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知错了。之前是元贞不好,以后不会再犯。“齐朔索性放下碗,用帕子擦净手,黑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韶声。
曾经眼底的坚冰似乎从来不存在,看进去只有两汪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韶声当然受不住。
她红着脸转过头,不让自己再对上齐朔的眼睛,嘴上仍不服输:”你真当自己是男宠?自己给自己取了元贞公子的诨名,便真爱不释手了?“
”小姐冤枉元贞了。元贞是我的字,怎么算诨名呢?“齐朔的声音带上了委屈。
”你的字?“韶声惊讶。
”我父亲赐的,本想及冠再……“
”好了我知道了。“韶声不愿戳人痛脚,直接打断,不让他再说下去,”既是你的字,以后便不要用了。“
”小姐是嫌我不吉利吗?“齐朔的语气愈发婉转委屈。
”你放屁!这明明是长辈赐,是你的字,怎么能随便用在这种……“韶声被他惹急了,抛下了贵女的矜持,连最粗俗的话,也说出口了。
”那小姐以后唤我真真好不好?从贞字。真真跟了小姐,在小姐这总该有个名字。“
”随你便!“韶声烦不胜烦,十分敷衍。
”真真在小姐这里有了名字,真真唤小姐,也想更亲切些。可以叫声声小姐吗?“
韶声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都说了随你便!你什么时候能正常点?“
她才不信他的鬼话,也懒得再陪他演!他今天中邪了吗?若是真中邪了,她可不愿出钱为他请人除祟!
齐朔终于收起了面上的殷切,坐直身子:“我以为你喜欢这样。方才那位何公子,便是如此做派。”
他对着韶声,从来不管什么人情,场面,有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韶声此时也没空再追究,齐朔这番话,是否冒犯了何公子。
她急切地想知道何泽生的情况。她被贼人掳走,那何公子是不是也有危险?
“你见到何公子了?他如何了?!”韶声挪了挪位置,上身前倾,坐得更靠近齐朔。她想听得更清楚些。
“我急着救你出来,没太在意他。似乎是你与紫瑛遇袭后,他便自行去了。贼人对他并不感兴趣。我一路追着那贼人到了他的窝点。好在破门容易,且贼人势弱,进来时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又恰逢你咬舌,便将你送入了医馆。”
“车夫张大回了我的院中,我本想带紫瑛姑娘一道来医馆诊治。她自觉无大碍,无需延请大夫,我便让元宝跟着她,搭你的马车,与张大同回了。”
齐朔认为这些都是重要之事,就都告诉了韶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韶声又坐了回去。
齐朔却不放过她:“声声小姐只关心何公子没事吗?身边人,甚至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吗?”
他立刻用上了自己给韶声取的名字。
韶声被说得理亏,涨红了脸:“但你都告诉我了。”
”你怎么老针对何公子。刚才是,现在也是。“
末了,她还嘟囔着,补上一句抱怨。
齐朔跳过她的抱怨,冷冷地反问:“若我说你有事呢?我说你无故失踪之事,在贵人之间已经传开了,现在已经有人去通报柳府,很快,柳家几位大人,便都要知道你被掳走了。”
“你不是很怕吗?”
韶声却自然地反驳:“不要骗我,我知道是你救的我,又怎么会传得到处都是?别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你针对何公子,你就找别的碴。”
十分理直气壮。
尽管被齐朔发现了,并让他揪着不放。
好像方才害怕的不是她。
韶声等了半天,没等到齐朔的回应,便又开了口。
因为,她觉得自己找到了齐朔沉默的缘故。
”你是不是听见我与何公子说的了?“
”……“
齐朔避而不答。
韶声心中不禁泛起小小的自得。这人不说话,果然被说中了:”你肯定是在担心,我答应为何公子筹措金银,便不剩多少钱养你了。“
她毫不怀疑齐朔知道自己不丰的私房钱。
毕竟她用钱的时候,没刻意避着他过。
唯一一次阔绰的时候,是得了母亲的允许,用着柳府的名头赊账。
“喝药,药都快冷了。”齐朔仍然不答。
他拿起手边的汤药,将汤匙放在碗中,递给韶声。
这次他不喂了。
疏疏冷冷地端坐一旁,连端碗都只是单手。
待韶声的五指触到碗壁,他便立刻将手收了回去,笼在袖子里。
他能说什么?
说他发现了,那个何公子是个骗子?除了家贫,什么都是假的?他根本不在国子监读书?只是在京城四处打秋风,混日子?
不过是装成清苦学生的样子,哄骗韶声这唯一的冤大头?
还是说,直截了当地指出来,说如此拙劣的骗局,只能哄骗到韶声一人?给她牵线搭桥的堂妹,堂妹的友人,全都知道?
又或者说,她都给人送过书,甚至找到家里来了,还不知道此人底细?
说了也听不进。
那名骗子说什么,她这蠢人便信什么。心里装的全是那姓何的骗子。
让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定要吵闹,说凭空污人清白,又白费自己许多口舌。
没什么好说的。
齐朔的面色愈发冷淡,甚至不自知地,带上了些罕见的烦躁。
韶声长叹一声:”不用担心。我再不会与何公子见面了。你既然听见了我与他的对话,应当知道他生活窘迫,需要这些钱财,我已经开了口,短期内要为他筹一大笔。可能会委屈你这个月,再往后,便没了这笔花销,我却仍然有月例可供你。“
她为何泽生而叹气。
也在为金银叹气。要她能是柳韶言便好了,永远不愁钱。
独独忘了考虑,她有与周静的婚约在身,还这样养着齐朔,之后若是当真嫁了过去,又该怎么办?
第20章
话说回二人之间。
韶声讲完这最后一句,也不求着齐朔能有什么反应。
她端着药,略抿了一抿,本意是试试温度,温度确实是不烫了,却没成想被苦得皱了眉。
但她也没说什么抱怨的话,噙着碗沿,灌下去一大口。
齐朔终于开了口:“要饴糖或者蜜饯压一压吗?”
韶声咽下嘴里的苦药,点点头:“要。你去帮我拿,我喝完了吃。现在药还没喝完,吃完苦味压下去,又喝药,白吃了。”
她微张着嘴,想要把满嘴的苦味向外散散,再喝下一口。
齐朔见状,冷漠的样子端不住了。
嘴角忍不住露出些嘲笑。
笑她——实在是滑稽又可怜。
“好。”他起身,背向韶声,以袖掩面,也不使唤医馆的药童,亲自走到外间去帮她要几碟糖果子。
免得叫她看见自己笑,又乱发脾气。
喝完了药,韶声嘴里含着蜜饯,含混不清地抱怨:“这群贼人真是反了天了!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女子,不要命了吗?!要是让巡卫抓到了,不得好死!”
“这里毕竟是城南,比不得贵人长居的城西,颇有些危险。小姐来时,应当谨慎些,多带几名护卫的。”齐朔说。
口中久久不散的苦味,使韶声不太高兴,听话时的心思陡然变得敏感起来:“你故意的吧?就不能说点好话?这种情况能不能带护卫?你不知道?”
“我把你放城南这么久,哪次不是自己来的?我来过多少次了,没一次出问题,你跟我说城南危险?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她劈头盖脸地,一句接一句地叱着。
“今时不同往日。因着前些日子河间府,应天府的饥荒与时疫,流民无数,又天子于行宫听取灾民冤情,亲令他们进京避难,故而这些人渐渐涌入京城,于城中四处流窜,而巡卫有限,生出了不少动荡。”齐朔解释。
“胡说,就算京畿戍卫不够巡守,还有天子禁军,怎么人就不够了?”韶声不认同。
还有这些流民,他们流离失所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齐朔的父亲齐之行。连皇上都为流民之困境而动容,这人不诚心赎罪也就算了,还指责别人的不是。他全家死得可一点都不冤!
这些话,韶声并没说。
她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太缺德,还是别说了。
但她不会放弃责难,于是换了个理由:“说别人乱跑?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身为本该处死的重犯,如今随意离了我庇护你的院子,连容貌也不作遮掩,便在城南活动。你说巡卫有限,抓不住流民,抓你还不是简简单单!”
齐朔仍然心平气和:“小姐不必担心,我不会影响你的安危。我父既已伏法,此事便了了。若圣人不翻旧账,便不会有人再追踪此事。且流民如潮,朝廷中的列位大人,也不会对我一个尚未出仕,便已夭折的无名小卒感兴趣的。”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说到自己的父亲时,仿佛一名旁观者,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韶声仍然坚持自己:“你说流民在城南有危险,那意思就是劫持我的人是流民了?可我是跟着皇上一起去行宫的,皇上的圣旨都说了要赈灾了,让无家可归的流民居于京郊,还设了施粥的善棚,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了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劫持人?”
齐朔叹气:“小姐久居华堂,却不知如何赈得过来?齐家已尽折进去了。”
他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开口就是她不知,她不懂!
韶声的火气又上来了。
自己好心避着这人的伤疤,没成想他还反拿它来教育她!
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齐家之祸,乃咎由自取,不要怨怪别人!”
“好。”齐朔应。
他面上的表情消失了。
齐朔这样,让韶声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总归是从歹人手中救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不说,还没让熟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