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有一棵梧桐, 如今正是夏季, 窗外蝉鸣阵阵,一浪高过一浪。
宋也双臂环抱着,靠在梧桐树前,微微抬头,只见屋内不知何时擦了油灯,昏黄的烛光下,那道身影便影影绰绰地勾勒在了一层薄薄窗纸上。
只略微瞧了两眼, 当即便错开了视线。
目之所致,不过虚虚的身影, 而他心之所想,却早已经透过了工整得体的衣裳,看到了底下玲珑有致的曲线, 与细嫩如脂的大片雪白。
他承认, 有时候他并非是坐怀不乱,举止清正的端方君子, 更不是六根清净, 清心寡欲的佛子。
爱恨嗔痴,他一样都不落, 所以当这样的情感尽数倾注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说爱不是爱, 说恨谈不上恨, 只复杂又浓烈, 日日夜夜地折磨他, 近乎将他的心血熬尽了。
疾言厉色过,故作淡漠过,凡此种种,历经千帆,他才明白,他不能放过她,即便他死。
生生世世,他都要和她纠缠在一起,即便相互折磨到白头。
夜风吹过,树影婆娑,后半夜就这么在声声蝉鸣中过去了。
翌日一早,温迟迟便醒了,昨夜想事情,越想越觉得事情荒唐,一整夜便没怎么睡得着。
心中还惦记着怀柔的事情,天不亮便起了身。
许是烛火燃了一夜,到天明时光线黯淡了下去,亦或者是昨夜行事过猛,又一夜未曾休息,起身时身上失重,一个踉跄,险些直直地往地上栽下去。
就在要摔倒地上之时,一只有力修长的手在后面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鼻尖泛着好闻的气味,温迟迟分不出来是什么味道,淡时如山间清溪,稍浓时如雪后松柏。味道还很清新,像是刚抹上去的香。
来人身材高挑,高大的身子将她拢着,在地上透了好大一片阴翳,隔着薄薄的衣裳,她能察觉到来人手上的微凉。
温迟迟认清来人,站稳后,一把抽开宋也的手,下意识地往后退。
宋也眼神眯了眯,而后便掩下神色,将手上的糕点放在了桌上,“给你带的早膳。”
“院子里有厨房会准备,好意心领了,”温迟迟将目光从油纸上挪到了宋也脸上,“天色还这么早,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温迟迟口吻平静,但听着语气已经有些冰冷了,宋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声,道:“昨日没接怀柔回去,早上来看看她。”
温迟迟没说话,脸上慢慢浮现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宋也一顿,知道她脸上的笑怕半是嘲弄,半是讥讽,脸沉了下去,“我在你这儿坐会儿,等她起来。”
温迟迟道了句自便,便开始旁若无人地洗漱穿戴。
与其说是在宋也面前不露怯,倒不如说没将他当作一个男人,更没将他当回事。
垂眸半晌,手上的扳指都快被他盘碎了,宋也才掀起眼帘,问她:“那里还疼不疼?”
温迟迟挂耳珰的手一顿,而后找准孔,将两只珍珠耳珰穿进去,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才应他的话,“你说什么?”
见宋也不说话,温迟迟才道:“疼。宋大人,你是我遇到所有人里办事技术最差的人,力气大,时间又久,半点都不肯怜惜人。”
“你还有过什么人?”宋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温迟迟的妆奁旁,才将药膏放在温迟迟面前。闻言,动作停了下来,双手扣住温迟迟的肩,一双眸子透过铜镜,沉沉地盯着温迟迟看。
几乎是一刹那,温迟迟便嗅到了深藏在冰山底下的,那极具攻击性的危险气息。
温迟迟轻轻拂开宋也的手,是铺子里聘用的妇人闲下来便会聊些闺房私事,她听到过一些,但她似乎没有同宋也解释的必要。
“这不关你的事情,你弄疼我了。”温迟迟道。
宋也收回手,站的笔直,却冷笑道:“难怪你昨夜一上来便要点小倌,原来是常客啊。你与我的关系何时断过?你这样做......”
宋也盯着温迟迟,见她脸色渐冷,话到嘴边便有些说不出来了,即便内心愠怒至极,也只抿唇,独自消化情绪,不再说话。
“如何?”温迟迟问了一遍,宋也不应,又问了第二遍。
宋也咬牙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气,“对身体不好。”
温迟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说来也真要谢谢你,为了给我解毒,自降您京官身价,竟做起小倌的营生来,说到底,我不该对你有诸多埋怨的,说你不好是我的不对,我如今也只是市井商女,有冒犯之处,还请丞相大人您见谅啊。”
说着,便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瞧瞧,侮辱了人,还将她与他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他也并非低三下四的好脾气之人,如今眼眸沉了下去,径直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没动。
一早便有绣娘拿着绣品纹样给她过目,仔仔细细地看完后,又来了几家名下布桩里头的掌柜与她对账。
几个人纷纷劝说她能将收在手里头的布匹能出就出了,及时止损,否则少不得亏损的元气大伤。
温迟迟将账本一一收好,在一边摆放整齐,“我手底下有很多绣娘,我也可以保证布料所致成衣的纹样、款式尽是时兴的,不会过时,来日不好说,但如今收手便会注定亏损。”
“你一个年轻女娃娃自然不懂这些,京中时兴的,传到南边已然算是迟了,不及时上新,洪水一过,时行的都不一样了,到时候还有人会买你的布吗?”郑掌柜急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温迟迟淡道:“郑阿伯,其实你是想说,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子,所以做你们东家,你们内心并不服气,所以你从未过问我这么做的缘由,反而一上来就质疑指责我吧?”
温迟迟面上温和,待下宽和,虽很博人缘,但作为领导者,这些品质便显得有些多余,所以在这样的关头几个掌柜才敢串通一气,同温迟迟这样说话。
如今听见温迟迟语气冷硬了下来,几人不由地一愣。
“诸位都是做生意之人,也去过不少地方,应当知道,宿州乃至整个两浙虽也只是一块弹丸之地,但实则实力不差的。淮河南北,民风民俗相去甚远,特别是女子衣裳方便,北方人个子高挑,身形大,五官大气,而南方人玲珑小巧,适合上京女子的衣裳纹样,并不适合南方女子,既如此,我们为何要邯郸学步,不能做出自己的东西呢?”
温迟迟端详着面前几个掌柜的脸色,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们是男子,而我是女子,在了解女子身形与爱美之心方面自然比你们灵敏熟络些,不是吗?”
泠泠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进了几个掌柜的心中,令他们不由地心内发毛,也更加敬重面前的这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小娘子一些,连说不敢。
“况且这也并非是一场豪赌,城中受灾,屋舍良田被冲毁无数,眼下里就要入秋了,若是可以,也可以抵给无衣御暖之人,立契为凭证,可分年限还清,也算做一场善事。”温迟迟说着,也朝几个掌柜笑道,“还是说,几位掌柜有什么想法?”
见着诸位头低的死死的,温迟迟颔首,柔和地道:“郑掌柜,你有什么别的看法?”
郑掌柜当初是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如今忙摇头,“东家说的很对。”
温迟迟点头感念道:“诸位对布桩用心良苦,才有诸多忧思,若是事成,你五人可从中提取提成,若不成,工钱不少你们,只这掌柜还要你们多做几年。”
威严要立,但若是施些恩泽,有时候才会令联系与纽带更加牢靠。
温迟迟说完后,几位掌柜自再没了质疑,反而对温迟迟愈发诚服,又提了几桩意见后才离开。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天色已经透亮了,温迟迟也有些累了,坐在会客堂中喝了盏茶才起身往外走。
才踏出堂中,便听见有脚步声往院子中来了,温迟迟即刻认出是怀柔来了,心内一喜,刚要去接她,想起她似乎将一个人忘在了屋内,脸上的笑意便一扫而空了。
进了屋子,便见着宋也坐在自己的闺房内,身边的桌上摊着自己放在床头的书,一边悠闲地呷茶一边指腹夹书页,随意翻动。
温迟迟深深地蹙起眉头,疾步走到宋也面前,将他面前的书啪嗒一下合上了,拉着宋也的胳膊,“起来。”
“怎么了?”宋也将杯盏推到桌子中央,免得倒下来,反扣住温迟迟细腻的手腕,“早上累不累?”
“不累,”温迟迟连忙将手腕抽开,“宋大人,以后还请您莫要这样,我很不舒服。”
温迟迟拉扯了宋也半天,他动也不肯动,只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你这样拉我,也让我有些不舒坦。”
温迟迟沉声道:“怀柔和我阿嫂过来了,你大清早出现在我屋子里像什么样子?你倒是快起来啊,去正堂。”
宋也仔细端详着温迟迟涨红的脸色,估摸着她耐心已经耗的差不多了,耳边留意着外头的动静,也差不多了。
“你早说,我又不会将你的话不当回事。”说着连忙起身,二人急匆匆地往门外赶,门一打开,便与外头的人迎面碰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荨,见着宋也出现在温迟迟房中,且两人神色慌张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意会了过来。
还在震惊中,手里牵的怀柔已经小跑到温迟迟面前,抱着温迟迟大腿,仰头看着她。
温迟迟目光从陈荨面上错开,光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如今什么也解释不清了,索性不说了,将怀柔抱在了怀里。
怀柔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温迟迟,又看了看宋也,奶声奶气地叫道:“阿娘,阿爹,昨夜你们都没有带阿柔睡觉,阿柔也没有看到你们。你们去哪里啦?你们是睡在......”
怀柔话没说完,宋也一只修长的手便将怀柔嘴巴捂住了,“早上刚睡醒不要大声说话,声音会哑的,到时候就不好听了。”
当真将怀柔吓住了,不再说话,倒是陈荨一脸不自然之色,只能笑着看向宋也打圆场,“大人用早膳了吗?”
“还没。”宋也淡道。
陈荨神色有些僵,但还是笑道:“既如此,那便一起用膳吧。”
宋也没立即应下,反而看向了温迟迟。
温迟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会儿,又与陈荨耐人寻味的眼神相撞,心中微恼,但又觉得他似乎也没做错什么,于是便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宋也掩下唇角勾起的笑意,朝陈荨颔首,“有劳了。”
第95章 定风波
而后几天, 宋也如常将怀柔送到温迟迟这儿来,又按时将她接回去,饭也是在陈府里头用的。
早些时候陈荨忙着生意上的事情, 便将儿子启蒙的事情耽搁了下来。如今宝儿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但宿州洪灾严重,夫子难寻,便又耽搁了下来,宋也不知从哪听见的消息,便亲自聘了到了当地的名儒专程教宝儿。
到底是儿子发蒙启蔽的重要事情,陈荨也不得不重视,因而也没推拒宋也的好意。她知晓, 宋也往日里事情忙,在宿州也没正经的住处, 因为这么个人情,便留了宋也在陈府中用饭。
宋也并不推拒,只要陈荨开口, 他便会在接怀柔的时候, 顺道在陈府中用些。
刚开始一两天倒还好,温迟迟还会在正厅中一同用些, 时间一长, 次数一多,温迟迟便开始觉得跟宋也在一桌上用餐别扭, 便借着布桩里头的事情繁忙为由不肯跟着去用饭。
温迟迟不在, 宋也便也觉得食之无味, 没什么意思, 加之公务繁忙, 便也不来府中接怀柔了。
怀柔喜欢跟着温迟迟, 即便是夜里,也趴在她胸口,睡得香甜。
“你不肯跟他用膳,他像是恼了一般,连阿柔也不来看了。”午膳后,陈荨盯着温迟迟道。
温迟迟将怀柔抱在怀里,手边拿着故事册讲故事,此时怀柔已经阖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温迟迟的声音便小了下去。
她轻轻将怀柔放在了小榻上,跟陈荨走了出去,将门拢上了,才应答陈荨,“兴许是在忙吧,跟我没什么关系,阿嫂。”
“是,跟你没关系,”陈荨瞥了一眼温迟迟,“人家带着孩子找上门了,还能跟你没半点关系呢?”
温迟迟道:“怀柔是我的女儿,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是有关系,但说起来这样的关系并不那么重要。”
“那他耳后的挠痕呢?你身上的红痕呢?阿柔都发觉了,叫她阿爹不要欺负你,别看她一个小孩子年纪小,其实精着呢,什么都知道。即便她懵懂一些,你连阿嫂都瞒着?”
温迟迟抿着唇不说话了。
“那夜,是意外。”温迟迟脸上有些不自然。
“你的事阿嫂也不想拘着你,但阿嫂坦诚地同你说,你阿兄去世,这些年阿嫂心内已经没什么波澜了,只面对宝儿的时候,我始终觉得我是亏欠了他的,我没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让他成了一个没爹的孩子,”陈荨叹了口气,“你年轻气盛,以后无论再嫁与否,阿柔都是你的亲生骨肉,她早慧得很,小小年纪心思就很重了,要处处讨好你。有娘亲在身边长大,同没有的孩子到底是有区别的。”
温迟迟听见陈荨说怀柔,神色便黯淡了下来。
“阿嫂。”温迟迟唤她。
温迟迟道:“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同她没什么关系。”
“阿嫂说着罢了,不强迫你,只我觉得,宋大人是丞相大人,一个男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他身份高,对你处处迁就,即便你二嫁,兴许都很难都遇到这样的人。”
陈荨见温迟迟始终不为所动,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谁还没个轻狂的时候,他当初还同我说娶你为正妻呢,如今也一眨眼好几年过去了,也没个家室。”
温迟迟抬眼看陈荨,“娶我?什么时候的事?”
“当初我带宝儿来京中看你的时候,他亲口和我说要娶你,说他已然将婚事退了,连你的八字都向我问好了,”陈荨见温迟迟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一时也愣了下来,“他没跟你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