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着如何?”太后问道。
谢朝云垂眸看着,含笑点评道:“画工尚可,但及不上双仪与芊芊。不过其中意趣不错,看得我都想回家去,晒太阳睡上一觉了。”
她虽说着这画画工不及秦双仪与徐芊,但明眼人都能听出来,这话中的称许之意。
“不错,”太后点了点头,令人将今日的画作诗作妥善收起,向傅瑶道,“你喜欢哪幅画?哀家让人给你送去。”
众人都愣住了,唯独谢朝云笑而不语。
傅瑶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结果,怔了怔后,连忙谢恩。
她虽不明白谢朝云为什么要帮自己,可是太后已经发了话,总没有收回的道理,她也不敢随意推拒,只能报出了那副《布云施雨图》。
“哀家倦了,要回宫歇息去了。你们不必来陪,大可结伴逛逛这御花园。”太后扶着侍女站起身来,又向谢朝云道,“皇上那里……”
谢朝云行了一礼,轻声道:“朝云明白。”
直到太后离开,傅瑶还有些发懵。她想要问一问谢朝云为何帮自己,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朝云便快步往别处去了,倒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
“阿宁,这究竟是……”傅瑶这话还未说完,便见着秦双仪冷笑了声,拂袖离去了。
姜从宁也没能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见傅瑶六神无主,便温声笑道:“管她呢?横竖那画你拿到了,她不高兴也是她的事情。走,咱们好好逛逛园子去,方才总想着要拟诗,我都没能好好看看。”
傅瑶倒并非是怕得罪秦双仪,只是实在想不明白,太后与谢朝云为何对她青眼有加?是巧合,还是有旁的缘由?
这件事缠绕在心头,让她凭空生出些不安来。
因着这件事情,傅瑶一直心不在焉的,及至被姜从宁扯了袖子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傅瑶随着她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那水榭旁,竟聚了好些个人,隐约还有哭声传来。细看之后,发现是三位此次进宫来的闺秀,与她们的侍女。
闺秀们此次奉太后召进宫,宫人们对她们皆是恭恭敬敬的,连太后都反复说“不必拘谨”,是谁会让她们受这样的委屈?
傅瑶大吃一惊,小声道:“是皇上吗?”
姜从宁摇了摇头:“应当不是。”
众所周知,他们这位皇上待宫人都宽厚得很,又岂会在大庭广众拂贵女们的脸面?
“那会是谁?”傅瑶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随后自己想明白过来,颤声道,“是……谢迟?”
“八九不离十。”姜从宁打心眼里是想要避着的,可偏偏那其中有一位正在抹眼泪的同她家沾亲带故,也是自小就认识的交情。她犹豫片刻后,同傅瑶道,“我过去看看,你先回去。”
傅瑶却并不肯走,拽着姜从宁的衣袖道:“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到了水榭前,姜从宁先是替她那蒋表妹抹了眼泪,耐着性子柔声问询,总算是问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她们是言语间起了争执,说话时的声音大了些,吵到了在其中休息的谢迟。
谢迟令人来传了话,说是“这宫中虽的确如太后所说,是冷清了些,但也不必这么热闹”,而后便要她们三人离宫。
她三人原本并不知水榭中有人,得了谢迟这句之后,吓得魂都没了。毕竟若真是这么被赶出宫去,传扬开来,只怕名声都要毁了,连带着家中都要被带累。
蒋表妹哭得哽咽,先前嘲讽过傅瑶的孙思思也是脸色煞白,若不是侍女撑着,怕是立时就要倒下去了。
“表姐你帮帮我,”蒋表妹紧紧地攥着姜从宁的手,“若是这么回家,爹娘一定会打死我的……”
兴许是怕再扰到谢迟,她说话声音很小,连哭都是咬着帕子,不敢放声。
傅瑶将此看在眼中,忍不住看向那水榭。
她想知道谢迟此时在做什么,是高枕而眠,还是冷眼旁观?
第4章
姜从宁是一早就知道事情不妙,但听完来龙去脉后,仍旧呼吸一滞。
犯在谢迟手中,的确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可如今这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于娇生惯养的世家闺秀而言,名声有暇遭人非议,是会带累整个家族的。孙思思她们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谁也不肯就这么离宫,只能在水榭外候着,寄希望于谢迟能够回心转意,高抬贵手。
“表姐,”蒋巧似是哭过了头,连话都说得不大顺畅了,哽咽道,“这可怎么办啊……”
姜从宁心烦意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反复掂量着。傅瑶就更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揉搓着自己的衣袖。
这边正僵持着,水榭那边总算有了动静——
谢迟出来了。
昨日进宫时,傅瑶只是匆匆一瞥,如今倒算是彻底看真切了他的模样,一时间只觉着既熟悉又陌生。
虽仍旧是可入画的好相貌,但谢迟早年眉眼间的意气风发与若有似无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只剩让人退避三舍的凌厉。
他眉头微蹙,似是不大高兴,便显得格外阴郁些,让人望而生畏。
姜从宁原本在心中拟了些求情的说辞,如今对上他这目光后,便半句都说不出了。
蒋巧等人已经见了他后,立时跪下求情。
其实依着她们的出身,是不该跪谢迟的,可如今情急之下,想着求谢迟网开一面,便顾不得旁的了。
谢迟见着这情形,眉头皱得愈紧。
傅瑶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留神看着,眼见着事态不妙,心中一动,连忙在谢迟开口之前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几位姐妹一时情急,方才失礼,还望太傅见谅。”
姜从宁随即也反应过来,将蒋巧给拉了起来,低声道:“别急昏了头!”
哪怕人人都知道谢迟一手遮天,也依旧不宜宣之于口,遑论像如今这般坏了规矩礼节。只有轻狂短视的人才会因为旁人的卑躬屈膝而洋洋得意,可谢迟并不是那种人。
谢迟那刻薄的话都到了舌尖,可却没能说出口,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能看出来这姑娘是有意为这三人解围,所以抢先拿话来堵他。到如今,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人寥寥无几,这拙劣的话术,在他看来着实是有些可笑了。
直到这时,谢迟才算是正眼看向了傅瑶。
她今日穿了一袭浅粉色的襦裙,嫩绿色的系带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低眉垂眼,看起来一副极乖巧的模样。
从谢迟这个角度,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着如云的鬓发,紧紧抿着的红唇,以及那白皙如瓷的肌肤。
再有就是,耳上那琉璃桃花的坠子,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轻轻晃动着,将心中的不安暴露得一览无余。
四下一片寂静,就连蒋巧都止住了哭声,红着眼圈看向傅瑶。
风和日丽,微风轻拂,傅瑶却在谢迟目光的注视下出了一层薄汗,愈发地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说下去。
“怎么,你是想要为她们求情?”谢迟懒得同小姑娘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就不怕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傅瑶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但掂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道:“她们若是做错了事情,的确该罚,只是如今这惩罚未免太重了些……罪罚相等,才能让人心悦诚服呀……”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听不大清,显然是自己心中也没底气。及至终于说完后,飞快地抬头看了眼,似是想要看一看他的反应。
谢迟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饶是见多识广,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那双清澈的杏眼,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里面,压根不用费神细究,一望便知。
这世间大半男子,只被她这样可怜巴巴地看上一眼,怕是就要心软的。
“我并不用人心悦诚服,”谢迟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只短暂地怔了一瞬,随后毫不留情道,“你若是觉着不舍,就陪着她们一道出宫好了。”
傅瑶:“……”
她仰头看向谢迟,眼中满是难过,还掺杂着些许委屈。
谢迟原以为她会如同旁人一般害怕畏惧,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反应,眉尖微挑。
“怎么都聚在这里?好热闹。”谢朝云的出现打破了僵局,旁人对谢迟避如蛇蝎,可她却并没任何顾忌,轻快地笑了声,“傅姑娘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谢家兄妹二人相貌相仿,可性情却截然相反,见着谢朝云后,姜从宁便知道这事有救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阿云,”谢迟瞥了她一眼,语气稍稍放缓了些,“你怎么来了?”
谢朝云避而不答,反问道:“皇上可在这里?”
谢迟微微颔首,又问道:“太后让你来的?”
兄妹两人如同打哑谜似的,傅瑶听得云里雾里,但却敏锐地留意到,在谢迟点头之后,孙思思的身形晃了晃,脸色愈发地白了。
“我虽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了,”谢朝云指了指狼狈不堪的三人,笑道,“但烦请兄长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这一次吧。毕竟赶明儿我还想向傅姑娘讨几幅墨宝,兄长就当是让我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可好?”
谢朝云在宫中这么好几年,早就练就了审时度势察颜观色的能耐,如今也不需问来龙去脉,便看出了哪些是闯祸的人,哪些是求情的人。
她开了这个口,谢迟总不至于为了这么件小事驳她的面子,留一句“随你”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孙思思腿一软,若不是侍女眼急手快,怕是就倒了。
蒋巧劫后余生似的抹着泪,随后拉着姜从宁,忙不迭地离开了此地。姜从宁知她六神无主,便与傅瑶说了句,陪着她先回去了。
傅瑶眼应了声,又看了眼谢迟远去的背影,这才回过头来,向谢朝云道谢。
她与谢朝云素无交情,也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帮自己,但在方才这件事上,却是万分感激解围的。
“不必如此客气,”谢朝云摸了摸她的鬓发,笑道,“改日将你的画送两幅过来就好,我很喜欢。”
傅瑶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应了下来:“一定。”
“我听着你的嗓子不大好,若是不舒服,就请太医来看看吧。”谢朝云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还像是有些发热?这可拖不得。”
傅瑶自己向来心大,直到被谢朝云点出之后,方觉出些不对来。
谢朝云将她这反应看在眼中,无奈地叹道:“怎么这么不上心?这身体若是坏了,耗费再多也未必能补得回来。”说完,她向水榭随侍的宫人招了招手,吩咐道,“去太医院,找个当值的太医到谢姑娘的住处去一趟。”
傅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着那宫人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随即小跑着去办了,她只好又正儿八经地向谢朝云道了声谢,又道:“赶明儿我让人多送几幅画到你家去。”
谢朝云掩唇笑了起来,正欲说话,水榭中却突然传来声响,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傅瑶一惊,这才想起那位皇上还在其中,迟疑道:“这……”
“无妨。”谢朝云脸色冷淡了些,随后又笑道,“想来皇上心情不佳,我还是不在这时去碍眼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先前听着谢家兄妹打哑谜的时候,傅瑶便觉着奇怪,如今见着她这态度,就更觉蹊跷了。只是她与谢朝云着实算不上熟悉,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
在回去的路上,傅瑶斟酌着问道:“谢姐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我曾有过一个妹妹,”谢朝云抬手拢了拢鬓发,温声道,“你同她有些像,也很讨人喜欢。”
傅瑶怔了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谢朝云口中的那个妹妹。当年谢家出事后,谢父入狱,原就体弱多病的谢母悲伤过度,撒手人寰。谢家小妹高热不退,没能及时请大夫来诊治,熬了两日最后还是没了……
难怪谢朝云会对她这小病如此上心。
她沉默下来,谢朝云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好奇道:“说起来,你方才是怎么敢向他求情的?就真不怕被牵连?”
若是旁人问及,傅瑶兴许会随意寻个借口搪塞过去,可谢朝云待她这般好,她便不好随意敷衍旁人的真心。略一犹豫后,傅瑶如实道:“我想着,他应当不会那么不讲道理。”
谢朝云惊讶地看向她,很是意外道:“旁人可都是说他喜怒无常,办事全由着心情的。”
“旁人说的也未必对呀。”傅瑶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谢姐姐你觉着,他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