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下煨着银丝炭火,茶水一直是温着的,秦如眉倒了一杯捧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喝。
奚无昼安静地注视着她,道:“有很多人在等你。”
秦如眉疑惑转头看他,“什么?”
话才出口,车身忽然轻微一震,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外,衔青的声音传进来,“殿下,我们到了。”
秦如眉被牵着下了车,马车后面跟着的几辆马车上,平妲也跳了下来,不满地松松筋骨,“坐一路回来,把我骨头都坐散了,还是自己骑马得劲。”
阿偌乖觉地跟着爬下马车,前前后后指挥侍卫搬东西。
秦如眉的视线慢慢移动,环顾四周一圈,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个新奇的稚儿,打量这个崭新的地方。
打着京城老字号的糕饼铺子、盈满客人的丝绸店铺、兜售新奇玩意儿的走南闯北的奇货商人……林林总总,好不惹人注意。
真好看。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新奇过后,心中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秦如眉还没来得及仔细想,奚无昼已然道:“走吧,夫人?”
他深深望着她,眉眼间落拓不羁,可嗓音却蕴着浓浓笑意,摆明了是故意的。
他朝她伸出了手。秦如眉轻哼着打了他的手一下,扭头自个儿先走了。
平妲目睹这一幕,哇了一声,对旁边的阿偌伸出一个大拇指。
“嫂嫂真厉害,你说奚无昼是不是第一次被女人打?”
阿偌挠挠头,当没听见。
皇宫城门外的守卫看见有人靠近,大喝一声,要他们出示通行令牌。等到看见跟在秦如眉身后步履缓缓的奚无昼,却又变了脸色。
韫王殿下!
昌顺帝和祁王早已从平栾抵达京城几日,守卫立刻策马回宫禀报消息,其他守卫则合力拉开沉重的宫门。
“放行!”
这阵势太大,秦如眉有些被吓到了,怯怯转身回到奚无昼身边,拉着他的衣袖问道,“夫君,他们怎么突然开门让我们进去了?”方才不是不让么。
奚无昼道:“可能是看你夫君长得英俊。”
后面的平妲:“……”
平妲表情扭曲了一瞬,偷偷对阿偌说:“奚无昼最近有什么毛病?他要把嫂子带坏了。”
阿偌严肃地绷着脸道:“公主,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平妲缩回脑袋:“噢。”
回到宫中,秦如眉先在一座宫殿安置休息。
宫女带着她进去,才推开殿门,里头便扑出来一道人影,是个清秀的姑娘。
还没等秦如眉反应过来,那姑娘便跪在她脚边,哽咽道:“姑娘,禾谷终于见到您了……那日城楼下,禾谷还以为……”
禾谷哭得伤心,秦如眉却愣愣的。
等禾谷哭完了,她才试探地问了句,“不好意思,你是谁啊?”
禾谷震惊地抬起头看她,“姑娘?”
正殿里头坐着的人也都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双翎,你怎么了?”
说话的也是个姑娘,绑着个麻花辫。
她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布衣男子。
秦如眉蹙着眉,辨认了半晌,还是想不起来,信誓旦旦地安抚道:“我把事情忘记了,但是颜舒说,我很快就能想起来。”
禾谷看着她和从前判若两人的神情,仿佛天塌了似的,半晌,捂住脸哭起来,“姑娘,您又失忆了……”
又?
怎么用这个字。
秦如眉在心中念叨了一句,又看向桌旁同样注视着她的两个人。
“你们也认识我吗?”她小心翼翼道。
何落妹也红了眼睛,“双翎,我们看见你活着回来,才要开心,可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双翎,你把一切都忘了,难道把你妹妹也忘了吗?你妹妹槐米……”
“嫂子,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啊?”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何落妹的话。平妲迈步从外面进来,用雅勒的方式给他们行了一礼,这才看向秦如眉。
第85章
秦如眉揉揉肚子, 认真道:“饿了。”
平妲立刻笑道:“那我们去用膳,宫里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方才徐妃娘娘派人来传, 让我们过去尝尝呢。”
说着,平妲警示地看了何落妹他们一眼,飞快拉过秦如眉往外走。
禾谷追出去,抹着眼泪道:“公主, 让我跟着你们吧,我想跟在姑娘身边。”
平妲点点头道:“行, 你也来吧。”
禾谷如释重负,立刻跟上她们。
宫殿中,何落妹愣愣走出几步,看着那几道身影远去,后悔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卢明石叹息道:“双翎失忆了,如果真的记不起来……那忘了也好。”
毕竟他们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
对双翎来说, 忘记也是一种解脱。
何落妹擦擦眼睛,低落道:“那就真的把所有都忘了吗?这对韫王殿下不公平。”恋人相爱, 他们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 可一个人却把那些都忘记了,这对另一个人是不是很残忍?
卢明石摇头,“我们也控制不了, 看老天安排吧。现在双翎再也不是从前的双翎了。”
何落妹愣愣道:“什么意思?”
卢明石把视线从远处收回,郑重地看向何落妹,“现在的双翎, 是我们天门县所有百姓的大恩人。”
*
另一边, 秦如眉才跟着平妲走出宫墙月门,面前忽然扑来一道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皮肤白皙, 圆圆大大的眼睛和葡萄似的,看人很准,伸手抱住秦如眉,仰头看她,甜甜叫道:“七嫂嫂!”
秦如眉愣住,“什么七嫂嫂?”
承玉纳闷地撅起嘴巴,“七嫂嫂把承玉忘记了吗?”
承玉身后,徐妃步履从容慢慢走来,含笑道:“你七嫂嫂受了伤还没恢复,等恢复了,就把你想起来了。”
平妲朝徐妃行了一礼,徐妃也随即回礼。
承玉听得似懂非懂,对秦如眉道:“那七嫂嫂要好好吃药,好好恢复,把承玉想起来哦。”
秦如眉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对这个小姑娘很亲近,摸了摸她的脸,抿唇笑了。
承玉开心地拍手蹦跳,“七嫂嫂笑了,七嫂嫂笑了!”
徐妃摸了摸承玉的脑袋,“你七哥还未大婚,阿玉,叫早了。”
平妲在一旁嘿嘿笑,“不早不早,再过一段时间,兴许就要成亲了。”
平妲是和承玉徐妃说悄悄话,秦如眉没听见,疑惑地看向平妲,平妲立刻站回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徐妃温婉笑开,让开一些距离,“韫王前朝有事,后宫中,就由我来款待公主和秦姑娘。”
用过午膳后,忽然有小太监飞奔而进,跪地回禀道:“韫王殿下请秦姑娘过去。”
平妲搁下酒杯,“没叫我一起吗?”
小太监看她一眼,摇头。
平妲怒气冲冲道:“见色忘友,不仗义!”
徐妃在旁边听得直笑,用帕子掩唇道:“公主别生气,韫王让秦姑娘过去,兴许真是有事情。”
承玉还在吃饭,小嘴油亮亮的,抬头稚声稚气道:“什么事情啊?”
徐妃抚着承玉的后脑勺,却不回答,只温柔道:“阿玉吃饭。”
平妲明白了,看了秦如眉一眼,也自发选择缄默。
秦如眉跟着小太监离开了。他们穿过绿树成荫的宫道,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路途曲折。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守卫森严的环形宫殿。
这座宫殿散发着死气沉沉的肃杀之气。
秦如眉有些害怕,却终究跟着小太监进去了。
里头昏暗,好在走了一段路,终于有一束天光从天井照射进来,照亮了一部分地方。
阴影里,侍卫持着刀械冷冰冰站着。正中央,一个男人身着漆金衣袍,头戴玉冠,侧身而立。
秦如眉展露笑颜,飞快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道:“夫君。”
奚无昼看了她半晌,问道:“在这里怕不怕?”
秦如眉往四周看了看,只觉得此处极为阴森。这里的冷和外面落雪的凛冽不一样,这里的冷,是从每一道冰冷的石头缝隙里透出来的,潮湿,寒凉,直往骨头里面钻。
“我怕,”秦如眉老实道,但很快又望向他,“但是你在,我就不怕了。”
她说得诚恳,眼眸莹亮,像认真的小鹿。
奚无昼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
原来这下面是一座地牢,昏暗不见天光。
审讯室和关押的地方就在同一处。
秦如眉走到里面,见地牢黑暗中依稀有一道身影,害怕地往后躲了躲,“那是什么?”
奚无昼淡淡叫了一声:“奚承光。”
他低沉的话语在地牢中响起,如回音般,一声声回荡开。牢狱里的枯草之上,那道卧着的身影,闻言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头。
秦如眉这才看见那个人的模样。
他有一副和奚无昼几分相似的面孔,此刻却极为狼狈,囚服上血迹斑驳,手脚似乎都被折断了,拷在铁链铁环里,稍微一动,刺穿琵琶骨的铁钉就会扯动撕裂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