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甩袖子,啐了口,转身向马棚走去。
“走走,回家去!接新媳妇了!”
一行人车马粼粼,喧嚣着向北而去,坐在茶棚里的年轻人懒懒看着荡起的尘烟。
“姓梁真是蠢。”他摇头自言自语,“七星嫁过去,真是还好,那狗东西不姓梁了。”
他将摆着的三个碗拿起一只,举起来对店伙计喊。
“来点咸豆!”
店伙计应声将咸豆送过来倒进碗里。
年轻人豆子一颗一颗吃,吃的专注又认真,对外界宛如隔绝,直到茶棚外的先前奔出去的赌徒又冲了进来,手里拉拽着一个干瘦的妇人。
“小爷,小爷,人带来了。”赌徒高兴地说,将一张卖妻文书拍在桌子上,再将妻子往前一推,“给,给你了。”
年轻人抬眼皮看了眼那妇人,再抬了抬下巴:“喏,欠条。”
那赌徒高兴地从桌上抓过几张欠条,欢天喜地就要走,又被年轻人叫住。
“我看你媳妇长得还不错。”他笑吟吟说,再伸手一点桌上倒扣的一个碗,“不能占你便宜,再给你添点钱。”
那赌徒大喜,掀开那碗,见下边果然摆着一块银子,他扑抓起来。
“你拿着钱,说不定还能翻身呢。”年轻人笑说。
如果赌徒认真看,就能看到这笑意里的残忍和寒意森森,但赌徒除了钱除了赌钱什么都看不到,抓着钱大笑几声“对对,我要翻身了,我要发财了,我一定要赢了。”
喊罢冲了出去。
此时天近傍晚,茶棚里的客人不多了,看着赌徒如此,也没人多看几眼,店里的伙计更是视若无睹,只走过去给这年轻人斟茶。
“小爷要吃点什么?”他恭敬问。
年轻人摇头:“一天天坐着,不饿,不吃。”说罢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妇人。
见他看来,原本神情麻木的妇人带着几分畏怯缩了缩身子。
“哎,你吃吗?”年轻人问。
妇人不敢说话,将头恨不得埋进地下,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年轻人修长的手翻弄着身契。
“陶大妮,你是陶家庄人,家里还有亲人吗?”
听到问,妇人喃喃:“有,有个老娘。”
娘字滑过舌尖,她本已经流干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娘因为她已经苦不堪言,如果得知她被卖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也罢,娘俩一起死了吧,黄泉路上作伴。
“你男人呢,还会再赌,再赌他就死定了。”年轻人的声音传来,“你可以回家去了,以后再无后患,跟你娘好好过日子吧。”
听到这句话,妇人似乎没听懂,抬起头呆呆看着这年轻人。
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回家去吧。”年轻人不耐烦说,“哦,回你的家。”
他说着将身契一甩。
看似轻飘飘的一张纸没有落地,而是准准落在妇人怀里。
妇人下意识抓住,身子颤抖,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哦,还有。”年轻人再次敲了敲桌上另一个倒扣的碗,伸手掀开,“这是你男人的钱,你拿着过日子去吧。”
看着碗下宛如凭空出现的一块金子,妇人再撑不住,噗通跪地上,对着年轻人重重叩头。
“恩公——”
麻木干涩的眼泪如泉涌,模糊了视线,哑涩了声音。
“恩公——”
“恩公啊——”
年轻人看着跪地大哭叩头的妇人,靠在椅背上,抬手轻轻抚过鬓角。
“我不叫恩公。”他说,“你可以叫我无名。”
这名号,够响亮吧。
高小六想。
第70章 从何时
妇人千恩万谢拿着钱,牢记恩人的名号离开了。
夕阳的余晖散去,茶楼里外点亮了灯,这里不是繁华的城池乡镇,只是路边一家茶店,且不提供歇脚,所以天一黑便没有了客人。
店伙计们开始收拾桌椅,上门板。
高小六坐在屏风前,靠着椅背,一手将一个骰盅抛起接住重复,视线则看着茶楼里的灯笼。
一个店伙计笑说:“我们家的灯好看吧?”
高小六笑了笑:“一般。”
另一个店伙计有些不服气嗨的了声,指着里里外外:“多亮啊像天上星。”
高小六哦了声,诚恳解释:“我不是说你们灯不好看,我是说,我看过更好看的,你们家的实在不入眼。”
这诚恳还不如不诚恳呢,店伙计们好气,再次打量高小六,见他年纪轻轻却又一副落魄模样,但落魄吧,又穿着一双镶金的草鞋……
柜台后的掌柜算完了账,赶着店伙计们走开,对高小六笑问:“小爷今天想吃点什么?”
高小六将桌上的碗敲了敲,掌柜的上前打开,见三个碗下各自散落着碎银。
“老儿亲自下厨给您做好吃的。”掌柜笑说,却没有拿钱,看着高小六意味深长说,“自家人吃口饭哪里能要钱。”
自家人。
高小六看向他,将脚抬起放在了桌子上,晃了晃鞋子。
“你误会了。”他说,“我穿草鞋,只不过是从小到大习惯,我不是墨者,跟你们墨门也不是一家人。”
掌柜的愣了下,误会了?
不可能啊,就算不穿草鞋,这小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分明就是个一个墨者。
莫非是仰慕墨圣,学着做一个墨者?
“小爷。”掌柜的笑得更和蔼,“有没有想吃我们家的饭?
现在也不是以前了,吃这碗不会被官府捉拿,咱们也算是堂堂正正——”
他的话没说完,这年轻人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知道你们为什么吃这碗饭能堂堂正正吗?”高小六说。
掌柜的再次愣了下,这年轻人说话真是……难捉摸。
不过这话看来的确对墨门了解。
“是因为我们掌门九针……”掌柜的含笑说。
话没说完,就被高小六皱眉打断:“九针?怎么叫这个了?真难听。”
掌柜的也皱眉,这年轻人不太礼貌啊。
“名号只是代称,不论好听难听,你——”掌柜的说。
但再次被打断,高小六摆摆手。
“你们吃这碗饭能堂堂正正。”他似笑非笑说,“是因为我爹被杀了。”
掌柜的再好脾气也有点压不住了,这话可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但不待他再开口,高小六站了起来,抬脚一挑,旁边放着的一根竹杖飞起落在手中。
“走了。”他说,指着桌上的钱,“送你们了。”
掌柜的不悦说:“我们不缺钱,您还是拿着吧。”
“我不是缺钱。”高小六回头看他一眼,“我是有病。”
有病?什么病?
掌柜的狐疑打量这年轻人,虽然带着些痞气,但身手不一般啊,刚才挑竹竿的脚法就能看出非等闲之辈。
“我啊,有看到钱就想吐的病。”高小六说,伸手掩住眼,“因为看钱看得太多了。”
他说着一手捂着眼,一手用竹竿敲打着地面邦邦邦向外走去。
掌柜的在后愕然,这都什么鬼话啊!
“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一旁听到对话的店伙计说,“说话疯疯癫癫的。”
掌柜的看着年轻人走出去的背影,略有些感叹:“或许有常人未有的经历吧。”又带着可惜,“但他行事的确像个墨者啊。”
可惜竟然不是,而且看起来知道墨门,但也无心入门。
“你这就狭隘了。”身后东家走出来,说,“这不叫可惜,这是好事。”
掌柜的和店伙计们都看向东家。
东家矮矮胖胖,捧着一个茶壶慢悠悠坐在先前那年轻人坐的位置上。
“先前官府推行我们墨门技艺,但从不提墨门,有些墨者有不满,认为会断送墨门传承。”他接着说,“掌门特意发令说真正的传承,不是单独标记出来,让人供着,让人仰着看,而是无迹。”
他抬着茶壶环指。
“在人间,在民众中无迹,但又人人可用,人人皆知,无所不在,如此才是万世长存之道。”
“就比如那个年轻人,他虽然不是墨者,但所作所为是墨者之道。”
“待人人皆行墨者之义,墨圣之道无所不在,又何须在意是否我墨门。”
“这不就是先圣当年的心愿吗?”
东家说到这里哈哈笑起来。
掌柜的和店伙计们也哈哈笑了。
“别的先不说,这两年东家真是天天笑个不停,看到什么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