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像是在强忍剧痛,苍老的脸上却盈着慈蔼的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颔首。
“你这法子当真好,连我都没有想到。”
谢樱时仰头微笑,继续在他膝旁熏炙:“师父过奖了,我也是翻了不少往时的脉案才得了启发,你这腿寒沉积太久,血脉不通,药石难进,寻常的法子自然无效,所以大胆试一试,没曾想误打误撞还真有奇效。”
“什么误打误撞,所谓艺高人胆大,若没有十足的悟性,谁又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方先生捋着胡须满面欢容,跟着又慨然一叹:“难得你心思如此灵巧,记性悟性又是绝佳,只怕再有个一年半载,老夫也要自叹不如了。”
“师父教导有方,我若不用心的学,还敢妄称是大国手的弟子么?”
谢樱时继续打趣,吹熄艾条,另取一根针在那浮肿熏黑的膝穴上刺下去:“师父且试一试。”
方先生试着屈腿打弯,果然活动自如,又起身走了几步,疼痛感也大为减轻,不由又是啧啧称赞。
“虽然已有缓解,但还是要多休养,师父这几日就别去坐馆了。”谢樱时扶他坐回藤椅上,一根根收了针。
方先生略一迟疑,随即点点头:“唉,这把老骨头真是有些不经事了,也罢,就偷几日闲,正好想想那几个疑难偏方,回头想好了一并给你看。”
这边刚把裤腿放下,外头便有药馆的伙计进来报讯,说是城中经略府有人得了怪症,着急请人去瞧瞧。
“看,到底是劳碌命,哪容你歇得住。”
方先生摇头笑了下,正色起身:“既是经略府的招命,那是必然要走一趟的,迟不得,现在就去。”
听那伙计开口之时,谢樱时有一瞬心跳加速的怔乱,不自禁地想起狄烻来。
转念又觉不可能,近来没听说过这里要移驻换防,况且若真是他来了,整个洛城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她不由觉得自己可笑,都到了这一步,心中还盼望什么?难道还想亲眼看到他携着皇甫宓的手出双入对,相亲相爱么?
释然暗叹了一声,伸手扶住步履蹒跚的方先生:“师父腿脚还没大好,不如我去吧,好歹看看症状,回来再让师父参详。”
方先生念着她的身份,不愿让其随便抛头露面。
谢樱时却一再坚持,终于将他说动,回房换了身男子衣装,便带着两个提箱的药童出门上车。
去经略府的路她熟得不能再熟,以前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往那里跑,还有一次是因为在赌坊被抓,像今天这么正经的理由还是头一回。
她不觉有些好笑,一路隔帘看着熟悉的街景,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那人病得真是很急,马车穿街过巷,还没等她脑中闪过几段回忆,便停在了经略府的门口。
因为是从秦家医馆请来的,上来知客的校尉倒颇为尊重,客客气气地引她入府,先到前厅敬了茶,然后才带到后堂。
人安置在这里,身份看来非同寻常,莫非是现在的洛城守将?
可之前听说边关有异动,早就领兵巡视去了,莫非是受了战伤,秘密送回来,又不能声张,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地请人来。
谢樱时暗地里胡乱猜测,不知不觉跟着走进落地罩后的窄廊。
这里她来过一次,就在去年五月节之前,一个人偷偷地进来,看到狄烻半敞着衣襟坐在椅上沉沉入睡,那时候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还动手动脚……
时过境迁,如今再想起来也只能感叹少不更事,因为一时冲动居然什么都做得出。
她收摄心神,听那校尉比手道了声“请”,便点点头,从药童手里拎过医箱走进去。
那小间的布置已面目全非,正中的床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两名仆厮照看。
谢樱时走近才发现,床榻上躺的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俊秀,身材颇为结实,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胸腹间微微的起伏能瞧出还有生气。
她吩咐仆厮退开,在榻边坐下,拉过那少年的手搭了搭脉象,又检视了眼白和舌苔,心中已有了断定。
跟进来的校尉见她神色凝重,凛眸沉吟,忍不住问:“请问先生,这究竟是什么病症?”
“不是病,是中了毒。”谢樱时语声淡淡,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什么,中毒?”
“不错,他脉象时迟时急,虚实变换,舌苔上有紫痕,是中毒无疑,但也不用怕,想是误食了野果,或是被毒虫蜇咬,过后才发作,从症状上看,应该没什么大事。”
她说着叫人解开那少年上身的衣襟露出胸口,又让取了碗盐水放在一旁,自己拿备好的银针在他颈侧刺入,浅浅的一扎便立时拔出。
针孔处立时渗出血来,颜色竟是暗青泛紫的。
旁观的校尉和仆厮见真是中毒,惊讶之余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谢樱时用这放血的法子替那少年扎了一会,直到渗出的血珠渐渐变成鲜红,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才收针停手,然后让人把那碗盐水喂他喝下。
没片刻间,那少年便口唇微动,低声呻.吟起来,半阖半闭地朦胧睁开眼。
谢樱时见他苏醒,知道性命无碍,也松了口气,净过手之后,起身自去外间开方子。
那校尉和两个仆厮也抚胸松了口气。
“哎呦,娘哎,谢天谢地,这狄小郎君可算救回来了!”
“可不是,先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儿可真吓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没法跟崇国公府交代,咱们能对得起狄帅当年的恩情么!”
作者有话要说: 狄小郎君:(⊙v⊙)嘿嘿~~第一次出场,一点都帅气啊……
(づ ̄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咖啡的地雷~谢谢小仙女“ ”灌溉营养液*10~
第64章 月明风清
谢樱时再来复诊时, 那少年仍旧恹恹地躺在榻上。
但气色已恢复如常, 探过脉象也洪勃有力, 不该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加上搭腕时发觉对方那双眼一直贼溜溜地打量自己, 更断定他是在假装。
常言说,医不可欺,她不由有气,却也没说破,随口叮嘱了两句,叫依着上次的方子继续抓药吃,便起身告辞离去。
出了门,她也没叫经略府的人送, 索性一路闲逛似的走回去。
刚转过那条街,就隐觉有些异样,似乎有人在背后跟着自己, 而且越往前走, 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谢樱时大略也能猜出是谁, 装作浑然不觉地折进旁边的巷子, 借着侧身的当儿,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也闪到一旁躲避,瞧稚气未脱的身形, 果然就是那少年。
明明已经无碍了,却还躺在榻上装病,这会子又盯梢跟着来, 不知暗中揣着什么心思。
她倒也不怕,继续故作不知地走到巷子深处,直到瞧见前面的死路,忽然一个纵身,飞燕轻掠般从旁边高大的坊墙上翻过,落进另一边的巷子。
原以为这一下戏弄已将人甩开了,没曾想走不多远,对方竟又跟了上来。
看来这是要跟自己耗上了。
谢樱时不由也被撩起了执拗的性子,存心要看他究竟想干什么,继续如法炮制,飞檐溜墙,专拣狭仄难行的地方走。
那少年也一直紧随其后,丝毫没被她甩脱。
两人暗中较劲,到后来已成了明着比拼脚力,根本不加藏掩了。
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垣的角落。
谢樱时索性展开轻身功夫,溜着城墙凌空飞奔。
那少年在背后惊“噫”了一声,也依样狂追而来,越跑越快,眼瞧着已赶到背后,伸手去抓她。
他满以为自己胜了,这下定能将对方擒住,谁知就在指尖将要搭上那窄削的肩头之际,前面的人忽然窜起,半空里打了个旋,便勾挑着围栏,稳稳落在头顶的角楼里。
他顿时目瞪口呆,提纵的那口气也泄了,无奈地落下去,抬起头不甘又有些丧气地看向上面望着自己挑眉得意的人。
“服了么?”
“服什么,你这是使诈!”
那少年也扬眉一挑,又觉自己的确输了一筹,这般不承认有些强词夺理,俊秀的脸上抽了两下:“你这轻身功夫是跟什么人学的?”
他居然当面认输,倒让谢樱时有些意外,暗想这小子虽然行事不老实,但还算是个心胸磊落的人,不免觉得有趣。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功夫练到什么境界得看资质,你说是不是?”
她拐着弯取笑对方根骨悟性差,那少年脸色登时变了,怒目回瞪道:“你胡吹什么大气,要不咱们再比比别的?看看究竟谁的本事高!”
这副气急败坏的样,让谢樱时不由想起儿时和秦烺玩耍,故意使诈引他发怒的往事,忽然觉得眼前这小子有几分可爱。
她也来了兴致,索性继续撩拨:“我看还是算了,你身上毒才刚解,气血亏虚,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没意思。”
那少年在下面已气得脸色铁青,搦拳顿足,咬牙切齿地指着她:“你还说!无缘无故诊出个什么误食野果来,如今整个经略府上下没人不知道我栽了,以后老子这张脸往哪里搁!”
谢樱时看他挺胸叠肚的自称“老子”,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
“自己做下的事却不敢认,连男儿大丈夫都算不上,还敢自称‘老子’?”
“……”
那少年一窘,红着脸转了转眼珠,又不肯服气地回嘴:“谁不敢认,我这是爱惜名头,再说你也好不到哪去,男人家身上还涂得这么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们呢!”
果然是个毛头小子,连虚实都瞧不出。
谢樱时也不揭破,学着秦烺惯常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倚在柱上,冲他挑颌:“废话少说,你一路跟过来,有何指教啊?”
那少年没料到她忽然转了话题,脸上有一瞬的怔懵,似是早忘了跟来的用意,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口吻也客气了些:“哎,你刚才那手工夫能不能教我?”
像是怕她回绝,紧跟着又加了句:“我也有好些本事,也可以拣两样教你,包保不让你吃亏怎么样?”
“不必了。”谢樱时毫无兴致地撇唇摆手,“我一不从军上阵,二不行侠仗义,学那些干什么?若是医道还差不多,不知你有这个本事么?”
“……”
那少年被堵得哑口无言,脸窘得更红了,气哼哼地跺脚道:“不愿意就不愿意,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回去练些时日咱们再比过,就不信赢不过你!”
说完狠狠瞪了个冷眼,转身飞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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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焕一路垂头丧气,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这么丢人现眼过。
打从来到洛城以后,他便凭着家传的武艺,样样都独占鳌头,凭本事让军中无人不服,自以为天地之间除了兄长狄烻之外,便再无敌手了。
况且自己年纪尚小,假以时日,说不定哪天就能赶超过去,到时候领兵出征,建功立业,也让爷娘瞧瞧,那才真是风光无限!
可现在倒好,偷闲到城外瞎逛,误食中毒的事人尽皆知,功夫上还输给一个学医的娘儿腔,简直可说是一败涂地。
这要是传到爷娘和兄长耳中,除了暗叹自己仍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孩童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评价。
前面已经离经略府不远,他赶忙收拾了一下心绪,挺胸抬头端起架子走过去。
进府刚过仪门,便有仆厮迎上来问安。
“小的们正琢磨呢,不知小郎君去了哪里,可巧就来了。”
“躺着不舒坦,出去散散闷,不然那一个个的还真以为我出了什么大事呢。”
“可不是,小郎君这副强健筋骨,那点……嗯,那点病算什么,加上有秦家医馆的药,再调理个三两日,便照旧龙精虎猛!”
这边拍着马屁,却见狄焕的脸色不自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