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已有两月余的身孕。
她决定把孩子留下来。
这便是韶声孩子的来历。
孩子被养得很漂亮,身上的衣物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也十分整洁好看。
与韶声如今浑浑噩噩,沦为街坊口中“大娘”的憔悴落魄样子,没有丝毫关系。
雪白的肤色,肉乎乎的身子随了母亲,冲淡了几分少年老成的气质。
而脸上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却与韶声全然不同。还未长开,便隐隐有种锋利的美丽。
韶声看向她的亲儿子。
心里的烦躁更甚。
怎么回话的?怎么听着不情不愿的?是在嫌她笨?
她是这小子的亲娘,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多,他一个黄口小儿,怎么敢嫌她?
她最讨厌这样的人。
烦躁有累积成怒火的趋势。
对着孩子莫名其妙生出火气,这是她为数不多还有人气的时候。
“娘今日是太累了吗?我给娘倒杯茶吧。”孩子看出了韶声的不耐,但并不畏惧,反而坦荡地直视母亲的眼睛。
韶声低头揉了揉额角,不和他对视,把即将要出口的火气硬憋了回去。
“不用。”她挥手。
她知道不能迁怒孩子。
但她就是忍不住。
第二日。
韶声起了个大早,带着儿子候在药铺门口,等着东家来收人。
“刘知省,等下嘴甜一点,听到了吗?”韶声不放心地教训道。
知省是韶声为儿子取的名字。
她化名刘氏,儿子便随着姓刘。
至于名字,也不知是寄予孩子的期望,还是对她自己的提醒。
“娘大可放心。”知省仍然是一副沉稳模样,不需要人操心。
韶声就看不惯他这样。
见着就烦。
连再多教训他几句的心情都没了。
干脆紧紧闭上嘴,静静等着药铺开门。
“哎呀,稀客稀客!久等了!”药铺老板,也是坐堂的大夫,颇为热情地将韶声母子二人迎了进来。
知省人小腿短,过门槛时十分吃力,韶声紧紧牵着他的手,将他提起来,方便他迈腿。
“麻烦崽子,还不快叫人!呆着做什么,养你是白养的吗?”她边斥,边在知省的头上狠敲了一记。
而后,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慢慢掏出两颗银角子,塞到药铺老板手心里,试着在脸上堆起笑容:“承蒙东家不弃,这些虽没几个钱,也算是个好彩头,便请东家收下吧。”
之前,她求药铺老板收儿子做学徒时,已经付过钱了,这次再塞礼,无非是再加一层保障,希望老板多多关照。
药铺老板精明的目光在这对母子之间逡巡。
仿佛是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刘大娘平素独来独往,成天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孩子却养得宝贝。宝贝是宝贝了,但对着孩子,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尽是冷言冷语。
“东家好,我姓刘,名知省。娘说过,我从今日起,便要在东家这里做学徒。如此一来,东家便算是我的师父了,不知可否冒昧称东家一声师父?”知省听话地向老板行礼。
“当然,当然,小子真机灵。”老板伸手在知省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这孩子性子意外的好,如此境况下,仍能不卑不亢,对答如流,令人心生喜爱。
唉,刘大娘当真是个怪人,这么省心的孩子,无缘无故地,骂他做甚?
还好,还好,歹竹出好笋。
想到此节,老板收了手,抬头道:“刘大娘,这孩子与我有缘,你便放心让他在这里做事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韶声沉默地转了转眼珠:“多谢。我还有些要嘱咐孩子的,可否让我说完再走?”
老板:“当然。”
韶声将知省拉到一边,小声说:“我知道你想念书,但笔墨书本都是金贵之物,我现在没钱给你请教习先生,先在你师傅这里学认字。若有学不懂的东西,回来我教你。等我钱攒够了,就送你去念书。好好学,听到没?别浪费我钱!”
知省郑重地点头。
送走了知省,韶声便抬脚向做工的绣坊走去。
在绣坊门口,正巧遇上了运货的王管事。
“王管事日安。”韶声出声拦住他,从怀中掏出昨日打好的长命锁及写好的信,加上一串铜板,“我这里有些东西,想托王管事帮忙带上京城。”
维持着平平的语调,有什么就说什么,似乎是一点也不懂得迂回。
王管事走南闯北,经常兼着为人送信的职责,凭此赚些零花。
韶声之前打听好了,王管事手上正有一批货要送去中都,不日就要出发。她也正好借此机会托他帮忙带信。
王管事收了韶声的钱,细问道:“刘大娘这是要送到京城哪位的府上?”
韶声又扯着脸,慢慢堆起笑容:“京城有位柳镜池大人,我和他家门房有些亲戚关系,这些东西是便是送给他府上门房的。”
王管事点点头:“好,我记下了。”
刘大娘性情古怪,但好在手脚麻利,做事踏实,绣坊众人都熟悉,因此见怪不怪。
第87章
九重宫阙之中,殿宇幽深高阔。
“说吧。”殿上高位之人终于开了口。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他将一封信函轻飘飘地扔在地上。
柳镜池匍匐于地,冷汗已经湿透了脊背。
韶声寄给他的信,被皇城之中的暗探发现了。
“不说也罢。你可还记得,柳家为何偏偏剩下你?”上首之人继续道。
七年前,柳府祸乱后,祖父柳融毒发不治身亡,而皇帝亲征归来,以清算方必行一党的罪名,连着斩了柳家二位名士,连小妹柳韶言也不放过。
如今柳府能当家的人,只剩柳镜池了。
皇帝没有为难他,给他封了个不大不小的明威将军。
他如何能不记得?
现在的他,肩上扛的是全家的担子。
不容许行差踏错一步。
“是……是她。陛下。”柳镜池艰难地开口。
有低低的几声笑传来。
声音几不可闻。
这使柳镜池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在天威压迫之下,出现了幻觉?
但形势却不许他胡思乱想。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原本隐在暗处的容貌,渐渐清晰了起来。
——齐朔比七年之前,美丽更甚。
这些年里,他笑得少了,岁月沉淀之下,原先明丽的眉眼变得秾艳起来,却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再加之久居上位的气势,无人敢直视。
他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太好。
皆因他动了士人。
从清算方必行开始,便对着士人,尤其是南方投靠而来的士人,举起了屠刀。
有侥幸逃脱之人,以笔作刀,唾骂他,说他是戕害忠良的暴君。
有着这份名声,在旁人看来,齐朔原本的威势之外,便自然而然地绕着许多血腥气。
更叫人骇然。
他却再不收敛了。
柳镜池埋首于地,不敢窥测天颜。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正如他越来越沉重的心跳。
“陛下,臣、臣当年也是无奈之举……求陛下开恩!”他忍不住煎熬,惶然地开口求情。
额头一下一下地重重磕在地上,磕出了血。
“她在哪里?”齐朔无动于衷地站在柳镜池面前。
柳镜池只是磕头,不敢回话。
“柳韶声在哪里?”齐朔重复他的问题,“朕问你,你助她假死脱身,她人呢?”
柳镜池不想说。
“那柳家满门抄斩,卿以为如何?”
“在禄城,在禄城!”柳镜池大喊道。
“好。你先给她回信。”
“是,是!”柳镜池忙不迭地答。
“柳将军身有痼疾,不适合领兵。不如辞官归隐,卿又以为如何?”
“陛、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