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她遭遇了这么多事,看法、观念早就改变,可当年的应天书局仍是她心中的一个结,此后影响了她很多年,使她一直耿耿于怀,却找不到机会与柳并舟提起。
以往问他时,他总是不说。
可小柳氏的早死仍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此时趁着四下无人,她思来想去,仍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
柳并舟半晌没有说话,柳氏以为他又和以往一样不肯提,正讪讪道:
“算了,您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多少还有些不甘心。
柳并舟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女儿:
“我看到了守宁。”
“……”
这个答案令得柳氏顿时一懵。
一直以来,她都在追寻这个答案,并为此困惑了很多年,此时答案终于从柳并舟口中说出的那一刹,她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说……”
“当天应天书局上,我看到了守宁。”
柳并舟转回了头,目光落到水面上。
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河流之下可以看到水草的倒影。
“那一年,我看到了来自三十二年后的,将满十六岁的守宁,她向我带来了来自后世的消息。”
父女俩此时才终于将话说开,柳并舟的思绪陷入回忆之中:
“她提到了你妹妹之死,妙真与庆春入神都……”
“……此后的一些安排布置你也知道了。我看到了守宁,你说,我怎么能不撮合你与姚翝的姻缘?你有这样好的两个女儿,有一个老实敦厚的儿子,未来生活幸福,我能擅自破坏这些吗?”
一直以来极力试图探寻的真相摆在柳氏的面前,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至于你妹妹,我也犹豫过,可是,我不能——”
除了私人原因,他无法舍弃苏妙真、苏庆春之外,一切历史走向还关系了大事。
“我不能乱了布局,河中孙氏的那位孙太太早知女儿一生境遇,最终心怀大义,而她却抑郁早逝,我不能那么自私——”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择?”柳并舟问。
回程的路上,柳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她根本不用选择,在得知柳并舟应天书局上遇到的人是姚守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无比的理解父亲的选择,她甚至感到庆幸,为父亲曾经的‘固执’。
父女二人之间多年心结解开,柳氏的眉眼之间带着轻松之色。
此后帝都重建,神启帝在灾劫之中‘失踪’,少帝又跳城而死,神都城不能神龙无主,顾焕之在短暂的伤感之后,曾拜访过柳并舟,希望他能凭借着威望出山,主持大局。
柳并舟婉拒,长公主也无心帝位。
而儒派也因为张辅臣、柳并舟先后大显神通而开始逐渐冒头,挥去了妖邪压制的阴影之后,昔日受到压制的儒家学子开始纷纷展露头角。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温景随。他是你外祖父的入室弟子,本身年少有名。”
姚家中,养好了伤的世子坐在石椅旁边,手撑着下颌,偏头望着美丽的少女:
“他师从大儒,父亲亦刚正不阿,当日因反对妖邪共存而死于我舅舅迫害。”
陆执提到温景随时,语气倒十分平静,可是他不时偷看姚守宁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稳。
他还有一个答案没有向姚守宁索寻,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总是有些忐忑。
“经历这些磨难后,他性格倒改变了许多,既不似当初其父一样固执古板,为人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也拥有了一部分拥趸,民间有一部分认为他有上人之姿。”
说完,他又补充道:
“近来他应该也有这个心思,参与了很多书局应酬——”
世子说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讲了半天,并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应。
“守宁、守宁。”
他手撑着桌起身,俯到姚守宁的面前,盯着她看:
“守宁!”
陆执突然凑近的脸令得姚守宁吓了一跳,她飞远的思绪逐渐拉回,听到世子一问,下意识的就答:
“我在想‘书局’……”
“什么?!”
世子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面色一变,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什么‘书局’?你竟然也要去参加‘书局’,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他心中胡思乱想:守宁是不是想趁机时机与姓温的见面?
“你乱想些什么!”
姚守宁‘听’到他的心声,手掌有些发痒,想要伸手拍他,但最终只以手推他的脸,将他推回自己的位置,末了才解释着:
“我说的‘书局’不是跟你想的书局有关——”
“咦?”世子大惊失色:
“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怎么想的……”
姚守宁没有理他,而是接着道:
“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近来接到了我老师的提醒,我感觉——”她的脸上露出既憧憬又忐忑的神情:
“我感觉,我的‘书局’已经快来了。”
这种事情她不知与谁分享,也不想与别人说太多,毕竟事关重大。
可她在见到陆执的那一刻,自然而然的便将这样的消息告知了他,说完之后逐渐有些兴奋:
“你也知道的,这一年我实力进步很大。”
‘河神’之灾的起始与结束过程对她磨练极深,她与世子历练的过程淬炼了她的心境,与孟松云之间的因果亦成为了她的修行。
她的实力飞升,感觉到自己的‘书局’时代已经来临。
“世子,我要组建一场属于我的书局了。”
她毕竟年少,还不能像长者一样沉住气。
遇到这样的大事,既是开心、兴奋,又有些紧张忐忑:
“你说我要邀请哪些人呢?”
她提到的是‘应天书局’!
世子反应过来这一点,顿时也为她开心不已。
传闻之中,由辩机一族主持的‘应天书局’即将在姚守宁的手上开启,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欢喜之后,鬼使神差的便回了一句:
“反正不能是温景随……”
他说完这话,又觉得心虚,少女的目光明亮,仿佛能看透他因为嫉妒而阴暗扭曲的内心。
‘看透?’
世子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念头可能瞒不过姚守宁的眼睛。
辩机一族能窥探未来,掌控时光法则,他先前心中所想,仿佛都一一摊在姚守宁的面前……
如果说姚守宁此时能察觉到他的想法,那么他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对她的喜欢,岂不是——
世子一念及此,脸色红白交错,既惊且喜。
他的目光逐渐变化,紧紧的盯着姚守宁看。
少女的面容从一开始的镇定到后来变得躲闪,双颊开始浮现出红晕。
“守宁——”
他曾想要向姚守宁要一个答案,可以往不是适合的时机,那时神都城遭逢大难,她的家中亦有一堆的事,使她无心于去想儿女私情。
那现在呢?现在是不是姚守宁给他答案的适合时机?
此时灾难已经平息,柳氏平安无事,姚婉宁与她的孩子回到七百年前,与太祖重聚,柳并舟亦侥幸躲过劫难。
“守宁,你曾经说过……”
世子的心开始‘呯呯’乱跳,他突然有些紧张,舔了舔略微有些发干的嘴唇,双手交握,问道:
“你曾说过,会,会在我从晋州归来后,和我说一个事……”
少女的脸颊越来越红,平静的目光之中终于露出羞涩之色。
陆执毫无保留的心声摊开在她的神识下,少年的心思纯粹而热烈:我喜欢守宁。
她沉默了片刻,在满脸红晕之中,小声的道:
“我不会邀请温景随,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与我再也没有交集。”
在经历种种事情后,她理清了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垂下眼皮,挡住眼中的羞涩,认真的道:
“这一次应天书局,我第一个想邀请的,是你。”
“是世子——”她声音小小,却很是坚定:
“是陆执。”
她性情大方率直,可此时涉及情感,也难免有些羞涩。
有些表白的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却能以其他的话语含蓄的代替。
世子在这一刻听懂了她的暗示,如同被巨大的惊喜砸中:
“守宁——”
他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幸福在瞬间降临,他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想去拉少女的手。
这样的动作两人以往时常做,甚至双方长辈都见过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