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北地时实施的制度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主,你虽是出谋划策、拍板定案的那个人,但对其他人的放权也很大胆,更没有集权之举,将自己家族的地位整体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一个人若是有心称帝,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这时,顾太后用力抓住了谢知秋的手,说:“你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哪怕是受人非议的事,也愿意尝试看能否开拓出更好的新路。
“你已经带兵两次回到梁城,可两次都没有攻城,若非今晚,你大抵也不会出手反击,这就说明,由于过去的情谊,你内心也有犹豫。
“既然如此,我可否请你,看在我这个太后的面上,放过泽儿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即可,其余之事,皆可以由你安排。”
谢知秋说:“我向来感念太后的恩情,太后当年非但在众言之中拉了我一把,还将我当作弟子、倾囊相授。
“若是以我个人想法,必不会拒绝太后,只是太后应当明白,今夜之决,已不可感情用事。”
顾太后道:“既不可感情用事,那我们便来谈谈实际吧。我且问你,义军之力,已足以抗衡朝廷,但你们之中为何没有人像过往的起义之兵一样,自立为王?”
谢知秋一顿。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
一来,义军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组成抗击辛国的军队,而不是起义军,虽然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规模,但将领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起初并不打算与朝廷对抗。
要是自立为王变成起义,那么义军的凝聚性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内部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二来,义军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物,无疑是谢知秋与萧寻光,如果要称帝,也只能从他们两个人中选。
萧寻光本人并没有称帝的打算,他虽然对朝廷怨气很大,但是他对自己坐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什么兴趣,他将来想要镇守边关,就算辛国已然安分,也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滋生野心。
他本来就十分排斥从文,自己坚决要从武,在他看来,天下安宁不是靠皇帝,而是靠将领的。
至于谢知秋,说实话,谢知秋对称帝倒没什么排斥,她是认真考虑过登基的。
之所以最终仍有犹豫,是因为第三个原因,这也是她与萧寻光共同有的顾虑——
谢知秋曾对萧寻光说过,她之所以出手,不是为了皇帝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皇帝的江山,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赵泽之所以会做出近几年昏庸的决定,是因为他将保卫龙椅的重要性凌驾于天下安危之上。
百姓往往认为天子和官员会为民做主,但实际上上层与下层的利益常常是不相通的,皇帝需要从百姓身上收割财富才能保证自己的优渥生活,需要百姓为他冲锋陷阵才能守住金殿里的一室安宁。
皇帝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时,并不一定能有利于百姓。
而且,君临天下,意味着天下危亡系于一人、一家之手。
皇帝仁慈还好,若是遇上昏君或者暴君,无论他下达怎样离谱的政令,百姓都无能为力,只能承受其恶果。
这根本就是一种赌.博。
谢知秋说:“称帝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的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可后代却逐渐松懈,亦不乏愚钝无耻之辈。
“君主只能来源于皇室,意味着天下没有选择。
“若是凑巧有明君,许是能保数十年安宁,但一旦一代出现不肖子孙,能将祖辈上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搞得天下动荡,乃至亡国。
“秦朝二代而亡,便是如此。
“过去的上千年历史,都在印证这样的事会一再轮回往复,从无例外。我若是选了这条路,现在便可预测,未来亦会如此。”
顾太后道:“我是平民出身,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看起来,你似乎想延续北地之旧制。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们在北地那种松散的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来是外敌当前,故而内部凝聚力强;
“二来是你们在北地,其实属于小国寡民,想法比较容易统一,管理起来也容易,而且那里有相当多的游牧民族,原本文化就属于部落制度,比较宽松。
“但是今后,你们一旦占领了这个皇宫,摆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横跨九州的大帝国!
“五湖四海之人在春秋时本分属列国,是因为有了一个权力集中的强大皇室,才统一成一整个国家。
“在这里,一旦中心的权力不够强横,四方马上就会分崩离析,弄不好就会陷入王朝末年军阀混战的动荡中,难道那就是你们愿意见到的吗?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已经经历了上千年的君主制度,于他们而言,国之无君,如苍空之无日!
“北地之民可以很快接受你的想法,这里的百姓又能否接受?
“人皆有惰性,不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现状。而且你虽有意改革教育,可目前还未推广,大部分读书人皆是学了多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生,更多人是连字都不识的农民。
“我敢说你一个一个去征求天下人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皇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下如果没有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了,日子怎么过啊!顶多就是有人不喜欢现在这个,想要自己当皇帝。
“今日,你砍在泽儿脖子上的这一刀容易,但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天下震荡,你想好了吗?”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谢知秋听完太后这番言论, 沉默了良久。
她说:“您的话有些道理,但眼下之局,已不是我想不想杀赵泽, 而是赵泽已动了杀我之心, 我若不杀他,恐有后患。”
顾太后反问:“你对对他动手之事尚有犹豫, 既然如此, 又如何肯定, 他对你下手时,没有丝毫迟疑呢?”
谢知秋微微蹙眉。
顾太后之言,似乎话中有话。
恰在此时, 谢知秋看到慈宁殿外, 雀儿从外头跑了过来,正在花园边探头探脑。
谢知秋瞥了顾太后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样子, 便走向雀儿。
“小姐!”
雀儿凑到谢知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谢知秋先是愣住,接着, 她眼神一变,露出惊愕的神色。
她回头去看太后。
太后状态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谢知秋转身欲走, 但想了想,她又让雀儿先回去, 自己则走向太后。
谢知秋道:“……你早就猜到?”
太后回答:“他是我的孩子, 我不难猜到他的想法。”
谢知秋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屡次瞥向面前的老者, 欲言又止。
太后问她:“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您能看透世事,又善洞察人心, 恕我直言,您的才能,远在您两个儿子之上。我听闻您早年垂帘听政时,一度尝试身着龙袍。您若当真有心称帝,不会不成功。可是为何……您到最后,却选了还政?”
太后一凝,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无疑是个敏感的问题,在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敢这么问她。
顾太后道:“或许是因为,哪怕我位高权重,但仍然摆脱不了情感的束缚。”
“……情感?”
太后颔首。
她道:“我与先帝相伴数十年,他待我与旁人不同,皇室于我,亦有情谊。
“当年我目不识丁,只是凭运气进了王府,但尚是皇子的先帝欣赏我勤奋好学,教我习字,容许我阅读王府中的藏书,授我以才学,这是恩一。
“我身份低贱、来历诡异,却在先帝身边侍奉。先帝的父母不悦,而我于他们,不过草芥,他们本可以杀我,但因仁厚之念,他们没有动手,只是将我驱逐去别处,放了我一条生路,这是恩二。”
“后来我入宫,因为二嫁之身,群臣皆议我惑主,但先帝信任我的才能人品,力排众议,将我立为皇后,这是恩三。
“后宫本不该谈论朝政,可先帝为我破例,让我批阅奏折,在他卧病时垂帘听政,这是恩四。”
说到这里,顾太后停顿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谢姑娘你想法与常人不同,亦追求公正,连对乐坊中的乐女都报以同情,大抵不会认为二嫁与后宫议政会是什么污点。
“但世人与你一般想者甚少,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些皆是难得的宽容与悲悯,给了我过去从未想过的机遇,哪怕先帝的父母厌恶我、所做之事不过是饶我一命,我对他们仍旧不胜感激。
“后面我与先帝又有了两个孩子,就算我有自己的野心,也不得不为两个儿子打算。
“在我那个时候,女子要触碰政治,唯有走此路,但走了此路,我与皇室便是一体的,会在长久的相处与皇权捆绑在一起,变成利害一致的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人只要有情感,就难以割舍自己的家人孩子。”
谢知秋滞了一瞬。
顾太后凝视着她,说:“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有本事的女人,发现我做不到武周朝的女帝那么果决,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谢知秋思索了一会儿。
她不难意料顾太后对自己的家庭有感情,诚然,她的确有点希望听到其他理由,不过这一个,也在情理之中。
谢知秋想将自己的情感整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
顾太后见状,转过身去,道:“好了,你去吧。你欠我的恩,我也要了报偿,道已不同,你我师徒之缘,想来将尽于此。日后,你不必再来了。”
谢知秋行礼,本欲离开,但想了片刻,又留下来。
“庇护自己的家人,乃人之常情。太后的处境与我不同,自然有自己的顾虑。”
谢知秋道。
“诚然,我未必与您一样想。”
“但太后您是我的前人,我有您可以拉我一把,走到今日尚且艰难,那么当年摆在您面前的,又会是何等灰暗的荒原?”
“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摸索着走在前面,后人才会见识到女子从政的才智,正是因为见过您所受的阻碍,我再往前走时,才会小心谨慎绕开坑道。”
“我的想法并不与太后您完全相同,但这是因为我是后来者。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和恩泽,我同样没有资格选择更为任性的道路。”
“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观念。我从来没有忘记您当年助我之恩,也会永远敬您为恩人与老师。”
顾太后手中拄着的拐杖一停,回过头来。
她道:“你当初不是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谢知秋一怔:“是。”
顾太后道:“我觉得你有一点像我,但比我更为倔强,我也有点好奇,若是我拉你一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顾太后笑言:“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帮错人。”
说罢,她又道:“去吧,让我见识一下,你这样的小丫头,究竟有什么本事。”
谢知秋躬身行礼,就此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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