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坠子本该是藏于衣领之下,韶声就是看见了,并且到现在还记着。
其实韶声非常讨厌齐朔。
原因之一,她讨厌柳韶言,所以恨乌及乌。
原因之二,她讨厌看上去聪明的人。
见到齐朔的第一眼,她便认定了,这人脸上好似糊了一层礼貌客气的假面,他便躲在这面具下面,冷眼嘲笑着别人。
当时,是齐府小姐设下的赏青宴。
齐朔照顾姊妹的面子,于席间略露了次脸,便离去了。
柳韶言不知从何得知,她的未婚夫在园子里与友人闲聚,想与情郎相会,又怕人说闲话,便强拉着韶声一道。韶声虽讨厌柳韶言,明面上,却不敢违背她。无他,若是柳韶言回家告状,自己一定要吃挂落。
齐朔的美貌在人群中尤其突出。
他闲闲地坐在八角凉亭之中,墨发以白玉冠束起,白玉无一丝杂质,身着月白云锦的衫袍,银线制成的暗纹缀于其上,在日光下映出粼粼的波光。韶声远远望去,一眼便能注意到他如玉的脸庞,优美的唇线,挺直的鼻,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谈笑间,顾盼生辉,当真是锦绣堆里生出来的贵公子。
柳韶言也看见了,她提起裙摆,小跑到齐朔身边,加入他们的谈话。而韶声则走到她身后,低着头,一直默默站着。
无一人注意到她,除了齐朔。
他专门遣来两名婢女,悄悄关照她:“齐少爷命我们来问一声,柳二姑娘可是呆得乏了?若是精神实在不济,可去旁边的厢房里歇息一二。等柳三姑娘好了,自会过去寻你的。”
柳三姑娘就是柳韶言。她在家中行三。
“好,好的。”韶声本来很惊喜,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难得有人会想到她。
等她听到婢女提到柳韶言,又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齐朔是为了周全柳韶言的面子,才在场面上帮着看顾她这个姐姐。
这件事情,让她不知为何,每每想起,心中都感到不忿。
再说回车厢里。
“死了吗?”韶声突然发问。
她指的是车厢外,那位掷出玉坠之人。
张大正为自己打死了人而惶恐,听到车里的小姐问,立刻站起来辩解:“死、死了,但实在与小人无关啊!”
“那就把他搬走,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葬了他。”
“是、是。”
“先藏在附近,先送我去城南,再回来处理。”韶声又说。
“小姐,我们还是不要惹事,把人藏了就回府吧。免得叫巡城的人发现了,有嘴都说不清。”紫瑛劝。
“张大,听我的。”韶声却不理她。
“是、是,都听小姐的。”
藏好尸体后,马车一路到了城南。
张大找人问了路,真把韶声领到了那死人所说的土地庙前。
紫瑛心里仍像做梦一样。
小姐是怎么了?竟然真按着那死人说的去做了。
城南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原本不是韶声该来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跨进那破破烂烂的土地庙,穿过借宿的乞儿,穿过他们臭气烘烘的铺盖,在泥塑的神像背后,找到了高烧不退的齐朔。
“起来。”韶声照着他的腿,一脚踢过去。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提起裙摆,生怕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齐朔的身子一动不动。
只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意识不算清明,周身也狼狈不堪,已经与庙里其余乞儿没什么两样了。
尽管境况落魄,他出色的容貌与清贵的气质,仍难以掩盖,隐隐将他与周遭一切分隔开来。
正如金玉落入了泥淖中。
第2章
高烧使齐朔的意识混沌,感受到身上的动静,他烧得通红的眼睛,短暂地睁开,大概地看一看外面的动静,便又陷入了昏迷。
模糊的视线中,映见的是韶声尖尖的下巴。她扬起的脸,在帕子的遮掩下,只露出隐约一小段苍白的弧度;脆弱的脖颈,似乎轻轻一折就断了。
但韶声并不知道。
“看什么看,起来!”韶声又一脚踢过去,将齐朔靠在墙上的身子踢歪过去,却没有一点反应。
”死了?烧糊涂了?“她用帕子包好了手掌,弯下腰去探他的额头。
她不想让手上沾到一丝一毫的脏污,因此包得格外仔细。
韶声对医术一窍不通,装模做样地查探一番后,只摸出了齐朔皮肤滚烫,但人还有气。
终于,她站起身,除下手上包着的帕子,随意掷在地上。
“没死,找个医馆把他送过去。”韶声转身,吩咐身后的紫瑛和张大。
紫瑛还想再劝:“小姐,这不妥,我们还是快走吧。”
张大却有别的想法:“小姐,这人身形高大,我一个人抬不动。找人来帮忙,需要银钱,我不过是个车夫,工钱很少,小姐行行好,给我点银钱吧。”
他生得又高又壮,一打眼看上去仿佛一座黝黑的铁塔,平日在府上,颇有些力气,此时却同韶声抱怨自己搬不动。
“要多少?”
韶声在荷包里摸索,摸来摸去,只剩下几颗银角子和一些碎铜板,加起来差不多三两。
她在家中不受重视,因此月例也不多,一月不过一两银子。她还要维护与外府小姐的关系,办宴赴宴都要花钱,开销不小。尤其是方才从梅府回来,送梅允慈的礼物,价值不菲,花去她不少。
“这么多够不够?”她掏出所有的铜板,递给张大。
张大点了点数:“这……似乎还有些不足。”
“那你全拿去吧。”
韶声直接把荷包递给了他。
张大躬起铁塔一般的身躯,笑眯眯地接过:“多谢小姐。”
最后,他拿着韶声的钱,找了外面的几个帮闲,把齐朔抬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人向医馆行去。
这是城南唯一的一家的医馆,很小,布置也简陋,里面只有一个大夫坐堂。
大夫伸手为齐朔把脉,眼睛滴溜溜地转过一轮。
“这位姑娘,病人的病情实在不轻,高热持续太久,已经伤及根本,需用老参佐以白虎汤,冲散一些白虎汤的药性。退过热后,还需用老参吊着,慢慢将养才能恢复七八成。若是一味下猛药,恐会伤及病人神智。”大夫拱手同韶声行礼。
“好,那我把他寄在你这里,让你暂时代为照看,是否可以?”韶声问。
大夫答:“这医馆只有我一人,若是代姑娘照看病人,还要另外请帮工来,实在不妥,还是请姑娘将人带回去静养,我每日上门诊治一回便好。”
韶声哪有地方给齐朔静养。
“无妨,你去只管去请人,我为你出钱。”她说。
“既然姑娘执意如此,那便将此费用,一并算在诊金及药费中吧。这帮工需粗通医术,因此会稍贵些许,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可以。”
“我看姑娘年轻,便少算些,只先收十两,解了这位公子的热疾,至于以后调养的药材,姑娘可慢慢筹来。”
“我身上没有现银,你看这个金钗可否抵了药费?”
韶声从头上拔出一支金钗。钗上用金丝缠着芙蓉,芙蓉以红玉做花蕊,花间立着金丝编成的蝴蝶,稍有动静,便会轻轻摆动,栩栩如生。这支金钗十分贵重,是韶声专门为去梅府赴宴选的,也是她非常喜欢的物件。柳府是清贵人家,不喜女儿佩戴金银,嫌其流俗且奢靡,更爱玉石等朴雅之物。因此,这钗也并非从府中而来,乃是韶声向母亲恳求许久,才在瑞宝斋定下来的。
但医馆的大夫却面露为难:“此物虽不凡,但于我实在无甚用处。姑娘不在家中为这位公子延医用药,定然是有难言之隐。我若将此物拿去当铺,未免惹人怀疑。若拿去融了金珠子,勉强也能抵了这十两银子的费用。只是我看,它应当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若是融了它,姑娘可不能反悔。”
“你用就是。”韶声咬牙同意。
“姑娘客气。”
安顿好齐朔,韶声又想起方才大夫说过的话,总不能把人总放在在医馆里,要找个地方让他呆着。
经过张大与大夫轮番要钱,她很知道他们都指着她的钱。
故而,她熟练地取下一双耳坠,并头上几支副簪,将它们都交予紫瑛:“寻个日子,把这个当了,再去在城南找个合适的院子,悄悄赁下,不要声张。”
“就在这几日吧。”韶声又补充,“要是缺人手,便找张大帮你。你们今日都见了那尸体,也把人搬来了此处,想必不会互相告发。”
“是!小姐。”紫瑛喜气洋洋地接过。
这对金红的耳坠,及零碎几支小簪,与方才的金钗同属一套。也是以轻细的金丝编成芙蓉,再以红玉缀在花心。
虽不够买下一处京城的房产,但赁个一年半载,确实绰绰有余。
紫瑛当了这些,帮韶声办完事,还能自己留下不少银钱。她当然高兴。
紫瑛应下了差事,医馆也收留了齐朔。
此间事已了,马车又辚辚地载着韶声回府了。
路上韶声得了空,倒是想起了今日梅府宴会上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宴会主人梅允慈并不是韶声的朋友。
她是梅次辅的孙女,在家中行三,因着祖父的荫恩,人都客气称一声梅三小姐。
如今齐之行倒台,梅次辅自然是阁臣中头一位,梅允慈在京城闺秀中的地位,更甚从前。
是韶声巴结的对象。
就譬如说,韶声甫一入席,梅允慈便将她招过去,兴师问罪:“柳二,柳韶言不来?”
“她说她病了,来不了。”
韶声没完成她的吩咐,因而回答沉闷而干涩。
她低着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翳,看向膝上,双手一下一下地扯着帕子。帕子上绣着几朵杏花,中规中矩,普普通通,针法规整,花型却失于呆板,是她自己绣的。
她说话时习惯垂着眼睛,不看人。
“说病了就是真病了?她找借口你就信了?”梅允慈抬高声音,不满之意很明显。
宴上其他的姑娘听到动静,陆陆续续地围过来,簇拥着梅允慈,都来看韶声的笑话。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嗤笑出声:“噗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