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了兴致,抱着膝盖侧身向他。
“张熠偷东晦堂的字,被我打断了半根牙。陈望养的犬在东晦堂外吠闹,被我用裁刀杀死了。”
席银怔怔地望着张铎,脚趾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你不是该惧怕吗?”
席银回过神来不断地摇头。
“我听你这样说,觉得好痛快。我若能像你一样,有心气,有姿态,那我当年,一定大骂那个不顾自己妻子的性命,把钱全部砸进胭脂堆的读书人,把捐红砸到他身上,再啐他一口。我要是那样做了,也许,那个妇人,也不会自缢而死……”
“那你现在有这样的心气吗?”
席银一怔。
如今再把她送回乐律里,她一定不会准许男人们的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抓摸,不会准许他们轻薄自己身子,侮辱自己的名声。
可是,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气呢?
换句话说,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心气……
这般想着,她不由朝张铎看去。
“有吗?”
他又问了一遍,
“有……”
这一声答应,并不是那么的确切,带着女子天生的胆怯,同时,又饱含着那着实得之不意的勇气。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真切地望着他。
那是他慢慢教出来的姑娘啊,用强刑来逼她也好,用很厉的言辞来训斥她也好,她到底是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以淫(和谐)荡风流为荣,靠着男人的意淫讨生的女子。
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摸一摸她的头。
然而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好在,她还愿意出声,遮掩住他的尴尬。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不处置我……是不是会让……”
让谁呢?
她好像一时还想不透彻,索性用了一个代词。
“是不是会让有些人,以为你忌惮娘娘。”
张铎背脊一寒。
这是宫廷之中的大局,也是他的心。
宋怀玉赵谦之流未必全然猜透,她竟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若换成是这洛阳宫中任何一个人,他都绝不允许他活到天亮。
“他们……是不是会拿娘娘来要挟……”
席银自顾自地说着,忽又觉得“要挟”这个词过于的肤浅,然而,她一时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替换,正要续言,却听面前的人道:
“所以呢。”
席银脖子一缩。
小声道:“我那会儿在金华殿太还害怕了,才拼命求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要不……你把我送去宫正司吧,只不过!”
她急添道:“别打我……宫正司的鞭子,真的太疼了。”
张铎看着她模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应该恼。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谁。”
“我……”
“你不是根本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我……”
“起来。”
“啊?”
“朕让你起来。”
席银也不敢再说,拢着袍衫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无措地看着张铎。
“身上烤干了,就去榻上捂着。”
“榻……”
那可是在琨华殿的内室啊,除了张铎的坐处和就寝之处,连宋怀玉都只有一块立锥之地,可供侍立。张铎说“榻上捂着。”那就是要席银去张铎自己的床榻啊。
席银呆立着没动。夏天
第65章 夏树(六)
席银呆立着没有动。
张铎径直走到榻边, 掀开被褥沿边坐下。
“过来。”
席银梗着脖子。熏炉燎起的热风钻入她的脖子,一路抚至后腰。
春夜,浓郁的沉香气, 观音像,古雅的天家宫室, 刹寂的陈设, 压抑之下,喧浪涌动。
席银忍不住去看他那身禅衣下的胫肉和骨骼。
岑照有风流之姿,身段纤瘦欣长。
张铎却有着一身征人久经杀戮后,修炼出的胫骨, 刚硬无情, 可残损之处, 却暗渗着他毫不自知的人欲。不光是在于“情爱”,也在于世人征战的血性,以及对权势的执着。
望着这一副包裹在白绸之下的身子,席银脸色渐渐地烫起来。
在女人用身子交换安定的乱世里, 最好的归宿,是把自己交给一个不会凌(和谐)虐自己的人,被这个人占有, 同时也被这个人坚定地护在身后。
“啪”的一声,打断了席银的思路。
她抬起头, 却见张铎的手在榻面上用力地拍了一下。
若是换做乐律里的寻欢之人,这个动作无异于猥琐而无趣的撩拨。
而张铎此人过于刚直,且力道之大, 几乎拍皱了褥面儿,就令这一番动作莫名地正经起来。
“过来。”
席银闻言,忙把头垂下来,挪到他身旁坐下。
心里的那些荒唐念头起来以后,她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去看张铎了,也不敢有丝毫的肢体接触,规规矩矩地把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好在,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独自朝里躺了下来。
席银悄悄地背过身去看张铎。
“躺下。”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两个字,全无情/欲沾带。
席银犹豫了须臾,终于起身脱掉了身上的袍衫,缩进了他的被褥中。
与其周身的寒朔不同,张铎的身子十分温暖。
席银悄悄蜷缩起双腿,原本冰冷的脚趾,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张铎的膝弯。
席银浑身一颤,脚趾瞬间如沾火炭,身如升在冰火两重天上。而身旁的人却一动也没动。
“以后,这个地方你可以坐,偶尔朕也准你躺躺。”
席银把头埋进被褥,弯腰紧紧地抱着膝盖。
此时此刻,她应该对张铎说些什么呢,躺在他的床榻上,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张铎要要她的身子了。
她怕得很,尽力想着在他与自己的身子之间留出间隙。
然而张铎竟然翻身过来,直面向她。
鼻息扑面,她面红耳赤,身子僵得像一块丢在火堆里烤的石头。
“我……我不侍寝。”
张铎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是:“你配吗?”这三个字,然而,话到口中,却又被一种十分安静的力给抵了回去。他看着席银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她在他身边缩得像一团球,也不应答,只是拼命的摇头。
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她从前吃过亏,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提起岑照,所以,只能用这种姿势来表明。
张铎翻身仰面而躺。
灯尚未吹,宫室之中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他习惯了事事确切清明的感觉,此生即便入无边苦海,也尚有力自救,不会永堕混沌。
唯一糊涂不可解的公案,此时就躺在身边,没有她,他会活得游刃有余,而有了她,虽是一路磕绊,却也有冷暖自知的切肤实感。
他想着,竟将一只手从被褥中伸了出来,环在席银的脖子上。
温暖的感觉令席银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下,然而,那只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轻轻地摸了摸席银的脖子。
常年握刀剑的虎口处尚有旧茧,刮蹭着席银的皮肤,令席银微微觉得刺痛。
“放松。”
张铎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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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银一夜未曾合眼。
身旁的人睡得也很不安稳。
半夜时,他的肩膀时不时地发抖,席银翻身起来看他,却又不敢唤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