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个四十来岁,胡子拉碴,满脸疲惫的壮汉。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元允中的面前,顿时红了眼睛:“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家巡检使吧?他,他带着巡检司的其他人进了碧霞寺的粮库,如今被围堵在了碧霞寺……”
“什么?!”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佯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大人睁开了眼睛,事不关己的项大人跳了起来,就是淡定从容的元允中也满脸的惊愕。
倒是把来者吓了一大跳。
他害怕地看了眼前的诸位大人一眼,道:“我们家巡检使一听说有流民带头闹事冲进了宛平县县衙,就担心这些流民会逼着碧霞寺的僧人开仓抢粮,留了我在巡检司等诸位大人,自己带着巡检司衙的人去了碧霞寺。”
白大人脸阴沉得像那滚滚的乌云,咆哮道:“那他之前怎么不来报我?”
来者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敢回答。
元允中嘴角泛起一丝冷意,道:“这位是兵部尚书白大人。”
来者闻言脸色微变,磕磕巴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元允中见了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巡检司的巡护吧?”
巡检司有巡检使和副巡检使。巡检使是正九品,副巡检使是从九品。再就是不入品的文书和巡捕。可就算是不入流的文书和巡捕,那也是朝廷承认的衙役。但那些辅助巡捕的巡护则是由各巡检使或者是副巡检使任命,随时可以任命也随时可以解聘。
来者卑微地低下了头,轻声应“是”。
元允中道:“你等会就随我行事。等救出你们巡检使,你若是想回巡检司,我会跟你们巡检使说一声,升你做巡捕。若是你不想回巡检司,宛平卫、上十二卫任你挑选,我来给你廷推。”
也就是走正规的途径,成为一个小吏。
而且像他们这样没品的小吏,在巡检司这样的地方是可以接班的。
对于他这个年纪,他这个资历,可谓是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了。
来者喜出望外,连连给元允中磕头,道谢。
自然也不怕白大人了,道:“我们家巡检使之前来求见过白大人,可连白大人的面也没有见着就被赶出去。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白大人是要剿匪。我们巡检使连叹了几天气,还是带着人去了碧霞寺。不过,他走的时候叮嘱我,说要是朝廷派人来找巡检司的人问宛平县的事,就让我把他的消息告诉诸位大人。要是没有去问,就让我到时候给巡检司的人收尸,证明他们没有和那些流民同流合污就行了。”
白大人脸色铁青。
议事厅的其他人俱神色复杂。
元允中却气极而笑,好一会儿才挑了挑眉,高声问陈指挥使:“可能守住宛平县两处粮仓?”
陈指挥使胸一挺,声音洪亮地道:“下官定不负大人之托,人在粮仓在!”
史大人也情绪激动,连声道:“下官定与陈大人共进退!”
元允中点头,陈指挥使和史大人出了议事厅,点兵点将去了。
他则和项大人等开始布署攻打宛平县衙和石景山的事宜。最终决定项大人在此主持大局,宛平县由王指挥使负责,石景山由元允中负责。
白大人很是意外,看了元允中一眼,神色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倨傲。
项大人却很担心,道:“我看还是我去攻打石景山吧?我从前巡抚过九边,打过几次仗。”
他就算是久攻不下,京城附近这么多的卫所,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可元允中是元浩然独生儿子,又是皇上的心头宠,要是在他手里出了事,就算元家会饶他皇上也不会饶了他的。
元允中态度很坚决,道:“那位赵老伍,说不定是熟人。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他应该还不知道宁王的死讯。”
众人都很诧异。
元允中却已大步朝外走:“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皇上既然让我来处理此事,诸君就应当全力配合才是。”
他心里暗暗叹气,知道项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能理解项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现在有宋积云,也要为小家考虑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让别人有这样两难的选择了。
他骑上马,带着他外祖父送他的几个护卫往石景山去。
眼角的余光一瞥,却看见徐光增鬼鬼祟祟地躲在几个留在这里的校尉身后,显然是害怕跟着他去了石景山会遇到危险。
元允中冷哼一声,没有管他,带人去了石景山。
*
石景山是附近一座比较大的山,山势缓迟却密林森森,很少有人会深入其中。这就让去山林里的碧霞寺的路虽然多却不好走。
元允中想着得尽量劝这些流民去登记造册做良民才好,万一逃进了石景山的密林里去,风调雨顺的时候在林中开荒自耕,等到年成不好的时候,肯定会出山作乱,到时候宛平县的百姓遭殃,而宛平县离京城又这么近,等同于顺天府也不会安宁。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接近石景山,石景山里就冒起了滚滚浓烟,还夹杂着妇孺的哭喊声。
他心里咯噔一下,忙让斥候去打听。
很快斥候就来回话:“说是碧霞寺的僧人不让流民进寺,僵持了几天之后,流民想强行攻寺,寺里的僧人将寺院点燃了,说是烧了也不会留给这些流民。”
元允中喊了声“糟糕”,沉着脸下令之前负责去救巡检司之人的校尉:“你们按计划行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准备在这里围截那些有可能四处流窜的流民。
众人恭敬地应“是”。
有的人进入了密林,有人开始埋伏在要塞,也有人开始扎寨。
元允中觉得这些流民应该会饿几天之后才清楚自己的处境。
第二天,攻打下了宛平县衙的陈指挥使带着墎子等几人的头颅来见元允中:“下官幸不辱命,平定了宛平县民变,剿杀悍匪二十八名。其余人等全都关押了起来。”
这是很大的军功。
他还咧着嘴高兴地对元允中道:“两座粮仓都没事。”
然后感慨:“真是一群不识字的。县衙的文书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明了两座粮仓在哪里,甚至粮仓的钥匙就挂在户房的墙上,他们却是看也没看那些文书不说,还把衙役几乎都杀光了,在大户人家抢粮吃,根本不知道有那两座粮仓。”
第373章
这对元允中是一个好消息。
那些粮食至少可以给流民设几天粥棚了。
他问陈指挥使:“史大人怎么没有和你一起过来?”
陈指挥使笑道:“史大人去给那些流民登记造册去了。说是朝廷若是要招抚,也能事半功倍,省点力气。”
元允中颔首。
没想到史大人还是位能吏。
他正想让人去问问史大人具体的履历,石景山那边突然传来喧嚣声、叫喊声和辱骂声。
元允中皱眉,有校尉远远地跑了过来。
“元大人!”校尉匆匆给元允中行礼,急声道,“石景山那边流民骚动。说是那些流民已经断炊好几天了,原指望着能攻下碧霞寺,取了碧霞寺的藏粮。可宛平巡检使带碧霞寺的僧人烧了藏粮,如今那些流民没有了指望,要下山投诚,被赵老伍杀了祭刀,虽然吓唬住了很多的流民,可有也些流民不满,双方起了争执,打了起来。王指挥使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已带人过去劝降。”
元允中点头,道:“可知道碧霞寺的情景?”
校尉道:“已差斥候打听了。”
元允中换了软甲,由家中的私卫护着,在陈指挥使陪同下,去了石景山脚。
上十二卫出身的指挥使,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所谓的劝降,也不过是先把人打一顿,不死即可,武力威胁罢了。
等到元允中过去,地上已躺了很多的青壮年流民。
在他们的痛苦的呻、吟声中,其他的流民都怯生生地望着陈指挥使等人,不敢越雷池半步。陈指挥使还在那里凶悍地道:“皇上圣明,不杀你们。只要你们投降,往前的事既往不咎。否则,”他拔出半截腰刀,刀锋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令人畏惧,“刀下无情。就算你们去了黄泉路上,也别想转世投胎。”
话虽糙,却镇住了黑压压一片的流民。
元允中觉得这位陈指挥使既然已经立威,他就不要去凑和了。
他安静地看着陈指挥使和那些流民拉扯着。
史大人扶着个神色狼狈的二十来岁男子蹒跚着走了过来。
“大人!大人!”他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道。
元允中迎上前去。
二十来岁的男子忙向他行礼。
元允中这才发现这男子的头发、身上都有多处焚烧的痕迹。
他心中一动。
二十来岁的男子已道:“下官仍宛平巡检司巡检使孙严,您赶紧派人往西边追,赵老伍趁乱带着几个心腹已经悄悄地离开了石景山,在石景山的西麓还有一万五千流民。我已经让一个属下跟了过去,可赵老伍武艺高强,而且为人很是警觉,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
元允中神色微变,吩咐孙严:“你先下去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
孙严应诺,由着史大人扶着退了下去。
元允中亲自带人追了过去。
*
深山密林里,水急滩险,合抱粗的大树遮天蔽日,一行人手拿竹杖,不时地扫过面前的齐膝高的野草杂树,艰难地朝前走着。
“伍爷!”有人喘着粗气道,“我们真的要去石景山西麓吗?王爷那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说好了我们怂恿着这些流民闹事,王爷趁机出城,我们在碧霞寺汇合,之后转道保定府回赣。可如今已经过去七、八天了,也没有看见王爷他们的人影。我们要是再去了石景山的西麓,岂不是更等不到王爷了吗?”
走在队伍中间的赵老伍冷哼一声,道:“谁说我们要去石景山的西麓?我们去碧霞寺!这个时候大家肯定都觉得碧霞寺是断壁残坦,没有什么人了。却不知道王爷之所以要和我们在碧霞寺汇合,是因为碧霞寺里王爷藏了些金银财宝。不管王爷出没出事,如今朝廷派了大军来剿灭流民,我们正好趁着这机会‘死’在这里,取了那些金银财宝远走高飞,重新开始。何必要把脑袋吊在裤腰带上一辈子都给他卖命呢!”
“伍爷!”队伍停了下来,众人惊愕地齐齐望向赵老伍。
赵老伍的几个心腹立刻上前护在赵老伍的身边,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赵老伍也目光凶悍地望着他们,道:“你们要是不想跟我走的,趁早出声,我也不为难你们。等到了碧霞寺,自然会放了你们。”
其余的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赵老伍为了掩饰这件事也不会放过他们。
几个人心一横,齐齐道:“我们跟着伍爷走,以伍爷马首是瞻!”
赵老伍满意地笑,眼底却冰冷一片,指了不远处的一株仿若直耸云端的大树,道:“看见没有,走过那颗树,我们就转道往北,很快就能看到碧霞寺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着。
突然有箭矢像雨点般朝他们射了过去。
有几个人连声都没有吭一声就直接倒下,气绝身亡。更多的则是大喊着开始挥舞着手中大刀一边惊叫,一边躲进大树或者是草木林里。
赵老伍躲在一棵合抱粗的古树后面,几次想离开都被密集的箭雨给挡了回去。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落在草丛中的白羽箭。
闪着幽光的箭头,大鹅的箭羽。
这是朝廷正规卫所用的箭。
而且只有上十二卫才敢这么奢侈地不把它当贵重的武器使用,一口气射这么多箭。
但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行踪的?又是怎么追上他的?
他甚至隐隐有种感觉,他不是被追上的,而是有人早就算准了他的必经之路,在这里设了个圈套,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上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