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理解的,是仁德贤明的将军,绝不是齐朔这样不顾人死活,冷酷的怪物!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韶声蜷缩在被子里,抱紧了双膝。
锦被轻暖,却仿佛浸过冰水,压在她身上如巨石,重逾千斤。
她的眼睛睁着,却既不愿摘下齐朔蒙着她眼睛的帕子,也不愿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
直到天明。
而齐朔自这次走后,也再也未回来。
南征军大捷,顺利渡江,于石晴顺江而下,一路向禄城进发,拟定赏赐,修补计划,占据了齐朔全部的心神。
但除了事务繁忙,相比从前,他还是有了不同寻常之处。
——他不再与韶声同宿,而是日日宿在书房的侧厢中。
韶声心神不宁,心中郁结又想不出解法,每日浑浑噩噩,只知被人唤起身,被人催就寝。
且一旦有了不愿理解将军的想法,便不再关注他回不回了。
自然发现不了齐朔的异常。
但她的贴身侍女们却是很敏锐的。
见韶声油盐不进,紫瑛同观云又想到了别的办法:或许能先去将军处打探些口风。
便辗转委托到吹羽,终于与元宝通上了气,希望他能帮忙在将军与夫人之间周旋一二。
元宝本不想趟浑水,可想到韶声最初的知遇之恩,和她在平江府出的力气,最终还是应下了这个令人为难的请求。
他回到中都后,便知道了将军接下来的布置。
夫人在平江府时,为运粮的方案,夙兴夜寐,其中许多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如今说弃就弃,心血全废。换位思考,若是他自己遭遇如此情况,心里也会因不平而闷堵。
但夫人毕竟是将军的内眷,自己也不是当初的小厮。
他若要开口说和,必须征求将军的同意。
“紫瑛姐姐,多谢抬爱。只是你所嘱托之事,我原原本本地通报将军。”元宝坦诚相告。他对着紫瑛,仍然用旧日的称呼。
紫瑛一听,这怎么行?
她只是想探探口风,若让元宝全告诉了将军,不仅自己卖了自己,连夫人也卖了。
唯有自我安慰,元宝好歹还告诉她了,若应下她的请求,却直接跟将军说,可真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她便强笑道:“金将军折煞奴婢了。若此事不成,那便不麻烦将军了,求将军千万莫将今日的请托说出去。”
元宝:“自然。”
紫瑛:“真是麻烦将军白跑一趟,那我先回去了?”
元宝正要回礼道别,却被斜插进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
“回去做什么?”竟是齐朔!
紫瑛本将元宝约在将军府花园后的的一处角门,想着此处僻静,除清晨往府里送货的牛车,鲜有人至。
却从不曾想过会碰上将军!
也不知她与元宝的对话,将军听到了多少。
紫瑛顾不得深想,对着齐朔低头便拜:“将军恕罪,奴婢知错。”
“何错之有?”
齐朔嗤笑。
脸上温和的面具碎了个干净。
“错……错在……”紫瑛全身都在发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将军,威势骇人,使她不由得两股战战。
还好紫瑛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多看。若叫她看见齐朔此时眼里睥睨众生的戾气,说不准要吓得软倒过去。
“将军……”元宝本还想上前解围。
齐朔面无表情地瞥向他。
“属下失言。”元宝也低下了头。
“好了。向你的好夫人说去吧。她来了。”齐朔不耐烦地看向紫瑛的背后。
顺着他的视线,韶声当真从院中追来了。
她早晨见紫瑛状态有些不对,从观云口中套了许久的话,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一得到消息,便往此处来了。
她走得很快,到了无人处,想着也无需注意仪态,甚至提起裙子开始小跑。
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小小地扬起,脸颊跑得红扑扑。
只是见着不远处的齐朔,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夫人怎么不跑了?”齐朔两三步便走到韶声面前,抱着手臂,冷冷地问。
韶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想通了?”
韶声猛然抬眼,眼底涌上不可思议,脱口而出:“我当年真不该救你!”
齐朔又嗤笑,看上去毫不受她影响:“他们不死,天下却再无余田来种粮,养活他们嗷嗷待哺的嘴。难道又要他们杀将起来,再壮大势力,将我推翻去?人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彻底不再装成元贞公子了。
将他从来都隐藏着的,懒得瞧庸人一眼的真正心思,全然地表现在了脸上。
他这副样子,韶声只在旧日的小院里见过。
一时竟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元宝见不得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大概知晓了他们在争执些什么,便急忙赶来圆场:“夫人,将军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南朝如今民不聊生,现在还安稳活着的人,都是靠吸人血才能维持如今的生活。夫人忧心的无辜百姓,早被他们害死了。将军此举,正是为无辜枉死的苦命人报仇,是为民除害。”
韶声却不买账,她盯着齐朔的眼睛:“为民除害?半个平江府的田地都给方必行占去,这时怎么不为民除害了?”
“你想听什么?”齐朔迎上她的目光。
“金晖,你带着人先下去。”话虽说给元宝听,但他与韶声对峙的意图却分毫不让。
良久。
齐朔眯起眼睛,目送元宝等一干人远去的背影,又开了口:
“方必行可有让人活不下去?既没有,与我何干?便是日后平战止戈,天下之人又多了起来,方必行之流行事肆意,真叫他们活不下去,又与我何干?到那时,我早已成一抔黄土。”
声音淡漠,正如他此时的表情。
第81章
话既然说到方必行。
南征已过泰半,他对结果却并不是那么满意。
虽然方老于平江捐粮的高义,已在军中传了个遍,且这捐粮的义举,并非让他的私库出血,而是他向各个田庄的佃农,又强收来的租子。
当然,也正如何泽生寻他时所说,不仅让他赚得了天大的名声,并使将军看清了方家的手段。
已经有风声传出来,说将军统一南北后,方老将记大功。
而方必行本人,却仍记挂着一件事。
——将军夫人的位置,无任何松动的迹象。
将军对他引柳韶言入局的行为,并无太大所谓,不见反对。
但直到柳韶声的声名同他一样,因南征而大显,他仍未明确表态说要纳娶柳韶言。
好似还在斟酌考虑之中。
竟生生将大好时机考虑过去了!
本来,柳韶声默默无闻,而柳韶言是名满士林的才女,让她替掉柳韶声,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现在的柳韶声今非昔比。便是将军考虑好了,要姊妹皆收,这柳韶声却再也换不得了。
若这元应时当真看重自己的本领,为何不顺着他的意思,早早纳娶柳韶言?
这本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如此小事都斟酌考虑许久,可见元应时对自己,并非多有诚意。此次南征予方氏之功劳,也当是他被架在火上,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记挂,牵动着方必行的心神。
一直到南征结束。
禄城破后,南朝皇帝在逃往岭南的路上,身染时疫而殁,顾命大臣周静扶立少帝,困于海岛,无力回天,只得与少帝一同投海自戕,全了他对南朝的忠心。
当然,禄城既破,南寇大势已去,追击残部之事,便不需吴移同杨乃春亲身督战了。
他们率大军提前班师。
班师之日,元应时亲率众部,于中都城外相迎。
当夜,将军于旧朝皇城之中大宴众将,又登上皇城高塔,与百姓同乐。
此塔乃旧朝修来供佛的,高有九层,同穹极寺一样,琉璃金顶,极尽奢靡。
至于是真做供佛用,还是实为游冶之所,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元应时除去宋士光,踞于中都后,首次开启皇城大门。
是一种信号。
——元将军授命于天,如今天下归心,该称王了。
宴会之中,方必行亲口听到了将军对他的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