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军听到草木在马蹄下断裂的声响,立刻调转马头,向宋逸方向追去。
“在那边,快追!”
隆隆铁蹄声越来越远,萧泓眼眶通红,嘴中嗷唔乱叫,他挣扎着,手脚却丝毫不得动弹。
夜色渐渐退去,天色渐渐泛白。
宋逸一路奔逃着,骑兵在他的身后追逐高喊,不少暗卫都已死在了州军的刀剑之下,厮杀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山谷。
一夜追逐,马儿已经疲惫不堪,走到一处山崖时,终于不支倒地,宋逸摔在了地上。
秦州司马追上,一刀将一个暗卫砍倒,鲜血洒在皑皑雪地,红的刺目。
他驱马来到宋逸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马鞭指着他,语气难掩傲慢,“宋氏的人又如何,今日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明知死路,义无反顾。”
宋逸看着倒了一地的暗卫,鲜血已经将着一片山谷的雪地染红,在初生的阳光下,耀眼刺目。
“可今日,你就只能葬送在这荒山野岭了。”
秦州司马做了个手势,州军提刀向宋逸逼近。
宋逸嘴唇微颤,身上血迹斑斑,脚步缓缓往身后的悬崖退去。
临行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母亲似乎已经察觉到此行的凶险,可她没有阻拦自己,而是对他说——
父为忠臣,汝为孝子,忠孝之道,萃于一门。【注2】
银色的刀锋上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的却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丝遗憾惋惜。
西山梅花开的正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
永平十三年正月,建安城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中,丝毫没有新年的欢喜气息。
齐州军与京师各处兵力都已戒严,做好备战的准备,建安宫中的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着秦州的消息。
这一日,魏云卿登上景山,抬起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算算时间,宋逸他们早就该从秦州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事了不成?
胡思乱想之际,杨季华脚步匆匆上山,气喘吁吁禀报,“皇后,广陵王回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抬步下山,雪后山路湿滑,可她丝毫顾不得几次将要滑倒的危险,匆匆下山,往式乾殿而去。
*
式乾殿。
萧泓一身狼藉,风尘仆仆,虚弱憔悴。
他从怀中取出薛太尉的答书,一路狼狈逃离,纸笺早已在怀中皱破的不成形状。
萧泓把答书呈给萧昱,显然还没有从一路逃命的恐惧中回神,哑声道:“陛下,薛太尉薨,秦州起兵谋反了。”
秦州谋反在萧昱预料之中,他并不意外,他接过答书,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沉声追问,“怎么只有七叔一人回来,宋逸呢?”
萧泓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面含痛色,一字一句回忆着,“那一日,薛太尉自尽后,秦州文武起兵谋反,派人追杀我们,要用我们的血祭旗誓师,告慰薛太尉在天之灵。宋逸为了掩护我脱身,独自引开追兵,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魏云卿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宫人连忙扶稳她。
杨季华脑中一片空白,她踉跄着走到萧泓跟前,难以置信,“什么叫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萧泓低下头,神情凄愁,无言以对。
杨季华转身背对着他,痛苦捂上了脸。
殿中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魏云卿无措地走到了萧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寻求他的支撑。她有点儿害怕,惶恐无措,总觉得有一个生命,因她而消散了,愧疚在心底蔓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昱身子颤了一下,他甚至连转头看魏云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要如何安抚鼓励她,才能安慰她,又不会显得那样凉薄无情。
魏云卿拉住的,是他攥着薛太尉答书的手,萧昱手指颤抖着,紧攥着答书一角,将要打开,却又一顿。
萧泓又道:“宋逸要臣转告陛下,薛太尉叩谢陛下不杀薛氏满门之恩。”
萧昱眼神一动,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将答书缓缓移至眼前。
打开后,萧昱呆呆看着答书上那几个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睁大了眼。
一抹红迅速蔓延眼梢,他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肩膀无力的耷拉下来。
一段年少时的舅甥对话浮现脑海——
“舅舅,你说我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既然我是最大的,那为何我还要一直被管束,不得自在呢?”
一身蓝袍的文士手执书卷,嘴角挂着如父亲般的慈笑,慢声告诉他,“朝廷一计,都关乎万民生死,因此上位者,更该对手中的权力怀有敬畏,谨慎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决策。陛下虽是君主,可终究年少,于政务未悉全貌之前,更该以敬畏之心去学习,而不是急于发表建议。”
“那我长大了,洞悉全貌之后,就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吗?”
“长大后,陛下就可以亲政,执政大臣自是要还政陛下的?”
“那他们不还我翅膀的话怎么办?”
蓝袍文士愣了一下。
孩童萧昱继续说着,“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笼子里的鸟,翅膀虽然在身上,却被剪了羽毛,想飞飞不动,想飞飞不高,他们想把我驯化在笼中,让我永远做他们的掌中雀,永远无法逃离。”
薛太尉惊讶于年幼的天子的聪慧,为他的机警而赞叹,他面含欣慰,看着远方,意味深长道,“他们不还,那舅舅就赔你一对翅膀,让你在天空自由翱翔。”
此刻,翅膀的羽毛蓬勃生长,开始在脊背生根、蔓延。
萧昱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已经红了一片,紧攥答书的手指骤然松弛。
答书落地。
萧昱仰头,闭眼,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魏云卿看着那如羽毛落地的答书,纸笺早已皱乱,笔锋却依旧锋利,她看着那短短四个字,目光滞了一下——
“舅舅赔你。”
第124章 抉择
式乾殿。
众人散去后, 殿中恢复了平静,魏云卿没有离去,二人相依,席地而坐。
萧昱搂着她的腰, 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到了她的怀里, 魏云卿拍着他的背,静静安抚着。
帝王的身份, 要比一般人抛去更多的世俗感情, 那是他的舅舅, 也是他的臣子,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远不会如民间一般的舅甥一般。
杀了他,他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即便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可魏云卿没有办法指责他,毕竟这个决定,她要负很大的责任, 事已至此,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跟他一起承担。
魏云卿轻拍着他的背,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自己胸前湿了一片,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上一层亮渍渍的痕迹。
他哭了,无声哭泣着。
萧昱颤抖着, 那在人前始终苦苦维持着的强大一面, 此刻轰然倒塌在了皇后柔软的怀抱之中。
魏云卿微微动容,她温柔摩挲着他的脸颊, 为他拂去那痕迹,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陛下。”她温柔地呼唤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承担。”
萧昱眼睫低垂,头枕在了魏云卿膝盖上,黯然道:“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长者陆续离去,再没有人可以教我,我必须自己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魏云卿看着膝上的天子,抚着他的头发,“陛下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
萧昱告诉她,“这是我必须要做的选择,卿卿,你无需为我承担什么,是我连累了你。”
害她成为众矢之的,背上无数骂名。
魏云卿抚着他头发的手指一顿,她自认不是什么大无畏又无私之人,甚至还有一些小任性,外人强加给她的罪名,她不会认。
清君侧——这不过是想作乱,却又不敢谋朝篡位的人,给自己留的退路,她还没有无私到会为了成全天子的大业,就把这些动乱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她知道,萧昱是永远不会让她承担这些的,如果他向这些世家妥协了,把她推出去顶罪,他就再也不是她爱过的那个少年,而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了。
可是,魏云卿知道,他不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孤独帝王,他一直渴望着家的温暖,她会温暖他。
“你做的事,当然要你自己承担。”魏云卿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不愿承担国家动乱责任,而将罪过推卸给女人的男人,历朝历代,女人都是没有资格站在庙堂上指点江山的,朝堂上的哪个决定不是男人做的?为何盛世都是男人的功劳,祸国的就是女人呢?”
“你说的不错。”萧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也看不起秦州那些世家,攻击你算什么?真有种,就该打着废帝的旗号直接冲我来。”
魏云卿淡淡笑了,低下头和他的脸颊亲昵相蹭着,“就让他们骂吧,我不怕,也不在乎了,既然跟了你,我就认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萧昱闭上了眼,和她静静相拥着。
*
与此同时,薛太尉的丧讯也在建安传开,议论一片哗然,人心惶惶。
建安城防军各处军营已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
齐州与定州大军也在分批调集着,霍肃将亲自领兵,平定秦州叛乱。
齐王府。
胡法境听说薛太尉丧讯后,整个人都瘫在了榻上,心底升起一阵绝望。
她这王妃之位是靠薛太尉举荐上去的,薛太尉薨,舅舅也要失势,如今父亲也不肯管她了,她所有的背景都靠不住了,齐王不会放过她的。
这是你死我活之争,她必须加快动作,她要先发制人,才不会为人所制。
胡法境心乱如麻,她“蹭”地站起身子,急急往府外走去。
舅舅如今自身难保,更无暇顾及她,她要去找父亲,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只要还如幼时一般撒撒娇,认认错,父亲不会不顾她死活的。
刚走到屋门口,便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群仆妇下人,把她团团围住。
胡法境脚步一顿,刚要呵斥,却见萧景从人群中走出。
萧景冷冷看着她,向她逼近一步,“王妃这是要去哪儿?”
胡法境双唇紧闭,心里一咯噔,脚步瑟缩地后退了一步。
萧景又向她逼近一步,胡法境不自觉的后退着,绊到门槛,差点跌倒,她连忙扶着门框,稳住身形。
“你是想去找你父亲求助吗?”
萧景拆穿她的心思,步步紧逼。
她先前的猖狂,无非是仗着薛太尉,可她怎么都想不到天子会真敢杀了薛太尉。
她疯,他们就比她更疯。
自胡法境党同薛裴二家后,已是胡轸弃女,胡轸先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便是要和胡法境划清界限,她是生是死,都任由萧景处置,胡轸不会再管这个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