶,陪着她一道沉默。
良久,席银忽然开了口。
“所以……所以,他遇事就一定会来向你禀告。我懂了!以前总曲子里的唱词说,大人物要能指挥军士,要把什么……什么权……握在里,你让邓大人来替赵将军的职,就是要把那什么权,握在自己里吧。”
“兵马之权。”
“对,就是那个权。”她说完,转而又急问道:“那如果,有人质疑你呢,比如,那个光禄卿顾什么……”
“顾定海。”
“对对,江凌说,他很觊觎赵将军的位置,如果他在朝上质疑你,官不能担武职呢,你会如何。”
张铎看着席银,须臾反问道:“你觉得呢。”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会……你会弃掉他,或者杀了他……?”
张铎笑了笑,竟对着她“嗯”了一声。
席银松下一口气,同时天灵颤抖。
这一刻,她把她能想到的东西,尽可能地表达了出来。
在她看来,这些道理从前都是盘旋在洛阳城上空,如同鸿雁之影一般的东西,她这一生,都不配见窥其门径。如今,顺着张铎的话,她竟一点一点地自己悟了出来。虽仍然言辞粗陋,但她还是由衷地兴奋欢喜。
想着便要站起身,谁知过于匆忙,膝盖狠狠地撞在了陶案边沿,痛得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也被痛哑了。
“身为宫人该有的行仪呢。忘了?”
席银抱着膝盖,抬起头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完,她又把伸了出来。
张铎却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甩下一四个听不大出情绪的字。
“得意忘形。”
席银看着屏风后面的人影,悄悄收了回来,暗自庆幸,弯了眉眼,险些笑出声。
那日夜里,张铎在屏风后面看书,席银则坐在他的御案前,把之前那本《就急章》翻了出来,模仿着张铎的力,一遍又一遍地写字。从前写字,她不过是怕受皮肉之苦,可这一夜,她却起了心,想要认认真真地,写好张铎的这一体字。
日长夜短,二更天时就听见了鸡鸣。
席银抬头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张铎在亲自剪灯。
席银问了他一声,“要茶吗?”
里面隔了半晌,才应了一个“嗯。”
席银放下,走到门前的红炉上去取水,抬头一望门外,有几朵凤仙花随着夜风寂静地打旋儿落下,明月当空,云疏星灿,风轻轻地敲着门壁,席银站直身子,认真朝外面看去。
隔着雕花和碧沙,她隐约看见了天穹上的鸟影。而当她闭上眼睛时,又听见了那遥远的金铎之声,孤独绵长,和屏风上那个等茶的人影,彼此为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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