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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风里话   内容大小:431 KB  下载:天欲雪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7-06 15: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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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欲雪   作者:风里话   简介:   男主版:   七年来,每逢左臂筋脉疼痛难忍,贺兰泽对谢琼琚的恨便多一分。   他想他最恨她的时候,当是得了她二嫁中山王,生有一女的消息。   后来又觉应是听闻中山王夺嫡失败,谢氏倒台,她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时候。   他想,她居然就这么死了。连恨她都不再给他机会。   女主版:   同贺兰泽和离,把他赶出谢园这事,谢琼琚有憾却不悔。   她是谢氏女,既知晓了贺兰泽乃废太子遗孤的身份,为保家族安稳,抽慧剑斩情丝是最明智的选择。   所以七年后,她死里逃生与他意外重逢时,面对他的嘲讽与刁难,谢琼琚看着被她挑断一根手筋的人,觉得他怎样都不算过分。   【隐忍世家女VS温柔皇太孙】   即使在最恨她的年月里,他也不曾停止过爱她。   只可惜,他和她都不知道。   *   尾记:   红鹿山上,佛前长跪。   他掷茭问卦求她生机,卦卦不得生。   卦卦不得生,吾命换吾妻。   她形销骨立,却还是张口咽下,他喂来的药。   相比你以身殉我。   纵是尘世污浊,我也愿意,再求一回生。   注:   1、一如既往,连标点符号都是虐的。糖有,从玻璃渣里抠。   2、全架空,私设多,女非男C,洁党慎入。   3、古早狗血,破镜重圆,但是HE,可放心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琼琚,贺兰泽 ┃ 配角:薛灵枢,谢琼瑛,公孙缨 ┃ 其它:接档文《水长东》专栏可戳   一句话简介:大雪将至。   立意:梅雪争春未肯降。   ———————— 第1章 契子   ◎姐弟。◎   “阿、弟——”谢琼琚终于忍受不住,伏在浴桶边缘,带着哭腔喊出两个字。   夫妻间这点事,痛或欢在婉转雨露时,该唤的自然是夫君。   唤手足同胞算什么!   然而身后男人闻言却笑了笑,吻过她薄汗黏湿的背脊,停下了动作。   须臾,他将人面庞拨转,凑上去抿尽她唇瓣最后的一点瑰红口脂。方心满意足将人从桶里抱回榻上。   殿中沉寂,一袭阴影落下来。   谢琼琚知道他立在榻前,在看自己。   两年多来,她也算摸清了他的习惯。   每回完事,他便总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她。然后俯下身来,譬如此刻,擦拭她身上残留的水珠,慢慢绞干她的长发。   今日他心情甚好,闹得久了些,她晕过一回。于是他还不忘给她按了会发胀的太阳穴,揉一揉酸痛的臂膀。   待这些事毕,又将被衾给她盖上,方才抬步离开。   “阿弟!”谢琼琚尚且保持着侧躺的模样,苍白的面颊突然浮起一抹恍惚的笑意。唯口中喃喃,唤着她为数不多的血亲。   “谢家郎君又高升了,王妃便该想点这等子高兴的事。”奉命入殿来的嬷嬷掀开被褥,面对榻上人满身青紫痕迹,已经不会有太多惊讶。   只一边劝慰,一边给她将反绑在背后的双手解开,再回身解下蒙在她眼上的布帛。   臂膀被反剪捆绑了一个多时辰,纵然方才已经被松骨按揉过,但依旧僵硬而麻疼。谢琼琚缓缓翻过身,仰躺在榻上,容两条手臂得到解放,如此方一点点睁开了眼。   被勒得太紧,又在净室呆了许久,水雾缭绕,水珠喷溅,她的一双眼睛又红又涩,甚至这会都变了形,再也不是漂亮的丹凤模样。   “随你如何改变,单就这双眼睛,我看一回就不会忘记。”   脑海中突然闯入一个声音。   谢琼琚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眼角,慢慢滑向眉梢。   很久前,她也遇见过良人,有过一段良缘。   他给她画眉,如是说。   可惜,她亲手斩断了姻缘。   为家族二嫁,成了如今的中山王妃。   “阿弟!”她又低低唤着,目光越过身畔给她上药的嬷嬷,往外头望去。   仿若寻找她最后的依靠。   “谢郎君升了三品中郎将,给殿下长脸。殿下高兴,许他来这处多陪您两日。”宋嬷嬷低着头,将膏药盒盖上,换来一旁的红花油在掌心搓热,慢慢揉在谢琼琚铁青的膝盖上。   许是感受到谢琼琚投来的目光,宋嬷嬷头压得更低了。   每回主上来这别苑,都是她带人提前绑好王妃,蒙住她的双眼。虽说是奉命行事,但她恻隐之心,多少有些可怜眼前的女人。   好好的高门贵女,被明媒正娶迎入王府的女人,床帏间竟被如此磋磨。   “难得他发善心。”谢琼琚笑了笑,“那我阿弟几时能到?”   “估摸酉时那会!”宋嬷嬷抬头看了眼滴漏,“王妃可休憩片刻,醒来正好与谢郎君共用晚膳。”   谢琼琚点点头,“让司膳多备些我阿弟爱吃的膳食。辛辣、温补类的且免了,阿弟打小的毛病,肝肾阴虚,用不得这些。”   “每回谢郎君过来用膳,王妃都如此提醒,婢子记下了。”宋嬷嬷给她继续按揉膝盖,见榻上人渐渐阖了眼,不由再次提声唤她。   谢琼琚睁开眼。   “王妃,纵是谢郎君再官居高位,也是臣,殿下是君。”宋嬷嬷目光在她满身的印记和伤痕上游离,“您……”   “我不会自寻死路,连累我阿弟的。”谢琼琚重新合了眼,笑道,“这些年,你瞧我说过一个字吗?”   嬷嬷闻言,看榻上人沉静淡漠的面容,唯有在提起自己手足时才会露出一点起伏神色,不由叹了声“造孽”。   殿中只此主仆二人,谢琼琚困乏不堪,合眼便起了睡意,周遭很安静。   脑海中昏昏沉沉,她又想起中山王。按理,受他如此折辱,她该对他闭口不谈。可是近来,她总是想起他。   中山王齐冶,她的第二任夫婿,在她最初的记忆里,虽算不上君子,但也不算恶人。   至少不是禽兽。   最开始,他甚至可以接纳她的孩子。   那是延兴十年的事了。   延兴十年,她与贺兰泽新婚刚满周年。   这年九月,父亲病逝。   入殓当日,定陶王齐准谴人送来一封信,指名是给谢琼琚的。   信上言,其夫非袁氏子,本名贺兰泽,乃废太子遗孤。谢氏阖族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谢琼琚阅信毕,回望四周,她的胞弟族兄都不在堂上。   送信人附耳低语,诸公子皆在定陶王府。   为保家族安稳,洗清罪名。   这日晚间,谢琼琚给了贺兰泽一封和离书,挑断他一根手筋,将他赶出谢园。对外称其在灵堂上不尊先者,不敬高堂,不孝不义,故而和离。   谢氏女雷霆手段,如此换回了被定陶王求困在王府的谢氏子弟。   然,筋断能续,非命断不可重来。   定陶王并不满意此举。   言语间不肯将此事压下,欲要上达天听。   彼时时局,定陶王和中山王夺嫡已白日化,双方都在拉拢统领世家的谢氏一族。眼下得此软肋,无非便是要一桩可以谋利的姻缘。   谢琼琚既已无夫,便可入定陶王府为王妃。如此,他便也不再追究那废太子遗孤是死是残。   左右对面的中山王才是他的劲敌。   去做定陶王妃,换族人脱困,换贺兰泽不再被追杀,谢琼琚觉得是一桩很好的买卖。   然胞弟谢琼瑛却不同意。   “阿姊,我们可以反将定陶王一军。”他道,“左右是为了家族,既然非嫁不可,阿姊何不择取中山王?”   堂屋深深,烛火静燃,窗牖上投出姐弟二人互为依靠的身影。   谢琼琚听明白了胞弟的意思。   这般情境下,嫁与定陶王,被人捏着软肋,她连着整个谢氏都只能永远仰人鼻息。但若是嫁给中山王,便是彻底得分庭抗礼。   定陶王没有将贺兰泽一事第一时间禀告天子,这包藏祸心的罪名谢氏担了主谋,他便是帮凶,怎么也脱不干净。   夫君不是贺兰泽,那么是谁都无所谓。   她也不在意哪处后宅更难熬。   只是尚有家族牵挂,尚有门楣需要维护。   谢氏百年,还不曾为人鱼肉过!   大梁民风开放,二嫁女不足为奇。   何论,她还是谢氏女。   不过数日,后廷里的杜昭仪和尹容华便都已经向陛下请了赐婚的旨意。   主动权落到了谢琼琚手中。   她没有犹豫,择了杜昭仪之子中山王为夫君。   在同贺兰泽和离后的第二个月,她便嫁入了中山王府。   亦是在这月里,发现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中山王齐冶是个十足的纨绔,爱风月和美人。封王完全是子凭母贵,靠着杜昭仪母家的权势和能臣,如今再加谢氏的威望,如此同定陶王成胶着之态。   谢琼琚的身孕瞒不住,怎么扯谎都算不到中山王头上。   她便与他直言,“妾二嫁殿下,自非完璧。殿下娶妾匆忙,若是晚两个月,妾知晓这事,断不敢入王府登堂入室。”   中山王瞧着面前水晶般剔透的美人,咽了口唾沫,伸手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不就添副筷子,辟间院子的事,本王养得起。”   想了想又道,“母妃处就说,你我婚前便定了情,如此结的胎。本王也是要面子的!”   说话间,他已经剥干净了新妇衣裳。   唯谢琼琚一颗心放下又提起,小心翼翼地承欢,轻声细语求他,轻些,再慢些。   有了中山王的托词,谢琼琚便自在许多。   而中山王府后院,妻妾成群。中山王对她的新鲜劲过去,又值她身子渐重不好再侍奉,他便也很少过来。只同前头的姬妾们一道饮酒作乐。   如此,谢琼琚日子过得尚且从容。   要说有什么不好,大抵是高门命妇间话语流传,不甚好听。   有说她不顾谢袁两家情意,攀附权贵;有说她不奉孝道,父亡未几,便弃了双亲指下的婚约;甚至有说她婚内不检,红杏出墙,早早搭上了中山王,不然怎会未婚而孕……   因中山万对她也算不上盛宠,几个早她入府的姬妾便借着请安为名,将话添油加醋得传来给她堵心。   谢琼琚免了她们请安,自己外出散心,未几便也回来了。   原是坊间传的更热闹。   集市去不得,宫宴她亦推辞不再参赴。   因为杜昭仪会说中山王肆意风流,乃少年事;却对她说,身为人妇,要修德容言功。   至此,她锁了院门,安静沉默地避在四方天地里养胎。   延兴十一年二月,她在又一场被千夫所指的梦魇中惊醒,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女儿。   诸人多有失望,她却很高兴。   女儿,不必忧她会陷入世子爵位的争夺,少了许多风险。   早春时节,院中枝头还有未消的细雪,她凝神看了许久。   给孩子取小字,皑皑。   中山王倒也露了两分喜色,大抵前头几位妃妾所生的都是儿子,让他对女孩多出一点稀罕。   他甚至陪着过了洗三,办了满月酒。还翻书卷欲要给孩子赐名,翻了两日没有满意的便搁在了一处,混忘了这事。   只嗅过谢琼琚泛着奶香的身子,让乳母将孩子抱走,如此花样百出地厮缠。   谢琼琚受惊产子,身子恢复得不太好,却也不敢违拗他。伏榻云雨间,实在累了,她便合眼告诉自己忍一忍。   忍一忍,便过去了。   府中那样多的女人,他左右疯一阵歇一阵。   何况,他还养着她的孩子,她的家族亦同他绑在一起。   她是中山王妃,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什么好抱怨。   只是在哄女儿入睡的时候,在午夜梦醒的时候,她恍惚间又看见那人的模样。   大雨倾盆,他在城郊十里长亭等她。见到她从车驾下来,便撑伞上来迎她。她站在车前没有挪动,举起弓弩射伤了他,抽长剑挑断他一条手筋。   雨水冲不尽他汩汩流出的鲜血。   他跌在她足畔,嗤笑道,“长意,原来你比我还狠。”   女儿一日日长开长大,承了她大半容貌,然细观眉眼有两分他的模样,总也不是太明显。不必太过忧心。   但谢琼琚还是病了,魇症愈发严重,夜不能眠。曾经能执笔握剑的右手,亦时不时莫名地抽搐。   请了数回医官,都诊不出缘故。   延兴十三年,她借养病为由,带着两岁的女儿搬到了城郊别苑。   便是眼下这个地方。   这一年出了很多事,首先是四月里杜昭仪父亲杜太尉去世,母家式微,定陶王势起,渐渐有压倒中山王的趋势;紧接着,五月里中山王遇刺,长子薨逝;七月,中山王府属臣被指控贪污,证据确凿,中山王御下不严,由亲王贬为郡王;随后十月深秋,皑皑落水,不治而亡。   王府中请来道士做法驱邪。   远在城郊的谢琼琚还未从丧女之痛中回神,便已经被指为邪祟。   齐冶对她的折辱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幸亏,她还有个胞弟很是争气,这些年凭政绩节节高升,能给她一点企望。那会她想再熬一熬,或许指着手足,还能有见天日的时候。   她的阿弟谢琼瑛,小她两岁,今岁及冠,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少年长着一双深窝眼,上睑深凹,整体方长,望去整洁舒展,英气逼人。爱穿玄色曲裾袍,大片浓郁的黑,衬托的腰间玉革、腰下环佩通透温润。   如他这个人,纵是沉默,亦是溢彩流光。   谢琼琚醒来后,在殿中作画。   世家女六艺皆通,她尤擅绘画,一手丹青绝技闻名天下。这会画的便是她的阿弟,她搁下笔揉着手腕,静看画卷,眼尾慢慢红了。   阿母早亡,阿翁公务缠身,阿弟是她一手带大的。   “阿姊画得愈发传神了。”谢琼瑛来了有一会了,看她画得认真便不曾上前打扰,直到这会才上前,“这样俊朗,阿弟都不好意思了。”   谢琼琚松开自己手腕。   今个她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交领窄袖深衣,腕间处袖沿收紧,遮去勒痕。乌云半挽的云髻里埋了两支半旧不新的绿松石鎏金雀簪,幽幽闪出一点光芒。为了衬气色,她虽脂粉淡扑,但口脂还是用的先前瑰红色的那一款。   谢琼瑛的目光落在她的金雀簪上,那是他用自己第一份俸禄买来送给胞姐的礼物。   他白皙的面庞染了两分涩意,“阿姊清瘦了些,气色倒还不错。”   “有你在,阿姊多来是安心的。”谢琼琚自己收拾笔墨,示意胞弟将画晾起,“且还有你特意寻来的这些尚好朱砂和石青,供我消遣,日子也好打发。”   谢琼瑛欣赏了一会阿姊给自己做的画,眉眼皆是欢色,回神帮她一起整理。   “离远些。”谢琼琚蹙眉,“你肝肾有疾,碰不得朱砂。”   “不入口便成,阿姊也太小心了。”谢琼瑛话这般说着,心中却如同浸了蜜,再看侍者端来的晚膳,遂含笑扶过胞姐,对案跽坐。   他屏退侍者,道是容他姐弟二人安静用膳,无需伺候。侍者领命退下。   谢琼琚原是强撑的精神,这会神色已经有些怏怏,拢在袖中的右手又开始打颤,遂也由着胞弟给她斟酒布菜。   只是酒过两盏,谢琼瑛给她舀汤时,面色一阵发白,木勺落在盏中,溅出水花。   “阿弟——”谢琼琚匆忙扶住他,“怎么了?可要传医官?”   “无妨!”谢琼瑛缓了瞬,“近来疲乏了些。”   谢琼琚见他眼神尚且清亮,细看唇畔内侧确实长了一个口疮,遂喂了他一盏温热的梨水,叹道,“当年阿姊若是嫁给定陶王,如今也无需你这般拼命。”   “阿姊说的哪里的话,彼时谁能晓得此时事。”谢琼瑛晃了晃脑袋,只觉涌上一阵恶心感,自个倒了盏茶压了压。   “膳毕,传医官好好瞧瞧,别旧疾又发了。”谢琼琚观他神色,给他又续了一盏梨水。   谢琼瑛仰头灌下,连声答应。虽身感不适,却依旧如顽童开怀。   谢琼琚温柔地看着他。   好半晌,方慢慢收敛了笑意,眉宇里多出几分愁绪,持盏给他再添茶水,“你说彼时不知此时事,绝大多数人当是如此。可是我的阿弟,向来聪慧,当未卜先知。”   “阿姊谬赞……”谢琼瑛本含笑进茶,话出一半转口问,“阿姊这话何意?”   “话面的意思。”谢琼琚提了两分力气,伸出右手持箸给他夹菜,“今日中山王式微,定陶王势起,阿弟难道不是早早便预测了吗?”   谢琼瑛蹙提眉不语。   谢琼琚扫他一眼,低声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阿姊想着我们可要早做打算,投了定陶王?”   她覆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烛光里投出大片阴影,“想来你会同意的。阿姊猜想你很早就是定陶王的人。否则前两年,中山王府怎会频频出事?从长子到心腹属臣,一个个被精准击破!外敌再强,中山王府也是亲王府邸,外祖杜氏帮衬,妻族谢氏鼎力,如此权势……唯有出了内贼才能击垮吧!”   谢琼琚始终没有抬头,只继续簌簌低语。   “当年阿翁入殓日,那封揭发你姐夫的信,也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你提出让我嫁给中山王,自然有那么一层明面上的意思。但是更深的,当是因为中山王好控制。一介草包纨绔,纵是自个王妃被座下臣子糟蹋了,他也浑然不觉。”   话至此处,谢琼琚终于抬起了头,膝行至伏案挣扎、口吐鲜血的男人身侧,将他面庞捧起,素指抹过自己艳红欲滴的唇瓣,喂入他口中,轻声问,“口脂好吃吗?”   “好吃的!”谢琼琚帮他回答,“阿姊煅了你送来的朱砂,混在口脂里。你既爱吃,来一回阿姊便喂你吃一回。日积月累总也够了!”   她抹去他唇边血迹,又喂他梨水,只被他蓄力拂开,两人各自跌在地上。   “口脂太慢,你来得却越来越频繁,阿姊实在受不住了。”谢琼琚爬起来,爬到胞弟身边,打颤的手拎起茶壶胡乱灌给他,“所以阿姊将攒下的朱砂直接兑在了这甘甜的茶水里……”   “你……你何时发现的?”直到此刻,谢琼瑛方攒出一句话来,夺过茶盏扔出去。   “半年多前吧,我有些想通了,为何这两年来,床帏之间齐冶从不出声,为何我唤殿下哀求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唤贺兰泽时会被磋磨的更狠,唯有绝望中喊你就能喘口气……”   “可是我想不通啊,我是你亲姐,我们一母同胞,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至这一刻,隐忍许久的女人终于释放出真实的情绪,揪起男人衣襟,厉声质问。   “谁、谁道你我是亲姐弟,阿母阿翁成婚日久无子,花十金将你买来做引子……如此而已。你压根不是谢家人!”   “你当日为保谢氏阖族,抛弃贺兰泽,二嫁中山王,不过、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你、不、是、谢、家、人!”   “所以,我自然要得了你……所有占有过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们都该死!”   谢琼瑛亦吼出声,见怔怔发愣的女人,只慌忙仓皇爬向门口……   “你不是谢家人!”谢琼琚的耳畔还回荡着这句诛心又讽刺的话,一时失去思考的能力。幸得男人绊过的衣架倒下,将她从这又一重巨大的打击中唤醒。   殿中这两年被他换了奴仆,收走了全部锋利器具,营造出齐冶软禁她又恐她自尽的模样。   寻不到杀人的工具。   原也无妨,她原就是计划好的。   她奔上去用力拖回男人,奈何手足无力,拖了两步扔开了他,只将殿中烛台全部撞倒,地上灯油处处,星火点点,舔罗帐衣帛,延成火海……   他拼命挣扎,她疯癫哭笑。   后书载:   延兴十五年八月,长安西郊走水。   中山王妃谢氏与胞弟被困火中,救之不及,俱殁。中山王部认之乃定陶王所为,故破釜沉舟举事发难,京中大乱。十月,中山王败北,谢氏族没。   然梁皇室自废太子后,皇权不稳,民心不聚,天下苦梁帝父子久已。遂,四方诸侯群起,乱世逐鹿。 第2章 重逢   ◎长意!◎   两年后。   延兴十七年,早春二月。   辽东郡安平镇的一个首饰铺后院,十余个女郎正埋头专注地做着针线活。滴漏渐深,日上中天,一个晌午便这般过去了。   “阿雪!”   “你今个怎么心不在焉的?”问话的姑娘十七八岁,名唤郭玉。这会已经收好了针线布帛。   阿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着摇摇头。见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起身,观滴漏,原是已到了午膳时辰。   “今个我们去对面巷子里喝粥吧,再要一屉胡饼。”郭玉看了眼外头天色,“这雪是停了,风还大的很,我们去吃些热乎的。今日起需要赶货,得晚一个时辰收工。要是午膳还喝蔓菁汤,哪撑得住下午的活。”   “你去吧。”阿雪收拾好自己箩筐前的东西,笑道,“我昨夜着凉了,头脑胀疼,便是那几步路,也实在不想吹风。”   屋内好歹还有炭盆,她晨起过来上工,鞋袜都湿了,如今才将将捂干。   郭玉闻言,有些怏怏,只咽着口水往门外又看了眼。   对面粥铺里:胡饼一钱六个,麦麸粥一钱两碗,是整个安平镇上最便宜的价格了。   粥里还搁了豆渣 ,虽粗粝但也香浓。胡饼里有油渣碎,咬一口便同吃了肉一般。   她已经馋了大半个月,想要狠心吃一回。尤其是这两日她来了月事,实在想吃一点喷香滚烫的东西。   奈何这家便宜是便宜,但老板不肯分开卖,打底便是一钱胡饼配一钱粥,两个人的量。   “罢了,我同你……”   “你去吧!”阿雪看她馋得抿唇吞咽,遂从荷包内掏出一个铜板递给她,“我们一人一半,劳你进完膳给我带回来。我们且在劳作,偶尔也该吃点好的。”   郭玉愣了愣,原本败下的眉眼一下亮起来,接过铜板道了声“我很快回来”,几步就没了人影。   “路滑,你——” 阿雪无奈笑了笑,回顾四周只剩她一人,遂将工具都收拾妥当,往后院饭堂走去。   “阿雪!我才去饭堂寻你,她们说你还未到。”对面走来个即将不惑的女人,是这处的王掌柜,   她拉过阿雪,嘱咐道,“我现下要去一趟百里铺看料子,店里没人,你用过膳去前面柜台替一会。就小半时辰的功夫!”   “我……”   “还是老规矩。”王氏言行爽利,吊梢眼扫过阿雪,“赶紧去用膳,一会凉了。”   老规矩是指没客人便算帮掌柜的的忙。有客人卖了货,她可以抽得半成酬金。   想到抽成,阿雪没有拒绝的理由。   “等等!”王氏似想起什么,返身回来,细瞧她,“我今个看你面庞白了些,你这伤……”   阿雪下意识摸过面庞,低声道,“得了个偏方,外敷了一阵。”   “又是书里看来的吧,就说识字好处多。”王氏退开两步再看,“继续用着,没了这条疤,再白净些……哎,罢了,这乱糟糟的世道,漂亮的脸蛋是祸不是福。”   “去用膳吧,记得一会看柜台。”   *   铜镜中,是一张偏黄暗沉的脸,左脸疤痕赫然,右边眉毛剩了半截,另外半截被一个寸长见方的褐色胎记遮住。   对镜观影,是一副丑陋面貌。但是若在之前,原该更恐怖些。   面容颜色更深,疤痕更大,胎记绵延到眼角。   因为在前面看守柜台,以防吓到客人,王氏特意给了她一副面纱。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前岁从长安出逃,为掩盖身份,她原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只是一路东来,她的一点细软或被骗,或因身体之故,问医吃药,待去岁正月到达这处,银钱细软便所剩无几。   现成的皮具需要经过黑市才能购得,她根本买不起。   于是便一直用着这个,一年多来多有磨损,眼下好几处都是她用药草染色绘上去的。晨起路上细雪扑面,可不是冲淡了些吗!   谢琼琚看着铜镜中隐隐露出本相的眉眼,想起昨日的事,愈发心慌。   她来辽东郡,一则是此处还不曾燃起战火,尚且平静。二则这里是大梁的最东边,是离长安城最远的地方。三则这里有座红鹿山,上面佛寺、医者甚多,她念起自己诊断不出病症、时好时坏的身体,若有万一亦算是一条退路。   如此来了此地。   天不绝她,又遇到这王氏首饰铺。   店中掌柜算得上是一位有为巾帼。她经营奢侈首饰的同时,在后院辟了间院子,通过自己顾客的资源,揽一些针线的活计。给各地逃难奔至此、无处安身的女子谋生活命的机会。甚至还提供了住处和一日两膳。   谢琼琚计划着,待五月里朱婆婆那处的房子到期,便搬到这来。既能省下些银子,还能省出时间。如今每日早晚徒步往返一个时辰,遇到这几日还需加时赶工的日子,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这样一想,她被磨出血泡的足趾不由蜷缩起来,痛意上涌。   然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定了下来,能找到这么一分活计,她便能过得更从容些。   如此思来想去,她瞥过铜镜,还是决定不搬走,左右已经攒了点银钱,且去换副新的皮具便罢。   “劳驾,这套头面还需多久完工?”一个声音打破谢琼琚的思考。   闻声,谢琼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提上面纱循声望去。   在大堂东面,陈列簪钗发饰的柜案前,看见一袭男人背影。   他穿了身靛青色云纹曲裾袍,身姿挺拔,正低眉看柜中的物品。一旁的侍者,将一个手炉放在案上,然后捧着一件玄色大氅退在一旁。男人便伸过左手,握上暖炉。   “左边第二个,麻烦查一下。”他转过身温和道。   谢琼琚垂着眼睑,僵硬地挪步过去。   “就这个。”男人素手苍白,手指修长,指道,“去岁腊月定制的。”   他指的是一套千叶攒金牡丹蝙蝠的头面,大小正偏钗环簪铛共计九九八十一件。   九九归一,是为圆满。   这是一套婚嫁头面。   去岁腊月,被幽州刺史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定走,如今就差冠上五色松石还在镶嵌中。   因为是定制品,柜中成列的是样品进度和绘图。   “还需多久?”男人蹙眉看她,似在疑惑如何不开口。   “……请稍等。” 谢琼琚转身找来卷宗翻阅,片刻道, “下月初十。郎君急的话,妾稍后转告掌柜,可否催一催。”   “不急。大婚之物,总是需要用心磨的。”男人笑了笑,身形微移,又看其他饰品。半晌道,“劳烦您推荐推荐,还有何物是适合送给女郎的?”   似乎有些报赧,他顿了顿道,“女家快一步定了那千叶头面作嫁妆,在下且添一物作聘礼。”   谢琼琚点了点头,“即是作聘礼,那郎君不若看看这个鎏金三层九子妆奁,这个便最合适不过。”   “怎么说?”他的五指在紫金手炉上来回摩挲,似在竭力索取上头的暖意。   “一来这妆奁价值同头面所差无几。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妆奁乃安置首饰之物,每日晨时开合择取,晚间归拢闭合。”话至此处,谢琼琚缓了缓,道,“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   “小轩窗,正梳妆。朝夕相见,如影随形。”男人弯下眉眼,话语愈发低柔,颔首道,“说得好,那便依你,我都要了。”   “妆奁实物不在此处,我们掌柜刚刚外出,郎君稍坐片刻……”谢琼琚一时有些无措,想要去赶紧寻回掌柜,又忧这处无人看店,只转进内堂给人泡茶。   *   “是幽州刺史家女郎的未婚夫婿!果然俊朗又阔气。”郭玉已经吃完回来,本想来前头唤谢琼琚用膳。见有客人,遂侯在了内堂。   “我们赶制刺绣的婚服,店里女郎定制的头面……”郭玉往外头又看一眼,“真是有心了,知晓女郎喜欢我家铺子,特地聘礼也来此定购。”   “正好你看着前头,我去寻掌柜。这般大的单子,可别耽误了。”谢琼琚把茶盘推给她,掩过自己不小心被茶水烫过的手。   “成!”   两人正出欲出来,王氏便回来了。   谢琼琚松下一口气,推过郭玉道,“你去吧,我饿了,先去喝粥。”   *   “一百金,居然就这么一刻钟的时间,三言两语便定了。”小玉没多久也回来了,只凑在谢琼琚身边感慨。   谢琼琚笑笑,没有说话。   郭玉欲趴在案上歇会,遂将麻布里包的胡饼推在一旁,突然回神看了一眼,“你怎么不喝粥啊?饼子也不吃一块,这些都是你的。”   “这两个我留给阿洋哥。”郭玉分出两个,用麻布仔细包好,“你快吃。一会要上工了。”   “我方才在饭堂吃过了。”谢琼琚将三个胡饼收下,把粥推给她,“晚膳热热,你吃吧。这两日多吃些热腾的。”   *   这日谢琼琚没什么胃口。从昨日下午开始,她一颗心便砰砰直跳,胸口堵着喘不上气。   “那你吃饼子,我把它泡软了。”晚膳时分,郭玉将留给阿洋的胡饼分出半个,泡在粥里喂她。   谢琼琚勉强张口,嚼了许久慢慢咽下。未几只觉一股恶心感上涌,差点便吐了出来。   “应该是着凉了。”谢琼琚灌了一盏热茶,半晌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小玉一直观察着她,见晚膳后赶工时她并无异样,慢慢放心下来。   这日完工时,已是酉时四刻,天全黑了。   住在这处的七八个女郎一下工便疾步走了,道是只想合眼躺下。屋中就剩了小玉和谢琼琚两人需要离店回家住宿的。   小玉瞧着四下无人,又值等李洋来接她,遂伸出脚来挑泡。谢琼琚收拾完周围的案椅,吹灭烛台上的灯盏,只留下一盏捧到小玉近处。   “你足上没血泡吗?坐下我给你挑了再走,不然磨破粘在鞋上,路上雪水一浸,脱下时能疼死。”   “我昨个挑了,眼下就一两处,不妨事。”谢琼琚将重新烤热的胡饼放在怀里,穿戴齐整,叮嘱道,“走时记得把炭火灭了。”   离住处大概六里路,平素还好,今日早已暮色上浮。路上幽黑一片,寒风呼啸,谢琼琚一手捂着衣襟里的胡饼,一手提着灯笼,想走得快些,又恐唯一的灯火熄灭。   遂走走歇歇。   然拐道时,夜风扑面,还是一下将灯笼吹灭了。   谢琼琚猛地停下,深吸了口气。左右不是头一遭走夜路了,她缓了缓,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不知是因为灭了烛火,还是这两日心神不宁,自拐道入小路,她便觉得有人一直跟着自己。却也不敢回头,只越走越快。临近路口最后一个拐弯就要到住处西昌里,遂直接奔跑起来,直到看见西昌里四周一点人迹星火,方安下心来,捂着胸口慢慢往严府走去。   然明明“严府”两字就在眼前,府门口灯笼高挂,她却停下了脚步,双足似灌了铅再没法上前。   府门前停了辆马车,华盖厚毡,骏马健仆。   “主上,慢些。”侍者掀开车帘,扶下一个男人。   玉冠碧簪,缎面大氅,被搀扶的左手戴着朱罗手套。他微微抬了下手,示意侍者退下,自己提过一盏羊角灯缓步上前。   “长意!”他低声唤她,夜色中敌不过风声茫茫。   谢琼琚往后退开一步,一脚踩在积水里,凉意彻骨。如同他的呼唤,明明开口面色温柔,嗓音里却淬了冰,怔得她背脊寒凉。   “如何不应我?可是我认错人了?”他在她面前站定,周身弥散着苏合香的气息,较之中午在店里那会要稍淡一些。   却和昨日下午在店门口,她不甚撞到他怀里时,一样浓郁。   他将羊角灯挂在一旁的树干上,伸手触到她耳后,掌上她后脑禁锢她的挣扎。待她妥协地垂下眼睑,方慢慢掀掉了那张人|皮面具。   “当年我怎么说来着?”他冰凉的手指钳住她下颚,蛮横地将她面庞扭向一旁的羊角灯处。   无边黑夜里,微弱烛火在两人眸光里跳动,映出彼此的影子。   “我说,随你如何改变,单你这双眼睛,我看一次便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1 14:46:56~2023-03-16 16:0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言 10瓶;阿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往昔   ◎七年,你弄成这副模样。◎   说的是久别重逢的话,但捏在下颚的五指分明铆足了尽,欲要撕碎她。   他这样恨她。   谢琼琚被迫直视他,从他眼里看见前尘岁月。   在中山王府的三年,她从孕期的惊梦到后来愈发严重的魇症,眼前偶尔会出现他的影子,耳畔萦绕着他的质问。   侍女竹青和兰香虽不知全部内里,但多少也能看明白一些事,便安慰她,“姑娘那样近的距离,若真要郎君性命,怎会失了准头,分明已是末路里留他生机。伤他一条臂膀却保了他性命。婢子们尚能想明白这处,郎君定也明白姑娘的不易。”   这话劝得妥帖合理,她该放下释怀的。   但谢琼琚愧疚的,并不在此。   根本的缘故,是她背弃了他。   *   十一年前,延兴六年。   冀州袁氏阖族被灭。人死如灯枯,袁谢两家早年定下的一桩儿女姻缘,本该随之结束。彼时谢氏的家主谢岚山虽感慨世交的故去,心里却松下一口气。   他本也有些后悔这桩姻亲。   却不想,袁氏十六岁的嫡幼子袁泓被手下拼死相护,逃出冀州,投奔长安谢氏。   少年狼狈虚弱,脊骨却挺得笔直,不卑不亢与谢岚山奉上三样东西。   一样是证明自己身份的袁氏祖传雌雄剑,一样是当年双方高堂定下的婚书,最后一样是人,同谢岚山照过面的袁氏家主的心腹。   谢氏百年,信义当先。   如此信物当前,谢岚山没法弃诺悔婚。   只好生安顿袁氏遗脉,答应待三年守孝期过,便帮他们成婚。   十二月,长安初雪,谢园红梅绽放。   每年这个时候,谢琼琚都会来此小住几日,修剪梅枝,围炉赏雪。   这日,她从汝南祖宅探亲回来,径直下榻在城郊这处谢氏私宅中。   亦是在此地遇见了贺兰泽。   确切地说,是她的未婚夫君袁泓。   隔着皑皑细雪,她素手压梅枝,问前方雪里,何人闯她梅园。   少年撑着一把伞侧过身来,“姑娘的梅园?你是……长意?”   竹骨伞微移,他抬起的双眸清亮温柔,苍白面庞上晕开一点绯色,低声道,“在下袁家九郎,寄宿于此。”   长意,谢琼琚的小字。   谢家女郎绕过墨枝红花,原本乍闻外男唤她小字的恼意,在知晓其身份后,化作一方怜悯。只同他持礼见过。   “在下不知,你在族中序齿。”话回得真诚,脸红得也愈发明显。   “妾排第五,你该唤……”少女一点隐藏的叛逆在这会露出来,“罢了,就叫长意吧。反正早晚都要被你叫的。”   延兴六年的除夕,袁九郎在长安谢氏府邸同谢家族人一同守岁。之后,在谢琼琚的目送下,独自回谢园。   延兴七年的除夕,守岁结束,他回谢园,上马车时看见谢琼琚已经在车厢内。姑娘眉眼柔媚又娇俏,“我送你回去。”   等到了谢园,他又送她回来。   待再欲返回,天都亮了。   新的一年到来。   她说,“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他说,“浅子深深,长乐未央。”   延兴八年的除夕,谢琼琚染恙,向阿翁告假不赴晚宴。   谢园中,雪花飘落梅花开。   少年提一盏灯,领姑娘走在梅园雪地里。   “一会我就回去了,若是被阿翁知道……”   少年低笑,“他本就知道。”   “你说什么?”   少年摇首,提灯细看她,“我说,雪好大,你的头发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撑伞。”   他道,“霜雪满头,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们本就要白头到老的。明岁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这了,阿翁说把谢园给我们做新婚的府宅……”   明岁,延兴九年。   谢琼琚在满心等待大婚的时候,先等来了一个秘密。   那是正月里的一日,她被父亲叫去书房密室,听一则谢氏对天家皇室承下的责任。   这处的天家皇室要从先帝说起。   当年先帝膝下的昭文太子谋逆,被先帝废弃诛杀。后来数年先帝回神,悟出乃奸臣挑拨,遂除奸佞,建思子台,以慰太子。念及昭文太子遗孤皇太孙流落在外,遂命暗子寻之,欲迎会宫中,承继君位。   奈何天不遂人愿,至先帝驾崩依旧了无音讯。连太孙母族贺兰氏一脉亦彻底销声匿迹。如此皇位不得已方传给了仅剩的子嗣会稽王,便是如今的天子。   只是会稽王并不是理想的君主,故先帝临终密召,要谢氏继续寻找皇太孙。若会稽王尚可,则护太孙平安;否则便可迎立新君。   “一晃废太子一案过去已近二十年,会稽王继位亦近十年,虽说他算不上一个英明的君主,然膝下有不少成年皇子。若是皇太孙此时回来,皇位之争,便不是单单看天子如何。毕竟相比侄子,自是儿子更亲。”   “阿翁何意?是找到皇太孙了?”   “不是阿翁找到了。”谢岚山道,“是他找回来了。”   谢琼琚蹙眉不解。   谢岚山望着眼前的女儿,叹了口气,带她走出密室。   谢琼琚便看见,书房正座上,坐着她即将大婚的夫婿。   看见她阿翁恭敬向他行礼,“太孙殿下,臣已按您意思,同小女都说了。”   谢岚山从命退下,少年起身上前。   “隐姓埋名后,孤随母姓贺兰,单字泽。”这会,他回得实诚。   “臣女拜见殿下。”冒名而来,谎言开端,她自然生气。   然却又腾起两分惧意,只抬眸问道,“袁氏灭族,可是殿下的手笔?”   “昔年构陷父王的漏网之鱼,孤不过正常报仇而已。”他回得云淡风轻,“正好还与你谢氏有亲,如此一举两得。”   “阿翁既受先帝托孤,自不会同袁氏同流合污。”谢琼琚急道,“而且阿翁早些年一直有要断掉这门亲事的念头……”   “孤知晓你谢氏清白,占袁氏子身份是为迫你谢氏站队。不曾想谢氏不仅清白,还受先帝托孤,早知如此……”他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人,突然便止了话语。   屋中静了一瞬。   谢琼琚问,“早知如此,如何?”   他盯她半晌,避开她眼神,“早知如此,那重身份不占也罢。”   谢琼琚顿了顿,突然觉得心中有一处空荡荡,眼尾蓦然泛红,只撑着气势道,“殿下彼时权宜之计,在您的天下大业面前,一桩婚姻自算不得什么。纵是今日解除你我婚约,殿下亦安心,阿翁领谢氏阖族依旧效忠殿下,绝无二心。”   话听到最后,贺兰泽突然笑了起来,用指腹揉过她水雾氤氲的眼底,“你这是……在伤心?不生气了?”   谢琼琚怔了一瞬。   是啊,片刻前她明明还在因为他的欺骗而气恼,觉得三年时光和情意不过是一场算计。却在这刻闻他一句“那重身份不占也罢”,而心酸不已。   他后悔占了袁氏子的身份,难道不是后悔多出一桩本可以不存在的婚约,徒增麻烦吗?   “早知如此,不占那重身份,孤一样能娶你。”他走近她,声音又低又柔,“我们一样可以相爱。”   发乎情止乎礼,他们还不曾这般亲近过。   十六岁的姑娘低着头退开一步,“既然怎样都是相爱的,你、今日何故让阿翁与我说这些,说这样大的事?”   她退,他便进。   让他轻的不能再轻的话,一下便入她耳朵。   “孤想在成亲之情结束谎言的开始。婚后新的人生,我们两不相欺。”他扶起她面庞,“是故,若你觉得是被孤算计而入情网,或是尚辨不清爱的是袁九郎还是贺兰泽,八月的婚期也可取消。”   至此,他退开身,正色道,“孤初衷所要,是你谢家之威望,如今已多意料之外的忠诚。你这厢,便权由你做主。”   延兴九年,谢袁两族定下的婚约,八月初三如期举行。   鸳鸯帐里翻红浪。   新人交颈而卧,呢喃私语。   “孤身份还不能现于人前,只能以袁氏子身份娶你,委屈你了。”贺兰泽难得少了素日的谋划和从容,多出一点控制不住的紧张,身体和嗓音一样发紧又打颤,粗重的气息喷薄在妻子耳畔,“……但是我什么都同你说了,再无骗你之事。你嫁了我,选了我,就再不许欺我,叛我,弃我。”   “妾嫁郎君,只因你是你。往后余生,丹心赤城,永不负郎君。”   ……   “新婚许诺言犹在耳,可是十里长亭……”贺兰泽的话截断谢琼琚的回想。   “贺兰公子欲要报复,悉听尊便。”   “是要一条臂膀,还是算上利息要一条命,皆可。”   谢琼琚话语落下,一道金色寒芒在两人间亮起。贺兰泽松开她下颚,瞥头避过。四下里暗卫纷纷现身。   “退下。”他回过神,是自己袖中刀被她抢了去。   素手夺刀,原还是他教她的防身招数。只是该连着下一式,腕间转刃。如此方能瞬间夺人性命,赢得自保。   显然,她这会只用了一招,便不是自卫。贺兰泽下意识抬眸,一掌拍在她握刀的腕间。   金色短刀从她脖颈滑落,人和刀一起跌在地上。周遭都是积水浅坑,谢琼琚一下湿了半边身子,泥浆大半溅在贺兰泽云纹皂靴上。   谢琼琚足趾蜷起,垂着眼睑喘息,高大的人影在晃动的烛光里覆下来。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贺兰泽俯下身,伸手触上她脖颈下湮出血迹的粗布麻衣。   比他想象的还单薄。一碰,竟是隔着布帛清楚感到细细的血流。   他捂在那处没有挪开,只回首看那处府邸,是一处深门大户。   “是与人做了妾不得宠,还是卖身为婢配了家奴日子难过?劳你抛头露面外出劳作!”他转过身来,染血的手抚过她眉眼。   谢琼琚的喘息一阵急过一阵,她张了张唇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唯有目光直直盯着那把短刀。   “莫想一了百了。”贺兰泽看清她的眸光,捡起不远处的短刀。刀刃两面泛光,现出二人轮廓。   他收刀入袖,还欲开口,忽见她发梢白了一方,很快鬓角也染上霜色。   他抬眸仰望苍穹,阴霾的天空又开始落雪。   侍者上来给他打伞。   他看着二十四竹骨伞,低眉往她身处靠过去,侍者便将伞随他移动,拢住两人身形。   “左右到了这处,且不急。”他伸手拂去她鬓边雪花,气息在彼此尺寸间流转,“你欠的债,我会慢慢要回来。”   谢琼琚盯在短刀处的目光缓缓收回,浓密长睫忽颤,上头的雪花化成一颗水珠滴落。   似是觉得无趣,贺兰泽也不再多言,只伸过臂膀一把将她搂起。   谢琼琚浸在雪水中的一条腿冻得有些发麻,起身时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面前人一条手臂稳稳箍住。   “七年,你弄成这副模样!”光线微弱,贺兰泽上下打量她,“悔吗?”   “您说的妾都记下了,妾能走了吗?”这晚,她终于又吐出一句话,却没有回他最后的问题。   贺兰泽默了一瞬。   兀自解下大氅,拂带系得繁琐,他一只手解了有一会才脱下披到她身上,还不忘替她拢了拢两侧风毛衣襟,“回吧,我们来日方长!”   谢琼琚从他身前过,没一步回首。   “主上,你受不得寒……”眼见雪越下越大,侍者忍不住上前提醒。   贺兰泽收回落在对面府门上的目光。   片刻,上了车驾。   他在车厢内饮一盏热茶。   热气缭绕,模糊面目。 第4章 黑夜   ◎反反复复做那个梦。◎   谢琼琚倚在门后,听马蹄声哒哒远去,直至消失在西昌路直道上,方打开府门出来。黑夜昏沉,对面那盏挂在树干即将熄灭的羊角灯格外耀眼。   她莫名怔在原地,直到寒风扑面,方匆匆往对面走去。   寻了片刻,看见那副本就破损的人|皮面具淹在积水中,大半被浸透,已然没法用了。   左右这处天高地远,亦被他撞破,便也无需画蛇添足了。   谢琼琚回了府中,合上大门。   绕过前面富丽正堂,中庭水榭楼台,穿过门厅拐入东边第二个院子。这处背靠一座矮墙,并排有六间厢房,是府中下人住的地方。   “今个太晚了,你可总算回来了。”唯一亮着的一间屋中,朱婆婆裹着棉衣出来侯她。   这严府本家前岁举家搬去了并州,留朱婆婆一家再此看守老宅。去岁,朱婆婆的儿子被征兵走了,没两个月丈夫又得病殁了,故而就剩了她一人。   谢琼琚刚到这时,居无定所,只暂歇在一家客栈中。后为谋生,在山间采药售卖,不想路上救了被马车撞倒的老人。   一来二去熟络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主家屋舍,老人本也不敢随意给人居住。谢琼琚道是只当她是来投奔老人的远方侄女,又许诺每月给她屋舍租金,如此落了脚。   “劳婆婆记挂了。”谢琼琚搀过老人,慢慢往屋内走去,“皑皑睡了吗?”   皑皑。   那个在延兴十三年,上报落水身亡的宗室女,并没死去。   不过是谢琼琚眼看中山王府诸事频出,恐累及这个名义上中山王府唯一的女儿。遂瞒天过海,让孩子假死脱身。又以照料郡主不当为由将侍女兰香和竹青都赶了出去。由她们带着孩子去了竹青的老家东郡。   前岁她逃出长安,便去寻回了女儿。   只是不想兰香早在去往东郡的路上,染了疟疾不治而亡。而竹青的长兄正因豪赌欠债,无意撞见她容貌,贪她细软,遂欲将她卖入青楼。被竹青知晓后,三人连夜出逃。只是青楼牙子众多,她带着皑皑同竹青分了两路奔逃,只说在辽东郡汇合。   然,一年过去了,始终也不见竹青。   “实在熬不住,睡下了。”朱婆婆推门进去,“就同我老婆子睡吧,抱来抱去怪冷的,你屋里还不曾生炭火。”   谢琼琚拐入内室,将双手搓热,给孩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晚……”榻上的小姑娘睁开惺忪睡眼,却直接越过谢琼琚,朝她身后寻去。看了片刻,确定她身后无人,方有些失望地回身看了她一眼。   谢琼琚面容上的一点欢色悄然退去,低声道,“今日赶工,阿母回来晚了,扰到你了。”   小姑娘“嗯”了声,重新躺下,朝里翻身睡去。   谢琼琚咬着唇瓣在榻沿坐了会,闻她呼吸匀称已经睡熟,便起身出去。   “孩子还小,多处处,自然就和你亲了。”朱婆婆安慰她。   谢琼琚笑着点点头。   皑皑与她不亲,甚至自重逢后还不曾唤过她阿母。   细想,她们母女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当年被送走时,孩子还不倒三岁。   前头三年里,虽是养在她膝下,但她疲于应付中山王,又患病在身,皑皑多来都是被掌事姑姑和侍女们照料。   后来竹青带她远走,能记事的两年,却已经慢慢忘记了母亲的模样。自从东郡夜奔的那个夜晚,皑皑哭着要与竹青同道,却被迫分开与她一起走后。这一年多来,都很少与她说话。只一心等着竹青到来与自己团聚。   “你……”入屋这么久,朱婆婆一直盯着谢琼琚,这会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只惊愕地打量她面庞,又指过她身上衣衫。   “一路上只我母女二人,恐遇歹人,我方画了妆。”谢琼琚有些报赧,垂眸将大氅解开,“这衣裳是铺中掌柜借我的,今夜给婆婆和皑皑用吧。”   脱下大氅的一瞬,她蓦然笑了笑。   许是对温暖的渴望,披了这么久,她只觉自然并未觉得衣裳厚重压人。这一脱下,便觉严寒刺骨,想多穿一刻。   “还有这个!”她从怀里将胡饼掏出,“明个我还得这个时辰回来,皑皑还需辛苦婆婆,这些且给你们加餐。”   “欸!欸!”老妪一一接过,不知是惊叹衣裳华贵还是面前人容色昳丽,直到人离开良久,方愣愣回神。   “阿母……你整个老眼昏花,这哪里相貌丑陋了,天上的神女也不过如此!”东墙处冒出来个壮汉,是朱氏今个晌午才回来的儿子朱森。   “你不是去李老七家住了,怎回来了?”朱婆婆被翻墙进来的儿子吓了一跳,只将他推进屋里,“她前头画妆扮的模样,阿母哪能分辨出来。”   “李老七家四面透风,还不如这里牛棚暖和。”朱森哈气坐下,顺手抽了张胡饼啃。   “慢些。”朱氏倒了碗热茶给他,“回来住也好,过两日就又要回军营去,且让阿母好好看看。”   朱森三两口咽完饼子,灌下半碗茶,又抽来一块,指指西边问道,“阿母,她男人还在吗?”   “不是和你说了,西边逃过来投奔亲戚的,就剩了孤儿寡母。”朱婆婆瞧了眼已经三十出头的儿子,摇头道,“你莫起那念头,且不说你这厢是探亲回来,还要回去军中的,来去匆匆。我瞧着她那副身子骨也不是健全的,还拖着个女儿,空有一张皮囊不当用。”   朱氏推开儿子又要拿第三块胡饼的手,含笑哄道,“吾儿不愁取妻,阿母给你存着银子呢。这母女俩住这,缴着房租的。还有公家每年给我们的赏赐,阿母都给你攒着,定给你寻一门好姻缘。”   “阿母这话差了!眼下世道不稳,说不定哪日这辽东郡也打起仗来。等您存足银钱呐,儿都往四十奔去了。万一再乱起来,莫说好姻缘,说不定连像样的妇人也难找。再则,寻常您出彩礼娶儿媳,要是眼下这个,一分钱也不要你搭进去,你那些银子留着养老不好吗?且当儿子孝敬您的。”   朱森脑海中全是方才的朦胧倩影,只拍了拍手上的饼渣转身给朱氏揉捏肩膀,压声道,“还有一重最最紧要,那妇人生养过,比黄毛丫头好。便是当真身子不济,左右能给儿留后,给您抱上孙子便是了。再等那小的长大些,就又能干活赚钱了!”   “这……”朱氏面上皱纹似展非展,“还是得问问人家的意思,强扭的瓜不甜。一不留神伤了阴鸷就不好了。”   “怎就伤阴鸷了?”朱森粗硬的面庞假装板起,“老太太糊涂,这是积阴德的好事。这娘俩颠沛流离,无依无靠,要是跟了儿,不就有家有室!原是我朱家容得下她娘俩,给她们安生的地方。再说了,这真进了门,您这般菩萨心肠的,还会苛待了她们不成? ”   “倒也是。”朱氏拍过他的手背,“你且不急,阿母先同她说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过一过的。好脾性的一个妇人,出落得又是那等模样!”   “成!”朱森拎起大氅,“今个儿就睡牛棚去了。”   “这衣裳不能拿走,是人家给姑娘盖的。阿母给你翻条被子去!”   “我的阿母,您是要冻死你儿子吗?到底谁是您亲生的!”朱森披着大氅,说话间已经走出屋外,还忍不住往西侧看去,贪婪得嗅着大氅上弥散的香气,半晌咽着口水浮想连篇地去了牛棚。   *   这处漆黑的西厢房里,谢琼琚合衣缩在榻上,本想坐下歇一歇,不料未几便睡着了。只是到底不曾盥洗,她睡得不实,眼下又被冻醒了。   她起身坐在床榻往掌心哈气,歇了会。   待手足有了些知觉,遂去点烛火。却不想点了数次都没点着,只得又跑了一趟朱婆婆处,要来两块炭火,点炉子取暖烧水。   如今做这些事,她已经很熟练。再不会划破手,烧干水。只是再熟练,也无法阻止劣质的黑炭弥散烟气。   她掩口咳了两声,坐在炉边等水烧开。   温度升起,她将手和脚都凑上去,暖是暖了,只是冻疮一阵阵发痒。她也不敢去挠,只时不时凑上去渡气吹一吹。   人静下来,心却跳得厉害。水烧开的时候,她甫一伸出右手,便觉腕间一阵酥麻战栗,缓了许久方恢复知觉拎起水壶。   这只手,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   暗夜中,她就着炭火微光看自己的右手,愣了片刻,方继续盥洗。   就一壶水,沐浴自不现实,连泡足她都放弃了。但她前头跌在了积水里,半边身子全湿了,还有脖颈处已经凝固的血迹,总要擦干净。   只是右手时不时地颤抖,剩左手拧毛巾不甚利索,她擦得很慢。到最后水早已凉透,身上更是半点温度都没有。   她盯着右手腕,想最后将毛巾拧干挂好,然而手一直抖。   莫名的,她将毛巾猛地砸进盆里,任由水珠溅了自己一脸。却再没有了动作,就这样呆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炭火即将烧完,又一阵咽气弥散开来。她被呛回神,只慢慢将脸上水渍抹去,拧干了帕子,收拾完用具。   然后钻上了被窝。   只是未几,整个人都蒙进了粗粝发潮的被褥里。   明明这样累,明明困乏不堪,但她的脑子却越发清晰。   过往来来回回闪现。   最后,定点的不是贺兰泽,而是谢琼瑛。   那日,在父亲的入殓堂上,她用和离书,只换回了他一人。还有无数族中子弟,依旧被困在定陶王府。   大雨滂沱,她与谢琼瑛同去的十里长亭。   按理,这番前往,她该随贺兰泽走的。   她答应了他一起走。   他在等她一起走。   然而,车驾停下,谢琼瑛持弓|弩而出,她拦在他身前。   片刻,从他手中抢来弓、弩。   他扶住她背脊,话语喷薄在她耳际。   鼓舞她,“开弦,上牙,脱钩…”   安慰她,“阿姊,这是最好的结果,姐夫能活命,谢氏可保下……”   画面轮转。   火海翻涌,她与他在别苑里厮杀。   他吼,“所有占过了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笑,“为何我不能,我们又不是亲姐弟,你根本不是谢家人。”   “当年你为保全谢氏,背弃贺兰泽,二嫁中山王,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你根本不是谢家人!”   “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   被褥中传出隐忍又破碎的哭声,纵是平旦晨曦已经洒入,于她都是再难亮起的黑夜。   红日慢慢晕染天际,更多日光透过六菱花窗照进屋内。   千山小楼里,男人从榻上坐起,只喘着粗气疲惫巡视四周,半晌方静下心来。   多少年了,他还是反反复复做那个梦。   她明明应了与他远走,回青州再谋后路。   可是十里长亭里,他没有等到她,只等到她隔着天地雨帘的一箭。   贺兰泽自嘲的目光落在左臂上。   新婚誓言犹在耳,然为了她的胞弟和家族,她到底还是背弃了他。 第5章 逃兵   ◎贺兰泽后悔,昨夜掀去了她的面具。◎   千山小楼是贺兰泽在辽东郡的一处私宅。   十多年前贺兰氏一族卷土重来,以青州为基地,灭掉冀州袁氏后,整个大梁十三州,其中东道六州,除了幽州这处,其他五州都已在贺兰氏手中。   不过是前些年为避风头,遂一切皆由青州刺史打理。而自从两年前京畿内双王之乱,诸侯四起,贺兰氏便慢慢从幕后走向了前头。   只是贺兰泽鲜少住在青州,多来都是住在辽东郡的这处宅邸中。这七年里,其母贺兰敏为他的婚姻大事,原不止一次让他搬回青州,然都被他回绝了。直到去岁贺兰泽松口,愿同幽州刺史府联姻,贺兰敏遂不再催促他,由他成日居在这辽东郡。只偶尔谴人过来看看他。   这厢,便又有使者从青州奉命而来。   贺兰泽原从梦中惊醒,一头虚汗靠在床榻养神,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匆匆而来。   “你醒了,赶紧让我瞧瞧。”来人一身青色竹纹直裾袍,黄笄文冠,手里拢着一把折扇,摒退门口拦路的侍者,径直在榻畔坐下,搭上贺兰泽脉搏,又观他面色。   “作甚?”贺兰泽蹙眉道,“今日不过稍晚些……”   青年抬扇止住贺兰泽话语,又分别撸起他左袖、退开衣襟依次观他臂膀、肩头,“昨晚那样晚回来,瞧你步履稳固,我都不曾细看。这厢想起你昨个是单袍回来的,大冷的天,可别受寒了!”   来人薛灵枢,是神医薛素的侄子。薛素早些年常伴贺兰泽身畔,如今上了年纪,遂留在青州侍奉贺兰敏,七年前开始便由薛灵枢代替他照料贺兰泽身体。   “就为这点子事,劳你大清早风风火火跑来。”贺兰泽理好衣衫,揉了揉眉心。   “再等一段时日,公孙姑娘寻来六齿秦艽花,届时你这条手臂筋脉便可续上,恢复如初。你可千万别给我受寒淋雨,让邪气侵体,否则有你苦头吃的。”   “这话你从去岁寻到法子直嘱咐到现在了,何时比你叔父还啰嗦!”贺兰泽瞥过天色,已是天光大亮,指着案上衣衫道,“既来了,便你给孤更衣吧!”   “成!我来还能更快些。”   “你急什么?”贺兰泽好笑道。   “叔父从青州来了,这会估摸已经入内院了。”薛灵枢麻利地给人穿戴好,还不忘翻来披风给他捂着,“昨个你千挑万选的那件狐皮大氅呢?”   “不出门,点炭炉就成。”贺兰泽丢开披风,“今个晚起了些,夜里惊梦罢了。你叔父不会责你照顾不周的。”   “确实多梦,脉象显示出来了。”薛灵枢挑眉道,“自前日起,主上舌红少苔,气弱而阳不守阴,这两处症状愈发明显。”   前日。   贺兰泽嘴角忽勾了一下,整理交领的手在胸膛滞了一刻。   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午后她撞在他怀里的分量,他伸手握住她手背的触感。   虽是湿冷的皮肤,但带着活人的体温。   只一瞬间,便结束了他这两年的绝望。   *   薛素奉贺兰敏之命而来,自是最为关切贺兰泽的身子。   一个不愿母亲担心,一个唯恐叔父责罚。   君臣二人自然心有默契。   书房内,又是一番望闻问切。   贺兰泽身子无恙,薛灵枢调理有方。然薛素还是抓着贺兰泽多梦气弱这块,训了薛灵枢一顿。   “人吃五谷,总有不适。一贴药的事,也值当叔父这般要紧。”偏阁内,薛灵枢挑称抓药。   “莫觉得当年抢回了主上半条命就是了不得的医术。”薛素往书房看了眼,“医理博大,你所识不过尔尔,所精也不过筋骨一科,想要触类旁通,还需素日博览群书。红鹿山每两年四月时节开山一回,吾薛氏无需缴纳百金,便可持令而往。择空上去同那处医者多切磋切磋。”   薛灵枢打着哈哈应付。   “主上惊梦,你还要多注意,且观他是为军务忧心,还是因故人伤情……”薛素顿了顿,“总之,主上大婚在即,于公于私都不容有误。”   薛灵枢将药交给药童,余光瞥过自暗卫首领霍律入内后便合门的书房,只摇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挡过自个一说谎就乱抖的睫毛,“主上自是公务烦心,如今烽火四起,贺兰氏一族便难隐幕后。总不能是为了担心公孙家的女郎寻药艰险吧!”   闻这话,一向板正的薛素亦笑了笑,叹道,“主上要是真有心担忧旁的女郎,老夫人得长跪佛前还愿,给天下菩萨都塑金身。”   薛灵枢摇扇的手顿下来,忍住了笑实在忍不住好奇的心,“叔父,当年在长安,你原见过那谢氏女,到底是何女子?”   薛素张了张口,望向窗外一楼院中的满园梅花,“雪降花开,春日梅落,四季就开那么一回。不妨择些松柏常青的树栽种,得空嘱咐一声培土丁换了吧。”   “叔父眼下不就得闲吗!”薛灵枢摇开折扇,回得斩钉截铁,“恕侄儿没空。”   *   书房内,四个熏炉凝着炭火,苏合香袅袅弥撒。   桌案上还放着一个紫金手炉,贺兰泽左手搭在上头摩挲,右手翻过霍律奉上的卷宗,晨起稍稍泛白的面庞恢复了血色,眉眼沉静,阅着采集来的更多信息。   【西昌里严府,延兴十五年举家搬至并州,留家奴朱氏守宅。延兴十六年三月,朱氏子朱森被征兵并州 ,五月朱三殁,留未亡人朱文氏独居府内。】   老妪独处。   贺兰泽翻过一页。   【同年六月,朱文氏远房侄女投奔而来,姓氏不详,人唤阿雪,携有一女。】   “携有一女……她的孩子?”贺兰泽没抬头,盯在字眼上,“多大的孩子?”   “看着很瘦小,估摸三四岁。”霍律硬着头皮回话。   当年贺兰泽入长安三年,周身暗里的护卫部署都是他一手负责的,自也认识谢琼琚。三四岁的孩子,怎么算也算不到和离了七年的男人身上。   偏贺兰泽还在问,“确定是她的?”   “同夫人……长得肖似其母。”暖气烘烤的屋内,霍律觉得背脊发寒。   这处涉及一桩往事。   当初贺兰泽受伤虽重但心志尚坚,只是年少情意难舍,回了青州还暗里派心腹探子打探谢琼琚的消息。然得到的第一条讯息,就是她二嫁中山王。如此爱恨难抑,血痰迷心昏迷了许久。数月后醒来便再未提起旧人。   直到延兴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长安双王夺嫡日渐严重,中山王式微,东道上自然有风声。然风言风语中,有一则消息传得格外盛。   便是中山王妃为邪祟,被幽禁别苑。   贺兰泽闻此事,私下让霍律前往调查。   本以为这事要取的真实情况,多有不易。毕竟是一门王府里的事,却不料很是顺利。   霍律入长安数日后,遇见谢琼瑛,如此从他身上入手。   谢家郎君自是悔恨又愧疚。   道是阿姊这年二月诞下一女,八月亡故,婴孩不足周岁,天可怜见。她身在丧女之痛中,“邪祟”二字不过是王府后宅妇人争宠设计而为。   而如今看来,想必当年那个女婴根本没死,多来是谢氏女自己的计谋,金蝉脱壳罢了。   贺兰泽没出声,翻页时纸张撕破半页。   【二月初六,朱森回辽东郡,晌午入严府。】   贺兰泽又翻一页,后面已无内容。   他推过卷宗,靠在榻上。   主子没声,霍律和副手更是大气不敢喘。   “朱森品性如何?”半晌,贺兰泽问。   “回主上,这卷宗是昨个午间整理成册,故不曾记录。属下已经派人去打听其人品性,估摸最迟明日晌午便有消息了。”   贺兰泽默了片刻,捡回卷宗,重新翻看。   【同年六月,朱文氏远房侄女投奔而来,姓氏不详,名唤阿雪,携有一女。】   魔怔般,一打开便是这一页。   她在这,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你看清楚了?”贺兰泽问。   霍律初闻不明所以,见他翻在那页,方道,“确实是个三四岁大的小女郎。”   “属下、再去细探一番。”到底,霍律不敢把话说死。   “你见过齐冶。”贺兰泽面无表情道,“像吗?”   霍律实在跟不上自家主子这日跳跃似的思维。   “中山王!孤问像不……”贺兰泽“哗”地合上卷宗,合眼道,“出去!”   日光偏转,这日贺兰泽没出书房,由地上影子变短又变长。   直到晚膳时分,他似想到些什么,只翻开卷宗重阅,再次传来霍律,让他盯死严府。   想了想道,“不要在外围盯了,让你的人直接进去,就说奉辽东郡太守令逮捕朱森。”   “那以何罪名呢?”霍律吃惊道,“主上,纵是莫须有的罪名,眼下是在辽东郡,明面上我们是无权过问郡守事务的。可要提前和他们打声招呼,或是让他们前往!”   “实打实的罪名!”贺兰泽冷嗤,“朱森乃一介逃兵,论罪当斩。”   “逃兵?”霍律诧异道。   须臾间反应过来,朱森乃去岁三月入伍,如今却已经回来。按大梁军规,新兵入伍满两年方有探亲假,可请示离营。   如此回来,可不是逃兵吗!   “属下即刻就去。”   贺兰泽负手立在窗前,看西头半隐的落日,吩咐备车。   一介逃兵,指望他有什么品性。   前往王记首饰铺的路上,贺兰泽不由有些后悔……她的那张脸,昨夜不该掀去她面具的。   店铺里,接待贺兰泽的是王掌柜的表妹万氏,道是其姐下午出去进货,如今店中暂时由她管理。   “无妨,昨日接待在下的是一位叫阿雪的女郎,她介绍饰品甚好,眼下可在?”贺兰泽耐着性子道。   “抱歉,阿雪也不在,今日她身子不爽,只上了半日工,午后便告假回去了。”   “郎君看看需要些什么,妾也可以为您介绍!”   “哎,郎……”万氏来不及说后头的话,男人已经疾步离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走个转场,不虐哈! 第6章 母子   ◎乌云遮住银月仅有的光。◎   谢琼琚确实是因为身子不爽告的假。   当是昨夜染了风寒,晨起便醒的迟了。本打算歇一日,然想到如今店中赶工,难得需要她们的时候,便还是强撑着去了。   王掌柜感念她过来,给她喝了碗退烧的药,发出一身汗,原是好了许多。正常撑到晚间不是太大的问题。   然谢琼琚午后告假,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这日晨起,她在院中遇见了朱森。朱婆婆三言两语介绍着,朱森在一旁劈柴,老实巴交地同她打招呼。甚至她出门时,皑皑正从外头捡回一盏羊角灯,只是因为落在雪里,稍有损坏,朱森还好心地给皑皑修补。   许是因为那盏羊角灯是昨夜贺兰泽挂在树梢的,她转身时不由多看了一眼。   朱森手脚麻利,一会功夫便收拾好了,皑皑接过时很开心,脸上笑意朗朗。这般情境,谢琼琚本该感激而庆幸的。然一晌午她总是心有不安,觉得府中那对母子说不上来的奇怪。   出时,她只当自己疑心过重。   后头反应过来,问题出现在贺兰泽那件大氅上。   因她晚起,朱婆婆特意过来看她,顺道给她添被。道是他们都起了,这大氅暖和,给她盖着。   谢琼琚瞧着时辰,便也未曾再睡下。只拥着那件大氅在榻上坐了会,总觉周身气味冲人,初时只以为是自己昨晚没有盥洗干净。   这会想来,那气味分明是大氅上传出的,是一个男人油腻的肉脂味,混杂着牛棚的腥臊气。   显然,是朱森昨夜使用。   纵是牛棚再冷,且可以换棉被盖之,这般保暖之物总该留给老幼。想到这一出,谢琼琚难免有些不满。   再一想,用便用了,朱婆婆还道什么果然是上等之物,实在暖和,老婆子头一回用,沾了皑皑的光。   再回想晨起接触对朱森的印象,只觉这人自私又伪善。   如此熬到午膳时候,只觉不能让皑皑那样小的女童同这样的男子处在一起,遂告假回去。   谢琼琚离开时,问了小玉,阿洋是否在家,原想请他帮忙壮胆。奈何出了太阳,阿洋进山打猎去了。   谢琼琚也没有多言,回去路上买了三贴安神草药,寻出了里头的柏子仁。剩下的钱买了一坛酒和一些下酒菜。   回到严府整理衣物,朱婆婆过来问得急切,“大冷的天,这是带着孩子要去哪里?”   谢琼琚含笑道,“今个在店里遇见族兄,应了他在那边住下。他催动得急,非要我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这……”老人欲言又止。   “婆婆放心,是我自个要走,剩下三个月的房租您不必退我。”谢琼琚从包袱旁拿出备好的半吊钱,“这个也给婆婆,劳您这一年多给我看护皑皑,算是一点工钱,多了我也实在没有了。”   “成吧。”朱婆婆接过,一时没说什么,只道了声那你慢慢收拾便出了屋。   朱森品性几何,本与她无关。老人只此一子,她也不想伤人。若这般脱身,便罢了。谢琼琚摸了摸衣襟里的一包柏子仁,松下一口气。   却不想未几朱森过来,从天色不好又要下雨,道她今日奔波太过待他借辆车送她,再到既然与族兄重逢怎让你独自回来,不给帮衬着同来同往……   如此种种,谢琼琚便知晓今日走不掉了,朱森亦不会让她走。   只顺应道,“朱大哥说得有理,左右天色不好,我便等等吧。”   “难得我今日空闲,回来买了些酒菜,原是感谢朱大哥晨起给皑皑修补灯笼的。这会晚膳我们一同用了吧。”   “好,好,甚好!”   “那劳您让婆婆多煮碗饭,顺道将这些菜热热。”谢琼琚捧来案上的菜肴,笑道,“酒便妾来温,左右炉子是现成的。”   朱森喜出望外,接过时忍不住摸了把谢琼琚手背。   谢琼琚垂下眼睑,腼腆将手缩回,目送他离开。   *   谢琼琚长年失眠,在中山王府时医官给她开安神汤药,说过新鲜的柏子仁是中草药中催眠作用最好的,只是效力太强,入药伤脾肾,故而配药时均以风干柏子仁使用。   也就是眼下的柏子仁催眠效力已经减弱许多。   力弱则加量。   谢琼琚将柏子仁研磨成分,全部撒入了烈酒里。   百姓人家,烛火珍贵,晚膳便用得早些。   西边红日尤在,朔风回荡,四人在屋内围炉用膳。   男人贪杯,无需劝酒便是一杯接一杯用着,亦不必担心他会倒过来劝你同饮。只是每灌一盏便用余光看一眼朱唇黛眉的妇人,粗衣麻布也难掩姿色。   谢琼琚只作不知,给皑皑添饭夹菜。   “你也吃。”朱森终于安耐不住,寻话谢琼琚。   “多谢朱大哥。”谢琼琚转头,给他碗里倒酒。   就快见底了,她感受着酒坛的分量,看朱森不过两分醉态,心中不免着急。   而朱氏这厢,当是母子二人约好的。   她看了眼儿子,笑道,“皑皑吃饱了吧,随婆婆去打璎珞,给婆婆穿针去。”   谢琼琚揉揉她脑袋,“去吧,一回阿母去找你。”   小姑娘点点头,牵过朱氏的手离开。   夕阳敛起余晖。   酒干菜尽,药效终于起了作用,在被迫咽下了他夹来的两口菜后,谢琼琚终于看见面前人碗筷落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试着喊了他两声,见无反应,遂拿了包袱正欲开门逃离。然伸手推门的一瞬,方生绝望。   朱氏在外头将门落了锁。   顿时,遍体生寒。   而第二次尝试推门时,她的右手又开始莫名打颤,半分力都使不上。   谢琼琚环顾四周,这下人的厢房,除了临边的两间有窗户,其余中间四处只有出入的小门。她住着第二间,自然无窗,门是唯一的出口。   她用身体撞门,尤似那年城郊别苑,她也素手无力,便用身子撞倒一排又一排烛台,燃起滔天大火,如此死里逃生……   然而,仿若她没有那么好运了。   许是风干的柏仁子药力不够,许是撞门声惊扰到了朱森,他竟醒了过来!一身酒意弥散,粗犷壮硕的男人从后头扑来,拦腰抱上去……   如此蛮横粗鄙的贴身后拥,彻底将谢琼琚拉回那两年不堪回首的岁月,她浑身战栗,撕心裂肺惊叫起来,发狠咬上他胳膊。   “贱人!”   朱森吃痛,浑噩中抓起她长发,拖往杯盘狼藉的桌案,挥落碗盏将人按上。然到底中了药,举止间明显失了凌厉和力道,故而出现了短暂的失神呆和滞。至此一刻,一个酒坛从他头上碎裂,头顶鲜血四溢……   “你个……”   他吃痛回神,然而抬起欲扇的巴掌,和开口要骂的浑话,却都没有能完成。   谢琼琚左手剩下的坛口碎片,在他倾身上来的一刻,锋利又粗粝地割入他喉咙,腥热的血流出来,男人扑面倒下,妇人仓皇滚在一边,从桌上滑落。   “我的儿……”朱氏原在隔壁听到这处声响,只当是男女房中那点事,便闭了眼念经,想着这晚过去,儿子成了事,这妇人便也认命了。   却不想声音越来越大,皑皑又一个劲要跑过来,挣扎许久方也跟了过来,却见得如此场景,只哆嗦着手开锁进来。   她一进来,谢琼琚便抱上孩子欲逃奔出去。   “我的儿!”   “我的儿啊……”   “阿……母,救救……”朱森一个痉挛,彻底咽了气。   “我的儿啊——”花甲老妪身子一僵,双目充血,忽地一声凄怆。   已经踏出门的谢琼琚只觉一股阻力,人被拽住,踉跄跌下身去。   “杀人犯,不许走!”   “你给吾儿偿命,去地下给儿做媳妇!”   朱氏扑上来,欲掐上谢琼琚脖颈,然到底年迈,被谢琼琚一脚踢开了。   “皑皑!”谢琼琚爬去门口,抱起跌在地上的孩子,“皑皑!皑皑!”   她拼命喊着合目无声的女儿,只感觉手上一片濡湿,伸出手才发现全是血,门槛上也有残留的血迹。   皑皑磕到了后脑。   “不、不许跑……吾儿……”朱氏发了疯般扑上来。   谢琼琚回首看尚且拽着她裙摆的老人,又看已经被她杀了的人,再看怀中人事不省的女儿。   顺手捡起碎片,直接切入老人脖颈,“若再世为人,想想到底何人害死你儿子!何人害死了你!”   她铆足劲将碎片割入皱纹起伏的血肉,直到老人不再挣扎,圆瞪着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方松开手。却也不敢有片刻停留,只转身抱起孩子逃奔离去。   外头天色昏沉,仅剩余晖一抹,天空飘起小雨。   她跌跌撞撞回来,将那件大氅给孩子裹上,绕过矮墙水榭,从西边的一处偏门逃出。   夜幕降临,雨势渐大,乌云遮住银月仅有的光,她瘦弱又无助的背影湮没在夜色中。   贺兰泽到严府时,看见的便是两具尸体横陈室内的模样。   霍律早他一盏茶的功夫到达,只回禀道,“主上,我们来时尸身尚有余温,想来凶……人应该走不远。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   “就是这处可要通知一声当地府衙?”   贺兰泽也没说话,他回望四周,片刻往床榻走去,见到一个散落的包袱,包袱中有半吊钱,和几套半旧的衣衫。   他俯身去拿,发现枕上有掉落的青丝,便仔细捡起,对着幽幽烛光反复看。半晌,对拢成股,放入腰间绣囊里。   转身时,还看到一盏羊角灯,是他昨日留下的那盏。   他将灯和包袱一起抱在怀里,踏出门去。   雨夜中响起他没有起伏的声音,“直接支会辽东郡太守,帖一张警民告示,西昌里严府一对母子夜遭盗匪入室盗窃,不幸身陨,现已抓获要犯。城中明日起提早至酉时宵禁,家家提早熄灯。” 第7章 失明   ◎你看看阿母,阿母就在你眼前。◎   入夜的这场雨,下得不算太久,谢琼琚抱着孩子跑到安平镇长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无人的街头,夜色滚滚,不见星月,她却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荣氏医馆。   被横抱了一路的孩子眼下伏在她肩头,容她腾出一只手敲门。   店门是木质的,有些年头了,上面铜锁边的朱漆已经斑驳掉落,生出毛躁的木刺。雨水淋刷后倒也刺不到人皮肉里。   然,待屋里人出来开门时,谢琼琚四根指节还是磨破了皮。   敲得太久,太用力。   可是饶是如此长久的声响,皑皑都没有睁眼醒来的模样。   “荣大夫,是我。阿雪。”   被唤作荣大夫的中年男人将将睡下,这会拎着灯笼将门开出条缝隙打量面前人。   “那会我带了面具,您救救我女儿……”   “进来!”荣大夫将门打开。   “跌在门槛上。”   “就是、我没抱住,撞在了上面。”   “大概大概……”谢琼琚望向外头的天色,“差不多落雨那会撞的。”   荣大夫问什么,谢琼琚答什么。   听来流利。   他看她一眼,回头继续检查躺在榻几上的孩子。   这位荣氏医馆的大夫是她在安平镇上唯一认识的医匠。去岁,她暂住在客栈以挖草药售卖谋生的时候,便是卖给他的。   当时曾挖到过一株罕见的黄参,她跑了好几家店,只有他没有拼命压价,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收走了。   看她为采药磕了一身伤,便又给了一些跌打的药酒,还道以后有事可来寻他。   谢琼琚已经来寻过他一回了,就是初见朱婆婆扭伤脚那回,她搀她到这正骨,荣大夫也没要她们钱。   道是看在她那株黄参的面上,卖个人情。   人情自当有来有往,没有谢琼琚这般连番索要的。   还是如此深夜。   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局促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荣大夫,孩子没事,只是皮外伤对不对?”   荣大夫已经检查完孩子的伤口,正在给她清创。后脑鼓起很大一个包,伤口也大,但好在不深。   闻他这样讲,谢琼琚松下口气。   但是荣大夫的神色并不轻松,他给孩子包扎好,将她翻过来趴在榻上,谢琼琚欲抱来伏在自己身上,却被他阻止了。   “你身上都是湿的,不能抱她。”荣大夫在一旁边净手边道,“外伤无碍,用两贴药便可。但是接下来一昼夜,得防她嗜睡,头晕,呕吐。若有这三者其一的症状,便说明脑子里有淤血,届时便麻烦了。但若是这期间,她能清醒,想进食,便也是无碍的。”   “熬过这一昼夜便好了吗?就是到明天日落那会?”谢琼琚神思还是清明的,就是说话开始哆嗦,“可是她现在就睡着了。有、有一个多时辰了,都没醒。这是天黑了,她困了,还是您说的嗜睡?”   “你试着叫叫她。”荣大夫说着话,转回了屋内。   谢琼琚跑过去想握住皑皑的手,没握上。   她往四周寻去,最后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大氅的里子没有湿。她一边喊着孩子,一边拧干自己两只衣袖的袖沿,然后在里子上反复搓干手上的水渍,甚至想能不能搓出一点热气。   搓了一会,手皱巴巴地干了,银白的里子上除了斑斑水渍,还有一缕缕淡淡的血迹。   她朝手心哈气,终于握上孩子的手,只是继续唤她的时候,她开始掐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皑皑细弱枯瘦的手背腕间,都被她掐出指印。   终于,孩子发出一点呻|吟,缓缓挣开眼来。   “皑皑!”谢琼琚一下便笑了起来,眼泪滚在眼眶。   “疼……”皑皑缩起手,欲要摸上脑袋。   “你哪里疼?”荣大夫端着一盏热汤出来,见人醒了,赶紧过来问她。   “手疼,头也疼。”   “这里有几根手指头?”荣大夫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定下时变成了四根。   “四根。”皑皑蹙着眉,“开始仿佛是三根。太暗了,我看不清。”   “看不清?”荣大夫望着两盏高燃的烛火,蹙眉问道,“头除了疼,晕不晕?想不想吐?”   皑皑摇头,“就是疼。”   “你喝了驱驱寒。”荣大夫将姜汤递给谢琼琚,思索了片刻,“暂时看应当还好,你先带回去吧,还是细心观察一日。有事再过来。”   谢琼琚闻荣大夫话语,又看皑皑清醒模样,心中松泛了些,捧过热气腾腾的姜汤,感激地喝下。   暖流熨帖过肺腑,她恢复了一点生气。只是搁下碗盏,正欲抱起女儿的一刻,方才意识道,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甚至还背着两条人命。   若非雨水冲刷,身上当有更多的血迹。   若非皑皑受伤,也无法掩饰她这一身杀戮。   她佝偻着身子,半晌拾起大氅,转身低语道,“荣大夫,我没有带银子。我……就在王氏首饰铺上工,能否明日拿了工钱给你?”   “我不会跑的。我、今个就留在这处,天一亮就去拿银子……”这大概是谢琼琚迄今为止,说的最卑劣的话。   哪是什么留人抵押,分明是她无处安身。   荣大夫看着她,叹了口气,“眼下你在这歇一晚自然无妨,但是白日里我要开张做生意,便不好待了。”   “我知道的,天一亮我就走。”谢琼琚频频颔首。   “孩子那一点皮外伤不值什么钱。”荣大夫转去内堂时,看见又重新合眼的小姑娘,只道,“但你还是要备些银子,以防万一。”   屋中熄了灯,谢琼琚坐在榻几畔的地上,因为紧张和恐惧,咬破了唇瓣和本就磨损的指骨。   她盼着皑皑能渡过去,平安无事。否则她去哪里备银子!   她想到那对被她杀了母子,他们是该死。可是西昌里是富贵地,命案很快就会被发现。   天亮了,皑皑就会好了?   天亮了,通缉她的告示也就出来了!   要是她被捕入狱了,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要怎样过活?   是在东郡那样,被卖去青楼?   还是伤残在身,沿街乞讨?   亦或是和她一样,被富贵权势人家买去,看似万般幸运得了璀璨的人生,实则荒谬不堪!   那日别苑滔天的大火里,眼见殿门即将被下人撞开,她松开谢琼瑛的衣襟混在慌乱的人群中,却还是记住了他回应她的全部话语。   他说,“我骗你作甚?你去谢氏祠堂看啊,看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要是还不信,你去汝南外祖家问问?”   “亦或者你想一想,为何贺兰泽的身份明明只有你和阿翁知晓,可是尚未举事前我却也知晓了?不为旁的,是阿翁告诉我的,我才是谢氏未来的家主。”   “而你知晓,仅仅是因为贺兰泽要你知道,他不想骗你,而非你作为谢家正支女儿该知晓,仅此而已……甚至,甚至阿翁将你嫁给贺兰泽,还有一重意思,若是举事败,左右你不是谢家女儿,将你扔出去,不至于牵扯谢氏太多……”   谢琼琚不知怎样渡过的这一晚。   她的脑海中又是往事汹涌,历历在目。   眼皮合上又睁开,她忘记探了几次孩子的鼻息。   但她记得有一回醒来,模糊探完鼻息后,就没有再收回手,而是捂上了孩子的口鼻。   孩子挣扎,她便更用力些。   直到孩子嘤嘤出声,她才回神,如遭雷劈般收回了手。   然后,她便重新抱膝坐在地上,睁眼望向窗户,再不敢失神入睡。   东方第一缕曦光撒入她眼眸的时候,她撑起身,去唤榻上的孩子。   她希望她一下便能醒来,醒了便没事了。又希望她多睡一会,小姑娘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她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好看的东西了。   荣大夫起得也早,送她离开时还赠了她两贴药。   谢琼琚道,“谢谢您。”   荣大夫摇头,“有事你再来。”   “等等!”他叫停她,“你这只右手,何时又开始抖的?”   谢琼琚低下头,看血迹斑斑的手,“两天前吧。”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还是……”有病人进来,荣大夫没有再问下去,只道了声你先坐一坐,遂返身给人看病。   谢琼琚抱着还未醒来的孩子,侯了片刻。   只是第一个病人还未走,第二个又来了。她起身原想同他打声招呼离开,见他实在忙得分不开身,遂笑着朝他行了个礼,出了医馆。   她的右手时好时坏,眼下又使不上力,便单手搂着孩子,右手虚搭在她背脊。   贺兰泽的大氅盖在孩子身上,同时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和身形。几个衙役拎着告示从她身旁匆匆奔过,她侧身避过。   天那么冷,她的后背却全是汗。   长街上人还不多。   那几个衙役在东墙贴完告示,很快便离开了。   谢琼琚四下巡望,最后走上前去。   【昨夜西昌里严府家奴严氏母子为盗匪所掠杀,经太守府衙一夜追捕,现盗匪三人已逮捕入监。特发此令,即日起宵禁时辰提前至酉时正,宵禁无令不得出户。】   谢琼琚不明所以,又想许是太守无有作为,混乱结案。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然到底于她的一方天地里,彻底松下了一口气。   许是苍天怜悯。   “……冷。” 皑皑亦在这个时候醒来,在她怀中战栗,呢喃道,“饿!”   “皑皑饿了是不是?”谢琼琚走到一旁的店铺遮风口,低声问她。   孩子睁着漂亮的双眼,冲她点头。   又冷又饿。   要是平素闻这话,谢琼琚该是无比愧疚。但眼下这话入耳,她格外高兴。说明孩子是清醒的,没有大碍了。   她在王氏首饰铺存着数月的工钱,还有一四金的酬劳,且去领出些。如今西昌里的案子结了,她便可以继续在那处上工,日后便住在那处。   唯一的不好,是被贺兰泽发现了……   然眼下,她顾不上这处,只抱着孩子赶去店铺领钱给她买吃的。   “是天还没亮?还是又过去一天了?我们去哪里?”皑皑从她怀里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天亮了,去阿母上工的地方。”   “天亮了?可是还是好黑,什么也看不见……”   谢琼琚顿下脚步,慢慢推开孩子,看她同朝露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天很亮了啊,虽然是个阴天,但是皑皑,你看天上的云,看地上残留的雪,还有、还有你看刚刚走过一个人,就前头,他穿蓝灰褂子,手里跨这一个竹黄色的篮子……”   孩子茫然地摇头。   “你都没看见吗?那你、你看看阿母,阿母就在你眼前……”   “我看不见你。” 孩子眼睛挣得大大的,这般回应她。 第8章 典当   ◎远远不够。◎   已是日上中天,千山小楼中,贺兰泽拢着紫金手炉,沉默坐在二楼临窗的榻上。一旁的矮几上还放着昨夜带回来的包袱和那盏羊角灯。   他的目光慢慢移转了方向,落在一楼满园的梅树上。   昨夜一场雨,又是几番飘零。   也因这场雨,冲刷掉了她的踪迹。   他命人张贴了榜单,松她心神;堵住关隘,使她走不出辽东郡。按暗卫探来的消息,她能落脚的地方,只有王氏首饰铺。   可是,一炷香之前,霍律回话,她今日没有去铺子。店里的女工忙着给公孙缨赶制婚服,骤然缺她一个,也很着急。   一夜又半日,她那点脚程和力气,还带着一个孩子,能去哪。   贺兰泽又一次看带回来的东西。   夜深路黑,却弃了灯盏和包袱,显然走得匆忙。可是即便杀了人,带上包袱不过顷刻间的事,不损她力气不误她时辰,以她的心思不该如此慌乱。   除非,还出了对她而言,比杀人更严重的事。   被杀。   搏斗中……那个孩子死了?   也不对。   孩子没了,她大概连逃的念头都没了。   所以,是受伤了。   那是谁受了伤?   贺兰泽豁然起身,传人搜查镇上的医馆药铺。   时值霍律的副手杨平来报,道是暗子无意间在一家当铺中发现了贺兰泽的那件狐皮大氅。   “问清楚来路没?”贺兰泽摩挲着手炉。   “回主上,店家说是一位妇人今早典当的,开价三十金,结果被硬压成五金便成交了。看样子很是着急。”   “五金!哪家当铺这么黑?”薛灵枢端着药膳进来,闻这话简直匪夷所思,“那是一张完整的玄狐皮,光料子就奔五十金去了。”   “是鼎茂记。”杨平回道。   “妇人眼力不错,典当折半三十金,连行情都懂。”薛灵枢回神,将药膳推给贺兰泽,压声道,“我就说你那日少穿了件衣裳回来,原是给她了……”   “不是,不至于,一件衣裳当就当了,怎么还生汗了?”薛灵枢抓过贺兰泽手腕搭脉,被他冷眼抽了回去。   “孤无碍。”贺兰泽压了压气息,接过药膳,半晌道,“传令霍律,把人都召回来。”   杨平领命离开。   “怎又不找了?”薛灵枢摇开扇子坐下,还是不放心,只重新搭上他脉搏。   脉搏有力,节奏不整,乃脉洪之象。   是气怒强抑的生理反应。   贺兰泽持着汤匙不说话,转头看窗外天际。   “问你话呢,这忧心一夜未眠,如何说不找便不找了?”   “念了这么些年,又让你碰上了,也是缘分。”   “不若……主上同在下讲讲,您当年在长安的那段韵事,也好让在下见识见识夫人风采!”   “不说便罢。不过还是再找找吧,方才杨平不是说,当急着用银子,要是银钱不够呢……”   “五金还不够?能是多大的病多厉害的伤!孤去寻她作甚,她本事大得很,衣裳说当就当!也对,一件衣裳罢了,哪有她女儿重要!”   贺兰泽已经砸了药膳,这回又一脚踢翻案几,羊角灯滚落,包袱散开。   “抱歉!”贺兰泽合了合眼,缓声道,“劳你再熬一盏吧。”   “总算迫你呕出来了。气抑胸中,易伤肺腑。”薛灵枢拍过他肩头,返身出去给他熬药。   合门的一瞬,他看见那个从来矜贵温雅的天之骄子定定望向地面,须臾俯身将包袱和灯盏都拣了起来。   衣衫染上一点细小的尘埃,他拂去,又叠好。   然后又低头把那盏脱了线的羊角灯,认真修补。   薛灵枢在偏殿熬药,折扇轻摇,文火灿灿。   他突然便想起方才入殿时贺兰泽额角的薄汗,无声笑了笑。   *   已是傍晚时分,谢琼琚从荣氏医馆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布袋,里面是她凑的九金七贯钱。   五金是典当了衣服得来的。   四金是她卖出头面的酬金。   万掌柜很好,帮她快马通知了进货的王掌柜,王氏亦爽快地答应了提前支取。两人还各自借了她一贯钱。   郭玉又帮她向上工的姐妹们集满了一贯,加上李洋昨日卖猎物的银钱和她提前支取的工钱,凑出了这么多银子。   九金七贯其实是一笔很大的银钱了。   如今时下,五贯钱足够一个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   如此算,九金七贯能花近二十年。   可是荣大夫说,远远不够。   皑皑失明,是脑中积了血块,压迫视线。血块尚且可消,但需要一味名唤乳香丹参的药。   乳香丹参活血化瘀。   六齿秦艽花接骨续筋。   乌色曼陀罗止痛麻沸。   这三味药都是极珍稀的中草药,后两者更是有价无市,数十年难得一株。   相比之下,乳香丹参量产稍多些,然一株最便宜也要三十金打底,这还是前两年的价格。   荣大夫认识的另一处医馆中有这么一株,好生保存至今,价值已然成倍翻涨。   晌午谢琼琚发现皑皑异样后,急忙送来检查。他探出此病,十分尽心帮她。那处得荣大夫牵线,也给了公道的价格,四十金。   谢琼琚知道药材金贵,匆忙典当衣物筹银子,从未想到竟会如此高价。   九金多钱,显然杯水车薪。   暮色降临,长街开始宵禁,铺子一家家合门落锁。谢琼琚捧着草药银钱,无声又无力地走在街道上。   她本就有些发热,昨夜又淋了一场雨,前头皑皑的事堵着,她感受不到。这会尤似一场回合战停下休憩,她便回神惊觉身上一阵阵发寒,喉咙辛辣干燥,连呼吸都是痛的。   “阿雪!阿雪!”一个男子从对面奔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阿洋。”谢琼琚撑起精神,“可是皑皑又不好了?”   “皑皑无事,用过晚膳已经睡下了。玉儿陪着她呢,你放心便是。”李洋递上一把伞,“是玉儿见你到现在还没回去,让我出来寻你。这不,看天色又要下雨了。”   谢琼琚如今带着孩子暂住在小玉处。   她笑了笑,感激地接过伞。   将怀里的东西递给阿洋,“这些劳你帮我先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办,一会再回来。”   “我和你一道吧,马上天黑了。”   谢琼琚也没有推辞,只往右侧的“鼎茂记”走去,用高出原价两成的银子赎回了大氅。   “这就半日,便抽了一金。”阿洋眼见谢琼琚付了六金,难免肉疼,又讶异道,“皑皑的病不治了吗?”   “典当都是如此,不然他们赚什么。还好这是活当,能按分成赎回来。”谢琼琚将大氅拢在手中走出店去,没有回应阿洋后面的话。   孩子还那样小,她怎能放弃!   这件玄狐皮的大氅,算上做工,少则也值七十金。   今日是她急了。   她这幅样子去当,自然当不到好价钱。王掌柜后日便回来了,托她换家典当,且典死当,如此三十金总有的。   凑一凑,便只缺几金了,想必李大夫处也能打下欠条。   她盘算得很好,确是可行的计划。   从当铺出来,谢琼琚又拐去荣氏医馆。   荣大夫闻她意思,亦颔首道,“要是真的只缺数金,自然好说。”   谢琼琚定心了几分,抱着衣裳道谢离开。   若是放在以往,她大概要禀着尊严,将它高高搁置收拢。等贺兰泽来取头面时,将大氅还给他。   可是如今,相比皑皑的眼睛,尊严骨气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打算还了。   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踏出医馆,抬眸便看见贺兰泽站在长街的尽头。   四目相视,谢琼琚骤然想起重逢时贺兰泽的话。   她抓在大氅上的手紧了紧,边走上去边对李洋道,“你先回去吧,那是一故人,许能凑些银子。   李洋不甚放心。   “无妨的,我晚些便回来了。”距离贺兰泽半丈处,谢琼琚站定身形。   “成吧!”李洋点了点头,走过贺兰泽时却还是有些狐疑地望向他。   贺兰泽锦衣狐裘,姿容风流,萧萧肃肃站在暗夜清冷处,端的是让人敢望不敢近。  偏他迎上李洋目光,眉眼温润,举止谦和,甚至微微低了头,含笑拱手道,“兄台慢走。”   “你们聊,你们聊。”阿洋到底不曾见过如此可亲有礼的贵人,一下放松了警惕,频频颔首。   贺兰泽耐心极好地目送人离开,直到阿洋拐道消失在夜色中,方回首将目光落到谢琼琚的身上。   确切的说,他的目光落在那袭大氅上。   这是七年后,他们第二回 见面。   两回,他都如此准确地寻到她的位置。谢琼琚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   她的耳畔来回萦绕着两句话。   【你欠我的,我会慢慢要回来的。】   【我们,来日方长。】   头一回见面,她已经确定,他不会杀她。   但是,他总要发泄他的恨和怨。   谢琼琚捏在衣裳上的手有些打颤,顿了顿道,“那位是我工友的未婚夫,给我送伞来了。”   撇清李洋后,她将话抢在前头,“这衣裳,还你。”   “你不是当了吗?”贺兰泽眉眼松动了些,走上来抚过上头油亮皮毛。   “晌午当了。”谢琼琚并不否认,只平静道,“想想、舍不得,便赎回了。想着……”   她顿了顿,扫过大氅上。   捧衣裳的手指曲起半寸,避开贺兰泽抚毛即将碰到的指腹。   “想着如何?”贺兰泽停下手,彼此指尖只隔了一撮极细的皮毛。   夜风一吹,皮毛摇摆,碰过她指背,再压到他指尖,好似另一种触碰。   “想着有一日碰见你,便还给你。”   “是吗?”贺兰泽轻哼了声,半边清隽面庞隐在深浓夜色里,露出一抹极淡的温柔色,“若见不到呢?”   谢琼琚垂下眼睑,忍过背脊阵阵寒凉,从浑噩胀疼的头脑里继续撑起两分清明的算计。   抬眸道,“那便留着,留个念想。”   话语绵绵,夜色幽幽。   “但眼下既见了……”她将大氅再捧上些,见人不动,索性放入他怀臂间,“自当归还。”   她弯了弯眉眼,正欲抬步告辞,却被他拦了下来。   “一件衣衫罢了,孤还不至于如此吝啬。”贺兰泽单手抖开大氅,披在她身上。   “那便多谢了。”谢琼琚顿了一瞬,福身离开。   “孤闻你孩子受了伤,需要一笔不菲的诊金。你凑足银子了?”   谢琼琚被人阻了去路,连着稀薄月色都被遮去,除了他氅衣两襟厚厚的风毛,和他隐约的下颌轮廓,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点头嗯了声。   “四十金,你怎么筹到的?”贺兰泽给她拢紧襟口,拂去大氅上一点尘埃,“是打算把这衣裳重新换个地方当了,还是折价卖了?”   “这衣裳,前头妾当您是借于妾的,方才便已归还。”谢琼琚咬唇道,“这回重新上妾身,妾自以为是郎君所赠。所赠之物,便是妾的,妾当有权处理。”   贺兰泽被噎住,张了张口,竟没能吐出话。   片刻方冷嗤道,“前头你是要将衣物还给孤吗?以退为进,你压根就没想还!”   “妾还了,是您自个不要。”谢琼琚拢在大氅下的手拼命攥紧,控制着不将它脱下来,脸色涨红,“您、亲手披上来的。”   “孤说的是一件衣裳吗?”贺兰泽简直难以置信,“孤在乎一件衣裳吗?”   “您不在乎一件衣裳,就麻烦让开!”   “孤是说你为了一件衣裳还要算计孤!”   两个人的吼声交叠在一起,撕裂夜的宁静,让本就浓云翻滚的天空,更加阴沉。   周遭静了一瞬。   何其难看。   谢琼琚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道,“您不是来要回衣服,猫捉老鼠半逗弄妾,看妾落魄,那您来此处作甚?”   “总不会是巧合吧!”   “还是说,您手下暗子传了妾的境况,您以德报怨来给妾送银子的?”   贺兰泽又被噎住,他觉得回她是或否,都不对。   夜风渐大,小雨绵绵落下。   他瞥见她被风扬起的凌乱发丝,半湿的鞋面,将她拽进了马车。   鬼使神差,他把她带回了千山小楼。   作者有话说:   压一压字数,明天歇一天,周五继续。本章有红包哈! 第9章 大雨   ◎面目全非。◎   千山小楼原就在安平镇东盛里,距离王氏首饰铺不过七八里路程,与之前的西昌里东西相望,都是非富即贵的地方。   也对,大隐隐于市。   是贺兰泽的风格。   谢琼琚的视线有些恍惚,但神思还是清明的。   她记得,马车一路回来,贺兰泽一直没有说话,神情都是淡漠的。   无声回应,她说的对。   总不会是来给她送银子的!   细想,也不是全无表情。   她被他拖入车厢时,挣扎想要逃开。奈何两只手也没有他一条臂膀力气大,两人一同跌在座榻上,她被压在他身下。   咫尺的距离,她清楚看见他皱了下眉。然后顺着她面庞胸膛往下看去,眉宇间愈发紧蹙,最后起身,将她身上敞开的大氅拢紧。   她往后缩了缩,他便松开衣襟,沉默坐在一旁。   谢琼琚起初辨不出他的意思。   只是马车空间相比外头,到底狭小,未几她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馊味,且随着时间愈久,味道愈浓。   她便有些明白了,整个人难免局促。   是她身上的气味。   她的身上,有前日被朱氏母子鲜血喷溅后的腥味,夜中被大雨淋湿又捂干的水气味,还有因发烧逼汗后黏在身上的汗味。   两昼夜,她连盥洗都是胡乱的,更不曾换过一件衣衫。   她往角落挪去,和先前贺兰泽一样的动作,拢住大氅衣襟。以减少气味的散发。   马停车歇。   她被他拽下车一路带来他的寝殿净室。   他开口道,“去沐浴。”   脱衣入内,她还再不依不饶地问,“大氅是予妾的吗?”   “不是!”他回得斩钉截铁。   她便未再开口,听话去沐浴。   有过旧情的孤男寡女,夜深人静时沐浴,她自然明白意思。   谢琼琚从浴桶中直起身子,浸在水中的脑袋缓缓探出,睁开雾气迷蒙的双眼。   她已经不记得,洗了有多久。   只是一遍遍闻自己身子,反复确定是否已经没有味道了。   周身也没有人,能代她闻一闻。   她迷茫地四下环顾,莫说没有人,连衣衫也没有。   所以洗完她要怎么出去呢?   所以他这样折辱她!   谢琼琚有些聊赖地靠回桶沿上,被热气醺出红晕的面庞,腾起几分自嘲的笑意。   低头又嗅了嗅自己。   其实,是她自个多虑了。   纵是她依旧吐气如兰,脂滑体香,又如何?   早在很久前,她就已经污秽不堪。   城郊别苑里两年,世人看不见的屈辱,烙印在她身上,是她终其一生跨不去的槛。   *   贺兰泽的寝殿,是他从长安回来后重新修葺的。因他左臂筋脉受损,受不得寒,故而墙壁以花椒和泥垒砌,终年保持着四五月份的舒适温度。   眼下早春料峭时节,更是成日辅以熏炉加温,地上另铺蜀褥,入内只需单衣木屐,很是轻便。   譬如此刻,贺兰泽便脱了狐裘,只着一身雪缎中衣,外面搭着一件家常竹纹直裾,对着熏炉烘烤前日从严府拿回的谢琼琚的衣衫。   千山小楼中侍奉他的奴仆皆是男子,这会又宵禁闭市了,一时寻不到女子衣衫。司膳和两个绣娘倒是女子,但总没有让她穿侍女衣裳的道理。   贺兰泽原也干不了熨衣熏裳的活,他就想着将这衣裳烘热些。也不知放在那阴暗的地方多久,摸上去总觉没有干透。又是粗麻,吸足了水汽。   看着手里的衣裳,原先因被她算计而激起的那点怒意也没了。   前两日在严府门前遇见她,他捂上她脖颈的一瞬,只觉是衣衫单薄。而今日,在马车内不慎压倒她的那一刻,他才惊觉更加单薄的是她的身体。   看得见的两颊凹陷。   看不见的胸膛肋骨咯人。   她卧在他身下,半面大氅便可以拢住她。   外头响起敲门声。   贺兰泽搁下衣衫去开门,见来人不是他的掌事李廷,而是薛灵枢,不由蹙眉压笑。   “姜汤哪有在下的驱寒汤好用!”薛灵枢虽好奇,却也只是站在门口,将药盏递给他,方从腰间抽出扇子,指了指一旁案几上红布盖着的托盘,“四十金,李掌事给您备好了。”   “多谢!”贺兰泽接过药盏,合上门。   “等等——”薛灵枢用扇子抵在门上,好心道,“按理说,主上收个人纳房妾,再自然不过。但您今个带回的这位,若是老夫人知道……”   薛灵枢挑眉道,“我阿翁还没回青州呢,你这厢动静小些!”   “劳您挂心!”   贺兰泽合了门,将药盏放在案上。   不由笑了笑。   他今日带她回来,不过是看她衣衫起皱,鞋袜濡湿,容她沐浴缓个神罢了。   收人纳妾,让她跟着自己?   贺兰泽低嗤。   她想跟便跟,不想跟就不跟,天底下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恍神间,连卧的净室内,门扉开启。   贺兰泽下意识拿起衣衫,抬眸却见到人已经出来。   她身上缭绕着未散的水汽,只是难抵杏眸荡漾的湿漉涟漪。   长发绞干披散在背上,挡了后背裸面玉石便难遮身前璀璨春光。   赤足踩在厚厚的蜀褥上,一步步向他走来。偶有发梢滴下水珠,同潮湿足印湮成一片,步步生莲。   到他面前驻足时,她微扬的眼尾已经赤红,颊生媚态,长睫倾覆。   病中生烫的额头抵在他胸膛,抬起的手似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慢慢握上他左臂,哽咽道,“还能……抱一抱妾吗?”   贺兰泽没有出声,却用右手如抱孩童般单手将她抱起。   她坐在他臂弯中,竟比他还要高,便低头又问,“去榻上好不好?”   贺兰泽合眼又睁眼,容她滴落的泪珠落入自己眼眸,再从自己眼眶滑落。   他小心翼翼将她卧在榻上,自己坐在榻沿。恍惚中看见她伸出两条细软的臂膀,伤痕斑驳的素手解开他衣襟,一点点沿着胸膛腰腹往下探去。   在将自己命脉任她揉握的一瞬,贺兰泽终于猛地回神,扼住了她的动作,哑声唤“长意”。   她盈盈含笑直起身子,并不肯将手拿出,只伏在他肩头,将彼此距离拉得更近,轻声软语道,“郎君予妾四十金,一晚还是一生,皆可!”   殿外滂沱的大雨,全部淋打在殿内男人身上。   春雨如油,转瞬燃起他心中怒火,欲要将倒映在他眼眸中的妇人烧成灰烬。   他一把推开她,直将人甩到床榻角落,唇口张合了数次方吐出话来,“谢琼琚,你在侮辱谁?”   殿中静下,唯有彼此呼吸声。   贺兰泽当是气急,这一把推得很用力。但他的床榻里侧累着被褥,谢琼琚撞不到墙上。只是眼前黑了片刻,本就昏胀的头愈发晕眩,一时难以回神。   待她稍稍恢复一点清明时,已经被上榻而来的男人扳过了身子。   贺兰泽额角青筋抖动,双目灼灼盯着她。   似要在她苍白潮红的面庞上,寻一个答案。   “妾没有侮辱谁。”谢琼琚回应他,从他手中挣脱,重新躺下身来,“男欢女爱,妾与郎君各取所需。”   屋中有椒墙挡风,熏炉取暖,谢琼琚却始终觉得冷。她给自己盖了条被子,然后伸手继续给贺兰泽脱剩下的单衣。   “男欢女爱,各取所需。”贺兰泽拂开她的手,重复她的话。   一把掀开被衾,却到底没有掀到最后,松手扔在了一旁。仿若留她最后一点颜面。   谢琼琚半边身子露在外头,肌肤上毛孔张开,寒意一层层爬上来。然而她却没有蜷缩抖动,就这样安静地躺着,任由他目光上下打滑。   至亲至疏夫妻。   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   一下回到八年前,新婚的那一夜 。   “妾给郎君宽衣。”碧玉年华的姑娘含羞带怯。   明明已经相伴三载,然到底初为新妇,她伸手到他胸膛摸索衣襟,漂亮的丹凤眼低垂,浓密长睫忽颤,不敢看他。   “我来。”贺兰泽捉过她细白手腕,低头寻她水波潋滟的眸光,竟是先帮她褪去了繁复衣衫,将她卧在床榻。   “嬷嬷不是这样教的。”小姑娘压眉看自己光洁如玉的身子,抬手重新给少年郎君宽衣解带,“嬷嬷说,该是妾侍君,先奉郎君上榻。”   “你倒是记在心上。”贺兰泽嗔她,“怎就现在才说,方才在作甚?”   小姑娘收回手,凤眸流光,咯咯发笑。   “该我侍奉夫人。总归是我初时骗了你,当真不气了?”   借袁氏子身份一事,他在婚期前七个月告诉她,再得了她回应后又问她,到如今拜过天地他还是惶恐。   总觉这一场要携手到白头的婚姻,留了一个遗憾。   他们的初见,混杂着谎言。   无情时,那只是他逐鹿天下大计中的一个环节,他不觉有什么。   动了情,则成了他对爱人的愧疚。   “若是注定了相爱,便不论如何遇见。”   得她如此回应,他的目光在她绯色双颊流连,往下游走时随着被褥的掀开,望见冰肌雪肤泛出朝霞玫瑰色,触上是冬日干柴燃起的灼烫温度。   连着小小足趾都羞怯蜷起,昭示情意的流露,催动原始的欲望。   情和欲,那样自然而充沛地交融,又交付。   根本不是眼前模样,一样的动作一样的位置,却再也没有情爱,只剩下算计和交换。   面目全非。   这一晚,贺兰泽第三次拂开谢琼琚欲给他宽衣的手。   他问她,“谢氏百年,便是今朝不复存在,可是刻在你骨子的尊严呢?你不是心心念念要维护你的家族吗?”   “血肉可泯,气节长存。孤尚且记得你谢氏门风,怎么,你堂堂谢氏正支嫡女,都忘干净了!”   “要是如此,你双亲宗族,怕是地下难安。”话到最后,他说,“你看看,你可还像个谢家人?”   “或许妾就不是谢家人。”谢琼琚漠然道,“反正谢氏亡了!”   这厢话语落下,贺兰泽胸膛起伏,再难压抑心中怒意,只将那剩下的一点被褥全掀开了,翻身压下来。   箍住脖颈,衔住耳垂,破开双腿。   视线交缠。   许是不想看到她模样,亦不想通过她眼眸看到自己的样子。   他提气,将人翻了个面。   “为了救齐冶的女儿,为了区区数十金,你居然可以不做谢家人!”他近乎嘶吼道,“而当日你为了你谢氏同胞,为了谢氏满门,可以一箭背弃孤!”   “输给生你养你的宗族,孤认了。可是孤竟然还比不过一个中山王,一介无能纨绔!”   他将她按住,一口咬在她肩头。   咬到他唇齿间散出血腥味,她皮肉上堙出细细血痕。   却再没有了后续,只无声松口。   做夫妻的一年里,莫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粗鲁和蛮横。分明连着姿势的择取,时辰的长短,都由她做主。   他接受不了如今情形,停下动作,伏在她肩头喘息。只深深浅浅留下一排齿痕。   谢琼琚更接受不了,她的额头撞在床栏上,脑海中浮现出城郊别苑里的头一次。   谢琼瑛就是这样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开始战栗,抗拒。   她叫喊出声,“别碰我!”   贺兰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因一点愧意而努力压下的愤恨重新燃起。   她说,“别碰我!”   她对他说,“别碰我!”   喊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怎么,你还为他守身如玉?”他捏过她下颌低吼,五指下滑掐住她纤细脖颈,扼制她的声响,“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让孤抱你上榻的!”   谢琼琚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胡乱挣扎想要摆脱他的桎梏。   “所以不打算要四十金了?”贺兰泽素白手背筋骨突显,指腹薄茧子陷入又退开她肌理,容她喘息。   话如魔咒,她平静了些,只攥紧被褥控制着哆嗦,未几慢慢靠近他怀里,努力作一副顺从状。   肌肤相贴。   他的胸膛撑住她背脊,她的青丝缠绕在最中间。   贺兰泽冷笑了声,将她推开,兀自捡来衣裳。   他慢里斯条地穿戴,问她,“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值四十金?”   这一晚,她毁掉了他年少结发的妻子,他吐出最恶毒的话杀死她曾今挚爱的少年。   有那么一刻,谢琼琚的背脊僵了僵,抬起头望过去的眼神有些呆滞。   片刻慢慢偏移了目光,在殿中扫过,然后眼中便有了些笑意。   她走下榻,越过他。   走到净室门口,将沐浴前脱下的衣服重新穿上。   又脏,又破,还有他嫌弃过的气味。   是她如今面貌。   “自然不值。”她穿好最后一件衣裳,回他的话,“只是,妾需要这些银钱。”   没等他再度出声,她冲他笑了笑,福身告辞。   “这么多银钱,你打算去哪里弄?”贺兰泽不受控制地拦在她前头。   “这是妾的事,与您无关。”人堵在门口,谢琼琚无法,直言道,“您不愿意的事,总有人愿意。纵是当真无人觉得妾值四十金,多几人,多几次,总也能攒够的。”   殿内烛火晃荡,殿外大雨如注。   两扇门前,人影静默。   终于,贺兰泽气血翻涌,一脚踢开殿门,拽着人行过殿外长廊至一处案几前,红布掀开,现出一盘黄金圆饼。   “要银钱是不是?四十金,孤赏你!”   然而谢琼琚并没有拿到一片圆饼,她的指尖才触上托盘,整盘银钱便连盘被贺兰泽夺过,从长廊尽头的窗户扔了出去。   “去捡吧!捡到就是你的。”   谢琼琚半点犹豫都没有,冲到窗口看下去,返身下楼。   她走得格外快,步履落地深重杂乱,每一步都踩踏在贺兰泽心上。不知在哪一处台阶被绊倒,木梯撞击的声音又闷又脆。   贺兰泽随声响,踉跄扶上廊住。   夜风卷冷雨,如天河裂口,泼水于天地间。   纵是在屋内檐下,扑来的雨丝水珠也已经将贺兰泽半身打湿,寒意慢慢弥散至周身。   他却抬步往窗牖更近处走去,风雨扑面,他居高临下看几乎湮没在夜色中的人。   她背脊弯折,膝行在地上,翻过花草,探过污泥,埋头寻找每一片金子,捧放在拢起的衣裙里。   “长意!”他冲下楼去,在漫天风雨里拥抱她,将她圈在怀臂间,“你好好说话,说一句好话,别让我这样对你。”   谢琼琚被冰凉雨水浇淋的身子愈发滚烫,已经无法思考的昏胀头脑终于放松理智,由情感支配,生出本能的渴望和脆弱。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道,“孩子、她也是你的孩子……”   二人精血交融,结出的娇嫩果子,承她貌,禀他性。   熬过艰难岁月,她养大的孩子。行千万里路途,带来他身边。   他们有一个孩子。   当是最好听的话。   然而,谢琼琚却看到,给她挡去风雨侵袭的男人慢慢松开了她,站起身。   她抬眸望他。   见他嘴角噙笑,眉眼疏离。   他张合的唇口吐出一句句话。   他说,“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三四岁尔。可是我们和离已经七年了。”   他说,“长意,我能试着爱屋及乌。但是你,不能一次又一次,接二连三地欺我,辱我。”   他说,“拿了银子,月底前滚出辽东郡,再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有一刻,谢琼琚想要辩解的。   孩子体量不足,是因为早产和颠沛之故。   但到底也未再言语。   她恢复了一点神思,想起在店里赶制的婚服,想起他购买的那套妆奁。   想起他六月里,要同幽州刺史家的女郎成亲了。   这一晚,到最后她竟还生出了感激。   他许是累极,于是觉得无趣。   不仅没有再给她难堪和磋磨,甚至还让掌事重新包了一包金子给她。   堂屋前已经没人,他被侍者扶回了寝殿。   她顿了片刻,抱着银钱离开。   前方长夜无尽头,是她自己多年前选择的道,本就怨不得任何人。 第10章 旧伤   ◎止痛的草药。◎   这晚,谢琼琚回到小玉处,已经是后半夜。   她浑身淋透,裸露的脖颈处有未消的红痕。一路风雨漆黑,直到拐角见两间瓦房内竟还亮着灯,方心中一暖,掩了掩襟口走进去。   “快进来,阿洋不是给你送伞了吗?怎淋成这样!”郭玉将人迎进去,赶紧拿了巾怕给她擦头发。   “不是说是位富家公子,这样大的雨也不送你一程。”   “他好心借我银钱,将将身子突发不适,总没有再麻烦人家的。”谢琼琚搁下包裹,从郭玉手中接来帕子 ,自己绞干长发。   她这样说,倒也完全不是寻借口。   先前两人在雨中折腾,没多久贺兰泽府上的管事、医官都跑了出来,连拥带簇将他推进了屋内,一个劲道着如何能那样受寒。   雨水阻隔在他们之间,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确实见他面色煞白,眉头紧皱,近身的医者给他搭着脉,未几转去了内堂。   想来是恐他染上风寒,毕竟当年他受得伤不轻。   当年,也是这样的滂沱大雨。   “开弦,上牙,脱钩……”   “阿姊,这是最好的结果,姐夫能活命,谢氏可保下……”   谢琼琚擦发的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   “你这样不行,赶紧沐浴,我给你烧好水了。”郭玉提水过来,弯腰拣了帕子递给发愣的人,“都冻僵来了吧,手脚都哆嗦了。”   谢琼琚回神接来帕子,将头发挽起,帮忙一起提水。只是右手才握壶柄,腕间便一阵酥麻阵痛,差点就摔了暖壶。   “我来就行来了,你先喝姜汤,我一直温着的。”郭玉拿过暖壶倒完水,出来又给她继续绞干头发,不由蹙眉道,“你是摔哪了还是磕到了?脖颈这怎么……”   “没、没事!”谢琼琚遮过。   “不是,你淋了雨,受伤了可大可小,我看看严不严重,要不要上点药!”   “真没事,我喝完了,先去洗漱。”谢琼琚搁下碗盏,匆忙转去内室。“还有,你把油灯掐灭吧,我不用灯,别浪费。”   “哎——”   “玉儿!”在屋外收伞的李洋走进来,拦下郭玉,低声道,“阿雪说不用,你便莫这般热情。”   “你这什么话?”郭玉给李洋拍了拍身上的雨珠,有些不满道,“阿雪对我们甚好,叫我认字读书。见你打猎准头好,还默写了书籍于你练功。你要不是按着上头练习,这箭法也不会一日千里,成倍猎来活物。”   她捧过烛盏,推人去厨房寻药,“我前头就觉得她懂这般多,不似寻常百姓,这会见了她真容,便更确定了。倒不是她多好看,就是、就……”   “就是她给人感觉不同,像你书里读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可对? ”阿洋接过话,笑道,“正是如此,人家那般品貌,出身必然不同。你是没见到今晚她那位故人,看样子就是郡守也不及他。”   “他们这些人,背后总有我们想不到的事。”阿洋边说边翻找家里的跌打油和藏了许久的一点具有止痛功效的金银花汁,“方才阿雪都拒你两回,又是那等地方,你且将药搁案上,嘱咐一声便罢,莫让人家不自在。”   “哦!”阿玉眨着亮晶晶的眸子。   “还有,雨这般大,明日我不好进山。皑皑那处我陪着,可以帮她抱抱孩子什么的。要是你们两个女郎出去求医,撑不住力气的。”   “也成。店里要是一下短了我们两人,掌柜就更急了。”论到这处,阿玉眼中明显多出两分艳羡。   那样精美华丽的婚服,千叶头面,还有那个九子妆奁盒……   然艳羡只是一瞬,她捧过灯盏凑到正在翻找药物的男人身后,细细看他。   “你做甚?”阿洋寻到站起来,转身差点撞到她。   “看看你。”   “放这了,我回西屋睡去。”阿洋本想吹灭油灯,然见烛光下姑娘眉眼秀丽,到底没舍得。   姑娘捧着烛火,目送人去。   人影消散,才吹灭不菲的灯火,摸黑回了内室。   *   两大一小挤在一张榻上。   皑皑睡得很熟。   郭玉上了一天工,又帮忙熬到这个时辰,沾枕不多时也睡了过去。   剩下谢琼琚,她其实是最累的。身心俱疲,烧也未退,上下眼皮早已合上半点撑不起来。但是她的神思却格外清醒,加上右手腕间的疼痛,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她攥着手腕,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起初的时候,她告诉自己放松,什么也不要想,好好歇下攒足力气才是眼下最主要的。可是越让自己放松,整个人就愈发紧张。   屋外的雨其实渐渐小了,不过是屋檐落水滴在地面的声响,却在她脑海中无限放大。   放大到犹如十里长亭里的那场雨。   他,还在等她。   她却一箭射伤了他,后来还用长剑挑断了他一根手筋。   所以是她的报应。   经年后,他压根不相信她会愿意生下他们的女儿。   谢琼琚大汗淋漓,大口喘着气,将身侧的孩子紧紧揽在怀里,下颚摩挲过她头顶。   孩子的身上泛着奶香,身体温热又柔软,她抱着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你松开!”黑夜中,皑皑的声音响起。   才稍稍静下的人颤了颤,有些局促地松开手,容孩子从自己怀中退出去。   小小的女童,退开一半停下来,“你抱得太久了,闷。”   谢琼琚嗯了声,往外挪去些,轻声道,“现在天还没亮,天亮了阿母带你去治眼睛,就好了。”   皑皑道,“你凑到钱了?”   “凑到了。”   “会和以前一样吗?”   “会的。”   “那就好,不然我都看不到竹青了。”小姑娘话语中带了些欣喜。   谢琼琚给她掖被角的手顿了好一会,扯过嘴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总算睡了会。睁眼时还未至鸡鸣,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索性摸黑穿戴好,来了厨房。   雨已经彻底停了,空气寒潮。   炉中生好火后,她便赶紧吹灭了灯,借着炉火烤了一会。待身上有了些温度,便煮了麦麸粥,还蒸了四个鸡蛋羹。   大半个时辰后,郭玉醒来,看时辰匆忙要来给她娘两做饭。被谢琼琚按下,道是都备好了,让她再睡会。   对于正膳都以蔓菁汤果腹的李洋,见如此丰盛的早膳,一时未说什么,只将自己那碗收了起来,道是留给阿玉下工回来作宵夜。   郭玉看了眼内室正给孩子穿衣的人,低声道,“我也不用,都留给皑皑吧,这粥就很好了。”   “看天气当放晴了,我明个起多打些猎物,给你们一道补补!”   两人相视而笑。   谢琼琚牵着皑皑出来,上桌用膳。   膳后拿出一包银钱给小玉。   小玉和阿洋面面相觑,正要言语,谢琼琚先开了口,道,“这里的十贯钱,两位掌柜各一贯,其余姐妹共一贯,小玉今个上工帮我都还了吧。剩下七贯,你们拿着。一部分是前头你们借给我的,剩下的算是我和皑皑在这借助的花销。”   “这……你安心住这便是。”小玉看了眼阿洋道,“我们一共才借给你几个钱,便算需要花销,哪用得了这么多。”   “皑皑受了伤,我也有些病了,劳你和阿洋费心照顾,大家总要补补的。而且我估摸要住上十天半月。”   “你就是三五个月也用不了这么多。”   “玉儿,我们收下吧。”李洋推过银子。   谢琼琚笑了笑,回屋收拾东西准备带孩子前往荣氏医官。   “这也太多了……”小玉看着桌上的银钱。   阿洋亦盯着那银钱,想了片刻道,“你拿这钱,午膳时抽空给她们买两身替换的衣裳,厚实些。然后买些米面有营养的吃食回来,给孩子养养!”   *   四十金买来了珍稀药材,皑皑的眼治疗的很顺利。七日后,三帖药用完,基本恢复了视力。   在荣氏医馆揭开的纱布,谢琼琚掌心全是汗。   皑皑睁开眼睛。   谢琼琚低头不敢看她。   皑皑道,“你的手在抖,我看见了。”   谢琼琚颔首。   “我看见你低着头。”孩子又道,“你不看看我吗?”   谢琼琚抬眸。   “你哭了。”皑皑指了指她面庞,“我看见眼泪了。”   谢琼琚终于笑起来,她俯下身抱过孩子,“阿母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再不让你受伤了。”   小姑娘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喊出那两个字,却也没再推开她。   *   皑皑的眼睛还需复诊,谢琼琚算着日子,离月底还有半月,尚且不急。   这日来医官复诊后,李洋猎到两只兔子,过来接了皑皑回家玩。   谢琼琚留在医馆让荣大夫瞧一瞧她带来的草药。   原是阿洋前几日上山打猎时采回来的,山里的老人说这是接骨止痛的良药,难得一见。   荣大接来看了许久,眼中腾起一点亮光,道这是乌色曼陀罗的变种,虽不及纯种疗效好,但确实也算得上是止痛良药了。   “你这手近来可还是疼痛不能施力?”   谢琼琚的手,筋骨无伤,却疼痛难抑,但是又时好时坏。他行医近三十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个病例。   近一年,谢琼琚已经不怎么手疼,两人都以为是痊愈了。不想近来又频繁发作。   平心而乱,他对谢琼琚的照拂,一半是医者父母心,一半是出自医者的求知欲。   “得了多少这样的草药?”荣大夫问。   “大概有一斤多,且在家中放着。”   荣大夫颔首,“且都拿来,我看着医书调方给你用。”   “那便多谢了。”谢琼琚想了想道,“荣大夫,您可以开一些安神的药吗?剂量大些。”   荣大夫蹙眉,“不是给你开了安神汤吗?”   谢琼琚有些报赧,“我、没法入睡。”   荣大夫叹气道,“安神汤不可多用,更遑论加大剂量,极易上瘾。容我再想想法子。”   谢琼琚感激地点了点头,只道回去将草药拿来。   去而复返,已近傍晚。   医馆里来了数个神色匆匆的人,似乎在询问什么,得了荣大夫没有的回应,便又匆匆走了。   谢琼琚把药给荣大夫。荣大夫看那药,又她一眼,欲言又止。待她问话,只摆手道无事。   谢琼琚也没多问,离开医馆走在长街上,看到街头贴了告示,好多人围着看。她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但不知道怎么就停了下来,站在人群后面,想上去看一眼。   然而,好久人群也没散去,她更是没有力气挤到前头。   只愣愣站了会,也不知被谁推了一把,险些跌倒。方回过神来,抬步回了小玉处。 第11章 药   ◎能不能去看他一眼?◎   这天难得没有加时赶工。   日落时分,郭玉和李洋都在家中。   连出了几日太阳,天气回温了些。   两人在院中准备晚膳,一个择菜,一个揉面。阿洋切了一截胡萝卜给皑皑喂兔子,小玉用面团捏出只兔子递给她。   于是,皑皑一下便有了三只白兔。小姑娘大病初愈,又得了玩伴,脸上便多了些笑意。   捧着面团兔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问,“玉姨,你手这么巧,会做灯笼吗?”   郭玉摇头,“这可难倒玉姨了,我不会。”   “什么样式的?”阿洋问,“我试试!”   皑皑拣了根树枝,在地上笔画,半晌道,“这个灯特别亮,比寻常灯笼亮多了。”   李洋细瞧了会,指着一处道,“这里瞧着像羊角。”   “确实有点像。”郭玉凑上来,恍然道,“是明角灯,我在书里看过,也叫羊角灯。可不是我们寻常百姓能用的,多来都是达官显贵才用得起的。”   “有这么稀奇吗?”李洋切好萝卜又开始剁肉,“等阿洋叔给你猎头鹿来,咱们做鹿角灯。”   皑皑和小玉愣了愣,都笑出声来。   谢琼琚在院门边已经站了片刻,看皑皑明艳笑靥,看他们平静生活,心中生出两分向往。   她这一生已经没有太多奢望,所求便是能带着皑皑过这样安宁祥和的日子。   只是月底前需要离开辽东郡,她一时还不知该在何处落脚。即便有了落脚处,也不知会不会遇到朱氏母子那样的人,还是再有运气遇见像小玉她们这般好的人。甚至,她一时还想不到要以何为生,毕竟不是哪里都有王氏首饰铺的。   想到这些,心里难免怯怯惶恐。   这晚,李洋没有和他们一起用晚膳,包子出锅后,装了几个在兜里,持上弓箭外出了。   谢琼琚净手从厨房出来,急道,“一会天都黑了,阿洋还要进山打猎吗?狸鹿一类都不出来了,反而多有虎狼,太危险了。”   “莫去追他!”小玉拦下谢琼琚,解释道,“他呀方才在街头瞧见告示,说是哪个显贵人家求药,就是前头给你挖来的那种接骨止痛的药,据说十金购一斤。他怕明个大家都一窝蜂去找药,这不赶紧先去了。”   “他说了,那草药不在深山内,就在山脚处,不碍事。弓箭带着防身而已!”   “且让他去碰碰运气,十金啊,要是真得了这么多银钱……”小玉喝着粥,面上飞霞胜火,“阿洋说,全给我当聘礼,也学着大户人家,三书六聘迎我……”   谢琼琚笑着冲她点头。   “就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种草!” 郭玉掰开包子分给谢琼琚半个,笑道,“不管,先容我做做梦也好。”   *   晚膳后,谢琼琚道是有事要去趟荣氏医馆,劳她陪着皑皑。郭玉自没二话。   天色暗下来,长街已经宵禁。自从先前郡守府衙贴了提前宵禁的告示,如今街道检查愈发严了。且这个时辰提灯出来,还费灯油。   不该来的,等到明早过来看,原也没什么。   但谢琼琚觉得她等不了。   一股强烈的情绪推动着她,过来看一眼,确定她心中所想。   她站在街头墙下,扫过四周,抬眸去看告示。   夜色昏沉,她将灯笼提近,一组组字眼映入她眼眸。   张榜问药。东盛里。千山小楼。主家郎君。断骨止痛。千金所赠。   果然是他需要药。   *   夜风四起,十六的月亮又圆又白。   谢琼琚立在一处,仰头看漫天清辉。   月华如水笼罩着灯火通明的千山小楼。   她能看到二楼长廊往来的依稀人影,往下能看见府宅外随时候命的车驾。她还记得那日随贺兰泽来此,府门口只有灯火照明,二楼他的寝殿亦是安静无声。   她知道的,他从来都是温和沉静的性子,不喜喧哗和排场。   今日这般,可是他伤得严重?   需侍者匆匆,车马随驾。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的这处,但知道自己该往回走了。   灯笼在她打颤的右手中几经摇晃。   她明明用足了力气抓紧,却还是熬不住腕间疼痛,将灯笼跌在了地上。   风拂过,一点星火灭掉,唯剩惨白月光。   她俯身捡起灯笼,再看明月。   皎皎空中孤月轮。   *   翌日清晨,她起得格外早。只将皑皑托给阿洋照顾,自己去了荣氏医馆。向荣大夫要回了变种的乌色曼陀罗。   昨夜阿洋趁兴而往,败兴而归。道是不曾寻到草药。   眼下荣大夫亦道,乌色曼陀罗本就数十年难得一株,这变种的也不会太多,这里一下便足有一斤,大抵是全在里头了。   话至这处,荣大夫不由问道,“你这拿回去作甚?”   谢琼琚抱着草药,一时没有说话。   “你不是要送去给千山小楼的贺兰郎君吧?”荣大夫从她手中拿过草药,“不瞒你说,昨个你送来时,他府上来寻药的仆人正好与你擦肩。我也起了这心思,想让你去换个酬金。但又觉得不可,这东西是目前为用于筋骨止痛最有疗效的药了。你的手也诊不出病因,何不试一试!这等药,万一错过,说不定一辈子都难再遇上。”   “就是因为我处手伤不知病因,要是不对症岂不浪费。不若给了需要的人!”谢琼琚抬眸低声道。   “他贺兰郎君何许人也,有的是路子人手,同咱们不同。他没了这茬还有别的法子!”荣大夫有些生气,指着那包草药道,“十金比起你一只手,算得了什么!”   “好了,等我给你调好方子,你再来拿。”说着,就要强行将药放入柜中。   “荣大夫!多谢您了,总是为我考虑。”谢琼琚伸手抓上那包药,敛眉笑了笑,“但、前头皑皑的四十金,便是他赠我的。”   谢琼琚抓过药包,返身跑出医馆。   何止如此。   他的手,原就是被她伤的。   *   千山小楼里,晨起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贺兰泽的左手筋脉再次剧烈疼痛起来。   初时,他也没有叫人,只披衣靠在床榻,自己咬上圆木忍着。左右不是头一回,想着忍忍就过去了。   然,许是夜中已经发作过两回,耗尽了他心力。熬了两刻钟,痛劲非但没有过去,反而疼地更加厉害。   贺兰泽便索性吐了咬合的圆木,撑着下榻,从墙上抽开长剑欲切上左臂。幸得薛灵枢陪诊来得早些,推门见此情景,隔空金针刺穴将人控制住了。   只是这才半个多时辰,隐入金针的各个穴道口,皮肉隐隐跳动。将将昏睡过去的人,额上重新渗出密密汗珠。显然金针即将封不住穴道,筋骨里寒气窜动,疼痛又发作了。   “叔父,这可如何是好,若再推针进去,恐会伤到主上左侧脏腑,甚至会伤了神识。但若不控制他疼痛,只怕这手真要被他切下来了!”   “当日我就不主张铤而走险,保守治疗十年八年或许也能慢慢恢复!”薛素给贺兰泽搭完起伏不定的脉象,起身来到殿外,压声道,“就你,弄出这么个法子,怂恿着主上!”   “天地良心,是主上自个不愿保守治疗,不愿往后更多年都……罢了罢了!”薛灵枢摇开扇子,鬓角虚汗不比贺兰泽少,“那谁能想到他成日金尊玉贵地细养着,自个都成半个大夫了。结果一下就冲到雨里去了!”   “这么十余日过去了,我都没能想明白,他到底是跑雨里去给他夫人遮风挡雨的,还是寻她吵架的……”   “好了,成日胡说什么!”薛素接过药童端来的药,“且让主上将这药先用下,总能缓减些,看看今日能否寻到乌色曼陀罗,要是没这曼陀罗,受此邪风侵体,纵是有了六齿花,功效也要折半!”   叔父俩正满怀愁绪,只听殿内侍者又是呼声脚步杂乱,知晓定是贺兰泽醒了熬不住筋脉酸疼。   “快,快给主上去送!”   “薛大夫,外头来人揭了告示,说是送药来的。”   “叔父您照看主上,我去。”薛灵枢随守卫疾步下楼。   *   “是你?”那晚夜色昏暗,大雨滂沱,旁人许是认不出谢琼琚,但是从她身边搀扶过贺兰泽,那般近的距离,薛灵枢又是过目不忘的记性,自然认得出来。   “你们要的是这个吗?”谢琼琚没有入正堂,在廊下候着。这会只将草药递上去,“他、他的手是不是很严重?”   “乌色曼陀罗……”薛灵枢翻开布囊,两眼发光,“不是纯种?也行,这般多,足矣!足矣!”   说着,便拢上布囊往二楼奔去。走出两步才意识到谢琼琚的问话,不由转过身来。   谢琼琚安静站在长廊中,抬眼的神态有几分迟疑和歉意,待迎上薛灵枢目光,缓缓凝出一抹浅笑。   “有了这药就无大碍了。”薛灵枢回道。   两人尚且对望着,薛灵枢蓦然就想问她要不要上去看一眼。确切地说,是在她眼里看到了这样的请求。   ——能不能让她去看他一眼?   然而她没有问出口,很快便飘忽了眸光。薛灵枢便也未再言语。   毕竟,楼上有他叔父,有霍律,有当年的管事,未必能容得下她。   未几有人奉命给她送来一包银钱,她颔首谢过。   眼前却依旧是那医者捧药离开的身影,周遭侍者往来匆匆,无人顾及她。她到底还是亦步亦趋,踩上木梯,行过回廊,站在了他的殿前门口。   屏风案几隔着,她看不到他,但她能听到他隐忍又难耐的呼声,脑海中便能想象他的模样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薛素长吁了口气,从里头出来,同她迎面撞上。   “夫……是谢五姑娘。”薛素一见谢琼琚,便须发皆张,本应得了救命草药腾起的笑意一扫而光,只扫过她手中酬金,冷哼道,“原是五姑娘送来的草药!五姑娘这是念着旧情,不欲要酬金,赶着来退还的吗?”   “薛神医!”谢琼琚依礼见过,握在布包帛伤的素指缩了缩。   “不怪主上当年年少,未能及时看出谢家女一颗攀附之心。便是这一刻,老夫都看走了眼。当真唯利是图,无权可贪可不就剩财了!”   “您还在这作甚,非让主公见你呕死才成吗?”楼下外院车马曹曹,薛素眺望而去,为首的四骑马车上,挂着刻有“公孙”二字的令牌,在风中晃荡。   “快走吧,莫让未来主母遇见你,徒增误会。”薛素叹气道。   谢琼琚终于有了些反应,亦望下去。   马车内出来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郎,身形高挑,玉容明丽,正健步往院内走来。   她福身离开。   在内院门口同她擦肩而过。 第12章 离开   ◎我如何一个人走?◎   这日晚膳后,谢琼琚把十金全部给了郭玉和李洋。   油灯旁,两人看着桌案上泛着淡淡黄光的小圆饼,不由面面相觑。   “阿雪……”   “听我说。”谢琼琚笑道,“原是我考虑清楚的。一来我这手伤也没有个确定的病因,不一定便适合这草药。二来贺兰郎君确实急需此药,于他是对症下药。再来,这么一大笔银钱,当真不是三瓜两枣,有或无,是天壤之别。那草药本就是阿洋寻到的,该你们得银钱。”   “好了,赶紧寻个地方,先把银子藏好。”   见两人都不说话,谢琼琚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将银钱推给小玉,“还有一事,月底前,我便带着皑皑离开辽东郡了,去投奔我阿兄。”   “你阿兄——”小玉蹙眉道,“且在何处?”   “冀州。”谢琼琚应付道,“就在相邻的地界,距离此地两百多里,也不算太远,日后还能再见的。”   阿洋和小玉都隐约知晓谢琼琚身份特殊,便也不再多问,只道待她离开之时,前去送她。   *   若非皑皑还需复诊两回,谢琼琚大抵在二月二十这日便已经离开了。   从二月十六后的每一晚,她下工后都借口去荣氏医馆,实则绕道而行,从东盛里过,遥看千山小楼。   二十这日的晚上,千山小楼不再灯火通明,二楼寝殿只有内阁一盏灯火,府门前车驾收拢,唯剩羊角灯左右各一处挂着。   恢复了一贯的内敛宁静。   她站在夜色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即便欠他那样多,终她余生不得还,但能少一分总也是好的。   也因她多留的这几日,赶上了郭玉和李洋的婚礼。他们原就是赶在她离开前举办的。乱世之中,纵使彼此不言,也是心照不宣。说不动哪次告别,便是诀别。   都是亲人血脉稀薄的底层百姓,二人自幼毗邻,又皆早早没了双亲。这场婚礼,所邀不过阿洋交好的几个猎户,小玉上工铺子里的十数姐妹。   小小的院里搭起遮风的棚子,摆了三张大圆桌案,底下生了两个炭炉,二十余人不分嫁娶两方,挤在一起举杯相贺。   浊酒粗茶,寡肉淡饭,却是其乐融融,快活又圆满。   虽说宴席少了规矩,但婚仪却半点没有马虎。可谓六礼齐备。   谢琼琚持笔为李洋写的庚帖,给郭玉绘的婚服样式,字之娟秀,画之逼真,不仅让夫妻二人爱重珍藏 ,更让识货人叹为观止。   礼成宴散,看着被送入洞房的新婚夫妇,谢琼琚有片刻的恍惚。   “待孤御极,必以本姓再娶卿一回,冠卿以天家齐姓。”   七年,其实也不算太久。只是于她,当真已经恍若隔世。   她已再嫁,他亦即将再娶。   *   “阿雪,过来!”唤她的是万掌柜,扔开她手中帮忙收拾桌案的抹布,拉着她寻了一安静地坐下,“且让她们忙去,我有话与你说。”   “您说。”谢琼琚给她倒了盏茶。   “前头你不是同我和表姐打听,除却辽东郡我们这处,旁的还有哪些能让女郎活命的营生的吗?方才瞧着小玉婚服,可算想到一处。旁人不行,唯你可以。”   谢琼琚面露喜色,认真听着。   “你那丹青水平,怕不是一二皮毛吧!”万掌柜押了口茶道,“在辽东郡以西和冀州的交接处,有一座飞鸾坊,那处多有文人墨客,你的丹青……”   “你浑说什么!”王掌柜走过来呵止她,对着谢琼琚道,“那处不成,你莫听她的话。”   “怎么不成?如今乱世之中,活命方是最重要的。阿雪的丹青若被售卖定不是凡品,再深一层,作场景画,临摹状,便是日进斗金也不再话下。”万掌柜道,“待你攒足银子,哪日你阿兄处住不下去,便可将钱捐给红鹿山,得一世庇护。”   “你这些都扯远了。”王掌柜剜她一眼,只对着谢琼琚道,“旁的不说,那飞鸾坊乃是章台处,什么文人墨客,清倌女郎,在那门里进出一遭……阿雪,你可莫起这念头。即是投奔你阿兄,便放心着去。真到了你阿兄无力护你,需你谋生时,你且回来我铺里,总有你吃饭的地。 ”   谢琼琚含笑谢过两人,一时并未多言。   然万掌柜的话还是过了她的心。   毕竟,一来她压根没什么阿兄,二来她也没法留在这辽东郡。   他能容她到月底,已是极大的宽限。   *   二月二十四这日,是皑皑的最后一次复诊,索性恢复得不错,但是较前头相比,还是有所模糊。   “多合眼休憩,少费神,病去如抽丝,得养。”荣大夫嘱咐道。   至少能重新视物,谢琼琚尚且欣慰,只揉着孩子脑袋,同她额尖相抵。却不想小姑娘神色淡淡,低眉拂开了她。   最近几日,她一直如此,对谢琼琚又开始沉默起来。   尚在医馆中,谢琼琚便想着等回去再和孩子谈谈心。   “这是一些跌打损伤的药油,方子里头也有,你都留着。”荣大夫的目光落在她右手间,不免遗憾道,“眼下上佳的药没了,你这处也着时寻不出病因。旁的倒也不怕,就怕病根不在手,在心。”   “在心?” 谢琼琚疑惑道。   “因心病而起,外化在躯体上。我也是前两日偶然想起,六年前有幸上红鹿山同那处医者切磋,听过类似的。但因罕见,也无具体病例。只是闻这病骇人,伤人伤己……”   “荣大夫!”谢琼琚唤住他。   她的手时好时坏,最近数日又恢复如常,刺绣洗涮都不在话下,她便也未放在心上,神思多来都聚在在离开辽东郡后该何处安身的问题上。   这会又闻红鹿山,不由细问那处境况。   荣大夫道,“红鹿山在辽东郡边缘上,一半属冀州,一半属于幽州。那处医者无数,佛寺亦多,属于方外之地。凡俗人能进入,可得山主薛真人一世庇佑。然方外之地容俗人,便也免不了俗。”   话到这处,谢琼琚便明白了。   与自己早前了解的一样,即万掌柜所言,入山需偿百金。   “自然的,若是庸人恶人,入山后亦会被逐出。”荣大夫还在絮絮道,“今岁四月初八,便是   两年一度的开山之日。你要是能去,你这手伤或许……哎!”   “多谢您的好意了。”谢琼琚收下药油方子,辞别荣大夫,带着孩子回了郭玉处。   *   如今李洋搬去了东厢房夫妻同榻,谢琼琚母女二人便宿在了西厢房。   晚间时分,谢琼琚收拾行囊,又算了算手头尚有的银钱,还有三金多,足够她和皑皑生活很长一段日子的。   但这是在安全无意外的情况下,经历了朱氏母子那一遭,她总是惶惶不安。   思来想去,离开了这处,她实在不知该在何处落脚。   贺兰泽即将新婚的妻子是幽州刺史的女儿,莫说这辽东郡,便是辽东郡所处的幽州城,她也当远离。幽州是大梁最东边的州池了,再往东去便是外邦高句丽,如此只能往西走。   然而西去第一处冀州很多年前被他灭了袁氏一族后,便是他囊肿之物。再往西是青州,青州更去不了,那是他外祖贺兰氏的地方。还有并州,并州若还是往昔形势,那处的刺史丁氏同公孙氏当是世交,且偏北地,气候严寒 ,她这幅身子带着皑皑未必能熬得住……再往西返,便进入中道线,靠近洛阳,长安……   长安。   长安谢氏。   谢琼瑛。   至今,她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死了。   如此,只剩了方外红鹿山。   谢琼琚合了合眼,喘出一口气。竭力平复一想到那人就翻涌上来的恐惧和恶心。   “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这?”皑皑看着谢琼琚手里的银钱,见她面色突然就白了,遂从榻上下来,给她倒了盏水。   “对!”谢琼琚接过茶水,本想将她抱上膝头,然见她淡漠神情抱起后便只是置在了凳上,拍着她的手背道,“我们去一处没人打扰我们的地方。”   “那几时回来?”小姑娘问。   “不回来了。” 谢琼琚顿了顿,“阿母是这样打算的,先……”   “不回来?”皑皑一下抽回手截断她的话,声音陡然响起,“那竹青怎么办?她来了我们却走了,找不到我们这么办?”   东郡到辽东郡,不过十余日的路程,竹青却一年都不曾到达。彼时又是被歹人追逐,随着时日渐深,谢琼琚对竹青的到来感觉越愈发渺茫。   但凡竹青活着,她是自由的,如何会不来辽东郡!但这样残酷的事,她总不敢在皑皑面前提起,只想着有些希望也是好的。   如今,谢琼琚觉得总是要和孩子讲清楚的。她没有太大的能力为她永久营造美好的幻想,能给她的就是早日认清现实的本相,慢慢去接受。   却不想,小姑娘压根没让她开口,话语如珠落下。   “为什么好好的又要走?”   “竹青说我以前是住在王府住在别苑的,又说那里不好,是你好不容易把我送出去的。让我等着你。可是东郡那个地方也没好到哪去,成日听歹人吵嚷,我特别害怕。就想着你来了就好了。可是等你真的来了,你一来,因为你长得好看,我们就被歹人看上,只能逃走。好不容易在这里住了下来,你又要走了……为什么呀?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你要带着我走来走去?到底要去哪里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走,才能在一个地方呀……”   “要走,你就一个人走!”   “我不走,我要竹青——”   自小居无定所、流离生活里的燥郁,近些日子受伤失明的恐惧,尽数涌上心头,小小的女童竭力发泄,声声质问她的生母。   为何不能给她一份安定!   案上一点烛火在她急促的气息里摇晃,跌入谢琼琚眼眸,惹得她睫羽抖颤。   她一把拉住要翻身上榻的女童,原本想说的话全部被击退,仿若一下子就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双重能力,只死死拉住她,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如何一个人走……我、我是你阿母啊!”   当是皑皑的声音惊扰道了郭玉,没一会儿,郭玉便披衣赶来。   女孩朝里躺在榻上,还在掩面抽泣。   郭玉坐在榻沿轻拍她背脊,帮她母亲说好话。然孩子倔性使然,又将被褥拉上了些。郭玉抚背的手顿了顿,笑笑继续安抚她。   谢琼琚坐在一旁,低声和她说着自己的打算。   “这样也好,你先去你阿兄那处收拾妥当了,再来接皑皑。如此皑皑也可在这处等着她的青姑姑。一举两得。”郭玉玉凑到皑皑身边,轻声道,“这些日子,玉姨照顾你,如何?”   小姑娘终于钻出被子,转身望了眼低眉温笑的母亲,朝郭玉点了点头。   翌日晨起,谢琼琚带走六贯碎银,剩下三金放在了郭玉处,作皑皑的花销。   天气尚晴,但她没有让他们远送。   到了镇郊外,她蹲下来抚摸孩子面庞,眼中燃起两分久违的坚定色。   她道,“待阿母安排好一切,便来接你,届时就真的安定了。 ”   谢琼琚走后第四日。   贺兰泽来到王氏首饰铺。   他站在大堂案柜旁,只觉袍摆受力下压,垂眸看去,竟是一只兔子咬住了袍沿处。   他素来爱洁,正欲发作间,一女童匆忙上来道了声“贵人抱歉”,顺势抱走了白兔。   店中无人,贺兰泽多看了她一眼。   女童坐在柜台后头僻静一隅,安抚了一会兔子,将它卧在膝上。然后捡起地上的器具,认真做着一盏灯笼。 第13章 幼女   ◎是……年幼未曾长大的长意。◎   谢琼琚长着一双标准的丹凤眼,且是最具格调的内双。   睑裂细长、内勾外翘,眼尾自然向外延伸。睁眼视物时黑睛微藏,瞳白如玉。闭眸后又是眼尾飞扬,颇有携眉入鬓之势。   总之,双眼开合之间,气宇高华,韵致风流。生生将原本只有七分的姿容,托举到了十分的绝色。   一眼万年。   贺兰泽每每回想谢园梅林初遇的那一刻,总是骄傲又留恋。   他得见她最好的年华,心甘情愿沦陷。   谁料十余年后,他在一个孩子面庞上,又见这双眼睛。   女孩尚且稚嫩,五官未展,比不得豆蔻之年的姑娘,风华无双。但是光看容色,要比谢琼琚更瑰艳些。   面庞轮廓更锋锐,抬起的眸光更冷冽。   甚至同样是头一回与他说话,对于他的冒犯截然不同。   谢琼琚说,“前方雪里,何人闯我梅园?”   虽也带着年少的骄蛮,但一听便知尚有后路。   你解释清楚,你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便有留下的余地。   混不似面前这个小姑娘。   带着满身尖刺,撑足了气势,问,“你看够没有? ”   未容他言语,便直接端起地上给灯笼纹饰的砚墨,泼在自己微黄泛白的小脸上。   贺兰泽本能地反应,自当是泼他的。   谈笑间攻城略地、谋算里屠命灭族的男人,这一刻甚至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姿容仪表,他甚在意。   毕竟,她方才那样凶。   然经此一下,纵然没泼他,他还是僵住了。   怔怔看着隔柜而立的小小女童。   砚墨几乎染黑了她整张脸,残汁滴滴答答滑落,晕脏她洗得发白发皱的麻布小袄。   全没了之前的模样。   唯有从那双丹凤眼里凝出的光,依旧凌冽而清寒。   这盏墨但凡泼在他身上,哪怕没有弄脏他衣物,只是泼向他。他便可以从举止无礼,教养泼皮,不敬人也,随便哪一处训诫女童,甚至拿捏这处铺子,以示惩戒。但偏泼给了她自己,便生生将他化作成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歹人。   贺兰泽好不容易转过头脑生出的一点反应,也只是下意识环视四周是否有人。这个场景,便是用舌战群儒的本事,也说不清自己仅仅是多看了她片刻,便让小姑娘如此警戒。   对己泼墨如自毁容貌,这么一点女童,性子竟烈成这幅模样,防备之心更是尤胜常人。   贺兰泽这日身上的貂皮缎面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内里穿了身三梭罗的中单,很是保暖。然这会后背竟陡然生出一层寒栗,似要渗出冷汗,濡湿里衣。   待他彻底回神,小姑娘已经抱起周遭东西,踢过兔子,领着它快速避去了后院。   “贺兰郎君。”外出归来的王掌柜见到贺兰泽,赶紧上来招呼上座沏茶,“今个怎有空驾临小店?”   “您这是大安了?”   当日贺兰泽贴告示求寻药的事人尽皆知,如今观他神色玉秀清朗,王掌柜自是好眼力,连声道喜。   “先前你处传话说那副鎏金九子妆匣奁已经到了,又建议往上头镶两颗珠子。今日得空,我来看看。”贺兰泽莫名松下一口气,拂盖饮茶,“可否让阿雪姑娘出来为我择选一番。我瞧她眼光不错,诗书典籍皆通!”   “不巧了,阿雪已经辞工,不在这处了。”万掌柜不免叹息。   “辞工?”贺兰泽搁下茶盏,神思缓了片刻,“不在这处……敢问她去了何处高就?”   “怎么?郎君还要去光顾她生意?”王掌柜打趣道。   贺兰泽笑了笑,“难得见一个有学识的女郎,为掌柜可惜了。”   “可不是吗?性儿也好,识文断字的。”王掌柜叹了口气,“她离开安平镇了,去冀州投奔她兄长。也应当的,这年头,但凡不是生活所迫,女郎家,哪个愿意抛头露面讨生活。就是……”   “就是什么?”   “不说了,人家私事。”王掌柜含笑道,“妾去把九子妆奁拿来,郎君看看!”   贺兰泽初时胡乱择了数颗东珠,片刻却又敛正神色,用指腹抚过圆润珠面,启口道,“做成白梅状,饰在锁片开合处。”   掌柜应下。   贺兰泽起身离开,须臾又返身回来。   他道,“方才我在这处见到一稚女,敢问是谁家的?被我不慎吓到,躲去你后院了。”说着,他掏出碎银,“劳掌柜给孩子买些糕点,权当我赔礼了。”   “稚女?”王掌柜往后堂望去,回身比划道,“可是这般高?逗着一只白兔玩的小姑娘?”   “对,就是她。”   “那是阿雪的孩子!”王掌柜道,“这些日子暂住在她交好的工友家中,说是等她打理好落脚处,再来接孩子。”   “不是说投奔她阿兄,怎还需打理?那般小的孩子也放心留在这?”   王掌柜忽闻这话,猛地想起自个表妹那日给阿雪出的主意,不由吓了一跳。只是到底是旁人私事,这两头于她皆非亲非故,实没必要交浅言深,便也只是应付道,“大抵寄人篱下,那又是个好强的妇人。”   “原是如此。”贺兰泽笑着点了点头,推过银钱,“麻烦您了。”   *   好强是有。   但贺兰泽觉得,谢琼琚更多的是对他的逃避。   怎么当年让她跟自己走,她就有诸般相左的念头?眼下,让她离开自己,她就这般听话,走得如此干脆?   还投奔阿兄!   谢氏都没了,哪来的手足兄弟。   如此前路艰难,也不肯服软道声后悔。   贺兰泽想不通她在犟些什么!   故而,从店铺出来,他面色发沉,不太好看。   只独自走在长街上。   今日他没有惊动人,不过是一病十余日,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出来透一口气。不想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王氏首饰铺。   来了便也罢了。   病去如抽丝。   虽慢,却也同时一点点抽去了那晚大雨中他满心的愤恨和不甘。大抵是因为病痛中虚弱,想起了阿母。   因他父之罪,外祖父为保家族,遂搬迁隐于人后。   他在襁褓中不知世事,待有记忆便是幼时居于外祖家时。虽碍于身份,两位舅父待他母子二人尚可。但掌家的舅母们总有闲话,毕竟复仇夺位是极为渺茫的事。   天长日久,舅父们同家臣便皆有些灰心。   是他的母亲,冒着不孝不悌的罪名,于外祖临终时,篡改遗命,夺了一半的家财笼络人心,请名师大儒教他文武,如此在族中站稳脚跟。   后有他十六岁灭冀州之举,终于有了自己的根基,再到成功潜入长安,如此慑服青州文武,归拢贺兰氏一族。   他和母亲的日子,方算能喘息好过些。   故而,当他意识道自己无可救药又踏足有她的地方时,他原在店铺前滞了一刻。   想与她说,就这样吧。   只需服个软,便不必离开,东奔西走。   推己及人,他怜她一颗人母之心。   却不想,她竟走得这般决绝,不肯回头。   长街人来人往,贺兰泽回首再看那家铺子,眼尾一点点烧起来,广袖间握拳的骨节“咯吱”作响。   她,又弃了他。   手背青筋本是愈发爆出,慢慢却又退了回去。他松开了五指,面上多出两分柔和,晕退眼尾的红,眸光重新变得如春水湛亮,溪流澹澹。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   在店铺门口,被一妇人牵在手中。   小姑娘已经将脸洗净,只是衣衫依旧墨迹团团。她不小心在门槛绊了一下,一旁的妇人俯身扶她,拍去她膝上尘土,正同她说着什么。她便乖顺点头。   看模样,很是亲昵。   日光倾照,漫天流云。   隔着往来人影,三丈街宽,贺兰泽盯着孩子面庞,眸光如春风化雪,愈发温柔。   虽是中山王的女儿,但半点没有他的影子。   他不受控制抬步上前,然才迈出一步,便被一驾马车止住了步伐。   车驾上晃荡的令牌刻着“公孙”二字,掀帘露面的姑娘挑眉长吁了口气,“您府上不见您踪影,都快急疯了。上车吧,太孙殿下!”   只一瞬,贺兰泽的理智便战胜了情感,敛尽眸中情意,端作清贵郎君,温声道,“劳你辛苦。”如此,从容上了车驾。   春风撩帘,他的余光映入女童小小的身影。   她被人牵着,避在道路一旁,给马车让行。   贺兰泽索性掀帘又看一眼。   她长得实在太像她母亲了,全然随了她母亲的面貌。   是……年幼未曾长大的长意。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短,发个红包吧!   感谢在2023-04-04 14:43:18~2023-04-06 19:5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未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言 13瓶;君晚 10瓶;音音快逃 5瓶;阿白、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飞鸾坊   ◎孤出一千金。◎   马车内年轻的女郎便是幽州刺史公孙斐的幺女,去岁中秋同贺兰泽定亲的公孙缨。   公孙家盘踞幽州已有五十余载,行事低调,善韬光养晦,左右逢源。数十年来,三代家主都牢牢掌着刺史一职,族中子弟更是十中七八都在其所辖郡县内担任要职。在其治下,幽州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商贾之人市不二价。故而,公孙氏一族在大梁东道线上很受尊崇。   如今,又搭上了贺兰泽,隐隐有从龙引凤的冲天之势。   “殿下来此,可是为妾监督头面定制进度的?”本对面而坐的姑娘,见人撩帘看着窗外,索性也挪过来,向外扫视。   循贺兰泽目光望去,相比路边的女孩,她左侧不远处的王氏首饰铺自然更醒目些。   “对,孤来看看。 ”贺兰泽放下车帘,抚玩拇指上的扳指,垂眸扫过姑娘腰间垂挂的环佩,上头半截流苏已然松散,将断未断堪堪覆在他袍摆上。   他也没有拂去,只勾起唇角看得更深些,眼中还攒出两分笑意。   “不至于!”公孙缨扭回头,“这处没有妾阿翁,亦没有贺兰夫人,殿下不必言慌。您出来,看首饰是假,看首饰铺里的人方是真吧。”   贺兰泽视线未挪,眼看流苏断落一丝,只摩挲着扳指道,“公孙姑娘好灵通的消息。”   “这是辽东郡,幽州刺史管辖之地。”公孙缨眉宇桀骜,“旁的不敢说,消息这块,殿下未必及妾。”   “您深夜于严府堵人,命郡守胡乱了结朱氏母子被杀案,雨天小楼外,与故人相拥又相弃……妾知道的,怕比您府中掌事还清楚!”   流苏再断一缕,贺兰泽拨正扳指,笑意愈浓,“所以,姑娘百里奔回,是特意来看孤笑话,还是兴师问罪的?”   “都有! ”公孙缨冷嗤了声,眉目皆染上得意色,继续讽笑道,“不然您以为妾因何而回!”   贺兰泽足下微挪,静静看着流苏彻底松开,无声跌落在他皂靴足面上,“孤以为,你当是身处并州为孤寻药,受不住那处丁三郎同他师妹新婚燕尔、鹣鲽情深,在你跟前来回晃悠,如此丢盔弃甲逃败回来,寻孤喝酒的。”   话至此处,他方抬起眼眸,瞧了对方一眼。袍沿微摆,将半截流苏踢到了姑娘足畔。同自己分割出一道界限。   “怎么断了?你还踢!”公孙缨原本疏朗英妩的面庞上,红光白芒轮番闪过,匆忙俯身去捡。   “孤是好心提醒落在这处。否则稍后找不到,你岂不更伤心!”贺兰泽笑意转成笑声,“其实也不至于,又不是你那块佩玉,不过是玉上头一截流苏尔。”   公孙缨拂去流苏上的尘埃,小心收在自己窄袖中,狠瞪了贺兰泽一眼,“就算五十步笑百步。妾也只是五十步,您才是百步!”   马车已经拐道,贺兰泽见好就收,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脑海中,影影绰绰都是小姑娘的模样。   “既然殿下故人安在,我们的婚约可要取消了?”公孙缨这会也不再看贺兰泽,只抚摸着腰间佩玉,片刻前的飞扬眼尾微微有了一点倾颓之势。   “殿下安心,纵是你我婚约不再,亦无碍两处联盟。您的药,妾依旧会用心摘取,再过些时日,等花开了,妾便回并州去取。 ”   “孤闻六齿秦艽花乃丁氏独有,一贯不给外姓,难为你了。”贺兰泽依旧闭着眸,话语却真诚了些。   “妾临他贱地,要他一物,是赏他脸面…… ”素来温厚有礼的世家姑娘,忍不住淬口。   贺兰泽见怪不怪,努力压平上扬的嘴角,“罢了,眼不见为净。待这事毕,你我婚约取消了也好!”   “为何要取消?显得我非他不可吗?”姑娘撒开手中佩玉,由它在颠簸的马车中晃荡。   “方才不是你提议的吗?”贺兰泽哭笑不得。   “你——”公孙缨愣了愣,扬眉道,“是妾提议的。怎么,殿下这厢心悦妾,不舍得了?”   “孤一向敬重公孙氏,自然也尊重公孙姑娘。”贺兰泽睁开眼,用余光瞥她。   公孙缨念他身份贵重,只得将眼里涌起的两分鄙夷压下,在心里暗骂无数声“厚颜无耻”。   片刻坐去对面,从车厢壁阁内掏出两个行军酒囊,挑出一个扔过去。   贺兰泽拧盖轻嗅。   两人举囊相碰,长饮而笑。   笑对方,亦笑自己。   “既在这处,你的信息那样迅捷精准,便劳你给孤探探吧。”贺兰泽饮完第二口,克制地拧上塞子,将酒递还回去,“千里离乡,她根本一个亲人都没有,能投奔哪去!”   *   无论是贺兰泽和公孙缨都觉得,用刺探军情的暗子去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却不想,结果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   倒不是困难之故,乃消息随日而变,格外多。   随着公孙缨的人将消息接连带回来,关于谢琼琚的事愈发离谱。   二十余日后,三月下旬,根本已经无需探子暗访,幽、冀两州交界处,一代画师赵衡首徒、谢氏女入飞鸾坊,一画过金的笑谈已经在墨客文人、权贵名门间流传。   三月二十六,最新的一则消息传入贺兰泽耳中。   ——谢家女甘为名士作入幕之宾,四月初一于飞鸾坊开盘,百金起价。   彼时贺兰泽按照薛灵枢的嘱咐,在使用六齿花之前,对身体作最后的调理和养护,如此正用着一盏专门熬制的药膳。   闻此讯,只将碗盏扔在案上,拂袖离开。   侍者清理食案,发现碗盏裂出一道细缝。   *   四月芳菲正盛,窗外院落中大朵大朵开放的曼陀罗花,在春光抚照下娇嫩欲滴。   谢琼琚坐在临窗的榻上,半边身子沐浴在日光里,半边陷在屋内阴影里。   虽然同叫曼陀罗,但这是养在院中赏玩的花,同那山中野生的乌色曼陀罗形貌上相去甚远。   同名之故,她自然想到前头卖给贺兰泽的药。   他用了药,当是无事了。   是无碍了。   离开辽东郡的时候,她便是确定的。   谢琼琚觉得近来脑子有些混乱。好多事总是来回地想,反复地确认,看似严谨,实则浪费时辰。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会这般,思来想去很大一部分缘故应是太过紧张和恐慌。   便如此刻,因花想起贺兰泽,她心跳得十分厉害,恨不得马上就抬步逃离开去,逃得越远越好。   当日离开辽东郡后,她来了飞鸾坊,毛遂自荐她的画。   起初几日,自也无人问津。   或者说,相比她的画,坊中掌事的妈妈更看好她的容貌。这章台花柳间,对抗拒不遵者多有手段,但对生死无惧者无法。且她的画确实经得起赏玩,又冠了世家女和一代画师首徒的名号,故而在她无偿花了两幅赠与客人后,慢慢引起了注意,求画者愈多,连带坊中生意都有了变化。   老鸨的欲望超过她的欲望,她便占了主动权。   而真正让她水涨船高炙手可热的是后来的两桩事。   第一桩是她被公孙家的暗子扣住了一回,飞鸾坊仗着人多势众将她夺了回去。   她便顺口反问,“公孙女郎逮妾,妈妈觉得所谓何事?”   紧接着数日后,贺兰泽的暗子寻到他。   她顺势再问,“贺兰郎君也逮妾,妈妈又觉所谓何事?”   “无非是郎君心悦妾,公孙氏不容人。一个要夺妾,一个要杀妾。”她端起前二十余年世家女的谱,似笑非笑,“妈妈左右两处都得罪不起,且让他们夫妻斗去。您帮妾找个好人家,妾助妈妈财源广进。”   红尘紫陌中打滚的人,脑子稍一转动,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从飞鸾坊容她踏足、企图在她身上饮血啖肉起,便被生生架上了炙肉架。   要么同她一道谋利益,要么被烧成灰烬。   既无路可退,索性破釜沉舟。   坊中妈妈便将她列入清倌人,捧作掌中花。于四月初一开盘寻嫁好人家,百金起价的聘礼。   是故,要是让贺兰泽回过味,她竟是如此利用他,借他势达到目的,估计更会恼羞成怒,亦不知会如何为难嘲讽她。   *   “姑娘,你看看,可满意?”给她梳妆的两个侍女在侍奉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打破屋里的静默。   谢琼琚收回赏花的目光,凝上青铜镜。   飞鸾坊能在这处独占一方,确有她的能耐。大到后台人脉,小到妆容细节,一应俱全。   标了清倌人,便当真给作了一身闺秀打扮。   三千青丝一圈圈叠累,挽成干净繁复的缕鹿髻。华胜佩于顶,燕钗埋于发,乌云藏金,鬓丝露玉。   着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柔荑出窄袖,玉足掩袍中,束纤腰以环佩,现一点领如蝤蛴。   “很好。”有一个瞬间,谢琼琚竟看见了长安城中的自己。   念起长安城,她也是恐惧的。   这厢闹得如此风声,若是传回长安,若是谢琼瑛还活着……   于是在临上台前,她又一次与妈妈说,“不论聘金几何,只这一日,断无二回。”   她只要两百金。   用两百金敲开红鹿山的大门,送皑皑上山,换她安稳一世。   若有幸,他日自己为人厌弃后,便也可上山去,如此即可看病,亦可陪着女儿,再好不过。   若是命运不顾,侍奉他人的两年走至末路,那么给红鹿山多出的一倍银子,亦足矣让孩子更好得生活。   “两百金也不少,你便能保证这一日能够?纵是能够,妈妈我总是要分一杯羹的。你当真不多挂几日,抬足了价?”   谢琼琚查验好笔墨,最后理正衣襟,“人贵在知足,吞象之蛇,多有撑死的风险。”   *   大堂正中,置高台。   台上撤去往日繁花锦缎,只横撑桌案一张。案上点油烛一盏,笔墨一双。案后坐一女,素手绘丹青。   端的是才貌无双,书香气,礼仪周全。   台下是往来客官,多的是达官显贵,骚人墨客,故作风流。   百金起价,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叫到五百金。   五百金买一章台女两年时光,随身陪侍,作风花雪月风雅事。   其实贵了,十分不划算。   因为五百金能宿在飞鸾坊超过两年,校书艺伎、清吟小官轮流换,昼夜不重复。   可是,竟是抬到如此高数,眼下又一声,再添八十金。   五百八十金。   满堂沉寂。   虽不值这数,但也没太出乎谢琼琚的预料。   因为她清楚,喊到如此份上,不过是为着她的两重身份,一代名画师赵衡首徒,百年世家正支嫡女。   三十余年前丹青手赵衡宁可就死,亦不愿为帝之宠妃做出浴图,身后被人追念为“画中刚骨,丹青之魂。”   而谢氏四世三公,曾独领世家数十载,更是烈火烹油,风光无限。   这处这些人,与其说掷金银夺她谢氏女,不如说是为买一风骨后裔折腰,高门名花碾泥,拉来与之俱黑。   作他们日后独一无二的谈资和渡身的金衣,满足一颗虚荣的心。   谢琼琚端坐台上,撑着打颤的手继续作画。   她没有看台下出价的人,但人影重重,喊价声声,无一不告诉她已是让自己和妈妈两处得利。   喊到五百八十金,可以结束了。   她始终不是太勇敢的人,身上诸多矛盾。   这一刻,已然惶恐至死,是在咬牙硬撑。   怕时辰愈久,招来贺兰泽。   怕风声太大,传入皑皑耳中。   怕百年黄泉下,恩师也不肯再认她。   “五百八十金,还有哪位郎君抬价?”   “五百八十金,不会有人再抬价!”   “就五百八十金,谢姑娘下台来——”   “快来,今个为本公子作戏水图,明个再做鸳鸯画……”   谢琼琚缓缓搁笔,抬眸起身。   台下人已经等不及上台,牵上她素手。   没有碰到。   二楼射来一枚棋子,击在那公子手腕上,生生隔开了两人。   雅间门开,侍从挽起珠帘,出来个文雅矜贵的男人,开口亦是清润嗓音,温和模样,“孤出一千金。”   满座哗然又寂然。   他于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台上女子,抚她如水墨山河般幽深的眉眼,低嗤道,“你是真有本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今天还有红包哈。 第15章 长街   ◎她永远都欠他。◎   被贺兰泽拖出飞鸾坊时,是夜半时分。   这个时辰,谢琼琚并不惊讶,秦楼楚馆自是入夜最喧哗,灯火最璀璨。   但她惊讶,离了飞鸾坊,离了飞鸾坊所在的这条街,为何依旧通明一片,不见夜色。   原在这无尽黑夜里,长街两道上,站满了卫兵,个个举着滚油火把。   飞鸾坊在幽冀两州的交接处,卫兵如此规整顺从,这是……冀州兵甲。   是他的人手。   于是,谢琼琚便更吃惊了。   听夜风潇潇,看火把熊熊。   长街清道,兵士覆甲。   大抵但凡飞鸾坊阻一步,便会被直接踏平碾碎。   争盘的看官谁敢再抬价,就会被他挫骨扬灰。   亦如她眼下要是敢再试着挣脱他的桎梏,他应该会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两里路,两人皆无声。   她挣扎了三回,他一回抓得比一回紧。抓得她腕间发红,自己手背青白。   完全不置于此。   谢琼琚没法理解贺兰泽这样的举措。   她是按照他的意思离开辽东郡的。   纵是根本无路可去,她也没敢在他的期限内多留一日。若非说有错,惹他不快,便是前头借他与她未婚妻的两处相逼,造势罢了。   他自个来嘲讽鄙夷她两下足矣,何须如此阵仗。   以护城之兵,追她一介入了风月场的妇人,传出去实在毁清誉,损私德。   眼看拐过街尽头,便是出城的路了。   出冀州城,往西是回长安的方向,往东是幽州城。无论去往哪一处,都将离红鹿山越来越远。   红鹿山距此三十里,初八开山。过了今晚,便只剩七日的时间,她耗不起。   有一个瞬间,谢琼琚拔下了发簪,想搏一个逃脱的机会。   她随在他身后,看他在深夜中烈烈飞舞的披风,看披风扬起的间隙露出的他的左臂,看他身上衣衫。   潋潋四月暮春,已经换了单薄衣裳。   是故,这枚发簪刺下去。   他定会吃痛松开手。   他的护卫侍从都会顾着他,忽略她。   这样的念头起来。   当年十里长亭一幕,便又在脑中轰然炸开。   胸腔中翻涌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喉咙。甚至生出七窍喷血的错觉,握簪的手不自觉用力,整个人往前扑去,跌下。   没有刺他。   怎会舍得再伤他。   就是突然地脏腑疼痛,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摔了一跤。   许是太过于猝不及防,被拽着的那只手竟脱了出来。   这是她今晚唯一挣脱束缚的时候,可是她跌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模糊喘着气。   一息之间,她却又恢复了神智,告诉自己服软好好和他说。   于是,她将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漫在唇边的一点血迹在她挪动身形深深垂首的动作里,亦被掩袖擦去了。   她恭谨又谦卑地伏在他足畔,抓上他齐地的袍摆,提了口气启齿,“殿下,您和公孙氏族的博弈,可以用阴谋阳谋过招,可以明枪暗箭去夺。再不济,你们坐下来好好作姻亲,如此共赢。你们是逐鹿四野的猎手,他年或君临天下,或出将入相,都是云巅上至尊的人。何苦要将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若非要寻人作筏子,恕妾自私,您寻旁人吧。妾至今日,家族覆灭,名声凋零,一无所有。难道还不足以让您笑话,吐口浊气吗?妾如今剩,不过一点骨血在人间,如此苟活。所图亦不过三餐饱腹,瓦砾遮身,数年安生日子。”   “殿下,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谢琼琚伏在地上,头颅几乎埋进尘埃里,便也不曾看见,她跌下去的一瞬,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转身搀扶。   甚至,他还唤了她一声“长意”。   她俯首,他便折腰。   他也算是被众星拱月地长大,却唯有对她,不曾真正居高临下过。   只是她的一声“殿下”,叫停了他所有的动作。   火光灼灼的深夜里,地上的影子迎风晃动。   风不停,人不静。   贺兰泽看着跪在他足畔的人,他的结发妻子。   从他十六岁初见她到如今,他们相识已经十一年了。   三九年纪里,已是芸芸小半生。   即便中间隔着七年和离岁月,也有那样四年真心实意相爱的时光。   她在初时的两年,唤他因他隐瞒而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九郎”,但心中情意,眼中关切也是一片赤城。   后来知晓身份,她端方唤他表字“蕴棠”;床帏缱绻间,又娇又柔唤他“夫君”;撒娇嗔怒时,便唤他“郎君。”   只有一次,称他为“殿下”。   是知晓他身份的一刻,以为自己要悔婚,便以一声“殿下”主动划开界线,退到人臣的位置。   这个距离,是他们彼此间最遥远生疏的距离。   是故,这一刻,她是何意?   又要划出这条线,与他泾渭分明?   怎么回回都是她主动至此?   回回她都抢着要离开他?   贺兰泽觉得有些好笑。   爱一个人,哪怕只是爱过一个人,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爱过她。   所以再难爱第二个人。   所以即便被她伤,被她弃,但是在伤重病痛里他魂牵梦萦的还是她。   甚至,闻她葬身火海,他夜奔大半个大梁欲挖一副她的骸骨……   求不到生时的她,便妄图在她故后,得一抔有她气息的黄土,聊慰余生。   慰余生,你我是这样到白首。   第一句“殿下”让他几欲丧失听觉,临了的又一声“殿下”拉他回神。   聚起神思,回想她说的那样长长的一段话。   试图寻出她和他一样,深爱过的痕迹。   这么多年了,贺兰泽觉得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他总能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为她寻迫不得已的理由。   果然,他找到了。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他便索性跪坐在她面前,捧起她的面庞,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与公孙氏生间隙,失了幽州城,误了问鼎天下的时机?”   “是不是谢氏没有了,少了让你依仗昂首的资本,你怕再也配不起我?”   “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晃晃悠悠多出一个孩子,怕我容不下她?”   “是不是,为这些,才要拼命离开我? ”   贺兰泽说得仿若很有道理。   但是,也不尽于此。   谢琼琚觉得自己想要离开他,还有旁的更多的缘故。   是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就是,她不想看见他,更不愿面对他。   她就想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无人触碰她过往,容她平静地过活,好好将孩子养大。   但他这般说,也没有什么错,她甚至有欲哭的冲动。   他还能对她这样好。   她的两颊残留着他指腹薄茧的酥痒触感,和掌心的温度。很快,背脊也感受到了他怀袖间的体温。   他撤下双手,张开臂膀揽她入怀中。   只因她轻轻一颔首,认可了他艰难寻到的她爱他的痕迹。   只要她承认,他便能相信。   他要告诉她,他是生气她一回回利用他,但是他更生气她为了躲避他,如此轻贱自己,把尊严踩在脚底下。   这是不可以的。   他的掌中花,心上人,不是足下尘土,而是云间白月。   他还要和她说,其实不用怕。   他与公孙家的婚约随时可取消,并不耽误他复辟原就属于他的山河天下。   她更不会一无所有,他会践行昔年许下的承诺,用齐家本姓重新再娶她。   他还会像爱她一样,爱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视她如己出。   可惜,没能说出这些话。   多么好听感人的话语,在这个夜里,全部冻结在唇边。   只因他抱她的一瞬,她垂泪入怀的一刻,一枚金簪跌落在地。   被两人身形遮住火光的一方天地里,一个小小的圈落里,这枚发簪静静躺着,幽幽闪出昏黄的光。   这是一枚纯金凤凰单股簪。   长五寸,重一两。   凤头圆润,珠玉通透;凤尾锋利,堪比尖刀。寓意女子刚柔并济。   一两重的东西不是布帛纸片,又是如此低的距离,跌在地上不可能被风吹动角度。   贺兰泽捡起尖端指向他的凤簪,记得是从她左手中掉落的。   便又抓起她的左手,摊开她掌心。   他将手握得那般紧,凑近细看,看见她掌心里还有未退去的轮廓痕迹。   看了又看。   呢喃道,“方才我抓着你的右手,便是这只手空余的……”   说着,他将簪子慢慢地、慢慢地放回去,沿着那些印记,严丝合缝得放入了她左手心,拢紧她五指。   她抖,惶惶不肯合上,拼命缩回手。   他用力拉过来,将她素指一根根压下去,迫她握紧。   四指握柄,刀尖往下,拇指压其上,是握匕首行刺的标准手法。   “我、我没有……我……”   “对,你没有,你没有刺我,你是没有……”贺兰泽的眼睛比谢琼琚更红,面色比她更白,声音比她更抖,“可是你想了,你都拔刀了……”   “我就问你,你想了是不是?”他一把拽起她衣襟,压抑着嘶吼,竟滚下两道泪来,“你说,你想没想?”   “我……”谢琼琚摇头,再点头,开口又道,“没……”   她想说有的,因为不想再骗他,却害怕他更失望。   便想说没有,如此安抚他,却是又一次侥幸中的言慌。   到最后只喘着气茫然地看着他,似在说你爱听哪种,我便说哪种。   于是,她的万般纠结落入他眼里,成了随之任之半点不在乎。   于是,他如兽被刺,暴厉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能够接二连三起这样的念?”   他将人如同牵线木偶般拽起来,高高扬起手。   如枯木残叶般的人阖目承受。任由极其清脆的巴掌声在夜色中响起,落在面庞上。   万籁俱寂,余音空洞地回响。   然而,谢琼琚却没有感觉到灼烫和疼痛,只缓缓睁开了眼。   看面前原本冠玉般俊朗的脸,赫然生出一抹红印。   四目相视,他拂袖甩开她。   中间隔了半丈地,周遭安静了几许。   他方重新对上她视线,冷笑道,“我就是活该,给你糟践的。”   谢琼琚唇口哆嗦了好几下,没能说出一个字。   最后,只垂下眼睑不敢看他。   她永远都欠他。   四下里又起夜风。   谢琼琚的神识开始混乱。   为何他们都走到了这般地步,也没有认告诉她是对还是错!   到最后,她丢开发簪,竟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过,游魂般行走。   “谁许你走的?”贺兰泽怒极反笑,愈发觉得连番被挑衅,“你是当真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琼琚闻言便看着他,呆呆收住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来接贺兰泽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她被他扔入车内,身子撞在条案上,一点痛意刺激,让她慢慢捡回两分散乱的意识。   她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看距离红鹿山越来越远的道途,对着他低声道,“我想下车,你放我下去吧。”   “孤花了一千金,你要孤人财两空?”贺兰泽极怒中口不择言,“孤买了你,你便按契约而行。”   车帘被他从她手中扯过甩下来,连稀薄一点星光都没了。   谢琼琚背灯坐在深处,大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马蹄声伴着风声交错萦绕,许久听她似是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8 14:02:11~2023-04-10 22:5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rojohn 6瓶;我爱芝芝莓莓 4瓶;喜欢吃辣条、华枝缀梦、ViVi、然、长成葡萄的提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心思1   ◎这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回到辽东郡,是翌日晚间。   一昼夜车马劳顿,两人皆疲困不堪。尤其是谢琼琚,下马车的一瞬,足下发软,整个人向前倾去。   贺兰泽看着她跌下去,头一回没有扶她。   想扶的,可是她那样倔,宁可去抓车桅,也不肯靠到他身上。然后便没有抓稳摔了下去。她撑着想要站起来,一连两次都没成功,便停止了动作。   她就那样卧在地上,眉睫颤颤,胸膛起伏。   存着气息,看起来随时会断掉,但却始终没有咽下。   大抵是因为,还有个女儿。   对,还有个女儿。   她自个说的。   她一无所有,唯剩一个女儿。   可是,和他又什么关系呢!   贺兰泽胸中憋着一股气。   目光从心底射出来,直勾勾望向地上的人。   等着她唤他一声,向他伸一伸手。   但始终没有。   于是,他越过人踏入府去。   却又顿在门口不再前行。   片刻后,认命般回头。   府门外,寥寥星辰投下微弱的光,两丈远的道路上,能看见一点她的轮廓。   瘠薄如尘埃。   风吹过,拂起她衣裳一角。   若非知晓她倒下去,便不会觉得那处真躺着一个人,只以为是一件破败的衣衫。   纵是这般看着,他也觉得她已经形魂俱灭,散在风中,看不见即将亮起的天光。   像极了那一年,他在长安城郊别苑的废墟里,徒手扒开一层又一层灰烬,找不到完整的她。   从此,生命一片灰暗,不见光芒。   于是他走出去,将她搂回了家。   许是染了风寒,她有些发烧,人不甚清醒,贺兰泽给她灌了药。   她朝里躺着,对着床壁蜷缩在一角,时不时哆嗦战栗。   额头渐烫,手足却冰凉,半点逼不出汗。   贺兰泽没忍心,给她裹紧了被子,想抱着她发身汗。   他一贯喜欢面对面相拥,因为能看清彼此面容。   但是她又喜欢朝里睡。   是故以往,都是她睡在外侧,他睡里侧,如此两厢圆满。   这会,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再翻动她。   只合衣上榻,在背后伸手圈住她。   又低声哄她,“别怕,没要扔下你……”   无力、虚弱、昏迷中的人,在他近身的一刻,似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微微舒展了身体,慢慢地呼吸都匀称平缓起来。   然而,他才生出一点小小的自得,却不想被她猛地一下推开了。   原来片刻前落入他眼底、他以为的安宁,是为了蓄足力气推开他。   贺兰泽一把掀了被褥,直将双眼欲睁未睁、目光飘忽的人盯了半晌,终于甩袖离去。   谢琼琚存着一点意识,也一直记得贺兰泽立在床榻前看她的眼神。   她想和他说,不是故意要推开他。实在是,那样紧的拥抱里,尤其她看不清面容的时候,她便总觉的是谢琼瑛。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怎么就在床帏之间,会想起谢琼瑛,想起世人眼中、她的胞弟呢?   她要怎样解释?   她想,用力地想。   头开始一阵阵痛,眼皮耷下去,吐不出一个字。   就听到他抬步离去开门又关门的声响。   “砰”的一声。   很重,回声阵阵,缭绕不去。   她有些被吓到,攥着被褥僵了许久,脑海中嗡嗡作响。   *   连日奔波久。   谢琼实在太累,纵是一昼夜后退了烧,她也依旧浑身无力。又挂念着皑皑,一颗心跳得急速,连带着头也时不时胀疼晕眩。   初三晚膳后,她恢复了些精神,出门去寻贺兰泽。   他就在隔壁的书房,守卫回话后与她说,让她稍后片刻。结果,一个多时辰过去,她并未见到贺兰泽,却见到他书房寝殿灯火俱灭。   再问,侍者道,主上已经歇下了。   谢琼琚默了片刻,自己返身下楼。既回了辽东郡,总没有留在这处,不去寻皑皑的道理。   不料,守卫道,“主上吩咐,让您在殿中修养,暂时不能离开二楼。”   谢琼琚蹙眉,望向漆黑的寝殿。   这是还在盛怒中。   硬碰硬,吃亏的只有自己。她深吸了口气,回了屋内。   谢琼琚坐在榻沿上,身子有些发抖。   她不知怎么就有一种被关押囚禁的错觉。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她便觉自己回到了城郊别苑里。   她来回掐着自己手背,同自己讲,其实不用这样急的。幸得他车驾快,她这会便在辽东郡了。   若是靠着自己的脚程,多半还在路上。   如此一夜过去。   初四日,掌事告知贺兰泽不在楼中,让她安心歇着。   谢琼琚咬着唇瓣点头,但是她开始吃不下东西。只努力告诉自己该安心,他气消了便好了。至少是真的让她在修养的,每日都有大夫给她请平安脉,配方子给她调理身体。   她身体确实不好,该调养调养,且当自己身困体乏晚一日回来。   初五日,她依旧未见到贺兰泽,守卫也不让她出小楼。   她控制着战栗回房。   午膳进食,咽了两口就直犯恶心。后歇晌时,有很长一段时辰都喘不上气。   她来回算辽东郡到红鹿山的距离,算马匹的速度。   最后告诉自己,其实还好,只要初七哪怕初八清早接到皑皑,都来得及赶去红鹿山。是自己太多虑了。   只是无论如何,得让他明日将这事应下。   她一遍遍安抚自己,一次次给他找出理由。   他是为她好,没有要囚禁她。   她牢牢记得他说的话,记在心里头。   他说,他买了她,按契约而行。   她不想再闹僵,想着过两日送皑皑上山,自己安安分分伴他两年。两年后便可以好好去陪孩子,平静过余生。   这些高门权贵里的生活,她过得已经足够,再不想沾染。   是故初六这日,她晨起早早便侯在他寝殿外。   然他出殿时还是平素神色,只不冷不热道,“孤尚有公务,有事晚些再说。”   “那、我们一同用午膳,成吗?或者晚膳也成,您定……”   “待孤阅过时辰,再传话你。”   谢琼琚还欲开口,人已经转身走了。   她掐在掌心的指甲松开,没有拒绝多半便会来的。   未几,薛灵枢过来给她请平安脉,望闻问切里多问了句。   除了失眠多梦,心忧急惧,还有哪里不适?   何处不适?   大抵还有她的右手腕近日里格外疼,有两次用膳都握不住筷子,然而右手时好时坏已经是她这些年的常态,这会她更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还是前头的方子,睡前用盏安神汤。”薛灵枢颔首,想了想又道,“您勿急躁,宽心为上,主上……您当是知晓的,并不是蛮横性子。”   “多谢。”谢琼琚看一眼外头朗朗晴日,眉眼弯下,温声道,“薛大夫,妾今早瞧着殿下仿若心情尚可,可是他的手快好了?”   住在千山小楼这些天,谢琼琚对薛灵枢很是感激。   楼中侍者谁都知道,他们的主上从飞鸾坊买回一个女画师。本来纵是三教九流的货色,但至少也是掷千金所得,多少会在面上敷衍些。   但亦是谁都晓得,这个女画师是主上前头和离的夫人谢氏女,曾一箭挑断他筋脉。再观主子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们便也没有多少好脸色。   谢琼琚长在名门高宅里,后来又辗转在王府宫阙中,见多了拜高踩低,便也不觉什么。   唯有薛灵枢大抵因医者之故,对她多有耐心,又谦和有礼。譬如眼下对她的问话,亦是回得周到而细致。   “主上的手还是老样子,受不得力,需再过一段时日,等药到了。”薛灵枢扫过对面人微微泛白的脸色,索性又扯了个慌安抚他,“不过殿下昨日确有喜事,当是军务上的,八成是又扩兵得了良将。心情自然不错!”   谢琼琚含笑颔首。   *   离开二楼去给贺兰泽送按脉的路上,李掌事随在薛灵枢身侧絮絮道,“薛大夫何必多言,便是主上左右也是一时兴起,您瞧主上……过两日指不定便不理会了。”   薛灵枢顿下脚步瞧他,按理当年抢救贺兰泽时,这人也在场……也对,他们只看到自家少主丢了半条命狼狈而归,看见冀州兵甲损失惨重,终是不曾在榻前侍奉,便也没有听到他昏迷里喊发妻闺名,更不曾留心七年里少主种种思念旧人的细节。   便是他的叔父,不久前虽回了青州,然这厢打听贺兰泽如何安置谢氏女的书信已经送来他手里……   从李廷掌事到医馆首领,原都只为一人掌舌。   “薛大夫如此看着老夫作甚?”   薛灵枢闻言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李掌事不若看看,这夫人眼下居于何处?”   以画师身份入的府,没有另辟院子,就住在贺兰泽寝殿的偏阁中。   薛灵枢没再理会愣在一处往二楼眺望的人,只摇着扇子继续往前走去。心中感慨,要不是贺兰泽自个还要糊层面子在脸上,估计偏阁都省下,直接将人置在他寝殿了。   这样一想,他不由也顿下足,回首看了眼李掌事。   贺兰泽是知晓此人乃其母之人,但为了不让母亲挑上的女郎们入府侍奉,便容这人留下,亦算一场博弈维持着无形的平衡。   然而眼下如此堂而皇之地带回了谢氏女,局面就此失衡……   薛灵枢抬眸看漫天春光,只觉背脊发凉,山雨欲来。   *   果然,前院的议事堂中,亦如薛灵枢所料。根本无需青州城中的老夫人施压,原本冀州城中的文官武将便已经开始话里话外表达不满。   他们自不在乎主上私事,但是以州府之兵施压一处烟花地,抢夺一个风月女,实在不是什么明德之举。   文官恐损主上私德,武将担忧和幽州城的联盟。   薛灵枢侯在外头,直近午膳时候,也不知最后贺兰泽作了何样安抚和承诺,属臣们方三三两两出来,观面色也不尽好看,依旧忧心忡忡。   反倒是贺兰泽翻阅他送来的脉案,眉眼比起前两日,明显疏朗温润许多。   “夫人根基薄弱,多半是久病阳虚、气不归元所致。不是大病,慢慢养着补回气血就好。” 薛灵枢专注自己分内事,遂摇着扇子道,“但您瞧这脉案,她近来心忧急惧,脉象越来越乱,心病且需心药医。”   “孤明白!”贺兰泽合上按脉,“多来牵挂那个孩子。”   “所以呢?” 薛灵枢闻言问道。   “孤给养着,还能如何!”贺兰泽合上按脉,眼前蓦然又浮现出皑皑的模样,只垂眸笑了笑,“不过,孤也得要个自己的孩子。”   薛灵枢摇扇的手僵在一处,“和……她?”   贺兰泽剜他一眼,尤觉他多此一问。   “这些年无论是阿母还是属臣官员,不总是拿孤无有后嗣说事吗?如今且成全他们,两厢欢喜!”   母以子贵。   薛灵枢回过味来。   “可是若如此,又是一场博弈,压力便全在了您和夫人这处。如何不考虑先做通这处事宜?尤其是老夫人处,何不先得了她的应许,至少且把与公孙氏的婚退了……”   薛灵枢拢住扇子,蹙眉道,“如今这样是否太急了?还不若寻处地方,将夫人先安置起来,实在担心各处眼线,您可以用我的府邸或医馆,也不妨碍你们见面!”   “不可!无论是说服阿母还是依礼退婚,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将她置在外头,更是犹如外室。她本就心思重,又历了灭族之祸,满脑子想得愈发多。说到底,孤要娶她,怎么都要过阿母那处,与其畏畏缩缩将她藏着掖着,让阿母以为孤尚有顾虑,不若索性摊明了。她出身谢氏,纵是家族覆灭,骨子里的东西不会丢,这点面对困厄的勇气自是有的。”   “是故眼下直接一刀破局是最好的,风雨几重,孤同她一起担下,比一味瞒着她好!”   薛灵枢闻这话,倒也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道,“……那是否突然了些!”   “自然也不尽于此,她没殁……”贺兰泽缓缓止了声息。   回想这七年里的种种摧心剖肝,无非是那一次她的言而无信。很多时候他想若是她当时直接说不跟他走,或许他会少恨她几分。   又想重逢后的种种,那场大雨,那间飞鸾坊,无非是为了一个孩子。   七年前,他比不过生养她的家族;七年后,他比不上她生养的孩子。   仿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无论种种,再没有比她活着、比她活着站在他面前,更好更大的事了。   “这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孤不想等了。”贺兰泽从记忆中回神,眼中都是湛亮的光,“所以劳你配着方子好好给她调养身体!”   “这是自然。”薛灵枢是觉贺兰泽说的有理,但亦觉其路漫漫,只用扇尖敲着额头。   然未几见司膳正往偏厅摆膳,还是支持道,“您都这般想了,还耗着这处作甚。人不是晨起约了您吗,你且同人家说清楚了,莫再让她着急。”   论及晨起,贺兰泽脸色又好看些。   忍了这么多日,终于等到谢琼琚服软,主动上来同自己示好。   他不是太贪心的人,原是实在气不过。   但从来只需她一点好颜色,他便觉得没什么过不去。   “劳你这个时辰送脉案,孤能不赐膳吗?”贺兰泽起身往偏厅走去,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孤晚膳去陪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0 22:50:41~2023-04-12 16:5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言 8瓶;银姑娘 4瓶;ViVi 2瓶;音音快逃、喜欢吃辣条、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心思2   ◎那你带我走吧。◎   贺兰泽过来时西边云霞正好,晚风徐徐。   谢琼琚补足胭脂遮去疲态,在门口等他。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衣袍上。   她记得晨起他穿了身靛青色卷云纹曲裾袍,清雅端方。这回换成了月白岁寒图纹直裾,闲散俊逸。   “晚风尚有凉意,怎穿的比日间还少?”谢琼琚轻声道。   贺兰泽拂了拂岁寒图,手指落在梅枝处,“孤喜欢。”   谢琼琚心中装着事未曾在意,只道,“让侍者送件风袍来吧,别受寒了。”   虽没有在意那抹梅花纹饰,但关心着他身子。两厢抵去,贺兰泽挑眉点了点头。   两人隔案对坐。   谢琼琚盛了半碗野鸭笋干汤捧给他。   见他接了,也饮了,便将眸光定在稍远处的一道汉宫棋上。   贺兰泽余光扫过,搁下汤盏,盛给她一碗。   她低头慢慢将它用尽。   “口味倒没变。”贺兰泽见她用完,又往她处伸过手。   “妾够了。”谢琼琚拦下他,顿了顿道,“长久养成的口味,轻易不会变的。”   贺兰泽一时没接话,在一旁净手。   谢琼琚起身从侍者手中捧过茶盂,侍奉他漱口。   贺兰泽漱完,拭口丢开巾帕,起身道,“早些歇着吧。”   “蕴……殿下,殿下留步。”谢琼琚追上去,“今夜乃上弦月,月色朦胧,妾给您作画吧!”   “你方才唤孤什么?再唤一遍。”   “……蕴棠。”   贺兰泽便拐了步子,绕过一侧桌案,在靠榻上坐下,“有事你就直说。”   “我们、边画边聊。”谢琼琚走近他,理了理他衣襟,伸手点上他左鬓稍稍偏转了一点面庞弧度,“今个妾画您侧颜。”   贺兰泽由她摆弄,不应不拒。   谢琼琚退开身,回到丈地外的桌案前,铺开麻纸,在两端压好镇尺。转身发现贺兰泽竟来了她身畔。   男人手中一方墨砚衬得他青竹素指,愈发如玉润洁。   妇人指间兔毫乖顺伏贴,托举她五指玲珑。   他看她指尖笔。   她看他掌中砚。   时光一下回到当年那些琴瑟和鸣赌茶泼墨的好日子。   贺兰泽磨好墨,返身回去坐好,同谢琼琚给他摆弄的半点不差。   “孤明日陪你去把孩子接来,自己的孩子总没有养在别处的道理。”贺兰泽这几日虽赌气没搭理谢琼琚,但没少做实事,一直着人看着那处,保证孩子的安全。   谢琼琚才提笔,闻言有些诧异。   “上月里有一回在王氏首饰铺碰见她了,挺……”贺兰泽想起那日,莫名抽了口凉气,“挺伶俐的一个小姑娘。”   母亲哪里离开的孩子。   他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孩子。   谢琼琚黯淡许久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光,落笔勾勒他面部轮廓,朗声道,“不必如此麻烦的,妾明日自己回去便好,也能省些时辰,您晨起把银子给妾便可。”   落完笔,她抬眸与他言语,手中也未停歇。   画他,哪里还需看他模样!   “你要银子作甚?省何时辰?”贺兰泽一头雾水。   “……契约上不是都写了吗?”谢琼琚换了支笔上色,“妾送皑皑去红鹿山,让她在那处生活。”   “你呢?”贺兰泽蹙眉。   “妾会回来的,契约写了两年……”谢琼琚看男人骤变的脸色,手下有些打颤,“您没看契约吗?”   “您放心,妾会遵守约定的!”   “您……”谢琼琚看着贺兰泽起身,冷着脸向她走来,手一抖,笔跌在画上,晕出一滩墨迹。   “就是说,两年后你就走了?你从未想过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贺兰泽确实没看过那份契约。   那晚不过是他口不择言的话。   他怎是买下了她?他们之间何论买卖?   这简直是对彼此的侮辱。   可显然,谢琼琚并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今日示好,晨起候孤,晚间作画,是为了给你女儿铺路?”贺兰泽尤觉受辱,“所以,孤在你面前,所谓价值便是供你金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谢琼琚虽被贺兰泽突变的神色惊了片刻,但对他所说的话尚觉得匪夷所思。她尽力平和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您从坊中带走妾,本就是……”   “休与孤再提那种地方!你是觉得很荣耀吗?”   “不荣耀。”谢琼君合了合眼道,“但也不羞耻。妾凭自己技艺谋生,并不觉耻辱。那地是上不得台面,于世人眼中也确实有碍瞻观,可是但凡妾有路可走,又何至于此!”   “是您让妾离开的,妾不敢留,亦不曾有怨。可是妾该于何处落脚,又该如何养一个孩子?殿下富有州海,自不为柴米操心,可是妾不过一介流亡的妇人,每日所想自是衣食尔。您说,您在妾面前,所谓价值乃是供妾金银,恕妾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贺兰泽隔案看她,闻言不由缓声道,“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谢琼琚本就心中急切又紧张,这会见他面容温和了些,遂将事宜在脑海中来回滤过,方深吸了口气道,“你我重逢至今,相遇五回……”   思来想去,她还是抑制了后头的话。   何必把话说得那般直白又难听!   不料贺兰泽却掀眸盯住了她,开口道,“相遇五回,首饰铺,严府门外,小镇长街,这处楼中,还有飞鸾坊,你是想说都是孤上赶着,对吗?”   “是”字几乎就要脱口,到底被她理智控制住。即便自己确实不曾主动寻他,但这般宣之于口,明显更刺激他。   谢琼琚露在窄袖外的右手又开始打颤,不由往里缩了缩,绞尽脑汁想该说些怎样的话,安抚他。   但她头脑疲惫不堪,话到口边也吐不出来。像极了不久前皑皑声声质问她时的情形,她因紧张和惶恐瞬间便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她还在拼命地想,贺兰泽的话便又落了下来。   他问她,“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你这会根本就不会对孤假以辞色,更谈不上示好示弱?”   “孤就想问问你,撇开孩子,没有目的的、单纯的,只论你我,你还能好好地待孤吗?就像早些年,在长安在谢园,只有你和我,你心里全是孤,也只有孤。”   贺兰泽见她面色虚白,不由缓了声色,亦想起这日见她的目的,遂温声道,“长意,我们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吗?   他伸手握上她单薄肩膀,“孤保证即便有了我们嫡亲的孩子,孤也能养着齐冶的女儿,你放心。”   谢琼琚不知贺兰泽何时绕过桌案来到她面前,何时一步步将她逼退到壁角。她抵靠在墙壁,尤觉他的话荒谬而天真。   且不论他尚有婚约在身,不论贺兰氏族会怎样厌恶她。便单论她自己,哪里还经得起生养的折腾。   这些年,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溃败。总是无端惊惧紧张,乏力又躁郁,有时还会忘记事宜,症状明明越来越明显。然而从长安中山王府,到这边地民间医馆,数年时间,那样多的医官大夫,都诊不出她病根。   唯有自己日复一日感受到生命加速地流逝。   再要一个孩子,她拿什么养他育他。   如今只有一个皑皑,她都养不明白,因缺少陪伴,而不得她喜爱。   于是,在他被圈出的这一方逼仄天地里,她朝他惶恐摇头。   她借着壁角的支撑,勉强站住身子,用几乎哀求的语气第二次和他说,“你让我过一点平静简单的日子,好不好?我就想多留一些日子,陪着我的孩子,仅此而已。”   “平静简单?”贺兰泽将她逼得更紧,“你一个人都要去秦楼楚馆讨生活,你觉得简单吗?”   “就算孤没有将你赶走,孤没有掀去你面具,就算没有遇见朱氏母子,这乱世之中,你也还会遇见别的灾祸……”   “什么灾祸?”   “我会遇到什么灾祸?”   “你觉得的有什么灾祸是我不曾遇到的?”   “什么灾祸是我没有经受的?”   “我还要承受什么灾祸才能让你、让你们一个个满意?”   谢琼琚骤然截断贺兰泽话语,声色尖利而疯癫。她的身子和心绪便是这幅模样,她已经很努力,却依旧难以控制。   而不过数句话,却又抽尽她力气,逼出满头虚汗,让她生出濒死的错觉。   她喘着粗气委顿下来,仰靠在壁角,喃喃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灾祸是我没有承受的。”   “就是、你的报复。”   “重逢那日,我就说了,你大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对面男人身上,痴痴笑道,“可是你说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你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你明明第一日就认出了我,第二日还特意来铺里寻我,当着我的面让我给你未婚的妻子挑选首饰;一件衣衫,我求你施舍给我,我脱干净爬上你榻求你,你还要扔到雨里让我去捡;然后你再送给我,用把我赶出州城的条件送我给;我照你的意思走了,结果你又把我带回来,带回了又不肯按照契约行事;可是明明你要是不去,旁人就能买下我,我就能送我的孩子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她头脑昏胀,眼眶里都是血丝和浑浊不堪的雾气,整个人沿墙壁缓缓滑下去。意识是清醒的,只是人缩在墙角深深埋了头。   “来日方长……”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抬眸轻轻看他,“你还是可以继续的。”   “但是稚子无辜,若她有得选择,定然也不会愿意投胎到我这样无能的母亲腹中。所以还是请你把银子给我,那是我撕掉颜面,敲碎了骨头最后换来的东西。让我送她去一方净土,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她伸出手,摸上他左臂,攀上肩头伤口的位置,搁着两层布帛摩挲,“我是废了你一条臂膀,可是你这样逼死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样……就没有来日方长了!”谢琼琚仅存的一点意识即将散掉,只因还未得到他答复,方勉强撑着。   然而身和心都没有了力气,她就这样伏在他肩头,执拗地等他一句话。   那些含在眼中打转的泪水好似多年硬撑的心志,在这一刻全部卸防,一颗,两颗……接连落下,滴在贺兰泽衣衫上,晕开渗透,触到他肌肤。   如同多年的委屈和苦痛,终于向他坦露心迹。   贺兰泽原是随她一道俯下的身躯,亦终于搂紧早已不堪一握的人,将她深埋在怀臂中,同她交底交心。   他说,“长意,不是那样的。你当许我有那样一点点骄傲,我熬了七年啊!后头我也只是心疼你那样不爱惜自己。你宁可去章台也不愿低头,我才会生气。可是长意,我也仅仅是生气!你看,譬如今早你一点笑意,我就又回来了。”   他说,“我们曾做过一年夫妻,但是只要我们做过一日夫妻,生生世世就都是夫妻。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需待在我身边,你带着孩子安心在我身后。我会和公孙氏退婚,会说服我阿母,会一座座收复城池,一步步带你重回长安,用天家齐姓再娶你一回。”   “但是,你不要躲我,避我,让我还要分心找寻你。你在,我才是安心的。才能全身心的去谋天下,去给你尊荣,去建设我们共同的家。”   “你说,对不对?”   他感受着后背愈加汹涌的湿意,和怀中愈发颤抖的身子,一遍遍拍她背脊,安抚她。   不知过了多久,谢琼琚的哭声慢慢小了,她抵在他肩头回想他的话。嘴角勾起微杨的弧度,眼中水雾变得清澈,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只是她在那细小的光芒里,看见好多长安城中的故人故事。影影绰绰,在她眼前浮现。   有中山王府里姬妾之间明争暗斗的红颜血泪,有高门闺秀宴会上对她的指指点点,有大内深宫中后妃对她的各种训诫,有连着后宅内廷前朝门阀中的权势争斗,还有最刻骨的城郊别院那两年谢琼瑛在她身上留下的种种洗不去的烙印……   场景轮换,她在这些清晰又模糊的人影嘈杂声中,竟又看见了贺兰泽的母亲,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将一腔心血、余生希望全部给予独子的妇人,看见隐于尘世数十年的贺兰氏一族,看见那些拥戴他、将前程家族押在他身上的各州文武……   她从他怀中中缓缓退出,目光却一点点凝聚在他面庞。   在他身上看见过往和未来。   看见金玉满堂,高台楼阁,血海枯骨,金戈铁马,看见人来人往,为利益熙熙攘攘,为权势汲汲营营……这本也没什么错,只是她自己已经承受不住。   光是这样一想,一闭眼,她都觉一颗心被攥着,整个人窒息喘不上气。   身心俱疲。   “长意!”贺兰泽却还在拉她入怀中。   谢琼琚推开他。   案上烛火投下光影,将两人分隔开来。   贺兰泽却倾身上去,只想靠近她。   额尖相抵的一瞬,谢琼琚已经无路可退。   于是,她错过他面庞,伏在他肩上,伸出细软的双臂抱住了他。   “蕴棠——”隔了七年时光,她头一回主动唤他。似是回到了年少新婚的那些时日里,有迷恋有憧憬。   耳鬓厮磨。   她在他颈边低语,“你还愿意娶我的是不是?那、那你带我走吧,不要去争天下夺权势,你放下你的父仇和抱负,我们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最简单的日子。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足矣,是不是?”   “我跟你走,我会好好地爱你,和在长安在谢园一样,我的心里全是你,也只有你。”谢琼琚扶着他晃晃悠悠起身,抓上他袖角,拖着他往外走,“我们现在就走,马上走……”   “你为何不走?”她看手中衣袖滑落,面前人并未挪步。 第18章 拒绝   ◎你既不愿做夫妻,孤便如你所愿。◎   月光惨白,透过半开的窗牖洒进来。   谢琼琚看手中空空如也,看他的广袖浸染月色,轻轻晃悠。   她缓缓抬起眼眸,眸光中有温润笑意,晕染整张面庞。连着唇角都微微勾起。   没有一刻,比此时清醒。   她含笑道,“你看,你根本没法带我走。”   “我不明白。”贺兰泽摇首,“为何我们要走?要隐居避开世人?”   外头起了风,吹起谢琼琚已经有些散乱的鬓发。   贺兰泽转过身子挡住夜风侵袭,解了风袍披在她身上,垂首与她低语,“我就在这,你便留在这,有什么不好吗?”   “你是不是还有那样多的顾虑?可是真的不要紧,你要做的只是陪在我身边。长意,你陪着我就可以。外头的风刀霜剑再多,都有我。七年了,我们好不容易又重逢,为何还要蹉跎?我说了,我能容下那个孩子。如此,你还要如何?”   谢琼琚长久凝望他,一点点努力聚起神思,理清思绪,然后平静与他说,“那日在冀州城门口的长街上,你已经将问题都说了出来,你既定的婚约,我覆灭的家族,你我之间横担的一个孩子;今晚,你又告诉我,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甚至你母亲的意愿也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这样好的话,我听了很开心。”   “可是,我觉得累。今时今日,我只想忘掉过去,我不要看见过去的人和事,不想再次卷入到权势厮杀的旋涡里。所以说到底,我也不是那般隐忍和伟大,不是纯粹地为你考虑,很大一部分缘故来自我自己。”   “非我要如何,是我根本不想如何。”   谢琼琚说得足够清楚。   贺兰泽也当听得明白。   但是,他觉得不该如此。   他能想通,她为保谢氏阖族一箭划清彼此的关系。但是他想不通,当他都可以释怀过去,不再计较的时候,却是她不愿意了。   于是,他依旧坚持着。   似是想起什么,他揉了揉她的头,哄道,“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样东西,你等着。”   来去匆匆,原是从隔壁书房拿来了一张地图。   他将地图铺在案上,拉她上前,手指落在东道线各州上。   “你看这一片,青、冀、衮、豫、扬五州已经都在我手里。当年入长安时,我才只有冀、青两州,那时计划本想直取长安中道,以中心往四下征拢,后来……”   话至此处,贺兰泽恐谢琼琚多心,只顿了顿转过话头继续道,“但不要紧,这七年里我也不曾停下,尚有其余三州接连入囊中。还有最东的这处幽州,我不瞒你,是要联姻。但公孙家女郎原和我一样,都有意中人,不过是为了应付尊长双亲。眼下退婚也无妨,最多退为正常联盟,游说往来繁琐些,延后两年罢了。而一旦幽州联盟成功,同她世交的并州便可不战而下……如此大梁十三州,过半在我手,我就带你入长安……”   “你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是不是?我应你。待久分的国土重合,待异心的诸侯俯首,待九州四野归拢,待天下彻底一统,我们就可以有这样的日子。”   谢琼琚定定看着他。   这个曾被她背弃、被她伤过的男人,时至今日还在许她年年岁岁后的美好承诺。   他说话的样子真诚,目光清冽又坚定,眉宇间意气风发。   谢琼琚相信他的。   “不必太久,快则三五年足矣。”   “我们要个孩子,好好教养他,再把大业传给他,如此前后至多十余年,我就带你过自己的日子,成吗?”不知何时,他将她抱在了靠榻上,冰凉的唇瓣吻过她眼角眉梢,慢慢燃起温度。   陪他,伴他。一个声音鼓励着她。   随他再入高门,于内,处理各房纷争;于外,襄助权势划分。后院妇人相交,从来和前堂郎君论政,连在一起。一个声音拉扯着她。   却是此刻这样一闪而过的一点思虑,谢琼琚都觉惶恐和疲乏,忍不住战栗。   她头痛欲裂,就要支撑不下去。   根本无力无心甚至也无有时日去应付。   于是,她避开了他,摇首道,“等待亦是一件磨人心志的事,恕妾不想等待。”   “殿下若执意要妾,便现在抛下一切,随妾择隐地居老,做一双山水鸳鸯 。否则,还是按着坊中规矩来吧。”   “你……”贺兰泽不可置信道,“你明明知道,我眼下根本不走了。你还说这样的话难为我!”   “非妾难为您,是您在难为您自己。”谢琼琚彻底推开他,攀着榻沿坐直身子,“真的,您放过妾,也放过自己。我们就当从未重遇过,当一切结束在当年。”   谢琼琚清醒地意识到,横旦在二人之间的,除了那七年时光,除了他首要天下和前程,她却更想要平静和安宁外,还隔着一重最重要的东西。   七年里岁月拉开的距离。   他从泥潭淌出,尚如日在正中,一身的光芒和意气。   而她却似残阳余晖,已近垂暮,耗尽力气只余满身疲惫。   她和他都没有错。   只不过是她消耗的太多,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高门间的是是非非,再没有心思同他一道周旋在各种阴谋阳谋中,再没有心力陪他走下去。   “你要忘记过去,可是你的过去里,也有我啊。你也要忘记我吗?”贺兰泽始终不信谢琼琚会不愿的话语。   “对,妾只想往前看,即便再无新友亦不想再遇故人,不想再回故地,过旧日生活。”谢琼琚半点没给他余地。   “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以为你我是可以同甘共苦的。”至此刻,贺兰泽不免生出一丝失望。   “同甘共苦,恕妾不能。”谢琼琚将他声色里的那抹失望加深,“自识得殿下至今十余个年头,恩爱有,欢愉有,然苦亦不少。的确,有些苦非殿下而起,但确也由妾之身心去受了。皇权富贵的甜妾尝了,不曾留恋。苦更是受够,再不要吃那样的苦!”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孤在你和权势间选其一,明明可以兼得的,你怎会变成这样?”贺兰泽抬手箍住她下颚,迫使她直视他双眸,“你乃谢氏正支的长女,家族阖族覆灭,难道就不想借势为家族复兴吗?你一直在意的族人,你从小一手带大的胞弟,就不想给他们报仇清名吗? ”   “不想,妾一点也不想。”   “妾为他们付出的难道还不足够吗?妾就想为自己活一回,都不行吗?”   论及谢氏尤其是谢琼瑛,谢琼琚最后撑着的一根心弦几近崩裂,忍不住厉声质问。   至此刻,为着她的拒绝和后退,掏了心肺的男人彻底红了眼。   他松开手,起身头一回居高临下看她。   良久,阖目又睁开,似是耗尽最后的耐性,问她最后一回,给她最后的机会。   “哪怕仅仅只要你站在我身边,你也不愿意?”   “是。”谢琼琚垂着眼睑,没有犹豫回答他,“望殿下放过彼此,一别两宽。”   “好!好!”失望至极,贺兰泽自嘲冷笑,“你既然不愿做夫妻,孤便如你所愿。”   他话语落下,弯腰将她扶起,牵过她的手,带她回到桌案旁,将兔毫重新放入她手中。然后自己退回方才的座塌上,依旧是先前模样。   朗月清风,端方君子。   比之前眉眼更柔和,话语更轻缓。   他甚至押了口茶,冲她温柔浅笑,“如此,你便好好做你的画师,侍奉孤。”   “殿……”   月上中天,很快便是新的一天。就要四月初七。   “对,以后都唤殿下吧。”   他放下茶盏,瓷木相碰的声音格外难听。   “殿下——”谢琼琚好不容易平复的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额上的汗沿着鬓角滑落,冲刷她用来伪饰的胭脂。   她合了合眼,开口道,“契约所言,妾当四月初九才开始侍奉您。”   “是吗?”贺兰泽抬眸看丈地外的人。   桌案烛火高燃,隐去她半边面庞,他看得不甚真切。   这一刻中,他也不想多看她,只垂眸笑了笑,“也是,红鹿山初八开山,初九前你自然有事在身。”   许是得了贺兰泽回应,谢琼琚轻轻舒了口气。却不料还未等她开口,他的话便已经接连落下来。   “难为你如此迂回提醒孤。”他道,“莫忘银钱对吗?”   谢琼琚掌心开始濡湿,右手腕一阵阵麻,终于还是咬唇点了点头。   “所以初九前,孤便不能让你作画了?”贺兰泽冷嗤道,“可是今晚,分明是你主动要给孤绘的。”   他已经有拂袖离开的冲动,却也不知为何还在纠缠。   谢琼琚右手五指有些僵硬,笔在指尖抖,她只好用尽力气抓住它。   提笔蘸墨,笔顿在砚台上,然后没有了动作。   她的右手,在极度的恐惧和久久得不到回应的重压下,这一刻竟失去了知觉。   一动也动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8 00:06:01~2023-04-22 00:1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言 10瓶;64226768 8瓶;蘭蘭 7瓶;极地星与雪、零濛、我爱芝芝莓莓 6瓶;14193282 5瓶;随随、然 2瓶;音音快逃、ViVi、ln宁言、喜欢吃辣条、kaka、小痴、长成葡萄的提子、景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崩溃   ◎细雪皑皑,红梅初绽。◎   僵住的只是一只手,但是谢琼琚顿在那处,整个人仿佛也呆住了。   如同一个泥偶。   没有了右手,她就再不能作画。   那么她和他之间的这份契约是不是就不算了?   她抬眸看他,他分明已经生气了。   这会再画不了,会不会当下就解除契约不容等她恢复?   不会的,从来他都是一码归一码,行事清楚明理的人。   谢琼琚安慰自己,但还是迫切希望右手能够动起来,希望这只是一时的僵化。为此,她左手习惯性捏过右手腕,指尖划过手背……   “你做什么?”贺兰泽原见她顿在那处,只当她是赌气不肯落笔,便也索性僵持着。却未料到她会自伤。   他拂袖起身,长步过去一把拽上她手腕,隔开她左手,看上头触目惊心指甲划痕。竟是伤得极深,手背三条红痕,条条皮裂翻卷。   “疯了是不是?”贺兰泽惊愕不已,竟然光凭指甲可以将自己抓成这样,“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种轻践自己的手段!有本事,你用嘴说出来,你不愿意给孤画!”   “你都敢拒了孤的求娶,这点算得了什么?”   不知是指甲的刺激还是贺兰泽捏骨的施压,谢琼琚的右手竟真的恢复了一点知觉,可以稍稍曲卷,只是腕间还似以往发作般,一阵阵的疼。   尤其伴随着他的斥责一声声落下,谢琼琚手腕便如钢针一根根刺入。   “不是……是腕骨疼……”她与他解释道,并非不愿作画,实乃筋骨疼痛,僵化握不了笔,“疼……”   她一贯吃痛,这会却喊了一遍又一遍。   贺兰泽合了合眼,冲外头喊医官。   未几,薛灵枢赶来。   能研究出恢复贺兰泽臂膀法子的医者,治疗谢琼琚的手当是不再话下。   他一搭手便觉贺兰泽小题大做,府中那么多医官,这么点皮肉伤还要叫上他。   然看面前两人神色,只得耐下心来,从皮肉到筋骨来回看了数遍。甚至连金针刺穴都用上了,最 后问,“夫人,真得疼吗?”   谢琼琚喘着气点头。   薛灵枢狐疑地看她一眼。   这些年,成日陪着贺兰泽,偶尔能听到一些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肯言说的少年□□,看到过一两回他寂寥又痴迷的情态。故而薛灵枢对这个长安城中的世家姑娘多有好奇与好感。   然而此时,却生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满。   筋脉骨头都好好的,何苦言谎!   “怎样了?”贺兰泽问道。   “夫人确定筋骨刺痛?”薛灵枢也不搭理他,只问谢琼琚。   谢琼琚这一晚已近崩溃。   滴漏声响,是时辰在流逝。一下又一下催促着她。   贺兰泽坐在身畔,高大的阴影投在桌案上,挡去大片光照,让她愈发觉得憋闷。   桌案上的烛火炸裂了一个芯子,极小的一点声音,她却觉得格外刺耳。如此在脑海中转过两圈,竟幻成崩弦之声。   她掀眸看上贺兰泽,想和他说不要挡着光,她喘不上气。   然而脑海中夜雨弦满,弩箭脱钩,她的眸光落在他左臂上……   人是眼前人,血是当年血。   遮雨的竹骨伞从他手中跌落,他倒在她足畔。   泥水伴着鲜血,溅了她一身。   “疼吗?”她看着他,目光飘忽,又看薛灵枢。   “对,疼不疼?”薛灵枢见愣神了半晌的人终于开口,遂又问了遍。   “疼、疼的——”谢琼琚搁在案上的手,指尖颤颤,似要抬起。   欲抬未抬,最后一起垂下的,还有她的眸光。   她想要摸一摸他,却又不敢。   “好像好些了……”片刻,她茫然道。   “在下给夫人包扎一下吧。”薛灵枢敛神轻叹,“夫人安心便是,并无大碍。”   “她方才都动不了,怎会无事?”贺兰泽扫过薛灵枢。   “这不都破皮流血了,自然疼。八成夫人痛得恍惚了。”薛灵枢不知谢琼琚为何言谎,但知贺兰泽最恼此行径,遂试着帮她掩过,“时辰不早,稍后夫人用盏安神汤歇下吧。”   谢琼琚低声道谢,缓缓将手缩回怀袖中。   贺兰泽却目光灼灼盯着薛灵枢。   “主上也该歇下了。”薛灵枢硬着头道。   贺兰泽也没多言,两人一起离开殿阁。   *   “说!她手到底如何?”里头殿门一合,贺兰泽便顿下了脚步,见薛灵枢欲言又止,一颗心不由提起,缓声道,“可是什么疑难杂症,还是她有旁的问题?”   “说啊!”   “目前来看——”薛灵枢深吸了口气,“夫人筋骨无伤。”   “筋骨无伤?她明明……”贺兰泽瞬间面沉如水,“你确定?”   “要不主上传医官会诊?”薛灵枢摇着扇子,眼见这人胸膛起伏,脸色铁青,不由劝道,“你先静一静,看看她到底心中怎想的!气头上言语最是伤人!”   贺兰泽听劝回了自己寝殿,亦用了一盏安神汤。然根本安不了神,睁眼闭眼都是她。他的耳畔来来回回都是这晚她回绝的话,到最后还要得她一番谎言。   撑到最后,到底还是豁然起身,拐过回廊推开了她的殿门。   门扉启合的声响,不大不小,却又一次惊到谢琼琚。   人走后,她本也坐着没动,只觉脑海中一阵皆一阵空白,就这样呆坐了半晌。   殿中出其的安静,贺兰泽一瞬不瞬看着她。   半晌,上前拉起她的右手,将她袖沿翻去半截,抚上她缠着纱布的手,低声道,“筋骨无伤,你果真是疼得恍惚了?”   谢琼琚愣了片刻,猛地抽回右手,局促道,“妾没有言谎,真的是腕骨疼,这只手,很多年了一直如此……时好时坏……”   “够了!那是筋骨一科最好的大夫。难为你假戏真做,是不是还觉得一举两得?又可以避开给孤作画,又可以搏孤同情!”贺兰泽触上她额角,拂过上头稀薄汗渍,“看看,多逼真。是疼不假,但是疼在皮肉,而非筋骨!”   “你不觉得难看吗?”   “还是说,孤待你太好,区区皮外伤便火急火燎给你召来最好的医匠,反倒是让你弄巧成拙了?”   “我……”谢琼琚看他又看自己的手。   确是疼啊。   她没有说谎。   然而方才的大夫说她没事,所有的大夫都说她的手好好的。   可是这些年是真的疼!   她还在想要如何和他解释,让他相信,莫要恼羞成怒。却觉眼前一阵晕眩,裂帛之声响起,身上寒意侵袭,人被翻身按在了靠榻上。   “你要做什么?”衣衫被撕开半截,背脊裸在外头,一瞬间便生出一层细小的颗粒。谢琼琚又惊又恐,扶榻沿的手本能掐上掌心,迫使自己清醒,挥散骤然闯入脑海的城郊别苑里的种种场景。   身下榻椅冷硬,背上笔锋湿寒,他的话落下让她愈发凌冽刺骨,溃散心神。   “是该孤问你,你要做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待我?”他说,“既然你不愿意侍奉孤,便孤侍奉你。不愿为妻却甘为幕宠,便也莫谈什么宠不宠!”   落笔点点,曲直长短,谢琼琚不知他绘的何物。只知他落笔渐重,这晚压抑的怒气随着半盏朱墨泼洒在她背脊,彻底爆发。   声声喷裂在她耳际。   “你为何要这样?满腹心机皆算在我身上,一次次算计我?”   “你敞亮些说,挺起背脊硬气点说,我会不答应吗?到底是你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还是我在你心里如此不堪?”   “回回让好好说话你偏不肯,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自贱自伤半点不自爱的手段?”   “为了一个孩子……你先是你,谁都没你重要!”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一路钗环散落,衣衫褪尽,她被他怒斥着拖入净室,扳过面庞对着一张矗立的巨大铜镜。然并未待她看清,就被扔入了汤泉之中。   他将她抵在池壁上,抽来巾怕擦拭她后背,擦得用力又蛮横。   是后悔作了那幅画。   “是我的错,竟还妄想着往昔种种……”   “我妄想!”   谢琼琚被抵在池壁的一瞬,人便彻底回到了被锁在城郊别苑的那两年。只因贺兰泽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她方勉强辨出今夕何夕。   然而后头话语刺激,她神思崩溃,只拼命想要挣脱。在一个不经意的回首间,从对面铜镜里看到半边肩背模样。   上头残剩半支红梅。   细雪皑皑,红梅初绽。   那是他们初遇的样子。   “别拭!”   “不要拭!”   她喃喃自语,话出口即散,淹没在水浪声中。   “别擦……”她眼泪朦胧,不住地扭过头,眼见那支梅花凋零,而后背被推搡的力道在恍惚间好似化成另一种触碰,终于逼她彻底陷入疯癫。   汤泉温水化成了滂沱大雨。   她的花,落在尘土里。   她的郎君,倒在无尽黑夜里。   “放开——”   “放开我——”   “不许碰我!”   “别碰我!”   她撕心裂肺喊出声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将人推开,一直推到另一处池壁上。   “让你别碰我!”   “不许再碰我——”   泉水汹涌,水花四溅。   她拨下头上发簪铆足了劲往他胸膛捅去,半点都没有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水静波平。   唯余她的喘息声。   和从男人水汽氤氲的胸膛上,滑落的一滴一滴的血珠入水的细微声响。   每落入汤水一颗,便晕开一圈涟漪,泛出浅淡的红。   “你……”男人眼尾烧红,拔出没入半寸的簪子,掷在水中,癫笑离去。   谢琼琚立在水中央,被方才掷簪的水溅了大半面庞,方才有些回神。她循着那袭步履虚浮的背影望去,许久缓缓翻转双手,垂眸看上头残留的血迹。   仔细看,反复看。   “蕴棠……”意识消散沉入水中时,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她低低唤出一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昨天又得了个大红包,这里发个小红包哈!感谢在2023-04-22 00:11:37~2023-04-23 18:2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啦啦、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0瓶;龙团小雪 5瓶;我爱芝芝莓莓 4瓶;极地星与雪、长成葡萄的提子、云织 2瓶;喜欢吃辣条、2647559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放手   ◎上党郡三万兵甲,原是因他夺姊而来。◎   “天子久病,权力早就下放,两年前定陶王部以火烧中山王妃别苑为引子,一鼓作气灭了中山王部,确乃意外又胆大之举。”   “是啊,此番又派将领竟敢千里奔袭上党郡,如此连番激进的做法,可不像定陶王作风。”   “确实如此,定陶王一贯步步为营,稳中求胜,这于京畿火烧别苑,于边地如此突袭,此等作风改变匪夷所思。”   “上党郡属并州,在冀、并两州的交界处。去岁那处丁令公临终遗命,将全部事宜传给第三子丁朔,又命吕君侯辅佐,君侯之女嫁作丁三郎为新妇。半月前,吕君侯病逝,眼下并州正是内忧外患之际,丁三郎既失恩师重臣,又忧新妇,定陶王座下将领怕是特地择了这个战机前来。”   “上党郡关联并、冀两州,如今并州求援,这个忙我们得帮。只是定陶王这三万军队兵临上党郡十余日,主将何人至今不知,只知打着“谢”字战旗。”   “谢氏正支儿郎原也没有几个能战的,故而当年长安嫡系几乎不战而败。唯一一个文武双全的谢七郎更是开战前就葬生火海。这厢竖起战旗的,难不成是谢氏的哪处旁系远支投了定陶王?”   千山小楼前院议事堂内,自四日前接到并州战况,这日是第二回 对是否出兵增援进行商讨。   堂中文武属臣,虽各抒己见,但基本殊途同归,皆认为应该出兵襄助。   只是作战征伐抓住战机固然重要,然弄清来将何人亦同等关键。故而正座上的贺兰泽直到此刻才掩袖咳了两声,开口道,“绝无可能是谢氏旁支。”   当年家主谢岚山曾告知过,谢氏虽受先帝临终遗命,但后来当今天子继位,膝下子嗣长成,便愈发忌讳谢氏。   为得帝心,保存实力,谢岚山主动交出权柄,弃武从文,下令后辈子侄亦都从文不从武。   三分兵权上交,谢氏由行伍立世,转而文治辅国。如此名声依旧,却对皇权无妨。   近二十余来,唯有谢岚山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偷偷教授文武,以备来日统领暗里保留下来的一支上万兵甲的护卫队,用于寻找和保护废太子遗孤。   遇见贺兰泽后,谢岚山原是松下了一口气。而于贺兰泽亦是如虎添翼,本来还需调外围兵甲分批入京畿,如此有谢家的人手,则省去许多麻烦,举事时可直接里应外合。   只是不曾想到,谢岚山亡故的突然,贺兰泽的身份亦骤然被揭开,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定陶王贯会用人,座下门路亦多,确实该先确定此战主将何人。”   接话的是谋士杜攸,亦是贺兰泽的启蒙恩师。   贺兰泽受伤回青州后,是他带领幕僚开加议会,捋清整理前后得失。头一桩便是查贺兰泽身份暴露的途径,彼时只有谢氏父女知晓,内贼排除,便自然归为是定陶王外部查得。   “暗卫已经前往,不日就会有结果。”贺兰泽素指敲打着桌案,宽大的广袖掩过隐隐作痛的胸口,有些疲惫道,“粮草马匹先定,时辰择日再议。今日先散了吧。”   数日前被扎得伤口虽不大,但有半寸深,加之又在汤泉中,他亦起了两日高烧才缓过来。   因伤在谢琼琚手中,他也没惊动其他人,只让薛灵枢看顾。得他再三叮嘱避受风寒,多作休息,故而便是眼下四月中旬,午时春风微醺,贺兰泽出了议事堂也只得披袍从廊下过。   *   行径小楼处,他眺望二楼那间殿门关闭的寝阁,却也没踏上去。   只是拐道去了后院的另一处院子。   推门入内,穿过花廊水榭,到达堂屋处,侍者无声垂首,坐在台阶上制作灯笼的小女孩手下刻刀顿了顿,也没抬头,专注削着一对巨大的奶白色羊角。   皑皑是贺兰泽被刺后第三日,由霍律奉命带来回千山小楼的。   贺兰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她来,大抵是因为谢琼琚为了她百般欺他伤他,他恼怒要捉来泄恨。   然当真带到了他面前,莫说这一副相似的眉眼,仅仅是一个孩子,他便也下不去手,连着恼意也生不出来。   祸及垂髫,是个什么道理!   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却又不甘愿,就这般让母女二人见面。   四月初八红鹿山开山那日,谢琼琚原闯过他寝殿一回。   他发烧靠在榻上,正在用一盏药,初时闻她苏醒尚且露了两分笑意,提着的一颗心放松了片刻。   毕竟那天夜里,她沉入水中,若非侍女察觉匆匆救了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便是如此亦昏迷了一昼夜方苏醒。   然不想初初醒来,便是为她女儿而来?   隔着屏风听她一声声求他的声响,听侍者拉拽着一句句拦她的话语,他端盏的手越发用力,只觉燥郁不堪,最后将药砸向门扉处。   “你最多言一句,孤便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他话出口,所有的声音都静下。   她顿在门外,纤薄的背影投在屏风上,落下长长的一道阴影。   良久,转身离开。   至今日,当真再未说过一句话。   而亦是那一日,他派人接来了眼前的孩子。   又烈又倔的性子,像她又不像她。   因为霍律前往,无有信物,李洋夫妇不肯放人,如此两厢发生口角动起了手,后李洋负了伤,小姑娘被蛮横带来,数日间亦是一声不吭。   “羊角制灯,最是明亮耐用,比你前头制的寻常的灯笼要好许多。”当是昨日开始,贺兰泽传话医官处给偏殿里的李洋夫妇治伤送药,小姑娘方开始愿意拿他的东西。这会竟还出殿,出现在他这段时日里阅卷宗的地方。   按侍者回话,她从昨日晚膳起除了饮水,还开始用膳。   食物入腹,手中有了劲头,便又制起灯笼。   “你怎这般喜欢制这个?”贺兰泽瞧着眼前这张凌厉飞扬的面庞,心中蓦然就软下来,敛袍坐在一旁台阶上。   “谢……我阿母呢?不是说我在这能见到她吗?”小姑娘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贺兰泽一下站起身,只觉如鲠在喉,看了她两眼甩袖去了屋中阅卷。想着等她再问,再问两回,便带她去。   结果,直到暮色降临,小姑娘托腮望月,哈欠连天,都没再开口。只揉了揉眼睛,继续做那盏灯笼。   “让她用膳就寝!”贺兰泽甩袖走了。   *   踏月色回到二楼寝殿时,谢琼琚的屋中已经熄灯。他也没多问,只愈发觉得聊赖和无趣。   这些日子,漆黑夜里合了眼,辗转反侧里,他也会想如何她便这般厌恶自己。   胸膛伤口泛起绵绵钝痛,口中还有药膳未消的苦味。   七年后,他似乎终于再也寻不到编不出她依旧在意他、爱着他的痕迹。   她原已说的那样明白。   她就是不愿意再过门阀争夺的日子。   然而于他,“门阀”二字,是与身俱来的荣耀,亦是身来被箍戴的枷锁。   *   朝暮又转一轮。   尚未至平旦,天还未亮,霍律便扣响了他殿门。   敲门声急促,贺兰泽豁然睁开双眼,披衣起身。   果然,是极重要的情报,暗子探清楚了上党郡的来将。贺兰泽看着手中的信笺,倒也未有多少意外,她都能走出那场火海,何论另外一人。   只是来将是这人,那么此番突袭上党郡的目的便变得模糊了。   投身仇人座下,占着长安京畿,却如此长途奔袭,只为区区一郡,显然是荒唐的!   贺兰泽隐隐猜到些,还未想完整,便有侍者来报,杜攸来了。   这个时辰……贺兰泽蹙了蹙眉,疾步下楼亲迎。   杜攸本就被此间事务缠得烦闷,这会见一手教养的弟子面色发白,气息不稳地站到身前,不由瞥过二楼偏殿,心中愈发恼火。   师徒二人并着霍律一道入的书房。   “殿下自己看吧。”杜攸将半个时辰前收到的情报递给贺兰泽。   乃是上党郡将领派人堂而皇之地送到的杜攸府中。   上头只两句话,“两军交战,明战也,不累家人。望君送归家姊,接走表亲姊妹。”   “你探子可有信了?”杜攸叹道,“这人家姊在你手中,你道他是何人!”   贺兰泽颔首道,“是他,谢家七郎谢琼瑛。”   “故而,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乃劲敌尔,你可看明白了?”   贺兰泽自然看清楚了。   谢琼瑛择取上党郡,乃千挑万选后的决定。   可谓一箭多雕。   只要贺兰泽不肯归还谢琼琚,那么联盟幽、并两州的计划将彻底落空。   因为于幽州公孙氏而言,借着公孙缨处,他勉强可以依礼退婚。但是此间谢琼瑛一旦将带回胞姐一事推成战争的触发点,为天下知,那么公孙氏的颜面将彻底扫地,再无结盟的可能。   其次于并州而言,即便他出征襄助,这场与并州丁氏无妄的战火也是因他而起,但凡并州丢郡失城百姓伤亡,皆要算在他头上。于公便莫谈日后联盟,于私治疗他臂膀的花药亦再难拿到。   所以即便知晓谢琼琚在辽东郡,在他手里,谢琼瑛依旧绕道上党郡,并不直接攻击他的冀州和青州。   甚至眼下还给了他思考和分析的时机,将信私下送到杜攸府上,是提醒亦是警告。   除却上头种种,从青州出发代他母亲前来看望他的舅家表妹如今在亦他谢琼瑛手中。   如此交换他的胞姐。   从公到私,也不知他耗了多久,编织出这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   这上党郡三万兵甲,原是为他为夺姐而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前院的议事堂中,属臣济济,似是听闻了何种谣言,有辟谣有求证。整个议事堂难得的熙攘不止。   “阿泽——”尊长捋须叹声。   “劳老师先去前院主持事宜。”贺兰泽抬手止住他话语,眉眼中却没有他想象的纠结和为难,甚至多出两分释怀和恬淡,只含笑道,“孤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   这日是四月十八,距离那日汤泉争吵已经过去十二日,距离红鹿山开山收人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十日。   外头发生了些什么,谢琼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呆在这间屋里的这段时日,她就记得上头两样事宜。   十二日前,她又伤了他一次,他的血又溅在了她身上。   十日前,她错过了也许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安顿皑皑的机会。   她这一生中,唯爱的两个人,她都没法好好爱他们。   因牢牢记得这两件事,又无力更改,她眼中退去本就稀薄的光,眉宇越发枯寂。   以至于贺兰泽入殿时,愣在门边看了她许久。   十余日,不是十余年,时光竟这样在她身上流逝。   是他的错,不该这般如囚雀鸟般困着她。   不应该的。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坐了好一会,见对面人掩在袖中的手有打颤的轮廓,只低声道,“有些话想和你说一说,不怕的。”   这日天气不太好,外头飘起了小雨。   但贺兰泽一直都是温声浅语,眉目淡然。听音观色,都是春风融雪的模样,让人如沐春光。   他说了好长时间,说了好多话。   谢琼琚一字一句认真听着,神色几多变化。   只是她记忆比不得从前,脑子也不太能跟的上。   贺兰泽说完后,她缓了许久,才隐隐回想起他说的种种事宜。   其中有一处,她记得深些。   遂缓缓开了口,问道,“你说我的胞弟,谢琼瑛,他还活着?”   “他……要你送我回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周五零点,感谢支持。 第21章 晋江首发   ◎她把女儿送去了他身边。◎   贺兰泽来时, 谴退了侍者,如此寝阁中只剩他和谢琼琚两人 。   他对她说,“有些话想与你说一说, 不怕的。”   然后就开始慢慢地将话吐出。   他一共说了三重意思。   第一重是告知她一个消息。   说第一句时, 他面上笑意最深。   明明已经启口,却是顿了片刻,最后轻叹了声。   然而到底欢喜多余遗憾。   他道,“是个对于你而言的好消息,你听了, 定会开心的。”   “你的胞弟,谢琼瑛他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眼下统兵御马突袭并州上党郡,乃为你而来,要孤把你送回去。”   话至这处,他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方继续道, “孤能理解他,当年便是他同你一道前往的十里长亭, 助你射杀孤。如今得命存活,当是收到了前头飞鸾坊里的动静, 怕孤为难你,故而特地来接你。”   第二重, 是和她说, 如今她的胞弟很是厉害, 她回去挺好的。   他笑叹道,“你都不知道, 你阿弟布下了多大的一张网。若孤不把你交出, 于公, 孤计划的两州联盟便将被破坏;于私,孤的伤所需之药亦不可得;如此谋算当真煞费苦心了。”   “孤从前知晓你们姐弟情深,也知他是一棵文武俱佳的好苗子,但确实不曾想到,竟有这般缜密深沉的心思。有手足如此,也算是你之幸。”   “你回去他身边,他自是能护得了你的。”   第三重,说了他自己在这之前的打算,让彼此勿生恨。   他道,“孤是囚了你十余日不假。但孤不是强取之人,更不屑豪夺。纵是他不来,孤也打算放掉你的。只是撑着一张脸面,堵着一口气。这会想来,委实幼稚又无趣,不过两厢伤害罢了。”   “你人在心不在,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孤不要。孤的妻子,曾与孤彼此身心交付。孤若注定无缘与她终老,相比如养金丝雀困她一生,孤更愿意放她走。如此,至少她是完整的。”   他顿了顿,又道,“说这些话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如你所言,且当我们结束在当年,且当这次重逢从未有过。孤忘记你的百般推却,你也忘记孤失了理智的、这数日无礼的囚禁。若还能记起,我们都记些彼此好的。   “我们,原有过好时候。”   至此,谢琼琚抬眸看他,眼中有温热泪水。   这个男人,纵是十余年风霜过去,依旧神宇骄傲,君子风骨。   从来就是值得爱的。   “你这般看孤,不会是被孤感动,再起情意吧?”他笑了笑道,“不必了。因感动生出的爱,不是孤要的。除非,因爱而爱。孤在你身上欲要求取的情爱,从来都是纯粹无杂质的东西。”   谢琼琚便点了点头,抬手拭去已经滚出眼眶的泪。   将后头还未落下的忍住。   想展颜与他,到底扯不出那抹笑意,便索性垂了眼睑。   见她一直不说话,贺兰泽眼中多了分诧异,稍一转念便也想通了。   只道,“你这幅看似并不十分欢喜的模样,倒是出孤的意料。孤想起来了,你说你不想再过高门里争权夺势的生活,想过平静些的日子。这般回去,你阿弟亦在高位,你总得给他帮衬谋划,势必不能如你愿了。”   “但这处与孤无关了。孤也爱莫能助,你得同他商量。”   “你说,我的胞弟,谢琼瑛,他还活着?他……要你送我回去?”谢琼琚是在这会问出的这两句话。   话出口后,一时未曾得到回应,她的神思便借着这空隙逐渐明朗起来,理出了上头贺兰泽说的长长的一段话里的三重意思。   一旦理清楚,她原本听闻谢琼瑛还活着的恐惧便慢慢消散了,掩在袖中攥着衣帛满是冷汗的手也一点点松开。   曾有一刻已经到嘴边的“我不走”被生生咽了下去。   尤其是临窗裹雨的冷风扑入,激起对面人两声急咳。她倾身合上窗户,余光见他侧身掩过胸膛隐隐蹙眉。   便愈发加深了她的沉默。   好多话,已没有说的必要。   她已经欠他那样多,总得还上些。   她的眸光滞了瞬,又滑向他还未痊愈的左臂,最后只低声笑道,“他确实好本事,长了那样硬的翅膀,左右是没什么好商量的。”   贺兰泽饮了口茶,呼吸平缓了些,仿佛有些误会了。   他道,“你这话,听来颇有几分不欲回去的意思。”   “但是,孤不留你了。”他最初的笑意已经消散无几,眼中剩下的是深思熟虑后的平静与理智,还有残留的一点疲惫。   他道,“不瞒你说,你阿弟此番前来,除了前头孤与你讲的他的各种谋划,他还做了最直接的一重行径。”   “数日前,孤表妹贺兰芷代孤阿母从青州过来探望孤,如今落你阿弟手里了。你阿弟之意,两厢交换。”   “孤生于世间二十七载,年年月月受母呕心教养,却极少奉孝于膝下。前头二十年自为大业奔波,便也无可非议。后七年—— ”   贺兰泽起身至东窗口,推开窗户,回首道,“你过来。”   谢琼琚下榻上前。   外头的雨有些大了,又起了风。她想起那个雨夜,不由在他身后驻足,转身寻了件风袍给他。   许是去而又返,惹得他侧身望过来。   这屋里自她住下,他统共来过一回,自然不会有日常的衣衫。唯一的一件风袍,还是四月初六那晚留下的。   衣袍已经在她臂弯间,四只眼睛落在一处,面对着这样一件衣裳,莫名有些尴尬。   “你的手不能……”谢琼琚这样一开口,气氛便愈发凝固。   周遭沉寂了片刻,唯风雨声响亮。   原是两人间,来来回回数不清的伤痛。   “给孤披上吧。”贺兰泽打破静默。   谢琼琚捧衣上前。   其实要避风雨,合窗退后一步亦可。但贺兰泽坚持立在那处,便是有目的的。   “后七年——” 他接过上头的话,“孤伤着,静养身心,原是可以陪侍阿母的。但也没有。不仅没有,孤甚至极少与她见面。一来是为避她连番催婚的举措,不厌其烦;再来便是为了外头那一园子的梅花。”   最后的话语落下,谢琼琚给他系飘带的手哆嗦了一下,抽成一个乱结。待回神只将头埋得更低,匆忙解开。   贺兰泽低眸扫过,由她来来回回没有章法地翻拉,最后彻底扣成一个死结。   他轻笑了声,放下她的手,示意她转身往外望去。   “边地难有沃土,唯辽东郡这处最宜梅花种植。满园的梅树,孤七年前重伤初醒后植下,数年间已亭亭傲雪。孤见梅花如见故人,七年来居于此,只当与妻同在。故错过许多母子相聚的时光,幸得由舅家表妹代孤奉母。是故没有将她置于敌营不顾的道理。”   “令弟此招,想来乃推己及人。毕竟他与你,从来感情至深。若是孤不放你,怕是这边地干戈难平。自然,便是放你归去,这兵戈总也不会停歇。他千里而来,没有只为私情,其余空手而归的道理。但是至少那时再战,总是各自亲人在侧,不必眼睁睁看手足沦为祭旗的质品。”   “退一步说,也算不上交换。孤处,本就是你想要逃离的。所以,你走吧,我们彼此与亲人团聚,得战前一刻团圆的欢喜。”   许是一下说了太多的话,至后头,贺兰泽的气息不甚平顺,带着微喘,嗓音喑哑颤颤。喉间发痒,忍不住扶上廊住掩口咳嗽。   隔着茫茫春雨眺望楼下梅园的人,本在他的话语中浮想,眼下被他这一阵急咳惊到,本能地回神欲要扶上他。   然而,他却冲她摆手,止住了她动作。   只合眼缓了缓,将眼中泛起的一层氤氲的血红压下,换作虚无的笑,“……到此为止吧!”   谢琼琚伸在半空的手,指尖上生出幻觉,仿佛是他袖袍上云纹刺绣绵密的触感,恍惚间传入四肢百骸。   一阵大风扬过,将她激醒,于是她将手慢慢垂下。   把目光和神思全部凝在他身上。   相比他前头端方平和与她说,忘记彼此不堪,多记好时光,这会他眼中泛起的失望,话里的怨怼才是从丝丝溃散的理智缝隙里,从心底喷薄出来的不假修饰的情感初衷。   尽管他今日话多,累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去听取和思考。然到这会,这样一点意思,她还是能看到听到的。   “对不起……”除此三字,她已找不到旁的语言,只是心跳的愈发厉害。   她愿意回去,但是她还有个女儿不曾安顿好。   当日若非还有一个孩子值得她牵挂,她根本不会从那场火里挣扎出来。   那样不堪的人生,烧光了方是最好的。   她看他苍白虚弱的面容,眼中情意退去,愈发清冷疏离,缭绕着若隐若现的恨意。   爱,是恨的来处。   借这即将消散的爱意,她大抵还能再牵制他一次。   就说……说什么呢?   说让他照顾好皑皑,不然她就不去换他表妹回来,让他联盟州城的计划落空,让他背负强取的骂名,私德尽毁……   不对,便是他应了,她走后谁能控制监督他如何照顾皑皑!   那告诉他皑皑是他的孩子。   也不对,她没有证据证明,皆是她一家之言,估计他又得说自己满嘴谎言了,只怕弄巧成拙。   那……对,让他把那笔银子付了。   还是不对,红鹿山封山了……   不对。   都不对。   便是她这会想的种种都成立,她就这么威胁着他吗?就……   谢琼琚觉得脑子越来越乱,明明她觉得所行所言也没什么错,却偏偏什么都是错的,所有的事都一团糟。   好多年了,从谢氏梅园到中山王府,从京畿长安到边地州城,她走了好多路,做了好多事。   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她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是对的。   她也找不到一个人,问一问,是不是走错了,错了她要怎么去弥补。   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   哪怕不是帮她辨别对错,只是听她说一说的人,也没有。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看面前人晃出叠影。   开口之间,突然便又不知要说什么,甚至她想不起方才还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她处理。   正急促中,方闻得他话语落下。   他合了窗,从她面前过,似又返身唤了她一声。   谢琼琚循声望去,他已经脱下风袍,坐在方才的靠榻上,倒了盏热茶,推去她的位置。   他说,“你可是担忧你女儿?”   “应当的。”他点了点头道,“你阿弟如今投在定陶王麾下,不管他是为了忍辱复仇,还是当真投诚,你回去不过一妇人,定陶王不会防你,亦不会觉得碍眼。但是孩子不同,中山王府后院姬妾尚有存活者,然中山王子嗣无论男女皆已被屠戮。这也正常,尊位之争,总得以绝后患。”   “所以,你若不敢将孩子带回……”贺兰泽抬眸看紧捧茶盏的人,认命道,“孤给你安排了三条路,你自个定。”   谢琼琚浓密的长睫扑闪了好几下,终于掀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第一处,你可以托付给李洋夫妇养育。孤前些日子,去……去抢孩子,夫妇二人以命相护,算是给你验证了一番,是值得托付的。”   话至此处,他略带自嘲的恼意,咳嗽掩过。   顿了顿继续道,“第二处,你还是可以送她去红鹿山。薛灵枢同那处薛真人乃同族,让他出面,总也不是难事。”   “还有一处——”贺兰泽丢开茶盏,将眸光别在旁的地方,“可以让她留在我这,多双玉箸多间屋舍的事,孤且看中山王面,当是养了个同宗子侄。”   说这话时,他嘴角翘起细小的弧度,想孩子年幼漂亮的眉眼。   是时光不可倒流,他永难触及的容颜。   这个春日落雨的午后,男人青袍裸簪靠在榻上,眉眼间敛尽最后的情意,剩一片冷月疏桐色。   没有明媚阳光,只有雨天一点昏暗光影,投下他朦胧修长的身形,垂落在案几榻座上。   冷寂又萧条。   谢琼琚因方才一刻的算计,愈发愧疚。   早早低了头,再不敢看他模样,只敢留恋这一方落拓孤影。   “你到底怎么说?”这一日,尽是贺兰泽在不断言语,这会又见她沉默,似失了两分耐性,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想好,尽早启辰,你阿弟只给了七日期限。孤还有军务,就不奉陪了。”   “妾、妾想见一见孩子,问问她自个的意思。”原本拢在袖中的手,即将摸上他的影子,这会猛地缩了回去。   垂髫稚子,当以父母之命从之。   且贺兰泽本能地以为,这三处也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她当首选留在他处。   然闻她这话,须臾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多情多思了。   她回到谢琼瑛处,他日便也算各为其主,如何放心将孩子安置在他的眼皮底下。   甚至,他暗自告诉自己,以后要慢慢绝了这样的“本能”和“理所当然”。   “自她出生,妾极少养育过她,与她不算亲近,更不曾给她什么。容她自主择一回,随她心意定居,是妾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不想谢琼琚展了容色,噙了抹淡淡的笑意,同他直言,“她若愿意留在殿下处,妾满怀欣喜,感激不尽。”   贺兰泽不知怎么就心口抽了抽,遂颔首道,“她眼下就在楼中,住在后院兰汀里,你随时可去。”   *   谢琼琚是这日晚膳后去的。   细算,自二月底离开辽东郡,谢琼琚已近两个月不曾见到皑皑。   郭玉夫妇确实是可托付的人,将她照顾得很好。   小姑娘长了个头,两颊生肉,原本泛黄的面色泛出带着红晕的瓷白,似一块尚好的羊脂玉,衬得一双丹凤眼愈发明亮璀璨。   见到谢琼琚的时候,她正挽着袖子拿着石杵满头大汗地擀磨羊角。原本柱状的山羊角经她大半日的来回翻擀,已经平塌了些。   “是贺兰郎君的主簿送来的制灯法子,孩子识字不多,但记性极好。那先生读了两遍,她便都记下了。这两日就鼓捣这东西。前头做了个普通的,嫌不经用,丢在一处了。”郭玉见到谢琼琚,不由大喜,直拉过皑皑迎上来,“阿母都来了,先放着,和阿母说话。”   谢琼琚为着李洋受伤,同郭玉致歉。   不想郭玉却道,“因祸得福。所谓不打不相识,经过那一架,霍大人引荐阿洋,说他手足有力,箭头又准,可以入行伍吃饭。贺兰郎君爱才,便让霍大人收下了他。他自个也愿意。说来说去,还得谢你,给他默了书籍练功,成他大用了。”   “那也是阿洋自个出息。”谢琼琚笑了笑,“贺兰郎君乃明主,既然阿洋愿意,且让他让好好追随主上,可建功立业。”   郭玉频频颔首,只将屋子让给母女二人,自己回去照顾李洋。   小姑娘原也是懂事的,趁着两人谈话的间隙,已经将自个梳洗干净。送走郭玉遂回来在谢琼琚对面坐下。   谢琼琚忍不住揉过她脑袋,捏了捏她面庞,“皑皑胖了。”   “你瘦了。”小姑娘永远都是直切要害的性子,一语点到根本,“你说安排好一切就来接我的,以后定在一处就再不走了。所以,你这会是来接我的吗?我们定在哪里?在哪里安家?”   雨后的傍晚,窗户半开,风中有落叶残花,和一点泥土的芳香。原该是极舒爽的环境,但谢琼琚却一阵阵气喘。   她缓了口气,牵过孩子的手,柔声道,“阿母有事还没有处理好,但是你别急,阿母给你安排好了去处,你择一处皆可。”   谢琼琚私心里还是希望皑皑去往红鹿山的,毕竟去那处她能少欠些人情,入山的百金原就是她自个挣来的。   退而求其次,择在郭玉处勉强也成,她且去向贺兰泽将银子要来,只是得劳他们夫妻多费心思了。   至于留在这千山小楼中,是谢琼琚心里最不愿意的。   她方才过来时,经过书房,看见了来此议事的公孙氏。   她记得贺兰泽不久前同她说过,他与公孙氏一族的婚约是可以退去的,不妨碍联盟计划,就是繁琐些。   但他也清楚,今日之后,即便没有公孙氏,也会有旁人,她清楚看见他眼中情意一点点退去,也清晰记得他说得每一句话。   他终于决定要往前走了。   如此,就不该有旧物再牵绊他。   她如今一无所有,还徒留他的失望和错付,他自然能看开,放手。若是皑皑留在这……   谢琼琚到底冲她笑了笑,也无妨吧,这世上知晓她身世的人只有自己和竹青。   竹青多来希望渺茫,如此便也无人知晓她身世。   且如他所言,当同宗子侄养着,总也妨碍不到什么。   这点,她还是信他的。   却不料,孩子哪处也没选。   只问道,“那你的事何时处理好?你又何时来找我?”   谢琼琚又惊又喜,“你是想同阿母在一起吗?   只是话出口,她不由委顿下来。   此去,当是无有归期。   “你先回答我,何时回来?”许是骤然间长达两月的分离,让她滋生出一点对生母的思念。   谢琼琚沉默下来。   “你不说话是何意?不知道具体时辰?那大致时辰呢?”她倒了盏热茶递给母亲,头一回带着小小的歉意,低声道,“玉姨和我说了,这个世上很乱,活下去特别难,竹青这么久不来,很有可能便再也来不了了。我等啊等,等不到竹青;然后等啊等,等了五十好几日,总算等到你回来了,可是你说你还没处理好事情,你没处理好事,总有个大概的时辰吧!”   “你不讨厌阿母了吗?愿意阿母陪着你,是不是?”   “我为何要讨厌阿母,我就是讨厌走来走去。你先是让我跟着竹青走,然后又是自己带着我到处走,走了一处又要换另一处,我就想在一个地方定下来,定下来和你和竹青在一起。”   谢琼琚饮了口茶水,慢慢搁下茶盏。   她笑道,“皑皑,人贵在知足。你看,你想要有处地方安定下来,不再漂泊。还想要这个地方有竹青,有阿母。你想要的太多了。”   “多吗?”孩子反问。   谢琼琚便愣在了一处。   多吗?   实在太少了。   双亲不全,无师无友。   她却还对孩子说,要的太多了。   “阿母尽力了。”谢琼琚握上孩子的双手,“真的,阿母很努力很努力才把你送出长安,很努力很努力才让你长到这般大……眼下三处,你在哪处也都能得到一份不再漂泊的安定,他们都会成为你新的亲人。”   至此,谢琼琚控住自己的心绪,勉励镇定道,“若天命顾你,自会有和竹青见面的希望,也会有再见阿母的时候。若是天命不顾你,你得到的也足够你成长。来日路,阿母只能铺到此处。”   这晚最后,皑皑择了贺兰泽处留下。   缘故很简单,她让谢琼琚与她说一说,这三处在她心中依次择取的地位。   谢琼琚说了,她便选了她最不愿她留下的地方。   谢琼琚本想陪她睡一晚,给她掖一掖被子,拍一拍她背脊,但孩子睡在床榻中央,明显没有给她留位置。   她坐在榻畔,等到她入眠,终于起身离开。   耳畔来来回回都是她最后的话语。   她说,“你生我,却不养我,不陪我。那你为何生我?”   你为何生我?   振聋发聩!   谢琼琚也在问自己。   她走出兰汀,穿过水榭,踏楼而上,经过贺兰泽的寝殿,看见他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书房门敞开着,她看得见,也听得清。   *   公孙缨今日乃从并州百里疾奔赶来,抵达时是落日时分,同贺兰泽一道用的晚膳。她既身在并州,自然比贺兰泽更早得到谢琼瑛兵袭上党郡的消息。让自己父亲公孙琅主动出兵襄助自是不可能的,丁朔更不会张口求他。   而送来这处的求援,迟迟得不到回应,她为丁朔着急,方如此星夜赶回。   “这谢七郎竟如此能耐,还能顺手抓了你表妹!”公孙缨拨弄着沙盘上的旗帜,“早知你表妹落在他手,妾就不走这一趟。”   “反正你那表妹,你是绝对会救的。也不对,这厢交换的是……”公孙缨挑眉道,“你当真要送她回去?”   “这有何好疑问的?她本也求之不得!”贺兰泽将旗帜拨去幽州最东处,调转话头道,“东道线上都是你我的兵甲,谢琼瑛此番前来,看着来时汹汹,但终究不过三万兵甲。若当真动起手,吃亏的只有他。”   “不是说了为她阿姐而来,他们姐弟情深吗?”公孙缨看着贺兰泽拨动的旗帜,眉宇微蹙,“也对,单单为着胞姐,当是将她迎回去,待兵甲退出东道线,入了长安中线属于定陶王的范围,安全后再放你表妹一行,可是他却愿意同时放人……”   公孙缨重新看贺兰泽旗帜所落之处,豁然道,“他,联合了高句丽?甚至眼下高句丽可能越过我幽州城同他汇兵?”   贺兰泽颔首,“今个下午,议事堂推出的结果。”   “那且留下他阿姊。我着人易容前往,换出你表妹。”公孙缨道,“如此人质在手,先断了他与高句丽联盟的可能,逼他退出东道线,将他与高句丽两处分开了。届时再还他阿姊。”   “你是觉得一张皮具就能糊弄谢琼瑛同他阿姊自小长大的感情,还是你能找个丹青技艺同她一样水平的人?”贺兰泽摇首,“不必做这样的风险!”   “反正不能让他们合兵,京畿兵甲要是当真联了高句丽武士卒,这东边七州将彻底陷入战火!不是不能战,是实在太突然,兵耗太大。”   “我还是建议,留下谢氏女。”   两人正争论间,见得敞开的门边,踏入一人。   “你都听到了?”夜半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开门原是为了避嫌。然这会见得谢琼琚走进,公孙缨本能起了杀意,只豁然起身按上了腰间弯刀。   “妾上来是有一段时间了,但妾今日疲乏,不曾听到什么。”她看着姑娘戒备容色,只笑道,“纵是妾听到什么,妾一介妇人又能做什么?”   “妾来,是同郎君说起一声,妾的女儿留在您处,还望您多费心。”她看向贺兰泽,“妾明日便启辰,郎君安心便可。”   翌日雨霁云收,漫天流光,是个好天气。   贺兰泽送谢琼琚出辽东郡,于城郊十里驻足,目送她离开。   马车有上前兵甲领着,哒哒远去,谢琼琚再未回首。   从长安出来一遭,多活的两年,其实也还好。她终于在最后找到一点生而为人的价值,让这荒唐而错乱的一生,不至于太荒谬。   虽然遗憾在女儿终于开始爱她认她的时候,她却要与她诀别。   但是,她把女儿送去了他身边。   而此去前路,她还能再为他做一桩事。   愿妾有生之年,能见君,君临天下。   同来送行的还有公孙缨,终是敞亮明媚的女子,为着昨日一点算计,同谢琼琚致歉。回程一路,她敲着马鞭,看与她策马同行不言一话的人,寻话想要打破沉默,不由挑眉道,“您这位夫人,倒也有意思,她阿弟也在逐鹿天下,自个亦回去了手足处,却还祝您早日问鼎宫阙!”   贺兰泽神思未凝,说是不念往昔且朝前看去,然脑海中重重叠叠都是故人影子。   许久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未待人回应,他自个记了起来,只笑道,“随口一句赠言罢了,听来让人舒坦。”   作者有话说:   晚了,发红包哈!感谢在2023-04-26 01:46:03~2023-04-28 00:3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西的贝贝宝、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果汁 14瓶;无言 10瓶;我爱芝芝莓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晋江首发   ◎我们一起试着忘记她,好不好?◎   谢琼瑛给出七日期限, 原是信使往返一趟所费的标准时日。也就是说要求七日内给出是否愿意交换的书信,并非七日内必须到达的意思。   是故谢琼琚原不必这般着急启辰。   今日正常需要做的事,当是传信, 备兵, 离别人好好告别。   然谢琼琚提出今早便走,理由是早去,令妹便可早些归来。   这话是对贺兰泽说的。   她推开议事堂大门的时候,正在研讨作战方案的属将们骤然止了声息,齐齐回首。   “妾要求即刻启辰。”   这样一句话落入诸人耳中, 自然多有意味。   有觉得她多年如一,心中到底家族第一。闻胞弟生还,便如此迫不及待归去。心中多少为自家主上尤觉不值。   有觉得她依旧是红颜祸水的,毕竟谢琼瑛领兵而来,即便根本目的不是她,但是直接的缘故却是她。没有她, 或许不会这般突然,弄得他们如此被动。   有觉得她还算识大体的, 自个流落在外尚能推己及人,想到贺兰氏的姑娘亦困在敌营中, 难免害怕惶恐。   也有觉得她这是自保而已,这样想的人多来还是同昨日公孙缨有一样想法的人。眼下时局, 送去伪装者, 将她扣下, 如此威胁谢琼瑛,绝对是逼其退兵, 阻隔他与高句丽联盟的极好法子。即便伪饰她的人有被发现的风险, 但未尝不可一试。于他们眼中, 谢琼琚和贺兰芷皆不敢过是两颗棋子罢了。   ……   然无论对她看法几何,总有一处心思是一致的。   便是她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遂皆是一眼扫过,回身看向长案沙盘图旁原本正拨棋布局的主子。   贺兰泽的所在位置,居北朝南,原是最先看到她的。   这日,她上了妆,穿一身朱边裸纹玄色曲裾深衣。发髻盘的齐整却无簪钗步摇,衣衫凝重简约却无有花色。   极单薄的身形,沐了一层晨起的曦光。生生将素白面色,浑浊目光,勾出三分玉肌神莹。   贺兰泽看着很是矛盾。   还是美的,但仿若失了灵气。   转念一想,在他处这些日子,她何尝是有魂魄的。眼下好歹知道要挽发更衣,胜过前头三千青丝覆背,一身素衣遮体。   是要去见她的阿弟,如此规整了形容,如此迫不及待。   “依你。”长桌上深阔的沙盘图摆在两人中间,尤似日后的烽火狼烟让他们提前隔案相对。   于是,原定的信使提前上路,交换的人质打理行囊。   两个时辰后,送行的将领前来回话,一切安排妥当,可以上路。   已经散会的堂中,贺兰泽沉默起身,欲去寝殿寻她。   他想了几样场景。   她不在殿内,去了兰汀同她女儿告别。   她在殿中,身边整理好了重重的行囊。   亦或者她在殿边门口,眺望边地山河,作些许沉思。   然而都没有。   霍律道,“夫人一直守在府门口,如今已上车驾,乃谴属下来告知主上。”   贺兰泽便出了府门,走近掀开她的车帘。   车中人端坐,眉目端宁沉静。   “殿下,可以启辰了。” 她含笑启口,“早去,令妹便可早些归来。”   “是早去,你便可以和你弟早日团聚。”从心底喷涌的话已至嘴边,然到底控制住了。   说好的好聚好散,没必要再这般怨愤相怼。   与其爱恨纠缠,不若恩怨两消。   不值得。   他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他转了话头,“可要让你女儿送你一程?”   谢琼琚摇头,“昨日已经作了告别。”   贺兰泽的恼意终究没忍住,溢出两分,“此去一路,归期不定,小小稚女,你都不肯多看一眼。”   谢琼琚的话终于多了点,抚顺他的怒意,“此间诸人,皆知妾乃郎君旧日和离的夫人,亦知妾二嫁产下的孩子早早亡故。而知晓妾之女死里逃生的却是少之又少。故而,妾此番远离,与一个陌生孩童执手泪眼相送,落入世人眼中,又算何意?”   贺兰泽愣了愣,回过味来,报赧道,“是孤误会了。孤明白你意思,自守她身世秘密。”   “身世秘密——”坐在车厢伸出的人嘴角笑意愈深,然后慢慢退去,恭敬道,“殿下恩德,妾没齿不忘。”   出城门,十里路途。   有马蹄萧萧,风声飒飒,没有人声言语。   车内马上的人皆静默。   眼看就要到驻足的地方,到底还是贺兰泽先开的口。   他打马上前,问,“孩子可有何癖好或忌讳?”   隔着车窗帘帐,望不见彼此面容。   谢琼琚道,“没有。”   想了想,她又道,“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这两样并不值得推崇的东西,旁的什么也没给她,教她。便是读书识字都极少。”   “殿下若有闲暇,可指点一二。”   “若分身乏术,她便是您府中一女童侍婢,为您分忧,侍奉君上。”   “总之,日后她饮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举止是您规定的礼仪。自是如您意,长成你雕琢的模样。”   *   策马回府,贺兰泽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关于她的种种。   但她才去。   影子仿佛黏在夕阳抚照的青石台上,来不及斑驳消退。他立在府门边,想她晨起还在的模样,想送别这一路她说的话。   于是,就走到了兰汀。   去接孩子。   其实对于皑皑的安排,有最合适的法子。   如今李洋入了贺兰泽部将的队伍里,郭玉做为随军的家属,千山小楼是给安排落脚处的,亦可安排府中事务。   只因贺兰泽鲜少使用女侍,便也可以送去城外的庄子做些绣工,完全可以由她照顾皑皑。如此,亦算养在他的地方。   但贺兰泽自己也不知如何想的,当时给谢琼琚择选时,便是将这两处划分得这般清楚。   小姑娘对贺兰泽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毕竟,头一回在王氏首饰铺是那样的遇见。   后来再闻他名字,则是霍律去郭玉处抢她的时候。   待重新见到他,又发现自己母亲被他关着,许她们母女见面还等看他心情。   但偏偏母亲安顿她的三个地方里,竟也有他这处。   又思他派人给李洋送的药,给自己送的巨大的羊角,皑皑勉强不讨厌他。   他来接她,她便跟着走。   只是回头看郭玉。   此时,贺兰泽还未意识到,自己一个郎君,其实并不太会带孩子,只道,“孤处一切俱全,旁人有旁人的事。”   小姑娘便不再回头,只双目直直,听话朝前走去。   既要守住她的身世,不让旁人知晓她生母何人。贺兰泽索性给楼中掌事传了话,道是司天鉴占卦所得,此女耀他八字运程,他收作养女,以后以楼中上下皆以翁主侍奉之。   这个决定脱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所谓防她身世外泄,无非是因为她母亲乃谢琼琚之故,日后无论谢琼瑛依旧为定陶王麾下臣,还是自立为王,这样一个孩子在这处,即便他不拿来作筏子,估计各处诸侯都会抢夺,以此牵制谢氏姐弟。   他这番,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在手中,然后自个还拼命剥皮刷金帮忙照料。   她倒是也放心的很。   贺兰泽长吁了口气,一下觉得有些理不清逻辑。   还是自己这种种矛盾的逻辑。   论起起矛盾,他又想到谢琼琚离开时的赠言。   ——愿妾有生之年,得见君,君临天下。   话是好话。   但偏她说不得。   他若君临天下,她胞弟便极有可能战死沙场。   天下之争,你死我活的事   她如此赠他吉言,反过来简直是在咒手足不得好死。   贺兰泽觉得匪夷所思。   “主上,如此事宜可要向老夫人回禀一声?”李廷问话打断了贺兰泽的浮想。   “一未入族谱,二未改姓名,扰阿母作甚!”贺兰泽尚有分寸,这是养她且不让她太受瞩目最好的方式。   他看安静坐在一旁的女孩,这要是他们自个的孩子,就是他的嫡长女了。   占着族谱头一份。   这样一想,他合眼挥散谢琼琚的影子。   只告诉自己,这是齐冶的女儿,算他的同宗。   是自个心胸宽广,非囿于故情。   *   谢琼琚此去,到贺兰芷回来的这段时间内,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公孙缨快马回了幽州提醒她父亲,暗里找寻高句丽的人手,明面上书信高句丽,谋求合作,以此试图拦截其和谢琼瑛的联盟。   而贺兰泽这处,则应了并州增援的要求,有条不紊的备足粮草车马,然后将兵甲化整为零,分批推进。   计划落实,布局定下,贺兰泽偷得浮生片刻,只静候表妹回来,养精蓄锐以备来日风雨。   千山小楼又恢复表面的平静,然贺兰泽修养身心的间隙里,却不再恢复如从前。   他身边多了个小女郎,初时并未多留心,反正锦衣玉食供养着。   然,神思定下,他不可救药就想起谢琼琚的话。   “殿下若有闲暇,可指点一二。”   于是他去小姑娘屋内,教她读书认字。   掌事道,“不若给翁主请个大儒教导,主上也可少费神。”   贺兰泽纠正孩子握笔的姿势,“孤不觉费神。”话落,忍不住咳了两声。   手掩在胸膛上。   肌理表皮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胸腔里依旧隐隐作痛。   皑皑搁下笔,倒了盏热茶捧来。走了两步,又重新返身到了一盏,这才给了贺兰泽。   “为何重新倒茶?”贺兰泽问。   “方才急了些,有九分满。”皑皑重新握笔,“昨个您教的,茶倒七分最宜。”   贺兰泽饮了口茶,又问, “《孟子告子上》能背否? ”   皑皑搁下笔,朗声道,“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贺兰泽握着茶盏,再问,“可知其意?”   小姑娘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低头认错,“您讲过,我记得。是我的错,不该分神去倒茶,实乃不专也。”   贺兰泽眉眼松动了些,甚至眸光中有细小的惊喜。   极好的记忆力,尚佳的理解力,最关键的是一点即通的领悟力。   他忍不住继续教道,“既然这般清楚明白,亦牢记在心,又何必去倒这茶。屋子里有的是侍者奴才,各司其职。”   皑皑颔首受教。   “不过,你有孝心如此,孤很欣慰。”贺兰泽笑着又饮了口茶。   垂眸却见小姑娘只淡漠重新持笔,低眉练字。   “我们说说话。”贺兰泽拦下她,“孤仿若觉得,你不似很赞同我后头的话。”   皑皑掀起眼皮看他,片刻重新握了笔。   “孤喜欢听实话,喜欢敞亮有光的人。”   皑皑顿了顿,放下笔,“我还没开始喜欢您,有什么孝顺不孝顺的。”   贺兰泽被噎了噎,将梗在喉咙间的茶水咽下,面色有些发沉。   自不是在意什么孝道,是他突然又想起谢琼琚的话。   她说,“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这两样并不值得推崇的东西,旁的什么也没给她,教她。”   “你如今是翁主,没必要做乃端茶倒水讨好人的事。”贺兰泽正色道。   “我知道了。”皑皑凤眼微扬,“应该是,我专注学习会比给您端茶倒水,更让你欢喜。”   贺兰泽一时竟有些应不上话。   三四岁的孩子,身量小的可怜。   他见过两回霍律家的小女郎,四岁出头,得比皑皑高出大半个个头。可是这情知思维,贺兰泽觉得她已有八九岁女童的影子。   “你小小年纪,怎就学了这些?”   皑皑并不想回他,只道,“我会慢慢改的。””   “什么慢慢,没有下回。又不是养成了习惯……”贺兰泽突然顿了口,望向小姑娘。   皑皑没理他,只低头练字。须臾,只见笔又被拿走了,只得抬眸看他。   “你吃了很多苦吗?忍耐了些什么,都讨好谁了?”   皑皑扫似周围的侍者,有些不耐道,“就是要吃饭,想着不挨饿,不受寒。”   贺兰泽眉头蹙的更紧,“然后呢?”   “我以前和竹青在一起。竹青,就是我阿母的侍女。我住在她家,她有个豪赌的兄长。竹青便带着我小心避着他过日子。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竹青侍奉他不成,我便去。他见我,大抵怕不小心打死我,就懒得发脾气。后来他一回来,我就给他端茶倒水……”   “你出生在王府,如何……”贺兰泽没问下去,左右是她将孩子送出去的。   京城二王相争,后来中山王府子嗣俱灭,唯剩这么一点血脉。也不知她是如何呕心沥血才能拼死送出去。   “但是竹青说这些和阿母相比都不算什么,她……”显然觉得话多了,小姑阿闭了嘴,不再言语。   “她如何,你说说?”   “您到底和我阿母是何关系?为何前头关着阿母,如今又养着我?”   “那是个误会,为了向她赔礼,这才养着你。”贺兰泽敷衍着,转而又道,“你阿母哪样?”   这日,他没来由地不依不饶。   “她也吃了好多苦,也一直忍耐。竹青说王府里头日子特别难过……这个我也没看见。”许是频繁提起母亲,却又见不到她,偏提起的还都是她以往刻意忽略的母亲的不易,这会话语愈发激动。   “但我看见的,也有很多。在来辽东郡的这些日子,阿母都是吃蔓菁汤果腹,汤饼都留个我。冬日里因为上工,她手足都是冻疮……我们吃过最好的一餐,有菜有肉有酒,是朱婆婆她儿子回来的时候,阿母给他准备的。我记得阿母明明说了很多好话,忍着他喂她吃菜,一次次撑着对她笑,每笑一下她的手就吓得发抖,但是她还是坚持了好久……一直到把那个混蛋打晕了,那会我跌了一脚,看得模模糊糊的,阿娘还杀了人,就这样我们才逃了出来,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需要好多银子,我不知道阿母去哪里凑来的银钱,但是我知道她定然又吃苦头了,又忍耐很久,因为那天半夜她回来,就一个劲抱着我,浑身都抖,她每回受欺负就会来抱我……   “我没在你这里做你的什么翁主前,我和我阿母整日想的是怎么不挨饿不冻死,当然要讨好别人,给人端茶倒水不敢惹人生气,这成了习惯,我改,但是只能慢慢改……”   小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这会停下,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然更让她惊诧的是对面的男人,亦是双眼通红,眸中泛光。   “主上,我阿母她何时回来?您能帮我寻她回来了吗?阿母回来,我定好好与她道歉,再不冷言冷语对她了!”   皑皑扯上贺兰泽袖袍,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滴在他袖摆上。   贺兰泽看着她,忍过眼中泪意。   即便他不曾一次想象过这些年她亦是不易,但当第三个人这样清晰详细地在他面前提起,他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若是七年前,她随自己走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没有闯入她生活。   若是……   “主上……”小姑娘还在唤他。   贺兰泽起身道,“以后忘记你阿母是何人?”   “为何?”   “因为这是她的意思。”   “因为这样,你才能更平安地活下去。”   贺兰泽俯下身,合了合眼道,“我们一起试着忘记她,好不好?”   “我们往前走,别再想她了,成吗?”   作者有话说:   来啦~感谢在2023-04-28 00:31:31~2023-04-29 00:0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4193282、拿云、碧玺玉玉、极地星与雪、迟到的饭团 10瓶;懿懿、长成葡萄的提子 3瓶;我爱芝芝莓莓、云织 2瓶;喜欢吃辣条、蘭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晋江首发   ◎他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是你阿翁。◎   “不好。”小姑娘斩钉截铁道, “她是我阿母,我如何忘记她?”   “你是她的谁?你能忘记是你的事,何必拉上我!我就要等着我阿母, 我告诉你, 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贺兰泽看面前女孩坚定神色,忽然便生出莫名的希冀,竟是信以为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如何这般确定, 她一定会回来的?”   皑皑将缘由在脑海中转过,拂开他的手,闭口不言。   “她应了你的?说要回来接你,是不是?”贺兰泽兀自摇首,回想她走时种种。   初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早日见到自己胞弟,然静心想来, 当是怕不舍孩子,方如此狠心早早走了。   这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几近诀别。   她同七年前一样,没有犹豫择了谢氏阵营, 如此便再不能给予孩子爱意,能给她的唯有活下去……也不对, 那怎么就愿意这般放心放在这处?   这个念头已是他近日里第二回 想起, 思来想去, 最后只得归于年少那点情意,她因此对他的信任。   贺兰泽轻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无聊至极。如此三番两次浪费时辰和精力纠缠这般早已没有价值的事。   他揉了揉孩子脑袋, 唤侍者送来盥洗之物, 自己拧干巾帕给孩子拭面,擦去她满面的泪渍。   他的左手不太能使上力气,单手拧过的帕子边角还在滴水,几滴水珠落在小姑娘衣襟上。   皑皑也不吭声,只微微避过一点,由着他一下重一下轻地擦过。   男人手掌宽大,五指修长,又是头一回照顾孩子,这般推着一方巾怕覆在小姑娘还没他巴掌大的面庞上,不是这边重复揉了,便是那处压根没擦到。   皑皑连吸了两口气,到底没忍住,自己伸过手接了帕子来擦。   贺兰泽有些尴尬地坐回一旁,只待侍者收拾干净,指着桌案笔墨道,“继续练吧。”   皑皑有些无语。   说要“以静以专以教与学”的是这人,胡乱打断扰人心绪的也是这人,现在让重新再来的还是他。   “春日融融,莫误时辰。”贺兰泽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清雅,持了一卷书在案后静静阅着。   案上一盏温茶,袅袅生烟。   屋中熏笼里淡淡的苏合香气慢慢弥散。   两厢交融,静谧又安宁。   皑皑端坐一旁,握笔翻页,无声练字。   阿母前些日子也住在这处,可是坐在他如今的位置?   练了好半晌,小姑娘手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眸看对面的男人,心中忍不住想。   未料到会与他四目相对,恐他又训自己不够专注,遂赶紧垂眸继续练着。   然低眉的一瞬,皑皑似是发现些什么,抬头又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眸不聚光,两炷香的时辰书卷都没有翻页。   许是孩子盯他的目光扰到了他,他愣了下回神。竟也没有半点自己不以身作则地羞愧,只无比自然地问道,“你和孤说说,如何你阿母一定会回来的?”   皑皑愣在一旁,手中兔毫滴落墨汁,在卷上晕出不大不小的一团,她方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练得的有些峰角的字。   眼下,这一页全毁了。   “孤问你话呢,你说说!”   “还是有什么缘故,觉得说了,孤会不开心。”   “孤保证,不发脾气,说不定孤还能去接她。”   贺兰泽这日的心神在一个女童如刀似剑的话语里被击出裂缝,终于喷出用理智强压的情感。   “因为我择了你这处留下。”皑皑撑不过他的纠缠,索性直言道,“临走前夜,阿母给了我三个去处,其中你这处是她最不安心,顾虑最多的。她既不放心自然就回来了。”   空气中静了一瞬,唯香烟如丝如缕,袅袅不绝。   怪不得咬牙不肯说出来。   贺兰泽觉得先前绞在一起的脏腑,被面上这记清脆的巴掌震开。   更痛!   “我这里是她顾虑最多的?”他缓缓起身,呢喃道。   最初时竟还觉得,她当理所当然择这处。   亏他还这般尽心照养她的孩子。   “你生……”小姑娘抑住最后的话,以防雪上加霜。   “孤没有!”贺兰泽拧眉出的殿阁,是个人都能看出气得不轻。   *   气头上,多少觉得心灰意冷。   不甘不愿。   于是接下来两日贺兰泽未曾过问孩子事宜,也不曾授她学业,甚至都不曾过去看他,想着只待气消了平静些再去。   毕竟这些年,从来都是旁人顺他从他,就这母女两,连番给他钉子和气受。   不想第三日晌午,贺兰泽尚在书房阅卷,就见侍女跌跌撞撞跑进来,道是“翁主不好了……”   “这是何地,容你这般形色?”门口的守卫拦下道。   “何事?”贺兰泽闻“翁主”二字,不由眉心跳了跳,起身搁下书卷踏出殿来。   皑皑就住在谢琼琚先前落脚的殿阁内。不过数丈距离,片刻便到了。   亦是在这片刻中,他听明白了侍女的回话。   按规矩,皑皑每日都是卯时三刻晨起。今日已经过了两炷香的时辰,侍女见孩子还没苏醒的意思,遂进来唤她。未得到她回应,只当她贪睡,便又等了会。直到半个时辰后二次唤她不醒,掀帘方才见此情状。   小小的女童蜷缩在榻上,面庞脖颈全是豆大的猩红斑点。人已经陷入昏迷,根本唤不醒。   “怎么伺候的?”贺兰泽掀开被褥去抱孩子,想着赶紧送去薛灵枢去。   “主上莫碰,看样子像是什么疹子,别是过人的!”李掌事并着几个侍者匆忙上来拦下,“已经去通知医官们了,都在往这处赶。”   说话间,薛灵枢便头一个踏入了房中。   “快看看她。”贺兰泽催促着,又让侍女将前后说了一遍。   薛灵枢测过脉搏,抽出银针扎挑孩子指尖,见孩子战栗了一下。而银针尖头并未变色,不由松下一口气。   只是看过她身上红斑,又解开衣衫大致看了眼她身上模样,不由蹙眉道,“这怎么可能拖到此刻发现?耽搁太久了!”   “到底是何病症,严不严重?”   话语落下,正好其他医官陆续赶来,薛灵枢赶紧将其中的方大夫拉过来看诊。   半晌,方大夫颔首道,“确实乃药毒之症。”   他解释道,“所谓药毒症,乃是某些刺激性食物或者花粉通过口服,或者肌肤吸入引起的表皮急性痛痒反应,病症可大可小。平素避开即可,便是偶尔误食误碰了,饮两贴清热去火的药排解便罢了。   话至此处,他不免多看了眼皑皑,“只是翁主这症状,便是严重的了。她这厢都陷入了昏迷,且看这些抓痕,加上疹子的颜色大小,显然发作四五个时辰了。误了时候啊,后头估计得恢复得缓慢些。”   四五个时辰,那就是一整夜。差不多昨日晚膳的时候就出事了。   “这幅样子寻常清热解毒汤药已经不顶用了,得寻到根源。”薛灵枢将写下的方子给方医官看,转身又冲贺兰泽道,“你让人将昨日一天孩子进的膳食种类呈上来,然后让……让带过这孩子的人赶紧过来,看看可是以前有过类似情形的,助我们加快寻出根子。”   “对对!”方医官边附和,边扫过薛灵枢暂时开出的一味方子捋胡赞同,转身让药童先去熬煮。   带过她的人……   贺兰泽看着床榻上被抓烂的被褥,和榻沿指甲的划痕,分明是挣扎许久后残留的痕迹。   如此难熬,定是有声响的。可是他们发现的就是这般迟。   他的扫过一旁垂首无声的李廷,又观守夜的侍女。   有一个瞬间,他想让人将谢琼琚追回来。   车驾去往上党郡,需要十余日。如今她才走六日,一半左右的路程,要是谴加急快马还是有希望追上浩浩荡荡的车驾的。   她那样难,都把孩子养到这样大。   如今才放到他手里不过数日,就让他养成这幅模样。   然而这样的念头到底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想到了被囚的嫡亲表妹,即将联盟的两处州城,最后只让人去将住在兰汀的郭玉请了过来。   郭玉见这状,当即就扑去床榻将孩子抱进了怀里,然而揪心归揪心,她也想不出孩子有何忌口的地方。   照看她数月,亦同她生母相识一年多,并未听过孩子有什么药毒之症。   幸得皑皑如今的膳食谱子倒是好寻,因她住在贺兰泽的偏阁中,每日所用食物都与他一般无二。她亦不曾外出,便也谈不上进食外头的东西。整个所处环境都是同贺兰泽一样的。膳食罗列出来,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和贺兰泽唯一的不同是昨日司膳处送来的晚膳中有一道时令蔬菜,凉拌白蘩。因为贺兰泽对白蘩过敏,从来不用。所以皑皑处多了这道菜。   “便是白蘩无疑了。”薛灵枢舒出一口气,“这孩子竟同你一样,忌这口。”   “这怎会没发现的?”薛灵枢看了眼郭玉,嘀咕道。   郭玉原见皑皑这幅模样,心中急痛,闻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道,“白蘩乃贵稀之物,百姓家一辈子也难碰到。”   她擦拭着孩子身上不知黏了多久的湿汗,看她几处裂开的指甲,哆嗦道,“主上处锦衣玉食,金尊玉贵,贫苦孩子多有消受不起,不若还是让妾照看她吧。”   话出口她回神觉得激烈了些,只放下孩子跪下身来,“主上,这样小的孩子原还是片刻离不开人的时候。”   “成!”贺兰泽颔首道,“以后你便贴身照顾她。”   病根寻出,对症下药,诸人便都松下一口气。   屋中人散去大半,贺兰泽在隔壁偏厅处理其他事宜。   厅中跪着李廷和昨夜给皑皑守夜的侍女。   贺兰泽也没多言,只道,“侍女丹露去城外庄子苦役三月,李廷去领十廷杖,回青州去。”   “主上……”   “再多言一句,就加十廷杖。”贺兰泽瞥过他,“二十廷杖下来,你怕是见不到孤阿母,没法给她回话了。”   “孤知晓是她让你来的,但是阿母未必容不下一个孩子。你忠心于我阿母是好事,但既惹孤不快,便没有留在这处的必要了。”   贺兰泽拂袖回了皑皑处。   他看着用过药后,呼吸平顺了些的孩子,然而面上身上依旧红斑点点,一双手不耐地挠。   “主上!”郭玉低声向他行礼。   “孤与你轮流看她,你这会去歇着吧。”他持着一旁的团扇,握住孩子的手,给她轻轻地扇风止痒。   归根结底是他的错。   李廷带人循着风向拜高踩低罢了,见他接连两日冷着小姑娘,便只当失了耐心将她抛之脑后了。便也随意侍奉,不肯尽心。   但凡他绕过来多看她一眼,都不至于病成这样,发作四五个时辰都无人知晓。然更让让他痛心的是孩子的忍耐,大抵是知晓自己生气了,忍着没出声。   否则侍女胆子再大,也不置于在她连番不适的动静下,半点不过问。   谢琼琚说,除了吃苦和忍耐,妾什么也没教她。   “所以,你吃了多少苦?悔不悔?”贺兰泽在心里问。   *   说了要照顾她,这日起他便当真开始和郭玉轮流看顾孩子。   他本就是上手极快的,又用了心,不过两日便将测温,喂药,涂抹,止痒,抑痛等各种事宜掌握了。   只是这日给孩子擦拭手足后,他盯着她的足趾怔怔看了许久,原该是郭玉守夜的,被他退了出去。   他控制着加速的心跳,在榻畔沉默坐了一夜。告诉自己不可能。   之后却又不再和郭玉轮流,而是日日都来。甚至第四日开始,孩子稍微清醒了,从昏迷中醒来,能开口说一会话,他竟直接搬到了这处住下。   只与她隔了一座屏风。   夜里趁她有精神时,便忍不住和她说两句话。   住在这里的第一夜,他道,“孤头一回照看孩子,多有不足,对不起。”   小姑娘尚且疲乏,没出声。   第二夜,他道,“你和孤挺像的,都对白蘩过敏。”   皑皑嗯了声。   第三夜,他道,“我们还有一样的地方,右足小指同第二趾一样长。”   “啊?”   “你要不要看一看?”他坐起身来。   皑皑缩了缩脚,没看他看了自己,嘀咕道,“以前都没发现。”   第四夜,距离皑皑发病已经过去七日,基本痊愈了。白日里处理完公务,贺兰泽便急急往这处来。   晚间瞧着她精神尚好,不再嗜睡,便鼓起勇气和她聊天。   贺兰泽道,“孤张贴了告示,给你寻竹青。”   皑皑眉宇亮了亮,“多谢主上。”   贺兰泽继续道,“你是前岁同你阿母来的辽东郡?”   隔着屏风,小姑娘点了点头。   贺兰泽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又道,“到今日,也快两年了。那之前你都和竹青一道?”   小姑娘又点了点头。   贺兰泽目光不移,努力平顺呼吸,“上回你说,竹青带着你在她家乡讨生活,偶尔你还要侍奉她兄长。你那样小,走路都不利索,怎能端茶倒水。”   终于说到了这处。   霍律带回的信息说,她生于延庆十三年二月,如此那会才一两岁的年纪。   “我那会都四岁了,怎么就走路不利索?”皑皑有些生气道。   却到底声音不大,但贺兰泽却觉得似惊雷。   屋中静了许久,小姑娘的话犹如余音回荡。   贺兰泽尚且躺在榻上,只伸手触摸屏风上孩子的轮廓,哑声道,“所以,你何年出生的,生辰几何?”   “延兴十一年。”小姑娘似想起了姑姑时常与她说的话,“那一年阿母生的我。竹青说可惊险了,阿娘那会身子不好,总是噩梦缠身。有一日梦中惊醒动了胎气,没法再保我只能把我生下来,但是那会我才七个月,阿母怕我生下来养不活,求医官让她多养我几日,当是没养住,我就出生了。”   “但是生下来了,阿母也很开心。因为正好在二月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梅花多开了几日。阿母瞧着梅花,给我择乳名皑皑。”   谢园雪落梅开,有情人泼墨赌茶。   “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皑皑,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你且好好想想。”   “你择皑字,倒是随口便来。”   “是随口便来不假,但也意义非凡。”   红梅初绽,细雪皑皑,是他们初遇的模样。   贺兰泽喘着气坐起身来,将面上泪渍抹去,“那你上报宗谱的本名是什么?”   “没有!”皑皑道,“竹青说我父王是个没谱的,想了几日没想到好的,就不想了,阿母也没给我取,不知道宗谱怎么记载的。”   “容孤想想,孤给你取……”   “你取?”   “我……”贺兰泽突然便顿住了口。   他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是你阿翁。   *   翌日晨曦初露,贺兰泽从寝殿出来,眉宇布满倦色却又难掩欢喜,然欢喜中却又隐隐露出歉意和无措。   过来验诊的薛灵枢见他这幅模样,一时也看不懂到底是何心态。   只是在他踉跄差点跌倒的时候,扶了他一把,顺势切过脉象,不由蹙眉道,“可是连日照顾孩子累到了?也不对,你这脉象浮得厉害……”   “孤无碍。”贺兰泽越过薛灵枢,对着霍律道,“去传话加急快马,追上车驾拦下她……”   霍律和薛灵枢面面相觑。   “把夫人追回来。”贺兰泽甩开薛灵枢搭脉的手,疾步下楼,“备马!孤去,孤自己去!”   霍律回神大惊,返身追到贺兰泽身前,“主上忘了?这个时日夫人早就到上党郡了。表姑娘前日都已经回来楼中。属下原递了卷宗和您汇报过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号上夹子,明天就不更了,5.1晚上攒着一起更。这章有红包哈。感谢在2023-04-29 00:01:58~2023-04-29 23: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绯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念 10瓶;我爱芝芝莓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晋江首发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环顾四周, 东院梅林中培土丁正在给梅树喷洒水雾,再过两天就要翻土补肥。这些年,他精心侍弄这片梅林, 对梅花的种植很是精通。   每年五月到七月, 是梅树的养护时节。   这日,是五月初三了。   五月初三,距离谢琼琚离开,已经过去十四日。   她的确已经到了上党郡。   日头渐渐升高,培土丁愈发忙碌, 楼中侍奉他盥洗、用膳的侍者往来匆匆,前院议事堂中属臣陆续入内。   虽然都晓得规矩,各司其职时皆安静无声。   但他站在院中,不知怎么便觉还是有些嘈杂。只叮嘱他们举止轻些,利落些。莫扰到殿阁中还在沉睡的孩子。   “你怎么了?如何瞧着有些恍惚?”薛灵枢从二楼追下来,重新搭上了他脉搏, “跳动加速、脉象有力而紧绷……这是脉数、不对,怎还么成脉弦之态了?”   薛灵枢指尖施力, 眉头蹙得愈紧。   反正不似片刻前的脉浮相。   “到底出了何事?你这般心绪大动?”人已经被他拖入寝殿,一枚金针入穴安了心神, 贺兰泽有些缓过劲来,连着涌上喉间的一片血腥气都慢慢消散开去, 脏腑止住隐痛, 情智聚拢归位。   他也没说话, 稍坐了片刻,起身再次回到了皑皑房中。   孩子大病初愈, 身子尚虚, 没能按往日时辰起身。然外头晨光洒入, 两次殿门开启的声响,到底有些将她闹醒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疾步走近的人,沉重的眼皮撑了好几回,才将将虚抬起来,转过一旁落在滴漏上。   浮光浅金,滴漏声声。   即将辰时正。   已经过了平素起身的时辰。   这是近十日来,皑皑头回在清晨时分睁眼,脑子其实并不是十分清醒。这个时辰点,有一种将她拉回没有发病前日日按点起床的作息里。   卯时三刻起身。   卯时七刻上早课。   辰时四刻用早膳。   ……   心中这样想过,又见步履匆匆的人,只当是来训她不遵时辰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回到数日前惹他生气的情形中,更是连着两日他都没来,于是连带着其他人都对她爱答不理。虽然她自个也不爱说话,但她能看懂他们的神色表情。   骤然的施爱,和骤然的冷漠,都让小姑娘觉得惶恐。   所以那日夜中即便痛痒难抑她也不敢出声,唯恐给人徒增麻烦,惹人生厌。至这刻人在榻前站定,却又无声无息,居高临下地静默看她。   皑皑咬了咬唇瓣,挣扎着想要起来,“我睡过时辰了……”她低声道。   “不打紧,还没好利索,好好躺着。”贺兰泽坐下身来,将人按住,重新裹回被褥里。   他触到肌肤的动作,和终于开嗓的话语,驱散了皑皑几分睡意,让她清醒了些。   意识回笼,记忆便也逐渐清晰。   他已经在这住几日,陪她过夜,与她聊天,还向她道了歉,甚至昨晚……   “主上是不是要给皑皑取名?”昨晚聊到这处,便静了声响,他仿若累及,睡了过去。   皑皑记得,自己还轻声试探着唤了他两声,皆不得回应,便也没有再叨扰。   “……你本姓齐,孤……”贺兰泽顿了许久,“等你大安了,我们一道想想,孤列些好字,你自个挑。”   【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皑皑,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   【总之,日后她饮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举止是您规定的礼仪。自是如您意,长成你雕琢的模样。 】   所以,你连名字也不娶,将璞玉送归,是从未忘记昔年话语,是要我养她长大,让她刻上我的印记?   小姑娘得了他的话,已经在他温润眉目的注视下,放弃和疲劳对抗,再度阖了眼。   五月天,盖的是薄衾。   这样一点纤软的被褥上身,却依旧难以勾勒出她轮廓。   皑皑本就身形瘦弱,一场病症后,陷在被衾中更加寻不到踪迹。只有一张面庞半露在外头。   这样小,不是年岁轻。   是她早产和流离之故。   贺兰泽觉得呼吸都艰难。只试图寻些旁的安慰自己。于是将孩子看得更深些。   得了他抚慰,小姑娘眉间疏朗,鬓宇微扬。是一片从容娇憨色。   愈发地像当年长安城中的谢家女郎。   那会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被灭了宗族双亲的袁氏子。梅林初见后,便时常来谢园看他,后来愈发维护他。   京畿高门富贵地,对一个失势的世家子,又是如同入赘般的姻缘,多有看不起他者。而他为了他日举事后,能够更好地对官员的任用,很多时候都是以身亲试。   为官为臣的政绩能用眼睛看到,口碑能用耳朵听到,可观可闻的东西许有真假,用心自也能辨别。   但一个家族的风骨,后辈子孙的传承,难以一朝一夕只凭耳目去探测。   故而,那会由着谢岚山的引荐,贺兰泽一边持着一副孤弱无依的袁氏子的谦卑状,在高门权贵间小心游走,一边亲身试验以此分划需要灭去的世家和可以收入麾下的门阀。   亲试总需代价。   有那样两回,一回是在谢氏城郊的马场上,王家五郎看不上他连赢了两场,竟暗里投针伤他马匹,致他险些被踏死在马蹄下。   事后人证物证俱全,王家却始终抵赖不认,只看在谢岚山的面,送来一些补品。既便如此,那会担着三品太常丞的王氏家主,没少让底下官员给只有区区七品的文学掾使绊子。   本就是请君入瓮大的计,一贯隐忍的贺兰泽自然不觉什么。   何况一场马球赛试出一族根底,分明是他赚了。   后辈无德无能,家主无视律法。于公结党相护,于私心胸狭窄。   王氏一族到头了。   五月末举行的马球赛,七月中旬时霍律已经同前两回一样,布置人手毕,磨刀霍霍,整装待发。   然没有来得及动手。   王五郎先出了事,王家上了警惕,添足府兵。   这年五月中旬回汝南探亲的谢琼琚本该过了八月中秋才回来,这厢竟提早了一月。尚未入长安城,便在西郊口撞上了王五郎。   说撞上也不尽然。   毕竟后来知情的侍女暗理论起她家姑娘的丰功伟绩,曾不慎说漏嘴,谢琼琚原早两日回了长安城郊,根本是专门在那堵人的。   夕阳晚照,万千云霞映照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面庞上,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晚风吹过芦苇荡,拂下她鬓边一颗汗珠,滴落在沟渠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从马背上跃下,挥开人手,用马鞭挑起被缚在网中的男人下颚,看他一张被抽成麻花的脸,入鬓长眉扬起,凤眼轻挑,“还敢不敢了?”   “谢五,你敢……”王五郎挣扎道。   “我当然敢!”鞭子和话语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现在是问你,还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飞扬跋扈,暗里伤人,我人证物证俱在!”   夏日晚风失了方向,葱葱芦苇乱摇,荡塘里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再次甩开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开的?怎么你踩踏袁九郎人证物证俱全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我谢五抽你一顿,有仇报仇罢了,如何就能劳京兆府给你击鼓升堂?”   “你睁开眼看看,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证人何在?”   “蠢货!”双颊红热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对这等脑子的人还要劳她如此大费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诛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认,我给你签字画押!”   水塘里的纨绔闻言,竟当真起了兴致。   “只要你这张脸抗得住,不怕被人说,堂堂七尺儿郎,被个区区弱质女流打成这样!”谢家女踩蹬上马,行过一身狼狈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娇柔样,“哎呀,这不是王家五郎,怎这幅模样?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给你传信!”   银鞍袖章,玉堂金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华桀骜时。   之后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弥,谢琼琚一箭隔开崔十一郎的冷箭,后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领,将他盯在古树上。   上林苑东至蓝田,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泱泱三百里,有千禽百兽,凶猛异常。   然谢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个晌午,直到往来俊杰看遍,她道是无妨无妨,妾与十一郎游戏,自给他解绑;直到崔十一郎由咒骂改成哀求,最后掩了声息,唇瓣裂开,衣衫湿透,她才慢里斯条将他放下。   至此,长安城中,再无人敢冷眼待贺兰泽。便是装,也装出十二分热情。   至此,贺兰泽也没法再用钓鱼式的法子择优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还不能在此过夜的谢园内,霍律叹道,“五姑娘这厢自是为了主上,但是也误了主上计划,可要想一想两全的法子?”   “两全?你倒是贪心。”温柔皮具下不苟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盏香茶,“左右已经有半数门阀官员被择选出来,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阵。”   “歇……”伴在身侧多年的心腹结舌,莫说他从未在主子口中听到,更是旁人说来劝主子的,也尽数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这般少年郎,十五谋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选门阀,如今十八年纪,隐隐将先人大业完成了一半。   如此下去,二十弱冠时,占据这长安都城亦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这些年也是殚精竭虑。   这厢闻他一个“歇”字,当真诧异又惊喜。   于是“延后时辰……”一话脱口半句,便未再说出。   茶开入盏,贺兰泽低眉轻嗅。   他自然也怕耽误时候,想着一鼓作气。毕竟重回长安,问鼎宫阙是母亲多年的夙愿,是自己身来背负的责任,是青州外祖一族的渴望,是两城文武的前程与希冀。   但是这一刻,他想纵容自己一回,想稍稍歇一歇,想让那个姑娘不要太过担心。   年幼逃生,少年舔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硬心肠,无所畏惧。   却不想有一日,会害怕一个姑娘的眼泪。   谢家女郎在外头肆意飞扬,为他撑足脸面,不许任何人对他欺压辱没,回头入了这园子,看他身上她并不知晓的他自己刻意讨来的道道伤痕,作出的缕缕落寞神情,不由将他揽入怀中,说是有她在,不必怕。   她说得意气磅礴,铁骨铮铮,风云为之变色。   然后,泪珠子却噼里啪啦地掉,哭得惶惶不安。   他被她闷怀里,有想笑又不敢,想哄又无从入手,最后接了她滚下的热泪,指尖颤颤,送入自己酸涩又胀疼的眼眶中。   自他懂事,母亲严苛教诲下,便不许他哭泣落泪,总要他昂首看这个世间。   说这是他本该姿态,最初模样。   然而,谢家姑娘却捧着他面颊与他说,“哭出来会舒服许多。”她一边哄他哭,一边给他擦眼泪。   又蹙眉嘀咕,“就一滴?你看你眼睛红成这样,不难受吗?”   他一把将她抱在桌案上,抓紧她五指拢在手中,低头沉默吻她指骨。   心中怯怯。   容我想一想,怎样与你说。   你别生气,更别不要我。   后来他敞了心扉,得她始终如一的爱意。   后来他也常笑,面容越来越明亮。   后来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上爱敞亮有光的人。   后来……他们仿佛在命运的某个节点上交错擦肩,交换了彼此。   贺兰泽看榻上的小姑娘,已经睡熟,嘴角翘起细小的弧度,眉眼挽成月牙的形状。   他给她掖好被角,又喜又怕的心中,在长久的凝视下,最后汇成成一腔痛意,渗透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想起片刻前他踏入寝殿时孩子的情状。   “我睡过时辰了……”她声色低喃,还未愈合的手指攥着被褥。   尽是小心和卑微,是她母亲如今模样。   *   殿外侍者来传话,打断他的思绪,道是前院议事堂中文武已经聚集,都在侯他主事。   司膳又拦了他一遭,道是还不曾用膳,切莫空腹伤身。   薛灵枢亦趁机拦下,“把药也喝了,六齿花再过半月便开了,届时将续你筋脉。”   贺兰泽点了点头,听话绕来偏厅用膳吃药。   他将时间倒退回去,来回想。   是他的错。   他撑着一张脸面,怀着明明早已散尽的恨意,在识出她的第二日,去铺子里定制饰品刺激她,堵住了原本她或许愿意开口的话语。   她也确实开过口。   那个大雨磅礴的夜里,她走投无路,分明和他说了,皑皑就是他们的孩子。   是他,不肯认她。   所以后来种种,是堵着气?   阴差阳错,他又把她送去了上党郡,交换他至亲表妹。   这回,估计她更气了。   但是孩子在这,他认出来了,他会好好认错。   她从来都是纵他宠他厚爱他的,不会舍得真的离开他……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一口接一口进着一盏小天酥,不知怎么就呛到了。   还呛到有些厉害。   司膳跪首,连道可是味道不对?   侍者上前,给他奉水更衣。   他缓神舒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司膳起身,吩咐再盛一盏便罢。   更衣出来,只静心用下,再进汤药。   薛灵枢尤觉这一晌午面前人都不对劲,直到这会见人将药、食皆用下,再把脉搏,遂稍稍安心。   两人一道出的屋。   外头晴空万里,芳草萋萋,漫天云霞倒映在他如水的眸光中,他似看见她的模样。笑意更深了些。   她在上党郡左右是姐弟团聚,总也是舒心的。   那是他嫡亲的手足,他们自幼要好。在长安的那些年,她胞弟对她的看顾甚至比他父亲还严。   谢岚山知晓他身份后,便也不敢阻拦她一次次前往谢园的探望,与他的相处。   反而是谢琼瑛,时不时踩点来接她,唯恐他让她晚归,坏了她名声。   想起谢琼瑛,贺兰泽不由想霍律带回的信息。却也实在想不通为何他要骗他皑皑的出声年月。   思来想去,唯有一处,大抵是谢琼琚特意叮嘱,怕他知道了,回去救她们,再入险境!   彼时好意,不想日后成了他误会她的由头。   贺兰泽轻叹了声。   眼看就要到达议事堂,他望着长案上的沙盘图,两侧的文武属臣,心中不由起了一个念头。   或许这一战并没有原本预料的那样艰难。   谢氏族灭,谢琼瑛所要不过是恢复家族声望。   而自己的妻子是谢家女,自也是他该做的。   这对抗之兵,或许可以成合兵之势。   “你到底所遇何事?”薛灵枢就要拐道回自个院子,见这人神色变化几何,不由好奇道。   贺兰泽回神顿足,面上笑意又起,目光扫过他身畔领着药箱的童子,温声道,“花药来了,你当真能续好孤的左手?”   他忍不住摸了摸多年无力的臂膀,有些期盼道,“是不是能恢复如初?”   “也不必,不能弯弓降马也无妨,就……”他想了一会,面上竟慢慢燃起两分红晕,嗓音中满是年少时的痴迷和眷恋,“就、只要能抱她就成。”   他们,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好好拥抱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想凑个万字的,但是夹子数据不太好,郁闷内耗大半天,想想浪费时间更可耻。就先更这些吧!至少我准时更啦!感谢在2023-04-29 23:49:13~2023-05-01 22:5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未晞、无言、碧玺玉玉、绯色、阿白、zz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榴莲千层、乌啦啦、极地星与雪 10瓶;14193282 5瓶;kaka 3瓶;我爱芝芝莓莓、你好!、34896658、喜欢吃辣条 2瓶;随随、阿鸢、云织、41458514、四季拿铁不加糖、62895888、34739375、拟澜、月华如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晋江首发   ◎从皑皑是他亲子开始,他便觉一切都不对了。◎   上党郡在并州东南面, 是由群山包围起来的一块高地,在太行山之巅。因此地势,与天为党, 方由此得名上党, 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双王之乱爆发后,在此经营了数十年的并州丁氏借此为天然屏障,遂趁机立世,成为一方诸侯。   又因这处是出入中原中线的门户,当初贺兰泽和公孙琅都提出同并州一道三方出兵, 共守上党郡。   然原并州刺史丁旷恐那两家分势,彼时不曾应下,只布万人军队再此戍守。按照上党郡易守难攻,又是俯瞰群峰的地势,一万兵甲足矣。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会有谢琼瑛这般不行正兵、以奇兵突袭的将领。踩着四月天月黑风高夜, 将全部奇兵八百人数,尽数推上上党郡, 刺杀入睡中的寻常兵甲。   奇兵者,区别死士, 堪比刺客。   作为三军中的精锐部队,各方诸侯皆有所养。但都是用来行刺, 探秘, 窃取情报所用。即便上战场也是极少, 或为尖刀探路,或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 总之因天赋之稀, 培养之难, 遂十分珍贵,还没有谁像谢琼瑛这般使用的。   如此一夜间,以八百奇兵全部阵亡的代价,灭敌七千,破开上党郡万人守备,夺下该郡南半部,占据太行山南麓,迎三万军士入内,兵压并州。   这厢实绩,若非除了当时参战的将领,若非谢琼瑛亲口所言,怕是无人能知晓,亦无人敢置信。   “你用全部奇兵换的?”   “所以,眼下你这泱泱三万军队,竟是一个奇兵都没了?”   夕阳余晖里,山巅断崖处,近树的一旁石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谢琼琚虽是跽坐在上,然身姿却并不挺拔,半身靠在古树桩上,似被抽尽了力气,虚抬眉眼。   看氍毹外临崖站着的人。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五月天,气候已经转暖,只是在山中,又是至高处。晚风呼啸,还是携来阵阵入骨的寒意。   这厢是谢琼琚来上党郡,头一回开口说这样多的话,亦是头一回眉宇中有如此大浮动的神色变化。   寻常人寻常话,至多一点惊愕思绪,却是耗费了她大半力气。她觉得抬眼看人都是累的,这会只靠在树干上,重新垂了眼睑,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   闻她呼吸急促又绵长,立在崖边的谢琼瑛转身过来,临到氍毹畔,便曲了双膝,两步膝行至谢琼琚处。   慢慢拍着她背脊,给她顺气。   “此举如何?可是惊到阿姊了?”   “你没奇兵了,这仗还怎么打?”谢琼琚歪在树身上,大抵是风大了些,她的声音便也随之提高了几分。   “这不用你……”谢琼瑛正欲说话,耳垂微动,似是闻到什么声响,匆忙起身欲往山间赶去。   然走出两步,因谢琼琚咳嗽连连,不由顿下足打个了手势,让伏在周遭的兵士沿路查寻。自个返身回了谢琼琚处。   谢琼琚也没有睁眼,只不动声色地又咳了一阵,试图给暗子掩过声息。   她来上党郡十余日,成日被关在营帐中,每日只傍晚很短的一段时日,谢琼瑛方许医官陪她出来看一看落日,透口气。   她原是在三日前发现营帐周围伏着的暗子,心中却也诧异,无论是贺兰泽还是公孙氏的暗子,怎会如此厉害,竟能伏得这般近距离。   就差没有入营帐了。   眼下闻谢琼瑛所言,方知他那行军计谋。原是用奇兵换了攻打上党郡的胜利。   所谓利弊相随,这厢便暴露出弊端了。   三军扎营,竟没有一个奇兵。   想来用不了多久,莫说贺兰泽和公孙氏,便是并州丁氏处亦能探明白这处布兵格局。一旦明晰,他纵是兵甲再多,地势再好,胜算也要折半。   谢琼琚想明白这些,很是高兴。   她都能看懂,何况谢琼瑛。   故而他在此不撤,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援兵已到,或者即将到来。   高句丽。   她记得的。   在来上党郡的前一个晚上,她在贺兰泽书房外,原是听见了他和公孙缨的对话。那会只是他们的推测,眼下却彻底证实了。   谢琼瑛就是想借着和高句丽的联盟,彻底在这东线上燃起战火,以此摆脱定陶王的辖制。   闻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谢琼琚扯着嘴角笑了笑,“你都没奇兵作暗哨了,还不警惕着些,可别让旁的暗子潜了来,得不偿失!”   谢琼瑛并不言语,只扫过悬崖重新在她面前跽坐下来。   落日下,大片阴影投下来,纵是微阖着双眼,谢琼琚也能感觉道眼前亮光转黯,不由一阵心悸,似回到别苑的那些年。   每回完事,他从榻上起身,便总是这般将影子投下,将她圈在阴影里,沉默着看她。   “我知道,阿姊巴不得我离您远些,你好从这处崖上跳下去。”   谢琼瑛抚了抚她苍白的脸颊,将她垂落在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在耳后,覆有薄茧的指尖慢慢滑向她头上,摘下连衣风帽,从袖中掏出一支金雀簪,插入她裸髻上。   谢琼琚便半睁了眼,越过他看悬崖处,笑道,“你高看阿姊了,阿姊如今半点力气都没有,就是想跳也爬不达到崖边。”   眼下“极目眺望”与她而言,都是费神的事。于是,话落,她又缓缓合了眼。   “阿姊贯爱金雀簪,贺兰泽原送了您不少。后来您把他赶走,怕睹物思人,收了起来,可是怎么也寻不到了?”谢琼瑛见她半点不看自己,只抬手轻抚方才给她簪上的发簪。   果然,谢琼琚虽依旧合着眼,闻言眉间却皱了皱。   “我给你都扔了。你既喜欢,我赠你便成。”谢琼瑛目光落在那只金雀簪上,“后来我用第一份俸禄给你买的那对绿松石鎏金雀簪,您戴了许久的,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是啊,所以后来的后来,别苑大火,我把它扔火里了。”谢琼琚这会睁开了眼,直视面前带着半边面具的人。   从斗篷里伸出纤细手腕,按上他面具,仿佛在嘲笑这后面再不得见天日的腐烂面庞,“纵是鎏金不怕火烧,烧不成灰烬,但能毁了他精致模样,我也出了口气,总是快活的。”   “提起贺兰泽,就能勾动你心绪了是吧?”谢琼瑛一把拽住她手腕,铆足了尽恨不得一把捏碎,咬牙道,“可惜啊,他把你送来换他嫡亲的表妹。我当你们此番重逢,他能体恤你当年抉择不易,与你破镜重圆,不想只一封信送去,他直接便应了将你送回。”   “他要娶我的,是我不愿意罢了。他送我回来,是想让我和你姐弟团聚。这是他公私分明,是他杀伐手腕里保留的为君的初心。他这样做,我很开心。 ”   “所以回来我身边,你也很开心,是吗?”谢琼瑛将她拽得更近些。   他力气甚大,谢琼琚一下就撞在他肩头。   肩上铠甲冷硬,谢琼琚额头很快现出一道红痕。她极少能感受到皮肉的疼痛,只是晕眩的感觉愈发明显。   但她撑住的一丝清明神思未散,只垂着头抵在他胸膛痴痴道,“开心啊。怎么不开心!我这样的人,如今与你一般无二,回来配你刚刚好。”   “你这样是怎样?”谢琼瑛箍住她下颚逼问。   “残破,枯败,脏,……”   “你——” 谢琼瑛将她下颚捏得更紧,迫使她直视自己,“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比不上贺兰泽!”   “我说比得上,你信吗?”谢琼琚缓了口气,笑道,“莫比,莫辱我郎君。”   “你……”从面具后那只眼睛里燃起的滔天大火,良久慢慢熄了下去,重新聚起自负又好胜的光。   然后这人方合眼长吁了口气,松开她。   甚至,他将人把斗篷双襟掖拢,然后转去她身后,让她靠进自己怀里,给她按揉太阳穴,“知道阿姊求死,欲激怒我,让我伤你。可是我怎么舍得呢。这样难我才将你寻回,不是为了伤你,是为了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谢琼琚自从辽东郡出发,原是做好了来此便由他磋磨的准备。遂见面开始,她便也随之任之。   可笑的是,当夜他人都压到了她身上,却又自己止住了动作。寻她面庞微变的神色,说不舍阿姊奔波劳累,让她好好歇息。   去而又返,问她可是有小小的意外?   谢琼琚仰躺在榻上,确实有些意外。却又莫名觉得可笑,他之行径,本来就荒唐,怎不动她就成意外了。   他却道,“阿姊这副身子,多年前我便得了。来日岁月,我是要得阿姊的心的。”   如此泼天可笑的自负。   她也懒得理他,只回应道,“莫要碰我,碰完会变成一具尸体的。”   如此,两厢对峙数日。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将人抱起,塞入马车内。   拿出行军酒囊,喂她饮下,低声道,“阿姊,我够让步的了,这软筋散两日才喂你一回,你顺着些我。别老是惹我生气!”   喂了药,他觉得她是一个泥偶,失了灵性,如此他也没了兴致。   不喂药,他又恐她嘶叫出声引来旁人,甚至前些日子差点撞上廊柱折颈。   一时间,床帏间之事便忍了下来。但相比看她挣扎不顺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听话温顺能少让他头疼些。便也不曾放弃喂药。   谢琼琚咽下酒水,未几便合眼睡了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睁眼竟看见谢琼瑛坐在她榻畔,不由吓了一跳。   却不想,谢琼瑛这厢没有动她,只是难抑欢愉,似乎一番话准备了许久,两手干干搓着,半晌低低道,“阿姊,方才我接了信,高句丽的人再过四日便入上党郡,我们很快就要签订盟约,这东线数州不是贺兰泽一人的了。”   “待烽烟起,战火乱,这大争之世,自有我们一方天地。你会看到,我并不输他。他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   深浓夜色中,只案头一盏豆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谢琼琚还是如常冷漠模样,无趣地合了眼。却在背光的阴影里,唇角勾起了一点细小的弧度。   高句丽来得甚好!   这一夜,谢琼瑛原没有打算走的。   他静坐了一会,掀开被褥坐了过去,见背朝里侧的人立时打了个寒颤,便轻轻拍了她两下,哄道,“阿姊莫怕,今晚我保证什么也不做,就是和你聊聊天。”   “你可知我何时确定了自个的心意?”他也没指望谢琼琚会回他,只自顾自道,“前头我也有些害怕,总觉你我这事有些麻烦,纵然你不是谢家人,但好歹做了这么些年谢家女,得脱了这层身份才成……也曾犹豫过。直到那一日,我方真确定,我不能没有你。就是延兴八年的除夕,你十五岁那年,你居然不在家里守岁,装病连宴席都不赴,跑去谢园陪贺兰泽……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   谢琼瑛扳过谢琼琚身子,厉声道,“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在一起过了好多好多个除夕,他一来你就魂都没了……”   “滚!”傍晚时分才喝的软筋散,谢琼琚半点力气都没有,只气若游丝道,“信不信,信不信……有一点力气,我就把舌头咬了,高句丽就来了……他们处最尚忠贞,最忌血光……你想清楚……滚……”   与高句丽的联盟,关乎他谋划多年的前程,和她一样,都是他必夺的东西。   谢琼瑛理智尚存,闻言不甘不愿地松开她,怏怏下了榻。   夜色漫长,谢琼琚蒙在被褥中,做了个遥远的梦,梦里正是延兴八年的除夕。   谢园中,雪花飘落梅花开。   少年提一盏灯,领姑娘走在梅园雪地里。   他提灯细看她,“雪好大,你的头发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撑伞。”   他道,“霜雪满头,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们本就要白头到老的。明岁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这了,阿翁说把谢园给我们做新婚的府宅……”   这一回,她睡了好久,由着周遭人声嘈杂。有谢琼瑛的怒斥声,有医官灌药扎针商量方子的交流声,有此起彼伏的侍女呼唤声……但她就是半点都不想睁眼。   不睁眼,就能在梦中。   梦中,他牵着她的手。   他们霜雪满头,已经白首。   *   然而又一个晨曦初露间,数百里外的千山小楼里,贺兰泽却从梦中挣扎着惊醒。   也不知为何,明明她就在上党郡,自己胞弟处,再安全不过的地方。但是近来他总是莫名心慌,夜中多梦,全是当年场景。   前两日是连番做十里长亭雨夜里的梦境,他明白她的艰难抉择,却还是见她哭得格外厉害。   然而实际上,那晚大雨滂沱,他根本看不清她神色。   今日又做到那年除夕,梦里的姑娘格外惶恐,急急想要回家去。明明那会,他和她说了,不打紧,他阿翁知晓的。   许是因为送去向谢琼琚道歉的书信、以及和谢琼瑛联兵的卷宗一直没有回应,他便总觉不安。   他虽未用信鸽,却也是加急快马,眼下是五月十五了,足够一个往返了。   他靠在榻上,饮了盏凉茶,让自己平静下来。未几来书房处理公务。   书案上放着前日前,暗子送来的卷宗。因为事关上党郡谢琼瑛处,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本来前头两回议事,有过一个假设,便是谢琼瑛能如此迅捷夺下上党郡,当是以奇兵作的代价。   但又觉实在奇诡了些。   若是如此,这人可谓是疯癫又可怕。   祭献奇兵,完全不顾后头三军的驻扎。   亦或者兵贵神速,已经联上了高句丽。   直到眼前的卷宗送来,方彻底证实了这点。   卷宗为暗子所立绘图,是姐弟二人悬崖散心的模样。   上头最为清楚的记录着是谢琼琚的四句话。   【“你用全部奇兵换的?”】   【“所以,眼下你这泱泱三万军队,竟是一个奇兵都没了?”】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你没奇兵了,这仗还怎么打?”】   每一句话,都证明了谢琼瑛没有奇兵的事实。   贺兰泽心绪平复了些,欲将事宜前后再理一遍。   首先,分批增援并州的人手已经全部到位,一旦开战……   这首先第一处,他都觉的捋不顺。   从皑皑是他亲子开始,他便觉一切都不对了。   谢琼琚就不是为了赌气而不顾大局的人。   他与她胞弟两军对峙,她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赌气,怎么会允许他们兵刃相向!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娣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贺兰泽的目光原落在第三句话上,须臾将里头话语择出,只觉一颗心无限往下沉。   她领教了他什么?   她怎么用这般口气与他说话?   不知怎么,应着谢琼瑛祭献奇兵疯子般的手段,贺兰泽脑海中现出一个更荒唐疯癫的设想。   ——要是当年暴露他身份的是谢琼瑛……这也是出其不意。   可是,他动机何在呢?   正思虑间,守卫匆匆来报,道是府门口来了一女子,揭了半月多前张贴的寻人告示。   她说,她就是竹青。   作者有话说:   抱歉,写完就睡着了,压根没发表。这会醒来才发现,发红包补偿吧!抱歉抱歉!感谢在2023-05-01 22:58:09~2023-05-03 01: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thenal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银姑娘、什么时候下雨、绯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便看看 20瓶;橘子洲 6瓶;爱吃草莓 5瓶;喜欢吃辣条、41458514、34896658、夏天要多吃西瓜 2瓶;26475596、颡筱妮、桢、kaka、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晋江首发   ◎长意,有生之年,烦请你再等等我。◎   谢琼琚有两个贴身的大侍女, 分别是竹青和兰香,因为自幼长大的情分,关系尤似姐妹。   当年在谢园, 侍奉她自也侍奉贺兰泽。   兰香性情爽利, 竹青要静默沉稳些。   夫妻二人偶尔闹别扭,贺兰泽那会还是沉默性子,谢琼琚则有话说话。一个闷声,一个折腾,吵不起来或是吵起来瞧着都不是好事。   兰香跺脚, 在中间传话调和,哄了这个劝那个。   竹青便捂住她的口,将她拖走,“小夫妻拌嘴,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去掺和什么!且煮茶去, 给他们润嗓子、醒神。”   这话落下,谢琼琚闭了口, 确实口干舌燥。   贺兰泽上来哄人,冤家才聚头, 那他还有好何生气的。   谢琼琚的侍女们都不惧她,成日围着她闹腾。   夏日她让剥莲蓬要煮汤喝, 侍女们便在荷塘划船嬉戏, 惹得水坡不平, 浪涛声起。竹青会压声道,“姑娘和郎君正对弈, 不许喧哗。”   冬日围炉看雪, 奴才们往炭盆内扔了一把毛栗, 烤得哔哔啵啵,竹青盯在炭盆片刻不离,见裂口便赶紧将它们夹出来,唯恐自家主子吃不上头一口最香糯的。   谢琼琚去汝南外祖家,不放心贺兰泽一人在长安城中,将竹青留下照料他。   竹青便只每日正午前后两个时辰侍奉在侧,无有传唤绝不入堂,更是从不给贺兰泽单独守夜。   年长的嬷嬷和底下的丫头都道她是榆木脑袋,姑娘都放心将她独留给郎君,所谓照顾多半是那点意思,便是没有那层指意,这般好的时机成了事,也无伤大雅,反而还衬了姑娘贤惠大度。   她厉口淬她们,“左右是你们一个个藏着这样的心思,反倒挑唆到我身上,且都趁早给我掐灭了。”这桩事后,她将多嘴的侍婢全都打发出了谢园,送去庄子劳作。   原是个极稳妥的人。   然这厢,在千山小楼见到贺兰泽后,竹青秉持多年的谨言慎行被彻底打破。   初时,自是因为激动。   她自一年多前夜中奔逃时,同谢琼和皑皑走散,为躲避青楼牙子的追补,咬牙从半山跳下,摔断了一条腿。幸得一户农家夫妇救下,如此养伤就耗了大半年。   也曾暗里找过谢琼琚,但东郡到辽东郡尚有数百里,谢琼琚又不敢抛头露面,勉强留下一些痕迹,能被发现的极少。两处都是孤弱女子,遂也错过至今。   后来她身子好的差不多,正想来辽东郡好好寻找主子。不想三月里又听闻谢琼琚在飞鸾坊卖画一事,再到闻谢琼瑛兵临上党郡,如此多方辗转,却都不得踪迹。   直到这个月月初,贺兰泽张贴告示,她将信将疑在府前偷偷徘徊了两日,又私下打听这千山小楼主人的名声和举止行径,确定基本无碍后,方才敢揭了告示赶来。   一别数年,也是故人了。   竹青在府门前向贺兰泽匆忙行礼,俯身一拜,被贺兰泽亲自伸手扶住。   昔年统掌谢园内务能干温厚的姑娘,举止言行里还有她主子的模样。而经年后,亦如她主子一般,眉眼沧桑而疲惫,徒留一抹对稀薄至亲的不舍。   但又不是很像。   贺兰泽不知怎么有一刻恍惚,心中莫名怔了一瞬。   他眼前突然就浮现出谢琼琚离开的那日的模样,虽说理妆更衣,精神了些。神宇之间亦多有平和,甚至多出释然。   但是,少了念想。   少了一份对亲人的眷恋。   明明她去往手足处!   明明孩子在这啊!   无论是期盼还是不舍,都该有这般情意的。   但是,她平静眼眸里,偏偏半点也没有!   “皑皑,翁主病了是不是?在哪?可能让奴婢瞧瞧?”竹青受不起贺兰泽这样大的礼,只有些局促地退在一处。   然一手带大的孩子,近在眼前,扯她心神。   “她前头误食过敏,现在已经无大碍,就是还不曾恢复元气。病去如抽丝,疲累了些,眼下还睡着。”贺兰泽将人带去孩子的寝殿,由着侍者打开帘帐,同她解释。   一眼便是熟悉的面庞入眸,再观是凹陷的双颊,留有伤痕的指甲,竹青泪如雨下,轻轻抚过孩子,转身同贺兰泽福身行礼,轻声道,“奴婢来了,且还是让奴婢侍奉皑皑吧。姑娘身子不好,让她歇着。等她好些,再让她照顾皑皑,让她们一道处着。”   说到这处,她似有些急切,只恳求道,“郎君,您且劝劝姑娘,她自个身子最重要。如今你们一家团聚,也算熬出头了,来日时多,她身子养好了,尽着她和孩子相处的……”   竹青还记得,当初谢琼琚逃出长安在东郡和她们重逢后,便整日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奈何两年过去,那样小的孩童早已忘记生母模样,便只当生人近身,害怕不已。   而谢琼琚也不知怎么,皑皑越抗拒,她便越要拉她在身侧,同自己寸步不离;而越是她这般强求,孩子便愈发挣脱,如此反复循环……   以致后来,皑皑一见她就又惧又怒,她怏怏松手,人便越发沉默……   “郎君,姑娘呢?”竹青抹了把眼泪,意识到入府小半时辰,都不曾见到谢琼琚身影,不由四下张望,“可是姑娘照顾皑皑累倒了?”   她看了眼榻上熟睡的女童,一时没有苏醒的样子,只深吸了口气换了笑颜,“不知姑娘歇在哪处?容奴婢去看看她!”   “郎君……”   贺兰泽回神,唇角扯了扯,只道,“你奔波而来,且先修整两日,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孤便接夫人回来了。”   言罢,返身出去。   “郎君!”竹青尤觉不对,追出门去,在廊上便拦下了他,“姑娘去哪了?这辽东郡边远地带,她除了您,哪还有什么故旧!她去哪了?您去何处接她?”   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想起一路而来听说的三言两语碎片话。   有说百年世家女谢琼琚在飞鸾坊卖画,一画千金。   有说兵压上党郡将领乃谢家未亡的嫡子谢琼瑛。   有说千山小楼的主人买下了谢家女郎。   有说谢琼瑛提出和贺兰泽交换手足,欲迎胞姐回去。   ……   坊间茶余饭后闲谈,谢氏女好好一个高门闺秀流落风月场,实在可叹可惜;然幸得有手足如此,亦算万幸!   竹青听得不完整也不真切。   但心中所想不过两种可能。   要么传闻子虚乌有,自家姑娘躲了起来;那么当真是贺兰泽寻到了姑娘,若是如此,便也是安心的,他能带回姑娘,至多堵着当年闷气,但总比姑娘回去谢琼瑛处强。   故而在今日入府一刻,见到贺兰泽,见到皑皑,她便已经心下安定。   皑皑都被安置地这般好,想来姑娘和郎君自是已经重归于好。   然眼下耳闻,不由让她大惊失色。   “姑娘,姑娘她不会是去了上党郡……”竹青瞪着一双秀丽的杏眼,拼命摇头,“不会的,姑娘不会去那的,她怕七公子怕得要死,她……”   “你说什么?”贺兰泽眉心抖跳,“她惧晞华作甚?她姐弟二人一贯亲厚!”   还未得到竹青完整的回复,但贺泽这数日里的种种不安,对前后事宜的诸多矛盾,一层层从心底重新涌起。   一点点割裂他的心肺。   “且把话说清楚了。”贺兰泽有些心悸,扶着廊柱坐下。   竹青其实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谢琼琚在东郡和她们汇合后,整个人恍惚的厉害。大抵没有皑皑牵动着她,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长安城,走上百里路途,大抵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处时,竹青摇首道,“您知道姑娘的,她是豁朗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不会生出死志。可是在东郡见到她的第一眼,奴婢瞧着她的眼睛,根本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奴婢也想不明白,明明逃了出来,明明和皑皑相聚了,明明即将就可以拥有当初送我们走时、无限期盼的自由隐蔽的生活,可以彻底逃离那些纷纷扰扰了,为何姑娘却半点喜悦也没有?就像丢了魂一样?”   “直到见到了孩子她才有了些人气人样,偏皑皑又不要她,她慢慢也就不强迫孩子了。但是梦魇愈发厉害,她来来回回呓语,却又咬破唇瓣不许让自己发出声音,奴婢看着心疼,哄着慰着将她唤醒,和她说有话讲出来或许会舒坦些,她缩在奴婢怀中许久,却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后来的有一日,她自个从梦中醒来,竟坐在床角低低发笑……”   “奴婢瞧着害怕,想安慰她,却又不敢近她身,只当她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她反而伸来手轻拍奴婢背脊,说没事了,都结束了,说不用怕了,说……”   至此,似是难言,竹青顿住了口。   “说什么?”贺兰泽听着属于她的比他更艰难的过往,面色一阵阵发白。   “说……我已经把他杀了。”竹青抬起头,话语平平却直击男人心脏,“延兴十五年八月,长安城郊别苑的那场火,世人眼里定陶王为夺势,釜底抽薪灭去中山王妻族谢氏姐弟,以此溃败中山王部。”   “其实根本不是如此。火,是姑娘放的,为的就是烧死七公子。”   清风拂面而来,拂起贺兰泽垂下的袍角,吹乱他的鬓发。   他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郎君可是想问,姑娘这样做的缘故?”竹青再次摇头,“奴婢也不知,那晚之后,姑娘就再未提起过这事。精神稍稍好些,一心就想着寻个地方平静地过日子,把皑皑养大。”   “后闻辽东郡有山曰红鹿,乃世外地,又远离长安,她的眼里泪水凝成光,说择这处安生。”   “奴婢闻在极东处,便知会经过郎君所处的青州,亦问过可要投靠您,毕竟乱世征伐,她还带着一个孩子,还带着您的孩子。可是她不愿意,说已经误您良多,您会遇见更好的人,会有妻有子,有更锦绣更宽阔的人生。”   话至此处,竹青已经泣不成声,只勉强控制心绪道,“其实原也是奴婢多此一问,当年设计皑皑身死,费尽心血送我们离开长安时,奴婢就已经这般问过,姑娘亦是这般回应,无颜亦不必再扰他。”   “所以时至今日,奴婢不知她又遭遇了什么,会硬着头皮带着孩子回来您身边,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再次从您身边离去?”   “您别告诉奴婢,兵临上党郡处的当真是七公子,更别告诉奴婢,姑娘是回去了那处!”   破晓和月牙在交替。   清风沾晨露,夜风染星光。   从辽东郡出来,驾马驰奔的一行人经四昼夜,终于在如血的残阳里,到达上党郡太行山山麓北半部,尚且不在谢琼瑛掌控的地带。   接了信鸽亦将将至此迎侯的并州刺史丁朔,见来人如此迅捷,顾不上惊诧,只匆忙上前相迎。   “太孙殿下,您的援兵和所要攀山人手,已经全部备齐,然北麓线悬崖绝壁,从未有人走过,是否从长计议,还有高句丽处……”   丁朔说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亦如贺兰泽在千山小楼,力排众议驾马而来时,议事堂文武所言亦是句句在理。   但是,他等不了。   他在竹青长长的话语后,将所有的事和逻辑都理顺了。   她走时,立在议事堂前,高挽青丝,重更罗衣,分明是给他看的。即便她青丝凋落,发髻不再饱满,身形瘦弱已经撑不起一件素衣。   她平静又温柔地看他,将女儿交付却又不肯言说一字,是渴望他们父女团聚却又惶恐再叨扰他。   她,是抱着死志而来。   可是到最后,她说,愿妾有生之年,能见君,君临天下。   她,当还是想活的。   那么长意,有生之年,烦请你再等等我。   策马疾奔的风声已经停止,他心底的乞求和竹青最后告知的话一样清晰,痛彻在耳际。   竹青说,“细想,姑娘梦中惶恐,反复说的呓语是,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3 01:35:27~2023-05-03 23:0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 10瓶;14193282 5瓶;喜欢吃辣条 2瓶;kaka、四季拿铁不加糖、随随、枝叶吊灯、云织、你好!、我爱芝芝莓莓、2647559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晋江首发   ◎我们本就不是嫡亲手足。◎   “别碰我!”这三个字, 谢琼琚自然是对谢琼瑛说的。   然而实际上,真正受了她这三个字的是贺兰泽。   他甚至因此以为,她是在为中山王齐冶守身, 亦或是经年后不再爱他便也不许他再触碰。反正, 没法想到是被她名义上的胞弟侵犯后,生出的抗拒。   而真正该得到这三个字的人,谢琼琚却从未对之言说过。   当年是不知情,猜测中隐忍;如今是说了也无用,有那样一刻, 她虚阖着双眼,任何身上挞伐索取,彻底失去说话的能力。   五月二十三了,距离她四月十八离开辽东郡,已经过去三十五日。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数着天数过日子。   数她赶走贺兰泽的第一天, 第二天,第三个月, 第四个月,第五年……   数到右手颤颤不能握笔持刀, 数到女儿咿呀学语欲叫“阿翁”……她扼住自己的手,捂住女儿的口, 开始一遍遍说服自己, 忘记他忘记他。   说服自己, 是值得的。   至少她护住了家族。   她族中姊妹依旧可以正常嫁人育子,兄弟可以出将入相。她没有耽误他们的人生和前程, 只负了他一个人。   然后继续数啊数, 数到她觉得应该已经忘记他了, 数到她以为可以平静过日子。   数到她终于说服自己,不过一场遇见,然后分离,人生那样长,那样广。   且当她是过客。   且当他遇人不淑罢。   她都忘记了他模样,他自然也不会再记得她容颜。   可是有一天,她养大的胞弟,她爱护了半生的手足撕裂了她余生微薄的企盼。   二十三,天上勾着下弦月。   十二月相里,这是极其不好的一种。   寓意残缺,孤独,即将消散的情爱。   她半生鲜活肆意,挚爱繁华似锦的人和物。   自然讨厌这惨白月色。   然而,就是这样浅淡的月光,通过被风吹起的毡帘,洒入营帐中,在她豁然睁眼的一瞬全部落进她眼眸。   掩去她最后一点生人的光,抽尽她魂魄,剩下一副死寂躯壳。   她原本攥着被褥的双手,在冷月霜华临身的一刻攀上男人后背,五指嵌入他肌肤,抠破他皮肉。这般的用力,终于将涌上唇口的“别碰我”又一次生生咽回去。   陷在他肌理的指尖持续施力,似是将郁气发泄了出来。   她的面容不再紧绷和痛苦,有了柔和的姿态,目光也变得绵软,晕开温热的湿意。   两颊潮红,鬓发凝珠,垂首撞入他胸膛,折颈屈服。   却只是一瞬,她贝齿启合,在他心口落下两排齐整的牙印。   若说为着她方才一刻被征服的模样,谢琼瑛尚且不信。然眼下看着烙在自己胸膛的印记,感受到胸前背后无尽地绵绵疼痛,再看半做膝上的人唇齿间渗出的属于自己的血迹,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只直起身子,轻抚她额头,“消气没?晚膳酒宴,阿弟不甚酒力,这会弄疼阿姊了。”   她就这般贴着他掌心,微微扯出一个笑,然后慢慢靠上他肩头。   借帘帐的缝隙,看外头下弦月的白光。   残缺,孤独,消失的情爱。   消失永不再见的、她的云间月光,山头白雪。   在这里的第三十五日,他到底还是要了她。   可以避开的,她甚至不需寻死,只需要划破一点皮肉,传医官看一看,将流血的事传出去,他便会有所顾忌。   因为明日,五月二十四,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通过数日勘查后的高句丽使者会同他签下联盟的协议,从此助他劈开大梁东线,自立为王。而作为代价,他会将幽、并两州赠与高句丽。   东线战火燃起,便是他脱离定陶王掌控,自立为王的好时机。   但是高句丽王族有两大特点。   一尚忠贞,且不论叛者,便是疑叛者,皆是永不接触。   二忌血光,高句丽能战,但战前见血对他们而言是极大的忌讳,示为不详。   故而,要是知晓眼下这个档口,联盟将领的至亲,且是唯一至亲却在流血问医,高句丽对协议的签订便会犹豫。即便签订,亦不会这般容易。   但是谢琼琚没有。   在半个时辰前,谢琼瑛一身酒气、双眼迷离踏入营帐时,她就没有在避开他。   两日一回的软筋散,上一回是前日晚间服用的,这会原该继续用。   宴上,她挨他坐着,自然也饮了酒。   她先他回来的营帐里,有些发喘靠在榻上。   见他端来药,便伸手拂开他,低声道,“缓一缓,我胃里实在难受。”   他也没强迫她,倒来一盏温水,自己喝了半盏,喂她半盏。   然后便拉着她的手道,“阿姊今日看见了,非阿弟自负,阿弟是真的招来了高句丽的联盟。”   高句丽是五日前到的。   来此数日,依次查检了他的兵甲,武器,听他讲述了东线布局,未来规划,最后又交流这次兵临上党郡的作战方案。   闻他没有了奇兵部队,原是生出两分怀疑。   却不料谢琼瑛道,这厢八百奇兵,都是定陶王旧部,并不折损他原本兵甲。而属于他的将士,除了此地三万定陶王的混兵。   他尚有一万军队,乃谢家秘练数十载预备勤王的人手。如今正在外围。   高句丽使者遂派出探子经南麓线,按照谢琼瑛所描绘的线索,当真在三百里外的蜀郡寻到了部分化整为零乔装后的谢氏兵甲。   在今日晌午飞鸽传书而来。   得此信息,使者安心大半。   遂而快马信传给于山下观望的高句丽翁主高云霄。   综合谢琼瑛之出身,资历,和如今身份,高云霄这日午时到了上党郡。谢琼瑛隆重接风,设宴营中。   后由星官占卦择时,盟约定在了明日。   她回来的早,后头宴会事宜并不清楚。谢琼瑛便将这般一一道来。   讲他多年的谋划,多年的隐忍,以及未来更多年的憧憬……   他说,“阿姊,你和这山河,都是无边绝色,都是我的。”   最后的话语落下,酒劲上来,他便将人放平了身子,极尽索取,庆祝他即将到来的成功。   混着软筋散的汤水重新送来。   他给她将衣衫穿好,亲了亲她脖颈周围各种青紫红痕。   她沉默着,咬了他一口,亦是在脖颈边,极暧昧处;又贴着皮下血管,极危险地。   他端药的手晃了下,溅出两滴汁水在手背,正欲推开她。却不料她颤了颤,自个松开了口。   只一瞬,他露在外头的半张面庞和眼眸全部浮上欢愉色,抵着她额头道,“阿姊,我便知你狠不下心。”   “所以,你也能不这般狠心吗?”谢琼琚看着那碗药,别过头去,“我这幅模样,是能跑还是能跳?亦或者我还能腆着脸扯着嗓子把你我这等子事宣之于口?”   “……医官都说了,我受不住这样的药,你瞧吐的胃里都发苦,我……”   “罢了,不喝。”大抵是被即在眼前的喜事迷了眼,又是食足髓品足了味,弥补了他多年失而复得的幻梦。   谢琼瑛放下了软筋散。   他有些爱怜地抚着胞姐后脑,然后又抱她去沐浴,甚至还不忘给她上药涂抹。   这一晚,除了最初的一点紧张和畏缩,谢琼琚都没有太多抗拒,只是静默着由他闹腾。   熄灯的时候,谢琼瑛有留下同榻的念头。   唤了她两声,皆不得回应,便又伏在榻边握着她的手絮絮低语,从过往年幼岁月讲到来日情境。   以为谢琼琚不会理他的,不料月上中天,夜色静谧中,她突然开了口,喃喃道,“所以,将来阿弟是要封我做长公主,还是你的王后?”   无光的深夜里,看不见她嘴角的讽笑,就听到这关于未来的问话。   然而来得及等谢琼瑛回应,她眉间微骤,后背腾起一层冷汗,整个身子都痉挛了一下,捂着胸口坐起身来。   胃里翻江倒海,吐得天昏地暗。   她持着残留的三分清明攥住他衣角,颤颤道,“不必,不必唤医官,多来是那药闹得……今个没用,估计慢慢就好了!”   这一身痕迹,过度的□□,医官望闻问切里,她受不起。   也确实无须医官。   她很清楚,就是恶心而已。   这以后,后半夜她都睡得还可以,到了黎明时辰,更是睡意浓了些。   谢琼瑛在她耳边低语,“阿姊,今日签订联盟,还望您依旧与我一道。阿弟成长的每一阶,拼来的每一分荣耀,都需要阿姊见证!”   “……定去的,容我再躺一躺……”   她应了他,很快便睡了过去。   要是他方才不叫醒她,那梦已经开始了。   她仿佛看见了贺兰泽。   于是她催着自己睡过去。   是天命顾她,被打断的梦重新续起。   她真的看见了他。   巍巍高山,茫茫险峰,极陡的崖,最滑的壁。   他随着人群攀岩而上。   有侍卫在旁护着他,有暗子一路保护他。   他却推开了他们,“各自走道,孤自己能行。”   好几处侍卫点足越过,双手却还是牵着源头的绳索,他能动的只有一条臂膀,却也不耽误行动,袖中刀切入岩石缝借力而上……   “护好他!”   “你爬山作甚!”   “停下,别走了!”   “……小心些,停下,停下!”   她的梦中唤他,急得哭出声来。   冰凉的泪水落下,人便醒了过来。   谢琼琚蘸着眼泪,在榻上喘息,环顾日头高升的四周。   一个梦而已。   她抹去眼泪,想笑一笑,却不料越抹越多。   昨夜被人那样欺负,她都忍住没有落泪,却在见到梦中人的一瞬,决堤。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欲要痛哭一场。   半晌抬头,却没有一滴眼泪。   应该的。   皑皑有了托付。   蕴棠释怀了过去。   这个世上,她当再无牵挂。   他们都很好,她自然无需哭泣。   *   谢琼琚赴宴有些晚了。   因为她醒后又躺回去睡了会。无他,就是想养多一点力气。是故再重新入睡时,她让人将早膳送了过来。   兑了羊奶的汤饼,喷香热腾。   她逼自己用了小半盏。   然后将医官配给她的参片含在舌根底下,慢慢汲取上头的精华。没法咀嚼吞咽的,她虚不受补。   后面,是谢琼瑛来催的她。   她如常地淡漠神色,穿他备好的衣袍,梳他挑选的发髻,配他定下的金雀簪。   同他一道出席,这一场他山河美人都能拥有的盛宴。   高句丽的翁主高云霄是个妙人,见他二人入内,上下打量道,“若非本殿知晓二位乃嫡亲手足,这厢并肩而来,本殿要当是一对璧人了。”   这话不仅不是好话,且实在冒犯了。   寻常人甚至要动怒。   毕竟嫡亲手足被说成爱人,不会有人觉得是夸赞,多来是讽刺。谢琼瑛便已经微微色变,只在转身入座的一瞬重新恢复了神情,道是,“翁主惯会说笑。”   “翁主好眼力。”送上门的档口,也无需她等待时机了。谢琼琚端坐在一旁桌案前,顺阶而上,缓缓开口,“我们本就不是嫡亲手足,倒确实有那么几分爱人情意。”   这话落下,满座俱惊。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两千字,写不动了,明天上午12:00前补上来。感谢在2023-05-03 23:07:06~2023-05-05 00: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拿云、6422676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清草442953 44瓶;米酒香 5瓶;洛雨眠 3瓶;喜欢吃辣条、你好! 2瓶;我爱芝芝莓莓、26475596、4145851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晋江首发   ◎误君多年,今日我还了。◎   这日参加盟约签订的除了谢琼瑛以往自己培植的人手, 自然还有定陶王的人。按他前些日子对着谢琼琚的自得,“阿弟兵临上党郡乃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定陶王的性子,还没有这般大胆激进。原也有使者前来催我撤兵。我只回话他, 帮殿下扰乱这东线, 殿下安心镇守长安即可。功绩自归殿下,过错末将一肩担下。”   定陶王后来还是谴了三五心腹过来,却不再为催促过谢琼瑛。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默认了谢琼琚之意。   接二连三的使臣,看着是催他撤兵, 实际是辅助又监察他的行动,为了今日这盟约的签订。   而高句丽处除了先前种种考察外,还有一重便是为着谢琼瑛身后的定陶王,毕竟这才是三百年大梁齐家天下的承天命者,比各处诸侯王要名正言顺许多。纵是齐梁皇室早不如从前,但这层金身名声总还是好看的。   是故设在这与天同高的山巅之上的一场盛宴, 看着是谢琼瑛和高句丽两方人,其实还是有来自长安京畿属于定陶王的第三方人。   这会, 谢琼琚一句“不是嫡亲手足”,将宴上所有人都闻愣了。   就算高句丽只是耳闻谢氏姐弟手足情深, 生死与共,乃头一回见过这对谢家兄妹, 可能会荒唐认为是否其中一人为冒名顶替的?   然而来自京畿的朝臣, 可是都识得当年名满长安的谢家五姑娘, 甚至其中两位还赴过她两次婚宴。   一次,是她嫁给了袁家九郎, 亦是后来让人唏嘘的皇太孙。   一次, 是她嫁给中山王, 成为中山王妃。   纵是多年过去,这说话的女子无论是嗓音、相貌、仪态都是谢家女郎,断无二人。   “阿姊,莫闹了。”谢琼瑛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却也很快镇定了下来,只侧身对着谢琼琚道,“阿弟知你还念着姐夫,怕这盟约签订了,毁他大业。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   话至此处,他将收回目光,不无歉意地看向左边的长安使者,右案的高句丽君臣,然后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轻叹,“你始终愧念当初,情意不减,然他呢?他已经忘却旧情,试问这东线上,何人不知他即将与幽州刺史家的女郎成亲?再退一步讲,他若是对你有一分情意,怎会将你这般送来,换回他的表妹?难道不该写信说服与我,与我两处合兵,如此皆大欢喜吗?可见,他并不念旧情,你又不必为了他这般同阿弟置气呢?”   道歉的信,合兵的卷宗,他都收到过。   只不过纸上言,纸被他烧了。   送信人,人意外死了。   营中有了三三两两夹耳低语,有高句丽处高云霄当作笑谈的低眉不屑。   “阿姊,你若累了,阿弟还是送你回去吧。”谢琼瑛饮了一杯酒,都是自罚,让诸人稍后片刻,容他胞姐回营歇息。   “翁主,妾闻高举丽最尚忠贞,今日怎能与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签订盟约?”谢琼琚的话快于谢琼瑛近身的搀扶。   两张桌案,就隔了半丈地,她就这么点时间,就这么一点力气。   为今日一宴,熬尽最后的心力。   她将压在舌根下的一点已经没有苦味的人参嚼碎咽下,汲取上头最后一丝药效提神。然后将如刀的话吐出。   她没有握刀的力气,更没有直刺要害的准头,但是这里有的是能持刀握剑的人。   果然,闻她话,高云霄开口道,“谢将军,请令姐把话说完。”   “翁主,家姐身子不爽,尚需医官看顾。”谢琼瑛已经搀起谢琼琚。   “翁主,这么一个家奴,你确定要与之联盟?”谢琼琚也不挣扎,只在谢琼瑛将她拖着的间隙里,将话语如数吐出,“他根本不是我谢家子,乃我谢氏一家奴而已,且是三姓家奴……”   “阿姊疯癫了,这般胡言乱语!”原本扶在她臂膀的手陡然聚起力量,是手刀模样,欲要劈晕她。   如此众目睽睽下,显然谢琼瑛被这话刺激乱了分寸,做出这般明显的动作。   对面的高云霄眼明手快,腰间软鞭一记抽来。   并未护住谢琼琚,也未伤到谢琼瑛,只是生生将二人隔开了。   失去人搀扶的女子,连鞭风都受不住,撞上桌案,跌在地上。她瘦得厉害,当年尺寸的裙褥早已裹不住她身影,腰封更是晃荡空悬。   这厢跌下,衣襟顿敞,现出雪白脖颈,大片昳丽香艳的色彩。   一营的文武官员,都大惊失色,心正者掩目,好色者垂涎。   “劳您把话说清楚。”所有人还未回神里,高云霄疾步上前,扯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拉往自己近身处。   “翁主,这是家姐,你何意?”谢琼瑛欲上前夺人。   谢琼琚计算了高句丽的崇尚与忌讳,但未有料到还能遇得意外的爱护,有酸涩直冲脑门,话语倾数落下。   “这人,乃我谢家养子,我母生我一女,后诞一子未见天日而夭折,为固地位,买了同岁之子,给予教养。多年来,我谢家上下皆视为己出。尤其是妾,阿母故后,虽只长他两岁,却如母照料,养他长大,不让旁人欺他。多年来确实姐弟情深。”   “然,却不知此子居心叵测,竟觊觎妾。为占妾,不择手段。”   “妾之家族,早年蒙先帝托孤,找寻废太子遗孤。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延兴七年,寻得真龙。而这人因夺妾,于父入殓日,将消息露于中山王,使阖族子弟被困中山王府,如此趁机迫妾与君和离。他为一己之私,不顾我门中子弟,此为第一叛。”   “后妾嫁入中山王府,救族人脱困,以为日子就此平静。却不想中山王三年后倒台,原是这人见中山王不如定陶王,又恨其占我为妻,故下杀手,转投定陶王。此乃第二叛。”   “妾在两年前知晓前后真相,只觉无颜面对宗族双亲,又感被戏弄不甘,遂于别苑设计放火,欲杀此子,自己死里逃生。奈何他今日得妾存活,又来扰妾。同时野心膨胀,不欲再为定陶王所控,欲借此联盟自立为王。此乃第三叛。”   谢琼琚的话真真假假,却将谢琼瑛的三叛说得天衣无缝,坐实了“三姓家奴”。   “翁主,此等人,身份不明,心意不贞,野心勃勃,您高句丽处当是最忌此类!”   这是她一口气吐出的话,速度之快,条理之清,让在座所有人包括谢琼瑛都是怔了又怔。   “你胡说什么?我乃谢家正支嫡出的儿郎!”到底谢琼瑛首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一把抓上她双肩,“你才是……”   “混账,你是要说我才是谢家抱来的女儿?”谢琼琚被他控在手中,哀哀环望四周,痴痴笑道,“可怜我谢氏满门,为你所害,双王之战中,儿郎尽灭,女子流离。我不是谢家人,我今日又何至于这般悲切?你是谢家人,你又如何这般残忍,不念血脉亲情?”   座下已经几多声响,然到底是筹谋多时的联盟,凭她这般三言两语,座下人多有只当她是谢琼瑛眼下所言的得了疯癫癔症。   “我是说,我们乃手足至亲。多年隐忍,种种所为,阿姊,我都是为了重振谢氏门楣啊!说我觊觎你,天方夜谭!”   自己不是谢家人,本就荒唐。   说她不是谢家人,眼下已经被她言语堵住。   再者,从飞鸾坊谢家女卖画传出,到他交换胞姐回归,无一处不都证明了她身份。   如此,眼下闹到这般局面,谢琼瑛权衡利弊,唯有这一记苦情牌,还能力挽狂澜一二。   却也是一次豪赌。   他的数个心腹在他眼神示意下,亦随他话附和。   “是啊,五姑娘,七公子这些年多来不易,你怎可如此诋毁他!”   “五姑娘,这是您最疼惜的阿弟,可不兴这样说。”   “觊觎二字可不敢这般言说,你们是嫡亲姐弟。姑娘定是疯魔了,来,随老奴先回去……”   “滚开!”谢琼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退开侍者,扑向高云霄处,拽上她袍摆喘息,“妾、妾能证明他不是谢家人,能证明他就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方才你们看见的,妾满身痕迹,皆为他昨夜所行。而他身上,脖颈咬痕,心口齿印,后背五指抓痕,皆为妾所留。试问,谁家嫡亲手足作此等不\伦事?试问,若非妾所为,如何能知晓这般详细的?”   “谢琼瑛,今日满营文武当前,皇天后土在上,你敢如我这般,脱衣让人查看吗?看你口中的胞姐,在你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迹!看世人眼中的同胞血脉,就是这样对着他的胞姐作如此苟且事!”   谢琼琚身上披风滑落大半,衣襟被拉开半截,却被人止了手。   高云霄阖目以鞭缠住她手腕,“谢你没让本殿误入歧途,今日盟约作罢!”   “你们谢氏家务事,本殿便不参与了。我们走!”   “不许走!”谢琼瑛知晓这日已然身名狼藉,长安之地再难回去,高句丽亦不可能再和他有联盟的可能。   不若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能得以生机,遂一声军令落下,抽刀拔剑直往高云霄一行杀去。   混乱中,他上前拽过地上的人,拖着她欲寻马离去。   他一路走一路盯着她,明明是濒死的模样,却又一次毁了他。   昨夜一场贪欢,分明是她故意设计。   今日让他全盘溃散,是她搏命的一击。   太行山巅马嘶长鸣,兵戈击响,声音从南麓线传到北麓线,已经攀岩了两昼夜的人,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巅,只催促前头兵甲快行。   霍律道,“殿下安心,那处原本的人手听得交战声,便会现身上去保护夫人,这是预备方案,想来已经启动了。”   上了山巅,还需从北崖绕去南山,即便这条最近的路途,可出其不意救人,然交战的号角还是超出贺兰泽的设想,提前开始了。   甚至,他都不知道,那处因何交战。   总不会是高句丽和谢琼瑛动了手,没有联盟成功。   没有联盟成功,于他自是极大的好处。这东线不会燃起战火,五州尚在他手,而经此一役,并、幽两州甚至都不需要先前那般麻烦,只需择一黄道日,便可直接入他麾下。   如此,东线七州尽收囊中。   但是,怎会没有联盟成功的?长意又如何了?   贺兰泽控制着自己心绪,加速上山。   *   山巅上,谢琼瑛的兵甲,高云霄的人手,贺兰泽同并州的援兵,三方交手,彻底乱成一片。   谢琼瑛和部下不慎走散,眼下带着谢琼琚更是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到了马厩,眼看就可以驾马离开,却不想一上马,谢琼琚边抽来发簪直戳马肚子。   马蹄高抬,两人从马背滚落,分散在间隔丈地的两处。   四下冷箭频出。   隔开了两人。   “你疯了是不是?”谢琼瑛看着中间蹬足到底没法再行使的马匹,只匆忙环顾四周寻找出路。   “我早就疯了!”谢琼琚伏在地上大笑,再无求生的念头,只痴痴道,“不过还好,我用三分清醒,替我夫君定了这东线七州。这大梁半壁江山,本就是他的。当年不慎,听信小人之言毁他前程初梦,今日好了,好了……”   “你啊,你想的人,和这浩浩山河,都不会属于你。你就是做梦!”   “谁是谢家人,谁不是谢家人……”她从地上爬起,也不顾冷箭刀锋,只漫无目的地走着,“谢家人都死绝来了,就剩这么红口白牙两张嘴,管他谁是谁非……”   “你……”谢琼瑛还在寻路中,原先得了他信号的部将寻到了他,数十人围过来,“去把她带走!”   “将军,山下来了许多并州兵甲,高云霄的援兵也来了,我们的屯在山上的人手只够和他们一处纠缠,目前先召回部众为上,五姑娘那处太危险了,来日方长……”   “对,她马上跑入交战圈了,我们带不走她的!”   “罢了,末将去,你们先护将军从后山下去!”   太行山巅的这一仗,因为谢琼瑛途中撤走时下了死令,必须坚守两个时辰,保证将军撤离。   于是直到夕阳西下时,守军军刀卷刃,最后一个执棋的人倒下去,血染军旗,方慢慢静下声息。   高句丽的人手也撤了,剩下并州兵甲和贺兰泽那些并不曾见过谢琼琚的人,翻着一具具尸身,替他们主上寻找他亲自送上山来的妻子。   然而,夕阳落下,滚油火把不慎落在尸堆上,舔人肉油脂蔓起业火,人困马乏,还是没有寻到那个妇人。   其实他们寻到她的,好几个人看见一个衣衫裹泥,发面不整的人,如游魂般走在战场上。   他们都上去问过。   问是不是谢家女郎?   她摇头。   问是不是贺兰夫人?   她也摇头。   “肯定不是她,谢家女名门闺秀,怎会如此衣袍半开?”   “就是,主上的夫人,也不会这般不顾体面!”   如此,只当她是哪个战死将士的家眷,几多擦肩,后无人问津。   贺兰泽上山时,已是夜幕四垂,不见星光,唯下弦月皎皎挂天际。   他听诸人回话,沿着话述的踪迹摸索寻去。   在南山之巅的悬崖上,看见他妻子背影。   “长意!”他逆风唤她。   她回首,如闻天籁,如见神至。   但她启口,却说,“你停下。”声音细弱,只因风故方才传入他耳际。   她的力气,散在来时路。   她走了好久,晕过两回,才爬来这处。   死有很多种,她随意捡把刀就能了结。但是,她连这具躯体都不想留在人间。   她想散得干干净净。   “误君多年,今日我还了……”   下弦月,月光铺满山巅。   他没有抓住她,但也没停下。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有红包。然后今晚不更了,缓一缓。估计最多只能写2000左右。明天加更。感谢在2023-05-05 00:38:41~2023-05-05 14:3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柚子大佬 43瓶;苏乔崽崽、4145851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晋江首发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上党郡南山之巅上, 贺兰泽的一声“长意”淹没在后面无数声的“主上”里。   唤她和他的,谢琼琚都听到了。   “长意”,从他口齿间唤出的两个字。   情人说情话, 余音婉转。   真的足矣。   而随之而来的唤他的声音, 又让她心安。   山风如罡,她已经睁不开眼,但还是隐约看见,他的属下垂下绳索,他抓住了。   就该如此。   他若随她跳下共死, 她就又欠他了。   生时,她被命运裹挟,极少能按照自己心意过活。   只这一瞬,是这一生唯一自私。   她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无所顾忌地行事。   哪怕是赴一场没有生还的黄泉路。   哪怕是死。   她合眼沉入崖底。   他没能许她这样沉入崖底。   属下们千钧一发之际,垂下的是藤蔓。   终年长在崖上的藤草,耐磨, 坚劲。   他的右手本能地抓住了,左手伸出就要揽住她的瞬间, 却是一阵酥麻卸力。   他碰到她衣袂的一角,却没有触到她。   左手丝毫提不起力。   眼睁睁看她从指尖滑落。   于是他抽紧藤蔓甩向她的方向, 没有指望缠住她,也不可能缠住她。他就希望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能够偏移她的方向。   三个昼夜的勘查地形, 两个昼夜的攀爬, 他没有来得及救下她。但也不是一无所得的,按照前头研究, 南北山麓地势基本一致, 这山崖下若是如此悬直落下, 当真深不见底。然左侧一眼扫过,尚且水雾深而色泽浓,极有可能存在深潭。   这是九死一生里残存的理智,全部用来给了她。   剩下唯余半生错过、来不及言说的爱。   激涌上来。   让他再度松手,欲要抱住她。   上天厚爱。   激起水花无数。   贺兰泽在茫茫深水里,终于握住她。   那一点纤细臂膀,欲碎的骨骼。   他揽她入怀中,用最大的幅度抱紧她。   任水流湍急,潭底幽深。他的臂膀始终护在她头颅,一路被礁石碾过,滑割撞击的是他的皮肉。   虽还是被冲出很远,却也终于浮出水面。   似这一刻天地无光,夜风寒凉。   但他的眼中有残留的星辰明月,身上还有一点体温。   他甚至没有测她鼻息脉搏,判她生死。只用一只手凝了力气按压她的胸膛。   有过一刻害怕和迟疑。   肋骨根根分明的触感,仿若皮肉不存,他稍微施力就会折断她骨头。可是不控水出来,一样会夺她性命。   贺兰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陷入二者择一,无论怎样做都有将她送入死地的境地里。   长意!   长意!   他在这个四下无人,只有无尽黑暗和寒意的深夜里,一遍遍呼唤她。   直到她呛咳发出细小的声响,唇角滑下一道道水流。   他终于止住声息,一把将她抱于怀中。   风声呼啸,也掩不住他的泣声。   他说,“你吓死我了。”   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声音,除了微弱的呼吸。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开口说过话。甚至,都不曾好好看过他一眼。   *   贺兰泽并没有在意。   他想,只要她活着,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当天夜里,他寻到一个山洞,将人挪去里头。三丈远的的路程,他单手搂抱地并不顺遂,到底将昏迷中的人扰出知觉。   这知觉自是不好。   让彼此都无言,只能沉默。   他清晰地感受她的瑟缩和推拒,虽只有那样的一个瞬间。可是将她放下,他俯身欲要同她言语的时候,许是离得太近,她又开始不自觉的后仰,将自己缩成极小的一团。   仿若这般便无人会发现她。   她也不曾扰过任何人。   “别碰我。”   贺兰泽脑海中蓦然想到这三个字。   想到她来这里已经有三十余日。   想到他送她来这里。   已经有三十余日。   于是,便自己退后了一步。   他收回想捋干她鬓边水渍的手,轻声道,“我要去寻燧石取火,否则风寒和野兽都会伤到我们。很快就回来的,你别怕。”   谢琼琚没有反应。   贺兰泽拣了些干草挡住她,出了山洞。   索性这处离水源不远,能采集到燧石。   他袖中刀尚在,没多久便在近河岸以短刀劈开数块岩石,待第三次火花从刀峰和石缝间迸发后,他终于得到一块贝壳状的足有五寸长的干燥燧石。   顺路捡回枯叶、残支,还猎杀了两只兔子,未几便在洞口前生起一堆篝火。   篝火以两只兔子的皮油添势,烧得格外旺。   他用木棍混了油脂,烧成一个火把,拿去洞内采光。   洞里,谢琼琚已经重新陷入昏迷,他一时竟觉得晕过去也好。否者,人醒着,一会他抱她取暖烘衣,不知还会怎样挣扎。只是借着火光,见她额角竟破了很大一块,血迹染了半边面颊。   从水塘出来,他检查过除了臂膀小腿有些擦伤,其余地方没有外伤。   他环顾四周,回神她挪动了位置。   这样的伤口,和移经的地方……   贺兰泽只觉遍体寒凉。   她又寻死了一回,只是力气不够,没能成功,撞破了皮肉。   他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全身的血液上涌,又被控制着平复。   他将火把放在离她近一点的位置,伸过手慢慢脱下她的衣物。   从外袍到深衣,从襦裙到抱腹,最后退去罗袜绣鞋。   看他的妻子,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静静看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不由有些晃神。   也没觉得头胀鼻酸,就是突然湿了眼眶,眼泪滴在将将烘干的手背上。   他无措地搓了搓。   咽了口气,似意识到什么,只赶紧将自己已经干热的外袍盖在她身上,然后将她的衣裳拧干。   一只手,拧了多回,还有地方是滴水的。他对着衣裳看了会,拢起来继续拧,终于差不多便放在一旁,拧下一件。   有风从洞外吹进来,烛火摇晃,掀起盖着的长袍一点沿角,露出她一截肌肤。他挪了挪位置替她挡风,伸手重新掖好衣袍。手捏在袍沿上,明明是盖的念头,不知怎么就掀开了半边。然后又哆嗦着重新盖住。   继续拧衣裳。   来回往复地拧。   其实早就拧透了,他已经忘记重复了几回,只觉双眼模糊,气息不定。   半晌才拿起衣裳,来到洞口边,一一晾晒。   风将晾好的一件小衣吹落,他捡起重新挂好。然后继续将晒剩下的。晾完后,他坐在篝火旁烤火。   他伸过左臂靠近火旁,烘烤得尤其认真。   虽然前头用过变种的曼陀罗,已经不忌湿寒,但是这般泡了水,还是能感觉到筋骨中阵阵酸疼。   这么多年了,其实能不能治好,他已经不太在意。能续上,自然再好不过,不能续,也不耽误他什么。   只是眼下,他格外希望它快些好。   不仅仅是想双手拥抱她。   更害怕,她还在愧疚中。   还在耿耿于怀。   他回望躺在铺着柴草上的人,勉励让自己静下心神。   又是一阵风,他听到有东西落地的细小声音。   转过头,是她的罗袜。   于是起身,捡起再挂好。   未几,夜风再次吹落衣服,他便再次起身晾好。   又觉得其他的也会被吹下来,便全部拿下,重新晾挂。挂到一半,又想着在洞口不好,若是被直接吹走怎么办,眼下都没有换洗的衣物。   于是,他将它们全部抱在臂弯间,回到谢琼琚躺着的那处,将衣衫摊平,一件件铺开,然后拿着火把靠近,慢慢烘烤。   近了怕点着衣物,远了又担心不能尽快烘干。   怕冻着她。   结果进进退退地控着距离间,一个不慎,他还是烧到了她深衣的袖角。只匆忙扔下火把,甩灭火焰。   回头却见地上的火把因先头滚油之故,几点星火直接舔上方才铺这处多余的干草上。好在只有一点,他一脚踩去便也灭尽了。   却不知为何,没有用脚去踏。   许是忙着弯腰去拣火把,竟直接伸手抬掌盖上了火焰。   火不大,但他一掌拍下后,却没有停下。   只又一拳沉闷落下。   干草下湿潮的泥土溅起,一同浮起的还有他这半晌间下意识挥散却根本散不去的她身上的无数青红痕迹。   他跪在地上喘息。   由着那些画面一点点拼合,然汇成她拒她的模样,汇成她山巅一跃而下的身影,汇成方才时分蜷缩的小小的一团。   她曾那样求他,容她离开,过些平静的生活。   他曾那样一条条和她说,到此为止,祝你们姐弟团聚。   明明胸腔内那样冷,但是他却大汗淋漓。   却也很快,他静了身心。捡起一旁湮在湿地上的火把,搁置在安全的位置。   只侧首看,影影绰绰光焰里,她因被他砸地声惊扰又开始瑟缩的轮廓。   他有冲上去抱她的冲动,想告诉她不要害怕,却终究控制住了。只在她身畔坐下,慢慢地触上她指尖,一点点覆上指骨,然后观她神情未变,再慢慢并指曲过方向握住了她的手。她抖了下,他便停下动作,静默看她。等了片刻,指尖施力,再弯下,一点点加重力道,期间她又缩得紧些,他便安静等她。   直到许久,终于完整握住了她的手。搁在掌心护着。   “慢慢来,不必回到过去。”他感受着她指尖被捂出的一点温度,低声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在写,明天醒来看吧,要晚。感谢在2023-05-05 14:38:54~2023-05-06 23:0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浆 20瓶;小卷儿er 16瓶;Y 13瓶;小兔耳朵跳跳跳 8瓶;喜欢吃辣条、14193282、50852400、发财树开栀子花、kaka 5瓶;冬馬かずさ 4瓶;清水小土豆 2瓶;桢、月华如水、我爱芝芝莓莓、26475596、阿鸢、胡萝卜、你好!、云织、徐徐、随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晋江首发   ◎我不随你赴死,是因为想你与我共生。◎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贺兰泽这般说, 便是这般做的。   曾经他们相濡以沫,耳鬓厮磨,恩爱缠绵里已经不分彼此, 肌肤相贴, 精血交融。如今,不过是重头来过。   他也已经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不是吗?   之后数日便是如此。   谢琼琚有些低烧,昏昏沉沉一直睡着,不曾完全清醒。   翌日, 贺兰泽走出洞外,勘茶周遭地形,辨清所在位置,然后给霍律一行人发信号。随身的信号笛已经丢失。他拣了昨日烧成的黑炭,向上游沿岸抛去。   他们知晓他从何处落下,找到他不是太大的问题, 只是也不能太久。她一身的擦伤,又浸了水, 若是感染伤及肺腑极易形成大症。   于是,在返回途中, 他就着崖底山脚寻了一点清热解毒的草药,又捕了鱼, 猎到一头鹿, 还用荷叶汲了水。   回来洞中, 谢琼琚还没有醒,却是两颊陀红。   他伸手测她额温, 才碰她, 她刺激般躲开了。   他缓了缓, 还同先前一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覆上去,从额角慢慢抚上额头,让她一 点点适应,一点点感受,他没有想要伤害她。   这里没有要伤害她的人。   额头比先前稍烫。   贺兰泽出去滤净河水。他撕碎谢琼琚的抱腹,因为是最轻薄,且是纱制的,相较其他布帛,能更好地渗水,篦出杂物。   只是抱腹握在手中,他还是怔了半晌。   手背青筋毕现。   因为言边角撕裂的缘故,又是日光满天,他看得比昨晚清楚。   这件抱腹,色泽尚且清雅,但领口深露,腰线处短小,上头所绣花色乃“虞美人”,一朵一朵极其浓艳的小花,被鸦青底色衬的愈发妖艳惑人。加上软纱的质地,即便是夫妻间欢愉,也不可能着这类衣裳。   她的小衣中衣,更是一贯不上花纹,都是纯色一片。   连一件衣衫,她都是被迫着穿的。   贺兰泽松开因攥拳发麻的手,如常将衣衫撕碎,抽平里子。   用枝丫将一片荷叶如深斗支起,纱布盖在上面,然后将前头荷叶上采集的水慢慢浇上去。趁着这个功夫,他又把清热解毒的草药碾碎。   他将草药汁水用抱腹剩余的边角纱蘸着,涂抹在她臂膀和小腿上,尤其是额头细深的伤口。他特意留了一节干爽细长的纱布,待涂好药汁,便将她额头围了一圈,小心包起。   因为单手的不便,和心中急切,他一时忘记了她害怕接触,直接将人半抱起来,让她伏在做自己肩头,最后用牙齿咬过纱布的一头,和右手拉着另一头一起抽紧。   她长发散在肩背,几缕掉落缠在他指尖,他五指握紧,用面颊贴她鬓发,感受她乌发的柔软和同自己一样频率的心跳。   一刻情动换一刻惊起。   他下意识发现两人竟如此轻近相贴,唯恐她应急晕倒,只匆忙退开身,竟见到她已经睁开了双眼,人不知在何时醒的。   “长意……”他又惊又喜唤她,“你醒了?方才我……没事是不是?”   谢琼琚没有反应,只合了合眼,恍惚地将目光落在一处。   贺兰泽也不在意,扶她靠在岩壁坐下,试探道,“我帮你把衣衫穿好?”   “……我穿了?”他揭开长袍的手顿了片刻,见她也不避让,便掀开,给她套中衣。中衣穿得稍慢,因为他一直留意着她神色反应。   待中衣穿好,她都没有抗拒,贺兰泽松下一口气,将剩下的深衣,襦裙,罗袜快速穿戴齐整。   “好了,是不是暖些了?”他的嗓音里带了两分久违的欢愉,小心别过她鬓发,见她嘴上都起了皮,又返身捧来滤过好的清水。   他伸出一条左臂,让她枕入臂弯,微倾角度,用荷叶深斗给她喂水。   半点也没有喂入,水沿着她唇口滑入脖颈,濡湿衣襟,她一分动作也没有,目光都是涣散的。   贺兰泽看着尚在臂弯中的人,温声道,“长意,这里的水来之不易……没关系,我可以再汲,但是你已经一夜滴水未进,会撑不住的……”   贺兰泽觉得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他将剩余的水含在自己口中,捏起她下颚,撬开唇齿渡过去,洒了大半,但好歹咽下三分。   心中惶恐,然观察了片刻,见谢琼琚并无紧张之态,只无声无息靠在一旁。   贺兰泽心下稍定,甚至生出小小的希冀,她不在意自己的接触,连渡水这般私密的距离,她也能接受。那么后面的照顾,能方便许多。   他能将她抱在怀里哄她不怕,可以抵她眉间于她微笑由彼此气息缠绕,还可以更细心地给她上药擦身……   只是很快,他的一点安心和希冀就被打破了。   这日夜里,谢琼琚又开始发烧。   他如白日般给她喂水,安抚她。却遭她强烈的抗拒,她又颤又抖退到岩壁深处,垂着头,重复着那句“别碰我”。   无论他如何安抚哄慰,都无济于事。只如前一日一般,半点不能被触碰,在最暗最深的角落里,极尽全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最好无人发现她。   如此数日里寻常往复。   她在清醒时随他如何触摸按揉,只似具无魂的躯壳,即便他不小心弄疼了也不会喊痛,火星溅落舔上她裙摆也不会躲闪。   而陷入昏迷的时刻里,她会惧怕、会喃喃想要水喝,感觉触碰应激般逃离……   贺兰泽终于意识到,即便他重新握了她的手,近身给她治伤贴过肌理,口齿交缠渡她饮水生机,甚至也抱过她紧紧揽入怀中护着,但是其实她从未真正被治愈过。   那些只是她清醒时,一心念死后无所在意的表现罢了。她只想死,又如何会在意什么触碰不触碰。   而她病痛中昏迷,撑不住求死的心志,如此方有了最直接原始的反应,害怕,饥渴,无助……   醒时无魂无生志,病痛中无死念却又缠噩梦。   夏日半夜,已经有蝉鸣蛙叫,是生命自最盛的时节。   可是,他隔着半丈地看她,束手无策。   仿若当真已经隔了半截生死,阴阳两端。   她高烧滚烫,又开始要水。   他深吸了口气,同前头一样,用另一种方式喂她饮水。   将已经一片干净的荷叶卷成一个两头通的空心小卷,似一根青竹。然后含了口清水,沿着叶卷一端慢慢渡过去。   初时数滴都沿着她的唇瓣滑落,他却也不急,只一点一点持续渡着。   水渐渐浸润了嘴唇,留去大半,剩下极小的一点润湿在她微阖的唇口间。病中起烧的人,神思散了,愈发燥热的身体感受到微弱凉意,正如久旱逢甘霖。   她就这样缓缓张了口,一滴滴用着从另一头喂来的水。   这样的情境里,贺兰泽又一次想起当年事。   那时年少,他还顶着袁九郎的名号。   为了做事逼真,有一副狼狈虚弱样,是真的死里逃生。于是,刀剑是真往身上戳。   初见时隆冬时节,他三个月前受的伤不曾彻底恢复,陪她一日堆雪人打雪仗,半夜便裂了伤口,旧伤发作,高烧不止。   她来照顾他,先是咿咿呀呀哭了半日。然后退开侍者给他喂药。   一把勺子怎么也控不好角度,大把洒在外头。   于是也不知怎么想的,小姑娘仰头灌下一口就要渡过来,却在最后的尺寸间红胀着一张芙蓉面,停下动作。巴巴咽下苦涩的药。   只边跳足哈气,边不知从哪寻来一截竹管。   如此三寸青竹管,连接两张口,浓苦的药液里泛出相濡以沫的甜蜜。   从青竹管到荷叶卷,从发乎情止乎礼到再不得相拥,十余年沧海桑田过,贺兰泽在她身边沉默着坐下,伏在她素手边睡去。   呼吸渐重,似是累极的人,睡得有些沉了,有泪水从他眼角落下慢慢蜿蜒,竟与另一处细小的水渍融成一片。   另一处,谢琼琚竟慢慢睁开了眼。   她潮湿的目光落在那片曲卷的荷叶上,想起年少那节青竹管。   后来,他和她说,“那也是装的。就想你常来,让我多套一点谢氏族人的品性,家族事宜。可是你……怎么想出这样的法子?想醒的,但是五姑娘,你真的太可爱了。身份重要啊,想继续骗的,可是骗你……!”他轻轻叹气。   “所以我坦白了,你生气归生气,别丢下我。”   “算了,反正伤是真的,你也吃足苦头了!”她戳他胸膛,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都是装的,那你伤得这般逼真作甚!不疼吗?”   “疼。”他的眼睛也是亮的,笑容温和,开口更是自然而应该,“但是,我生来就该受的。”   谢琼琚轻轻摸了摸那片荷叶,后半夜,她没有入睡,一直看他到天明。   他醒来的一刻,她闭上了眼。   一如往常,贺兰泽小心翼翼试过她额温,又给她喂了些水,然后出去做地标,留信号,汲水,喂鹿。   鹿养在河边,他先给鹿喂了点水,然后掬了一捧给自己洗脸,洗到一半,不由蹙眉嗅了嗅,回头见他住的山洞浓烟滚滚,不由大惊,只冲了回去。   原就不是太远的路程,片刻间,他便冲入其中将人抱了出来,只是火势不小,待熄灭,数日里用的东西都已经毁得差不多。   “火是我放的的。”被抱出洞外人,待贺兰泽灭完火出来,已经走向湍急的河边,一只脚没入水中。   “是我不对,我不该留你一个人。”他将她从水中强硬地拖出来。   “我说,是我放的火。我故意踢翻的火把。”谢琼琚挣扎不动,用言语刺激他。   “我的错,长意,我的错!”贺兰泽死死抱着她,在她肩头失声,“如果我没有留你一个在洞里,如果没把你一人送去上党郡,如果当年后来我没有那样耿耿于怀能够早点释怀,没有扔你一人在长安,如果、如果我从来也没入长安,没骗过你得了这场姻缘,是不是你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我的错……”   “不要这样。”谢琼琚平静地推开他,在河岸边坐下。   站着,她有一种四面受敌的感觉,坐下抱了膝仿若能看见她的人就少了,她感觉安全了一点。   风吹散她的长发,划过她面颊。   她拂开理了理,轻声道,“殿下,你累吗?”   贺兰泽俯下身子,冲她摇头,“你别唤殿下。”   她便笑了笑,“蕴棠,你累吗?”   “不累。”他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下笑出声,“不累,我能好好照顾你,还有皑皑,我都知道了……”   他欲握上她掌心,却又下意识缩了回来,低眉道,“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长意,你给我一个机会!”   谢琼琚伸出手,摸了摸他右手指骨。   那里用纱布包着,四指指骨的皮都破了,血迹斑斑。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但是她记得有一日晨起,看见他在外头给自己包扎。   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他避在洞口边,是日光投下的影子,和他露出的一点身形,让她有了大致的画面。   他用脚踩着纱布一脚,右手绕过几圈,然后另一头用牙齿咬住,再抽过足下另一端,如此系牢抽紧。   “可是我累。”谢琼琚直白道,“你说的那些如果,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未怪过恨过你。但是你再做你今日之种种,我会恨你的。我从未争夺过什么,亦不曾任性蛮横过什么,唯独这回所要,是我唯一的争取,和任性。你若还要被剥夺,我会恨你的。”   “你要什么?要死?”贺兰泽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她居然平静和他论“求死”,他盯着她一字一句艰难道,“你为求死,还能动心费神,先放火支开我,借我脚程来到河边,谋算我灭火的时间,以此投河……你还有如此心力,还能算计我,你为什么不想着好好活下去?”   “因为算计你只需一瞬,活下去需要渡过无数日月,面对无数的人……”谢琼琚顿了顿,“蕴棠,我们都别这样累,好不好?你回去吧,东线七州眼下都是你的了。谢琼瑛他再也无法和高句丽联盟……”   说话的是谢琼琚,神色陡变的是贺兰泽。   他无法想象,她竟然如此平静提起谢琼瑛。   “短时间内,他难以找到盟友。”谢琼琚将那日宴会的事全部告诉了贺兰泽,最后只笑道,“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是谢家人,背信弃义,无人会理他。即便有人觉得那是我疯癫之语,认可他谢家身份,那么他便是同胞姐不、伦,多行苟且,一样无所作为。”   “你好好的,我们都别这样累。他日你杀了他便算为我报仇,我会开心的。”她侧首看尚且愣神的人,抬手擦去他面庞灰污,“……还有皑皑,你认她,你们有彼此,我就更放心了。”   她倾身上前,竟伸开一条臂膀揽住他,附他耳畔低语,“郎君,你让我走吧。”   原来除了他知道的那些伤害,还有他不知道的更深的疼痛烙在她身上。   她在求死的最后一刻,用这样昭昭之语怔住他思维,然后用又轻又柔的一句“郎君”惑他心神,最后在温柔至极的怀抱里,在他失去思考的境地里,用他年少教她的招数,做了他们七年后重逢时一样的举动。   一道金色寒芒在两人间亮起。   素手夺刀,腕间转刃。   她夺了他的袖中刀,刺向自己胸膛。   血光四溅,迸射在彼此的面庞上,跌进四目里。   她原就无有血色的面庞愈发苍白,唇口张合,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大颗大颗泪珠在眼眶瞬间氤氲,接连滑落。   “你既然觉得我还能被你夺魂慑魄,因你不得思考,那么你是知我爱你的;而你,还能在见我受伤血流的一刻,惶恐落泪,泪流不止,那么你也还是在意我的。”   贺兰泽徒手挡住了她的刀锋,由着峰刃划破他手掌,鲜血淋漓。   他用血手拭她清泪,“既然这世上,还有人爱你,你还有爱的人,你就没有死的资格。”   “我不随你赴死,是因为想拉你与我共生。”   他将人拽起,一步步返回山洞,逼着她给自己包扎,催促她同自己一道整理。   谢琼琚久病伤患的人,哪有什么力气,未几便眼前发黑软软跌了下去。他一手搂住她,扶她去休息。   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暮色降临时,贺兰泽端来的荷叶斗上盛了一盏血,正欲喂给她,道是昨日一遭,累她心力耗得更多,且补一补。   他说,“霍律寻到我们了,车马已经备好,且再歇一日,养一点精神,你经得起颠簸再走。”   谢琼琚没在意他说的,只眉宇颦蹙看着那荷叶斗里额血,最后目光落在他掌间。   “想什么呢?用我的血为你,我嫌你愧疚太少。”他喂过去,“是鹿血,已经稀释了,不会虚不受补,刚刚好。”   谢琼琚垂下眼睑,慢慢饮下。   “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一盏血尽,他伸手抚她唇瓣,指尖染上鲜红欲滴的血,“就当为了我,你再纵我一回,宠我一回,成吗?”   谢琼琚同他指尖相碰,染了一点血迹,涂在他灰白的唇口上,“你实在太……”她轻叹无语,只缓缓静了声息。   “算我强求。”他抚平她眉间褶皱。   三日后,车马等候,理衣更装,谢琼琚随贺兰泽回了千山小楼。   一路行的很慢,九日后才抵达辽东郡。   这一日,城郊口来接他们的,除了皑皑一行人,还有久居青州城的贺兰夫人。   作者有话说:   来啦,有点晚,但是肥的。   晚上就不更了,我调整下作息。爱你们!感谢在2023-05-06 23:04:37~2023-05-07 15: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zz、阿生、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4瓶;我爱芝芝莓莓、26475596、徐徐、极地星与雪、温略言、颡筱妮、月华如水、41458514、乌啦啦、喜欢吃辣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晋江首发   ◎慢慢来。◎   六月盛暑, 铄石流金。   又值临近正午,更是浮云盘天,熏风不拂。   纵是马车中置着冰鉴, 但偶尔车帘在行进中被撩起, 直扑进来的热浪还是能在瞬间压下冰鉴弥散的凉气,让人心生躁意。   如此,便遑论那城门口凉棚下的一老一少。   虽然霍律已经告知,贺兰敏从青州赶来辽东郡的消息,儿子坠崖这般大的事, 总也瞒不住她。但这般出城门迎候,贺兰泽亦未曾想到。   马车内遥遥见了,只理衣肃容,待到三丈地便叫停车驾,下车欲徒步前往。   “阿母和皑皑就在前头,烈日酷暑你莫出去了, 我去便好。”   车停人空、周遭冷意转热浪,谢琼琚才有些反应过来, 这片刻的功夫内,他和她说的话。她曲了曲手指, 手背上还有他方才言语时覆上来的掌心温度,和一点纱布的粗粝感。   她垂着眼睑, 下落的眸光不知怎么就划过了他的右手。无论是指骨, 还是掌心划痕都不是太严重的伤。薛灵枢原是随霍律一道来接他们的, 回程路上,帮他清理医护的很好。   他们都和她说过, 一点皮外伤, 无碍的。   无碍的。   她在心底和自己说。   薛灵枢还说, 六齿花已经送来,待回楼中稍做休息,就给可以给贺兰泽左臂重新续好筋脉。   贺兰泽说,等手好了,天天都要抱她。   想到这,后背蓦然打颤生出的一层细小颗粒慢慢退散了,她勾起嘴角笑了笑。   “长意——”   谢琼琚心里想着事,听得声响,不由循声望去。   是他在唤她。   “我很快就回来,你安心坐着。”车前的男人唇口张合,冲她温和地笑,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去……哪?”她愣了愣,努力聚拢涣散的神思,似想起什么,目光不由往车窗外城门口看去。   自然先看了皑皑。   又是近两月未见,然孩子明显白皙丰盈了些。   她梳着双丫髻,髻上坠着金玉两色米粒珠子,发辫里缠着金晃晃的丝绦,穿了一身鹅黄镶边的藕白襦裙,腰间点缀着同色腊梅纹路。   跽坐在藤席上,双肩打开,背脊笔挺,衣衫规整利落,是个高门深户里俏丽的小女郎了。   她的模样愈发像自己。   但谢琼琚却觉得,她身上属于自己给她的痕迹都没有了。   自己给了她什么?   流离的生活,坎坷的命运,然后在担惊受怕的年年月月生出的燥郁、不安……   如今没有了,该是好事。   她原本勾起的嘴角深了些。   “我去见过阿母。”贺兰泽的回应零零碎碎回荡在她耳际。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目光便从皑皑身上移向她对面的老妇身上。   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起来,她转首看男人离去的背影上。   终于意识到自己前头的忐忑是因为什么。   七年前她伤了他左臂,七年后又伤了他的右手。   他身上的伤,中断的前途,都是因她而起。   大抵是个母亲都无法容忍。   所以她把皑皑带在身边是何意?   谢琼琚的掌心渗出薄汗,那点从心底攀起的惧意一层层扩散开来,她猛地起身下来,疾步朝前走去。   “夫人?”车夫和侍卫惊了一瞬,因为她下车是差点跌倒。   “长意?”贺兰泽闻声回头,见人步履虚浮过来,只赶紧迎去扶住她。   外头日光晃眼,暑气袭人。   贺兰泽掌中有力,身上苏合香甘冽。   谢琼琚怔了怔,眼中的混沌慢慢散开,神思清明了些。   “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贺兰泽带着她往侍者高撑的伞下避过。   谢琼琚摇头,眉梢染上一层稀薄的笑意,有些报赧道,“……妾与你同去。断没有让尊长迎候,妾避内不见的道理。”   贺兰泽看她面色尚且平和,揉了揉她后脑。两人相视笑过,往前走去。   *   贺兰敏今岁四十又七,近天命的年纪。   鬓角微霜,眼角细纹,是当年碧玉年华里命运急转、辛酸的烙印。   而如今乌云高髻,仅一副钗环点缀的利落,和裸纹深衣,只腰间一枚羊脂玉作饰的简约,是千帆过尽后的从容高华。   “快起来,大热的天。”她扶起请安的人,两手握在儿子臂膀上,退开一步上下来回地看,眼中渐渐便蓄满了泪意,合目道,“万幸!万幸!只是瘦了一圈。你父王保佑你……”   “让阿母挂心了,是孩儿的不是。”贺兰泽伸出右手,引过谢琼琚,“阿母,这是长意。”   “妾、谢氏拜见……”谢琼琚方才同贺兰泽一道请安时并未开口,只是跪地磕了个头。眼下单独见礼,她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   若是随贺兰泽去唤,他们已经和离还未重新接连理,显然不合规矩;若是按寻常长辈称呼去唤,仿若也不妥。   “这会没有外人,不拘规矩。”不想,贺兰□□动接过了她的话,只将她静看了一瞬,示意贺兰泽将人扶起。   “十年了。距离阿郎写信我,要娶你过门,一晃十年了。倒也还是你我头回见面!” 贺兰敏长叹了一声,看了眼一旁的皑皑,有些苦笑道,“罢了,随阿郎一道唤我阿母吧。”   这话落下,谢琼琚和贺兰泽都有些意外。到底,贺兰泽冲她点了点头。   谢琼琚福身而拜,“妾谢氏见过阿母。”   贺兰敏含笑颔首,招手唤过小姑娘,“皑皑过来,见过你双亲。”   双亲。   谢琼琚有些局促。   贺兰泽感到意外。   回程路上,在客栈歇息时,两人原提过一次和皑皑相认的事。   谢琼琚本就心神不宁,神思难聚。当日离开时抱得是必死不归的心,如此身后事压根没有想过。且皑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中山王齐冶的女儿……   贺兰泽则是因为深感这些年责任的缺失,未尽人父之责,纵也不是他的错,但到底心怀歉意。   遂两人达成一致,且回来府中,同孩子处着,慢慢说。   这厢却不想,贺兰敏为着儿子坠崖一事急急赶来千山小楼,闻有这么个孩童,虽是个女郎,却是儿子的长女,自个的嫡孙,念儿子膝下血脉稀薄,亦为着给他祈福,便也直接认下了。   这半月以来,皑皑都被她带在身边亲自看护和教养,学习世家大族的礼仪。   眼下可谓礼数周全。   小姑娘双膝跪地,双掌八指腹叠,两拇指竖起,折腰三拜深叩首,“皑皑拜见阿翁,阿母。”   “起来!”一声“阿翁”入耳,贺兰泽声音都开始发颤,只上前单手抱起皑皑,清俊面庞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激动。   数日来对如何同皑皑相认,皑皑愿不愿意与她相认,会不会埋怨他的种种疑虑,这一刻全都一扫而空。   只觉一桩心事已了,来日岁月可更多时间更全身心地照顾谢琼琚。是故眼下抱着女儿,只任由她趴在肩头,自己忍不住望向身边人,温柔浅笑。   正午的日光下,他本就明亮的笑容愈发温暖。   暖到谢琼琚觉得他们之间仿若从未有过伤痛,只是良人初分,小别胜新婚。仿若皑皑一出生便是在他膝下,受他抚育,今日在此等待外出的君父,同他父女情深。   如果她从来没有带过皑皑,不知她脾性;如果她没有看见伏在他肩头的孩子,抬起淡漠的眼神,看她久别后的第一眼。   “皑皑。”谢琼琚走上前,低声道,“暑气重,这般贴着阿翁,回头你俩都生了汗难受的,先下来吧。”   她双手抱下孩子,牵一只手在掌中,对着贺兰敏道,“皑皑年幼,这些日子辛苦阿母了,且让蕴棠伴着您,妾带着她便好。”   城门口两幅车驾,谢琼琚觉得这样分坐是最好的。   相比同贺兰泽共乘,这会她更想和皑皑在一起。   贺兰敏也是母亲,她想,她应该也是想和儿子在一起的。   “这些日子不瞒你说,且亏了还有这么个孩子在,安了我不少心。”贺兰敏上来牵过孩子,笑道,“你们好好处着。”   她看了眼贺兰泽,“你照顾好长意。”   “孩儿知道的,孩儿先送你们上车。”贺兰泽暗里拉了拉谢琼琚袖角,“你饮些水,歇一歇。”   谢琼琚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晕眩,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待人从身前过,也就三个人,她却似见看许多人,叠影重重,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避开。   “姑娘!”陪皑皑一道来的竹青红了半日眼眶,这会赶紧上来扶她,忍不住带着哭腔道,“您……”   她想说您如何憔悴成这样。   然回想这些日子漫天的流言,结合前头她知晓的事宜,便也无须多问。   那根本就不是流言,是真相。   她家姑娘明明搏命躲过一回,竟还要受第二回 。   谢琼琚被搀扶着坐下来,接过竹青捧来的水,伸手才意识到皑皑已不在手中。她心下一慌,水便洒了大半。   “奴婢的不是,给您倒太满了。”竹青给她擦拭手背,转身重新给她倒了一盏。   这会谢琼琚接稳了。   她想起来了,皑皑没丢,也没离开她,只是同她祖母一道。贺兰泽还特地送了他们。   她慢慢饮了口,伸手轻轻抚摸着竹青面颊,眼中逐渐凝出笑意,“我不要紧,可能沾了些暑气。”   竹青握着她的手,一点头,眼泪就噗噗索索落下来。   “不哭了。”她给竹青擦眼泪,“一会惹我也哭了,我会头疼的。”   片刻后,贺兰泽便回来了,竟然还带着皑皑。   “上车吧,阿母说你或许想孩子,还是让皑皑回来陪着你。”贺兰泽尚且抱着孩子,这一日得那声“阿翁”,他是半点舍不得松开。   只抬起左手,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牵过来。   “那她、一个人?”谢琼琚有些犹豫地抬手又收了回去,只站起身来,“你去吧。皑皑想阿母,你就不想阿母吗?”   “你将我同皑皑比?”贺兰泽嗔笑道,用额头抵了下孩子的额头,“我都是作阿翁的人了!”   “走吧,这般大的日头,一会中暑了。”他拉过谢琼琚,边走边道,“薛灵枢都说了,让我多陪着你,少留你一人。”   “方才你一人在马车中,才一点功夫,不是都害怕了吗?”   “这可是我们头一回,一家三口在一起。”   “阿母处无妨,有阿芷陪着。”   “别说了!”谢琼琚猛地甩开他。   话落,自己也吓了跳,须臾喘着气低下声来,“我有些头疼,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和皑皑同阿母坐一车吧!”   “郎君,奴婢侍奉姑娘,你带着翁主去吧。”竹青只当谢琼琚闹脾气,赶紧上来打圆场,还不忘冲皑皑笑了笑,“待阿母养好精神了,翁主再让阿翁抱回来。”   贺兰泽点了点头,温声道,“照顾好你家姑娘。”   *   谢琼琚确实头疼得厉害,一入车厢便抱紧了竹青,“许是说话多了,许是想多了,我……”没说几句,她便靠在自幼一同长大的侍女怀里,睡了过去。   暮色四起,贺兰泽带着皑皑在贺兰敏处用的膳,围桌而坐的还有贺兰芷和她的母亲萧氏。   原是叫了谢琼琚的,但是她又起了烧,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药效上来,逼出一身汗,方退了烧。   竹青在一旁侍奉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眉宇慢慢疏朗开来。贺兰泽难得见她睡得这样安心,便没有再唤她,只让郭玉吩咐了膳房,备下吃食。   这厢用膳毕,皑皑去了谢琼琚处,萧氏母女各自回房,屋里就剩了贺兰敏母子二人。   贺兰敏跽坐在席上,贺兰泽对案而坐,同她叩首。   贺兰敏也没让他起身,只盘着手中佛珠,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这礼,是为着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于我赔罪?还是为着谢氏,向我求情?求我许你们圆满?”   殿中又静片刻。   贺兰泽自己直起了身子,“都不是。只是谢阿母认下了皑皑,让我们这般快父女团圆。”   贺兰敏捻珠的手顿下,叹了口气道,“阿郎,人贵在知足。阿母圆了你的父女之情,你莫要再贪心了。”   贺兰泽沉默看她。   “本来夫妻之情,天伦之乐,该是自然在一起的,不该是二者择其一。但是你和谢氏之间,隔得东西太多了。你当理解阿母,很难容下她。”贺兰敏顿了顿,继续道,“我认了皑皑,让她安心,全你亲情。但你与她之间,断了吧。”   “或者,阿母也退一步,你把她养在外头。”   “阿母退两步,你纳了她。”   “贺兰泽!”贺兰敏拍案起身,半晌缓声道,“非她不可吗?”   “非她不可。”贺兰泽抬首,“若无她,亦不会再有旁人。”   “原来,你不是来求我的,是来表态的。”贺兰敏冷嗤道,“有本事了……”   贺兰泽并无多话。   “那你且容阿母慢慢接受她,这些日子让她不必过来晨昏定省,她静养身子,阿母也再看看她。”贺兰敏合了合眼,有些颓败地重新坐下。   城门口的迎候,只让贺兰泽觉得不可思议,反倒是这会碰撞过后,贺兰泽反而心下安定些。   他再次谢过母亲。   贺兰敏挥手道,“你也别在我眼前晃,多来气我!”   贺兰泽闻这话,面上多了分笑意,只恭敬离开。外门口遇上过来送安神汤的贺兰芷,只颔首与她道谢。   “辛苦表妹。”   贺兰芷福身还礼。   “姑母就这般同意了?乖巧温顺的姑娘端过汤盏奉上,“方才外头撞见表兄,妾瞧他心情尚好!”   “我不应能如何?看着他再死一回。”贺兰敏推过碗盏,晲了她一眼,“你今个也十九了吧,不若算了。当年预备的是你阿姊,她识趣,眼下孩子都两个了。”   “你也别误了年华,让你阿母给你留心着些罢。”   十九岁的姑娘,挑着远山黛,满眼不屑和傲意,“阿母说了,以前就盼着我做个贵妃就成,眼下便是皇后也是有盼头的。全凭姑母作主!”   贺兰敏捻着佛珠,静看着她,半晌笑道,“你阿母一贯是有心的,但愿她还能有力。”   *   谢琼琚醒来时已是夜色浓重,她没什么胃口只觉身上黏湿的难受,便让竹青伺候着沐浴。   泡了半晌,人稍稍舒坦些,更衣出来见皑皑已经过来侯在一旁,心下便也欢愉了。   皑皑伏在她身侧,问她自己阿翁到底是谁。   谢琼琚没想瞒她,抓着她的手与她讲述。然而前尘往事多有难回首。她讲得断断续续,头疼欲裂,还未讲过半,突然便脑中空白,竟有些记不起往过。   整个人愣在那。   竹青见状道,只道,“你阿母身子才有些好,让她歇歇,奴婢陪您先去就寝如何?”   皑皑捏了捏谢琼琚的手,点点头。   为着手背那一点有力道的温暖触感,谢琼琚到底含笑送她离去。   她伏在案上喘息,不知怎么又想合眼睡去。   其实没有睡意,就是合了眼她觉得特别安静。   贺兰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见人一身素袍逶迤,三千青丝跌在背脊,只露出一张苍白染着潮红的面庞。   而案上一盏烛火,许是即将油尽,火焰摇摇晃晃。   “长意!”他一颗心莫名沉下去,疾步上前将人抱坐起来。   谢琼琚闻他这般急切的呼唤,有些疑惑地睁开眼,“怎么了?”   贺兰泽松下一口气,摇头。   他展了笑颜,柔声道,“阿母处,不需要你晨昏定省,让你好好养着身子。我亦不瞒你,她确实一下难以接受,你多来也感受到。但是她说了,愿意等。我们慢慢来好吗?”   真话永远比粉饰太平的话好用。   谢琼琚点了点头,“妾还未用膳,劳郎君侍奉吧。”   膳毕就寝,贺兰泽坐在榻边守她。   她睁开眼。   贺兰泽道,“等你睡下,我再走。”   她往里靠了些,“你上来吧!”   “你……”   “不是说了慢慢来吗?”谢琼琚笑了笑,“妾知道是郎君,我们试试。”   贺兰泽掀被上榻,两人合衣而睡。   半晌,贺兰泽睁开眼,从里侧翻出一床被子,换了一人一个被窝。   谢琼琚看着他。   “你有些抖,推了我一下。”贺兰泽抚拍着侧卧的身子,“这样许会好些。再不成,我还是回去好了。”   “闭眼。”他哄着她。   谢琼琚戳了戳他唇瓣,闭上眼。   少时,她也总偷偷摸他唇瓣,然后再摸自己的,趴在他耳畔说,当我亲你了。   他哭笑不得,“五姑娘,你少看些杂书。”   话这样说着,被她手指碰过的那一日,他不思饮食。   这夜,他看着手指搭在唇口的姑娘,亦是如此。   晚膳有道菜过鲜了,他这会想饮口水,但是硬忍着没饮。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但是甜的~发个红包哈。 第32章 晋江首发   ◎你……也是我的公主。◎   翌日, 谢琼琚醒来时已是辰时正,一掀开帘帐,大片晃金日光直逼眼眸。   她下意识眯眼避过, 待再睁开眼, 便见左侧丈地外屏风后的男人搁下了书卷,回首过来。   隔着屏风,她看不见他面容,却还是对着屏风上的影子展颜。   纵然少年时的丹凤眼从形到神的飞扬早已殆尽,然这会她弯下的眉眼化作新月的形状, 极尽温柔。   一如屏风后的男人,目光如水看着她。   有一刻,时间是停止的。   只有片刻前她榻前的帘动,和他放书的余音。   似有风过,占着他体温的书页翻起一角,染着她幽香的帘帐恙起波涛。   跳入东窗的阳光零星落在她身上, 妇人半阖着眼理了把铺肩的长发,便觉眼前光影慢慢暗下, 苏合香丝丝缭绕,屏风后的男人已经走至身前, 在她榻畔坐下。   “夫人,快喂我一盏水。”他嗓音温醇, 带着一点急切和梗在喉间的笑意。   谢琼琚抬眸, 因他帮忙挡住日光, 她慢慢有些适应,完整地睁开了双眼。眼中几经疑惑, 眉宇间颦蹙又散开, 最后别过脸, 嗔了声“傻子”。   “妾若是再睡个把时候,贪睡些,郎君便这般忍着?”踩木屐下榻,捧来一盏水,当真是就掌心喂下,“还要吗?”   贺兰泽颔首,“你慢点。”   他看她去往桌案的身形,纤弱单薄,披在身上的衣衫空荡荡的。但是足能行步,手可持物。   还能给他喂水。   如此刻。   甚至可以玩笑他一声“傻子”。   明明与常人无异。   除了夜中梦魇。   昨夜到了后半夜,她到底没有睡安稳,又那般蜷缩起来,扯着一床被褥紧贴着被角,莫说哄拍安抚她,根本半点不能触碰。   从子时末到寅时过半,将近两个时辰内,基本没怎么入睡。还是平旦时分薛灵枢过来扎了两针,才勉强入睡。   薛灵枢道,“这种控制穴道立竿见影的法子,不可常用,极易伤身反噬。”   他问,“如何不开安神汤与她,用温和点的法子?”   “没用了,当是以往用之太过,不起效果了。”薛灵枢遗憾道,“夫人前后所致,皆为心病,只能养,医效甚微。”   晨起,竹青过来侍奉,他问了这事。   竹青点头道是。   当年中山王府里,怀皑皑时,夜中噩梦不能眠,然孕期不敢用药,只一日日强忍着。待诞下皑皑,一心想要调理身子了,却是拖的太久,成日无眠让她燥郁不已。府中医官听话是听话,但毕竟不甚用心,唯恐被训斥,便多用猛药,催眠的效果好了,然药量隔三差五地加。   他问她因何噩梦缠身。   竹青便低了声色,半晌道,“长安城中,有说姑娘不顾谢袁两家情意,攀附权贵;有说她不奉孝道,父亡未几,便弃了双亲指下的婚约;甚至有说她婚内不检,红杏出墙,早早搭上了中山王,因而未婚而孕……其实便同如今一般,漫天流言。”   “甚至流言击垮了姑娘,皑皑就是在一次午夜惊梦被吓后,动了胎气早产的。”   细算,那会正是他受伤最严重、昏迷的日子里。   他能理解她最后的选择,却也依旧深切地恨着她。   伤痛中折磨,散了理智,甚至想自己有眼无珠,想她不得好死。   然而,时至今日,他皮肉之伤早已愈合,筋骨也即将续上,她却重复旧日新时的噩梦,依旧不得安宁。   “喝吧。”她返身回来,除了茶盏,怀里还抱着一个水壶。   披在亵衣外的风袍宽大,袖摆垂地,尾摆后拖,   一点风过,衣袂飘飘。   他饮下茶水起身,想拥她入怀中。又意识道这动作突然,恐吓到她,只接过茶壶放下,握着住她手背扶她坐下。   “捏疼了!”谢琼琚低眸寻他目光,于他抬起一瞬,方见他眼眶通红,眼尾酿着湿意。   他同她抵额,唇瓣哆哆嗦嗦,最后却没有一句话,只将温热的面庞一点点下移,最后贴入她深凹的肩窝。   捏在她手背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似要把力量传给她。   许久,她反手将指尖轻轻搁入他掌心,容他包裹攥紧。   *   有这样一段时间,谢琼琚觉得日子尚好。   每日晨起,便是如此。   他或是在屏风后阅书,或是在她榻畔守着她,推开了冰鉴,持一禀折扇给她打风。   说这样的风柔软不生硬,便是贪凉也不会受寒。   晌午皑皑下了学会过来看她,与她讲先生新授的课业,师父又教的骑射,偶尔还有祖母处嬷嬷教她的女红。   贺兰泽补全了那日她讲了一半的过往,和皑皑说,我是你阿翁。   夏日晚风里,回廊上石瓮中拜了冰,寒意缭绕,他俯身揽住孩子肩背,与她说“对不起”。   谢琼琚歇晌醒来,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父女二人在她窗前坦承。   便试着慢慢推开了窗。   她睡得有些久。   其实每日歇晌,她都超过了正常的时辰。   从午时四刻上榻,最早也要酉时正方起身。   足足两个时辰,甚至更多。   而很多时候,她也醒了,就是不肯下榻。隔着三重帷幔帘帐,四方天地里,她觉得很安心。   贺兰泽有两回,在晚膳后曾试着想带她出去散散步。   一回早些,夕阳还未敛尽,天地悠远旷然。   她走到殿门口,侍女向她行礼,陌生的声音响起,她就挣开了贺兰泽的手,飞快地跑回内室。   还有一回稍晚些,月色正好,上弦月如银钩嵌在天幕,夏日星辰烁烁。   殿门口的侍女被撤走,除了外围侍卫就只剩下常日陪她的郭玉和竹青。然她站在殿中央,眺望夜色,半晌道,“妾不去,外头好吵。”   入夜四合人声早熄,唯池中蛙声尔。   “荷塘月色,你从来喜欢的。”贺兰泽轻声道,“我和皑皑还炖了莲子羹,给你当宵夜。”   “现在不喜欢。”他只多言了一句,她便已经不耐。   是故,这会推开窗,窗下的父女两都有些诧异。   她拥衾倚枕,摇着一把团扇,“外头暑气重,还不进来。”   “阿母,这里拜了冰,不若你……”皑皑被贺兰泽抱起,止住了话语,绕进屋来。   他在女儿耳畔低语,“医官说了,你阿母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才是好的。莫催她。”   *   时间不经数,转眼已到八月里。   暑热稍退,菡萏换金桂,满园飘香。   谢琼琚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她从自己寝殿,走到贺兰泽的书房,然后送他进他独居的章越阁。   薛素和薛灵枢领着众医官,一波人养护六齿秦艽花,一拨人养护贺兰泽,在数日前将他续筋骨的时辰提了上来,因为无论药还是人,都在上好的状态里。   于是,请占星官卜卦算来近阶段吉时。   便是这日八月初三。   “回去等吧,三五日我便好了。”贺兰泽扫过一殿的医官,目光落在坐在一旁不免局促的人身上。   拉来她的手,拨开她手指,揉她被掐出指印的掌心。   “……回去,妾也怕。”她突然便靠上他肩头,数月来头一回拥抱他,“不,妾更怕!”   “那你去耳房,也在这殿内。”贺兰泽抬起的手因她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拥抱而颤了好几下,方慢慢摸上她后脑,按入自己胸膛,温声道,“我都安排好的,无人会去扰你。你想过来也无需经过殿门,亦不会沾染不洁,尚在薛灵枢他们所要求的的洁净范围内。”   谢琼琚一时也没应他。   只慢慢抬了头,将面庞贴在他鬓角,慢慢摩挲出耳鬓厮磨的滋味。   细软的臂膀圈在他腰腹上,一手勒紧又松开,缓缓攀上他左臂。   “我想看着它好。”   “它恢复如常,我要看第一眼。”   那年大雨滂沱,弓|弩一箭,长剑一挑,两道切肉断筋的伤痕,涌出鲜血无数,湮灭在滂沱大雨里。   如同他们的爱情,湮灭在那个雨夜里。   “其实一只手也能抱你。”贺兰泽拉人入内室,将她搂膝抱起。   “你……”她回望了一眼外头,垂下红热面庞,细声道,“这般,抱皑皑还差不多。”   “都一样,她是我的小公主。”他将她放下,在她耳畔轻语,又低又柔,“你也是……我的公主。”   *   贺兰泽的那条臂膀治疗地很顺利。   中途唯一的一点闹腾,是切肤揉筋敷药的一刻,纵然已经上了麻沸散,贺兰泽还是在他们动刀前叫停了他们。   他说,“薛灵枢,你让她去耳房,孤不要她见血。尤其是从孤身上留下的血。”   薛灵枢绕过矮几,还未开口。   坐在屏风畔的人已经站起了身,她收回长久凝望的目光,顶着满头虚汗先开了口,“薛大夫,我正和你说,你告诉他、告诉他我去耳房,我不看。我不愧疚了,也不会怕,你让他放心。”   *   两日后,麻沸散药尽,贺兰泽苏醒。   五日后,他养足了精神,可以下榻。   七日后,是原本预计章越搁开门的日子。   然贺兰泽看着谢琼琚松快的面容,比往日多出的饮食,让薛灵枢以“暑热余尾,他伤口尚需调理”之故,延后了开门的时辰。   屋内连着医官都散了,就剩住在这里看顾的薛灵枢。   星夜沉沉,谢琼琚已经睡下。   贺兰泽同薛灵枢在殿中对弈。   薛灵枢道,“就快八月中秋了,外头备着宴会,你这手伤大安,又值东线七州里、并幽两州前来会盟之事,这七洲合并乃你至大的事,断是要出席的。”   “夫人这处,你这不开门由着她窝在这屋里,也不是办法。前头能出殿,便稍稍推一推她,不然她又躲回去了。”   贺兰泽脑海中尽是她难得沉静安眠片刻的模样,不忍道,“距中秋还有四五日内,再容她两日吧。”   八月十三晨起,章越阁殿门大开,清风拂面,二楼尚且宁静。贺兰泽送谢琼琚回了他的寝殿,如此去向贺兰敏请安。   彼时,贺兰敏正同萧氏闲聊,闻他出殿过来,便赶紧备下茶点,只满目慈爱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8 23:51:38~2023-05-09 23:0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zz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4193282 5瓶;喜欢吃辣条、诺顿、极地星与雪、啾一口粥、随随、徐徐、夜行渊、清水小土豆、我爱芝芝莓莓、胡萝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晋江首发   ◎少年夫妻,情深至此。◎   “殿下一个人过来吗?”萧桐瞧着贺兰敏期待的神色, 又扫过贺兰敏的贴身婢女问道,“绘书姑姑?”   “回三夫人,来传话的侍者只说了殿下, 未言旁人。”绘书恭敬道。   萧桐往门外看去, 尚未见得人影,忍不住往贺兰敏处凑去,压声道,“二姐,这谢氏回来楼中两月有余, 也不见她来晨昏定醒,您太纵着她了。”   二姐。   这是随夫而唤的称呼,姑嫂间本是正常。但萧桐最是守礼尊上,素来待贺兰敏都以太子妃视之,严守君臣之礼。   贺兰敏闺中排行第二,有一兄一弟, 胞兄贺兰敦为族长,如今掌青州事务和军机。然贺兰氏内帏执掌中馈的却不是其妻子, 而是三弟贺兰敇的发妻萧桐。   原因无他,当年其父贺兰平去世, 贺兰敦之妻王氏未出月而操持丧仪,落下病症, 未几便也去了。   贺兰敦感愧发妻, 又值儿女皆有, 遂未再娶妻,只在三年后, 收了贺兰敏的另一个贴身婢女问琴在房中。而贺兰氏内帏事宜则交给了三房的萧氏打理。   为此, 萧氏很感激贺兰敏。   毕竟, 当时贺兰敏在贺兰平临终前,得私产过半,又有他亲笔遗命,要族中上下权力鼎护其母子,贺兰敏虽嫁然如是闺中女。   如是闺中女。   仅五字,足矣说明她地位。   旁的不说,便是操持宗族事务人选,乃第一人。   然除了丧仪中协理王氏,贺兰敏未曾多过问事宜。更是在其去世后,直接将这项掌家理事的权利,给了萧桐。   萧桐亦是懂事,一口一个“娘娘”地敬她,说起体己话便又一声声“二姐”表示亲昵。   便如眼下,她尚且还在絮絮道,“也对,到底还未正式过门,那后日里的中秋宴,索性也让她莫出来的好。”   她看过贺兰敏神色,笑意依然,“二姐若是已经随了殿下之愿,我且掐了阿芷的心,省得她成日闹腾。”   “便是没有谢氏,去岁阿郎定亲,你不也没掐灭阿芷的心吗?前头阿芷可还兴冲冲焰火高涨。难道不是你这个当娘的添的柴?”贺兰敏接过绘云剥来的柑橘,递到萧桐手中,见她讪讪不接,遂直接掰了瓣塞在她嘴里。   “谢二姐。”萧桐过完年才至不惑,风韵不减,娇憨尤在,得了贺兰敏这如同姐妹的喂食,只红唇勾起,唇齿轻嚼,细品其中滋味。   “谢氏病着,阿郎不舍她操劳。不然这赴宴内眷的人数座次,落脚殿阁,礼单回礼等等送往迎来该是她来操持的。”贺兰敏指了指桌案上将将看过的宴会名单,“眼下且容她歇着吧,我也不指望她出来。只是阿芷既有心,阿郎处她脸皮薄不好凑上去,但这现成的表嫂,还不走动走动!”   “说句你不爱听的,纵是亲上加亲,但说到底毕竟谢氏是妻,你我年纪上去,还能给阿芷撑腰多久?到头来,总是当家主母一言定规矩,一手掌距离。便如你如今且掌着中馈,座下妾室几何,还不是你这个正妻在统御,你心里当是清楚的……”   “夫人!”一个声音截断她们的闲话,原是从偏阁送药膳来的薛素,这厢正把碗盏奉上,道是进药膳的时辰到了。   “真是一顿都不得落下!”贺兰敏蹙眉,看着嫌弃这数年如一日的调补,然进得却是香甜。   薛素看她用得差不多,只温声道,“老朽有一言,夫人莫见怪。”   “何事,你说。”贺兰敏进完膳漱口净手。   “也不是大事。”薛素恭敬地看了眼萧桐,“不过是方才出来,闻夫人要让表姑娘去看望少夫人,老朽觉得不妥。少夫人心病,多来不愿见人,尤其怕见生人,多人、人声鼎沸处又多生恐慌,很容易便会错乱她神识。且闻她如今能出自个院门了,当是病情好了些。不如再缓缓,等她主动接见时,再去无妨。”   “亏得闻你这话,道不知她这般严重。 ”贺兰敏同萧桐相视而过,“我有数了,薛大夫先去歇着吧。”   屋中静了一瞬。   “这人一多还会发病,这个什么病呢?那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吧。我们这样的门户里,最不能少的就是见人。郎君们在前头斡旋,总归要有妇人在后院操持!也对,她这厢到底是无颜见人……”萧桐嘀咕道,见贺兰敏半晌没接话,只嘴角挂着一点若有若无地笑,遂止可声息。   垂首慢吞吞地又咬了瓣新鲜多汁的柑橘。   “品着滋味如何?是酸些还是甜些!”贺兰敏尚且看着医者背影消失的地方,转过话头。   萧氏口中余味绕齿,寻过贺兰面目光所及处,遂笑了笑应声道,“甜,自然是甜的。”   贺兰敏自个捏了瓣橘子在口中,压下方才药膳的微苦,颔首缓声道,“薛大夫的话,且放心上了。她既然精神不济,那般虚弱易脆便也罢了,容她养着吧。纵是一片好心探望,且先递过了帖子。”   “二姐放心,妾晓得礼数,总也不会让惹到殿下的。 ”萧氏扫过院外,隐约见得一袭身影,只含笑道,“瞧,说谁来谁,妾就不扰您母子叙话,先去了。”   贺兰敏搁下橘子,点了点头。   “三舅母好。”院中贺兰泽同萧氏见礼。   “殿下安。”萧桐扫过他左臂,含笑道,“且赶紧去,让你阿母好好看看你,这数日尽是担心了。”   “有劳舅母伴着阿母了。”贺兰泽阔步入内,萧桐目送片刻转身出了院子。   *   “夫人,其实何苦委屈四姑娘为妾室,如大姑娘般嫁去豫州,做个刺史夫人,不是挺好吗?他日太孙殿下夺了天下,那豫州刺史便也是一方诸侯,大姑娘便是诸侯王后。封地为王,且是自在。”侍女阿月扶着萧氏,簌簌低语。   “你也说他日殿下登宝,那帝王的妾室岂可以寻常论之。”萧氏回望一眼,继续往前走去,“以往定了幽州刺史家的女郎,我也不敢多想。然眼下这位……”   萧氏轻哼了声,“病歪歪的样子,连人都见不了,琉璃脆的纸美人,且让她先占着正妻的位置,给吾儿挡挡刀剑。”   “夫人的意思是,难不成是那公孙氏不愿同太孙殿下退婚了,会将谢氏视作眼中钉……”阿月煞有介事道,“也是,公孙氏退了婚能得什么好呢,以往还有个丁三郎。眼下么……若是不退婚来日便是皇后之尊。且让她们鹬蚌相争,我们四姑娘渔翁得利!”   “你……”萧氏点了点头,想着方才阅过的那本内眷名单,忍不住摇首笑道,“倒是长脑子了,就是还没长全。”   *   陶庆堂内,贺兰泽用膳毕,正要净手,贺兰敏竟是起身上前,道了声“我来”。   她先给他洗了右手。   待到了左手,便在盆中拧干了巾帕,然后拂过他左袖袖沿,用微湿的巾怕给他擦拭,“我问了医官处,说这手近两日还不得沾水。回去让伺候的人注意些。”说着话,手已经擦拭干净。然贺兰敏却没有松手,只捧着儿子臂膀,怔怔看了半晌,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阿母——”贺兰泽看着殷湿在他袍袖上的泪渍深吸了口气,心底泛起一抹延后出殿的愧意,只轻声道,“都好了,过去了。”   “……都好了。””贺兰敏频频点头,“不然百年后,我要怎样和你父王交代,我有何面目去见她!”   “阿母!”贺兰泽哑声道,“是孩儿不孝,这些年让你操心了。”   贺兰泽扶她坐下,从绘云手中接了帕子,给她拭泪。又示意绘云将妆奁搬来,寻了脂粉给她补妆。   “好了,让她们来吧。”贺兰敏叹了口气,拂开他,“瞧你巴巴赶来,生龙活虎的,阿母就放心了。”   “长意伴着孩儿,将孩儿照顾得很好。”贺兰泽翻过贺兰敏命人拿来的卷宗,心中明白几分意思。   她眼下连这些事宜都操持不了,何论照顾她。   便索性直白道,“她确实身子尚弱,照顾不了儿子什么。但是她在,我的心是定的,有着落的,便是最好的照顾。”   “只是眼下这等子事宜,只得继续辛苦阿母了。”贺兰泽合上卷宗名单。   “等等,你且第一页最末的和第二页首头的两位。”贺兰敏指了指卷宗,“这点事不算什么,基本也安排好了。就是这两处,你看看。”   第一页最末是公孙缨。   第二页首位是吕辞。   “阿母的意思是要将这二人隔远些安排住处?”贺兰泽看出端倪。   吕氏女乃并州丁朔发妻,年少时同二人皆在其父吕君侯座下受教,一心爱慕父亲门下这位最得意的弟子。只是丁朔同公孙缨彼此有情,直到后来二人莫名情断,她方得了这段等待良久的姻缘。   “阿母闻她已经有孕四月有余,孕中人多思,情绪反复,若是碰上公孙氏多了心便不好了。”   话至此处,贺兰敏不由看了眼贺兰泽,也未多言,只继续道,“眼下中秋宴会,就是为了这丁氏的并州,公孙氏的幽州统归麾下,哪处得罪了都不好。”   “是故阿娘想了两处安排,公孙缨好说,她昔日在这便有落脚的园子。就是吕辞,且怀着身孕,总也不好安置在城郊的庄子上,劳她车马往来。若是也安置在在我们楼中,你且看看,对比公孙缨的园子,这□□水榭待客的其余院落都是大差不差的距离。故而让她住阿母这处吧,算是主殿,离得远,也还算僻静些。”   “随阿母住,可会扰了阿母?”   “那便住你楼中,你占着二楼,没有客压主的,且还是你。便让他夫妇居一楼,左右你那处都是现成的屋舍配设,也不麻烦。”   “罢了,还是住阿母这吧。”贺兰泽念起谢琼琚,届时千山小楼往来尽是人,唯他院中尚且安静,且留与她。   贺兰敏看着他,轻笑了声,叹道,“阿郎,眼下我们尚在这边地,便也少不了客往迎来。他日若是入主长安,更是需要往来周旋。谢氏什么也不帮不了你,不仅帮不了了,甚至她还未成为你的诟病。”   “阿母,声音是可以随着时间消散的,长意的病也会慢慢恢复。世人若觉得她是我的污点,那是我无能,我愿意与之俱黑。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努力成为她的荣耀。”   “待光之盛,世人仰望孩儿,也仰望与我并肩的她。”   母子两四目相对。   半晌,贺兰敏颔首,“愿如你意。”   未几,贺兰泽起身请辞。   “看样子,殿下是铁了心,半点不肯退步。”见人影远去,绘云扶着贺兰敏回屋,不由感慨道。   “光照世人,并肩受拜,他还想着捧她上后位。”贺兰敏嗤笑道,“也对,少年夫妻,情深起来,该是不死不休……”   *   贺兰泽在前院议事堂议事。   前段时间一来为着臂膀续筋脉一事调养身体,再来是陪着谢琼琚,他已经足有两月未踏入议事堂,多来都是让恩师杜攸主持,然后送来他的书房,重要事宜由他过目盖章。   这日在议事堂中,满殿文武官员,整个议事过程中,都有诸多尴尬。因为论了两桩事。   一是复盘上党郡之战。   二是分析当下东线时局。毕竟并、幽两州此番会盟,同前头他攻城掠地收占城池不同。这厢无需兵甲死伤,便需给出合适的酬劳。   譬如权势,爵位,封地,总之多有代价。   而论起这连两桩事,总有一个人是跳不过的,那便是谢琼琚。   上党郡之战有她胞弟开始,直至由她结束,彻底改变东线格局,推进七州合一。   故而谈论之际,一旦论起她,诸官员总有顾忌,不自觉望向贺兰泽,亦或是讪讪垂了眼。几乎所有人,对她都怀着摸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感谢她这般快的帮助他们加速推进了会盟,若无她,眼下谢琼瑛大抵已经和高句丽联盟成功,这东线上烽火已燃。   然这样的功绩却是靠一个女子名节尽毁得来的。   自有不少人觉得是她咎由自取,便是无她,他们战马扬鞭,金戈银枪,一样可以护住城池。即便战死,亦是另一种荣光。   一个多时辰的论政,多有磕绊,才论至十中之三,贺兰泽素指敲过桌案。声音不大,但是四指齐落,既脆又闷。   一下慑停了正在言语的人。   铜露滴答,直到殿中能听到人的呼吸声,他方开了口,“上党郡上,乃孤亲自送夫人前往。彼时是孤与夫人生了嫌隙,负气累她受此伤害。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   “至于夫人,无辜至此。绝望中自救求生,亦不忘为孤大业效力。今日尔等尚有机会在此对她多有看法,是因为她剥了衣衫破了联盟。”   “孤知晓,何论你们,便是这泱泱天下人,都觉谢氏女若是死了,方可得贞、得洁,得荣,得烈,甚至可得人之大伟。遗憾她未死且偷生。然即是如此,孤想问,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殿中多有沉默。   贺兰泽便也未容他们开口,“既日起,凡想通此理者,且原话告知你们内眷族人,给孤熄了这声因。想不通此理者,便给孤想清楚再上任。而不愿想通亦不赞成孤之言的,容你们一夜时间,文官交笔,武将断剑,皆可各奔明主。”   “殿下!”杜攸闻言不由大惊,直换了称呼,不再唤他“主上”,意在提醒他不是寻常的一方诸侯,乃是实打实留着帝王血的天家后裔。不可如此任性妄为。   十数年来,是他的如履薄冰、呕心沥血,是青年潜龙的出生入死、卧薪尝胆方从各处聚来这精英文武,这厢若是真散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且他方才那话,亦非无懈可击,不过是今日多位大儒不在,尚未驳他罢了。   然而贺兰泽并未应声,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负手起身,从容出殿。   杜攸在后头张了张口,猛然间意识到这分明是一箭三雕之策。   一来是为夫人平息流言。   二来是在会盟前整顿人心。   三来是在过滤不同政见者,以此立刻威。   他看着离去的青年,感慨他的担当和心机,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成长。然而亦不免有所忧虑,尚且用人之际,此刻过滤不同道者,这一步到底都得急了些。   *   “何事开怀?”暮色降临,谢琼琚沐浴出来,见灯下执卷的人并未认真阅书,分明是走了神。   然眉染笑意,竹指叩案,尚是怡然模样。   贺兰泽闻声,起来扶过她,想了想还是把今日议事堂的事与她说了。   谢琼琚闻言,初时尚且感动,然听到后头难免震惊。   “无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晚的事。”两人跽坐在席上,贺兰泽将她抱到身前,给她按揉太阳穴,“郭玉说你今个又头疼了,好好的可是歇晌时梦魇了?”   “但是……” 谢琼琚想着贺兰泽前头的话,总觉哪里不对,想要反驳他,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现在尚好,不怎么疼!”   “那如何疼起来的?若是无故而起,且传医官看看吧。”   “无事!”谢琼琚拦下,指了指桌案的卷宗,“看那处那的,密密麻麻,妾都记不过来。”   贺兰泽蹙眉起身,上前翻过,竟然是晌午在贺兰敏处的那份内眷名单。   “午后阿母派人送来的……” 谢琼琚垂下眼睑,有些报赧道,“本是妾份内的事,你我避在殿中已累阿母忧心,阿母还给妾分担着,原也只要妾复查一遍,但是实在太多了,妾到现在还不曾看完。”   贺兰泽看着那份卷宗,原也不多。   以前她在长安,处理内帏事务,比这个多几倍的,都能一会功夫阅完。   “看不完便看不完,我代你看便罢!”   “当真?”谢琼琚上来给他倒茶,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劳烦郎君。”   “说吧。”贺兰泽也没抬头,笑意朗朗应她。   “怎么不说了?”他一页翻过,抬眸问道。   “妾……”谢琼琚眉间紧蹙,终于松下一口气,想了起来,“午后您三舅母递了帖子,说明日要来探望妾。”   “你不想见?”   谢琼琚颔首。   “那便不见,多大点事。”贺兰泽笑了笑,重新垂眸复查。   “长意!”贺兰泽又阅过两页,觉得周遭格外安静,不由抬眸,却见对面人已经合眼睡着了。   他将她抱去床榻,正欲返身唤竹青守夜,只觉袖角受力,竟是被她握在手中。   他在她榻畔坐下,待一截烛油尽,遂上了榻。   “长意,你往里些。”他低声试道。   榻上的妇人没有反应,贺兰泽握了握手,深吸了口气,将她抱去里侧,然后这般抱着她睡下。   他几乎每半个时辰都会醒来,恐她梦魇,观她神色。   竟是晨至曦初露,这夜她方第一次睁眼。   “郎君!”谢琼琚感受着光亮,推他,“今个不是书房有早会吗?快起。”   “不起。”他合眼道。   “为何?”   “夜中睡得不好,补眠!”   “为何睡得不好?”她不依不饶,推他起来。   “因为一直看你。”男人伸过臂膀,将人揽下,“你睡得很好,睡了一整夜。”   谢琼琚躺下得极自然,甚至还将薄毯四下掖好。   这方天地,仅此二人,安静又舒适。   她觉得她可以待上年年月月,永远都不踏出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补个红包吧。感谢在2023-05-09 23:09:59~2023-05-11 00:0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酥饼仙贝 10瓶;无言、旺仔牛奶 2瓶;诺顿、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晋江首发   ◎难得天气这般好,我想出去看看。◎   许是昨夜确实睡得尚好, 是数月来难得的一个完整觉。这会躺在榻上,谢琼琚没什么睡意。   合眼嗅着身边人身上的苏合香气。   苏合香性平气烈,并不适合作为熏香使用。只因当年贺兰泽灭冀州袁氏时受伤甚重, 身子受寒, 原是用来补气温血调理身体所用。只是天长日久用着,便也习惯了。   如同谢琼琚,初时不知情,深感味道过于浓烈,如今久而久之却是闻来安心。   几乎没有人会佩这样的香, 是故她合眼闻香,便知就是他。   “主上如何摘了这绣囊,不随身佩着?”谢园梅林畔,薛素有些不高兴。   “她仿若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左右香浓味重,隔两日用一次也无妨。”贺兰泽推过绣囊。   随侍的医官正色道, “此乃药囊,非寻常香囊。”   “的确不寻常, 一日用而数日衣衫染香。”少年推却道,“以后也不佩了, 且每隔三日熏一回衣袍便罢。”   小姑娘隐在梅花深处,闻此话, 嗔了声“傻子”。   傻子。   谢琼琚睁开眼, 往他怀中钻去。愈发清冽湿润的甘香, 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如入雨后清风徐徐的松林中, 可闻泥土明亮的芬芳。   她嗔完。   又伸手摸他高挺的鼻梁, 指腹滑下来点他发红的鼻尖,再从俊逸的面庞划去他耳垂,添一片指腹,用两指揉捏。   最后,她的手回归到他左臂上,轻轻触碰。隔着薄薄一层布帛,用两指从肩膀一步步下滑到手腕,又从手腕攀爬回肩头,最后重新捏回他耳垂……   后来她也劝他将香囊重新佩戴,保重身子。   他道是没有不保重身子,就是寻个折中的法子。   她往他怀里再缩进些,柔软的发顶蹭上他胸膛脖颈,脑海中慢慢回想。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   “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   “至于夫人,无辜至此。”   “这泱泱天下人,都觉谢氏女若是死了,方可得贞、得洁,得荣,得烈,甚至可得人之大伟。遗憾她未死且偷生。”   “然即是如此,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身子靠踏实了,昨夜他与她说的话也一一浮现出来。   “我这样想的,就这样说。”   “本就是这个理,你什么错也没有。”   他说得认真又坦然。   一如多年前,他与她坦白身份时,他说,“我一定一定要告诉你的,你该知道的,必须知道的。”   许是这会回忆的事多了些,谢琼琚的头有些疼。   但她却在笑,长睫上挂着泪珠,晶莹剔透。   心跳得比寻常快,在说“谢谢你”。   她的脑袋轻轻蹭着,发丝缠在他颈间,一缕滑落在他下颚。手中失了力道,将他耳垂捏得重了一点。   “还闹!”男人退开一点,抓来她手腕细吻指骨,也没睁眼只无奈道,“没你这般的,自个睡足了,就不让旁人睡……”   似是意识到什么,贺兰泽缓缓睁了眼,垂眸看她睡的地方,迎上一双抬起的水雾凤眸。   竟是闪着许久不见的光。   他将身子一点点重新靠回去,伸出手尝试着环入她腰间,见她没有躲闪,便一寸寸抱紧,再抱紧。   她当真没有抗拒,顺从地贴在他身上。   从梦魇到安眠。   从避在屋内到试着走出殿外。   从那日他治伤榻畔拥抱到今日床帏间相拥……   “长意,你好些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又轻又缓。   “谢谢你,郎君。”她睫羽压下,珠泪滚落,滴在紧贴的两幅胸膛夹缝里,殷入衣衫,湿在心口的位置。   明明是冰凉的泪渍,却将心点得灼热。   男人翻身将人压下。   四目相对。   望见彼此。   清晨浅金色的光晕从帘帐缝隙里跌进来,细小的尘埃浮游在交缠在视线里,周遭的温度慢慢升起来。   谢琼琚有过一瞬的瑟缩,终是在贺兰泽化雪脉脉的眸光中缓缓阖了眼。   这是晨曦化金乌的时刻,从睡梦中醒来的男人,身体有一处本能的灼烫,此时更是蔓延至全身,如烙铁精钢熔着她。   然即是在这样的境地里,他尚且留出理智,捕捉到她片刻前一闪而过的颤动,于是静下心细望身下人。寻见她微微轻颤的眉睫,欲曲未曲的五指,和依旧并不是自然欢好的身体。于是也只是低头吻干了她残留的泪痕,然后翻过身,安静与她平躺于榻。   他的贪心,也只是扣住了她一只手。   指骨有力,指尖圆润,同她作十指交握状。   最后闭眼温声道,“不急的,我们慢慢来。”   谢琼琚掌心的薄汗慢慢干透,后背一层轻颤的颗粒也消散无踪,唯有面庞容色渐亮,双颊浮上一层如烟淡拢的朝霞色。   回应他一样用力握紧的五指。   *   这一日取消了书房的早会,是这以后,男人发出酣沉的呼吸声,谢琼琚掀开帘帐,让竹青去传的话。   早会换作了午后议事堂论政。   贺兰泽离开寝殿时,是谢琼琚午后歇晌的时辰,她破天荒没有多睡,同他一道起来的。   本想唤皑皑过来,给她查会课业。   前两日说近来先生教授的课业从诵读到了释义,她稍有困难。却不想侍者回话,她见这日头正好,又有风,缠着师父策马去了。   “她才能翻马背,不会去城郊马场的。左右是在南苑小林子里,你可要去看看?”贺兰泽道,“马厩有温顺的马,尽着你挑。”   谢琼琚往外望去。   天高气爽,浮云滚金,是个好天气。   她顿了顿,“还是算了。”说着,便让竹青备了茶点瓜果给皑皑一行送去。自个靠在榻上,摇着团扇和郭玉闲话。   贺兰泽也不勉强她,只笑笑去了前头议事。   议事堂中论的自然是昨日之事。   如杜攸所虑,贺兰泽的话并非无懈可击。这日几位大儒都来了,虽不曾言语,然同来的门下子弟接而连三地论述。   开始是单纯地讲妇人德容言工。   往后是男女天地阴阳调和。   最后论及君与后,后亦是君,君者当清正,无瑕疵,为天下表率也。   共五人,前后论有一个时辰。   贺兰泽耐心尚好,一字不落地听着。最后问,“还有哪位要言语?”   殿中无应答。   贺兰泽便又问,“昨夜孤之论,不赞不顺欲要离去者,可有?可上卷宗。”   自然是有的。   原在今早本该举行的早会上便有五位文官,两位武将提了出来,将各自将辞呈卷宗交个了杜攸。   幸得贺兰泽今日贪睡,取消了早会。   趁着这半日空档,被杜攸劝说留下的有一位,自个想通的有三位。是故这会整理好的卷宗奉给贺兰泽,一共还剩三位。   “多谢老师。”贺兰泽接过卷宗时,眼风同杜攸接上,挑起的剑眉下,清亮目光酿出一分自得。   杜攸面庞板正,举止庄肃,衬得青年少了稳重。   贺兰泽下意识理过衣襟,轻咳了声,低眸认真阅过。   杜攸如常转身,容色却柔和起来,心中甚是满意。   温柔乡里半日,是贺兰泽给昨日自己激进举措的缓冲,他亦清楚如今用人的重要性,尚未到大刀阔斧清人的时候;同时也是给情绪上头之人的退路,天下诸侯虽多,明主却当真无有多少。   是故,这厢共一位武将洪飞,两位文官百里允、戴超上了辞呈。   “如此,方才驳孤之意的五位讲郎可是一样递来辞呈?”   五人彼此观望,不约而同望向各自师父。   其中一位大儒拱手道,“主上,此乃我们门下子弟,可否让我们带回门中再做打算。”   已经从驳他变成了门中事,贺兰泽自然见好就收,只颔首道,“当然,有劳诸位了。”   至此,这日堂中最后,三人请辞离去,新人补缺上任。   其中,原本洪飞将军的缺,由李洋补了上去。又激起一层不小的波涛。   因为李洋总共才入麾下数月,除了当日随贺兰泽共度上党郡北麓山崖,扶了他一把,尚未有功绩。这厢领职,总是多有不服。   “怕人不服,你且作出行动来,让他们服不就成了。”殿中文武已经散去,就剩不敢胜任的李洋还在请辞。   贺兰泽一句话给怼了回去,“孤记你当日悬崖护命之恩,你且拿出那日的勇气,担起来。”   闻此言,李洋终是从命应下,道定不负知遇之恩。   杜攸目送远去的人,对着正座上的青年愈发满意。   “得老师这一点头,且不易。”殿中二人,且君臣,且师徒。私下里,杜攸自也受得起贺兰泽这拱手一拜。   他笑意未减,也作一礼退去。   择李洋补位之举,还恩是其一。   然更重要的是此举闹出的声音并不小于昨日之谈后官员离去的声音,如此可稀释可盖去。便从方才殿中情形看,诸人的反应显然移到了今日之事上。   其三,李洋白衣出身,是贺兰泽养起来的第一股新鲜血液。   能不能成功且另说。   杜攸回望殿中伏案阅卷的青年,至少每一步都是一子三路,数管齐下,实属难得了。   *   李洋领了这职位,便愈发忙碌。   中秋盛宴,千山小楼有三日流水宴。   除却原定的七州刺史及其家眷外,贺兰氏族中多来不少人。护院的首领向各将领处调人,时间紧迫,诸将有的存了旁的心思,总觉护院之事不敌领兵作战,要留兵甲以防万一。有的愿意谴人手过来,却又离驻扎营地太远不甚方便。   李洋便毛遂自荐。   护院首领没得挑,也就感激接纳,一起忙得脚不沾地。   八月二十,楼中除了丁朔,公孙缨这并、幽两州的人尚在,其余皆陆续离开,一时安静不少。   郭玉在谢琼琚处陪她闲话,聊起这些日子的事,只感慨万千,千恩万谢。   “也是阿洋自个努力。”谢琼琚话这般说着,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贺兰泽。   也确实是他故意给的机会。   护院临时要人,其实只需他着霍律吩咐一声,就近守将处调人便可,无人会抗令。毕竟如此多的高官俱在,安全甚为关键。   但他明面上却压根未理这事。   是对李洋的机会,亦是考量。   “殿下确乃英明,阿洋亦肯下功夫,自有前程。”   “可不是嘛,如今他干头火热,尤其是从主上为您说话那日开始,便是分外觉得有理,简直奉若圣言,道是您在上党郡上……”郭玉论起自家郎君,兴致高涨,一时不留神谈到这处,这会下意识反应过来,唯恐谢琼琚听不得惊她心神,只匆忙胡乱转过话头,“马上歇晌了,可要去更衣?”   果然,谢琼琚又似散了神,一时无有回应。   眼角都开始慢慢泛红。   郭玉尤自悔恨,不该这般口无遮拦。这些日子,眼看着好了些。   楼中盛宴,人员往来,总也辟出了这么块清净地,容她平安渡过。而这两日,她更是愿意出来,从二楼来这一扣水榭坐一坐。   竹青私下里理着贺兰芷又一次递来的拜帖,道是说不定过些日子,她便能走出这间院子,或者愿意接见一些人,慢慢将心胸打开出来。   “阿雪!”郭玉颤颤唤她,“我……”   “你说阿洋觉得殿下护我的话说得很对,他也是那样认为的,对不对?”谢琼琚确实有些晃神,但并不是郭玉想的那般。   她在想贺兰泽说的话。   只是想得久些,才全部记起。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   “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   “至于夫人,无辜至此。”   “这泱泱天下人,都觉谢氏女若是死了,方可得贞、得洁,得荣,得烈,甚至可得人之大伟。遗憾她未死且偷生。”   “然即是如此,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把话再心里完整地念了一遍。   他说的、这样动听的话。   “对,当然是对的。”郭玉见谢琼琚并未有避讳,反而问得直白,遂四下看过,握上她的手道,“阿雪,你可能见得比较少。其实贫苦百姓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不知有多少。而还有不知多少人,做着苦力。你若见过那凿河开路的人,便知他们挑石背土,炎炎夏日里,无论男女都是坦胸露背。谁会笑话谁?若是有,也定是那些吃跑喝足了的酸腐之人,不知生死先论耻辱!要么就是这些所谓的富贵权势里的人,只顾名声而不惜人命! ”   “他们这些人,都不知人命的可贵,不知为他们填河踏路的人,为了活下去,是多么的不容易,而他们三言两语就恨不得淹死一个人。”   “阿雪,你也一样啊,你虽没有去劳役,但是你分明救了我们许多人。阿洋告诉我,按照殿下的意思,没有你在上党郡做的一切,我们这里就要提前打仗了。说不定我们又要难逃了。就想问问,若是到了那会,一把火扑来,一万支箭射来,难不成只射不穿衣服的,穿着衣服的、箭就自个拐弯了……”   谢琼琚突然笑出声来,“说的都是什么,都是阿洋教你的?”   “你且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郭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反正,我觉得你是顶好的人。”   谢琼琚看着她,半晌笑着与她点头。   “阿雪,阿雪……你又想什么了!”郭玉见这人未几又没了声响,想着自己长长的一番话,不免觉得有些失意,然到底只一瞬,她便重新鼓励道,“我们慢慢来,总之你就不要多想,还是怪我今日话多……”   谢琼琚摇首,反手握上她手背,嘴角噙了点笑意道,“……我是在想,不若我们去看看皑皑吧。”   “看皑皑?她在南苑骑马呢……”郭玉话说一半,反应过来,只扫过院门又回头看她,欣喜道,“去,去,我们马上去,我去给你拿衣裳备点心!”   午时一刻定的这事。   然谢琼琚更衣理妆,换了一次又一次,待动身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而到了外院门口,她到底顿下了脚步,只咬着唇瓣站在一处。   “阿雪,不若算了,不用勉强的。”郭玉眼看她频繁换衣裳时,便觉出了端倪,这人到底还是心有怯怯。   也是,毕竟近三个月来,她还从未见过生人。   “走吧!”谢琼琚理了理披帛,笑道,“难得天气这般好。”   此去南苑也就两炷香的脚程,一路丹桂飘香,枫叶如火,加之侍者避让,也无旁人遇见,谢琼琚虽力气不济,走得慢些,但尚且怡然。   郭玉暗里观其神色,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邻近贺兰敏的陶庆堂,正遇一妇人出来,云鬓花颜,细眉娇目,拐道迎面过来。   谢琼琚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那是并州刺史的发妻吕氏。”郭玉这两日在府中行走,原见过吕辞,只轻声提醒。   然谢琼琚这会头一次露面,对方自也不识她。   故而两人对面而过,只观衣衫以目见礼,遂擦肩而行。   “那位侍女仿若是太孙殿下屋里的的人,婢子见过,如此她侍奉的……”侍女望着背影思索,不免惊讶道,“难道是谢……贺兰夫人出殿了?”   吕辞扶着微隆的胎腹,侧首望去,眉宇神色几多变化,只低低道,“贺兰夫人……这样好的姻缘,原该是公孙缨的。”   “这厢却退婚了……”她的目光落在小腹上,叹息道,“实在、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00:03:41~2023-05-12 01: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徐、清水小土豆、随随、我爱芝芝莓莓、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想实现M&M豆自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晋江首发   ◎能重新入他怀里,能再度与他吻过。◎   南苑的小树林中, 皑皑正打马过来。   她穿了一身橘色滚边的骑马装,踩着半膝皂靴,头发被全部盘起, 只剩一点刘海和鬓发覆在额头和两颊。   秋日晚风起, 半边天际烧起如火的晚霞。她正如从云间流光里跃马扬鞭而来的小仙子,有明艳冷冽的面容,清水透亮的眼眸,衣袂烈烈,乌发上金丝绦割裂身后天幕, 丝绦上小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   “阿母——”她勒马收鞭,踩蹬下马。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奔来时利落迅疾,直撞入谢琼琚身上,都容不得她俯身,两手已经抱紧她双膝。   “翁主, 您慢些。”竹青唤她。   “阿雪,你没事吧?”郭玉扶了她一把。   谢琼琚被孩子这样一扑, 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她轻轻摇了摇头。   伸出手搭在孩子双肩上,垂眼看气息微喘的孩子。从袖中抽出巾怕, 俯身慢慢给她擦着汗渍,将粘在耳边的发丝细心拂开, 将额上的刘海撩起, 擦拭里头藏着的涔涔薄汗。   她的身体还有方才被孩子撞上的余震, 耳畔还萦绕着那一声清脆又热望的“阿母”。皑皑予她的,如此浓烈的感情, 这日是她头一回享有。   “是不是阿母出来看皑皑, 皑皑特别高兴?”她忍不住问孩子。   小姑娘点点头, “阿翁说,您要是能走出院子,以后就能走出府邸,就能走出这个郡县,更久以后也就可以走遍天下所有的地方……您的病就慢慢好了!”   谢琼琚笑了笑,“你阿翁说得很对,阿母会好的。”   “阿翁!”正论到他,皑皑越过谢琼琚,看林子那头正赶来的男人。   谢琼琚转过身去,见人神色匆匆,脚步愈发快速,便牵过女儿上前迎了两步,不禁蹙眉道,“是出了什么事吗?你这般模样?”   “……无事!”贺兰泽看她,又看周遭场景。   教导骑射的师父们在对面林边道上闲话,侍卫们如常值守,马夫牵着马方才迎面撞上时同他行过礼,丈地外的凉亭中,郭玉和竹青正在沏茶摆点心。   剩这处,母女俩正母慈子孝。   “秋高气爽,妾出来走走。”谢琼琚俨然看出贺兰泽的来意。   当是闻她出殿,以为侍者传错消息,又或是她出了旁的事,遂如此心急赶来。   “妾很好。” 她与他展颜,抬了手点向他眉间正欲触上,然想到皑皑还在身畔,又是这朗朗白日,不由别过眼放了下来。   “收回去作甚?”他将眉头皱得更紧,往前走近一步。   谢琼琚想退,他长臂已经扶上她背脊,不让她动。   晚霞烧得正旺,万千光耀落在她面庞,将她双颊原本敷洒的胭脂晕染得愈发瑰丽灿烂。连着久病无神的目光也因为霞光的跌入,闪出细小的光芒。   香靥凝羞,柳腰如醉。   竹青原是来唤他们用茶的,见这模样也没出声,只做了个“嘘”的动作将皑皑赶紧牵走。   谢琼琚抬眸看依旧蹙眉的男人,忍着笑意举过手,轻轻抚平他眉间褶皱。   男人便眉宇舒朗,笑得如愿以偿。只拉过她避在浓阴处,吻过她手背。谢琼琚瞪他一眼,道是要回去了。   回去路上,贺兰泽换了只手牵她。   谢琼琚无奈低笑,只深吸了口气,伸出被他吻过的那只手,反手掩口,唇齿落在方才的位置。   贺兰泽挑眉不语,牵着人往前走去。   *   到殿中已是晚膳的时辰,为着谢琼琚出殿这一举动,贺兰泽喜不自胜,巴巴唤来薛灵枢查诊。   “我听说了,但是不至于这般急的,我想明个早点来看看便罢……”   “那你眼下看了,明日不看不也一样吗?”贺兰泽催促道。   “在下还未用膳呢!”   “孤也未用,孤赐膳!”   谢琼琚更衣出来,见薛灵枢已经过来,只含笑与他见礼。   望闻问切后,薛灵枢神色不错,只道原先的药且先减少十中之二,其余不变。   谢琼琚含笑谢过。   贺兰泽和他一起走的,路上细问了谢琼琚的状况,道是,“眼下看她与常人无异,如何只减这般少的剂量,到底是药三分毒。还有你说的刺穴扎针不是有反噬吗?两日一回,瞧着她两只腕上针孔都来不及消去。”   “针孔罢了,且是在下的手艺……”薛灵枢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到底神色凝重起来,只叹道,“前头与你说过的,夫人乃心病。这些日子翻阅书籍,与叔父一道查阅典籍,夫人所患极有可能是郁症。”   “郁症?”贺兰泽不解。   “不怪前头医官都查不出来,是一种极罕见的病,主要病因是情志内伤。”薛灵枢解释道,“由于情志不遂,郁气凝结,七情伤五脏,然后内伤外化,身体出现各种病证。发病可急可缓,最关键是遇刺激而反复。眼下除了安神一类的汤药辅助,并无太专门的药物治疗。所以药量只能尝试着减少,我来给夫人扎针的频数暂时也不能停下。”   “最最重要的,如今夫人不是有所好转吗,当是周围环境尚可,你亦伴得不错。这般档口上,千万别逆她更别刺激她,她想或不想,皆随她。否则功亏一篑不说,说不定还加剧她的病情。”   “有几成把握确定夫人是得了此种病?”贺兰泽问。   薛灵枢顿下脚步,“九成。”   “九……孤知道了。”贺兰泽合了合眼,“伤及性命吗?”   “病例太少,很难说。”薛灵枢直白道,“容在下慢慢再查查药典杂症。”   “有劳。”   *   贺兰泽回去寝殿时,谢琼琚正在用膳,见他不免讶异,“你不是同两州的官员还有事要商议,前院有宴吗?”   中秋三日流水宴,于原本就在麾下的五州官员,确实只是一场单纯的宴会,用于联络情谊,加固统御。然对于眼下留下的并、幽两州的人,乃是最后的联盟所在。   于私,贺兰泽同丁朔,公孙缨交情都不错。然此二人虽身居高位,到底涉及一州城的利益,尚不能一锤定音,总要往来推拉,讨价还价。   尤其是同幽州处,公孙斐虽然知道自己女儿也没有多少心思,但明面上终是贺兰泽退的婚,如此谈起价来,算不上漫天要价,但也是狮子开口。   是故,流水宴散去后,贺兰泽依旧日日陪同应酬中。   “无妨,且让老师作陪。”贺兰泽坐下来,示意侍者布菜,“今个我陪你。”   谢琼琚点点头,盛了汤递给他。   *   这日里,知她出殿的欢喜,和她得了那般病症的忧虑一起涌上心头,帷幔帘帐落下,伊人合眼后,轮到贺兰泽失眠。   以往,他是控制着自己按时辰醒来观她情状,今夜是当真半点睡意全无。   直到平旦将至,他方有了些睡意。   前头不知道罢了,本就是这么个病症,长意都在好转中。如今确诊,是更明确治疗的方向,他不应该忧虑,该做的是陪她平安渡过。   这样想来,他亲了亲枕在自己臂弯里的人,也合上了眼。   须臾,又睁开。   能重新入他怀里,能再度与他吻过……他的心静下些,闭眼时脸上还带着笑。   *   晨光同照世人,有人合眼有人苏醒。   在千山小楼的另一间寝屋中,丁朔已经起身,正更衣中。   “郎君这般早!”吕辞眯着惺忪睡眼,挪了挪身子伸出手给欲给他扣腰封。   “你再睡会。”丁朔拂开她的手,顿了顿到底还是握了上去塞入被衾中,然后帮她掖过被角。   “这个时辰,太孙殿下都未必会去议事堂。”吕辞搓着空荡荡的指尖,“太孙殿下极好的一人,可惜了。”   “是早,你再歇会吧。”   “这话,郎君方才说过了。”吕辞支起身来,靠在榻上,轻轻抚着胎腹,“妾被郎君扰醒,没有睡意了。”   丁朔这会才彻底顿下动作,看了她一眼,半晌道,“抱歉。”   “既然时辰尚早,郎君是要去见谁?”吕辞被他噎得有些气恼,“郎君莫忘了,这是在辽东贺兰氏的地方!”   “不对,妾口误了,辽东郡属幽州,该是公孙氏的地方。”   “你知晓不是在家中便好,莫要口无遮拦。我只是出去透透气!”丁朔叹道。   “师兄——”吕辞唤停他,“阿辞知道,师兄与公孙姑娘都是清正之人,纵是如今公孙姑娘孤身一人,你们也不至于此,只不过是真心为她可惜。阿辞孕中多思,并无恶意。”   丁朔转过身来,“我在这处是为公,估计还要十余日,公孙姑娘一贯随他阿翁左右,自也在这。然而我们相处,或于青天朗日之下,或于众目睽睽之中,你安心便可。”   “反而是你,若是实在见此思彼,我且派人先护你回去。你看如何?”   滔滔一席光明语,他立在她床头沉沉落下。   高大的身躯被日光折射,投下大片阴影落在床榻上,和她的身形叠合起来。   “是我榻上有刺不成!连坐也不肯坐!”   然这话,吕辞没有说出来,只在心底滤过。   她蹙着眉,摇了摇头,拉过他袖子将他的手覆在小腹上,轻声道,“师兄,我腹中有些不适,你留下陪我一回吧。”   “琉璃,照顾好夫人。”丁朔抽出手,“我去给你请医官。”   “好不容易盼着公孙缨有了这么一个归宿……她如何就这般阴魂不散的?就不能各自安生吗?”吕辞粉拳敲过床沿,恨声道。   *   “同公孙氏退婚一事,我们也是遗憾不已,我二姐更是有苦说不出。但话说回来,原不怪那公孙姑娘,一介女郎能做什么主!”   晌午时分,从陶庆堂请安出来,萧桐与吕辞一行走在甬道上,回想着方才殿里闲聊的事宜,眼下不由继续闲话家常。   “妾也听闻了,原是太孙殿下提出的退婚。”吕辞道,“殿下爱重原夫人。”   “谢氏——”萧桐压声道,往四下扫过,“夫人想来也有耳闻,如今是天下皆知,也就我家殿下痴情,老夫人呕得不行。伤了公孙姑娘坏了两家联姻不说,还白白累了殿下,前头公孙斐可不是牟足劲讨价还价,你说要是联姻了,那幽州城便是嫁妆了。殿下何必辛苦至此。哎,也不知给灌得什么迷魂汤!”   “反正,这一屋子的人,都为她所累。”萧桐长叹了口气。   吕辞抚着胎腹,笑道,“原来老夫人也不喜她!”   “莫说喜欢,夫人也是要当阿母的人了——”萧桐看她一眼,“您想想我家殿下在她身上吃的苦头,哪个当娘的容得下,咽的下这口气。左右是没法子!”   吕辞回想昨日见到的那人模样,喃喃道,“不若我们去瞧瞧她?看看是如何三头六臂。”   萧桐闻言愣了一下,“罢了吧。方才薛大夫给老夫人请平安脉时,您不也在吗?大夫回得清清楚楚,她眼下能出来走走了,正是好转的档口。病情易反复,我们且别触霉头了。那样玄乎其玄的病症,您还怀着孩子,且离远些。”   吕辞不置可否。   翌日,向谢琼琚递了拜帖。   作者有话说:   “郁症”是中医对抑郁症的说法,薛的那段解释是我从百度整合来的,非原创。   感谢在2023-05-12 01:47:01~2023-05-12 23:3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晋江首发   ◎真爱一人,爱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谢琼琚收到吕辞拜帖的时候, 正和贺兰泽坐在临窗的位置,看一副鎏金九子妆奁。   贺兰泽从议事堂散会后带回的,他问她, “可识得此物?”   谢琼琚愣了片刻, 点点头。   二月里,他在王氏首饰铺订购给公孙缨的聘礼,还特地让她作的挑选。   谢琼琚有些生气,眼神里藏不住的微愠。但心想着贺兰泽不是这般欺负她的人,这厢拿出定还有旁的意思。   便勉励压下眉宇间窜出来的小火苗。   偏贺兰泽闭着嘴不说话。   他就这样盯着看对面的姑娘, 眼眶慢慢红了。   这样一来,又让谢琼琚生出了三分莫名的惶恐,她扫过那个九子妆奁,又看他模样。这会是又气又急又莫名其妙。   “你说话!”她突然厉声道。   随她话音一同落下,是贺兰泽一记笑声。   和他的一双海目星眸,转瞬雾气蒙蒙。   他伸出手抚她面颊。   他说, “长意,你方才生气了。”   她终于有了新的情绪。   他继续说, “我、看到了谢园中的你。”   谢园梅林里,哭笑肆意, 会生气会嗔怒,眉眼永远桀骜飞扬的少女。   谢琼琚怔了怔, 问, “你更喜欢她是吗?你怀念她?”   贺兰泽摇头, “我不会忘记每一个年纪的你。只是更心疼如今的你。”   十数年后,出走长安城谦默隐忍, 低眉顺目的妇人。   爱你温柔模样, 也盼你再有骄横不羁的神容。   谢琼琚用面颊蹭他手掌, 挑眉道,“还是先解释解释这幅妆奁吧。”长鬓起势,眉骨聚锋,她原知晓他想要她的每一个样子。   “给你的。”贺兰泽以目示意,扫过那副妆奁,“这不退亲了,也得开始定亲吗?这是聘礼。”他推过去。   原本压下去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窜出来,眼看就要燎原,贺兰泽一把接住被她拂袖推来的妆奁,道,“天地良心,当日在店里我是没话找话瞎扯要寻物作聘礼,也是堵着气为了气你!”   “可是你一点也没落下风,说什么妆奁乃安置首饰之物,每日晨时开盒择取,晚间归拢闭合。还有什么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你分明更能气我!”   男人扮起委屈,那是真委屈。   “你、怎记得这般清楚?”谢琼琚随他话语回忆那日他去王氏首饰铺的场景,只慢慢转过身,微垂了眼眸,“我是气你吗?”   她摇头自语道,“我没有气你,是真心的。”   贺兰泽从榻上起身,来她身畔,“那如今你说这话,就是真的气我了。”   他半坐在榻上,伸手拉过那个妆奁,“我当时就气了一小会,便觉得你说的也对。就想着左右你就在眼前了,左右我那婚是结不成了,这便是给你的。可不是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吗?”   “你还记得,我后头说了什么吗?”贺兰泽揽过她,将妆奁打开。   这是谢琼琚头一回看见实物。   紫檀木质地,上雕主图乃双生并蒂,四周刻以海、水、云、龙,蝙蝠,百蝶,喜鹊作饰,雕工精美绝伦,彩绘栩栩如生。   一丈长,一丈半深的大小,她将将能抱住。   扣锁用东珠镶成了白梅状,确实是给她的。   妆盒内侧嵌入一面青铜镜,打开便可看见,然后是奁身三层二十七格,如今铺开每一层,都已经放足了饰品。   头层放了各色胭脂和口脂,夹层是放着区别头面的单项耳铛耳环,以及各色钗环发簪,底层是梳子,木、银、玉、象牙……应有尽有。   贺兰泽拣了把檀香木篦子,给她蓖发,“这个最不值钱,但是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谢琼琚看着铜镜中现出的一双人,伸手摸上镜面,摸过自己的发髻,停在他熟练蓖发的手上,终于想起那日后来他说的话。   “小轩窗,正梳妆。朝夕相见,如影随形。”   铜镜中有她愈发明媚的笑靥,她转身抱住男人脖颈,亲他面颊,把话说与他听。   这个吻潮湿又芬芳,带着动人情话,落在秋阳微醺的窗台边。   贺兰泽的手抖了一下,拿不住篦子,却扣得住窗牖,扶得住被他平枕在臂弯里的人。   “这是白日!”姑娘嗔他。   “不分日夜。”他伏在她耳边低语,面庞上还有那个吻若即若离的触感,全是她的气息,“只说受得住吗?”   他落下她半截抹胸,看细白的肌肤滚上一层胭脂色,是情动模样。   谢琼琚满脸通红,别过眼恼怒合上。   他便得意地俯身将她抱起。   “你的手——”谢琼琚下意识避过他左臂,这才用药不到十日,皮肉伤没有完全愈合。   却不料,他压根没有打横抱她,一如既往抱她如抱孩童,往内室走去。   吕辞的拜帖便是这个时候递上来的。   外殿门未关,侍女们正识趣地匍身出来。竹青原是看出了端倪,只怪入内时脚步快了些,这厢堪堪撞见,正要避退,却是谢琼琚叫住了她。   “何事?”谢琼琚推了推贺兰泽,示意将她放下。   贺兰泽蹙眉不放,她用膝盖蹭他,“晚间……”   贺兰泽轻哼了声,放下她甩袖去一旁案前喝茶。谢琼琚还是坐在窗下,边听竹青回话边翻开帖子阅过。   “还是不愿见便不见,不是什么大事。”贺兰泽闻言上来扫了眼拜帖,冷嗤道,“就凭这帖子不合时宜地送来,坏孤大事,明个你看孤怎么压他丁三郎的价!”   谢琼琚红胀着一张脸,合贴敲他,竹青亦别过脸去,觉得这话没脸听。   “伺候笔墨,我回帖与丁夫人。”谢琼琚吩咐竹青,自己提裙至书案旁,对着贺兰泽笑道,“妾都能出殿了,也无妨见见客人。前头推了两回表姑娘的,已觉无礼。这厢还是丁刺史夫人,人家特地拜帖来探望,我这好好的,断无回拒之理。”   “且随你。”贺兰泽谴退竹青,自个给她研墨,“一会我去翻一下卷宗,当日对于这些赴宴的刺史夫人,都记录了她们的一些喜好和口味。你要什么,让竹青去库房取就成!”   *   谢琼琚回帖,将日子定在两人日后。   八月二十四晌午,天空横贯着一抹冷金,流云浮动,梧桐潇潇。   吕辞踏入千山小楼的主殿拜访,是谢琼琚头一回在此宴客。到底不再是长安城中的五姑娘,即便是主,她也少了从容和自信。   甚至在侯客的时候,她想起吕辞从并州而来,上党郡便是归并州所辖,呼吸便愈发急促起来,只对镜观色,将胸前衣襟拢了又拢,掌心薄汗擦了又擦。   连着竹青都看出了端倪,道,“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且回了也无妨,左右都晓得您在静养中。奴婢替您备些厚礼给丁夫人便罢。”   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抹去鬓边细汗,自己补了层胭脂,最后合盖看这个软枕大小的妆奁,伸手抚过,最后拉来抱在了怀里。   连这般抱着都是顶合适的尺寸。   “不若你等我九月初二回来,一道宴请他们夫妇。”贺兰泽今个带着丁朔、公孙斐一行人前往蓟县巡视他的地下兵戈武器库。   原是数日前便与她说的,要离开些时日。为了让她不至于一下子落寞惶恐,贺兰泽这两日都是让皑皑陪着谢琼琚睡,好让她适应,然后每日晨起早早过来看她。   数日过去,谢琼琚虽偶有失眠,但心绪尚安,都没有太大问题。   今个晨起亦是如此,贺兰泽早早便来到她的殿中,抱走了皑皑,坐在床头等她醒来。   皑皑说,“阿母需会晚些醒来,夜中我闻她翻来覆去,寅时过后才入眠的。”   贺兰泽颔首。   却也没等多久,人便醒了。   “郎君!”她眯着朦胧睡眼,给他理袖整腰封。   他故意未掖的袖角,没有扣上的腰封。   就是在等她。   她道,“妾不醒,你便这幅模样见人?”她也知道他故意留的。   是无声告诉她,他对她的需要。   她被他需要着。   他低头吻半跪在榻的人,吻她发顶,揉她三千青丝。   想她所想。   怕她所怕。   他不在,她头回宴客,那厢又有着身孕,便与她有了上头那话。   “我无妨,不碍事的。”谢琼琚松开妆奁,如同松开晨起相拥的他,回与竹青同样的话。又叮嘱她去看看备下的茶点是否妥当。   她深吸了口气,行至楼下继续等候。   高门内眷里,送往迎来,怎么都是避不过的。且如今他还在开疆拓土的时候,自己既然随他回来了,总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她自己也需要一步步踏出去。   扫过滴漏,原是自个侯得太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大半时辰。她推开了一楼的书房,铺了笔墨练字,让自己静心。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至于夫人,无辜至此。绝望中自救求生……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   不知怎么,便写出了这么一段话。   谢琼琚看着端正娟秀的字迹,脑海中想象着他舌战诸人,为她挡去万千声音的模样,一颗泪从眼眶滑落,晕染在素白纸张上。   *   吕辞提前一炷香的时辰到的。   出发前又特意着人来递话,唯恐时辰稍早,扰了主人。很是守礼得体。   谢琼琚自无多话,只传人快请。   一场极其平常的探望,甚至因吕辞孕中嗜睡,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便结束了。   然到底一个盛情,一个礼重。   谢琼琚看卷宗记载,知晓她爱好音律,尤爱琵琶,遂特地在库中寻了一只珍藏许久的“小忽雷”赠给她。   吕辞虽也是见惯珍宝,然见那小忽雷,还是惊了一瞬,不由摘下护甲试音,只报赧道,“妾远来仓促,这一点薄礼,夫人切莫嫌弃。”   谢琼琚接过,是两方端砚,青黑花纹,朱砂斑点,一看便是极品。   虽然上头刻着“ 荣宝斋”的字号,显然是这两日里购来的。但也是按着她爱好丹青之故赠的礼,实属有心了。   两厢都很是欢喜。   谢琼琚初时因紧张后背渗出的薄汗,在送别吕辞时,已经彻底散透。   她在殿门口伫立良久,眸光如萤火汇聚,一点点明亮起来,回来殿中催促竹青侍奉笔墨。   “快,还有雪鹄,都给我备着。”   雪鹄区别于信鸽,无论四季,不忌雨雪,只要展翅便可翱翔。且速度之快,是寻常信鸽的两倍多。   乃贺兰泽的暗子营专门培养,用于情报传达的。   这厢离开,从内院的薛灵枢到护院的首领,他都多番嘱咐,甚至挪了一只雪鹄给她以备不时之需。   初给她时,她逗着鸟儿,道是,“不过百里路程,何须郎君如此珍贵的信使!让人知道你我用传递军情的信使传私家话,岂不笑话。”   结果,这他才走半日,她的信便传了出去。   车马行进中接到的雪鹄。   纯白的鸟儿如同一支白羽箭,划破秋日高空,不偏不倚落在贺兰泽车驾前。   暗子首领霍律和副手见状都匆忙打马而来,只当郡县出了急事。   “妾宴客甚欢,与吕卿约来日游。请君勿忧。”贺兰泽这半日提着的一颗心放下,兀自笑出声来。   她能见生人了。   还能宴客。   她会越来越康健。   他们会越来越好。   “主上!”   “主上,可是出了事?”   “无事。”贺兰泽回神。   无事。   霍律同副手眼睁睁看着只有紧急时件才动用的雪鹄从车窗飞出,来去匆匆。   往后近十日,皆是如此。   相比其他雪鹄,大抵终其一生传递的消息都赶不上这只幸运儿短短几日内往来传达的信息。   八月二十六,吕卿二次赴宴,同游梅林。   八月二十八,阿母设宴,妾往之,同乐。   八月二十九,吕卿寻妾作画,妾预备中。   九月初一,皑皑得于嬷嬷教导,初绣完成。乃“鹤鹿寿康”图奉于阿母,代君侍孝。   九月初二,妾侯君归来。   返程时,雪鹄还是飞了一趟。   彼时,公孙缨正好在场。   只笑道,“不过数日分离,殿下如此不放心,还动用此等信使。当日不如妾留下,给您护着夫人。您安一百个心!”   虽然她对贺兰泽无有情意,但是她也没法理解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这么些年来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   她生时,嫁人生子,他那样恨那样爱,却也不去打扰只值满园梅花为念。   她死讯传出,他便策马夜行半个大梁七座城池,寻一抔她的骸骨当作与她白首。   她陪他一道回的长安。   焦土里翻找。   他与她说,“公孙姑娘,我们结了夫妻,哪日我不幸罹难,身后事留你做主,劳你把她与我合葬。”   她瞪他。   他翻过一具焦骨,继续道,“放心,要是我活得比你久,你闭眼看不见管不到的时候,我定帮你屠了并州,将丁三郎与你同椁。”   直到上党郡一事发生,谢氏女声名狼藉天下共闻。   公孙缨突然便理解了贺兰泽的爱意。   她几乎没有接触过谢琼琚。   但她觉得,那样的女子但凡爱过她,都难以再收回情意,更遑论移目。   孤身被困,以一己之残力毁掉联盟,加速融合东线合兵。光这一项,莫论女子,便是七尺儿郎能做到的都寥寥无几。   聪慧又孤绝。   是绝望中搏出的希望,绝境中迸发的力量。   公孙缨觉得,自己格外喜欢她。   “留你护她——”贺兰泽苦笑不得,“孤怕是更担心了。”   那里还留着一个吕氏,丁夫人。   公孙缨听出意思,淬了口返身离开。   许是垂目疾步,门口意识到身影挡光有人迎路而来时,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堪堪撞了上去。   “没事吧?”丁朔抬手欲扶,终是只有袖角风动,足下微挪,往侧里让出一条道来。   公孙缨抬步,与他擦肩过。   须臾顿足回首,“丁刺史,妾闻尊夫人数日内三入贺兰夫人殿中做客,今日起程回去,你最好看顾好你夫人,告诫她莫触逆鳞。”   “你何意?”   “无意!只是想起早年闻丁夫人性子内敛含蓄,生人难近。”公孙缨直白道,“如此给您提个醒而已。”   “当然时移世易,尊夫人如今性情几何,刺史当比妾清楚!”   *   贺兰泽的回信上说,今日傍晚时分便可抵达。   谢琼琚下午接到的雪鹄,更衣理妆,最后穿了一件连帽风袍,走出殿门,带着皑皑去城郊侯他。   吕辞也想去的,但是午时胎动厉害,贴身的守卫和侍女都劝她还是等在府中为好。于是,她便来谢琼琚处送她。   人影远去。   从东边院子长出的繁茂梅枝,根根遒劲,红白两色的花苞结在枝头,能想象来日花开满枝,凌寒傲雪的模样。   “这边地土壤不肥,梅花难开。不想此间竟有这般挺拔的梅林。”吕辞站在院外,看院内梅花,“一个人若是真爱一人,这滔滔爱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夫人,要不……算了吧。”琉璃扶着她返身回去,小心劝道。   “当年谢氏女死讯传来,太孙殿下不就向命运示弱了,愿意娶公孙氏……”吕辞看着瑟瑟无声的侍女,低低道,“我也就痴想一番,但是你瞧这十余日他们又是出入成双,这……让我出口气总成吧!”   夕阳斜照,已经开始起风。   风吹散她的话,吹得谢琼琚鬓发微乱。   谢琼琚的车驾停在城门口,她撩帘回看来时路。   她走出殿门,府门,城门……眼下在偏狭小的空间内踌躇。   皑皑道,“阿母,我一人下去迎阿翁即可。”   竹青道,“姑娘,莫下去了,你便是只在这,郎君看见也是欣喜万分的。”   晚风几度拂起帘帐,谢琼琚理了理仪容,掀开帘帐下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2 23:36:50~2023-05-13 23:3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言 8瓶;诺顿、徐徐、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晋江首发   ◎她应了吕辞,给她作一幅画。◎   霍律打马过来, 和贺兰泽说,“主上,夫人在城门口迎您。”   贺兰泽尚在养神中, 嗯了一声。   霍律催马离开, 声音渐熄,唯一点风声萧萧。   贺兰泽睁开眼。   似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帘帐。   数丈外,城门口。   他的妻子沐浴在霞光中。   他说停车。   掀帘下车,再抬眸, 她已经挪动了身形。   夕阳晚风里,他们走向彼此。   *   这日贺兰敏在陶庆堂设宴,为的是给贺兰泽和两州人员接风。   并州丁氏,幽州公孙氏,皆在此处。   包括谢琼琚。   这是她头一回和贺兰泽同来陶庆堂赴宴。   来时,她在镜边理妆。   贺兰泽说, “累了,就不去。我向阿母请过安便回。”   谢琼琚比着一对步摇, “郎君忘了,妾前头一人都去过一回了。”   所以, 这是她第二次来陶庆堂赴宴。   她没有害怕。   贺兰泽捏了捏她手背。   他外出一趟,她不仅将自己照顾好, 还走出了长长的一步。   只是贺兰泽旧伤初愈, 又往来奔波, 宴未过半,便以不胜酒力、体力不济为由, 早早退了席。   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到, 面上疲惫微醺的青年, 被人搀扶离去时的脚步尚且稳健,半分虚浮模样都没有。   *   “你荒唐!”仰面躺在榻上的妇人散了一头青丝,嗔他不该丢了满席的人回来。   他撑着一条臂膀,也不说话,就这样无声看她。   孤身宴客一切安好的她。   城门口沐光走来的她。   晚宴上与他并肩的她。   她在慢慢地好。   就剩一道坎。   送她妆奁那晚,没有成事。到最后,她伏在他肩头和他说“抱歉”。   从喑哑喉间颤颤巍巍滚出的两个字,让他的心揪起来疼。   便如此刻,两心炽热,彼此燃烧。   然他看身下人,又慢慢曲了手指,不自觉地去攥被褥。一双并拢的小腿,已生无数薄汗。   贺兰泽合了合眼,他实在太熟悉这幅身子了。   几乎一眼便能望到头。   完全的自然情动,和夹杂着恐惧努力支撑的欢好,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对不起……”他垂首埋在她肩窝,低声道,“就是想你……想和你两个人待着!”   那样的伤痛,总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   他将她抱得格外紧,让她足够踏实。   呼吸在她胸膛缠绵,鼻音在心口缭绕,却半点没舍得再进一步   如同呵护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花,养护她纤嫩的筋骨,抚平她曲卷的花叶,然那中间的娇蕊,还没有彻底复原。   他轻嗅观赏足矣,不忍采撷。   为着他最后一刻的停歇,谢琼琚感激而歉疚。她被他换了个位置,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便也没有抬头,只用一排贝齿深深浅浅咬他胸膛。   贺兰泽长臂揽过,捏过她半边脖颈,抬起一张闷了许久的面庞,“没你这样的,我都歇了,你还闹!”   “郎君体贴,妾铭感五内 。”   “……闭嘴吧!”他将人拎开些,翻身合了眼。   谢琼琚躺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只抬起一只手,在他背上蜻蜓点水地打圈圈。未几,男人翻过身,将手拍开,拥人入眠。   *   陶庆堂的宴席,除了贺兰泽早早退场,还有一人亦是提早离宴,乃并州刺史夫人吕辞。   只是丁朔却是始终在席,并未离开。   “自家夫人有孕,又念身子不适,这丁刺史倒是当真坐得住。”   “尤似孩子不是他的一般。”   “主要啊,这席上不还坐着公孙姑娘吗!公孙姑娘品貌几何,可是连我们老夫人都看得上的。”   “说来可惜了,本与主上好好的姻缘,六月都该成亲了……”   “谁会想到主上的原配夫人死而复生,活活勾了主上的魂。如此落单了公孙氏,急煞了丁夫人!”   “瞧你这嘴碎的!论福气,还得是谢氏女,若是换了我,一回没死成便是两回也没脸活下来……”   “可不是吗?今个她居然敢如此众目睽睽赴宴,也就主上捧着她!浑不知自己里里外外累了多少人不自在!”   ……   “这贺兰老夫人不是御下极严的吗?院子里怎会有如此碎嘴的婢子!”琉璃搀着吕辞原在屋内窗下透风。   如此窗牖半开,算是把话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自住进这陶庆堂,二十余日来,此等风言风语,听得不少。琉璃多次想去呵斥住了,奈何吕辞道客居之中,没有管主人家闲事的道理。   故而,便隔三差五就能听到这些言论。   平素还好,今日竟然将她肚子里孩子都掰扯了进去,血脉的事岂容他们这般胡乱嚼舌根 。   琉璃气得要将她们扭去贺兰敏面前受罚,只是依旧被吕辞拦下了。   吕辞这会看不出愠色,只是脸色煞白,两眼空洞,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胎腹上,攥着上头的衣裳。   “夫人,您哪里不适吗?”琉璃看她这般模样,只跺脚道,“您就该按实用安胎药的,喝一顿倒的一顿的……奴婢去请大夫……”   “回来!”吕辞叫住她。   “那奴婢让卫首领请君侯回来!”   闻“卫首领”三字,吕辞更是摇头,半晌道,“她们、她们怎会说孩子不是……”   “夫人,她们就是话赶话。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处后宅没有这样嚼舌根的。左右是这千山小楼的主母实在出格,连着老夫人院子里的人也看不过,才这般愤愤不平,没了体统!”琉璃抓着她的手道,“奴婢就说不该来这趟的!”   她四下环顾,叹道,“这里原就是个大旋涡,好在过两日我们就回去了,不怕。”   “来了,他们还这般日日同道。你瞧他这晚宴席上,垂首一盏接一盏地饮酒,瞧着是谁也不看。其实此地无银罢了……我要是不跟着来,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吕辞红着眼,目光落在拢起的肚子上。   这胎快五个月了,但其实不是很稳。   “琉璃,你说这联盟成了,他们可是又要一起披坚执锐,上场杀敌;那、若是没了联盟,就在并州城中,就我和师兄……我好好给他生个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守在在北地,不同这个那个去掺和,也、也挺好的是不是?”   “不联盟……”琉璃不解道,“可以吗?”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这不本就还没有应答吗,盟约书还没签呢!”   丁朔踏月色回来时,吕辞已经上榻就寝。   她抚着小腹道,“妾以为郎君会早些回来的。”   丁朔喝了不少酒,在丈地处的桌案旁坐下,想起白日里公孙缨的话,遂道,“过几日,盟约签下我们便回去了。你有了身子总是不适,便在屋内静养吧。”   “师兄是听闻阿辞多去了两回贺兰夫人处,怕扰了人家吗?”吕辞见他隔得那样远,冷嗤道,“论起贺兰夫人,那方是有福的。便是无有身孕,纵是那般名声,太孙殿下依旧捧若瑰宝。一样数日分离,今个席未过半,便陪她去了。”   “你混说什么!”丁朔起身低斥道,“若无谢家女郎,上党郡一役或许已经破开并州城门,哪里还有你我今日。你不念其恩,反苛人名声……”   丁朔眼看吕辞一下发红的眼眶,扶腰坐直了身子似是被吓倒的模样,不由深吸了口气,缓声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你既然晓得太孙殿下将她夫人视若掌珠,便小心祸从口出。”   “我今日饮酒多了,还未散酒气,且睡偏厅,你早些歇着吧。”   “……师兄!”   丁朔闻声在门口驻足,却也没有回头,只道,“你放心,我应了老师照顾你,护你一生,就不会食言。”   吕辞还想说些什么,人已经不在了。   “应了老师……”她呢喃道,两行眼泪噗噗索索落下来。   许是当真听了丁朔的话,接下来几日,吕辞歇在陶庆堂,没有再去寻谢琼琚。只每日和萧桐贺兰芷一行在贺兰敏处请安闲话。   然而贺兰敏多来都在礼佛中,陶庆堂的事宜皆由贺兰芷打理着。   到底是闺中未出阁的姑娘,脸皮子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偶尔听了,且让掌事姑姑训斥两声。   只是她说得不轻不重,便也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过。   吕辞闻来,对于谢琼琚,又是嫉妒她与夫君恩爱,又是怨恨她如此出现扰她不得安宁。   然到底一时间也无能为力。   只盼着签订联盟的时辰早些到来。   *   七州联盟基本已经定下,并州这处丁朔念着上党郡之恩,原就是愿意的。不过是座下部将多有争取,尤其是吕寅的诸弟子,多番上卷要求他日划地统治。然最后贺兰泽到底还是没有应下,毕竟异性王易封难收。   而幽州之地,几经推拉,加之贺兰泽退婚失礼在先,终究以划地自治应了下来。   如此,有占星官卜算吉时,将签订盟约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十三。   *   这事定下,主要事宜便是盟书的草拟,这处无需贺兰泽忙碌,自有一并文官落笔。他便偷得浮生,窝在谢琼琚处。   反而谢琼琚忙得很。   她应了吕辞,给她作一幅画。   吕辞想了两日,便说想要一副石榴图。   秋日应景之物,又寓意多子多福。   自然再合适她不过。   只是谢琼琚一贯擅长的是人物画,乃是以神态、情境闻名。这厢作景物图,虽不是头一回,但是拿来送人的,且是吕辞这般生熟参半、身份又特殊的,她难免要多下功夫。   贺兰泽在一旁烹茶,看她铺着一卷纸,来回打着比列构图,“你就是随便落两笔,拿出去也是论金谈价。”   “怎可随便!”谢琼琚剜他一眼,“莫欺人不识画,用不用心稍识丹青者都能看出。再者,妾的笔下,没有敷衍之作。随便二字,郎君辱妾了。”   “为夫错了,这厢给你赔罪。”贺兰泽起身,喂了她一盏茶。   “既是用心制作,如何不先观赏实物?”   东南角上,石榴树长势正好,似火山榴映小山。   贺兰泽眺望外头碧空万里,雁过无痕,就想与她树下闲话,林中漫步。   “主上迟了。”竹青捧着谢琼琚的汤药进来,笑道,“您回来前,姑娘便已经在那处远近高低看了两日了。一会奴婢去给您拿废稿看看,要是那画上的石榴能摘下来,两箩筐都装不下。”   “快,拿来给孤瞧瞧!”   谢琼琚也不理他们主仆二人,只兀自喝完药,重新打着框架。   日头从东边滚到正中,谢琼琚被贺兰泽拖去用膳。   午后歇晌过半,她突然睁开眼,推了推身边的人。   贺兰泽精神尚好,只小眯了会,眼下正靠坐在榻上,阅一卷书。闻声垂眸将目光落下,“醒了?”   她身上这重病症寻常看着无碍,但确如薛灵枢所言,很耗精神气,她总是无力。这般睡后初醒,面容便是一阵煞白。   贺兰泽揉着她面庞,“你倒是长点肉。”   谢琼琚也不挣扎,顺着他掌心蹭去,“郎君,景落在秋日,妾想在日光里打些冷色做对比。另外石榴虽艳,总不会全熟。当绘些半熟的,有个生长的过程。恰如一个孩子的孕育。”   贺兰泽轻咳了声,“所以,你寻你夫君作甚!”   谢琼琚支起身来,笑了笑道,“白垩、铅粉、朱墨这类色彩好得。眼下妾想要调冷需青绿色,石榴半熟乃橙黄色。故而需要青金石做和雄黄矿。”   “这是打我武器库的主意,晓得蓟县那头地宫里锻着刀剑是吧?”贺兰泽挑眉,“你是梦里都想着这回事呢?”   “郎君且说行不行,妾只要一些废弃的边角料便可,不耽误您大事。”   “有什么不行的,眼下我便传雪鹄让人送来。”   闻“雪鹄”二字,谢琼琚不由红了脸,只垂首缩在了被褥里。   “你且说如何谢我?”   秋阳浓烈,风蔓帘帐,合衣未脱的两人,竟也能鸳鸯被里掀红浪。   半晌,谢琼琚露出半张芙蓉面,亲在男人脸颊,低低道,“再等等!”   贺兰泽喘出一口气,将人抱来怀里,给她按揉太阳穴,“都这么多年了,我不怕等,就盼长意好好的。”   青金石和雄黄矿是九月初四午后到的。   谢琼琚得来,试色调和又是一日。   九月初五落的笔,六尺长,三尺六宽的一副画,谢琼琚光落笔就足足六日,白日比光上色,晚间灯下描绘。   画成之际,是九月十一寅时,她已经连着十个时辰没有合眼。   夜色深浓,平地起霜。   贺兰泽半睁着眼,摩挲枕畔,发现人不在。披衣至书房,看见她伏案睡着了。   而案上画作已成。   主图乃墨枝两簇,一支石榴结子蕉花红,另一枝则是泛泛橙黄生长中。上绘秋阳暖空,下铺草木萧疏。天地间斜照花洒是风在中央。右上方题云:“千子如一,颗颗明珠走。”   整幅画笔力强劲,水墨淋漓。全图笔法粗简恣肆,笔简意繁。又寓意非凡。   “郎君,妾画得如何?很好是不是?”   贺兰泽嘴角的骄傲色,手抚画面恨得收入囊中的欢喜欲,在谢琼琚泛着鼻音的问话中消散。   他扯下身上风袍给人裹上,冷哼道,“好什么好,你看看你气色,还要不要睡了?”   话说着,已经将人抱起。   却不料谢琼琚挣脱下来,“这画得晾三四个时辰,郎君帮妾一把。”   她揉了揉眉心,一边从左侧里挪来画架,一边扫过滴漏,“等能上轴,最早也要明日无时了。好在明个十二,你们十三签订盟约,尚能赶上。”   “何至于此,大不了多宴他们两日。或者他们有事一定要签完盟约就回去,你这也不急,,待日后完成让快马送去不就成了。”贺兰泽将她拎回座榻,自己挪出画架,将画平铺晾上。   “妾也原打算慢慢绘的,但丁夫人说想早日看见成品。”谢琼琚靠在榻上,眼皮都要抬不起来,仅一点眸光落在对面侍弄画卷的人身上。   她揉过眼角,让自己看清楚些。   画很好,人更好。   原也不单单是吕辞催要之故,是她自己也想早点绘完。   她想知道,自己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吕辞是这段日子里,自己头一个见到的生人,幸得友好。让她安心许多。   后来又来过两回,带自己去陶庆堂用膳,让她第一回 面对贺兰敏,觉得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艰难。还与她一道在梅林散步,说她值得太孙殿下如此厚待。   谢琼琚对她很是感激。   “还有一重缘故。”她被贺兰泽抱回寝殿榻上,两手圈在他脖颈,同他额尖相抵,“或许这画以后,哪日里其他家的夫人亦爱妾之画,妾与其相交,劳她吹吹枕头风……郎君前头论政辛苦,妾送往迎来也能为你分担些。”   “长意……”贺兰泽埋入她胸膛,痴痴唤她。   *   谢琼琚睡得晚了,晨起贺兰泽起身她都没有醒来。   今个要处理两样事宜,一个是对草拟的盟约书过目审核。这事简单,贺兰泽在隔壁书房便完成了。   还有一事是霍律处,派出去的暗子有了谢琼瑛的消息,今日回楼中复命。书房和寝殿都在二楼,贺兰泽恐谢琼琚随时醒来,闻其名刺激到她。虽然她曾平静地提过一回,但他总是有所顾忌,便去了兰汀处理。   话说兰汀这地尚好,他落座不久,正听暗子回话,抬眸便看到了窗外东南角上凉亭里的盛景。   接近正午的日头,烙在高远澄碧的天际。   日光柔和,从石榴树繁茂的间隙零星洒落,点点斑驳映照容色清丽的妇人身上。她打开画轴,向客人展示她的画作。   吕辞扶着腰肢靠近,侧面露出一点笑意,当是很满意的。   “主上……”   “你继续说!”贺兰泽抚着拇指扳指,吩咐道。   暗子便继续回话。   道是五月里上党郡那场突袭,谢琼瑛根本没有取得定陶王的同意,是将在外未遵君命。本来同高举丽联盟成功估计回去还能有所交代,但不遂他愿,且又冒出身世之事,他手上原有的谢氏万余兵甲因此不愿完全效忠于他。结果他倒打一耙,反说其姐不是谢家女,拖了汝南朱氏一族的族长证明,如此重新聚拢了谢家兵甲,占了西南之地的永昌郡。   贺兰泽起身看地图。   如今他在辽东郡,属大梁东北线。谢琼瑛则在西南的永昌郡。   这地选的可真好。   如此漫长、贯穿整个大梁的路线,行军过去,谢琼瑛完全可以以逸待劳。   他非十倍兵甲不可胜,显然一时半会是灭不了他了。   贺兰泽轻叹一声,回首看窗外的人。   世人慕强。   明明她才是谢家女儿,然只因话语权一时在对方手中,便只能由着他颠倒黑白。何论此乱世,在真正的谢家女却手无缚鸡之力,而冒名的谢家子却能战善战之中,那些想要寻找主心骨的无名将士们还是选择了后者。想来汝南朱氏当也是被谢琼瑛控制了。   也怪自己慢了一步,要是早些趁热打铁,以她夫君身份聚拢那支残余的谢氏兵甲,救出汝南朱氏,还有部分谢家女眷,眼下她便有母族可依,亦可让谢琼瑛成丧假之犬。   霍律自然明白贺兰泽的心意,看他一副遗憾神色,只劝道,“主上切莫自责,毕竟夫人这一系列事出得实在太突然了。而最关键的档口,您二位又都在崖底,出来后夫人伤成那样,自然护她养伤为上。如此才让那小人占了先机。”   当年因为贺兰泽左臂被废之故,霍律对谢琼琚多有成见。然经此一役,他亦觉那妇人之不易和可贵。   只是想起自家夫人之言,坊间对这位夫人所论,依旧不甚友好。多来觉得误了主上,不堪为新妇。   不由低叹了一声。   贺兰泽蹙眉看他。   “属下想着谢琼瑛……”霍律感扯过话头,“那谢琼瑛不是谢家子,不过倒是带着谢家女眷和汝南一族,同去的永昌郡。算他还有良心!”   “他把人都迁去了?”贺兰泽果然凝来神思,不可置信道。   转念一想,大抵是为了他日作为胁迫之用。   至此,贺兰泽也未多言,只将霍律招至身前,秘令事宜。   他站在窗前,看凉亭中的伊人。   她失去的东西,他总会一件件补足她。   秋风和煦,浅阳淡金,贺兰泽也没上东南角亭中看石榴树,扰她们兴致。只摇着折扇遥看那处。   半晌,唤来司膳设宴,又着人给丁朔递话,让他过来一道用午膳。   前后统共不到一炷香的时辰,然他才将将吩咐完毕,便闻得女子一声尖叫。   抬眸望去,竟是吕辞从亭中出口石阶跌下。而谢琼琚抱着那幅画,除了身形一点晃动,竟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由着人滚下去。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一段写完可能要很晚了,先发这段吧!卡在这我补个红包哈~   感谢在2023-05-13 23:35:30~2023-05-15 20:1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耶耶耶 7瓶;极地星与雪、清水小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晋江首发   ◎谢琼琚重新陷入梦魇。◎   谢琼琚心中念着那副画, 虽疲累但也没睡太久,巳时一刻起身的。   本还想午后查验一番,且将画送去。不想还在用着早膳, 吕辞带着侍女便过来了。   大抵已近辞别的日子, 谢琼琚还不曾将画送去,只当她是未曾画好,故而来说一声,“左右也不急了,勿过于费神。”   吕辞说这话的时候, 很是客气,甚至面上还带着几分报赧。   谢琼琚满目笑意,冲她摇首,带她去了贺兰泽书房观赏那画。   她当是满意的,眼中满满的惊愕和欣喜,和谢琼琚说, “这处日光暗些,不若挪去石榴树旁的凉亭, 流云日照,比着实物, 岂不美哉!”   谢琼琚自然道好。   两人去了东南角,谢琼琚抱着那副画, 让郭玉同吕辞侍女一道, 一边一个搀着她。   吕辞说, “就这么几阶,无需如此的。”   谢琼琚说, “安全为上。”   她看着吕辞隆起起的小腹, 又看自己手里捧着的石榴图, 目光落在对面的兰汀上。   谢琼琚听侍卫说了,贺兰泽在那处理事宜。   这会亦隐约看见他摇扇观图的身形。   如竹如松,挺拔鹤立。   她拢在袖中的手抚了抚自己小腹,今岁他二十又七了,膝下除了皑皑,还没有旁的子嗣。谢琼琚想,待身子好些,他们可以试着再要个孩子。   确实就几个台阶,不是太高的凉亭,她们很快便到了。   郭玉帮她将画铺开,恭敬退在一边。   吕辞的侍女琉璃说,“出来时夫人还未喝安胎药,眼下去取。”   未几,吕辞摸了摸肩头,道是不想在这树下凉亭里风吹着凉意甚重。   谢琼琚便道,“丁夫人若是不嫌弃,便披妾的衣衫。”   吕辞道,“夫人不嫌妾麻烦便好。”   于是,郭玉去给她们披风。   谢琼琚交代她,选一件没穿过的新的送来。   所以郭玉去得有些久。   所以,亭中就剩了她们两人。   吕辞品着画,面上有浅浅的笑,看着很喜欢。   她确实喜欢。   因为她拿起画,走到凉亭的出口处,阳光最浓的地方,细细观过,说,“妾喜欢这画。”   六尺长的画,这样拿起来自然需要人帮衬。   谢琼琚和她一人捧了一半,闻她这话很是开心。   她想说,夫人喜欢便好。但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吕辞还在说。   她说,“但妾不喜欢作画的人。”   “就是你,妾很不喜欢。”   谢琼琚蹙眉,有些疑惑。   吕辞笑了笑,“有什么好疑惑的!你想啊,本来我们都好好的。妾和师兄喜结连理,也算平静。公孙缨和太孙殿下大婚,郎才女貌。哪怕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但是门当户对,对彼此有益,也是能够过一生的。偏你,你这个原该死去的人,却又活了过来。累太孙殿下退了公孙缨的婚,公孙缨一退婚,师兄便又心不平气不尽,满心愧疚,觉得让公孙缨孤身一人。师兄心乱,妾自然心急恐慌……你说,妾不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   “你一个人死而复生,却累这般多的人不得安生。哪个能喜欢你!”   “对 ,太孙殿下喜欢你!可是殿下落到了什么好?”   “妾闻他手下官员为护他清誉,不满于你,最后争辩无果离他而去者,有一武二文。又闻七州联盟,为弥补公孙氏被退婚伤了颜面,殿下只得允他划地而治。可是本来,这幽州城该是公孙缨的嫁妆,殿下唾手可得。”   谢琼琚握在画上的手有些抖,她想反驳她,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沿着她的话回想,似是寻到一个突破口,可是吕辞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一点也不给她说话的余地。   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吕辞说,“或许妾说的这些,殿下是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是你的荣幸。你也都知晓,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自然妾一个外人不配置喙。但是多少波及妾了,妾直言而已……”   她顿了顿,“至于你这画嘛,妾是实在不敢消受。”   吕辞伸出纤白的手指,抚过上头落款,谢氏琼琚。   “谁敢啊!”她摇头道,“大抵是殿下把你护得太好了,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坊间都是如何论你的,声名狼藉,残花败柳……这画妾若是拿回去,岂不是妾自染淤泥裹身吗?”   她的素指纤长,小指带着护甲,从“谢氏琼琚”四个字上划过。   谢琼琚的心揪了一下。   如被人扇过一把掌,又似利刃捅入肺腑。   怒意直冲脑门。   尤其是,吕辞沿着她的落款名字撕裂图画的声响,割入耳膜。   连带她前头无数话语一起扎入心田。   谢琼琚看着两簇石榴裂开,天上金乌破碎,地上落红被卷角掩盖,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都受到伤害……   犹如郎君送给她的绿金石和硫磺矿粉末飘散在风中;又如前头他陪伴她一同作画的日日夜夜全部化成碎片。   谢琼琚抬手打了她一把掌,从她手里抢回半张画,亦顺势揪住了对面有些晃动的身形。   那是她头晕目眩、盛怒之中仅存的理智,她无惧打这个女人。但是她不能让她在自己的地界出事。她的郎君和自己的郎君明日里就要签订联盟,不可以出岔子。   “那些话,就与这一巴掌抵了,给我滚……”   谢琼琚记得很清楚,她把话吐出时,吕辞还是站着的,甚至还冷笑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她就撞了上来,顺势跌下去的。   *   “对,她自己又撞了我一下。她自己滚下去的。”   谢琼琚被贺兰泽带回寝殿,因吕辞的话和最后从她身体里蜿蜒流出的血来回在她脑海中浮现,未几便也散了意识。   此刻醒来,回忆凉亭种种,只抓着郭玉的手道,“她惹我生气,我打了她。但我没推她,我还不置于推一个怀着身子的人……我也打不想她的,可是她实在太过分了!”   “郎君,郎君呢……”   “丁夫人、伤得不轻,怕是……”郭玉安抚她,“主上陪了你许久的,但是碍着丁夫人的状况,总没有你们夫妻二人都不出面的,所以半个时辰前,郎君去了陶庆堂。他走时交代了,你歇着就好,万事由他!”   “姑娘先用药,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竹青在屏风后接了丫鬟的汤药过来,“这日的事明摆就是丁夫人故意的,故意支开婢子们,就剩你们两个。所以姑娘不必慌张,奴婢都能看明白的事,郎君看得更明白,自然会护着您的。”   “故意的?”郭玉未在高门大户的后院待过,有些不解道,“那为何要故意?阿雪和她无冤无仇的,再说她实实在在跌得不轻!”   郭玉意识到这话说得易让谢琼琚多心,然她尚且记得贺兰泽传医官救治吕辞时,那石阶的血,和面色雪白的人。   不由轻声道,“阿雪,是不是你气急了,不小心推了她一把?”   竹青闻郭玉的问话,一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只一边晾着药一边问道,“那吕辞到底说了些什么?累姑娘如此生气!”   谢琼琚抬眸看她们,接过药慢慢饮着。   脑海中断断续续回想吕辞说的那些话,最后只轻轻摇了摇头,“到底是我动的手,是我不对,等她好些,我去给她赔罪。”   她将药喝完,披了件衣衫起身,在殿门口等贺兰泽。   内殿外院多出了很多有侍卫。   偏厅里赶来了医官药童。   身边是她最亲近的侍女,今日原不是竹青当值,也被他唤了回来。   他严严实实地护着她。   足够让她安心的。   但是谢琼琚看着这些往来无声的人,不知怎么好多被一直压抑起来的人和事慢慢从脑海迸发。   她想到了中山王府数不尽的争风吃醋,尔虞我诈;想起深宫之中杜昭仪时不时就传人给她训话立规矩;想起今日吕辞的话,她说……殿下落到了什么好……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是殿下把你护得太好了,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坊间都是如何论你的……   坊间是如何论你的?   殿下落到来了什么好?   不是这样的。   谢琼琚拼命掐着自己手掌,说服自己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根源不在她……许久,她平静下来,开口道,“竹青,你去陪着皑皑。这事不大不小的,别吓着她。”   “那奴婢去把她接来吧”竹青瞧她面色除了些许担忧看不出别的,话语亦是平和,遂道,“今晚且让她陪您睡!”   谢琼琚摇头,“不必了,院里才出事。你守着她,我就安心了。”   *   陶庆堂处,贺兰泽坐在贺兰敏的院落里,贺兰芷在萧桐的示意下给贺兰泽上了盏茶,然后规矩侍奉在贺兰敏身侧。   “阿郎,我问过薛素了,丁夫人看着伤得严重,但都是外伤。”贺兰敏瞧了眼外头,“虽说见了红,但我将“艾榆丹”给她用了,不会有大碍。你且放心。”   闻“艾榆丹”,贺兰泽蹙了下眉。   艾榆丹是止血温经的绝佳药材,是当年贺兰敏还是太子妃时,第一个孩子不幸流产伤了身子,先太子聚国手,寻良药,给她制作的三枚丹药。   到如今,药方尤在,然所需药材之稀,如同良人之珍,都已经难再有。   丹药三枚,当年贺兰敏养身用了一枚,后来贺兰泽筋脉受损用去一枚。剩此一枚,于贺兰敏而言,更有睹物思人的意义。   “阿母—— ”   贺兰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贺兰敏却笑了笑道,“阿母知你打算,丁刺史自然深明大义,不会因私废公。但他也是才上位,座下文武多有出自吕君侯门下,前头为着划地而自治一事已经同你多有博弈,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为护吕氏独女的那些子弟,定会乘机进言……你打算在明日的盟约上退步,应了此举,以平息此事,可对?”   “终是在我院里出的事,孩儿自然该担下。”贺兰泽道,“阿母,长意病着,多来无心的。”   “她有没有心,这事都因她而起!”贺兰敏叹了口气,“只是我儿护妻担下此事,我为母,自当护子,便也理所应当担下这事。左右你也和丁刺史照过面了,坐这无济于事,且回去看着她吧,别那头又出事了!”   “表兄,姑母说的在理。你且回去守着表嫂就好。”贺兰芷难得开口,容色温软道,“骤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定然害怕的。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   “你也是,不必成日守在我这。”贺兰敏拍了拍她手背道,“有空去寻人家说说话!”   “我递过帖子,但阿嫂养病中,怕不好叨扰。”贺兰芷轻声道。   “前头她病重,如今好些了。”贺兰泽想着那枚艾榆丹,心中松下一口气,只笑道,“你阿嫂极好说话的,你得空过来玩玩,自然是好的。”   几人闲话中,薛素过来回禀道,吕辞孩子保下了,人也清醒了过来,修养一段时日即可。   随同而来的竟然还有丁朔。   贺兰泽起身迎他。   丁朔连道“不敢当”,又道,“拙荆无碍,想来是惊恐中误会夫人了,殿下多包涵。”   “丁夫人无事便好,且让她在此安心修养。”贺兰泽对丁朔的态度实属意外,一时也来不及想太多,只和他拱手致礼。目送他回去照看吕氏。   “好了,这回安心了,你也回吧。”贺兰敏起身从侍女手中拿来一件披风,给贺兰泽披上。   “多谢阿母!”贺兰泽低眸看母亲给他系飘带,低声道,“辛苦阿母了。”   贺兰敏轻笑了声,“莫觉得阿母这会便能接受了,不过是遇了事,总得先安内再攘外!”   “先安内——”贺兰泽面色愈发和顺,“至少阿母这会也觉得长意是我们自己人,是不是?”   贺兰敏叹了口气,合眼道,“回吧,别在阿母眼前晃!”   *   陶庆堂内,薛素去往偏厅给贺兰敏炖安神汤药。   “你留步!”贺兰敏叫住他,“那厢如何?”   “有夫人的丹药,吕……”   “我不是问她。”贺兰敏捻着珠串道,“谢氏如何了?”   “丁夫人跌倒未几,她便晕了过去。殿下来时她还未醒来,想来刺激不小。且暗里尾随在外院的侍卫不是说了吗,夫人扇了丁夫人一把掌,想来是极怒中,但是她还能扶正丁夫人……”薛素摇首叹息,“被逼仅存的理智,实属难得,若是这点理智都没了,怕是殿下养护了这般久续起的心志就彻底散了。”   “她那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好!”萧桐接话过来,“怎么听来这般事实而非,玄玄乎乎的。”   “夫人那处说白了就是心病,人心这种东西,确实玄乎,没有对症的药,全靠人医。”薛素叹道。   “所以,也靠人毁!”贺兰敏覆盖饮了口茶,“那便容她养着吧,少些生人见她。”   “可对?”她的目光落在薛素身上。   “老夫人所言甚是。”薛素颔首,转去偏厅。   “妾原想着让吕氏因他们几人情意纠葛的事,出言刺激刺激谢氏。未曾想这吕氏自个撞了上去……”萧桐百思不得其解,“妾实在看不懂这她是个什么路子,只是到底是妾吹的风,累二姐损了那样珍贵的丹药,妾这厢请罪了。”   “去扶起你阿母!”贺兰敏示意贺兰芷,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各家自有家务事,哪里都有烂摊子。吕氏之举确实出意料,但一枚丹药用得不亏,护了吾儿的疆土,也换了他的心,值了!”   萧桐闻话饮茶,但笑不语。   “夜深了,阿芷,送你阿母回去歇息吧。”   萧桐被贺兰芷搀扶着,盈盈行礼而去。   秋风瑟瑟的甬道上,她嘱咐女儿,得空去看看你的表嫂。   “阿母,要不算了吧……”贺兰芷怯怯道,“表兄将她护成那样,我可不想触霉头。”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我觉得大姐姐说得挺对的,表兄这么些年都没有忘记谢氏,我何苦趟这趟浑水!我瞧着大姐姐如今过的很好,逍遥自在的。”   “糊涂!”萧桐瞪她一眼,“可是这个中秋你们姐妹碰面,她又和胡说八道了?她自个不长志气,还灭你威风。你表兄何许人也,往他枕畔躺上去,有个一男半女,你便可以扶摇直上,岂是区区一个刺史夫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再者,又不是非要你夺他的心,占其名谋其位罢了,多难的事!”   “那你们如今不是好事多磨吗?”贺兰芷莫名道,“谢氏闹出这般大的事,百口莫辩,何不趁机坐实了,趁着如今外州人员都在,给表兄施压直接弃了谢氏!”   萧桐看一眼自己女儿,叹了口气道,“这得让你姑母和你表兄撕破脸!你表兄都能随谢氏女跳崖,今日这事一旦对谢氏女群起而攻之,他有一百种法子保下她,给她择干净,这是让他们共、患、难。”   “然眼下么……”萧桐戳儿戳女儿的脑门,“你可看见了你姑母的赢面?”   贺兰芷愣在一处,半晌道,“表兄感激又感愧姑母,还有——”   她眼神亮了亮,豁然道,“方才表兄说,我可以随时去看望谢氏。”   “本想让吕氏作盾的,不想她自个主意大,当了一柄矛,帮我们破开了你表兄费心垒砌的铜墙。”萧桐握着女儿的手道,“你且大胆地去,你姑母给你铺着路,你阿母为你保驾护航。”   *   寝殿中,谢琼琚靠在床榻,听完贺兰泽的话,原是松下一口气。   然,她依旧问道,“既然是她自己摔的,阿母何必拿出那样珍贵的丹药?”   “傻子,总不能白白看她失去孩子吧。”   “这不对!”谢琼琚摇首,“她自己寻死,不要孩子,给她医治自是应该。那药是额外的,为何要给她!”   “不给她,她的孩子或许就保不住了啊。”贺兰泽抚着她脑袋,觉得解释得有点吃力,只耐着性子道,“长意,这事到此为止是最好的处理结果,处理好了就过去了。没有人会怪你!”   “不是的,你听我说。”谢琼琚抓着他的手道,“蕴棠,你听我说。我再说一次。”   “她先骂我不堪为妇,不配存活,然后又撕了我的画。”说到此处,谢琼琚抬手抚上贺兰泽眉间褶皱,“你看,即便再听一回,你还是听来就生气,说明她真的很过分是不是?”   贺兰泽颔首。   “所以我打了她。是过激了些,但我可以去赔罪。那么我和她之间就到此为止,为此为止了呀。”   “后来,是她莫名其妙自己撞的,她自己为人母却做出这样的事,是她的责任啊。伤在我们这处,我们给她医治自是应当。”   “可是为何阿母要把那样珍贵的药拿出来送给她?这是额外的馈赠!”   “你扪心自问,是不是你们都默认了是我推的,是在为我善后,做人情?可是分明我什么也没做啊!我没做——”   谢琼琚一把推开他,嘶吼出来,“什么叫没有人会怪我,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做,谁有资格怪我!凭什么怪我!”   “长意!”贺兰泽合了合眼,深吸了口气道,“你如何想不明白,你推和不推就算是辨清楚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吕氏昏迷前就是一口咬定你推的。这件事只要并州不再追究,我们处无有损失,你亦不需要出面承担或者当面赔罪,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样的道理,你该很早前就是明白的啊。好多时候我们没法非黑即白,所求是利益最大化。”   “是我做的我愿意承担,不是我做……”   “你能承担什么!”贺兰泽似是累极,终于厉声吐出一句话。   谢琼琚整个人颤了颤,眸似惊鹿,抬了一半垂落下去,低声道,“对,我什么也承担不了。但是,我更承受不起你阿母那样大的牺牲……”   贺兰泽看她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显然是被吓到了,只重新坐下身来,将她抱入怀里,让她伏在自己肩头,抚着她背脊道,“阿母疼我,慢慢地也会爱屋及乌。便看今日事,她还是把你看作一家人的。一家人,本就是相互帮衬的,无谓什么承不承受的起!”   谢琼琚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但是再说,他可能又要生气了。   她靠在他肩上,回想他方才疲累至极的样子,便也没再多言。   只在心里,一遍接一遍地说。   我没推她。   *   九月十三卯时,已是天光大亮,谢琼琚在梦中惊醒,说的还是这四个字。   郭玉扶她起身,念起昨日在屏风外听到的他们夫妻二人的话,只劝慰道,“郎君说的其实在理。您看,眼下一切都好好的,您也未受什么委屈,郎君今个在前头签订盟约,什么也不曾耽误。”   谢琼琚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就是一直想着不要给他添麻烦,不成想好不容易没有添麻烦,也没做错事,却是无形中被坐实了。他阿母好意,我再要辨个明白,看起来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番话,是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想要为自己辩驳,然看着枕畔那副倦容,终于自我说服之语。   谢琼琚觉得确实没有多大意义,他若相信自己就该彻查清楚,岂能随便让他母亲将那样珍贵的药送了出去。   但是说他不信任自己,仿佛也有些冤枉他,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向他那般对自己这样好了。   思来想去,就当是自己推她的吧。   这不,局外人如郭玉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过多纠结。   谢琼琚揉着胀疼的头,打开他送的那个妆奁,看铜镜中的自己。   告诉自己,“过日子不要太较真,更不要想太多。”   她更衣理妆,听到侍者来回话,道是表姑娘来看望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连着之前两幅帖子,这是贺兰芷第三回 欲来拜访她了。吕辞她都见了数回,没有再推却的道理。   她说,“快去请吧,再备些茶点。”   然后让人去库里挑了些东西,预备送给贺兰芷,想了想她阿母也在府中,还有她常日伴着贺兰敏,便又命人挑了些预备给给她们。   贺兰芷瞧着是个直率的性格。   她道,“阿嫂莫忙这些,府库里的东西一半都是姑母填给表兄的,她都见过。一半是表兄自个的,属官进献时,表兄仁孝,亦都先给姑母过目。我们也都有幸观赏过!这会啊,是留着迎你用的,你且莫拿出来了。”   谢琼琚捧着一盏茶水,手莫名颤了颤。   她突然感应过来,给人备礼,寻常确实不是这样的。该是用她私库的东西,用她的嫁妆。   可是她连母族都没有,又哪来什么嫁妆!   她环顾四周,除了他,她一无所有。   她勾了勾唇角,两只手捧上茶盏,慢慢将水饮尽。   好在贺兰芷没有纠结这处,没让她太难堪。   谢琼琚茶盏落桌,她便转了话头,低声道,“阿嫂,其实这回我是特地来谢您的。”   闻“谢”字,谢琼琚有些诧异。   她们之间这是头一回接触,何来感谢一说。   贺兰芷往四周扫过,声音愈发地轻,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就是前头我孤身被困上党郡,实在是害怕……”   谈起上党郡,被贺兰芷抓着的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偏贺兰芷不以为意,只真切道,“那些士兵多有秽语,尤其是那个谢琼瑛,若非您后来揭开他面目,我还想不通,一个世家子,怎能有那种粗鄙话语。幸得您来换了我,把我救出去,不然我都不知会如何……”   谢琼瑛是怎样粗暴卑鄙地?   她是怎样揭开他的面目的?   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坊间都是如何论你的?   声名狼藉,残花败柳……   上党郡上的每一个画面都在脑海浮现,吕辞的话缭绕在耳际。   谢琼琚重新陷入梦魇,整夜整夜无法安睡,但她极少闹出动静,也很少在梦中惊醒,只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给他添麻烦,反正也是治不好的病症。   然而很多时候,还是贺兰泽发现的端倪。发现她衣衫湿透,唇角咬破,方将她唤醒。   她醒来,面上带着寡淡的笑,说,“抱歉,把你吵醒了。”   如此半月过去,薛灵枢处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说病情受刺激反复也属正常,且慢慢静养。   之后九月三十,吕辞身体大好,丁朔请辞,回去并州。   贺兰泽心下稍定,送走这尊大佛,对谢琼琚养病或许能好些。   然而,毕竟是见血的事宜,总是不吉。贺兰敏请了高僧前来府中念经驱晦。再寻常不过的事,谢琼琚却觉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当年在中山王府也是如此,寻人驱除邪祟。到头来,人人都说她是邪祟。漫天的指责和僧人的木鱼声,扰得她不得安宁。   这会虽没有人这样说她,但于她而言,亦是一场噩梦。   最后的点香送佛,她手中三柱香,柱柱皆断。皆撒裂在地,无一柱入香炉。   贺兰泽先于高僧开口,“孤奉香火百金,灯海千盏,你们就求来如此劣质的香吗?”   许是他的话语和眼神,都带出了刀剑的寒光,重僧人垂眸不语,只再奉香来。   然谢琼琚已经摇首退后,半晌在他鼓励下伸出手欲接,却发现右手触在上头,僵麻不已,根本动不了。   众目睽睽,香烟袅袅。   上有高堂至亲,下有文武属官。   谢琼琚就这样拂袖将香烛打落,“妾就不点,你要逼死妾吗?”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话语。   之后是漫长的黑暗。   她清醒在两日后的晌午。   她看着外头日光,依稀想起些那日晕倒前的事。想的不是特别清楚,但有一件事,她记得特别清楚。   是她昏昏沉沉两日里,或者说是近来一段时间,她一直踌躇的事。   便是十月上旬,贺兰泽要去冀州验兵。   闻她醒来,贺兰泽急急从议事堂回来。他还是如常温柔模样,没有半点为那日之事的责备之态。   只坐下来欲要与她说话。   然谢琼琚先他开口。   她拉着他的袖角,如同在汪洋里飘拂的一叶扁舟,祈求道,“蕴棠,你带我一块去冀州吧。”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也能吃苦,不必非要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就是,就是你带我离开这,别留我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5 20:13:13~2023-05-16 23:2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4193282 5瓶;随随、极地星与雪、我爱芝芝莓莓、清水小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晋江首发   ◎我要离开这里。◎   贺兰泽没有答应带谢琼琚同往冀州。   原因很简单, 此去验兵在深山之中,十月冀州多雨,莫说屋舍, 纵是营帐都未必有厚实一点的, 且他并不是落脚于一处。冀州七山九营,他都要视察遍。   奔走于深山。   风雨多催。   往来皆儿郎   谢琼琚闻他这般解释,又想自己如今这幅身子,体力自是续不上,确实不应该随往。但是, 她环望四周,说不出哪里不好,就是不想待在这。   贺兰泽坐在榻畔,接了竹青端来的药喂她。   谢琼琚顺从地饮下。   一边喝一边想。   其实,未尝不可以试一试。   之前在王氏首饰铺上工,每日来回也要走上七八里路。   落雪的清早, 她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但是也能咬牙去上工, 极少迟到错过时辰。   下雨的夜里,她的灯笼被风吹灭, 斗笠渗水,跌跤弄得一身湿透, 但基本都能在皑皑入睡前赶回去。   她也不挑吃喝, 蔓菁汤寡淡又苦涩, 她也能咽下去。若是偶尔能有带着热气的胡饼,她就觉得已经很好。   她从贺兰泽手里接过碗盏, 也没有用汤勺, 三两口就饮尽了汤药, 最后还被呛了一下。   贺兰泽给她拍着背脊。   她摇首,只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把她能吃苦的事详细地告诉他。   她想,前头干巴巴地一句“能吃苦”,到底不甚清楚。这样说,他就能明白了。   但是贺兰泽却在长久地沉默后,和她解释道,“你就是前头吃了太多苦,没有好好调理身子,如今才会这般虚弱。若这回再来一遭,有个头疼脑热,元气岂不是损耗地更多!如此,还不如在这好好养着身子。”   他轻叹了一声,“郁症难治,我们慢慢来。但是身体底子不能再垮了,是不是?”   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谢琼琚还是问了一遍,“就是妾这般去,需带上竹青照顾,还有薛大夫陪同,你还得时刻分神顾着妾……然后即便这样繁琐,也不一定比妾待在这处好,是这个理吗?”她仿佛有些执拗。   贺兰泽点点头,“待你慢慢养好身子,你想去哪,我都陪你。成吗?”   谢琼琚低着头不说话。   贺兰泽又道,“我把行程尽量缩短些,早些回来。”   谢琼琚松开一直紧咬的唇瓣,“那要是妾一直好不了,你又总要外出……”   这话没说完,谢琼琚意识到这样说很没意思,莫名其妙的。   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非要和他一道,但一时又琢磨不出自己的念头。   最后只看着他,含笑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回来。”   *   贺兰泽定的时辰是十月初九,但为防将领做门面功夫,乃同鲜少的几个心腹属官暗定于初五私服出行。   于是初四晚间,谢琼琚和竹青在寝殿给他收拾行李。   许是顾及书房和她的寝殿甚近,怕官员往来扰到他,最近他一直在兰汀处理事宜。上月里头谢琼琚提过一次,想把自己的寝殿搬去后头的院落中。   本身那处就是内眷居住的地方,贺兰敏的陶庆堂,皑皑的问天馆都在那里。她看中了同皑皑较近的向煦台,采光浓又久,里头植满了百日菊,蔷薇,美人蕉,都是向阳而生、朝气蓬勃的花树,一如“向煦台”之名。   竹青道,“左右眼下郎君就要外出公务,姑娘要不要搬去向煦台?这处朝南虽日头也好,但到底比不上那处。眼下入了十月就深秋了,一日比一日冷。”   谢琼琚这会正失神看着外头。   夜色幽黑,万籁俱寂。   她转首四下里环顾,又想起向煦台的情景,花木繁盛,蜂飞燕舞,日光漫天流泻,人儿嬉戏往来……似被惊扰,又似日头耀眼,她整个人晃了一下。   “姑娘?”竹青叠着衣物,见她久不应答,不由又唤了她一声。   “不必搬去了,这处也挺好。”   足够安静。   谢琼琚搁下手里的腰封,起身往净室走去,“我累了,先沐浴。”   竹青看着她扔在榻上的腰封,还有才整理完一半的衣裳,不由有些莫名。她家姑娘,极少这般一桩事不完成,就去做下一桩事的。   且还是关于主上的事情。   然转念一想,到底在病中,许是真累了。遂赶紧跟上那虚浮的步伐,伺候她沐浴。   盥洗毕,温泉水暖,又是药浴,谢琼琚觉得整个人舒服了些,躺在榻上让侍女将帘帐落了。   三重帘帐,侍女落了两层,剩最外头的帷幔未落。   谢琼琚蹙眉道,“外头的也落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   前头是她自个吩咐的,她早睡时,若主上还未回来,留一层帷幔不落。   彼时侍女们打笑道,“落不落的于主上都不差什么。反倒是夫人,还不如捂严实了,好好歇着。”   竹青自然没有这话。   因为这是谢琼琚很早前的习惯。   那时还在谢园,贺兰泽白日里只是一个担着七品闲职的文官,大把的时间闲散着。而真正忙的事都是在晚间执行的。   谢琼琚等得哈气连天,独自上榻便给他留一层最外头的帷幔。   留灯晚照,留帘侯君,原是一个意思。   贺兰泽每逢回来,见灯尚明,见帘未落,总是凝灯半晌,眼中星光灿灿,然后珍而重之地以指腹凑近,感受星火燃烧的温暖,舍不得熄灭。只小心翼翼上榻,落下最后一重帷幔,给半睡半醒的人掖好被角,拥她睡去。   “主上还未回来!”竹青轻声提醒道。   “可是……”谢琼琚愣了愣,她想说落下了更静些,然一想竹青说的对,他还未回来,便未再多言,只道,“那把灯也留着!”   *   这晚贺兰泽回来得很晚。   交代好离开辽东郡这处的事宜后,他本是唤来了薛灵枢,翻看谢琼琚的脉案病情记录。他没有全看,只挑了她第二次发病的档案浏览着。   复发的缘故自然是那日吕辞之事。但这是捋病情寻病因时,后来才记录上去的,因为彼时只当她是吓倒,未曾想到会复发。   也是为此,他觉得她尚且好转中,不想没有几日便开始梦魇。   “这病也蹊跷,案例又稀少,我也只得摸索着行进。”薛灵枢摇这扇子道,“同叔父商讨过,叔父道夫人恢复的那样好,又快,不太容易会复发的。”   “不易复发?”贺兰泽问道,“可是这复发得猝不及然。”   “谁说不是呢!”薛灵枢亦叹气。   贺兰泽合上脉案,让他回去休息。   踏着月色,他也未惊动人,只独自策马去了一趟金光寺。   十月初一楼中做法事,七七四十九位高僧皆来自此寺庙。   他这会私服而来,待人认清他回禀主持,他便在佛堂侯了片刻。只让小沙弥捧香于他,上前给满殿菩萨进香。   小沙弥奉上一炷又一炷,额上渐渐生出虚汗。但贺兰泽佛心虔诚,让他一炷炷送上来。待住持到时,贺兰泽正好又接过一炷香,上前插入香炉中。   结果香断了。   他甩了甩手背上的香灰余烬,皂靴踩过地上无数断香,与住持两厢行礼。   “殿下漏夜驾临,可是有何指教?”   “是孤有事想向住持指教。”贺兰泽扫过过地上的香,温和道,“贵寺从来香火鼎盛,怎用如此劣质的香?这五柱香,皆在孤手里断了,实在不祥。”   “这……”住持看了眼奉香的小沙弥,回道,“如今气候多雨寒凉,偶有不妥善保管受潮的,让殿下受惊了。此绝非天命不祥,乃人为之患。贫僧定然整束,望殿下海涵。”   贺兰泽一时没有言语,只双目灼灼看着他。   “香很好,未曾受潮。”半晌,贺兰泽重新看向地上那些香,依旧是含笑模样,却已经笑不盈底,“每柱香都是孤在接到手里的一瞬,暗里自个掐断的。”   “不,是掐得将断为断。旁人看着尚且安好,然素手一动,香便断了。”   住持尚且有一刻迟疑,只捻珠串微恐,“殿下何故如此?”   “住持此等情状……”贺兰泽冷笑,“罢了,主持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总是有的。且您寺中有人不修方外心,欲染红尘事,那么这幽州第一寺之名且摘一摘吧。”   “殿下——”住持连跪求情。   “念你人间寺庙,受天下香火已久,孤不开杀戒。”贺兰泽居高临下看着他,然素手指示,两个暗卫便现了身形,一抽刀,一甩鞭,竟生生将一尊佛像搁下首级,转来住持身边。   “孤敬神佛,亦无惧神佛。”贺兰泽俯下身,摸上住持脖颈,慢慢按下让他与地上佛头平视。   须臾又给他挂正佛珠,扶他起身。   谢琼琚那样复杂的病症,连薛灵枢尚且摸索中,他自然更不甚明白。但是府中法事,人人上香皆无事,偏她手中三柱香,无一完好,分明是有人故意断香,以此无声告诉她、告诉所有人,她乃不祥,天命不佑。   贺兰泽回来千山小楼,入了陶庆堂。   贺兰敏已经宽衣上,闻他所言只颔首道,“所以阿郎觉得是何人故意所为?”   “香由寺来,出自僧人之手。所以我罚了住持,毁了佛像。”贺兰泽侍奉在榻,“深夜来看阿母,一为辞行,二为有事所托。”   贺兰敏笑了笑,“你我母子,直说便是,谈何托付。”   “我去冀州验兵,长意养病之中,安全全系阿母!”贺兰泽恭敬跪首,叩安,“待我回来,择个日子,我娶她过门。”   贺兰敏看他半晌,合眼道,“你安心去。”   看人影湮没在深夜里,送安神汤而来的薛素叹道,“早说主上敏锐,断香一事他转念便能回神。您啊,到底操之过急了。”   “我不是想一鼓作气,直接让那女人疯了吗!”贺兰敏一贯端庄神定,唯有在薛素面前露出三分本真。   薛素将药晾了一会,奉给她,唇口张了张,到底没说话。   “有什么直说,欲言又止的。”贺兰敏剜他一眼。   “您要不要试着接受少夫人!”薛素望着贺兰泽远去的背影,“当年在谢园,她实属真心的,待殿下也是真的好,阴差阳错……”   “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贺兰敏将喝完汤药的碗盏递给他,缓声道,“如今阿郎都拐着弯警告我了,你就别啰嗦了。”   薛素无奈退去。   贺兰敏坐在榻上喘息,缓解怒意。   安嬷嬷在一旁给她捏腿,安慰道,“这……会不会殿下怀疑的是萧氏,如此让您护着少夫人。”   “让我护她?他就是警告,只是到底没敢撕破脸。再者萧桐成日在我院中逛,怀疑萧桐和怀疑我有甚区别!”贺兰敏叹气道,“这厢终是我心急了。 ”   “那我们可要缓一缓。”安嬷嬷亦是遗憾,“再没有比殿下不在时更好的机会了。我们好不容易挨过前头殿下外出公务,让他放下了防备。”   “缓什么?可惜什么?” 贺兰敏靠在榻上,“除了三柱断香,我对谢氏做什么了?即便谢氏过去或未来受到委屈,那也是出自阿郎自己的手!”   “该做什么便还是做什么,不必停下。”贺兰敏笑道,“除非阿郎不要我这个母亲了,否则终有一日,他会明白的我的良苦用心。”   默了默,她吩咐道,“去给萧桐递个话,这段日子且让她按兵不动,让阿芷也少去晃悠,且让她们收一收。如他愿,我护她两日。”   *   翌日,谢琼琚醒来,朦胧中见一人坐在榻畔,正在阅书。   “几时了?”她往滴漏扫去,不由吓了一跳,“ 辰时四刻!你怎么还没走?”   “左右是突击巡查,可提早可延后,晚些去也无妨。”贺兰泽扶她起来。   她根本又是一夜未眠,直到平旦后疲惫不堪才合眼,到这会方睡了两个时辰。   “是因为妾,您才延后的吗?”谢琼琚问道。   “不是!”贺兰泽合上书,“是薛灵枢嘱咐我,手才好不久,山中多雨又严寒,所以养养再去。正好我们一起歇歇!”   十月冀州验兵是上月就定的事,薛灵枢觉得不妥早就叮嘱了,怎会正好在这会才提出。   谢琼琚将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去耳后,顿了顿道,“妾无碍,郎君还是早去早回吧。”   “你是不是还在为上月里吕氏一事生气?”贺兰泽低眉寻她眸光,他想了一夜,从断香一事往前推,他母亲的那颗药确实过于珍贵了。又念起谢琼琚病情复发的时间,左右是为了这几处事宜。   然,吕辞已经回并州去,总没有再叫回来对峙的道理。多来是他自己后来没有处理好,这也是唯一可以弥补的地方。   遂拉着她的手道, “我当初觉得无论你推没推她都无妨,是因为我觉得你没推自然好。即便你推了,也是她得罪了你,出了事我给你顶着便是。所以事情解决了,我便觉得可以过去了,并非不相信你的意思。就是你怎样做都行!”   “你在说什么?”谢琼琚猛地抽回手,“我说了我没推!没推!怎么又成即便我推了……没推就是没推,你为何要假设?你为何就不用耳朵听?”   “还有,过去的事,你为何要提?你为什么要提……”她从榻上起身,赤足披发,只一个劲将他往外推,“我不要看到你,你走……”   “不是,长意,我只是想和你道个歉。”贺兰泽被她骤然地发怒怔了下,直被推出好几步方立定将人控制住,然尤觉肩头一阵刺痛,原是被他控在怀里的人狠咬了一口。   是长久静默的发泄,谢琼琚咬得又狠又久。   布帛和皮肉都在她贝齿间磨扯,直到舌尖弥散开血腥,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慢慢退开身,看着他磨损的衣衫,泛红的破皮,只垂着头往后退去,喃喃同他说“对不起”。   “不要紧!”贺兰泽上来扶她,小心翼翼道,“你发泄出来,可好受些?”   谢琼琚看着他的伤口,跑去寻来常备的药膏,给他抹上。   之后,贺兰泽给她穿好衣袜,哄道,“我以后不提了,你也不气了,成吗?”   谢琼琚点点头。   她其实原也没有太过于纠结他是否相信。只是有句话,每次在她梦魇中徘徊。   他说,你能承担什么!   这是实话,她真的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承担不了。   譬如眼下,分明就是他为了她特地晚走的。   贺兰泽陪着她,原是很好的事。   但如今谢琼琚并不这样觉得,她总觉的又给他添了麻烦。验兵那样大的事,几万人准备的事宜,就这样延后了。   她告诉自己,是他一片心意,不要多想。想的越多,头就越疼,得不偿失。   但是,她就是忍不住。   每日她午后歇晌,他都去往兰汀处理公务。   有那样一回,她借送茶点为名,在外院听得清楚。一波又一波的人都在催他前往,因为之后还有旁的事。   他们说,殿下这是因私废公,还是为着一个女子,实在过于儿戏!   吕辞说,太孙殿下喜欢你,可是他落到了什么好?   贺兰泽自己说,你能承担什么?   还有那日的三柱断香,她其实也很清楚,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的母族其实从未接纳过她。   可是,偏他又这样努力地对她好。   十月十五,明月皎皎,又圆又亮。   因谢琼琚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梦魇,人亦稍稍精神了些。贺兰泽心情甚好,在薛灵枢处看她脉案时,留下与他对弈了几手,多饮了两杯药酒。   他酒力不好,鲜少饮酒,对外应酬多以柘浆代之,只有在薛灵枢和公孙缨处,偶饮药酒。   这日饮酒,说来是心情佳,实乃是压力大。   薛灵枢送他回来时,有些报赧,道是已经给他施针醒酒,但怕是少不了头疼脑胀。谢琼琚谢过,将他扶去榻上。   给他擦拭时,他尚有意识,还在与她道歉,不该在外饮酒。然待谢琼琚自己沐浴出来,贺兰泽已经彻底睡着了。   谢琼琚立在榻盼看他,恍惚间看到新婚那日,十九岁的少年玉冠喜服,郎艳独绝,也是这样先她睡去,委屈间低语,“我没在外饮酒……长意,你莫恼,是合卺酒……”   这夜,原不仅只有谢琼琚想到新婚夜,半醉微醺的男人也想起了数年前他们成婚的那一日。   明明他们那样相爱,如今却要这样艰难。   他抱着怀里骨骼脆弱、眉眼枯寂的妻子,嗅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令他痴迷的心醉的芬芳。   他半睁开眼,缓缓支起身子,看身下朦胧的人。   伸出一只手,揉她柔软的耳垂,抚她深凹的肩窝,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终于在起伏线条、海上明月里,感受到肌肤腾起的温度。   谢琼琚醒了过来,本能地抗拒,却被一点神思控制。   这是她的夫君。   贺兰泽醉意未散,感知有些迟钝,征伐欲却上涌,一手掰住了她肩膀,许是过于瘦削的触感让他回神,“……有没有弄疼……”   谢琼琚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冲他浅笑。   于是,最后的衣衫褪尽,久违的爱人相拥。   贺兰泽想,长意是不是快好了?   谢琼琚想,这是唯一能给你的。   翌日天明,谢琼琚竟然先他起身。   贺兰泽睁眼时,她坐在他床畔,柔声道,“行礼都收拾好了,下午出发吧。”   想了想,她道,“已经四夜没有梦魇,白日我也不觉得太累,你早去早回。”   贺兰泽听话,晨起便召了文武官员,傍晚时分,启程去了冀州。   离去前,他附在她耳畔低语,“等回来,我们成亲吧。”   谢琼琚含笑点头。   *   谢琼琚应他时,是真心的。   他那样努力想和她在一起,她也可以试着再努力努力。   哪怕撑尽最后一点力气。   但是,他们总是难求圆满。   贺兰泽走后第二十日,十一月初四,是个阴霾天,风又烈又大,浓云翻滚,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雪。   皑皑跌跌撞撞来殿寻她。   小姑娘知道自己母亲养病中,鲜少打扰她,纵是过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加上,自从贺兰泽离开,贺兰敏当真照顾将谢琼琚照顾的很好。她的这片院子,无人来扰她,亦随她出入,未曾给她堵心。   皑皑这回是实在受不了,又惊又恐,再憋不住,只想寻母倾述。   “这是伤哪了?还是谁欺负你了?告诉阿母。”谢琼琚看她一身黑扑扑的样子,衣衫缠枝,显然跌了好几脚,只匆忙揽入怀里。   小姑娘毫发无伤,也未曾受到欺负。   她只是大口喘息缩在母亲怀中,颤颤道,“前日里,祖母处教我刺绣的于嬷嬷,不知为何就不愿教我了,我缠了她半日,她也没答应。晚间就吊死在家里了。昨日,老师也没来,说半道被马车撞死了。还有今日晌午北苑马厩起火,我的马,马厩里所有的马都死了,师父也被烧伤了……祖母不让我与你说,怕惊到你,可是我……”   谢琼琚只觉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张了几下唇口亦未能吐出一个字,只将孩子推给紧追过来的竹青,自己奔去了南苑的小竹林。   小竹林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天地一色,皆为混沌。   她怔怔看着,没留太久,返身回去。   贺兰泽是十一月初六回来的,两日的时间,一切已经恢复如初。   天气太冷,谢琼琚没有出城迎他,只在寝殿侯他。   他将行程缩短了十中之三,连夜验兵,不敢浪费半点时间,就为早点回来。纵是传信一切都好,却总也不太定心,总是梦见找不到她。   如今见她这般,盈盈立在殿门口,心中不由松下一口气。只向她奔去。   谢琼琚看他模样,是后悔的。   她不该纵他努力,不该全他欲念,不该任自己再度陷入情爱,妄图可以有一条救赎彼此的出路。   这两日,她有些意识到十月初时自己的心意,她不愿搬去后院,是因为她恐惧亦不想面对他母亲;她想早点上榻,落下三重帷幔,是因为她不想再和他一起同榻。   她,想离开这里。   若当时就离开了,后面就不会有人枉死。她的女儿,就不会背负业障,同她一样,夜不能眠。   她看着已经奔至面前的人,没容他半分喘息,开口道,“我不要和你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修来修去,来晚啦~发个红包吧,抱歉!感谢在2023-05-16 23:26:55~2023-05-19 00:3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白、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6696293 6瓶;诺顿、极地星与雪、徐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晋江首发   ◎下雪了。◎   天空已经阴霾了数日, 朔风不歇。   东院的梅树却愈发繁盛。遒劲的墨枝上,缠满了红白两色的花骨朵,再过月余, 便会全部绽放, 满园弥香。   是冬日里最美的风景。   那样小的花,那样薄的花瓣,不识者以为她受风即落,凌雪则凋。   却不想她能历经整个寒冬,香如故。   像极了十六岁的少年, 苍白、虚弱,在她的梅林里撑伞初见,她有一刻暗思,这样重的伤,留这般多的血,会不会熬不过这个冬日。结果, 入冬见春,出伏入秋, 寒来暑往两个年头,他不仅没有短寿, 还愈发健壮,如山高大, 如竹挺拔。   又如少年的爱意, 三年相伴, 一年相守,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里, 她想岁月漫长, 四年也不过弹指一瞬, 他会忘记的,会往前走,遇新的人,过新的生活。却不想,至今日,他执念之深,用情之浓,依然未减分毫。   她说,“我不要和你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   她的话,和他的动作,是同时行径的。   以至于尾音的最后两个字,有些不清楚,因为他已经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抱得那样紧,几乎让她难以言语。   但谢琼琚想,最后两字,并不影响她语意的表达。   她说得足够清楚。   是的,足够清楚。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干脆的话语,他如何听不清。   不过是有些恍惚。   甚至有一刻幻想,是不是风太大,夹杂在她的嗓音里,混乱了话语,让他听错了意思。   或者这会还是在离开的二十余日隔三差五不停歇的梦里。   梦里是这样的,满园梅花绽放,她都不曾留恋,只从葱葱郁郁的花树边走过,与他诀别。   但是,这不是梦。   贺兰泽能清晰感受到疼痛。   “我不要和你成亲。”   一柄无形刀,捅入他心肺。   痛意蔓延到他有形的伤口。   这次出去,他有些莽撞,受了点伤。   十月十九到的冀州,视察的是琅山军营。   许是那处治军规整,将士勃发,让他满意,加之临行前她应了他的求娶,心绪高涨。当天傍晚,他入了琅山深处,去猎唯有此山才有的三彩斑鹿。   三彩斑鹿的皮毛最为保暖,她气血不足,才入秋便已经手足冰冷。   他先是射到一头幼鹿,想着可以做披帛,余料做手套;然后继续前行,射到一头壮鹿,可以做毯子;射到第三头,他想可以做两双鹿皮靴子……   本是说好了不入山最深处,然心念佳人,情意盎然,他便有些勒不住马匹,纵身直入天色擦黑,遇了狼群。   索性身手不错,侍卫也离得近,只在和狼群迎面撞上的时候,被狼王扑来撕破了左臂半截皮肉,之后便回了营中。   心中后怕。   怕她恼怒训斥自己,更怕她觉得因她而起要自责。   于是,他对霍律道,“这三头鹿乃你的功劳。”   转身又对医官道,“改,刀剑伤。”   霍律和医官面面相觑,两厢无语。   四日后,十月二十三,他第一次梦见谢琼琚与他告别,梦醒再无眠。翌日,又做此梦。医官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却再也忍不住。   只召随从官员,将行程加快。   一人道,“殿下,往年翻七山,阅九营,都是每营三日两休,共计四十五日。今岁您旧疾虽愈,已经将时间减去十日,如今再缩……且还是缓缓来,劳逸相合。”   贺兰泽看高远天际,雪鹄归来,是她亲笔所书,一切安好。但是人不在眼前,他便没法安心。遂坚持加快行程。   二十余日里,冀州下了三场暴雨,只有四五日是云雾拨开的。   奔往各营,贺兰泽伤口浸水受寒,起过一次高烧。他歇了两昼夜,第三日烧退,胃口尚未恢复,却灌水啖食强补体力,夜行下一处山中查验。   如此,提前十三日返程。   十一月初四,已是归来途中,当夜歇在驿馆,他做了个极可怕的梦。   梦里皑皑葬身火海,谢琼琚捧着一抔骨灰站在梅树下,青丝成华发,却不哭不闹,就那样安安静静看着他。   他想要上去她面前,想要和她说一句话,却是动不了足,也开不了口,只眼睁睁看着她破碎成万千碎片。   他从梦中惊醒,气血翻涌,只觉喉间腥气弥漫,万幸没有呕血。   但终是无力再行,如此在驿馆停了一日。   停这一日,诸人皆叹,还不如不歇。   唯有他自己在忧惧中得到的一分小小的欢喜。   原是驿馆隔壁的一户农家院里,长着一棵梨花木,上结相思豆。枝叶繁茂,可惜那些原该即圆且红的豆子,已经极少,他看了半晌才隐约寻到几颗。   他在书中阅过此树,记载因种植困难而几近绝迹。不想会在此处遇到,遂入院观之。   果然,院中农妇道,不想有识树之人。   贺兰泽感慨,每两年验兵经过此地,从未发现此树。   妇人道,相思豆结果不过两昼夜,便干瘪掉落,能见到的都是有缘人。   书中是这样说的,相思豆唯有有缘人采摘,其作用可安神理气,其寓意相思相见。   贺兰泽看着树只剩枝叶难见豆子,又见妇人竹篓中倒有一些,遂想出高价与她购买。   妇人摇头,“贵人且瞧,妾摘的多有破裂,寓意不详,药效也散了。您若有心,且自个摘去,切记摘完整的。”   梨花木相思豆原之所以珍贵,一来结果时间极短,二来采摘极难。豆子隐在万千枝叶中,叶片如刀;长在枝杆上,杆满荆棘。待一颗完整地被摘下来,手上少不得划出几处皮肉口子。若是戴了手套,又难以捏住比指甲还小的豆子。   故而,待贺兰泽翻遍枝层叶缝,小心摘得二十颗,一双手已是血迹斑斑。   然他想着将它们搁在她的妆奁里,可让她仔细观赏,更可以缓减她失眠,不由低眸浅笑,只对医官道,“医案记,手伤乃爬山拨林之故。”   他将收拾干净的三彩斑鹿的皮毛置于马匹上,将相思豆包裹好藏在怀袖中,又行昼夜,终于回家,回来她身边。   看见她安好模样。   看见她身后殿中女儿的身影。   是极快乐的一刻。   如常人道,梦是反的。   梦是反的。   他抱着怀里的人,不肯松手。   然,她抬手施了力的推开,她平静的话语第二次说“蕴棠,我要离开这”,让他确定这不是在梦中。   他不知道藏在怀中的相思豆有没有咯到她,应该咯到了。   因为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咯在皮肉上,骨头都发疼。   于是,他便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松开彼此间的距离。   他看面前人。   初冬阴霾日,她穿了厚厚的衣衫。因在门边之故,还披了一件风毛较厚的斗篷。   将自己照顾地很好。   许是为了迎他,她挽了发,上了浅淡的妆容。   这会迎上他目光,亦是一副清醒平和的模样,无半分冲动和怨怼色,亦无期待和商榷意。   她就是在此通知他,在此与他告别的。   “为何?”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吗。   然而,他脱口,又随即摇头,只一步步退开,一步步离去。   他说,“你等等我,就等一小会,容我一点点时间。”   他返身下楼,奔往陶庆堂处。   *   陶庆堂暖阁里,贺兰敏正在烹一壶茶。   屋内置着熏笼,很是暖和。   茶香四溢,水雾弥弥。   他站在门口,看他的母亲。   贺兰敏不避不闪,抬眸看他,笑道,“奔波劳苦,阿母给你煮了热茶,快过来饮。”   贺兰泽没有动作。   “可去见过谢氏了?”贺兰敏将茶推向一侧,“看样子是去了。阿母如你愿,将她护得毫发无损,满意否?”   贺兰泽不说话。   贺兰敏自己饮了一口,依旧含笑道,“温度尚好,再凉就不好喝了。”   “你说回来择个日子娶她,阿母看了无有佳日。”她不紧不慢将一盏茶用尽,叹道,“你这幅样子,多来谢氏已经与你说了。她既然识趣,你且成全了她。”   贺兰泽尚且双目灼灼盯着她。   断香一事操之过急,贺兰敏也不再伪装,如实所言。   皑皑的三位老师,二死一伤。   她讲得很详细。   最后她道,“原在你提出娶她时,就想和你说阿母的计划的。但阿母想了一下,那样与你说,你会感切不深。与其浪费唇舌,不如让你切肤深受,你方终身难忘。你的爱意,会溺死谢氏,累死无辜。”   “明明有平坦之道可走,你何必非要寻荆棘之路,让彼此为难!”   至此,贺兰泽终于上前,却也还是无话,只接过那盏已经有些微凉的茶,仰头饮尽。   转身出了院子。   许是茶水灌得太急,他咳了两声。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越咳越厉害,他拐入自己主殿时,踩上第一个台阶,只觉眼前一片晕眩,一口强压了许久的鲜血喷出,散了意识。   *   他不想醒的。   因为意识消散前,他听到谢琼琚的呼唤。她喊他“蕴棠”,从尽头处向他奔来。   而在半昏半醒里,他也感受到他的母亲,泪水落在他手背上,泣声喊他“阿郎”。   他若就这样躺着一睡不醒,她们就都在他身边。病弱中意志难撑,生出可笑又可悲的念头。   结果,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清醒,睁开了眼。   他先同母亲说得话,“我和长意待一会。”   贺兰敏挑眉颔首,带人离去。   谢琼琚在他榻畔坐下。   他虚白的面容挂着一抹极淡的笑,被缠着纱布的手伸出被褥,慢慢握上她手背,将细软的五指握在掌心。   谢琼琚没有拒绝。   他一直看着她,笑意忽浓忽淡,未几合上了眼。   大约有半个时辰,暮色降临的时候,贺兰泽睁开了眼。   殿中点起了烛灯,榻畔的人还在,晕染在烛光下,多出两分柔美和因久病后少见的光泽。   四目相对。   贺兰泽坐起身靠在榻上,“长意,你……”他笑,又叹。   他低头,似是又笑了一声,眼尾泛红,问,“你想去哪?”   天下大,其实没有太多地方是她的容身之处。   谢琼瑛还未死,她自己一身伤病。   “妾想去红鹿山。”她直白道,“当日坊中作画……”   “那里有医者,有佛堂,是个好去处。”贺兰泽截断她的话,又问,“皑皑……”他想问,皑皑是去是留。   然却突然觉得无颜再问。   谢琼琚道,“你很好,我本来不想带她走的。但她被吓倒了,要跟我走。”   贺兰泽整双眼睛都红了,只深吸了口气,继续问,“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你这般离开,想我做些什么?”贺兰泽重新道。   谢琼琚怔了怔,努力平和了数日的心境,重新乱了节奏。   这个问题,该是她主动和他说的。主动说,就能显得干脆决绝些。   不想,竟是他先问了出来!   谢琼琚缓缓抬眸,将话滚到唇边。   然而一张口,便被赌住了。   贺兰泽一把将她捞上床榻,以口封口。   “别说……”他红胀的眼中滚下热泪,浇在彼此灼烫的胸口,“你爱我的是不是,如同我爱你,从未断绝过……”   “是!从未断绝,从未停歇……”被箍在身下的妇人如实承认,“但是,不能再爱,放我、放你试着走另一条路……”   话语破碎,唇口同身体的另一处被一起堵住。   人被携带上云巅,又坠入烟波浩渺的海洋。   天涯海角里,这一刻唯剩彼此的刻骨、融血,密不可分。   风雨骤些,他额角的汗和小臂碎裂伤口的鲜血一起淌下……   这日过去,又是一日。   日复一日。   贺兰泽那日问那么多,却没有一句实质的话语许她离开。   他不让她走,她其实寸步难行。   但是谢琼琚没有催逼,只自己如常用药,尽力养好身子。又接来他补身的药给他,他不肯自己喝,她便喂他喝。   如同她的药,他要喂,她便听话张口。   入夜,他们如寻常夫妻,床帏间欢好,有情人做快乐事。   只是,她向薛灵枢要了避子汤,腰间挂着避孕香囊。   即便很久前,薛灵枢就说过,她根基太弱,气血两亏,以后难有子嗣。   但是,她说,以防万一。   薛灵枢叹,到底难相守。   话说着,调出最温和的汤药,给她喝。   薛素瞧过那药两回,亦是长叹息。   自断香一事后,薛灵枢受贺兰泽之意,有关谢琼琚全部医药,只有他一人过目,不许旁人插手。遂将汤药拿来,推开叔父。   薛素摇首,“这要是做坐胎药,你得防着些,避子汤老夫人大抵求之不得。”   左右也没喝几回,贺兰泽闻避孕之物寒凉,多来伤身,便未再碰过她。   十一月底时,皑皑问,“阿母,是不是我们不走了?”   “阿翁他伤好了,还带我去骑马,让我绣了荷包给他,我……”她伸出足和手,“阿母看,阿翁猎的鹿,给我做的小靴子。还有这个红豆,做的手钏。”   鹿皮养气血,红豆生相思。   谢琼琚忍不住伸手抚摸,这该是给她的。   他也在努力想要不再爱她。   谢琼琚道,“你想和谁在一起,都无妨。阿母和阿翁永远都爱你的。”   十二月初二平旦,一夜梅花开。   东院里红梅胜火,白梅似雪。   贺兰泽同谢琼琚并肩站在二楼,赏梅烹茶。   这是他们年少,最喜欢的事。约了以后每年冬日都要围炉煮茶,临窗裳梅。   细想,其实只有过一个冬天是如此。   因为他们,成婚只一年。   入夜,谢琼琚宿在问天馆,与皑皑同榻。   翌日,贺兰泽来寻她们。   他穿着二月初那件玄色大氅,立在门边,说,“……都安排好了。我来,送你们去红鹿山。”   红鹿山在冀并两州交接处,路行三日。   十二月初五,抵达山脚。   竹青带着皑皑在一边休息,贺兰泽同谢琼琚话别。   天气一直很阴霾,雪欲落为落。   她想走。   若是在他没回来前就走,大抵他会不甘不愿,上天入地将她找回来。   又或者,寥寥一句话后,趁着他病重昏迷,转身离开,那么他醒来也会拖着病体不管不顾去追她。   所以,她留下,不催不逼,等他归来,等他病愈,是为了与他作一场好聚好散的离别。作一场再不聚首的诀别。   她的意思,他能看懂。   于是,他重新问那个当日没有让她回答的问题,“至此一别,你想我做些什么?”   朔风呼啸。   谢琼琚长睫压下,平静开口,“你,娶妻生子吧。”   贺兰泽伸手,触到她面颊的一瞬,到底停了下来。指尖微凉,只拂开她肩上雪花。   下雪了。   他抬眸看阴霾天际,合眼又睁眼,“好好的。”   把你从崖底带回人间,原也不是让你再受罪的。   若注定不能同行,你一人,好好的。   这话,在他回辽东郡后,亦如数给了他生母。   三日暴雪,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满园梅花绽放,再无人来看,亦无人来嗅。   贺兰泽对着在门口迎他的母亲道,“阿母若还念母子亲情,便容长意一条路,容儿一条路。”   他拱手擦肩,经过梅林,又回首,话语眸光和天地一样冰寒,“别再碰她。”   贺兰敏站在雪地里,许久方回神。   头一回,心惊又心凉。   作者有话说:   来啦~感谢在2023-05-19 00:30:26~2023-05-20 17:4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絮絮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enxisusan、迟到的饭团 10瓶;清水小土豆、极地星与雪、音音快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晋江首发   ◎近日雪大,莫再来了。◎   雪还在落, 伴在一旁的薛素上来接过侍女手中的伞,恭声道,“夫人, 风雪甚大, 回吧。”   贺兰敏的目光还在贺兰泽离去的方向上,唇口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只抬步往陶庆堂走去。   “阿郎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贺兰敏安置在暖榻上,回忆贺兰泽在梅林旁那一刻的回眸。孤绝凄厉,比风雪更冷。   许是因为在外头站得久了, 手足有些僵麻,她接过药膳时不太利落。   小指划在薛素手背。   一点体温的接触,如雷裂,又转瞬寂灭。   薛素从来守礼,一下压低了眉眼,顿了顿方道, “夫人若是实在在意主上,不若让少夫人回来, 万一、万一……”薛素没敢说下去。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贺兰敏捧着那盏药膳,汲取上头的热气。   薛素垂首在一旁, 止住了后头的话语。   榻畔安嬷嬷亦是低眉顺目,只缓缓揉捏主子的小腿。   撩帘守门的几个侍者更是从来无耳目无唇舌。   唯有屋内熏炉中沉香木袅袅升起, 伴着屋外呼啸的风声。   烟轻, 风烈, 很不和谐。   许是手中温度上升,神思回转, 贺兰敏眉间有了松开的弧度, 一双略带风霜的杏眼重新聚起光亮, 哼声道,“好不容易掰开了这俩,我还给请回来?”   她缓缓饮着药膳,眉眼愈发锐利,“红鹿山掌山的薛真人是你薛氏旁支,虽说你们早已出了五服,又因道不同分道扬镳,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连一盏药,阿郎都开始防你,你说这红鹿山上他会不防着?防万一我插了什么人!防万一薛真人被我笼络了做出什么有害谢氏的事!”   “夫人如此想,便知主上与您已然离心。”薛素坦然道,“为今之计,弥合母子裂缝乃上策。”   “非也!他再怎么有怨气,我都是他生身母亲。十月怀胎生他出来,颠沛流离养他长大,时日流逝,母子间这么一丁点伤痕自会自愈。”贺兰敏搁下药膳,既慰又叹,“但是,同样的时日流逝,谢氏活着一日,他就绝不可能放下。当年谢氏二嫁生子,他都能生生等她那么多年,等到她身死的消息传出,方肯往前踏一步。何论今日不过数百里之隔,何论谢氏还给他生了个孩子……”   贺兰敏摇头冷笑,“他送走她,缓兵之计罢了!”   “可是话说回来,主上既然知晓红鹿山与在下的牵绊,且他马上就要联合西征,如何还敢将谢氏放在那处?”薛素疑惑道。   贺兰敏眉睫压了压,前头的抑郁之气已经慢慢挥散,只笑道,“你这人,成日泡在草药堆里,脑子里尽是药材塞满了。可是转不起来了?”   薛素有些报赧地笑了笑,见人继续用着药膳,并未回他话,便也不再多问。只谴退安嬷嬷,自个给她按揉穴道。   然按着按着,不由回过神来,后背生出一点冷汗。   他不由止住动作,望向贺兰敏道,“主上……主上亦清楚您不会放过谢氏,所以他还同前头一般,索性将谢氏的安全放在您手中。如此一旦谢氏出事,便是您所为。毕竟在东线上同谢氏有仇怨且能在红鹿山动手的,只有您。而方才庭中是他的提醒,亦是警告!”   “吾儿聪慧。”贺兰敏幽幽道,“但是他这些才智谋略不是我教的,便是我请人教的。我自不碰谢氏,他不是碰了吗……我要谢氏必死,且得因他而死,才算彻底干净,彻底让他死心!”   薛素已然明白贺兰敏的意思,然半晌仍不免叹道,“夫人莫忘,主上当日随谢氏同死过,万一他不是死心,乃是心死……”   “不会的。”贺兰敏自得道,“若一切如你我之计划,届时且让谢氏自个开口,嘱咐他活下去。”   “那、不随吾等之愿呢?毕竟谢氏那副身子……”薛素摇首道,“几率甚小。”   贺兰敏将用完的药膳碗盏搁在桌案丧,盏落案,勺入盏,发出又脆又闷的声响。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抬手示意他靠近,附耳轻声道,“我已着萧氏母族的人,将谢氏的行踪撒了出去,无论是出自报复还是占有,她那个弟弟想必很想再度得到她的。”   薛素听得怔怔不敢言,片刻道,“若是他来,夫人胜算就更大了,乃一举多得。”   贺兰敏但笑不语。   这处闲话后,未几贺兰芷过来侍奉。   贺兰敏瞧她的这日的装扮,自还是素日里雅致清丽的模样,只让她在身侧坐下,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一支红宝石梅花贺春玳瑁簪上。   她抚了抚上头的流苏,又用手背贴上姑娘面颊,问道,“阿芷,你今岁可是已至双九?”   “嗯,过完年就十九了。”对于未出阁的姑娘,十九已算年长,故而贺兰芷应话时候,不免有些委屈。   “是姑母耽误了你,不过如今好了,你表兄那处又剩你一人了。”贺兰敏似笑非笑道,“但是欲速则不达,只能缓缓来。”   她将那枚发簪摘下,慈和道,“还有,东施效颦不可取,亦不是这般简单的。”   “阿母要我努力,可是除了投其所好,阿芷想不出旁的法子。”贺兰芷扫过那枚发簪,其实有些灰心,连她大姐姐那般聪明的人都放弃了,转身嫁人,她愈发不想去招惹那看着温和好说话、实则冷漠不堪的表兄。   但闻阿母所言,日后荣光披身,受万人敬仰,又不免心动。   “你有心即可,且慢慢来。”贺兰敏将发簪扔在一旁,“姑母会好好调教你,眼下且给你表兄送些茶点去。你是何模样,便作何模样,切莫为他人影子。”   她理了理姑娘的衣襟,手按在她肩头,“本真,方是最好的。”   贺兰芷听话颔首。   于是,之后每日皆按照贺兰敏的嘱咐,给贺兰泽送汤,闲话,侍奉笔墨,却也不多留,两三柱香的时间便已经算久,更不多叨扰,十分有分寸。   如此,静默了五日的贺兰泽,在饮汤时,与她问起贺兰敏,道是让她传话,待他抽空便去请安。   第九日的时候,贺兰泽恢复了晨昏定省,虽然除此之外并没有和贺兰敏有太多交流。   第十五日,贺兰泽饮汤毕,隔窗观雪,贺兰芷饮了句“梅雪争春未肯降”,贺兰泽道,“雪天路滑,表妹饮盏茶再回去吧。”   第二十日,天下大雪,贺兰芷过来时跌了一跤,贺兰泽给她传医官,然后在暖阁休息了半日。   第二十三日,三日未来的贺兰芷除了送汤外,带了一壶药酒。贺兰泽道,“既然补身,表妹也饮一盏。”   二人对饮,温室旖旎,不为旁的,乃贺兰泽道,“表妹年华正好,已至婚嫁的年纪,寻个钟意之人,好好嫁了。莫去思量旁的。”   贺兰芷面色陀红,低眉不语。   贺兰泽又道,“近日雪大,莫再来了。”   陶庆堂里,萧氏认为好不容易能够自由出入主殿,当一鼓作气。又道,“殿下所谓寻个钟意之人嫁了,那眼下阿芷钟意他,岂不正好!”   “容他缓缓,这般逼他反而逆反。”贺兰敏叹了口气,嗓音提高了两分,对着贺兰芷道,“听你表兄的话,这两日且莫去扰他。以后自有你好的时候。”   贺兰芷遂未再来前往。   直到四日后,小年夜的家宴上,两人方再次见面。   这日说是宴会,却还有数日前私服来此的公孙缨。   贺兰敏待她一贯热情,又因退婚一事抱歉,这厢直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让贺兰芷上来斟酒。   公孙缨谢过,举杯敬贺兰敏,仰头饮尽。   贺兰芷又持壶敬贺兰泽。   原本霍律在一旁,挡了一下的,因为薛灵枢交代过,除了他的药酒,主上尽量不饮旁人旁处的酒。   贺兰泽笑了笑推开他,“无妨,表妹的酒。”言罢,以起身一道向贺兰敏祝贺新春,酒尽杯干。   “这么些日子,就想搏出你表兄的好感,那自是妄想。但是看如今情形,得个表面的信任不拒绝,当还是可以的。将酒喂给公孙缨和你表兄,且让公孙缨给你破开你表兄的殿门,床榻,有一便有二,难道不比你自个饮了这酒,如此难堪躺去君榻更好吗?这日后想起,且把这糟心疙瘩让公孙缨给你担着?这样与你解释,可想明白了?”   贺兰芷回想今日来时姑母的话语,又看面前丰神俊朗的青年,余光扫过侧首边的少女,面上腾起细小的欢愉。   “表妹?”   “嗯?”她在一声叫唤中回神。   “想什么呢?”贺兰泽端了一盏酒给她,“表兄单独敬你一盏,谢你这月来在孤与姑母间周旋,往来递话,若非你……”   贺兰泽笑了笑,也未再多言,“罢了,感激之言都在酒中。”他持酒盏与她相碰,将酒饮尽。   贺兰芷回首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和姑母,见她们神色如常,遂也将酒水饮下。   “公孙姑娘在阿母处,你就莫挤上去了,且在这边坐下吧。”言罢,着人为她另设一案。   “谢表兄!”贺兰芷喜出外望。   觥筹交错,歌舞声声。   最先离席的是公孙缨,道是酒酣体热,要去净面更衣。然后是贺兰泽,道是不胜酒力。所有人都晓得他不胜酒力,自无人会留她。   只恭送而去。   送他离去的还有贺兰芷。   贺兰敏和萧桐扫过并肩而行的背影,是一副贺兰芷搀着贺兰泽的模样。   两人会心笑过,持酒互敬。   虽然贺兰芷的同往,超过她二人的计划。   但是,转念一想,三人之中,两人中药,就她一个清醒的,正好让她做个实实在在的见证。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酒宴未散,便有侍女慌慌张张而来,跪上高台,附耳低语。   贺兰敏闻言起身前往。   萧桐亦紧紧跟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0 17:46:41~2023-05-21 23:2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絮絮球 2个;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852400 10瓶;我爱芝芝莓莓、14193282、搬砖去了、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晋江首发   ◎贺兰泽在烟火中,看见谢琼琚的样子。◎   传话的侍女, 是公孙缨的人,原话是“我家姑娘请贺兰夫人移驾,有急事相告”。   于是, 贺兰敏一行被引去了贺兰泽主殿。   萧桐尤为自得, 预备看一场鸳鸯交颈的风月。暗思事后,再让自己女儿作解语花,趁势而入。   她要求不高,膝下一子二女。长女已经外嫁,长子平庸, 唯剩一女,是她的希冀。   贺兰敏亦有自己的打算。来日后位给公孙缨比贺兰芷更合适,一来贺兰芷才智平平,不堪中宫大任,二来公孙缨难得的巾帼之才,又多了幽州的助力, 挑来选去没有比她更合适的。   只是踏入院子,侍女未踩楼而上, 只往一楼东暖阁引去,贺兰敏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贺兰泽除了二楼自己的寝殿章越阁和与此连通的偏殿, 也就是后来谢琼琚居住的揽月台,他从未住宿过旁的地方。且贺兰芷也知晓将人送去寝殿方是最好的。   “许是殿下醉得厉害了!”萧桐看着投在窗牖上的一截身影轮廓, 虽然模糊, 但还是能辨出是一个女子轮廓, 正拿着巾怕往矮榻处擦拭。   因视角之故,看不清榻上具体几何。只能看到榻上的人挣起一双手, 一下将姑娘按倒, 如此窗牖上就剩小丘累起, 两人跌在一处,辨不出身形情状。   贺兰敏扫过萧桐,若方才那人是侍奉事成之后混沌之中的男女的贺兰芷,那么眼下情境……贺兰敏笑了笑,也好,省的麻烦了。   二人心灵神会,匆匆往暖阁走去。   萧桐心念女儿,落后一步,尽可能地谴退侍女。   毕竟不是太好看的事。   入内时,她压下欢愉色,换了一副惊恐状。然压根不必她装出来,眼前的一幕几乎让她惊叫出声。比她先一步到此的贺兰敏亦愣了片刻。   矮榻上躺着衣衫不整、媚态极妍的贺兰芷,坐在她身畔持着巾帕的是神思清明的公孙缨。而公孙缨畔,还跪着一个男人。   身着乌衣,臂缠十字星银箍,是公孙氏的影卫阿九。   眼下默声垂首,由着贺兰芷缠住他一只手,搂抱啃噬。而贺兰芷但凡想起身抱他,他也不避开,只别过面任其予取予夺。   “阿芷!阿芷……”萧桐见状,扑来推开阿九,一把抱过女儿。   “贺兰夫人,萧夫人,妾方才让自个的医官查了贺兰姑娘身子,这是中毒了。还不是寻常的媚\药……”话至此处,公孙缨顿下口,目光在两者身上来回游移,最后慢慢凝在贺兰敏身上。   毕竟这处,她才是能主事的人。   直待贺兰敏有所回神,同她眸光相接,公孙缨方丢开帕子,端坐一处,继续缓缓开口。   “妾让医官验了,中此药者非男女交合不得解,否则性命难保。”   “不可能,这只是寻常男女欢好之药,断无如此烈性……”贺兰敏脱口而出。   公孙缨似笑非笑,盈盈看她,却也不再点破。   贺兰敏合了合眼,不免有些颓败。这话一出,显然是承认自己下了药。   而如今情形,原该中药的公孙缨却毫发无损,分明就是早早知晓的。她无事,那贺兰泽,她的儿子呢?   思至此处,贺兰敏不由四下张望。   “夫人可是在寻太孙殿下?”公孙缨步步追来,“殿下道他一介儿郎,总不好见表妹如此情状,故让妾在此照拂。自然的,今日之事,为给妾一个交代,无论妾做何结果,他皆无异议。”   “给你交代?”贺兰敏蹙眉道。   公孙缨和顺起身,凑到贺兰敏处,悄声道,“夫人,妾留在宴上的杯盏带回了。”   说着她略带薄茧的素指从袖中伸出,指向案上酒盏,盏中尚有酒水一点。   无声告诉贺兰敏,她向自己下毒,行如此肮脏之举。   “殿下顾念大局,思虑同我幽州之地的联盟,遂将今晚之事交付妾,皆由妾处理。”公孙缨起身,越过贺兰敏至贺兰芷处,俯身摸她红热面颊,“贺兰姑娘正值韶华,若是就此殒命,岂不可惜?”   “你……是你……”萧桐这会也缕清其中缘由,只是看自家女儿如今模样,当是反被下了更烈的药。   然她望向桌上杯盏,她们下药证据确凿,公孙缨下药却无从查起,想必这个时候,那酒宴上的残羹冷酒早已收拾干净。   “二姐,您得救救阿芷,她在您膝下尽孝,侍奉您多年……”萧桐冲着贺兰敏频频叩首。   贺兰敏望向公孙缨。   这事原算计的是自己儿子,顾虑幽州公孙氏的颜面,本只是要一个贺兰泽骑虎难下,如此顺势成婚。   故而此间原没有外人。   眼下局势翻转,公孙缨反客为主。但其实除了那杯盏,也无更有力的人证,只是公孙缨用药之毒,直接釜底抽薪欲要取其性命。   区区一个外甥女的命,贺兰敏并不太在意。   但是她不能不顾及自己三弟,还有萧氏的母族。   于是,此刻只得伏低姿态,同公孙缨笑道,“七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处医官医术高明,还望施援手相救。老身这厢谢过了。”   “夫人如此,妾怎么敢当呢?”公孙缨满目谦和,恭谨扶上贺兰敏,陪她在榻上坐下,只示意医官上前。   医官会意道,“回姑娘,回老夫人,方才便已经说过,此毒无解药,唯阴阳结合方可解此毒。”   “且再过一炷香的时辰,若是……那便连大罗神仙都难救了 。”   “二姐!”萧桐膝行上前,她甚至还有一刻还在奢望贺兰泽能够施于援手,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然心里却也明白,今日这局,明面上是公孙缨执掌一切,然能如此考虑到方方面面,根本就是他设下的。   眼下他不出面,是为了给彼此留三分颜面。   怎还肯反过来相救!   短榻上的贺兰芷呼吸急促,不自觉扯开了衣襟。   “天色不早,妾告退了。法子已经告知,也不是什么难事。”公孙缨起身,似是不忍看去,只对着两位始作俑者叹息道,“有什么是比命还重要的?世人看重女子贞洁,却枉顾其性命,这仿若本末倒置了。难道不该是命最珍贵吗?”   她走近贺兰芷身畔,爱怜地看着蜷缩在榻上的姑娘,“愚蠢和贪欲都是需要代价的,但我尚且觉得,你还罪不至死。”   至此,公孙缨再无多话,只返身离开。   而原该与她一道离去的暗卫阿九,却被留了下来。   *   翌日贺兰敏出面,宴请公孙缨。道是遵贺兰芷双亲之意,念其钟情于她的暗卫,欲成两姓之好。眼下欲看公孙缨之意。   公孙缨饮酒道,“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妾手下一个影卫,得贵女如此,乃是他之荣幸。”   话毕,从门外召来阿九。   阿九道,“属下一切遵从姑娘之意。”   “青州至幽州,尚有数百里之遥,念贺兰姑娘思亲不便,贺兰将军夫妇爱女至极,阿九,你且入赘吧。记住,成婚之后,要敬爱、怜惜贺兰姑娘,与她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属下遵命。”   公孙缨抬眸看贺兰敏,举杯道,“两位夫人,觉得此举如何?”   “……免吾儿思乡之苦,妾感激不尽。”事到如今,萧桐只能这般勉强寻出一点好的地方安慰自己。   今日这宴,看着是为贺兰芷提出的婚约,主动权在她们。但其实昨晚在公孙缨留下阿九的时候,未几就有要她把女儿嫁与这影卫的婚书送至她手中,让她按印落名。如今公孙缨愿意放人入赘,她还有何好说的!   萧桐人母之心,只能如此寻取安慰。   然贺兰敏,却半点没有这层喜悦。待宴散人去,只握拳捶桌痛道,“逆子,这是在打我的脸,真是好大的本事。”   她着人请来了贺兰泽,原话叱责于他。   贺兰泽却笑道,“阿母若是这般看,也行。但是换个角度亦可让自己舒服些,譬如孩儿未能完成您的心愿,娶公孙氏。然表妹此举,算是完成了您的夙愿,是另一种联姻,可对?”   “你……”贺兰敏一时气急语塞,喘息间胸膛起伏,片刻便面色煞白。   贺兰泽眉间蹙了蹙,柔和了两分脸色,倒了盏茶奉上去。   贺兰敏一把拂开,将茶盏掷于地上,怒意连绵。   “西征事宜繁琐,今日除夕还有晚宴,阿郎就不侍奉在侧,先去忙了。”贺兰泽转首吩咐安嬷嬷,“好生伺候夫人。”   安嬷嬷连声道是,给贺兰敏顺着胸口,直到贺兰泽人影远去,方低声道,“主上都服软了,敬茶与您,您不喝便罢,何必如此拂他颜面。”   这会,贺兰敏已经呼吸如常,缓过劲来,看向地上那潮湿的茶渍,面上多出几分温软的笑意,尤觉胸腔里畅快了些。   “我瞧见了,我咳嗽一声他便得心慌一阵。有他这颗孝心,我便没什么好慌的!”她叹了口气,“这会功亏一篑,到底是我操之过急了,实乃难得这公孙氏这都年底了还突然造访,时机难得……   贺兰敏遗憾又愤慨,“左右谢氏在一日,留着念想,他眼中是真真半点不容人呐!”   “谢氏那头,尚无消息。”安嬷嬷道,“怕是……”   贺兰敏抬了抬手,“无妨,左右线都投下去了。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眼下如阿郎所言,二月里开春日,他就要征西,且不扰他心神。”   *   为着不扰其心神,这日晚宴本想称病不出继续让他挂心的贺兰敏,到底还是理妆更衣而来。   因她今岁在这处守岁,贺兰氏很多至亲都从青州赶来,一时间宴会上暖意融融,酒酣人兴。   天空燃起烟火,贺兰泽仰望亮如白昼的夜空,明明万千星子映入他眼眸,然他却聚不起半点光亮。   黯淡寂落,如一潭死水。   一如既往提前离宴,却也没回寝殿。   想回去的,实在不敢。   寝殿一边就是谢琼琚前头住的房间。   她走后,他没再让人进去,自己收拾了屋子。   从床榻开始,他细心地捡着散落在上头的青丝,将它们折拢用金线系牢。然后洗干净被褥,归置在箱笼里。接着收拾她用过的笔墨砚台,将它们封存起来。最后整理的是她的妆台,好多簪钗步摇她都没有带走,说即是方外地,便不必再用红尘之物。   彼时,贺兰泽拨弄着一支鎏金雀簪,自语道,“难不成你要在山上出家?”   话这样说,他却翘起了嘴角暗暗欢喜。   原是临去那日,他提前偷偷将那个妆奁盒放入了她行礼之中,妆奁里面撒了剩余的相思豆。送入马车时,他有些后怕,毕竟所有的事他都顺应了她,唯有这处自作主张。   纠结半晌,却还是放了进去,只心中嘀咕道,“你实在不要,扔了就好。”   至此,房间收拾妥当,他合门落锁。   两把钥匙搁在腰间绣囊中,将绣囊抽了个死结。   *   “太孙殿下,您太可笑了。”城郊紫竹林间,生起一把篝火,映出两张面庞。公孙缨和贺兰泽在这朔风凌冽的除夕夜,避开众人策马来此以风月佐酒。   “瞧,死结有何用,这不开了。”公孙缨腰胯间弯刀如电,勾过绣囊口的死结,一下划开了口,两把钥匙豁然现出身形。   贺兰泽一口酒梗在喉咙,缓了缓仰头咽下,抬手牟足劲将钥匙扔向暗处。   “虚伪!” 公孙缨嗤之以鼻,“一会回去妾给您把那门辟了。”   “半斤八两。”贺兰泽看着公孙缨处足比他多出两倍的空酒坛,“半月前孤闻丁三郎喜得麟儿,你这是遭不住了,才来我处寻我喝酒的吧。”   “有这么点缘故。”公孙缨坦荡道,“自然还为着更重要的事。”   贺兰泽搁下酒坛,知晓后头事才是公孙缨私服造访的真正缘故,只道,“你送了孤那么大一个人情,为孤助力,且赶紧说到底所求何事。这般欠你一方按印的空白卷宗,孤实在慌得厉害。”   论起人情,公孙缨不免多看了眼贺兰泽。   阿九是她的影卫,实属心腹。   贺兰泽竟设局挑这么一个人同贺兰芷成婚,还坚持让他入赘。乍看是为了下药一事打母亲和萧氏的脸,为自己和她出口气。   然待静下心来细看,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这分明是往母族之中,已经开始提前插入暗子。可惜明面上贺兰敏一行因思虑下药一事蒙了双眼,未想到这一层。   一旦想起,不知会如何心凉。   “殿下这般快便开始防外戚,作为盟约者妾觉得唇亡齿寒。”公孙缨一时也未提自己的事,只多了一嘴这两日想明白的内里。   “唇亡齿寒四字,旁人说便罢了。”贺兰泽不置可否,拿着一根柴棍添火,然后双手靠近火堆取火。   这么些年,照顾好自己是他养成的最好的习惯。   “孤都用了你的人手作暗子,你且莫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不说孤还忧心,哪日你的暗子反水,连同孤的母族一道叛了孤,另择明主。”   公孙缨闻言,忍笑挑眉,终于开口道,“妾此行,乃为西征一事。然说到底是为妾个人的私事。”   贺兰泽掖了掖披风两襟,也不看她只继续烤火,“西征怎成你的私事了?”   “殿下当是知晓,我之所以能参政事,能赴战场,是因为我双亲膝下唯有一女,前头两位兄长都是未成年而夭。庶兄弟有之,不堪大用。族中手足许有不错,然此番上战场的三位,能武却不通谋略,更是心怀不轨。我阿翁病重怕是时日无多,叔伯们已经在商量父亲的身后事,便是族长一职何人所领。那三位叔伯家的手足,便提出有他们分掌,还要将我配婚给他们觉得合适有利的人选。比如那位扬州刺史,已过天命比我阿翁还年长的万通。我此行乃是手下暗子得了他们商议的情报,故而前来求救。虽说他们并未拍板,只是如常商议着,但妾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公孙缨亦拣了根柴棍,挑旺火势,“这世道,女子艰难,鲜有主动权。譬如你的表妹,是贪心无脑了些,但是又何其可怜。还有……你的夫人,被局势所携,半点不得自主。妾偶尔会想起她在上党郡的举措,那样聪慧又果敢的女子,若非在更早前被夺去了主动权,不曾早些发现身边隐藏的祸害,或许她不至于如此被动,以至于后来对抗命运,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妾有幸,提前知道了潜在的危险,故来寻君求救。”公孙缨这会正色低首,恭敬施礼。   贺兰泽听得认真,阖目颔首,“你想孤如何做?”   “此去西征,妾三位堂兄弟、两位叔伯皆往。劳殿下许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您的大业,为妾的安生,马革裹尸,魂归故里。”公孙缨拎起酒坛,敬贺兰泽,“妾会领幽州城,作殿下最好的盟友。”   皆是想跳出桎梏的年轻人,贺兰泽能够感同身受,却一时没有接她酒坛,只笑道,“若如此,公孙姑娘区区一个暗子,怕是不够。”   “殿下要什么,但说无妨。”   “你既有此心,此战也莫前往了,只说要侍奉病重的高堂。”贺兰泽拎过一旁的酒坛,继续道,“将你的人手挪一半给孤,分两处,一部分插入西南线防谢琼瑛,一部分埋在红鹿山,替我守着我夫人。”   他将酒坛拎起来,自嘲道,“孤与你的确半斤八两,身家人手,十中八/九都不是真正完全可以独享独掌调以私用的。虽号令在手,却多有牵制。”   烈焰寒风,浊酒撞坛,两人痛饮而下。   城中的烟花在天际腾起又散开,贺兰泽在烟火中,仿若看见谢琼琚的样子。他怔怔望着苍茫夜空,伸手想要抚摸她。   脑海中想起延兴七年,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一晃十年过去了。   那会她尚在将笄之年,他未至双九年岁,不曾及冠。   他说,“浅子深深,长乐未央。”   她说,“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他们,那样好,那样爱。   *   百里之外的红鹿山上,相比绚烂人间,自然少了喧腾多出寂静。谢琼琚站在临窗的位置,念起年少的祝福。   来此近一月,她的郁症时好时坏。   譬如今夜,她又失眠了,只披衣起身,看窗外起伏山峦,回想少年事。   滴漏渐深,晨曦初露。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   晌午在此陪了她一月的薛灵枢同她问安,谢琼琚第二次催他下山去。   薛灵枢道,“主上二月才出征,不急。”   谢琼琚道,“可是您在这处,也是耗着无事,不是说了我的身子急不得的,不是一时半会能治愈的,且不如早些回去。新年伊始,您总有亲友要聚。如此伴着妾,妾实在心生愧意。”   薛灵枢念她病症,最是逆反不得,只道,“听夫人的,在下这便收拾行囊。”   “你可有话带给主上?”薛灵枢离开前问道。   谢琼琚抬眸看他,一时没有说话。   “不急,您且慢慢想,在下先去收拾衣物。”   午后出了日头,薛灵枢来此辞行。谢琼琚送他至山门,“薛大夫一路走好。”   “不是,您有话需要在下带给主上吗?”薛灵枢忍不住问道。   “和他说,我很好,不必担心。皑皑也很好,还有些想他。”   “让他出征照顾好自己,多带暗卫,少上前线,统帅作帐中指挥,那才是他的位置。”   “还有……还有让他往前走,有合适的……”   “就这些吧,总之慢慢都能忘记的……”   谢琼琚把这些话在脑子里来回想,只定定看着薛灵枢。   山巅风大,吹得她打了个激灵,她方回神,摇首道,“没有,妾没什么要说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1 23:28:07~2023-05-22 23:5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吃辣条 2瓶;半微、玛特在洗头、极地星与雪、我爱芝芝莓莓、诺顿、清水小土豆、音音快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晋江首发   ◎夫人,您有孕了。◎   谢琼琚说完, 便微微低了头,冲薛灵枢福礼致谢,亦致歉。累他等这般许久, 她却一句话都没有。   红鹿山绵连百里, 有十三峰,设四寺三医馆,谢琼琚如今所在这处,因薛灵枢的出面,乃在最中间的第七峰无极峰上, 与薛真人同住。   虽不是最高峰,却也是雾气缭绕,云蒸霞蔚。   雪后寒风过山门,吹乱女子的鬓发,她下压的浓密睫羽亦微微抖动,衬得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庞愈发沉静。   内里缁衣, 外套素袍,一身青灰色披风, 两襟风毛随之簌簌。   整个人轻淡得如同这山间浮云,仿若随时都会消散。   薛灵枢对面前人的最初印象, 还是在当年那个残臂少年酒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一个夏花绚烂、明珠光耀的长安姑娘。   与这会截然不同。   他实在想象不出, 这是同一个人。   如同他也想象不出, 明明爱意滂沱, 是如何控住眉宇间千山万水的涌动,又如何遏制住就要脱口的千言万语。   只吐一句, “妾没有什么要说的”。   虽说薛灵枢是赞成谢琼琚搬来这处, 远离人事纷争, 换个环境养病的。但是从医理的角度而言,他认为当让情感自然流泻,如此压抑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转念一想,这两人但凡能随心所欲任由情意汹涌,左右也没有眼下这般局面了。   于是他将原本要说的话,譬如“您闻主上西征乃是他七年来头一次重上战场,梦魇中唤过他的名字,有诸多嘱咐”,再譬如“你这些日子缝制的腰封,可是忘记让在下带走了”,还有“您绘的丹青,将主上画的栩栩如生,可需要在下送去”,全部生生咽了下去。   即便,他知晓若是贺兰泽听到这些,会无比开怀,但总要尊重局中人。   薛灵枢轻叹,拱手告辞。   “阿母——”皑皑抱着一个大包袱,追出来,“薛大夫,您等等。”   “阿母,你预备的这些东西不是说要作为新年贺礼送给玉姨他们的吗?这会怎么忘了?”皑皑喘着气,在谢琼琚面前停下,仰头望她。   谢琼琚的确忘了。   初入深山,即便有意控制着不去念想贺兰泽的种种,但她到底一介俗人,多有牵挂。尤其是在极其严寒困苦里,给过她温暖,搀扶过她的人,她牢记心头。   离开辽东郡时,李洋因公受了点伤,郭玉回去照顾他。   谢琼琚正值病发中,缠在离愁别绪里,未曾好好同他们告别。虽与贺兰泽说了,对其夫妇多多照拂,但心中总是多有感愧。   如今在这里一月,她心绪平复些,便就地取材,与竹青一道绣了塞入白芷、川芎、芩草等可以补气安神的草药的荷包,又用葱姜蒜椒芥制作了可驱寒杀毒的五辛盘,打算等薛灵枢下山时,劳他送给郭玉夫妇,还有王氏首饰铺的掌柜。另外郭玉尚在识字中,她还细心制了字帖,写了心得与她,如此满满装了一大行囊。   却不想,临近除夕这两日,她再难控制心绪,总是莫名回忆起延兴七年同贺兰泽第一回 守岁的场景。想的多了,过往种种愈发清晰,周遭的事便时不时忘记。   红鹿山两年才开山一回。   虽四下不免高官诸侯,但一方存在定有他的法则,作为难得的方外净土,各方绅豪都守着这个默契,不随意踏入。   且唯一的出入口还摆着守山阵法。   这会薛灵枢带人入内,已属破例。故而他此番下山正常得到两年后的四月里开山之日方能上山。   而谢琼琚更是最恐给人增添麻烦,亦断不会轻易上下山。   何况,她原就是打算在此终老的。   如此,幸得眼下皑皑同竹青追来,否则制作的这些新年贺礼,便算是白费了。   她接过来,搁在一旁的石桌上检查,顺道嘱咐薛灵枢。   索性竹青早已分裹清晰,上头也标注了姓名,没有浪费太多的时辰。只是谢琼琚从里头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柄折扇,扇面上是她亲笔所绘的“灵鹊兆喜”图。   “这个是给薛大夫的。”她捧上去,“拙笔一点贺春的心意,薛大夫不要嫌弃。”   “灵鹊兆喜”出自《禽经》。   “鹊”字放在新春即为喜鹊报喜,送给薛灵枢又是赞他医术似扁鹊,加之她那般高深的丹青技艺,实属有心。   薛灵枢喜不自胜,接过翻来覆去地看,当下便搁在手中摇开,自是一股风流意气。   “这是冬日。”皑皑嗤道,“薛大夫也不嫌冷。”   诸人笑过不提。   谢琼琚面上笑意未减,又拿出一物,放在包袱外,如此将包袱系好,捧给薛灵枢。   薛灵枢看她拿出的东西,却是慢慢收了笑靥,一时没有移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张口。   到底还是皑皑出声道,“阿母,这个腰封不是你缝给阿翁的吗?您怎么拿出来了?”   “阿母只是练练手艺。”谢琼琚将包裹推上,“冬日白昼短,薛大夫早些上路吧。”   “等等!”皑皑掂足抓过包裹,欲要解开,拿出自己的东西。   她闻贺兰泽要西征,且是在料峭二月,遂用前头剩余的鹿皮给他缝制了一副护膝。   “你作甚?”薛琼琚蹙眉道。   “阿母不送,那我也不送了。”   “为何?”谢琼琚问。   皑皑低着头,片刻道,“您不给阿翁送贺礼,自有不送的理由。我怕就我送了,你会生气伤心。”   顿了顿又道,“阿翁送我们来时,同我说,阿母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一定要和你一心,切莫反着来。”   山风呼啸,谢琼琚一下红了眼眶,鼻尖泛酸。   她蹲下身,将孩子的手从包袱上挪开,握在自己手里,“你送你的,阿母没什么好生气的。他是你阿翁,你为人子,送份新春的贺礼表你孝心,实属正常。”   皑皑展颜,点点头。   薛灵枢终是没再多言,示意小厮接过,拱手离去。   三人站在山门口目送。   许久,谢琼琚扛不住严寒,打了个哆嗦。竹青见状,上来扶她,道是人看不见了,回吧。   谢琼琚含笑颔首。   “皑皑!”两人都已转身,小姑娘却一动未动,谢琼琚回首看她,见她望着远处出神,遂又唤了声。   “阿母!”皑皑追上来。   “翁主看什么呢,这般出神?”竹青搀着谢琼琚,忍不住探过身子问道。   小姑娘默声摇首。   谢琼琚低眸看她,回想孩子眺望远方的神色,只揉了揉她脑袋,未再追问。   *   山间岁月匆匆,确实平静许多。   薛真人鲜少见人,加之谢琼琚的病情薛灵枢已经整理得足够详细,这一个月来联合三馆的医者一起多次探寻方子,根据她的体质,配出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两味药。是目前最能够帮助她解郁安神,养心补气治疗病症的。   她在用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稍微有了些起色。   睡眠增多,一夜能安稳睡上两个时辰;心绪也平和许多,二月二山中有小型宴会,她还戴着斗笠和竹青、皑皑一道去逛了小半日。只是后来体力不济,加之头晕目眩,便提早回来。休息了两三日,慢慢也恢复了过来。只是饮食上,依旧没有太好的胃口,用的极少。   皆知欲速则不达,便也不多勉强。   尤其是谢琼琚自己,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前头在千山小楼时,虽然也好过一阵子,看着有恢复的迹象,但多来都是她一口气撑着。   她很是心急,希望自个快点好,不拖他后腿不耽误了他。   却不想薛真人道,“此乃大忌,耗损内里,催生外伤,得不偿失。”   谢琼琚深以为然,只随心生活,尽可能自在安然。偶尔养起精神,便教皑皑读书认字,或者前往佛堂礼佛,让自己平心静气。   薛真人看她有了些起色,遂定下每隔十日把一次平安脉,寻常都在闭关研读医书中,又留两个童子照料谢琼琚。   谢琼琚不甚感激。   转眼已是二月下旬,从冬日连绵至早春的雪终于停下,消融。春风和煦,拂过山岗,吹生柳芽,吹开梨花。阳光点点洒落,明亮又温柔。   近来,谢琼琚的睡眠愈发好了,只是头晕得有些厉害。几次从榻上起身,都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竹青着急担忧。   谢琼琚却安慰她,“且往好处看,我如今睡得也好多了,胸口也不怎么刺疼,有些发晕多来是精神尤虚。待过几日便至十日之期,真人出关了,且不急。”如今她是愈发得平和自然。   “眼下,我们得多费心她。”谢琼琚就着竹青出庭院散步,慢慢走到山门口,看着在山巅眺望远方的小姑娘。   竹青从谢琼琚手中接过披风,给皑皑披上。   “青姑姑。”皑皑回神,露出笑靥。   “这会都夕阳斜照了,山头风大,仔细吹得头痛。”竹青牵过她往回走。   谢琼琚在山门内,看得清楚。   小姑娘回眸那抹笑意极不自然,这会走来余光又忍不住往后瞄。   晚膳后,她拉着女儿在灯下聊天,开门见山道,“可是想下山去?”   话语一出,被问的小姑娘,和一旁缝补衣物的竹青,都愣在一旁。   皑皑见她问得认真,本想脱口称是。然耳畔想起贺兰泽的嘱咐,半晌沉默摇首。   “不许说谎。”谢琼琚伸手见她胸前的发辫上一点碎叶拂去,温声道,“阿母虽病着,但你是我生的,我看着你呢,能感受到你的心绪。到底如何想的,好好说。”   皑皑扫过细细的辫子,低声道了声谢。然对于母亲的问话却依旧不敢言,唯一双同母无二的丹凤眼,忍得通红,眉间聚起无法控制的委屈。   “怎么了?”竹青搁下针线赶紧上来,“怎就成这样了?”   闻人问起,情绪翻涌。   小姑娘擦一把泪,终于抬眸迎向自己的母亲,开口道,“是的,阿母,您说得对,我想下山去。”   “但是,我不是要您,也不是要离开您。”她倾身上去,抓牢母亲的手,唯恐她受惊多思,只解释道,“我就是觉得还有长长的一生,长到阿母这般大时,再长大到嬷嬷们那样大时,我都只能在这里吗?   “教我读书的女先生说,巾帼不输男,乱世多机遇。如我这般生就有条件者,不应该只是单单生在温室中,读书认字提升修养,更应该走出去看天下,看众生,生怜悯之心,行博爱之举。”   她一鼓作气将话说完,头压得低低的。受她气息晃动的烛火映出她紧咬唇畔的侧颜,稚嫩面庞流泻出一股坚毅色。   “那,你可知何为天下与众生,又是否生出了怜悯心肠,或者可知如何具体行博爱之举?”谢琼琚细看她,话语缓缓,却是直切要害。   “我不知。”小姑娘摇头,却又认真道,“所以我格外想知,所以我就想出去,不想一生留在此间。”   “还有,阿母,我策马行在马背上,分明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更多的风景……我想看到更多,然后在去做的更多,我不知道会做成怎样,但是我想尝试,想为之学习、努力,我不想就此…静默。”   话到最后,小姑娘下意识的敛去眼中光芒,压低激动的声响。只有握在母亲手背上的手,不自觉抖动,微微打颤。   “把头抬起来,看着阿母。”谢琼琚等她动作,四目相对,遂反手握住她,将小小的一双手拢在掌心,笑道,“阿母养你七年,带你颠沛流离,所求不过温饱。原以为你尚且还未接触温饱以外的东西,今日闻你这番话,方知你已生欲望,已有梦想的雏形,有对未来的期盼,有了属于自己的想法和渴望……这些想来是在千山小楼,你阿翁处所得,可对?”   “阿母,您莫多心,不要误会……”   “听阿母说完。”谢琼琚面容含笑,平和如一,“阿母没有失落不开心,相反真心高兴。你阿翁确实可以给你更多的东西。除却荣华,或许他真能帮助你实现梦想,去见天地众生,去为万民谋福祉。”   她缓了缓道, “阿母原本就打算将你留在你阿翁处的,是你被吓倒,要随阿母同往,如此带你在身边。”   “阿母的意思是,我可以下山去,不必永远留在这?”皑皑依旧不可置信。   “这是自然!”谢琼琚深吸了口气。   “可是,您不是打算再此终老,您一个人……”   “怎么,你下山就不回来看阿母了?”谢琼琚拍着她手背道,“ 阿母有此打算,是因为与这个世道无缘。但是阿母生你一场,你纵然流着阿母的血。然阿母心甘情愿生下你,为你流血伤身,不是为了绑住你的。你既然有要与这个世道去撞击、有尝试历练的想法,你当然可以去。至于结果如何,是你和这个世间的缘分。你记住,这世间所有的爱或许都以聚合为目的,但阿母对你的爱,今日起,以分离为目的。你越早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便越是对阿母爱意的回馈。”   “你是我的女儿,更应你是你。”话至此处,谢琼琚突然顿下,泪眼模糊。   “阿母……”皑皑颤颤唤她。   谢琼琚含笑摇首,只低低道,“阿母也不是这般无私伟大……”   今岁,她二十又五,不长不短的年岁。   自认为,为人女儿,担尽责任;为人妻子,付尽爱意;为人母亲,也扛起了天地。这都很好,皆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   “阿母,您要说什么?”   谢琼琚从已过的二十余年里回神,聚起神思望向自己的孩子,至抬手抹去眼角珠泪,轻叹道,“阿母只是遗憾想做自己时,想能随心一些时,已是精力耗尽,病体缠身……所以希望我的皑皑,能自在些。如此,阿母亦是把自己的期盼和奢望给了你,也算不得无有私心,是不是?”   “阿母!”皑皑挪过身子,扑入她怀中。   “傻子,你该早些与阿母说的,白白难过忧郁了这么些日子。”谢琼琚下颚蹭着女儿发顶,轻轻拍着她窄小的背脊。   “是阿翁……”小姑娘带着哭腔道,“阿翁嘱咐的。”   “他怎与你说这般多话?”谢琼琚嗔道,“又嘱咐你什么了?”   小姑娘伏在她耳畔低语,一字不落,“你阿母只有你,唯你最亲,记得顺她伴她,永远爱她,别丢下她。”   “他说的不对,你莫听他的。”谢琼琚闻后良久,心头滚烫,满眼满心都是那人模样。   只轻轻推开女儿,温慈地看着她,“若是如此,阿母会觉得负担,病就更难好了。”   想了想又道,“你回去你阿翁身边,需牢记一事。他日你阿翁娶妻生子,你不可阻他拦他。且不说他的难处,这是阿母的希望。”   皑皑摇头,“这个我不明白。”   “阿母与你阿翁再难同行,不是我们不相爱。相反是因为太爱,可是阿母爱他多来拖累他,他爱阿母又给阿母徒增负担。我们从未输给彼此以外人,只是敌不过命运和世道。这些话你现在可能很难理解,不要急,你且先记住就好。”   “嗯。”小姑娘频频颔首。   谢琼琚看她笑靥,终于松下一口气,只忍过昏胀的头颅最后嘱咐道,“眼下你阿翁即将西征,我们且不去扰他,也不麻烦薛真人为我们再破例开山。阿母再养你两年,养得如花似玉,再给你阿翁送去如何?”   “是皑皑陪阿母。”小姑娘彻底眉开眼笑,开怀道,“明日我生辰,我给阿母送礼。”   谢琼琚笑笑,让竹青带孩子去洗漱就寝,自己坐在案前,绣一个荷包。   许是这晚讲话太多,费了她太多神思,在一连扎了两回手指后,谢琼琚吮着滴血的指腹,尤觉疲惫,靠在榻上缓减脑海中的阵阵晕眩,缓缓合上了眼。   “姑娘!”竹青回来时,见人面色虚白靠在榻上,素指还沾着血,而绣了一半的荷包滑落在榻,里头一枚平安符滚落出来。正好在她手指边,染上一抹血迹。   也不知为何,竹青一阵心慌,只匆忙上去再次唤她。   “皑皑睡了?”谢琼琚幽幽转醒,一边揉着太阳穴道,一边重新拾起针线,“你去备水一会盥洗,我再绣一会。”   她亦看见了露出的平安符,目光落在那抹血迹上,一时也未说什么,只无声放了回去。   “水且煮着呢。”竹青坐下来,挑亮灯芯,给她按揉穴道,“姑娘对皑皑说的话,倒是那样清醒,如何自个这般看不透放不下。您制腰封,绣荷包,绘丹青,求平安符,却又不给主上送去,这不是白费神吗?”   “我做这些,是我自个的事,和他无关。怎么可以把这些东西给他呢?要是给他,他更忘不了我,说不定能跑来这山上。”   谢琼琚顿下手里的活计,笑得有些虚无,“其实我比他好多了。事到如今,我可以肆意地思念,可以无数次回想过去,守着记忆过日子,可以不再婚嫁独自一人安静生活。他势必也很想如我这般,但是他不可以。相比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而他却依旧背负着重重枷锁和责任,纵是没有他母亲,座下文武亦会要求他有妻室,有子嗣……他爱着我,但他必须忘记我,必须娶别人……”   竹青闻言低低叹息,无法接话。   谢琼琚也未再多言,只重新持了针线。然没一会,到底头晕目眩,手足颤颤,只得将东西搁下,扶着竹青的手下榻,“罢了,我们也歇吧!”   然话还未说完,双足浦一落地,谢琼琚便眼前发黑差点跌了下去。索性竹青扶得快,没摔着。   “奴婢去请薛真人瞧瞧吧,您这样都第三回 了。”   “真人再四五日便出关了,不差这两日。”谢琼琚阻道,“别折腾了,歇一歇便好,养足精神,明个给好好陪皑皑一日。”   竹青不得法,然翌日倒是松了口气。谢琼琚夜中除了有些出虚汗,尤思贺兰泽出征梦魇了一小会,一整夜睡了足有四个多时辰,午后歇晌又是近两个时辰,确实养出一点精神。   只是惹得皑皑笑话她,说什么陪自己过生辰,结果是拉了她陪歇晌。这个生辰就差在榻上过了。   谢琼琚醒来,揉着惺忪睡眼,表情有些委屈,“阿母难得安枕,你不开心?”   开心。   皑皑挑眉。   然这日最高兴的是,夜幕降临后,她在山巅上,看到了无数缓缓升起的天灯。   每一盏天灯都写了祝福。   “年年四季,吾儿安乐。”   “枝头娇蕊,心上骨玉。”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   “阿母,是阿翁。阿翁记得我的生辰,他在给我庆生……”   *   “如何不上去?”已经调转马头回程的人,疾行在夜色中,随同而来的薛灵枢忍不住问道。   “夜路难行,还需要薛真人撤阵开山,她最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何必给她徒增负担。再者,不是你说最好不要去打扰,让她暂时远离旧人旧物吗?”贺兰泽鞭马返回,一手却紧紧捂着襟口,不由低眸看过。   他的怀襟内,贴近心口的里衣处,藏着一张纸条,上有小姑娘稚嫩的笔迹。   “儿与母俱安,阿翁勿忧。”   他的女儿亲笔。   他的妻子用他赠与的雪鹄传的消息。   足矣。   若不能相见相守,你们平安足矣。   两日后,二月二十三,贺兰泽提兵二十万,东出幽州,行西征之举。   五日后,薛真人出关,例行给谢琼琚把脉看病。   脉象切过许久,神医不由二次切过,终于撤手叹气。   “薛神医,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您直说便可。”谢琼琚平和道。   “按理是大好的消息,但是按夫人的身子……”薛真人摇首道,“怕、确实不是太好的事。”   “薛神医但说无妨。”   “夫人,您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周三晚上不更,最近实在太忙了,周四晚上见。本章有红包,爱你们。感谢在2023-05-22 23:51:31~2023-05-24 02:0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852400 10瓶;榴莲千层 5瓶;乌啦啦、?xxy、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半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晋江首发   ◎妾不想赌,不要留下他。◎   二月底的日头, 并不是很烈,从半开的窗牖洒进来,大半落在谢琼琚身上。   她却觉得有些晃眼, 脑子有一刻是空白的。半晌, 才自觉长久无声的失礼,报赧开口,“薛神医可否再把……”   她没有说下去。   分明已经把过两回脉了。   细想方才对方的神色,便知是慎之又慎。   她想过是郁症加重,或者又添病症, 哪怕说她虚耗久时日无多,总也几度面临死亡,她都能慢慢接受。   但,从未想过竟是怀孕了。   原是和爱人的孩子,得来自该欢愉。可是如今局面,本已各自安生, 若再添牵绊……   再论孩子,未见天日时需要她用精血滋养;见了天光后, 需要她用年月去陪伴。而她眼下这幅身子,如何能撑得住?   心慌意乱, 她脱口问了这个问题。   薛真人道,“老朽一介医者, 只从医理论。夫人原本身子底子尚好, 体质温厚。然经年累月损耗未曾养护, 如今底子已经虚透,但既然到了此处, 便也不算病入膏肓。所谓久耗久补, 若要恢复如前, 也是需要经年之久的事。至于郁症,亦是如此,都是抽丝极慢的过程。”   “故而,您的身子是担不起重压的。若是此刻受孕产子,于母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且不说这途中是否可以保住他,即便撑到分娩,儿奔生母奔亡的事,于您的身体,乃九死一生的风险。”   言到此处,薛真人捋胡摇首,“夫人此阶段,不是受孕的好时节哪!是故,回到医理,作为一个医者,老朽不赞成您留下这个孩子。”   “但是……”薛真人伸手再测她脉象,片刻有些无奈道,“夫人身孕已有三月有余,若是此刻以药落他,风险虽小于生产,但也只是与之相比的小。此间危害仍是极大。”   “您是搏一搏,以大风险搏一条新生命,还是小风险保您自个半条命,不若静心考虑一番。”   薛真人讲了很多,却也是层次分明,条理清晰。   谢琼琚原听得认真,亦是极清楚明了的意思,她当没什么有疑惑的。   但她的脑子却格外混乱,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在一瞬间打破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而明明当下最紧要的是决定孩子的去留,可是面对选择,又剩她一人,又是只有她一人……   “妾喝过避子汤,亦用过避子香囊,怎还会如此?”谢琼琚满目愠怒,爆发出声,“回回妾都用,从未落下过,如何还会有孕,如何……”   她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慢慢止了声息,只垂下眼睑致歉,“……妾无礼了!”   薛真人看她情状,更是摇头直叹。   孕中情绪波动本就极大,寻常有妊的妇人都难以控制自己,悲喜突变。何论她本就郁症甚重,这才孕之初始,若是往后去,且不说身体,便是神思这块,只愈发崩坏。   “避子一类的手段,原只是降低受孕几率,并非十分稳妥。”薛真人耐心解释道,“自然,按照夫人现□□质,即便不刻意避子,也难以怀上。不知是否前头有过要孩子的想法,在这方面调补过身体? ”   “妾想过……”谢琼琚眸光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是有过那样一段极短暂的时刻,她觉得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那会,他为她舌战文武诸官,告诉她,告诉泱泱众人,她非祸之源,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不应该为人诟病,当是让人怜惜。   他日日守着她,为她驱散梦魇阴霾,带她沐浴晨光余晖,站在寝殿二楼看近在咫尺的梅林和辽阔的远方天际。   她在他的照顾搀扶下,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撑着一口气一步步放开自己,一步步鼓起勇气走出去。   便以为命运不再苛责,终于恩顾自己。   于是,她便暗思,待身体养的好些,可以尝试再要一个孩子。   孕育皑皑的时候,她虽身在高位,实则寄人篱下。莫说颦笑,便是迈足踏步,伸手举止,都需考虑左右先后,唯恐惹人不快,遭人陷害。   一个人,孤寂又恐慌。   而不再同于当日,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一个女子,有了对子嗣的企盼,即便开始只是星星点火,也可以转瞬燎原。   她甚至想象了,得知有孕的消息,她要让医官瞒着,自己告诉他。看他清俊面庞上腾起的惊喜和欢愉,定如多年前的少年,闻她应了他的求娶,激动到手足无措,只眼含热泪。然后待孩子在腹中长大,胎腹隆起,招他来听孩子的动作,让他看二人血脉的交融、延续。最后分娩日,虽是艰辛疼痛,她也可以安心,因为他在,终于不必她一人担下所有,终于有他为她做主……   她想过的,再要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可是也仅仅只是想而已,还不曾付诸任何行动,他们便又再次分离。   旧症尚在,何论调理身子。   于是她摇首,却依旧忍不住问,“如此,我怎会有孕?”   怎会又陷入如此境地!   血脉,新生,病体,责任,来日,生死,陪伴,皑皑……各种字眼伴随着场景在她脑海中想象,切换……   她的手抓着小腹处的裙衫布帛,面色雪白,不知何时起已是满头虚汗,连呼吸都愈发急促,只一遍遍地念叨,“怎会、怎会有孕的?”   “我喝药的呀!”   “我一次也没有忘记!”   “不会的,不应当的……”   她目光涣散又聚合,口中低语却反复。   “夫人!”薛真人瞧她模样,便知晓她神思开始混乱,情绪几近崩溃,无法以常人心态思考问题,陷入执拗地循环。   遂赶忙扣住了她手腕,以金针刺穴让她静下心来。这是她从崖底回来之初,病症最严重的那阵,薛灵枢给她安神的法子,因反噬严重,自病情控制后已基本不再使用。   立竿见影的效果,她的呼吸转瞬平顺下来,看向对方的目光凝出少许光亮。   薛真人便缓缓安抚,话语低柔,“夫人此刻求因已然无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老朽方才乃是从医理讲,自然觉得不留甚好。但是若从天命而言,夫人如此体质,尚能有孕,当是与此子的缘分,此乃其一。”   “其二,左右胎儿已过三月,不似三月之内落他那般简单。届时用药娩下一样少不了一场苦痛。若是尝试孕育他,仔细斟酌用药,严格控制饮食,也不是全无胜算。”   “最后,纵是怀上,若早些测出,想来夫人不会如此纠结,不过一贴药的事。故而这厢实属老朽之过,同您约了十日一把脉,奈何见夫人心绪好转便大意了,这厢隔了一回,足有二十余日方给您把脉探案。”   患郁症的人思维和归因都异于常人,尤其是归因,不是极端推陷给他人,便是一味归责与己身。   谢琼琚明显是后一种,故而薛真人对症下药,直白帮她揽去责任,继续补充道,老朽为医当属身心康健之人,尚且犯错。夫人尚在病重,岂能追求完美万无一失?是故莫要纠结前因,且往前头看去,解开问题,方是正道。”   果然,在金针和言语的双重治疗抚慰下,谢琼琚明显恢复许多,只点头低语,“有劳薛真人了,容妾思虑两日。”   薛真人颔首,又好意提醒,“留或不留,夫人为自个身子考虑,还是要早做决定。”   谢琼琚挤出一点笑意,谢过离去。   看纤薄背影,是一副无助无依的模样。   薛真人摇首叹息,也不再多言。只是这日午后,他接到薛素的信。   自谢琼琚上山,三个月来,薛素每月月底都会来信,多来都是以贺兰敏的口气,问孙女情形。偶问一句薛琼琚的身子境况。再提一句贺兰敏渐生的悔意,与子不睦,多有接儿媳回去的念头。   十足一副婆媳矛盾甚深,但心念儿孙的模样。   薛真人不问方外事,只如实回信,“稚子安好,夫人渐安。”   至于要接人离去,他从未回应过。且不说红鹿山自有规矩,只论当日上山而来时,薛灵枢再三交代,除非谢琼琚自个要走,否则任何人不能带走她。   是故这日再接此信,闻此语,他依旧如实回答。   “稚子安好,夫人渐安,有孕三月余。”   写最后五字时,他有一刻犹豫。但一想,一边是欲要挽回关系的老人,一头是无人商榷的妇人,或许一股新鲜的血脉,能让他们彼此破开新的路途。   只是,直到后来谢琼琚二上红鹿山,薛真人才回悟自己一念之差,这自以为多出的善念,直接导致了往后他人的悲剧。   *   已是三月阳春,距离知晓有孕已经过去五日,按照薛真人所估的月份,孩子当有三个半月了。   想来前头的嗜睡也非郁症的缓和,同晕眩一起皆是有孕的征兆罢了。而这两日谢琼琚除此之外,开始恶心干呕,咽不下东西,吃多少吐多少。   午膳吐干净,将被冷汗濡湿的衣衫换去,昏昏沉沉睡了半日后,她虽躯体尤虚,但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缓缓睁开眼,眼中是这数日来稍有的清明和镇定,拢在被衾中的手慢慢捂上小腹。   她低眸,隔着被褥看那个方向。   大抵太过消瘦的缘故,除了腰肢在扣腰封软带的时候,能发现宽了一寸,若是用双目丈量,根本看不出有孕的模样。纵是掌心如此贴着腹部,也未觉丝毫变化。   如此半点无有感知,当是最好不过的。   这五日里,结合薛真人的话,她来来回回想了许多。在前日里又一次问过薛真人,若是留他,胜算几何。   薛真人再认真不过,甚至召了其他医馆的大夫会诊。这红鹿山上,都是绝顶的医者,结合她当下境况,理出了一套较为稳妥的法子。   早些两味治疗郁症的药尤在,并没有因为她有孕而去掉,有的只是剂量的增减,然后辅助了针灸等其他外治的疗法,甚至还有以书画琴棋这等修身养性的技艺增以辅助的。   薛真人还同她说,这处有最好的麻沸散,作为预备方案,甚至可以剖腹取子,妊娠史已经有过数个成功的案例。   后来,连着竹青都开始的动摇,劝道要不要留下他。她随她一道辗转在高门间,用的是另一冲角度。   她说,“既然这处有了这样好的方案,姑娘诞下这个孩子,或许峰回路转,或许老夫人会松口,您和主上可以真正的相守,不必这般相爱却要相忘于江湖。”   皑皑亦道,“阿母,若是您把他生下来也成,我会做好一个长姐,照拂他。”   谢琼琚坐在床榻上,三重帘帐齐齐垂落,边角压在被衾之下,将这方天地拢得安静有祥和。   她环望四周,虽是狭小空间,但是能予她温暖,容她安寝,何必还要求更广阔的的天地,何况是带着未知的风险。   于是撩帘下榻,也没唤竹青,自己掬一捧清水盥洗,然后穿戴齐整来了薛真人处。   她福礼致歉,道,“真人辛苦多日,怕是白费了。妾想明白了,不要这个孩子,有劳真人赐一碗药。”   乍看是一无所有。   但谢琼琚觉得,她拥有的已经足够。   有年少真心相爱的郎君,虽不能与君白首百年,但彼此都真爱过,不必贪求。   有懂事康健的女儿,虽未必能陪她漫长人生,见她嫁人成家,但是尚有岁月可相伴,不必再多一子,来分她心力。   有过富贵荣华,享过高位荣耀,虽早已皆为尘土,成过眼云烟,但也无需执恋,皆可放下。   若说,她如今还有何求。   便是身子好些,余生长些。   能见那人君临天下,能更多时日陪伴女儿。   所以,当薛真人略带惊愕地又问了她一次。   她亦无比坚定道,“是的,妾不要赌,不要留下他。”   药成在一个时辰后,夕阳残照,暮色上浮。   竹青和皑皑都来到她身边。   她们都很好,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无条件支持她。   竹青说,“原以为姑娘舍不得孩子,奴婢才那样劝您,其实有什么能比得了您自个?”   皑皑说,“阿母,就算是阿翁知道了,他也不会生气的。我找了书看的,也问了真人,一样都疼,一样有风险,但是这样风险小,疼得也少些。”   皑皑伸手覆在母亲小腹上,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冲她微笑,“阿母,你说我先是我,然后才是您的女儿。您也一样,你先是你,然后才是我们的母亲。”   药童将药送来,浓黑粘稠的一碗,苦味弥漫。   谢琼琚抬眸扫过,伸手揉了揉女儿脑袋,低头与她额尖相抵,“随青姑姑出去吧,这处有童子就好,你还小,不要看到这些。”   皑皑牵着竹青的手,听话离开。   谢琼琚没有犹豫,端起药盏。   但她没能用下,一枚刚钉穿透碗盏,药汁些许溅在她手背,大半洒落在地上,她惊诧地望向脚步声迭起的门口。   夜色中,见一妇人走在最前头,搀着侍女踏入殿来。   竟然是贺兰敏。   她踩夜色而来,鬓发微乱,披风晃摆,呼吸有些急促,然扫过地上蜿蜒的药渍,倒也很快平畅了呼吸。   只温声道,“闻你有孕,即是阿郎的血脉,且随我回府吧。”   *   并不宽阔的寝屋内,很来便来了不少人。但也不全是贺兰敏的人。   她一行,不过一个贴身的嬷嬷,常侍奉在侧的薛素,还有四个此番护她上山而来的侍卫高手。   另一行是薛真人和两个守阵的护山剑客。   最后是两位武将,看着当是幽州公孙氏的人,因为他们左臂缠着银色十字箍。   谢琼琚看着这十数人,再看地上药液,脑中并不能理清前后事宜,只是下意识寻找竹青和皑皑。   倒也没让她太费心寻找,正四下环顾,皑皑便拉着竹青挤了进来,匆忙奔向她身边。她本能地将孩子护在身后。   有些费力地听对面人的话语。   这会他们并不在对与她说话,她听了个大概,基本理清了状况。   贺兰敏在薛真人处知晓了她有孕的消息,遂连夜车马赶来。原是飞鸽传书让他保住孩子,但是谢琼琚提出舍弃他,薛真人便从了生母之意,给她汤药,眼下就差这么一点的时间。   命运眷顾贺兰敏,如她所愿。   但是因有薛灵枢传达的贺兰泽之意,除谢琼琚自己要走,否则不许任何人带走她,故而贺兰敏在山下递话给薛真人,只入山一观,亲问一句,走与不走,全由谢琼琚决定。   便是此时此刻。   贺兰敏扶过侍女的手,缓缓走近谢琼琚,伸手摸上她小腹,面目慈和,话语低柔,“是阿郎的孩子,如何能流落在外!”   她抬眸看谢琼琚,“你是个好母亲,会好好教导孩子对不对?会默书教他射箭,临帖教他写字,新春佳节绣香囊、制五辛盘送与他,以求护他岁岁平安,对不对?”   “你看,皑皑便让你教养得这般好!”贺兰敏将手移向小姑娘,用手背抚摸她瓷白如玉的面颊。   谢琼琚原本伸出欲要隔断她触摸的手顿在虚空。   高门流转多年,她听得懂贺兰敏的话。   她曾经默秘籍教授李洋射箭,描贴教郭玉写字,制作香囊和五辛盘给王氏首饰铺的掌柜贺新春。   贺兰敏心细如发,如此告诉她,以这些人性命胁迫她,让她随她下山去。   她听话,她便与他们平安。   谢琼琚的手缓缓放下,由她轻抚孩子。   贺兰敏笑意渐浓,“左右天色以晚,山路那行,正好你考虑一夜,明日给阿母答复。”   她转身道,“今晚劳薛真人辟间厢房,老身再此叨扰一夜。”   “不必考虑了,妾随您回府。”谢琼琚开口,却也未看贺兰敏,只对着薛真人道,“薛神医,妾自愿离去,您撤阵吧。”   翌日出发前,薛素尚在薛真人处逗留。   薛真人将整理好的一套治疗方案,一套预备方案,包括相关药方,山中草药,尽数交付。   最后同谢琼琚道,“夫人安心,薛素医术不在老朽之下,现又有如此准备,定保您平安生子。”   谢琼琚含笑颔首,低声问道,“妾这幅身子,若是以药物催之,可有受孕的可能?”   薛真人蹙眉,一时不曾回神。   谢琼琚也未多言,只将贺兰泽送她的雪鹄奉上,“妾得真人用心照拂,身无长物,唯有此物算得珍稀。您可给它寻一公鸟作配成一双,闲适逗玩。一点心意还望真人不要嫌弃。”   薛真人收下,与她持礼作别。   红鹿山阵法撤下,车马东去。   贺兰敏的车驾在前头,说是让谢琼琚多作休息,她带皑皑同坐。   小姑娘原不太愿意,谢琼琚便哄她过去,“马车空间逼坠,容阿母一人宽敞些。”如此皑皑随在贺兰敏身旁。   贺兰敏亦是满意。   唯有竹青扶着她,掌心濡湿,心有颤颤不敢言。   谢琼琚经不起马车颠簸,不过半日便已疲惫不堪,她伏在竹青肩头安慰她,“我不怕,你也别害怕,多少风浪我们都走过来了……”   她胸口憋闷喘不过气,勉强支起身子撩开帘帐呼吸外头空气,只回首望去。   竹青帮她扶帘,随她同望,只一眼忍不住惊诧。   从竹林、山脚、暗沟,浩浩荡荡的府兵正聚拢而来,披坚执锐。未几,整整齐齐随在马车周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姑娘,这……”   “你就当是专门保护我们的。”   谢琼琚落下帘子,重新阖目养神。   “姑娘,其实她不敢大动干戈的。您昨日不是说,山下当是有公孙氏的人在保护我们吗?一旦动起手,如此动静就算眼下传不到殿下耳中,但来日必定瞒不住殿下。她顾忌殿下,是不会这般明面撕破脸的。”竹青拍着谢琼琚背脊,轻声道,“这般随她回府,奴婢实在是心慌。”   “她控制这郭玉他们,足矣让我下山。动用如此兵甲,不是为了同红鹿山动手的。”谢琼琚合着眼,缓声道,“她不过是要告诉我,她有兵甲可用,可助力她孩儿。而我一无所有,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只能听之任之,任人鱼肉。她诛心出气罢了!莫理她便是。”   谢琼琚睁开了眼,尤觉贺兰敏这行径有些可笑,只觉不止于此。然她恶心不断,也无力多番思考,只靠着竹青重新合眼休憩。   前头马车内,安嬷嬷瞧着已经睡着的孩子,亦在同自己主子讨论随从的兵甲,道是即便给她难堪也不止于此,若是让殿下知晓……   “让阿郎知晓,他便该谢我。”贺兰敏撩帘看着后头车驾,“我带兵出来,原还有旁的作用。前头不是将她的消息露给谢琼瑛了吗,万一那厮撞上,正好便拿她作靶子,灭了那厮,如此我得个清净,亦为吾儿灭一霸,还能抽身干净,一举数得。”   贺兰敏愈发自得,“阿郎用了公孙氏的人又如何?他大抵想不到,是谢氏自个踏出山门的。”   “夫人英明。”安嬷嬷赞许道。   然这一路风平浪静,谢琼瑛并未出现。贺兰敏一想尚有后策,便也未多生失意。   回到辽东郡千山小楼的时候,是三月十三,贺兰泽西征的第二十日。   这日,他抵达酒泉郡,兵临凉州城,与谢琼琚东西相隔正好两千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4 02:07:17~2023-05-25 21:5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647559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苑 10瓶;乌啦啦、玛特在洗头、极地星与雪、我爱芝芝莓莓、14193282、喜欢吃辣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晋江首发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贺兰泽此回并没有直接西下攻夺长安, 毕竟天子尚在,需师出有名。故而在同其余六州再三斟酌后,以扩兵之态, 取道并州出发, 意图依次吞并凉州,益州等西去的其余六州,而占据西南之地永昌郡的谢琼瑛则为最后一战。如此围兵长安,迫天子开城门献降禅位。   又因凉州毗邻并州,故而今岁正月里, 丁朔未等妻子出月,便领兵三万为先锋,先赴凉州。历经一个半月,三场鏖战,攻下酒泉郡,迎入贺兰泽。   三月十三日贺兰泽率二十万大军压境凉州, 全军休整一夜。   当夜修书两封报平安,一封去往辽东郡, 一封去往红鹿山,皆是加急快马。   两千里的路途, 雪鹄不渡,只能用马匹。故而即便是快马加急, 单程也要半月之久, 往来一趟至少一个月。   而凉州这处, 翌日,贺兰泽便点将出兵, 直取威武、金城两郡。凉州刺史马涵苦等长安援兵不至, 且战且退, 贺兰泽趁剩追击,又下敦煌郡。   此时已是四月上旬,历时近一月。   相比丁朔一个半月攻下酒泉一郡,贺兰泽不过一月便连取三郡,虽说他人马足够,铺垫亦足,但也可以看出行军之快,用兵之繁,指挥之精。   四月初十,座下杜攸提出兵甲修整,再行出征。毕竟远程而来,人马俱乏,还需添补粮草。然贺兰泽认为凉州未平,尚有张掖、陇西两郡,该一鼓作气。且时值四月气候冷热适宜,若待划入五月里,行军更是艰难。   上月,才至此处,他便派人前往益州那处的天然屏障九皇河探查气候,果然实际气温比他们资料所得要炎热许多。如此若按计划七月渡河,拿下益州,那会酷暑天,怕是多年居于东北线上的兵甲更难适应。   帅帐中,主战的和主歇的,争论一日,太阳从东边滚向西边。最后,到底贺兰泽一锤定音,修整十日,再行作战。   如此,诸将归营,唯杜攸尚留在帐中,与贺兰泽共膳。   半夜帅帐急招军医,道是太孙殿下染疾,数日间避帐养病,诸事交由杜攸打理。   四月十三,退守张掖郡的马涵得探子情报,终于稍稍松下一口。不想,四月十五夜中,一万人马突袭张掖郡,为首将领正是探子口中染病的太孙殿下。   只不过此时银装白马的将军,不仅无半点病态,反而是器宇轩昂,气吞万里如虎。乌衣夜行,打得马涵措手不及。   然未几,即将天命、纵横沙场近二十载的老将,便占了上风,撕破一道兵甲口子,率残兵往西逃窜,同时发信号于陇西郡的部将章堂联合汇兵,预备渡过九皇河投奔益州刘挺。   彼时的九皇河上,提前备好的船只铁索相连,铁勾互插,将河面联通的如同平地。而马涵部将已将藏在此间的一搜“五牙战舰”推向河中,以做辅助。   贺兰泽率兵追到九皇山,站在半山居高临下观望,素手一挥,山间竟有无数抛石机推出来,在他指挥下,对着船只上的人万石齐发。   至此,马涵恍然,这是一场连环计。   从染疾休养的兵不厌诈,到容他破开口子的纵虎归山;从诱他运出“五牙战舰”的抛砖引玉,到此刻将他围剿的请君入瓮,青年将领将兵法运用的极其娴熟,有勇有谋,又狠戾冷酷,不再给他回头路。   当日,丁朔兵临凉州城,曾奉其命三次招安,他不愿。   贺兰泽便道,“如此,孤与将军沙场见,刀剑不论情。”   船只散架,兵甲倒下,年轻的将军下马上船,命人带走“五牙战舰”,一剑割下对方首级。   如此,兵分三路。   一路为使者,独舟过河,将马涵首级祭于益州刺史府门口。   一路保护“五牙战舰”,让工匠研究,打造,以备渡河之需。   剩一路与他同行,继续收复陇西郡。   已是奔袭五昼夜,鏖战一昼夜,随行的李洋亦劝道,“殿下可要歇一歇,待后续援军。”   贺兰泽翻身上马,“今日之后,凉州既定,再多一日的事,不必拖延。”率遂部众按照探子情报疾马去截镇守陇西郡的马涵部将章堂。   在距离陇西郡六十里外的林中,两军撞上。   章堂是个硬渣子,誓死不降。   彼时贺兰泽万人兵甲对他三千人手,许是对方起了死志,而贺兰泽到底远袭而来,这场阻截战双方竟打了近三个时辰。   原本贺兰泽占了制高点在指挥,入交战圈的除了他自己的冀州兵甲外,还有部分是公孙绍的兵甲。   此番,贺兰泽原不想用他,然其人好大喜功,非要追随而来。贺兰泽这厢亲上前线,原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公孙绍如此毛遂自荐,贺兰泽看到的不是他多么骁勇善战,而是他的暗子插到了自己身边。诚如公孙缨所言,有勇而无谋。   而眼看交战圈中,公孙绍纯属划水。贺兰泽与李洋耳语嘱咐,自己纵马入交战圈,一马当先,鼓舞士气,奋勇杀敌。   至夜色阑珊,章堂中数箭力战而亡,亡而不跪,以长枪杵地,枪头抵颈,撑起头颅。   贺兰泽伸手抚其眼使之瞑目,后理袍甲正衣冠,以示敬意。   这场战役中,贺兰泽部损伤两千,副将公孙绍中箭而亡,贺兰泽亦受箭伤。   而至此四月十六,贺兰泽仅以一个月的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夺下凉州城,增兵五万。   回来酒泉郡主营,杜攸给了他两封信,道是辽东郡他母亲的是前两日而来,红鹿山的是这日晨起送到的。   他才卸了一层铠甲,染血的衣衫还没来得及换,只匆忙阅信。   是皑皑的笔迹,一共两句话。   头一句和先前一样, “儿与母俱安,阿翁勿忧。”   第二句,“阿翁努力加餐,多珍重。”   寥寥两句话,他反复看,然后叠好。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鹿皮绣囊,这是皑皑送给他的新春礼物,里头衣襟内放了一封皑皑生辰那日给他的回信。如今这封也放在了里头。   他心跳的有些厉害,才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液依旧沸腾,不曾恢复的体力也确实让人疲惫,但他还是忍不住立即提笔回信。   皑皑吾儿如晤:   为父今定凉州,得兵五万,财帛土地甚多。同冀州一道,此二州乃父独有。六州之中还有幽、并两州,与父同心。父提拔李洋作副将,使之掌兵,其人为你阿母故旧,得她教导箭法,乃栋梁之才也,亦是吾等私密之人。   后将造船渡九皇,父自顾己,安全为上。待州州入囊,吾有强翼护尔,尔可归来否?尔若还执意山水人间,亦无妨。彼时吾自治下清明道,唯盼卿卿寻山问路时,前途坦荡,无荆棘缠足……   贺兰泽顿下笔,热泪滴落在纸上,这话到最后,对象已经不是女儿。   笔未再落,纸被揉碎。   他兀自笑了笑,另铺一纸重新回信。   “尔与母相互照顾,阿翁一切安好,盼回信。”   *   这封信自然送不到红鹿山。   从三月里的第一封信开始,贺兰敏为防止他们通信,便将人侯在山脚守株待兔,截下信来。然后在千山小楼中让皑皑看过,写回信过去。   如今,皑皑收到贺兰泽的第二封信,已经是五月初。   她如常看过,并没有多少兴奋,只拿来给谢琼琚阅过。难得的,这日贺兰敏也过来了。   自谢琼琚回来,尚且住在原来的殿中。   她最近愈发记不住事情,但唯有一处记得格外清晰。   三月十三回来府中,她看见她的寝殿落了锁。无人有钥匙,便让她住在旁处。她盯着那副锁,执拗道,“妾就住这,哪也不去。”   她为护郭玉、王氏他们,不得已为贺兰敏所控。   然贺兰敏要她腹中的孩子,一时也不想违拗她,如此着人辟锁。   殿中落了一点灰,其他一切如旧。   打扫半日,谢琼琚抱着贺兰泽送她的那个妆奁放在原来的位置,如此这里又是她熟悉的地方。   从她离去,自她归来,始终只有她一人。   这些,原在她让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她都已经放下。但如今她却依旧不被放过,后宅这些伎俩,她多少也知道些。   便将这话如实数吐出。   那会贺兰敏尚且站在这殿中,闻言双目灼灼看着她。   她孕吐厉害,将将坐下,一盏热茶才咽半口,便捂着胸口吐得天昏地暗。好半晌,漱口舒服了些,只半阖着眼笑道,“阿母,妾说的不对吗?”   “从始至终,您的儿子便只要妾一人。妾就是欲拒还迎地勾着他,一辈子惑着他。”   贺兰敏做了多年太子妃,后来虽流亡,然未几鼎力母家依旧是至尊至贵的女儿,所行最讲颜面。纵是行心机事,也要做个看起来体面端方。   却是从未想过,与之头一回交锋,这位传说中的谢家五姑娘,竟能如此不顾脸面,直接将“勾勾惑惑”吐在唇口间。   贺兰敏不置可否,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她的儿子就是被这个女人蛊惑勾|引的。   然这样的话,尚且难以启口,她瞪了谢琼琚半晌,拂袖走了。此后没再来过,只是拨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照顾谢琼琚,来得较多的是薛素。   今日,是她第二回 踏入这间殿阁。   五月晌午,日光微醺,原是该外出散步舒缓的时辰。但是谢琼琚才将一碗安胎药吐尽,而陈嬷嬷便已经捧了第二碗在一边候着。   如此她吐一碗,饮一碗,时辰和力气便这般散去。   她也不想多事,让自己难受,便持着勺子小口小口进着,喝两口缓一缓,然后继续喝。喝剩小半碗的时候,她将勺子扔在碗盏中,合眼撑着腰身喘息。   将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而且因为她瘦得厉害,胎腹便格外明显,从后头望去,腰肢仿佛随时会折断。   是故,郭玉见她这副模样,赶紧上去扶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偏一旁的嬷嬷还在道,“夫人还有半碗未用,缓了缓喝了吧。”   谢琼琚喘过一口气,蹙眉道,“且这样吧,实在咽不下。”   那婆婆便捧来一碗点心,“那夫人将这血燕进了,您早膳还不曾用完。”   谢琼琚脑海中隐约呈现出早膳那一桌膳食。   她进了的。   用了半碗小天酥,一个胡饼,虽然吐了,但是后来她又喝了一碗牛乳,还咽了两口贵妃酥。   为了防止再吐,她足足用了大半时辰才吞下去,吃出一身汗,怎么就还没用完。   “夫人,您用不下,但也得顾着腹中孩子。且再进些。”   谢琼琚耳畔都是这嬷嬷的劝解之语,满脑子都是早膳的各种吃食,只伸手去端那盏血燕。奈何右手抖个不停。   郭玉要帮她,被她拂开。   她终于端起碗盏,直往那人身上砸去,然后拂袖将桌案上所的东西都砸出去。   “我不吃!”   “都给我滚——”   “滚!”   她撑着身子,边吼边起身,然人还未站直,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皑皑和贺兰敏便是这个时辰到的,匆忙唤来薛素。   薛素把脉道没有大碍,就是晕中情绪反复,有些动了胎气,不是太严重,扎上两针便好。   果然,扎过针后,大概两炷香的时辰,谢琼琚便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皑皑红着眼,伏在她床头。   须臾攒起一点笑意,赶紧将贺兰泽的回信给她看,“阿翁让我们相互照顾,阿母哪里不舒服,皑皑给你按按。”   小姑娘扶着母亲坐起来,给她顺着胸膛,又膝行上去想要给她按揉太阳穴。不想谢琼琚抬手止住了她。   她握住她手腕,冷然道,“阿母无事,你出去吧。”   皑皑看她一副不耐烦的漠然神态,难免有些受伤。自从回来,谢琼琚对她的态度便是如此,热一阵,冷一阵。   确切地说,对谁都如此。   仿若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又仿佛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她担负起来。   谢琼琚缓过神,有些意识到孩子的情态,心中有万语千言,手中有举止无数,但是她莫名觉得累,什么也不想动,到最后,只合了合眼,勉强柔和了声色道,“阿母与你祖母说会话,你出去把门带上。”   她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桌案旁的贺兰敏。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会仅剩的一点神思,且留着应付她吧。   皑皑合门离去,光线自然暗下一层,贺兰敏起身来到她榻边。   谢琼琚眉间颦蹙了一下,一只手扶在腰侧。   贺兰敏掀开薄衾,果然是胎动了。   “动得这样厉害,让你受罪了。”她伸手抚上胎腹,细细感知。   “阿母此来所谓何事?”谢琼琚并没有避开她,反而往榻背上又靠上些,露出身前更多的位置容贺兰敏抚摸,合眼笑了笑,“妾乏得很,一会又贪睡了,阿母有话直说吧!”   贺兰敏的手顿在她腹上,莫名恼怒道,“你倒是阿母常长阿母短唤得挺顺口,人还没过门,哪来的脸面!”   “阿母亲至红鹿山接妾,众目睽睽下,不是自称阿母接你回家吗?”谢琼琚笑意婉转,低喃道,“阿母喜做伪君子,妾不过是附和您做个小女子。既然您不喜,妾不唤便是。”   谢琼琚顿了顿,“夫人,您有事说事。”   贺兰敏将人来回扫过,收回手冷嗤道,“你如此破罐子破摔,小心旁人性命为你所累。”   “这话,妾得还您。”谢琼琚低眉看着隆起的胎腹,又深吸了口气缓神,“该是您莫要刺激妾,薛大夫不会没告诉您妾的状况,或者在您一手调理下妾身子几何,您不会不清楚吧?妾何时一口气上不来,何时一闭眼再也醒不来,母子俱陨,不划算的怕是您!”   殿中静下几息,贺兰敏诧异的眸光慢慢恢复平静,“薛素道你郁症缠身,思维不济。不想竟让你想明白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在意你性命,但你腹中这个,我是一定要保的。”贺兰敏也不再伪饰,承认道。   谢琼琚颔首,似觉攒了些力气,只应声道,“当日郎君出征,遵从妾意,将妾安置在红鹿山上。一来山有防备,而来他是同前头去冀州验兵一样,将妾的安全重新放在您手中。妾凡有危险,皆是您之错。故而您自然不敢碰妾。只可惜,他大抵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早在妾入山之前,您的计谋便已经开始,是您换了妾的避子药,是不是?”   “怪不得吾儿魂迷心窍,可真是玲珑心肠。”贺兰敏含笑颔首。   “高门后院里的事,大抵你我女子之间会机敏许多……”谢琼琚靠在榻上,又缓过一口气,轻叹,“所以一尸两命,我便还是死在您手上。这同我未有孕而亡,你同样无法向你儿子交代是一个道理。故而,你欲用一生来抵一死,杀掉谢氏,保下谢氏用命换来的孩子,以此逃掉你的罪孽,平息你儿子的怒火,用吾儿之生延续你儿之生,对吗?”   “对!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我亦没什么好说的。也好,总算死也是个明白鬼。”贺兰敏看她一眼,“如你所愿,我还得留着你的命养我孙儿,也不多扰你了。此来就是给你看个喜讯。”   贺兰敏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很明显是贺兰泽的第二封回信。   吾母如晤:   今凉州已定,后将造船渡九皇,各州一统指日可待。望母安好,勿忧。   “看到了吗?吾儿不过月余,便吞下一州城,如今已经谴人造舟,横兵九皇河。这巍巍大梁河山,皆是吾与吾儿的。你可是盼着他还能回来脱你出绝境,你且看着势头,绝无可能。待他归来,江山在手,纵是痛失你,但你儿延续着你的血脉,我保着你们的子嗣,他就不会苛责我,他就能走下去。”   谢琼琚一时并没有回应,只是沉沉盯着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脑海中又浮现出皑皑片刻前给她看的那封信。   确实,都是他亲笔。   字体仍是笔酣墨饱,流水横姿。然笔劲明显失了力道,筋骨绵软,风雷未生。根本就是在极疲惫的情态下写下的。   当年她回汝南探亲,他在长安城中被王氏儿郎刁难,报喜不报忧给她的书信就是这样的笔迹。她亦是因为看了如此痕迹,方提前回去长安,寻了王五出气。   月余得一州,还是凉州这般辖有六郡的大州,他何苦这般拼命!谢琼琚心绪有些起伏,尤觉鼻腔酸涩。   只理气静心道,“妾平心论,在回这处之前,对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您流亡中抚养一子,何其辛苦。又将此子教养得文韬武略,何其不易。然妾却为家族弃他,一箭断他臂膀,毁他半条性命,阻他前程难行,亦是差点毁了您的梦想。后妾又声名不佳,您恐妾毁他清誉,所以,您百般不喜妾,驱逐妾,妾都能理解。未曾有过怨怼。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妾不该夺走您的孩子”   “但是……”谢琼琚双眼通红,抬手抚在自己小腹上,顿下良久方继续道,“这遭之后,妾深觉,他为尔子,分明是他的悲剧。你恨妾欲除掉妾,不惜累及旁人,不惜将他也算计入其中,不惜将恩怨延续下一代。妾亡不可惜,妾这荒谬又贫瘠的一生,却是夫君子嗣皆拥有,很是富足。反而是您,您会失去他的。”   眉眼虚弱的妇人,神色悲悯,“唯有遗憾,妾今生再见不得郎君。若能再见……”   “对,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相比谢琼琚的平生静气,贺兰敏似被戳中软肋,豁然起身,辩解道,“你有多在意他呢?你若真在意他,你现在就该一头撞死,如此把罪责全部推于我身,让他恨我、随你而去。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知道你一死,你带着腹中的孩子死,我就会杀光那些无辜的人……如此算,阿郎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   “谢氏!”贺兰敏合了合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励缓下声色,“其实你当初对吾儿做的那些,抛却一个母亲的身份,于立场而言,我是可以理解你的。但是你之错,便是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你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里,我会允许阿郎一生念你,也敬佩你抽慧剑斩情丝的决绝。但是你活到了现在,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若不死,阿郎当一生破不了情关,一生不会娶妻生子……你误他一生!”   谢琼琚长久凝望她,最后摇首,“你从未问过他想要什么,亦不曾见过他为之如何努力,只是妄图施加你的欲望于他,这是不对的……他是个人,是……”   似是疲累之计,谢琼琚断下话后,好久没再开口,只一手攥着胎腹上的布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   贺兰敏瞧她怏怏模样,唤来医官陪侍,待她转醒,只强灌安胎药与她。   薛素一路陪她回陶庆堂。   阴影斑驳,日光点点落在二人面庞,明明灭灭间辨不清彼此情绪。   “有什么话就直说。”贺兰敏坐在水榭回廊下,尤觉胸口堵得厉害。   虽然知晓贺兰泽不可能途中回来,但总是心有惴惴。   “夫人,不若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这两味给谢氏添上吧。她如今脉像不稳,肝阳上亢、气滞血瘀,这些都是郁症外化的表现,若这般下去,怕她即便撑到足月,届时也未必能诞下孩子。”   “你不是说这两味药对胎儿不好吗?”贺兰敏自闻是个男孩,便愈发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念及贺兰泽,纵是没了谢氏也难保他何时再娶妻室,总要有个后嗣先对追随的文武作个交代。再慢慢图之。   “我看了红鹿山的方子,可以试一试。”   “对孩子完全无害?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那便算了。”贺兰敏别过脸道,“所谓生不下,是从母子俱安的角度,我只要我孙儿,孩子无虞便可。”   “你好好给她安胎便好,定让她足月而生,早产的孩子养来费劲。”   日升月落,月降日出。   谢琼琚的身体时好时坏,孕六月的时候,还有过一次见红。如此躺了十余日方能下榻。   只是至此为保胎,屋内烧艾不绝。   六月酷暑,虽然置着冰鉴,但屋中还是让人难挨。   谢琼琚看着陪侍她的一众侍女,多有抱歉。   其实她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外在的环境触感。因为她体内虚寒,小腹时不时阴寒绞痛,而外身肌肤之上确实终日盗汗不绝。   内冷而外热,同殿中置着冰鉴烧艾,差不多。   竹青给她蓖发缓解胀疼的头颅,稀疏的青丝间竟发现一根白发,整个人愣了许久才怔怔回神。   郭玉给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几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两人悄声退下,避在一处低语。   竹青道,“当时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药,眼下也不用受这样的罪。”   郭玉亦红着眼道,“阿雪寻常三餐都用得费劲,司膳处还流水一样的把补膳送来……我宁可阿雪明日就将孩子诞下……”   “我们都出不去!”竹青道,“要是有人递个话给郎君就好了。”   “递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书信,道是战局极好,如今已经对垒九皇河,只待船只到位,渡河而去,不出两年,剩余州城收复,郎君就天下在手。这会便是知道了,他能回来吗?”   这话退口,二人四目对望,各自哀哀不语。   郭玉是因在心中听了阿洋的豪言壮语,只觉男儿酬壮志。   竹青是回想从长安到如今,贺兰泽的十数年谋夺天下的信念,亦觉没有归来的希望。   谢琼琚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自从被停了药,她又开始梦魇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   如此在昏睡和惊梦中反复。   虽是三重帘帐落着,外头侍女的话语也很足够轻,但不知道怎么她还是听到了。   许是人之将死,时日无多。   她如今渐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梦,格外想再见他一面。   但是又注定是这一生的遗憾。   红鹿山前,他们已经做过诀别。   红鹿山。   想起这处,她恍然又想起送给薛真人的那只雪鹄。   两千里路途,雪鹄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   三月至今,已是百日过去,不该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过来扶她。   她笑了笑道,“眼下无碍,我想练会字。”   竹青频频颔首,回来的这几个月,这是她打发时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练完字或者绘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谢琼临窗临帖,抬眸看窗外东边那头光秃秃地梅枝,想起贺兰泽说的话。   他说,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当作吾妻与吾同在。   她将帖子搁在一处,铺开纸张记录。   她感觉到了,自己记忆力愈发地差,所以很多事只能用笔记下。其实身后事,原该没有太多牵挂的。   大抵是一些当面无法言说的话,开不了口,写下来看一看,成为另一种无妄和可笑的慰藉。   写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点烛焚尽。   她招来竹青,嘱咐道,“我们去院里,给梅树教些水吧。”   竹青还未来得及回话,自十日前,她胎满七月,来此看顾给胎儿授教的女先生便拦了上来,道是眼下日头偏西,又是七月天,阴月里,暮色上浮时不宜外出。   皇室贵人有妊,七月而就蒌室。太师持铜御户左,太宰持斗御户右,太卜持龟甲御堂下,专官文武御其门内,受礼乐于贵人子。   乃是严格的监控和胎教。   眼下,贺兰敏寻来七位女师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规矩,看顾着她的孙儿。   仿若只是她的孙儿,而不是另一个妇人的儿子。   谢琼琚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破坏,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树近一点。片刻便回。”   又上一个女官,道是夫人顾念腹中子,明日再赏不迟。   “我就要这会看,一息也不想耽搁。”谢琼琚抬起了手,又放下来,“我不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回贺兰敏处去。”   这些女师傅,原是听闻住在主殿的这位夫人,情绪难测,喜怒无常,亦听闻有嬷嬷被她砸碗毁面,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难得她眼下控制自己不再动手,遂只匆匆而退,去往陶庆堂回话。   谢琼琚面上多了点笑,唤上竹青和郭玉往梅林走去。   然两人心有颤颤,这会那些女师傅回去告状,贺兰敏不知又要如何罚她们,然后下人往来间私语。   谢琼琚知晓,便觉得皆是因她受过。   “要这事又有闲话,我们拦着些,且不入姑娘耳中。”竹青无奈道,“若是放在从前,姑娘好好的,自然辨得清祸源在谁,然眼下偶尔她泛起糊涂,便觉种种都因她而起。”   “你不是说,那个薛真人给开了方子吗?这药也吃着,如何阿雪的病愈发严重?”   “你两谁扶我?”两人正絮絮间,谢琼琚已经自个扶腰走到楼梯口,转身嗔怒道。   两人止住嘴,各自上来搀她。   谢琼琚站不了太久,来了梅林未几,便跽坐在地,持壶给水壶浇水。   想象来日红梅傲雪。   想象往昔与他并肩看雪落,围炉煮茶。   想的有些多。   不知怎么便又想到红鹿山上那只雪鹄,是她唯一希冀。   壶中水和她的泪水一道湮入土里,滋养梅树的根筋。   她抵在梅树上,是似抵在他胸膛,好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她用一枚簪子在树上细细刻下,抛却理智回归内心后,唯一念想和自私。   当着他的面,清风一吹,她只会说,“你早些娶妻生子。”   她看着树上的字迹,心道,要是还能再见,我再也不说违心的话了。来日再难,也好过我没了命,你失了魂的好。   就是我醒悟的太晚,你别生气。   是太晚。   谢琼琚蹙眉看强烈的胎动,只觉下身一阵濡湿,鲜红的血迹便点点殷红裙摆。   腹中也不是太疼,当不是生产,这是又见红了。   医官来得很快,有部分颤颤提议喂药催生,许可以保下母子。有部分道,还是施针用药,再保一段时日,毕竟将将七月,孩子虽能活但不好养。   贺兰敏半点没有犹豫,只催促保胎。   也不知哪个大胆的医官不忍道,“如此保下去,夫人精血耗尽……”   谢琼琚在内室闻声,很想捂住他的嘴。这是哪里新来的医官,如此不知死活。果然,她便听闻贺兰敏的声音,“送他出去。”   不知是幻想,还是真的,她仿若听到抽剑的声响,脑海中尽是那人头颅滚地,鲜血四溅的模样。   心中一惊,腹中痛意便席卷而来。   “夫人还在出血,好像多了些……”   “还不赶紧给她扎针。”贺兰敏进来,在她床榻丈地出停下,“快去熬保胎的药!”   针落入各个穴道,腹中的阴寒退去些,谢琼琚昏昏沉沉。   但她一直记得没有喝到那碗药。   好像药被砸了,她听到碗盏破碎的声响,格外刺耳。只是眼皮太重,实在撑不起来。   睁眼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屋中点着烛火。   就一盏,亮在她的床头。   帘子没有落下,因榻边坐着一个人。   她用力睁开眼睛,突然开心地笑起来,“你回来了?几时回的……”   很快却又合了眼,只当是在梦中,不愿梦醒。   越陷越深。   而她唇口蠕动间,其实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连笑都破碎不堪。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胎教那段参考于《记》,是秦汉时期的贵族风俗,非原创。   感谢在2023-05-25 21:51:08~2023-05-27 14:4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白 2个;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极地星与雪、清水小土豆、洛雨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晋江首发   ◎他的长意……该活下去的。◎   离开红鹿山的时候, 谢琼琚送给薛真人一只雪鹄。   说是谢他照拂之意。   这其实有些莫名其妙。   她上红鹿山,是薛灵枢出的面,贺兰泽按规矩付的银钱, 不仅如此, 薛真人爱丹青,她执笔绘画,得他满意,方破例入的山门。   故而,如果深算, 不过一桩买卖,原不必言谢。   退一步讲,一定要谢,她当投其所好,再绘丹青以表心意。而不是送一只传信的信使。又不是能学人说话的鹦鹉,可聊慰寂寞。   大抵, 是真的身无长物,又无力作画, 以此相送吧。   是故当日,在名为保护, 实际已经被监控的谢琼琚于诸人当前以此物相赠时,贺兰敏和薛真人都未作他想。   让薛真人觉出些许端倪的, 是贺兰泽曾说过, 会按月送信上山, 彼时劳他再行方便,每月月底着人于山下守候。   二月底的那场天灯, 他是知道的, 也听闻童子说谢氏处有雪鹄往来, 便知是他们传信了。   三月闭关,出关时已是四月初,闻童子无有山下来信,他一时没有在意。   只在四月底时,着人下山侯了数日,亦不曾有信送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原是听闻贺兰氏与谢氏不慕,但谢氏有孕,贺兰氏亲来接人,谢氏亦自愿下山去,想着自是一桩圆满事,本未作深想。   四月底未见书信后,原也派人前往辽东郡打听消息,在千山小楼府门前,见到了谢氏的侍女竹青和其他数个婢子,闻言一切安好。   遂一时心下稍安。   想着,接不到来信,当是他处内眷已经告知,如此在府中往来通信。   只是到底心中有了疑惑,这一点不足以让他完全放下心来。毕竟人是从他手中脱离的,他便又来回细想。   终于觉出还有更大的一处纰漏,乃是贺兰敏上山当日,山脚骤然出现的公孙氏的伏兵。再显然不过的意思,这处人手亦是奉命保护谢氏的。   贺兰泽人手充足,如何会是公孙氏的人来护他妻女?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因为自己原本的人手没法用。   那又如何会是自己的人手不得用?   只能是所谓自己人还不是真正的自己人!   至此薛真人方意识到,贺兰氏和谢氏之间,或许并不是简单的婆媳问题。可若是如此,谢氏如何会心甘情愿下山去?   只要她稍有不愿,红鹿山和山下公孙氏的兵甲二者同心,抵住贺兰敏没有任何问题。贺兰泽给予的两重保护足矣护她安好。   这是受人挟制了?   倒回想,若是当真为人所迫不得已下山去,是否会留他求救的信号……   薛真人想起那只雪鹄。   寻来翻来覆去的看,然并无端倪。   且雪鹄罕见,虽是传信的极佳信使,到至远处三百里尔。   红鹿山距离凉州两千里路途,显然不是让他待传之意。   “妾得真人用心照拂,身无长物,唯有此物算得珍稀。您可给它寻一公鸟作配成一双,闲适逗玩。一点心意还望真人不要嫌弃。 ”   薛真人查检雪鹄周身,脑海中轰然炸出谢琼琚赠物时的话语,顿时茅塞顿开。   当真是不情不愿下山去的。   当真是留了求救的信号。   这只雪鹄便是公的,如何还要寻一只公鸟作配,岂不荒唐之极?   这公……是要他去寻公孙氏!   此去幽州城,不足两百里,正是雪鹄可以飞至的距离。   而且,在此话之前,她还说了一句。   “妾这幅身子,若是以药物催之,可有受孕的可能?”   谢氏能在思考再三后依旧想要一副堕胎药,可见实在不欲要孩子,她也确实说过,自己不仅没有养生备孕,反而避孕良久。   故而这话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她之受孕,分明是遭人有意算计。   只是薛真人理清这此间关窍已是五月下旬。于是,他一来早早派人在山下侯信,二来为防雪鹄为人所截,遂亲自下山,快马去了一趟幽州刺史府。   府中见了正重孝在身的公孙缨,两人将信息彼此对上,方皆大惊。   公孙缨道,“当日三月间,妾之人手从贵山退下回府,妾便着人传信给太孙殿下说明缘由,只是未得他回信。便只当战中多事,不回信也是有的。加之父亲去世,门中斗乱,守孝至今,确实未曾多加上心。”   两人交谈间,薛真人得童子飞鸽传书,道是山脚出现生人脸,暗中盯之,竟是专门为截信而来。   “所以女郎之信,也有可能是根本未达殿下手中,亦是途中遭截。”薛真人叹,“到底是老朽一念之差,负人所托,女郎重孝之中不可离府,此番老朽亲自送信而去。”   “真人且慢!”公孙缨拦住他,“若按你我推算,谢氏强撑病体怀孕至此,恐是已凶险万分,这会你我都没有合适的理由将她接出。且她自愿下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亦不会随你我离去。为今之计,还是妾亲送信于殿下,您则回山想想办法,可有保她母子俱安的法子……”   *   谢琼琚陷在深梦中,想起留在红鹿山上的那只雪鹄。   是她九死一生的求生里,唯一的希冀。   可是,要能悟透她的暗语,也确实太难为人了。   可是,她方才看见了贺兰泽,是梦还是真的?   她想睁眼,却怕只是梦,梦醒又是空空苍白只有苦痛难捱的日子,她不想醒。   但是睁眼看一看,若真是他……他回来了,即便来日无多,却可补她此生无恨!   他回来,有句话要告诉他,要让他知晓。   但、他怎么可能回来,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就是这样,永远纠结,永远矛盾。   然而很久之前,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畏畏缩缩,胆小怯懦。   她笑起来那样好看,容光比骄阳还盛。那会,贺兰泽抬头看她,总是带着痴迷和羡艳。   她策马扬鞭行过长安的朱雀大街,泼墨绘过山河草木,万千生灵,举止是烂漫洒脱,神色是桀骜难驯。   有泪从她眼角滑落。   有声音一遍遍唤着她,唤她“长意”。   经年后,唤这两字的人,唯剩了他。   也只有他,唤起这个名字,依旧是唇齿间含情。纵是嗓音发哑,却还是闻来最动听。   谢琼琚睁开眼,最先感知的是殿中亮了许多。   她有些记起,之前殿中安静,幽暗。   只有床头一盏烛火。   只有他一人。   而现在,内室外殿都被点亮了,人影晃悠,往来匆匆。   然后感知到的是腹中的抽痛,但是一只手被他死命抓着,贯在躯体的力道远胜腹中那些阴沉的绞痛。   “长意!”他急促又无措地唤她,来不及道歉也来不及细说回来的原委。   反正,这一刻他回来了,是真的。   他只是和她说,“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   他说,“就一会,你、忍一忍……”   最后的三个字吐得出口即散,他低着头,将脸深埋,不敢看她。   似是无颜说那三个字。   都这样了,还能有多疼,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如同他都回来了,她于无尽深渊窥得一丝明光,还有什么要去介意的。   谢琼琚的思绪聚一阵,散一阵。   她就是有句极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回来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她不觉得于她性命还有几多救赎,但是当是可以弥补此生遗憾。   她要和他说,说什么……   那样重要的一句话,她却怎么想不起来。   腹中接连的疼痛席卷上来,腰间酸胀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声,抓着他沾血布尘的袖角,眼泪噗噗索索地落。   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因为记不起事说不出话急哭的,此情此景皆只当她是耐不住阵痛。   于是,近身的稳婆道,“夫人不可如此,这才开始疼,哭肿了眼容易月中落病。”   赶来切脉的医官道,“夫人莫慌,得稳住心神,不然后头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   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别过脸去,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来回几波阵痛过去。   烛臂半减,珠泪凝珠,外头早已是夜色深浓,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   她也已经模糊忘记先前的执念,忘记要说的话。   只是在这一两个时辰内,从他的话语,从周遭往来的侍者医官的对话里,依稀辨清一点事宜。   她确实没有喝到那碗贺兰敏又要强灌她的保胎药。   是被他砸了。   他带回薛真人和薛灵枢,让他们配一剂落胎的药。后来是被二人劝下,这会落胎和分娩没有任何区别。   即是无有区别,在生与死之间,总没有舍生取死的道理。   于是,他才屈服,给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盏催产的药。   她能知道这些,是在越来越频繁绵长的阵痛中,濒临昏厥之际,只觉手上一松,见他身形远离。   他拉过薛灵枢,双肩都颤抖,“孤不要孩子,不要她这个样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开药,去……”   “都与您说过了,要不要孩子,夫人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怀他已经不易,或许夫人也想要呢!为今之计,您先镇住自己,否则当真无人为夫人作主!”   他便回来她身边,拣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   见她没有昏过去,反而因阵痛的暂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稳婆的话,低声问她,“还能起得来吗?我扶你走一走,会、会快些……”   她冲他点头。   苍白的面上攒出一点笑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两股战战,头晕目眩,只一头撞在他胸膛。   闻他一颗心,如擂鼓般跳动,扶在腰间的手哆嗦中传来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气,小声道,“我的头发都散啦,你捋一捋。”说着,她抬起一张近若透明的面庞,虚弱的眉眼含笑。   给他看,凌乱不堪的鬓发,丝丝缕缕捻在额角耳畔,还有一些湿发垂落在半敞的脖颈间。   可是她说话的神情,隐约间却还是当年那个对镜贴花黄,缠他梳头又嫌他手脚蠢笨弄乱她发髻的小姑娘。   贺兰泽听话给她将头发捋好,别在耳后,蓦然间滞了动作。   他看见他的指尖托着一根白发。   从她头上长出的一缕白发。   今岁,她才二十又五。竟生华发!   岁月和世事几欲扼杀掉当年的女孩,他却还在和命运相争。   不知对错。   就是,他的长意……该活下去的。   他扶着她,在屋中慢慢走着,走过第一圈,她似想起什么,问,“你怎么弄成这样,你这身血哪来的?”   他笑笑,“……才下的战场。”   走第二圈时,阵痛又来,她摇头道,“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来了……你让我靠一靠,我能忍过去……”于是,她伏在他肩头,贝齿咬磨过他的衣帛和皮肉,良久才随着冗长憋胀痛楚的消散松开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头喘息,满头虚汗中凝出一点仅有的神思,“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这样重的血腥气?还是、哪里……你哪里受伤了……”   “没有,我没事……就你,长意,你撑过去……”贺兰泽就这样半跪在她身前。   是一番耳鬓厮磨的样子。   中间一点空隙,却也不是空隙。   那里是她隆起的胎腹,他们的一个孩子。   如此,是一家三口最亲密的相拥。   但这一刻,贺兰泽无比厌恶这个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过,再要一个共同的孩子。但是从未想过陷她入如此境地。   他抽出一只手,抚她腹部,感受着一阵阵胎动。   这个无知无觉、但是已经有四肢魂魄的孩子……   无端承受他的憎恨,无端遭人计算。   他该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纤细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断断续续的气息缭绕,贺兰泽尽可能地贴近她,想听清楚她说的话。   最后,只听到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好疼!”她连跪坐都撑不住,虚阖着双眼从他肩头下滑去。   是破水了。   贺兰泽一把将她抱起,置在榻上。   便也来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没有说话,若是说了,说的又是什么话。   接生的嬷嬷和贴身的侍女都围着她,亦有人劝他赶紧出去。   将他手背抠破皮肉的手随着眼睑的抬起,慢慢松开,她说,“你出去吧,去陪陪皑皑,别吓到她……”   她说,“我好久没有理她了,你去和她说,我好了还是一样陪她……”   “快去!”她攥着被褥,两眼通红,浑身湿透,“都在这,她会觉得落了单,我们一人陪一个……”   一人陪一个。   从年少至今,风霜几多欺凌,她也没有停止过良善和体贴。   贺兰泽终于颔首,起身离开。   转过屏风后的话,谢琼琚急痛中,已经听不清。   但是所有的医官和接生的嬷嬷都听得格外清晰。   他说,“孩子不论生死残损,孤都不怪你们。但是夫人如有万一,你们便泉下侍奉。”   为着他这句话,无论后来产房之中如何凶险,无论谢琼琚在数次晕厥又被医官用针灸扎醒,用参汤吊起一口气后如何挣扎,都没有人出来问过是保大还是保小。   所有人,抢救的都是她的性命。   所有人,都禀承着一个道理,孩子能活是幸运,不能活便是他的命。   屋内人影奔相匆匆,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   有此起彼伏的声响,催促她用力,教导她换气,每一个人都带着急迫和惶恐。   却偏偏没有她半点声音,只有零星一点呜咽,和隐忍在喉间吞咽下去的破碎呻\吟……   贺兰泽坐在榻上,将皑皑抱在膝头。一如谢琼琚所求,陪着皑皑,以防吓到她。他紧紧抱着孩子,一遍遍和她说,“你阿母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七月酷暑天,皑皑蹙眉退开身,“阿翁,你手臂怎在流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薛灵枢闻言上来,给他重新敷药止血,“夫人用了那颗补基养元的药,虽是急了些,但是应当能勉强挨过眼下这关,后头事后头再说,你且先顾好自己……”   贺兰泽还未来得及应话,薛真人便出来唤过薛灵枢,匆匆与他作谈。   “若是关于孩子,随你们如何,我就要她。”他坐在榻上喘息,连问都没问缘由。   于是,对面贺兰敏起身一半,欲要问的话,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低低唤了声“阿郎”。   这堂间虽阔,却也是安静无声,但所有人都发现,对面的人半点没有吭声。   从他回来一昼夜,他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生母。   小半时辰后,已是启明星闪烁,天光初露。   贺兰泽便是在这个时候,甩开众人,踢门入内的。   因为在她喑哑的嗓音里,终于发出一声痛呼,携带着“蕴棠”两个字,跌散在他耳际。   孩子即将生下,但是还差一口气。   她的神思已经全部涣散,无尽的痛意笼罩着她,将她脑海中涌现的过往一层层击溃,她拼命地挽留,纵是悲苦荒谬者多,却也有极致的欢乐和最真的爱意。为了这些,她可以忍受苦痛。   悲喜几何,都是她的人生,她认了。   她攥着他的衣角,将想了很久、终于记起的话与他说,“余生,还有余生,你好、好……”   她没能说完,最后的一股缩胀里,她本能地用力,终于生下孩子。   而他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亦忘记了要问她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   因为自生下这个孩子,她一直昏睡了五日,才回转意识醒来。   醒来后的她,按照薛真人所言,当是产后身体气息变化,情志不舒,肝气郁结,彻底促发了郁症。   她很少说话,变得喜怒无常,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昏睡,或是发呆。   薛真人回山寻求药方,不止治疗她郁症,还有她的性命。她的根基经此一遭,算是基本耗损,会诊的医者道是能如此产子回生,已属万幸。   七个多月诞下的孩子,比寻常早产儿大了不少,明显是补之过剩,又是难产而生。若是待到足月,子嗣保下,母亲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便是如此,他们颠来倒去地推算,最后道,时日无多,至多一两年的光景。   薛真人因觉自己一念之差,毁人至此,故而回山寻方。   谢琼琚做了双月子,贺兰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多来都不怎么开口,有一回两人说了几句,她似心情还好,问道,“王氏首饰铺解封了吗?还有,郭玉,让她回家去吧,李洋在你麾下,若是知晓,必然灰心!”   至此,她还在想着旁人。   贺兰泽抚着她脑袋,应声道,“他们都无事了,你放心。”   薛灵枢建议道,可以试着让夫人做些往昔愿意做的事情,给她缓解心神。   贺兰泽便试着陪她绘画,练字。   谢琼琚握着笔,墨滴在笔尖,好多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时续时断,还有她想对他说的话,她记不住,但她写下来的,写了好多。   虽然不是同一句,但都是一个意思,写了好多好多。   她放下笔,翻开桌案上一本本卷宗书籍寻找,但是都没有找到。   对,没有了。   写在白日里的,她撕碎了。   写在黑夜里的,她烧掉了。   她又急又气,拂开笔墨,撕毁书页,贺兰泽上来安抚制止她,被她用砚台砸伤额角,近身抱住她恐她自伤时,又被她挠破胸膛,连带旧伤也裂开。   她昏迷后转醒,抚他面颊,同他说对不起。   他摇首,“你只是病了,是我没照顾好你。”   她便挪过身子,拉他上榻,摸着被她弄伤的伤口,“我吹吹,你抱抱我。”   贺兰泽吻她发顶,似吻她难得的平静与温柔。   出了月子,皑皑过来看她,因她不愿出屋子,又不愿见光亮,于是送给她一盏亲手制作的羊角灯。她很喜欢,捧着手中看了许久。又从床头摆到柜上,从柜上放到桌案,总觉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自后又抱回手中。   皑皑和她说,“阿母,殿中烛火不多,我们点亮看看,亮了更好看。”   谢琼琚没有拒绝,然待灯火亮起,皑皑捧来她身边,映出她半边消瘦面庞,她只匆忙避过,伸手直掐火焰,直接将羊角灯夺来扔开。   她喘着气,又惊又恐,“……太亮了!”   贺兰泽从隔壁书房赶来,她推开他,自己抱住了孩子,一遍遍和她说对不起。   父女二人守在她榻边,看昏睡的人。   贺兰泽看着沉默的孩子,安慰道,“莫怪你阿母……”   皑皑摇头,“我没有怪她,就是想起以前,阿母带我住在朱府,她每日上工很晚回来,用的是寻常灯笼,风雨一吹便坏。其实她特别怕黑,我就想做盏结实的灯笼给她,但是那会我总不愿好好和她说话,就是她讨好我寻着话和我说,我也不理她……”   贺兰泽挤出一点笑,“等你阿母病愈,就好了。”   “可是,阿母何时能好?”   是的,丝毫没有转机。   时日流转,她屈指有限的生命在缩短,郁症却依旧如故。从不愿见光,到开始不愿听到声响。   总是嫌吵。   开始的时候,贺兰泽命所有下人往来侍奉都不许发出声响。后来又命人抓去树上的知了,池中的青蛙,尽可能阻断一切惊扰到她的东西。   药也吃着,各种辅助做着,仿若都是无用功。   甚至她的右手,已经彻底握不住东西,自己用膳时都是左手持勺,用着用着便砸了碗盏。后来她见司膳的侍女惶恐,怕自己再吓到她们,便极少让她们近身,多来由贺兰泽喂她。   医官的轮番会诊,总是说着同样的话,慢慢来,此症不可急。又道各种方案皆可尝试。   这日,皑皑道,“阿翁,要不要让阿母抱抱阿弟,阿弟都百日了,阿母都不曾抱过他。她那样拼命生下他,应该也是爱他的。她从未提起他,也很有可能是她病了,无心无力想起来。”   莫说谢琼琚,便是贺兰泽,其实亦不过只见过那个孩子数回。   理智虽觉稚子无辜。   但是情感上,他真的接受不了他。   尤其是,为让他有命活下,又是横位,千钧一发之际薛灵枢折断了他的右臂和右腿,如今臂膀已经接上,疏通筋脉,但是右腿留疾,还不曾治好。加之早产而生,整个羸弱不堪。   他觉得是这个孩子累他生母至此。   又觉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如此纠葛中,他将心力都付给了谢琼琚,并没有分半点给那个让他觉得陌生又不知要如何面对的孩子。   如此,孩子只是被胡乱养在偏殿,由竹青带着一众侍女喂养着。   而在上月,过了百日后,又患风寒,如此被贺兰敏抱去抚养,前两日闻已经好转许多。   贺兰泽问过医官,诸人皆道,试试无妨。   他便命人抱来孩子,贺兰敏欲拦,到底没敢出声。   谢琼琚显然还是喜欢孩子的,伸手抱他时本能地熟练,看见他晃悠不整的小腿时,亦怔怔落泪,但到底这幅安然模样没有维持太久。   孩子的一声哭泣惊到她。   她浑身抖了一下,却还是抱着在哄他,贺兰泽本想抱过来,见她不肯松手,便只在边上恐她体力不支,帮她托着孩子。   孩子一直哭,她一直哄。慢慢也开始不再惶恐打颤。   她抚着在怀中稍稍平静的孩子,转身问他,“你给他取名了吗?”   贺兰泽讷讷摇首,“……还不曾!”   “赶紧想一个啊,这都过百日了。”   贺兰泽含笑点头。   孩子哭声不止,谢琼琚哄得有点费神,贺兰泽观她神色,欲要接过孩子,却闻她道,“你去寻些新的衣裳和被褥,我前头给他准备了许多的……就是那会没力气,好歹绣了几针……”   贺兰泽颔首,原想唤了侍女入殿寻找,但一想她难得好些,又不肯见人。遂也未传人,自己去寻。就转过屏风的距离和功夫,不妨碍什么。   “你别吵,安静些……”   “要不你睡吧,乖!”   “不要吵,你太吵了……”   “别哭了,别哭啊……”   ……   她的话语低低簌簌,孩子的哭声时续时断,时不时传入贺兰泽耳际。贺兰泽闻来尚且平和,不是太激烈,遂只翻来衣衫,又拿来了一条孩子的被褥,转回内室。   “长意!”只一眼,他就肝胆俱裂,匆忙上前扳过她扼在孩子脖颈上的双手,将她拂开。   “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太吵了,实在太吵了……”谢琼琚从榻畔跌下,昏迷的一瞬有片刻的回神,口中喃喃。   贺兰泽也无心再照拂嘶声哭泣的孩子,只抱起地上的人急传医官。   谢琼琚没受太大的伤,只是额角和臂膀有点擦伤,很快当晚就转醒了过来。   贺兰泽守在榻边,见她睁开的双眼,终于松下一口气。   只是谢琼琚眼中浑噩,眉宇紧蹙,她双目灼灼盯着他。目光慢慢划向他左臂,伸手去抚摸,从他肩头一直摸到臂膀,手腕,五指……   她撑着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开他左半边衣衫,然后眼中燃起光亮,面上都有了欢颜。   最后,一头扑在他胸膛,紧紧抱住他。   “长意——”贺兰泽看不懂她神色,却又仿若意识到什么,一颗心拼命往下沉。   只得惶惶唤她。   谢琼琚退开身,疑惑却忍不住惊喜,“我、我后来没伤你,那一箭我没有射出去是不是?还是我射偏了?总之你没伤到,没伤到就好!”   作者有话说:   抱歉,没写到关键处,明天写贺兰敏那块,二阳后脑子转的太慢了,像是得了智障株!继续红包吧感谢在2023-05-27 14:43:25~2023-05-29 00:3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拿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浆 20瓶;?xxy 7瓶;玛特在洗头 3瓶;随随、极地星与雪、音音快逃、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晋江首发   ◎非我弃您,是您,逼得我无路可走!◎   这晚, 未待贺兰泽彻底回神,谢琼琚话语毕,便靠入他胸膛。初时仿若还有一点惧怕, 小心翼翼趴在他肩头。半晌, 见他并无反应,还伸手揽她腰际。她便松下心神,不再撑着抵抗乏力,又合眼昏睡过去。   睡得有点沉,脑袋重重搁在他肩头。   贺兰泽才有些反应过来。   他退开身, 捧起她面庞,脑海一片空白,只愣愣唤她长意。   他唤得有点急,声音便大了些,他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但是又怕惊到她,便只得压着声量喊她。   可是久病虚弱的妇人, 根本无力应他。   他抱着她,一夜无眠。   翌日晨起, 召医官会诊。   诸人候着谢琼琚清醒。   谢琼琚起来,认得竹青, 认得贺兰泽,但是认不得皑皑, 认不得这间院子。   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 外间日头晃眼, 她头脑混账,头痛欲裂, 只拉着贺兰泽袖角念了个“疼”字, 就没有了意识。   再醒来是傍晚时分, 她仿佛想起些什么,情绪有些激动,赤足下榻,绕过屏风急寻贺兰泽。   她抓着他的手腕,目光在他那条看起来未曾受伤的左臂上穿梭,好半晌红着眼道,“那我家人呢,我的叔伯,手足姊妹们,还有阿弟……我阿弟,他们怎么样了,我……”她抓在他手腕的手,青筋凸出,指尖发白。   又一次晕过去。   至此,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醒来的时候越来越短。   经前后三回她的言语行为,众医官会诊再三,最后一致确定她失忆了。   但她没有忘记全部,只忘记了一部分。   她以往记不住事情,时不时忘记些什么,贺兰泽本也知晓,脉案上亦皆有记录。如医官所言,是她郁症带出了的一系列伤症,没有太好的法子治疗,只能勉强控制。   但是谁也不能料到,她会在一夕之间,彻底将数年里的一切全部忘记。   整整八年的时光和人事,忘得干净。   她的记忆回到延兴十年九月,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一箭射伤他,然后长剑挑断他臂膀的那晚。   仿若她的人生就到此为之。   仅一十七年,再无后续。   贺兰泽不知道这算好还是坏。   也无人知道贺兰泽在想什么。   确认之初,薛灵枢建议道,“还是将夫人送去红鹿山吧,那边有整个大梁境最好的大夫。这回我亲去陪护,你也好安心回前线。”   竹青乞求道,“主上,都说给姑娘换个环境,或许会好的,你送她走吧。经此一遭,想来也无人再敢谋算姑娘了。”   皑皑说,“阿翁,医官都说阿母没有太多的时日,要不我们陪她出去走走吧。要是当真再没法子,阿母就那么一点时间了……”   诸医官道,“主上还是尽快决策的好,夫人的病情耽搁不起。”   后又有红鹿山薛真人来信,让他半月之内,送人上山,或许能搏万一。   贺兰泽并没有回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话,只将自己关在章越阁主殿之中。   六日整。   这六日里,谢琼琚就醒过一回。   贺兰泽没让她着急,先她开口安抚道,“谢家人不好不坏,但是旁人不论,你最疼惜的阿弟他好好的。你养好身体,我慢慢与你说。”   谢琼琚脑中混沌,思维转得缓慢,得到一点安好的信息,便不再多作纠缠,只乖巧点头,未几便又睡过去。   至此,再未醒来。   千山小楼的这间主殿,在这六日间,格外安静。   确切地说,自谢琼琚诞下孩子,从七月到如今十月抵旬,这处一直很安静。除了谢琼琚发病闹出一点声响,惹得医官进去。其余时候都静的让人害怕,亦无任何闲杂人得以靠近。   这个闲杂人包括很多,大抵除了贺兰泽的几个心腹,谢琼琚的数个贴身的婢子,其余都是闲杂人。   包括贺兰敏。   而这厢,实在不能如此静默下去了。   从凉州前线传回的消息越拉越多,有噩耗说军中疟疾,有喜讯说船只建造顺畅,有正常汇报道是九皇河经酷暑暴雨,水位线上升,建议延期渡河的……   坏消息需要他解决,好消息需要他庆贺,如常的汇报需要他下一步的拍板……   贺兰泽在谢琼琚榻前,无声坐了两昼夜。   第三日,他开书房,让人将议事堂的卷宗全部送来。   后院陶庆堂中贺兰敏闻言,总算松一口气。   对上转着两颗黑葡萄般水亮双眸的孩子,哄道,“你阿翁自小最是勤奋,纵是头疼脑热歇了一日,明个后日的总会早起摸黑把误了的时辰补回来。你呀,出娘胎就是个药罐子,但还是得以父为榜样。”   说着,她一边看走近的乳母,一边道,“现在好好喝药治病,以后好好读书成材,祖母定教得你如你阿翁般,文武双全。”   “可是将药都喝尽了?”贺兰敏将孩子抱给乳母,又问,“可是按着薛大夫开出的方子,温度、时辰都守着?”   孩子太小,又弱得厉害,没法直接喂药。   贺兰敏就让乳母将药喝下,化成乳汁再喂给孩子。   乳母道,“老夫人放心,奴婢们断不敢怠慢,都是按照医嘱用的。”   贺兰敏揉了揉眉心,“好生喂养小公郎君,我不会亏了你们。”   乳母带着孩子退去偏厅,安嬷嬷上来给侍奉她,边揉腿边道,“养个孩子最是费心费力,夫人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含饴弄孙,就是逗个趣,如此实在伤身。”   “那有什么办法,才抱过去个把时辰,就差点把我孙儿弄死……”虽然贺兰泽掩盖去当日的事情,但是孩子抱回来时,面色憋胀,啼哭不止,脖上更是烙了指印。   薛素行医多年,心中便有了数。   待说与贺兰敏听,贺兰敏整个吓得心惊肉跳。   毕竟是她儿子的骨血,心底还是留着一分祖孙情。   只是原本好好一个孩子,出生便遭残疾。   每每想到这处,她便愈发觉得谢琼琚是个祸害。但又不得不让步,大抵在贺兰泽骤然回来的那日,她便已经意识道,自己这盘局不会再有成功的胜算。   这近四个月来,贺兰泽也从未踏入过陶庆堂,主动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不是没担心恐慌过。   她就这么个儿子,若是真的闹到母子离心情绝,那下半生她要何以为继。如此思来想去忧虑了个把月,遂同留守青州的长兄贺兰敦,以及正在凉州前线的胞弟贺兰敕均有通信。后来在贺兰敕信中得以慰藉。   原是这数月来,即便贺兰泽身在辽东郡,闭门不出。但是并没有懈怠政事,送来千山小楼的卷宗他都逐一过目,虽然回复得慢些,但从未出过纰漏。   如此,贺兰敏方慢慢安下心来。   何论,便是如此境地里,议事堂中都不曾有累起未了的政事。故而,这两日卷宗来而不复,渐有累起之势,她方又有些担忧。   然眼下闻言,都已经被抱去了书房,依次处理了。   如此往复,她的一颗心定下大半。   到底红颜佳人再情深意切,也难抵山河万里。   “闻谢氏病情又重了,怎么个重法?打听出来没?”贺兰敏歪在贵妃榻上,接过薛素捧来的汤药。   “这个在下不知。”薛素叹道,“主上如今也防我,半点消息得不到。”   “你侄子处也没有?”   “年轻人有了自个的主意……”薛素自嘲道,“是我无能了!”   “罢了,你不是说估摸着谢氏也时日无多吗?且由着阿郎去闹一阵!”贺兰敏搅着手中玉匙,挑眉道,“到底手中疆土越来越多,站过高出看了更阔的天地,便知一个女子一段情爱不算什么。如此境地里,他还能理事,我便没什么可担心的。届时一年半载谢氏去了,吾儿迷个三年五载,左右就被磨了半生。我认了!但我儿还有后半生,我亦有余生,且等得起……至于,谢氏留下那一双子女,留着吾儿的血,我自不会亏待他们。 ”   “是故——”贺兰敏舀过一勺药膳顿了顿道,“你也莫去打听了,都由他,免得眼下撞在他枪头白惹不快!”   薛素颔首,“这话正是我要与您说的,您尽量顺着主上些。他和谢氏从少年走来,情分不一样,您莫伤了自个。”   十月金秋,午后斜阳铺殿,陶庆堂融洽安闲。   又两日,划入十一月里。   气温骤降,天气严寒,朔风一阵紧过一阵。   东边院子里的梅花提前开了,贺兰泽站在二楼眺望,回首看不曾苏醒的人。   这日暮色里,贺兰泽书房来了两个人,将士打扮,神色匆匆。   入内,现了真容,才看出一人是丁朔,一人是公孙缨,两人皆疾马赶来。   确切的说,是贺兰泽一直在等此二人。   丁朔是十数日前,接了贺兰泽书信从凉州前线赶回的。公孙缨则从是四日前接讯从幽州城赶来。   贺兰泽带他们入书房看沙盘图。   如今有青、冀、豫、衮、徐、凉、并、幽八州皆在他麾下。   他的旗帜插入冀州和凉州两处,一贯温和的面容浮起笑意,“冀州是孤十六岁筹划两年,举刀一昼夜夺下的。凉州就不说了。”   他拍了拍丁朔臂膀,有些自得道,“也是孤拼命夺来的。”   “剩这些——”他将旗帜依次插入青、豫、衮、徐四州,敛尽面上骄傲色,只平和道,“孤终是肉体凡胎,多有母族帮衬,皆是贺兰氏之盘根错节的关系得来。”   “而这里,幽、并两州——”他抬眸看向对面两人,“我们三人,算是知己相逢,同心共道。”   话至此处,他将自己两处推向对面二人,“日后怕是山水不同路,此处民众便有劳二位了。”   丁朔和公孙缨一时大惊,对望相眼,欲要言语,被他抬手止住。   三人隔案而立,中间沙盘长桌,似是已经将他们分成两道。   烛火晃悠,各自影子投在窗棂上。屋内再无声息,只有三人举酒盏一饮而下的模样。   最后,公孙缨提出看一眼谢琼琚。   贺兰泽没有阻拦。   公孙缨也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屏风外看投在帘帐上安静沉睡的轮廓。   她道,“怪我没有尽心……”   丁朔道,“当年拙荆一事,实在抱歉了。”   贺兰泽摇首,“与你们都没关系。”   这晚,两人离去后,薛灵枢入了书房。   起先是如常给贺兰泽养生的汤药,贺兰泽按时饮下。   薛灵枢看他近来气色,稍有恢复,比谢琼琚分娩那月要好上不少。心中稍安。再看着桌案上还未收拾掉的三个杯盏,心中亦知何人因何事到访。   他拢了扇子,叹道,“旁的我都不劝你,就一桩,你把二郎留下。你听外头,多大的风,他那副体质身板,根本经不住的。前日晚间又染风寒,你也知道的小儿科的医官都说了这个冬天怕是、难熬过去……如此随你颠沛流离,不若让他过些舒坦日子!”   “我保证,我在此间,定寸步不离护他,为我叔父亦为我自己赎罪,用我毕生医术医治他。”   “你何罪之有?分明是你救了他。” 贺兰泽倒了盏茶递给他,低眉笑了笑,“我本就没有打算带上他,相比颠沛……。”   贺兰泽突然觉得,若是孩子丧命于这场风寒中,也未尝不是好事。   人生何其苦。   *   谢琼琚昏睡的第六日,贺兰泽踏出主殿,踏入陶庆堂。   窗边一个插花的侍女远远见他来时,只当是看错了。不由推了推另外的侍女,两人又惊又喜,赶忙回禀正在后堂礼服的贺兰敏。   贺兰敏闻言,亦是愣了愣,须臾道,“快,快,去把主上爱用的茶点都奉上来。”   “等等,还有,小郎君可醒着,给赶紧抱……”她抬手顿在一处,“罢了,备下茶点便可。”   安嬷嬷道,“怎的不把小郎君抱来给主上看看?”   “他自个的儿子,就那么几步路,要看谁还能拦着他不成!”念及孩子,她又忍不住叹息,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隆冬。   贺兰泽确是来看孩子的。   入了陶庆堂,他依礼向贺兰敏请安,然后还未等其出声,便起身去看孩子。   孩子裹在襁褓里,躺在小小的摇篮中,屋中烧着地龙,周遭置着瓮桶散湿防躁。   他走上前,没有走得太近,看不清他面庞。   这是一段他觉得刚刚好的距离。   能听到孩子低长一阵短一阵的呼吸声,但是看不清他模样几何。   他低声道,“父子一场,为你择名为桓。以后你便叫齐桓。”   “可是“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的桓?”贺兰敏随后进来。   贺兰泽颔首。   “那这名不好,还是换一个吧。”贺兰敏上来,掖过被角,轻抚孩子的右腿,“桓字本意为高大、威武的样子。这不太好吧。”   “做此希冀,有何不好?”贺兰泽道,“再者此非我之意,我之意取其他义,乃宽广、坦然,磊落之意。”   “一如他母亲。”   “你……”这话说的好听,但贺兰敏却觉得似在辱她狭隘,阴暗,和卑鄙。   她未受过如此委屈,尤其是在这个儿子面前,是故这般想便这般问。   已经离开了孩子的殿室,回来正堂中,贺兰泽立在屋中,摇首,“我未作此想,您又何必多想。换言之,你若确实如此,又何须我多言。”   贺兰敏一时接不上他话。   贺兰泽也未再纠缠这个话题,只转身从袖中掏出一个四方锦盒,恭敬置在贺兰敏面前。   “这是什么?”贺兰敏边问边打开,只见里头放着四州的印章,符令,还有他身为皇太孙的信物龙佩,“阿郎,你、你什么意思?”   贺兰敏惊恐起身。   “把这些还你,放下,就这个意思。”贺兰泽平静道,“稍后我们就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道,你放下是什么东西?”贺兰敏抓起印章符令置在他眼前,“你知不知道,这么是什么,代表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自开蒙识字,便是先认了这处字迹。”贺兰泽丝毫未看一眼,只冷嗤,“这些代表山河,疆土,代表天家的身份,代表来日泼天的权贵,我很清楚。”   “但我现在都不要了,都还给你!”   “为了一个女人?”   “她是我妻子!”   两道厉声混杂。   “你混账!”贺兰敏追声而来,持着手中生冷物,直扇了贺兰泽一把掌,“谢氏凭什么值得你这样?你又有什么资格任性?有什么资格为了一个女人丢弃肩负的职责?放弃唾手可得的山河?如今天下乱,上,你有何颜面对你死去的父王,下,你何以对万千黎民?”   贺兰敏牟足了劲,贺兰泽面上很快腾起红印,嘴角渗血。   他抬手将血迹抹去,相比贺兰敏的撕心裂肺,只重新静下了声息,忍不住冷笑道,“我妻子当然值得我如此,我们彼此相爱,她为我生儿育女,为我几经丧命,如何不值得!或许该问您,如果她不值得,当年您凭何未见人面便同意我娶她?还不是因为她谢家女的身份,是因为她谢氏统领世家的家族势力!而到今日她什么都没了,我就该和你一样,对她弃如敝履,是不是?”   “我并没有让你对她弃如敝履。”贺兰敏亦缓下声色,“你将她接来府中的第一日,我便同你说,你可以将她养在外头,可以纳她为妾,可是你偏不!你非要迎她过门娶她为妻,你既要给她感情,又要给她地位,若是当年的谢氏,我自没二话。但如今这般,你去问问,天下哪处父母能容的下她!”   “而你妄图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去享受阳光雨露,却不知她早已不堪一击,你所谓的光照恩泽,于她而言是灼烧的烈日,足矣将她焚为灰烬。”   “她到如今地步,你恨透了我。但是真正的刽子手是我吗?不,是你自己。你的爱,压垮了她,祸及了她!”   贺兰敏说得有些激动,殿中有片刻的沉寂。   “但是阿郎……”贺兰敏走近他,伸手抚摸他面颊,继续道,“阿母知道你是故剑情深,又念着我多年辛苦,如今愁肠百结走不过这个坎,所以认为错只在阿母。无妨,阿母给你担着!”   她将印章符令理好,重新放到贺兰泽手中,“你出出气让自己松快些也罢了,这处就你我母子二人,日后断不可再以此作玩笑!不可如此任性!”   缓了缓,似想些什么,只长叹了口气温言道,“你父亲去的早,我是他妻子,我有责任代他教导你。除却你父不谈,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亦有资格决定你的婚姻大事,前程道路。阿母都是为了你好,总没有害你、伤你的!”   话到最后,她拍过他肩头,温热手心捏过他肩骨。一遍遍揉握。   似是给他力量,又仿佛无声的提醒。   贺兰泽目光从肩头落到印章符令上,将手抽回,亦拂开她,退后一步与之拉开距离,“我要是和长意一样病着,大抵你这番话要说动我了。让我又愧疚又感动。”   “你说你为人/妻,代夫行责;你为人母,所行是出自人母意。可是你为人/妻为人母,就可以夺去我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吗?”   “再有,我很清醒,我不曾害她。”   “我将她从悬崖带起,养在屋中小心翼翼照顾,把她送入山门一点点地防护。她啊,好不容易能见一见太阳,肯抱一抱我,与我一道闻一闻花香,纵是不与我一道、就一个人也能慢慢过两日清净日子了,她明明就能重新过活了……”   话至此处,贺兰泽明显声色哽咽,情绪激烈,“为了她能活,为了你能容她活,为了我和她有那么一点在一起的可能,我亲上战场,血海里出入。我想着快些全了你的梦,我……可是你,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   “你在害她,在算计我,在将无辜的下一代拖入其中!”   “在借着天下苍生之名,意图捆绑我。”   安静如斯的四个月,贺兰泽至此爆发。   他连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给贺兰敏,只继续道,“休与我论肩负的职责,无谓是为父报仇和逐鹿天下。”   “我十六岁,灭冀州袁氏的时候,已经报了大半父仇。至于剩下那些,原就是后宫前朝一本赖账,恕我理不清。”   “至于谋天下,就更是荒谬了。我如今这样,又有何资格夺天下?我连一家一室都不能安,何以安天下?我连妻儿都护不好,何以护万千黎民?这泱泱天下众生,是不会要我这样无能的君父的!”   至此,贺兰泽将那些印章符令重新放入已然怔怔不能言的妇人手中,“所以,您若爱天下江山,就请令择明主吧!”   话毕,他踏出门去。   “不,不……阿郎……你不能走!”贺兰敏这会意识到,他并未动气,而是动了真格,只跌跌撞撞追上去,“你不能走,现在凉州处正是绝好的时机,马上、马上就可渡河而去,你这一走,将士们怎么办?不可以!不可以!”   “不劳您操心,这数月来,我都安排好了。至于你我母子一场,青、豫、衮、徐、这七年里由我定下、由贺兰氏牵线的四州,全部给你,依旧为贺兰氏所统。其中四州之财帛土地,足矣保你一生荣华。”   “我要的怎么是这四州呢……阿郎!”贺兰敏跌在地上,拼命拉住他,终于开始垂泪,“你这是要弃了阿母吗?”   贺兰泽深吸了口气,俯下身去,“我有没有和您说,容长意一条路,容我一条路?你听了吗?”   “所以,真的不要再将不孝之名加与吾身。非我弃您,是您,逼得我无路可走!”   “你、是在报复阿母吗?”贺兰敏双眼通红,切齿问道。   贺兰泽久扶人不起,便自己起身,叹道,“我不会去恨一个生我养我的人。但是你,人生在世几十载,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   贺兰泽回主殿时,车马已经备好。   他掀开帘帐,给昏睡不醒的人穿衣梳发,然后带着皑皑,抱起谢琼琚离开。   转到楼梯口,看见贺兰敏带着那个锦盒在等他。   他走下楼梯,腾出一只手掀开盒子,拣来里面的符令,向空中发出信号。   朔风一阵阵地吹,漫天梅花飘落。   谢琼琚似有些苏醒的模样,许是感觉到冷,只往他怀里靠去,蹭着他胸膛。他正给她掖着斗篷风帽的边口,一支两百规制的银甲军便从暗处现身。   正要向他请命,他先开了口。   将符令昭示,放回贺兰敏手中,“以后一切听命于老夫人。”   他抱着谢琼琚往前走出一步,也没回头,只道,“您若恨长意依旧,若留我之心依旧,不容我等踏出府门,这处人手都在,你可一声令下,将我们一家毙命于刀下。若今日错过,来日且莫再叨扰!”   贺兰泽抱着妻子,身边是他的女儿,一步步踏离这座府邸,踏离王权富贵,踏离尔虞我诈。   寻一个新生。   “阿郎……你何时回来?你别不要阿母……”贺兰敏眼睁睁看着马车疾驶而去,终于哭喊道。   然而除了漫天风声,再无人应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木有啦,休息一天。感谢在2023-05-29 00:30:53~2023-05-30 00: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787140 9瓶;玛特在洗头 3瓶;清水小土豆、14193282、随随、极地星与雪、半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是十七岁的谢五姑娘。◎   到达红鹿山的时候, 天空开始落雪。   贺兰泽想起千山小楼的那片梅园,离开时也已经开花了。   早闻梅香,早见雪飘, 是以往他们最开心的事。   而如今, 不约而同地提前。   他却不觉得好。   因为提前到来的,还有被医者反复判定的她的寿数。   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日子,能够数清的年月。   说是还有一两年。   若一年,明岁这个时候,她便红颜成枯骨吗?   若还有两年, 也不过是晚来一年。   而时光匆匆,从七月里被判定至今,四月过去。   皑皑随在他身边,看昏睡不醒的人,忍不住将话吐出。   她拉过贺兰泽一片袖角,问, “阿翁,阿母还能好起来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   早慧的孩子对母亲几多愧疚, 父亲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贺兰泽没有细想,盯着躺在榻上正被医者切脉的人, 侧首对女儿说,“薛真人催我们上山的, 定是有医你母亲的法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 半晌面上浮起一点笑, “会好的。”   他们如今还是下榻在当初谢琼琚居住的地方,距离薛真人的主殿两里处, 东边的一座庭院中。   竹林幽篁, 落英叠翠, 也算清幽。   薛真人切脉毕,过来寻贺兰泽说话。   喜忧参半。   喜的是,谢琼琚的病情发展,和他预想的基本一致。   首先是根基的崩坏,其次是郁症牵扯出来的其余的病症,比如昏睡。   病情几何,贺兰再清楚不过。   是故,薛真人开门见山道,“为今之计是要复她根基。本来亦是这个理,若没有历经那场孕育,不过郁症,三年五载也能好转。如今是生生被釜底抽薪,既如此,且给薪火补足。”   贺兰泽一贯好耐心,安静地听着。   “补根基的药方这些日子里,我们研出来了,然缺一味药。 ”   这便是所谓的忧。   有方而无药。   “可是需要在下去寻?真人但说无妨。”若是当真无药,薛真人不会催他们上山而来,多来是药有但不好得。   薛真人颔首,然看向贺兰泽还是叹了口气,“是一味名唤芝蜂草的药,古书中记载是补元气的圣品。”   “药在何处?”贺兰泽问。   “就在此山中。”薛真人临窗遥指,“红鹿山十三峰,芝蜂草在第十三峰无极峰上。只是无极峰终年积雪,亦是陡峭至极,从来飞鸟难渡,猿猱愁攀援。”   贺兰泽眺望隐在云雾缭绕中的峰峦,“劳真人绘样图于在下,在下去寻。”   “夫人如今模样,亦有老朽责任,老朽且再破例一回。”薛真人道,“您让您的暗卫死士去,毕竟那处尚且无人到访,实在险恶之地。再者他们不入这第七峰,在此隐居的人尚且意见自会小些。”   “真人当日雪鹄传信,又炼丹药助我夫人生产,已是大恩。”贺兰泽感激道,“况且如今我已不是主上殿下,人手尽数归于官中,投于战场。此番又是私事,自有我亲去。”   薛真人闻言有片刻的诧异,然他甚少过问方外事,只道,“您还是再做考虑吧!那处极峰,如有万一……而若是选择保守治疗,老朽医她,或许也能延长三五年!”   “或许、三五年?”贺兰泽笑笑摇首,“我去,亦能回。”   至此,薛真人便也未再多言,只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样图,以及无极峰周遭环境整理给他。   而至于谢琼琚越来越持久的昏睡,亦告知了缘故。   这是她失眠多梦后另一个极端的征兆,头部督脉上的六穴显然已经伤化。脑中经络有阻,导致记忆不全;血流不畅,人便陷入嗜睡难醒。   归根结底是郁症外化之故。   是以,还是得先固本培元,之后才有可能治疗这厢缥缈少方的病症。   这日上山才大半日,贺兰泽便欣慰不已,似见曙光。   *   这日后来,薛真人又道不可让谢琼琚这般长久昏睡,长时不运动亦会影响肌肉,于是提议,若是她偶尔自己醒来也罢,否则便用针灸疗法,让谢琼琚每两日醒一回。   贺兰泽自无二话,念及她已经多日未醒,便当下就开始了第一回 针灸。   谢琼琚醒在傍晚时分,初时还有些混沌。这会是彻底醒了,又用了一盏药膳,精神也好了些。   她睁眼时,贺兰泽正在半丈外的案桌前伏案看地图,勘茶地形,皑皑守在她榻边。如此,首先入她眼的便是这个孩子。   谢琼琚缓了缓神,自动忽略小姑娘那声“阿母”,目光越过她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   她就着他的手起身,半靠在榻上,目光凉一阵,深一阵。只将父女二人看得背脊生寒。   “这小女郎唤我阿母,是几个意思?”靠在榻上的妇人形容消瘦,眸中已许久不聚神采,然这厢质问声落下,一双标致的丹凤眼眼尾明显有飞扬的趋势。   剩下跋扈湮灭在了病容中。   失忆在射伤他的那个雨夜,贺兰泽觉得又好又不好。   好在,她不必再心生愧疚,唯唯诺诺;不必再对着他谨小慎微,觉得对他不起。   不好在,恢复成那时的谢五姑娘,他当真什么也瞒不了她。   譬如眼下这点事,她睁开眼脑子能动,便绝对是刨根问底要弄清楚的。   贺兰泽在前些日子便想到了这一茬,便也未打算瞒她。   从延兴十年九月到如今延兴十八年十一月,真真假假,在他口中成为这样的八年。   “当晚,我在十里长亭等到你。你举弓|弩欲射我,但是没有扣动弩机,就晕过去了。我带你回的青州。那晚昏厥,是因为你有了身孕,心绪激荡里动了胎气。你在青州生下的这个孩子……”贺兰泽将皑皑的手放在谢琼琚手心,只抚她逐渐红热的眼眶,继续道,“你为家族欲射伤我,我没法怪你。你自是无比难过万般纠结,否则也不会动了胎气。我入长安一场,扰你平静生活,让你几多艰难。大抵是孩子为你、为我在命运档口择的路途。”   “我们离开长安未几,我外围的人手便去定陶王府救人,都救出来的,你的离开没有误他们性命,只是在后来前往青州途中的几多交手中,谢家儿郎都战损凋零了。他们为家族而死,死得其所。”   “……那、那我阿弟呢?我记起来了,不久前,那你说的,他很好,他没事,对不对?” 论及谢琼瑛,她明显激动起来,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是什么,她看不清楚。   仿若是汤泉声声,水雾缭绕;又似帘帐重重,烛火高燃。   雾气罗布挡着,她脑海中一片混沌。   稍一用力回想,当是幼时谢琼瑛落水,她纵身湖中下去救他;亦或是他旧疾缠绵病榻,她制了山楂蜜喂他,甚至为哄他喝药,和他躲在帘帐中,不惜和他一人喝一半。   “阿翁临终前,再三嘱托,要我护好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他。他、他现在人呢……”   谢琼琚的头脑不堪其想,只这般情绪上来,稍有激烈,便疼痛不已。   关于谢琼瑛,贺兰泽原想将他不是谢家人的事如实告诉谢琼琚,将他当日除却对她所行以外的事都让她知晓。   然,看眼前这幅样子,要是这样说出,一来她未必能相信,二来信了只怕心绪抽动更厉害。   于是贺兰泽择中道,“他要强,不肯入青州。如今驻扎在西南之地的永昌郡,那处,你的堂姐妹及谢氏其他的女眷都在。”   “只是……”   “只是什么?”谢琼琚推他,“说啊,你要急死我吗?”   “只是他入了定陶王麾下。定陶王是何心思,你是知晓的。”贺兰泽拍着她手背道。   谢琼琚蹙眉,“定陶王与你同宗,都想要天下,你是怕有朝一日阿弟会与你兵戈相向是吗?”   “不会的,他一定是为了报仇。”谢琼琚回神道,“当日就是定陶王泄露了你的身份,让我们如此被动。”   贺兰泽一时没有应话,对于谢琼琚如今反应,他早早做了可能出现的猜想,便也有了相应的措施。   “要是如你所言,最好不过。”贺兰泽从行囊中翻来一叠信件,给谢琼琚看。   上头是这些年姐弟二人往来的通信。皆是他模仿的笔迹。   内容基本都是谢琼琚劝他回青州,离开定陶王之意。   谢琼琚的字迹贺兰泽再熟练不过,足可以假乱真。谢琼瑛的稍做勉强,但因显得他漠然执拗不肯多言,便基本只有寥寥一句话,甚至只有“安”,“勿忧”等一两字,足矣贺兰泽应付。   “晞华今岁二十有三,已是顶天立地的儿郎,不管他是忍辱负重,还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皆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抉择。若是有一日不幸……你为长姐,做的已经足够。”贺兰泽将书信从谢琼琚手中拿会,重新收好。   “这些年就是因为他,你才忧思不断,生下皑皑也没有用心调理身子,落下一身病。前头七月盂兰盆节也怪我,架不住你百般厮缠,把他请来,结果你两吵起来,累你撞到廊住,成了眼下这般。”   贺兰泽有模有样地说完这些,乃是为他日防备谢琼瑛,或是暗杀谢琼瑛作铺垫。   若谢琼琚能恢复记忆,这块自没什么。若是一直如此,届时也不至于让她太受打击。   没有受过致命伤痛的谢五姑娘,很快如他所料,接受了大半,只无奈叹了口气。反倒是一旁的皑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简直难以置信,这编排故事的水平!从袖口探出一根拇指,向他竖起。   贺兰泽挑眉笑过。   “你过来,容我看看。”谢琼琚扫过以目示意的两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贺兰泽所言的关于谢家种种,这八年里种种,她基本能信。但是她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女儿,拢在被中的手抚在平坦的小腹上。   始终难以相信。   她抚摸孩子面庞,慢慢抚上她眼睛,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这是丹凤眼,还是内勾,真好看,和我一样。”   “琼鼻高挺,也和我一样。”   谢琼琚抬眸看了眼贺兰泽,“好像不太像你?”   “像你就成!”贺兰泽深吸了口气,幸亏像她多些,不然大概即便他那般说辞,也难以说服她。   果然,他闻谢五姑娘嘀咕,“我还以为是你哪房妾室生的。”   “阿翁没妾室,就只有阿母一人。”皑皑帮腔道,“阿翁最重阿母!”   “那你乳名可是皑皑?”谢琼琚笑问。   小姑娘颔首,“白雪皑皑的意思。”   谢琼琚自得地点头,笑意浓些,望向贺兰泽,“前头是我们约好的,生个女儿乳名就叫皑皑。”   “皑皑,那你全名几何?”她又问。   一瞬间,皑皑抿唇无语。   贺兰泽亦愣了愣。   当年话说一半,她定乳名,他取全名。   “女儿叫什么?”谢琼琚问过来。   贺兰泽张了几次口,最后道,“我、还没取!”   室内烛光幽幽,外头北风呼啸。   “……还没取?”谢琼琚眉宇颦蹙几回,淬口道,“八年,你都未给孩子取名?你在忙什么?你昏头了吧?”   “阿母……”   “闭嘴!”谢琼琚斥声,将孩子拉来榻上,拢在怀中,“什么你阿翁最重你阿母,你长这么大连个名都没有,他爱重哪个?”   “贺兰泽——她连名带姓道,“你说你几重意思?”   “我……”   “没给皑皑取好名字前,你莫上我榻!”谢琼琚素手落下帘帐,别过脸去。   贺兰泽低眉笑了笑,没有反驳。   却是百感交集。   他捧灯转过屏风佯装离去,回首见榻上妇人蹙眉,摸索着给孩子脱衣,讲故事。   “你怎么也这般瘦的?阿母是病了,你阿翁简直犯浑!”   “阿母,阿翁他其实……”   “怎么老给他说话,你这身量,才五六岁尔。你今个八岁了,这……”   “我明个好好与他算账!”   屋中一黑,她生气连烛火都灭了。   又见帘帐涌动,她披衣起身,点了案头一盏烛火,对着门口哼了一声。   留帘侯君,点烛照路。   贺兰泽目光凝在那盏昏黄灯油上,慢慢移向帘后轮廓。   那里是十七岁未射他臂膀,未历世事蹉跎的谢五姑娘。   是命运偏道转回,一抹残忍中的慈悲。   是他、偷来的另一重岁月。   作者有话说:   来啦~感谢在2023-05-30 00:43:40~2023-05-31 23:4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475596、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匆匆 19瓶;我们都是小青蛙 10瓶;Miss.兔子、路人巴拉巴拉巴拉 5瓶;清水小土豆 2瓶;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半微、月华如水、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都是谢五姑娘说了算。◎   芝蜂草现世于二月二龙抬头之日。   彼时根出于无极峰绝壁, 身长一尺半,通体碧绿。   后需每隔七日得人以沸水灌溉,生满七株扇形小花, 如此七七四十九日, 随花色变为金玉色,遂为圣药。   三年一开花,七花齐现仅七时辰,故而珍稀。   “这不是荒唐吗?峰顶终年积雪,人迹罕至, 你如何生火煮水,以沸水灌养?花还是依次开放,且至少等四十九日。”   “这得在上头劈间屋子才行!”   午后歇晌的时辰,两人在暖榻上隔案而坐。   谢琼琚将药典扔下,又指向贺兰泽已经翻阅多次、眼下正进行最后比对的地图。   “还有就不说旁的,方才那些都是后话。但你看这图上所示, 也太难行了!你仔细看看,这是陡吗?以此角度根本看不见坡度, 整个就是直上直下了。”   “你不是说给足了银子才入山来的吗?那怎么给足了银子就行一半事,开了药方不给药!”谢琼琚四下里环顾, “一人两百金……你不会是被骗了吗?”   皑皑在外间围着炭炉烤栗子,闻“被骗”二字, 不由笑出声来。   “被骗不至于……”谢琼琚已然没有这般好的听力, 只嫌弃地扫了眼地图, 暗自嘀咕道,“从来都是你骗人!”   “我……”贺兰泽被她成串的话追得难以开口, 又闻女儿嬉笑声, 只得认命叹气。   更甚者, 他扮成袁九郎骗她那遭,她原谅归原谅,但是不妨碍她恼怒时随时拎出来怼他。   论起这遭,他更是无言以对。   好在谢琼琚情绪来去快,这会又颦蹙了眉头,扯着他袖沿柔声道,“蕴棠,要不算了吧。这等绝境,你又要去那样久。我非急死不可!”   她探出身子看了眼专心致志烤栗子的女儿,从暖榻上直起身来,示意对面男人靠近。两手捧上他面颊,往他额头亲了一口,四目相视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就让那薛真人给我扎扎针便罢了,我不要你去那劳什子地方。”   说完这话,她的眼眶有些泛红,长长的睫毛轻轻打颤。   “你的暗卫和人手呢?”她问他。   这原不是她头一回问了。   她隔两日苏醒一回,前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时记时忘。   譬如皑皑的名字,那日她入睡后,贺兰泽便将早先已经择好的几个字给孩子挑选。   同皑皑相认之初,他本是翻了典籍,奈何不知她生辰八字,待后来从竹青口中知晓,便是前往上党郡之时,后确实未再上心了。   皑皑择了“梵”字为名,很好的寓意。   内则独幽如身在庙宇,出则朝气如草木之欣荣。   待谢琼琚第二回 转醒,闻择了这字,亦是赞许不已。然而未几,她便又忘记了。至今日,一月有余,她醒了十余回,直到半月前才完全记住皑皑的名字。   后来又想起贺兰泽如何会孤身至此,周遭一个暗卫府兵皆无。贺兰泽同她解释此山之规矩,乃不放闲杂人等入内,是故如此。   她当时点头记下了,这会明显又忘了。   是第二次问这事。   隆冬腊月里,屋中烧着地龙,外间还点着炭炉,为取暖做双层防护。   贺兰泽摸过她抚在自己脸颊的手,给她将斗篷前襟口掖好,“你哪里好了?这雪天原是你以往最欢喜最闹腾的时候,如今你都畏寒出不去,在屋内还需穿这般后的衣裳!”   “我们来这里月余,你才醒了几回?”他将她双手都放下来,退开袖子看她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不针灸,你根本就醒不了,你是要我以后日日面对一个沉睡的你吗?”   “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哭笑……”贺兰泽缓了缓,“或者你我易地而处,你会选择让我一直躺着,无声无息;还是背水一战,去寻那颗救命的药!”   谢琼琚眺望外头飘飞的大雪,伸手摸上窗棂,低声道,“我怎么就会病成这样?”   我怎么会病成这样?   与此时的她,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话。   然而贺兰泽闻来,却觉摧心剖肝。   纵是非出自他之手,却多来因他而起,他难辞其咎。   只无声垂着眼睑。   这样的愧疚无处排遣,有一个瞬间甚至感到绝望。然而更多的,他意识到,因愧疚而起,当初她相比亦是如此。   偏偏重逢之初,他只在意自己的爱恨,没有在意她的心思。   而这会,谢琼琚这厢,尚且还在努力回想贺兰泽说的话。   他说得有理,她反驳不了,便有些委屈。   为自己频繁做针灸,扎出无数针孔,隐隐作痛而委屈。   为他要赴那般险境而委屈。   于是,亮晶晶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贺兰泽手背。   他抬眸看她。   如今少了往事积压的姑娘,神思明显轻松许多。   如同她的心绪。   难过便流泪。   流完便坚强。   重新昂起了头,素手摸过眼角,随着远山眉眉梢的弧度,自然又熟稔地上扬抹泪,收起悲伤色。   “成吧,我们好好准备。你说得对,换了你,我也得这样救你。与其纠结路难行,不若我们多备些法子!”   她似有些累了,双眼微微虚阖。   贺兰泽笑了笑,起身抱她往床榻走去。   她又看一眼自己两条带着无数针孔的手腕,将袖子撸下,同贺兰泽凑得更近些,圈着他脖颈道,“薛真人不是说睡得久,醒得也能久些吗?不要两日醒一回了,改成四日一回吧,让醒的时辰长些。不然就这么三两个时辰,还总这般扎我,疼的!”   “总躺着,薛真人恐有有碍你肌肉。”   “你给我按揉就成,我问薛真人了,有相关的按揉穴位的书籍。趁着还有时间,好好学去。”   “成。”   “让皑皑也学。”谢琼琚一个也不让他们落下。   贺兰泽颔首。   于诸多事宜都需要他做决定,却无人告诉他对错的彷徨中小小的舒出一口气。   他本就在是否延长她睡眠这个问题上纠结,实在是不忍心每回让她醒来之时,都因疼痛而顶着一头细汗,但又恐薛真人所说病症。   竟一时不曾想到有按揉之法可以缓减。   *   如此又半月过去,已是一年除夕日。   这是谢琼琚要求每四日醒一回后,第三次苏醒。   红鹿山虽在方外地,比不得红尘中烟火人家。但比之平日里,还是多出一些味道。譬如膳房里送来了五辛盘和屠苏酒。   谢琼琚如今不能饮酒,以茶代酒给贺兰泽祝新词时,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酒喂给了他。   “没你这样的,自个都饮茶了,还多灌我一盏。”   “为自个夫人饮的,你都要计较。”谢琼琚看着他没多久便上头的面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喉结。   “别闹!”贺兰泽慌忙瞧过才将将离开两步的皑皑,面色愈发红烫,只嗓音抑声。   谢琼琚也看皑皑,这会已经没了身影,遂挑眉收手。   贺兰泽才喘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她倾身上来,还是喉结处,用唇齿含过,就那么一瞬,退身的时候,以灵舌收得尾。   湿润的,缠绵的,一个吻。   落在他锋锐喉结。   烛光跳跃在彼此中间。   谢琼琚提裙下榻,坐去男人身旁,又喂给他一盏酒。   闻他呼吸减重,观之双眼迷离。   她抱人入怀中,轻拍他背脊。   背上就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在胸膛上顺气,慢慢下滑。   “还闹!”贺兰泽从醉意里拨开爱意,提出一分清醒,扼住她的手。   “我们来此都快两月啦,郎君闻香而不食髓,妾当你不……”谢琼琚趴在他肩头,虽被他扼着手腕不能动弹,但自个也没松开,就这般握在手里闲话。   “你身子虚成这样,我总没有再折腾你的道理,怎会是不爱你,无有兴趣的意思。”贺兰泽试图拔出她的手,然而半点动不了。   “妾不是这个意思。”谢琼琚直起要看他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靠在他肩头,“妾以为……郎君辛苦,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贺兰泽蹙眉问。   谢琼琚摇头,竟松开了手,“没有,眼下妾放心了。”   “你……”贺兰泽回神,酒醒了大半,索性将那只手重新按了回来,喉咙发紧道,“罢了,我不计较。但是你得有始有终吧……”他低眉扫过,抓紧了细软的柔荑,“谢五姑娘,你负点责任成吗?”   谢琼琚坐回去,然才半柱香,她便合了数回眼睛,最后含糊道,“妾累,妾困了……”   贺兰泽深吸了口气,“自己滚去榻上,今晚没人给你暖被窝。”   谢琼琚还欲说什么,见人已经甩了帘子去往净室。她在榻上坐了片刻,听净室半点水声皆无,不由裹着披风滚在榻上咯咯直笑。   这晚,到底饮酒后不曾及时饮醒酒汤,贺兰泽比谢琼琚先入的眠。   谢琼琚因这日醒在傍晚时分,入夜后便有些失眠。   她睁开眼睛看身边的男人,蹙眉道,“去睡除夕我们是如何过的?我怎么感觉去岁也在这处守岁的?这里……仿佛来过!”   她亲了亲贺兰泽面庞,催促自己合眼睡过去。   然而没多久,就睁开了眼,看他侧颜,忍不住摸他。   贺兰泽侧过身,伸出一条臂膀揽她腰腹,轻轻拍着她后背。   她便往他胸膛缩近些。   “还不睡?”他闭着眼低声问。   “睡不着!”她抵在他胸膛,“……睡了,我要好几天才能看见你!”   贺兰泽顿住手,睁开双眼,“等你病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谢琼琚乖巧点头,贴在他胸口闭眼。   贺兰泽的心跳得有点快,岁月静好,他却无端惶恐。   *   前往无极峰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   一来是因为薛真人观星象,过了上元之后,不再有暴风雪,路上尚且好行一点。二来从第七峰到第十三峰,正常需要五六日。贺兰泽去后,还需在那处寻穴而居,皆需时日。   故而除夕夜睡下后,初五谢琼琚醒来,给他整理衣物,持笔重描地图,以便看起来更加清晰。   贺兰泽道,“我都烂熟于行了。”   “就你记性好是吧?”   贺兰泽怏怏,“我怕你累着。”   初十,她检查他的绳索,袖中刀,拿着刀刃反复看。   贺兰泽调侃,“不若磨一下。”   “你很厉害是不是?”   贺兰泽笑笑不语,“您看,慢慢看。”   谢琼琚扔还给他,“自己去磨。”   十五,上元夜明月皎皎。   谢琼琚畏寒,早早上了榻。   贺兰泽明日要远行,自然也上榻的早。   是故,上早了,两人都没有睡意。   谢琼琚先动的手,贺兰泽忍无可忍,却还是得忍。只一身滚烫筋骨压着她,箍住她两条臂膀,不让她闹腾。   “郎君,等我身子好了,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手动不了,不妨碍她动口,“八年了,就皑皑一人,可以再要一个的。纵是你阿母不催,青州文武也不会轻易罢休。”   床帏之间,爱人低语,又是这叠垒之势。   该是星火燎原。   然谢琼琚的话,却让贺兰泽一身烈火退下几许。   看着她纯净无瑕的眼神,听她温柔体贴的话语。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始终不忘他曾经的职责,一如既往替他着想。   他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其实他已经不必走那条路了。但这两桩事,总觉说来要解释得更多,于是万语千言到这处,只剩了一句,“先不想这些,养好你的病方是重要。”   话语落下,他到底忍不住想起百里外那个婴孩。   如此严寒之日,也不知他是否能熬过去……   “郎君!”谢琼琚打断他的神思,小腿曲了曲,赠在他腿上,“妾问过薛真人,妾的病不妨碍行周公之礼。”   “你问薛……”贺兰泽打了个激灵,哭笑不得。   “是无妨,我控着力道自不会累你。但是、万一有孕呢,你怎么受的住?”贺兰泽如今提及这处,还心有余悸。   “那无妨,吃药便成。”谢琼琚感受着横在自己小腹处那块烈日,如同灼火烙铁。   “那些药多来阴寒,一样伤你身子。”贺兰泽起身欲去净室,不想被人一把扯住。   “不是妾用,你用便好。”谢琼琚侧身拿过案头一个小木盒,拿出里面一枚丹药,喂到他唇边,“放心,薛真人说了,偶尔用不伤身子。再说,若是当真有害身体,妾如何舍得郎君使用。”   话落,指甲大小的就这样塞入他口中。她将吻落在他面颊,那药便不受控制滑入喉咙。   贺兰泽喉结滚了滚,索性坐起身,了无生趣地问仰趟在榻上的妇人,“这药,也是向薛真人要来的?”   “夫人,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向他要的吗?”男人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还能怎么要?就是这样要。” 谢琼琚睨他,“郎君青春鼎盛,我亦正值年华,皆有情\欲,乃人之天性,不可抑制。再者,你我是夫妻,床帏欢好,行周公礼,再正常不过。左右是我身子之故,然近日明显你我皆起欲\念,与其有心抑之,不如想法子解决。是故我这般想,便这样要。”   “薛真人倒也是爽快之人,还赞妾最真不过。”话至此处,谢琼琚有些不满地扫向他,“倒是郎君,妾好心择了你远行前日,想你穷家富路……你若不愿便罢了!”   说着她缩回自己一双玉腿,翻身往里趟去。   双足出来的有些不顺,划过烫热的山丘。   “你确定给我的药只有避子的功效?”贺兰泽喘出一口气,将人扳过来,迫她直视自己。   谢琼琚看他容色,已是额角生汗,两颊染霞。   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实诚又无辜,“薛真人没说有旁的功效!”   她圈着他脖子起身,坐在他腿上,见眼渐阖,箍在自己腰身的手开始发力。   “这会修提旁的男人!”   “薛真人是方外人……”   “闭嘴……”男人双眼彻底合上,汗珠滴落,划过冠玉面庞,如玉浸泉中。   妇人柔声附耳问,“郎君何故闭眼不看妾?”   玉山倾颓,烛火晃动。   许久,温泉水沸,浪涛涌起。   男人在她脖颈落完齿印,衔住耳垂应声,“是不敢、看观音……”   这日谢琼琚先入的眠。   贺兰泽给她梳洗干净,回来榻上看她,想起新婚的那一年。   是这样的,从来时辰,姿势,力道,都是谢五姑娘说了算。   谢五姑娘霸道又温柔。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先到这,明天上剧情吧,不然又要很晚了!最近几章可能日常比较多,不习惯的宝可以攒一攒!感谢在2023-05-31 23:43:51~2023-06-01 23: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181627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0瓶;南苑 3瓶;玛特在洗头 2瓶;清水小土豆、26475596、半微、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卦卦不得生,吾命换吾妻。◎   翌日, 正月十六,雪霁云开后,屋檐冰凌化水, 原是比落雪日更寒。   贺兰泽已经准备妥当, 原在外头同皑皑话别作最后的交代。   眼下红鹿山封山,两年一度的开山日要到四月初八,而经去岁的破例开山容贺兰敏上山出了那档子事后,如今便再无例外。   故而从这会至四月初八,如此长的日子他早已回来, 安全上当是可以放心的。   只是念及一个病重在身,一个尚且年幼,贺兰泽多来还是没法安心。   他忍不住再一次道,“芝蜂草二月二开始开花,七花齐全乃是四十九日后……”   “四十九日就是一月又十数天,如此算, 您摘完花便是在三月下旬,加上五六日的返回程日, 最迟三月底便回来了,断不会超过四月。”皑皑将他要说的话背出来, 瞥过一眼,“阿翁, 我不是阿母, 我记得住。这两日您都说了多少回了。”   “放心, 从三月下旬我便日日晨起去那处山脚候您。”   “那倒不必,你且照顾好你阿母便成!”贺兰泽揉了揉孩子脑袋, 往内室望去, 却闻得里头稍许动静。   正蹙眉间, 见谢琼琚披发裹衣,踩着一双绣鞋正从走出来。   “怎么醒了?”贺兰泽有些意外。   “心里头挂着事,睡得不实,时梦时睡。”谢琼琚在内室门口顿住脚,从东窗洒进来的日光渡在她身上,她往窗外看去,可以隐约看见第十三峰无极峰的轮廓。   “外头冷,出去了极易染风寒。我就站在这目送你,也可以看你的背影许久。”她将目光收回,虚弱的眉眼里淌过眷恋和不舍。   贺兰泽欲上前来,被她蹙眉止住。   “你还走不走?耽误的尽是我的时辰。”她嗔他,“一夜念着你,我没有睡好,这会都快站不住啦!”   贺兰泽轻笑颔首,未再上前,只让皑皑去了她处,自己只身前往。   她没再多言,他亦没再逗留。   多少离别的话,已经道过。   日光偏转,从东窗看出去的人影已经成为一个墨点,谢琼琚疲惫地合了合眼,牵着孩子回去榻上。   “阿翁走出山门那会倒是没回头,但是后来还是走走停停,回首看您。”小姑娘看着合眼靠在榻上的人,给她熟练得按揉小腿,“其实,外面不是很冷,阿母多穿件斗篷……”   “孝心可嘉,知道心疼你阿翁。”谢琼琚将被褥拉上些,感受着被褥中除了暖炉安置的地方,旁处都是冷的,不由道,“今个起,你同阿母睡。”   “扇枕温被,阿翁都交代好的。”   谢琼琚闻言,嘴角噙起一点笑,小腿曲了曲,“那你阿翁可是还感慨,庆幸你学会了这按揉功夫,让他安心不少?”   【索性你如今会了这按揉的功夫,阿翁多少放心些。】   皑皑一愣,耳畔回荡起贺兰泽的话,“阿母真神了,阿翁是这般说的。”   “……阿母,不是皑皑为阿翁说话,只是阿翁此去并非寻常出远门,路艰事难,甚至九死一生,你为何都不愿出门送他一程?也好让他安心些?”   日头已经向西,屋内地龙不绝。   空气中浮游着细小的尘埃,外头雪水一点一滴落下。   格外安静。   谢琼琚缓缓睁开眼,凑向小姑娘,挑眉道,“我已经让他安心了。”   “我今日强撑醒来,就是要他记住走时最后一幕,我是站着醒着、而非躺着睡着。如此告诉他,相比漫长无声的共死,我更愿意短暂的同生……如此他会给自己留一线,纵是寻不到药,也会留一条命回来陪伴我。”   “至于我不出门送他,确实因为那万分之一染得风寒之故。我身在屋中,如此告诉他会用尽全力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有一点点受到伤害的可能。”   “明白吗?”谢琼琚看着似懂非懂的小姑娘,曲指刮过她鼻梁,“我很早就开始让他安心了,便是你这手按揉的功夫,在他离开后可代替他照顾我,他不是已经安心不少了吗!”   “那阿翁能明白阿母的意思吗?”小姑娘心神震荡。   谢琼琚又凑近些,同她额间相抵。   前些日子贺兰泽为着远行成日同自己缠在一起,只布置学业与小姑娘完成。小姑娘好生可怜!   “当然!”她伸手捏了捏孩子雪白的面庞,秀眉扬起。   想了想又道,“接下来我……阿母陪你,且先休息两日,不必读书练字!””   *   贺兰泽的确明白谢琼琚的意思。   这一路前往无极峰,他的脑海中全是她素衣披发临窗送行的模样。   她会将自己照顾好,和孩子互为依靠。   也会努力等他回来,与他一道渡过余生岁月。   想到这处,贺兰泽忍不住又一次想,这是失去记忆后的谢五姑娘的态度。若是她恢复记忆了呢?   还会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吗?   他仔细回想,他们最后一次真正清醒地交谈,还是她第一回 上红鹿山,与他诀别的时候。   后来再见,她已经要分娩,神思都是混沌的。待分娩结束郁症便彻底爆发,他们都还来不及好好说话。   所以,要是恢复了记忆,她是依旧选择独自前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愿意同行。   愿意同行的。   贺兰泽安慰自己。   世人苛责她,以声名诋毁她,都道她配不起自己,拖累自己,让她寸步难行。   平心而论,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难以更改世俗偏见。   如果注定她难走近自己,那他多走两步总成吧?   所以世俗加于他身的东西他都不要了,和她一样孑然一身。   不能并肩享万丈荣光,那么我们相扶走崎岖小道。   如此,长意不会不要我的。   这是正月二十,贺兰泽已经在无极峰半山腰上,虽已感受到冰雪的彻骨严寒,然抬头望向漫天积雪,他看到的依旧是纯洁和希冀。   地图刻在脑海中。   再往前三四里地,坡度更大,已无落脚梯石。   他加快速度前行。   未几,便到绝路,按地图所载当是距离顶峰还有六十里。   便是所谓飞鸟不渡之处。   他根据日头辨出方位,观察四下山壁,将少许凸出可勉强借力的位置记于心中。   然后根据目测的距离,抽出袖中刀,插入石壁中,落脚借力,跃身踩刃而上。足脱刀刃的同时,他左手挥出长鞭勾回袖中刀。   如此跃上第一处,前进三里。   第二处凸出的位置稍近,不必刀刃借力,他便没有停下喘息,直接点足越上,如此又进两里。   接下来,周遭无有凸出处,便需要再次插刀锋做借力点。因在半壁中,虽踩了一点实地,却也不完全受力。   贺兰泽插刀入石岩时又快又牟足了劲,一瞬间竟是火花四射。他提气越身,竟然见藤蔓,只心下一喜,手刀揽鞭攀手荡过……   如此有凸处借力,无落脚处便插刀锋点足,偶遇藤蔓则攀藤而上……   终于在日头偏西,剩得最后一抹余光的时候,他翻身到达无极峰顶。   这方外红鹿山至高地。   来不及俯瞰群山,他捂胸跪地,吐出一口血来。   待喘出一口气,方觉牙根酸软,浑身累及而颤。如此冰雪地,汗水却打湿衣衫,模糊眼帘。   亦是在这水雾迷蒙中,他看见自己一双手已经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而待神思回转,才意识到左臂骨骼刺痛,晃动不已,竟是脱臼了。他合眼缓了缓,撩起衣袍塞在口中,给自己正了骨。   也未敢休息太久,待攒回一点力气,他便寻来洞穴容身。   否则这四下积雪,无需一日半夜,他就会冻死在这处。   索性钻石取火这等事,在年少时随暗卫一起训练的时候,他早已熟稔。   暮色落下,火光燃起。   他在这处已经数个昼夜,看地上记录的日子,这日是正月二十九。   离开长意的第十三日,距离芝蜂草开花还剩三日,贺兰泽终于寻到她的位置,见到她一尺半的碧绿身姿。   火光映照着他被划伤的面庞,他在火光中想花草模样,想他的长意。   薛真人说,只要草药带回,配方给她服下,控制她心绪不受刺激,根基便能补回大半。   以后慢慢养着,总是一日好多一日,寻回常人寿数也不是不能。   他已经带她离开是非地。   山中祥和,无外人相扰,她自然不会受刺激。   而草药亦即将到手,所有的一切都往明光方向走去。   曾有几许,人事嘈杂困扰,他亦有过彷徨,将她从崖底带回是否是错的?   没有错。   他告诉自己。   纵是人世多艰难,我们即将走出困境,看见救命的花,融雪的阳。   以后红尘外,只有你我。   二月二龙抬头,无论阴晴,无极峰上始终冰雾缭绕,寒气弥散。贺兰泽按先前做好的标记来到北涯钻石生出火堆,后以雪煮水,静待花开。   滚烫的水透过寒雾浇淋而下,第一朵扇形小花转眼枯萎,连着他的一颗心。   是啊,何处植被能耐如此高温!   纵是古书这样载,依旧是荒唐。   他的心跌一半,被他理智提起。   再等等,再等一等。   他和长意,没有十恶不赦,不该这般频遭绝境。   太阳光经过冰雪折射,成七彩色,落在枯萎的花朵上,慢慢竟成金玉色。   贺兰泽展颜,一颗心随花朵一起重生。   是造物主的神奇与恩赐。   他艰难转向西头,虽看不见他的妻子,但那是他妻子所在的位置。只是想站起极目,因腿脚冻僵而踉跄跌倒,再难起身。   但他还是抬起头,目光穿过七色光,用力远眺。   西头第七峰上,谢琼琚坐在院中晒太阳。   读无极峰之高,无人攀过;峰顶之冷,群鸟堆尸。芝蜂草身在绝壁,崖山沸水难生,崖下寒潭千尺。   这些篇章字句,自贺兰泽离开,她每日反复诵读。   是的,每日诵读。   正月十七那日,薛真人过来给她施针,皑皑尚且诧异。后来她与皑皑说,是我交代的薛真人。   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临窗的位置,眉宇神色清明坚毅   她说,“为两件事。”   “一件事,你阿翁不在,若是我再昏睡良多,你会孤独害怕。不可以留你一个人,向哑巴一般,无人言语。每日与你说说话,纵是一时半刻,你也很开心是不是?”   小姑娘双眼通红,点头。   谢琼琚便笑,“就是啊,日子要有盼头才能过。”   她再道,“另一桩,你阿翁此去,我只晓艰难,但不晓如何艰难。我要知道,要感受,要记得他那样爱我。”   皑皑问,“那是……如何艰难?”   谢琼便翻书于她看。   彼时是正月二十二,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一难。   【极峰之高,无人攀过。】   “六十里绝壁,几乎没有着力点,那么你阿翁攀过去,需借物、寻点、一气跃上。届时寒风里淋漓生汗,疾行中精疲力竭,至顶峰轻则伤重吐血,重则已跌谷底,尸骨无存。”   正月二十四,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二难。   【峰顶之冷,群鸟堆尸。】   “那处除了野生草药,无虫蚁鸟兽可充饥。且当你阿翁已至无极峰顶,不奢望他三餐饱腹,只求能有花草吞食,有石木取火。你阿翁出身至贵,乃天家子嗣,然担着皇子之责,却从未如同王孙般成长。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他很小便在暗卫营磨炼。想想当是能挨过去!”   谢琼琚笑,落下泪来。   转月二月初二,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三难。   【芝蜂草身在绝壁,上是崖山沸水难生。】   “你阿翁需要侯在绝壁上,等待花开。选地煮水以滚水灌溉,不能错一片刻。如此,他需在冰天雪地里等候,雪水会冻僵他的足,他的腿,他的全部身子。花有七朵,候七次,七次……”   七次七花开,乃是四十九日后,三月二十三。   添上他回来的日子,想来是受了点伤,倍至为十日归程。   如此,四月初三,他怎么都该回来了。   然而这日已是四月初八,两年一度的开山日,入山的有缘人都来了,贺兰泽却没有回来。   从山门返回的谢琼琚坐在院落里,读已经读烂的字句,给皑皑讲述第四难。   【下是崖底寒潭千尺。】   她的身子在等待中枯败,同生的信念亦慢慢被摧毁。   去岁七月判给她的寿数便只有一至两年。   若苍天苛责,乃一年止。   如今便只剩三月,百日尔。   她穿着在开山那日,特地请门中童子下山置办的百褶缠金拽地长裙,簪着相配的蝶恋花头面,将孩子抱在膝头,逆光而坐。   “芝蜂草生长的地方,下面是一汪千尺深的寒潭。你阿翁在绝壁上摘花,掉入潭中也是有的。书上说,那是一处活水寒潭。所以我们在最坏的境地里抠些好的想。譬如他落入寒潭,没有溺毙,只是被冲走了,在寻回家的路。受点伤也无妨的,我问了薛真人,大抵会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伤,譬如寒症,肺疾……但是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了,对不对?”   谢琼琚抱着女儿,用下颌磨她发顶,随着最后的泪水落下,双眼缓缓合上,“你阿翁回来,若阿母未醒,或是已经醒不了。一定记得告诉他,无论他如何,是否伤病残缺,我永远都爱他。”   *   其实不过是延后了十余日,并不是太多漫长的日子。只是于谢琼琚这般根基几乎毁尽,病入膏肓的人而言,一夕如一年。   她依旧执拗地让薛真人每日催她醒来,又时因执念在身,偶尔自己也能转醒,只是已经下不了塌。   在如此耗尽心力的等待中,她没有等到回贺兰泽。   哪怕是落水伤重的他,都没能等到。   而是先等到了谢琼瑛,等到一场大火。   那是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开山后,将将布阵结束的红鹿山脚,兵甲罗列,火把高燃。   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趁着诸侯尽会西北九皇河一带,从永昌郡乘虚而来的谢琼瑛。   两拨对谢琼琚皆恨之入骨的人,专门递给他的情报,经他反复核实,确定贺兰泽兵甲尽归官中。再不是前岁那般,谢琼琚虽孤身在此山,却还是无数兵甲伏在山下。   如此,他趁着四月初八后,阵法开启又关闭最薄弱的节点,领兵而来。   欲要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   只是未曾想到,山下阵法精妙绝伦,根本不是随便可以破开的。   遂丧心病狂纵火烧山。   又传人不断往山上喊话,只要她走出山门,便可止息火势,退兵而去。   他的阿姊,从来不累无辜。   纵是他还不清楚谢琼琚此时情境,不知她如今对他记忆尚且还是那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若是他不放这把火,只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或许她真能随他走,甚至走之前还会让他先去寻贺兰泽。   他便真的能达到“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的意图。   可惜他不知,用了这般粗暴行径。   一时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然而,只要他出现,多来都是不好的。   谢琼琚被赶下山门救火的人群扰醒,护着皑皑听从薛真人的安排,同其他人转移往第九峰。   然而纵是夜风呼啸,干戈四起,隔着漫天火光,泱泱人群,她还是隐约看见被兵甲护着,越过阵法上山而来的谢琼瑛。   火势太大,似在他身后吞噬万物。   她将贺兰泽的话记起了一半,说是前头七月他们姐弟争吵自个才伤成这般,眼下她怒从心起,倒也不是欲要责备他旧事,只是惊诧这人怎会有如此行径。   这得呵止住才行。   谢琼琚觉得,他简直反天了。   然而,她才甩开侍者搀扶的手,踏出一步,只觉脑海中亦是一片火光腾起,她的阿弟就在火中央。   心里有个声音说,烧死他,烧死他!   他该死!   烧死他!   本就是漆黑的夜路,她的眼前彻底不见光亮。   只有气血在翻涌,腥涩在弥漫,一口血从激荡的心绪中喷出,彻底散了意识。   ……   贺兰泽在四日后回来此间,看见的便是红鹿山半山灰烬,草木尽屠;还有他的妻子昏迷于榻的模样。   倒也不是睡得十分安静。   她紧闭着双眼,时不时就吐出一口血来。   薛真人与他道完原委,从他手中接过芝蜂草,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建议,“相比尊夫人根基毁尽,气血亦即将熬干,您从寒潭染的寒气,伤得肺腑,若用此药,都能痊愈。”   形容狼狈的男人微移了目光,缓缓落在对方身上,依旧是温声浅语,“是您让我去寻给我夫人的,这药是她的。”   医者长叹,“夫人此状,老朽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还是有希望的,她有气息的。您看,她的身体还有血。”贺兰泽看着榻上人又一次吐出的鲜血。   薛真人无奈将原话告知,“四日间有一刻清醒,这是夫人的意思。”   她原话,“你能回来,她就很高兴。是她没出息,等不动了。”   “病中人缪话,她说的不算。”贺兰泽神色平静,只忍不住咳了两声,只从薛真人手中拿过草药,“真人若不愿施救,在下不勉强。只是这草药是在下的,在下自个处理。”说着,便手中施力,欲要折断揉碎。   薛真人一把夺过,摇头叹息。   只吩咐童子给贺兰泽开一贴驱寒的汤药。   按方配药,分了七次,每隔一日给她喂下。   都是皑皑和医官侍奉的谢琼琚。   自小生杀、不信神佛的男人在佛前折腰,低头叩首。   点长明灯千盏,与香火不绝。   日升月落,药一盏盏喂下,喂多少她吐多少。   第七日,连着出家的僧人都劝,“施主何必与鬼神相争,逆天命,倒生死而行。”   他抬眸看对方,亦是受了她嘱托的人,欲将完好性命保全于他。   僧人不打妄语,持佛珠道,“且不论尊夫人所托,施主当记得您当日临去前,其实已经看到了天命。”   他双手摊开,是两枚筊杯。   贺兰泽看向筊杯。   上元夜,谢琼琚入睡后,他曾在这里起卦,原是为了祈福。   却不想九卦尽,都不得圣筊。   来回往赴皆是笑筊,哭筊,立筊,所求神明皆不应,卦卦不得生。   这会他重新接来筊杯,握在掌心。   “施主还是顺应天命的好。”僧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贺兰泽起身,不看僧佛面,只一手倾斜,由筊杯落地,皂靴踩碎。   “大师亦当记得,那日离去,我又是如何说的。”   卦卦不得生,吾命换吾妻。   *   这是第七日,三盏药尽,所有得了谢琼琚嘱托的人再三劝他无果后,只得遵他之意,继续熬药送来。   他坐在她榻前,忍过肺腑里阴寒绞痛,撑住发颤的手,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喂给她,“天没收我,我回来了,你也该醒了。”   皑皑守在一旁,看一身伤痕的父亲,又看昏迷不醒的母亲,轻声道,“无论他如何,是否伤病残缺,我永远都爱他。”   贺兰泽喂药的手顿了顿,回眸看女儿。   皑皑声音越发低柔,“阿母让我转给你的话。”   “你阿母就这句说的是人话。” 贺兰泽嘴角噙起笑,转身继续喂她,“谢五姑娘,那你快些醒来,好好爱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1 23:51:20~2023-06-03 00:1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卷儿er 17瓶;我爱芝芝莓莓、半微、极地星与雪、喜欢吃辣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开始寻常百姓的生活。◎   又是一年五月初夏日。   只是这处没有长安的高明台榭, 槐阴柳色;亦没有辽东郡的黄云盖地,水曲泱泱;更没有红鹿山里的洞天福地、斜径通幽。   有的是深山空谷中垒起的一座南宽北窄、南低北高的山城。   山城半旧,名曰“隆守”。以红褐陶绳纹大板瓦和筒瓦筑顶, 以夯土砌墙, 已不是大梁城池风貌。   这处确实不在大梁境内,实属高句丽。   是贺兰泽考虑再三,专门择选的地方。往西毗邻幽州城,所距不过三百里,方便医药的传送。而虽归属高句丽, 但又距离其都城集安城甚远,可谓是其边关地,王非战事不临。   如此,远离大梁人事。如有万一,又可以退入已经由公孙缨亲掌的幽州城。   大隐隐于市。   贺兰泽带着谢琼琚在此生活已经有三个年头了。   如今是延兴二十三年,确切地说是乾平元年。   长安城中, 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后,终于继位大宝。只是各路诸侯早已不听长安诏令, 故而依旧在混战中。   而这些和贺兰泽已经没有关系,他除了在二月里闻天子崩、新君继这样世人皆晓的消息外, 旁的一概不知。   亦不想知。   唯一所想,是过好当下来之不易平静日子。   他是在延兴二十年春, 带谢琼琚离开的红鹿山。   这之前的一年, 是延兴十九年, 当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几经生死挣扎。   先是从无极峰摘得芝蜂草, 为谢琼琚求得生机。然而自己却不幸跌入崖底寒潭, 如入死地。数日里拼搏, 总算捡回一条命。待回红鹿山,却被告知已经错过救她的最好时机,连她自己都熬不住崩溃了心志,再无生的欲望。他却执拗地将熬好的汤药按着规定的时辰给她喂下,汤药用尽,她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唯一口气撑着未散。   但也仅仅只剩一口气而已。   药用尽的第二日,谢琼琚睁开浑浊的双眼,面色清苍,眸不聚光,熬不住身体的疼痛,与他低语,“别再救我……”   又两日,她再度睁开眼,两颊染霞,手中有了些力气,抬指抚摸趴在榻畔浅眠的男人的头,温柔又悲悯,交代他,“别再相见……”   他说,“不!”   两回,他都这样回她。   总不让她安心。   大抵是这样的不得安心,原该在回光返照后赴黄泉的人,终于还是留在了人间。   苏醒后的她,形销骨立,却依旧张口咽下,他喂来的药。   相比你以身殉我。   纵是尘世艰辛又污浊,我也愿意,再求一回生。   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医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养护起来。   唯有她抚着男人背脊,轻叹,“……大概更重要的是,你让我觉得,留你一人在这世上,是我的罪过,堪比十恶不赦。”   她眉宇间有年少的娇嗔,颦蹙间浮起一股恼怒色,“带着这样的罪孽,我得下九泉,入阿鼻,对不对?”   “对!”从来纽结冠正、形容清贵的男人,这会涕泗横流、仪态皆无,出口回她更是斩钉截铁,凶神恶煞。   “你都不好看了……”她捏他皮囊,“妾不喜欢。”   “往后年年岁岁,你都会喜欢,都会欢喜的。”   他这样说,便这样做。   先是从薛真人处询问了她身子的状况。   红鹿山上群医会诊过几回,六月中旬给了他确切的答复,道是当真花草发挥了药效,谢琼琚的根基虽比不得常人,但是枯木逢春,总算有了好转的趋势。   如此,又过七月,是先前判定的寿数,她熬了过去   纵是这般,他依旧不甚放心,按照薛真人嘱咐,留在山中观察,养生。   只是看着她不再昏睡,慢慢恢复正常作息的模样,贺兰泽开始忙其他的事宜。   经过谢琼瑛一事,将他本就想要寻清净地的念头再度提起。如今失忆的姑娘,看起来无忧欢愉,但他没有忘记她还有一重看不见的病症,郁症。如薛真人所言,说不定哪日一点故人旧事便又刺激到了她。   而此间这群山中医者僧人,已救他夫妻性命,断没有再连累他们的道理。   何论,纵是没有谢琼瑛,只要他在这山间一日,只要他生母知他行踪,他便给不了她完全平静的生活。   譬如,在这一年的年终,大雪纷飞里,贺兰敏就来过一次红鹿山。   大雪倾覆,她守在雪中一昼夜,直待他走下山来,与他道,“阿郎,阿母是来接你、接你们回家的。”   她说,“数月前有兵袭红鹿山,亦是阿母让你舅父领兵突袭,如此逼走歹人。你孤身在外,再有能耐,也双拳难敌四手。阿母认了,你带谢氏一道回来吧!”   “还有,还有阿桓,你的儿子,阿母将他养的很好,他熬过了去岁隆冬,眼下又入严寒,还不曾染过一次风寒……”   贺兰泽撑伞立在风雪里,任由生母上来拖拽,泣泪,都不为所动。   竹骨伞伞沿压得极低,辨不清他神色,只闻他喘息开口,“我之行踪,知之者寥寥,您算一个。或许非您有意泄露,但有劳舅父前来相救,我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归去仍是险地。故而,便是您如今愿意接纳长意,我亦不敢相信。至于那个孩子,你若觉养他劳心,大可送来。原是我为人父的职责,我不会推卸。”   “难道你便一点都不想自己的儿子吗?”贺兰敏追问。   “我不想!” 贺兰泽合眼摇首,“或者您觉得我应该想,那么您为何不带来让我看一眼,以此作为感化我归去的心?”   “冰天雪地,那样小的孩子如何经得起?”贺兰敏斥声。   “您怕他经不起,有个万一是不是?”贺兰泽反问。   “对!对!”   “不对!”贺兰泽将伞撑起些,嗤笑道,“您更怕他有个万一,您便再也没有可以捆绑我的东西了……”   “你……”贺兰敏伸出的手颤个不停,哆嗦道,“你怎会如此想我!是不是非要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才能回去复你父王的大业?”   “是啊,您好好想想,为何、为何你我母子会走到今日地步?为何我会如此狭促想你?莫要以死威胁我,你口口声声依旧挂念我,怎就舍得给我贯上不孝的名声……”许是一下说了太多话,寒气扑进口鼻,激得贺兰泽浑身冷颤。   他咳嗽许久,几乎握不住伞柄,撑不起伞面,最后掩口的指缝中渗出细小的血流,怔得贺兰敏抓住他掌心细看。   壮年呕血,乃短寿之兆。   然贺兰泽的话原比这征兆更催她肺腑,“您看,相比我逼您,您分明迫我更早。下来这趟,便是告诉你,我时日无多。到此为止,莫再纠缠了。”   转年四月,春暖花开。   红鹿山上多了两作土坟,道是贺兰泽夫妇先后离世,其女落崖不得所踪。   消息传出的时候,贺兰泽带着谢琼琚正在公孙缨的别苑中。   公孙缨道,“你这个法子莫说英明,实在拙劣得狠。莫说旁人,你阿母便是头一个不信。眼下都带人去山上查看尸体了,未几便识出了端倪。”   彼时谢琼琚较之去岁已有明显的好转,面上终于有了些血气,只是始终体虚,正同孩子在暖阁休憩。   贺兰泽的目光从暖阁窗棂上收回,一时也没说话,拂盖饮了口茶。   “你是故意的?”公孙缨回神,“你知晓你的死讯传出,贺兰老夫人定会行验尸之举。而她一旦辨出您假死,定然会在山间四下搜寻。如此便是顺道为红鹿山撇清了关系,日后譬如谢琼瑛之流亦不会再去扰乱山中秩序。可是如此,贺兰老夫人怕是会上天入地寻你!”   “她不会寻太久的。”贺兰泽又饮了口茶。   公孙缨颔首,“的确,谁能想到,大梁的太孙殿下,居然会离开国度,去了高句丽。”   贺兰泽这会没有应声。   还有一重是公孙缨不曾想到的,便是去岁年关在红鹿山脚下,他呕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却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气逼出来的。   相比她口头以死相逼,他以此举直白告诉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让她知晓自己还活着,给她的一点慰藉,大抵是他于情孝之间,为人子的最后回馈。   许久,茶凉换盏。   贺兰泽赠给公孙缨一包从红鹿山医书中配来的药粉,“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时临阵离去,只除其一,多有抱歉。后来闻丁刺史暗里除掉了另一个,还剩的一位如今与您暗中相斗,明面尚且和谐。即是明面和谐,且送些东西与他补身。无色无味,数月后方毒发,怎么也算不到你身上!”   “这般厉害!”公孙缨接过,挑眉道,“虽说这是您昔年应诺妾的,但是眼下此物于妾,仍是大礼。不知要妾如何回报!”   “此去高句丽,那处不知医药水平几何。我与长意,一时半会还离不开药,需要你帮衬送药而来。”故贺兰泽直白道,“而这座幽州城为我屏障,作为万一之后我的退路。”   “还有……”贺兰泽这会叹了口气,眼中生出一些苍茫与无奈,只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罢了,就这些吧。”   “您还有个儿子。”公孙缨看出他的意思,“妾想本办法帮你带出来。”   “如此最好。”论及这个孩子,贺兰泽明显没有决策其他事那般凌厉,最后,他道,“试一次即可,不必强求。”   明面上,公孙缨没有任何理由接触到齐桓。即便是放在贺兰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断没有抚养的可能。   所以,所谓“带出来”,便是暗里制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经得起争夺奔波,是故贺兰泽说一次即可。   试一次,算是父子一场。   若是能带出来,一家团聚,自是最好。   若是带不出来,亦是他们父子缘薄。   扪心自问,贺兰泽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是怎样的额情感,很多时候他甚至下意识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至此,大梁境内再寻不到贺兰泽夫妇一行的踪迹,而在高句丽的边地隆守城中,则多出了一对寻常夫妻。   *   初到这处的时候,为了生活得更从容,贺兰泽做过一段时间的大夫。他自臂膀受伤后,数年里同薛灵枢学了不少骨科一类的推拿手艺。后来在红鹿山上更是研读医书无数。   他择这个行当的时候,谢琼琚在租来的瓦房内,如同闻了天大的笑话,对着皑皑道,“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准得换活计。等他这个手艺吃饭,我们能饿死!”   皑皑问缘由,她却笑而不答。   不仅不答,亦未拦着贺兰泽去行医赚钱。   果然,还未到半年,这年年关时,贺兰泽便宣布来年开春,换一种活计。   皑皑来不及问他打算做什么,只扒着一碗热腾腾地麦麸粥,匆匆咽完,用一种接下来就会吃不饱穿不暖的口气问他,“阿翁,您为何不行医了?那您行医四月,赚了多少银钱!”   麦麸粥滚烫,贺兰泽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进一口,眼下梗在喉咙,只合了合眼勉强咽下道,“没有。”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照出她逐渐泛红的双眼,往昔对生父的崇拜肉眼可见地脱落,“没有什么?您一钱都没赚到?”   “怎么,阿翁一钱没有,让你这般失望?”贺兰泽搁下碗盏,“那要是阿翁还倒贴了,你是不是还要同我断绝父女关系?”   “那……不是,阿母当年好歹还赚钱的……”小姑娘垂眼嘀咕道。   谢琼琚瞧着父女两个,实在憋不住笑,惹的咳嗽连连。贺兰泽和皑皑一道伸手给她抚背。   然那只大手不小心触到小手,小手整个嫌弃地缩回。   一道而来的竹青不知里头缘故,自也当贺兰泽不懂行医,只道,“不要紧,奴婢处还有一些郎君前头赏赐的细软……”   当日贺兰泽带谢琼琚上红鹿山,因人数之故,竹青守在山下,避在公孙缨处。这会原是一道来了高句丽。   谢琼琚摆手,示意她不需要。   细软和银钱,他们都有。但是若要长久生存下去,所用的银钱都需有合理的来路,才不至于显眼,招来旁人的猜疑。   *   这晚入夜,皑皑毫不客气霸占了谢琼琚。   谢琼琚道,“你有没有觉得如今在这个山城之中,周遭的邻居已经不怎么排斥我们,待我们越来越热情了? ”   皑皑回想,颔首道,“上月里,西头的刘三郎送了我两本被他翻得起皱的书,还让王十一娘同我一道玩。前日,东边的秋大娘送给我们半筐小米糕,还教青姨做秋梨酱。”   “这是你阿翁的功劳。”谢琼琚同孩子解释道,“高句丽信奉巫术,纵是行医也以巫医为主。你阿翁如此堂而皇之的行医,怎可能有生意!但是这处民生艰难,总有付不起银钱的人,死马当作活马医,寻到你阿翁这个免费的医者。你阿翁治好不少人了,是故周遭的人自然对我们慢慢有好感了。”   “那……眼下阿翁不做了,可是因为免费行医,实在撑不起花销?”   “这是其一。”谢琼琚想了想道,“还有一处最主要的,再做下去,你阿翁便抢了巫医的势头,一个外来者动了人家的粮仓,这是大忌。”   皑皑思索片刻,灿然道,“我懂啦!所以阿翁在此刻停下,既得了民众的好感,又无声对巫医一处做出了自己的态度,让他们放下戒备。如此双管齐下,我们在这里便可以更好的融入和生活,对吗?”   “唔!这就是所谓的生存之道!”   入冬寒凉,谢琼琚裹着被褥,心中却暖融融的。   这会见自个女儿如此聪慧,愈发欢喜,只揉着她脑袋同她抵额,“小姑娘如何这般聪慧的,我都嫉妒了!”   皑皑便用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凤眼提溜转过一圈,“是阿翁和阿母遗传的好!”   顿了顿,皑皑转过话头,似想到什么,又问,“那为何阿翁前头不辩解,要阿母来与我解释!”   谢琼琚扶额,“此等矫情行径,大概就是所谓的拿捏之道。你看你,眼下对他的敬仰可是随着方才的一点误解歉疚,而翻倍成长!”   小姑娘还未回神,只觉耳畔话语连珠落下。   “事实都证明了!”谢琼琚继续追话道,“明明我们共同生的你,按你所说,以往还是阿母带你多些,你方才得我们智慧的时候,怎就把你阿翁排在我前头……你阿翁一肚子阴谋阳谋,你更是没良心……”   皑皑没见过当年的谢五姑娘,只在她的白眼和无理也能翻作有理的话语中,落荒而逃。   把床榻还给贺兰泽。   “求您去陪您夫人吧,孩儿错了。”皑皑将睡眼朦胧的贺兰泽推出屋外,关门的一瞬,满月清辉下一瞥,见她生父清俊面庞根本没有半点睡意,脚下亦无乍醒的踉跄虚浮,根本稳健十足。   只合门无语,“不仅矫情,还虚伪!”   这是隐居在隆守城的第一年。   贺兰泽扫清曾在大梁境中遗留的踪迹,建起幽州城护身屏障,然后彻底开始寻常百姓的生活。   一点点接近难能可贵的平静。   但谢琼琚的记忆停留在他还要复仇行大业的那一刻,便自然问,“我的病在好转,只是需要修养,为何你不回去?”   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她若不问,便不是她了。   她忘记了八年岁月,但没有忘记,谢氏满门之使命 ,没有忘记她为谢氏女该做的事。   她说,“阿翁密训了一支万人军队,如今定是在阿弟手中。红鹿山上他那般行径,我要制止他。”   她甚至问,“你放弃肩上使命,可是因为我阿弟入了定陶王麾下,恐我两厢难做,便索性弃了一切。”   她用她的逻辑,将前后理出这样的局面。   说完,便盯着他止不住掉眼泪,哭得肝肠寸断。   哭得他肝肠寸断。   薛真人和贺兰泽说,愿意肆意笑,能够痛快哭,不压抑自己的心绪情感,是郁症好转的迹象。   贺兰泽满怀欣喜,擦去她的眼泪,郑重与她说,“我舍弃一切,要说与你的关系,大抵是跌入寒潭受了寒气,按薛真人所言,日后断不了汤药,冬日见不得风雪,需要养着。但是这点缘故,当真只是整个原因中的极少部分,不过是加快我的决定而已。”   贺兰泽的话真真假假,但又寻不出破绽,“最主要的缘故,是我太累了,复仇和大业,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今我不愿再过那样的生活,我想要平静。”   “我想过平静的生活,你愿意陪我吗? ”   谢琼琚颔首,“愿意啊!”   如此,划入延兴二十一年,他们隐居的第二个年头。   这一年,贺兰泽寻到一份及靠谱的活计,惹得皑崇敬之心日益高涨,谢琼琚却蹙眉不满意。   然看着租得瓦房换了有房契的院子,看着衣衫头面推在她眼前,谢五姑娘漂亮的丹凤眼闪出一点光,默默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wb上有小伙伴问会不会回去,回的,大概还有一章就回去了。今明两章日常算是伏笔铺垫吧。这章有红包哈~感谢在2023-06-03 00:13:59~2023-06-04 22:4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492672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不熬夜了! 5瓶;飞不起来的蓝胖子、Dongdo233 2瓶;我爱芝芝莓莓、玛特在洗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我要与阿母阿翁一道的。◎   这一年, 贺兰泽新寻的活计是相马。   这份活很适合他。   他自幼见多马匹,自开蒙便学骑射。后来谋城池,战沙场, 对马匹的熟悉完全不输真正的相马人。   且高句丽是个尚武好战的名族, 奈何多山谷而少平原,如此对牛、马这一类可作农耕、交通运输的牲类要求便高些。   自然,寻常百姓家也难有牛马一类。   在这隆守城中,也就城中全氏一族行商贾事,家业盛大, 储备有牛羊马。   而贺兰泽能得到这份活计,乃是去岁救治了两个全府的马夫,一个是在喂养时不甚被马前蹄踩断了小腿,虽已经注定残疾,但好歹在贺兰泽抢救下保全了性命。还有一个则是得了疟疾,贺兰泽寻了些草药给他缓减。   如此全氏漏出两个马夫的位置, 二人为感谢他便推了他去。   若说得来马夫的位置,是他行善积德的回馈。那么从马夫到驯马师, 则是他故意设计的   全氏主君前来马厩选马,在马场与妻妾赛马。半日归来, 贺兰泽便暗中以石子惊马蹄,以此降服烈马以露面。   原本见它受惊, 主君勒缰绳便欲要制服, 奈何贺兰泽弹石准头极好, 乃在马匹穴位上,惹的马酸疼难忍, 仰天长嘶。   周遭人近身不得, 主君一时控不得, 正要拔刀捅马腹。   贺兰泽趁机抽过马厩麻鞭,勾其后蹄使之伏低,又垫身主君身下护他安好。   如此,马与人皆安。唯贺兰泽受了点皮外伤。   主君看他一眼,“训马功夫不错!”   束袖麻衣的人恭敬低首,“主君夸赞了。一点粗鄙功夫,不过是小人见这百色马,知它后肢多曲飞,如此缠它后肢。可护主君安全,亦不伤马匹。”   “你还懂马?”主君观他神色,“抬起头来。”   贺兰泽从命抬头,面容清癯白皙,虽因先前之故沾了些灰尘,但依旧难当风姿英气。与生俱来的姿容和天长日久养成的气质,原是心机谋略掩盖不住的。   但贵在贺兰泽清楚这一点,只垂下眼睑道,“家族斗乱,小人从西边逃奔而来,还望主君赏口饭吃。”   “西边?”主君上下打量他,心道算是实诚,直接承认了大梁人士,遂问道,“如此   马术,给我训马如何?”   贺兰泽依旧低垂着眸光,温声道,“小人花拳绣腿,然却读过两本书,主君不弃,小人可相马。”   训马师乃末流的行当,相马却有伯乐之名。   全氏主君再看一眼面前人,心中的三分赏识散去,多出一分不屑。   当真是长在富贵窝中的迂腐公子,贪伯乐之名,却不知在他们高句丽处,驯马师有更多实惠之物,单论金银、布帛就是相马人数倍。   然到底未曾多言,看在救了自己和马匹无恙的份上,准了贺兰泽的要求。   *   这日贺兰泽因受了点伤,又换了份差事,管事的便许他早些回来。   彼时,竹青和谢琼琚正在做晚膳,皑皑在院中劈柴。贺兰泽将买来的一袋腌李子递给皑皑,从她手中接了砍刀劈柴。   “阿翁今日如何回来得这般早?”皑皑边净手边看了眼将将偏西的日头,捏过一个腌李子先喂给他。   “是啊,本来还想蒸一个五香肉糜羹给你加餐,给你这个惊喜,这下没戏了!”谢琼琚正搅拌鸡蛋液,走到门口撞见皑皑,遂俯下身来,衔住皑皑送上的腌李子,“还有你青姨!”   “我晓得。”皑皑走进去,喂完竹青后,方出来一道与母亲坐在父亲旁,听他讲这日的事。   如今在三月里,白昼慢慢长了,天色尚亮。   晚霞落在人面上,人面桃花相映红。   母女二人听贺兰泽讲完,谢琼琚一时没有说话,只将手中碗盏由竹青接了过去,目光静静落在对面人身上。   皑皑出了声,疑惑道,“阿翁不是说需赶紧积攒银钱,给我们换处屋舍吗?那如何……”   话说一半,小姑娘也意识到声誉问题,遂又颔首,“相马也挺好的,至少是个美名,慢慢来。”   谢琼琚始终没有出声,只待入夜沐浴,见他身上擦伤,青紫,方伏在他背脊掉眼泪。   “无妨的,过两日就好了。”   上榻,她收住眼泪,扯开了他亵衣衣襟,用两排贝齿深深浅浅地吻过伤痕,“下次不可以了。”   “嗯!”他将她揽入怀中,心中甜蜜又酸涩。   甜蜜,他终于单靠一双手,亦能养活她们母女。即便疲乏,回来时有现成膳食,有她温柔笑靥。   酸涩于多年前,她独自带着孩子讨生活,该是怎样的艰辛!   他在那个风雪夜中重遇她,她持着破败的灯笼,跌在冰冷的泥潭里,不说一句话。   “你哭什么?”妇人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摸过自己被堙湿额角,“可是太累了?”   男人摇首,“在想你。你、太好了……”   *   倒也没有如皑皑说言慢慢来,未过太久,这一年十月的时候,贺兰泽便攒够了六金,在隆守城东头置办了一个二进出庭院。   虽是半新转手的,但是房契齐全。   主要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全都朝南采样,庭院中落英萋萋,阳光充沛,格外适合贺兰泽和谢琼琚冬日养病。   这日,是十月中旬的一天,亦是贺兰泽相马差事在这一年里最后一日上工。故而回来得边有些晚。   谢琼琚看了眼外头天色,对镜将簪钗都卸下了,然后又换了窄袖束腰的衣裳,在堂屋挑选泡浴的中药。   皑皑由竹青接了下学回来,见状奔过来帮忙。   “阿母,这些都是给阿翁准备的吗?”皑皑好学,记忆力尤胜常人,譬如这竹篓中的草药,前头她对着医书翻过一遍后,疗效作用基本便能记全。   这会便好奇道,“前一阵,我就想问了,阿翁相马不是一个文职吗?如何隔三差五便累成得不行。尤其是前两月酷暑日,回来身上都汗透了。”   “你阿翁相马是辅,训马才是真。”谢琼琚将几味药挑选出来,用纱布包裹,细线记牢。   “阿翁不是拒了训马师一职吗?”皑皑蹙眉道,“难不成阿翁兼了两份活,明面上为相马人留个好声誉,实则干着训马师的活……”   话至此处,她不由四下环顾,颔首道,“怪不得阿翁能这么快累到银钱!”   “是这样吗,阿母?”   谢琼琚手下未停,继续挑拣包裹草药,唇角扬起一点笑意,“也能这样说吧。”   “阿母具体说说。”   谢琼琚抬眸看她,笑了笑道,“你阿翁故意的。我们中原才觉得声誉高过一切,然高句丽处,开化地慢些,莫说底层民众,便是如全氏这般,亦还是以温饱为天,尚且觉得金银钱财更为重要。故而训马师一职自比相马更金贵,更能攒钱。但也因为如此,你阿翁不能过分出头去相争。他在全氏主君处露面,便已是冒着风险,但这点没法避免。所以露面之后,你阿翁需要藏拙,一来让主君放下戒心,二来让府中已有的训马师不敌对他。而他行相马事,其实属于闲差,闲差之余训马,与主君而言乃是一份工钱让人干了两份活;于其他驯马师而言,你阿翁也没有当他们财路,回回都是挂他们的名。你阿翁所赚之银钱,不过是那些驯马师第二手分成给他的!”   皑皑认真听着,越道后头愈发敬佩自己阿翁,不由道,“那我猜一猜,是不是等阿翁慢慢立稳之后,他就会再寻机会要求调去做驯马师。而做了驯马师之后,以阿翁的能力便可以统领其他的驯马师,然后阿翁步步登高,亦可成为主君之左膀右臂,甚至更久之后控制他,踢开他,然后自立……”   谢琼琚看着面前的女儿,手中的活慢慢停下。   皑皑如今已经十一岁,身量高了些,却到底不如同岁的孩子。但是眸中精锐光华,宇中腾飞志气,早已高于常人。   眼下又如此谈吐,简直是齐家一脉涌在丘壑中的勃勃野心。   谢琼琚就这样看着她,尤觉很久前便听闻过孩子志向,然而一时却又无从想起。   “阿母——”皑皑唤她。   谢琼琚回神,思及她前头话语,只含笑道,“你说的本无错,正常而言你阿翁该是那般发展行径。但是你结合一下我们当下情形,看看可能看出旁的东西!”   这处的教学亦是落后,并无名师大儒。很多时候,都是谢琼琚自己适时地引导和教授。   小姑娘闻这话,远山黛微蹙,须臾展开,“我明白了,我方才所言是阿翁原本的道路。但我们终究是大梁人,大梁和高句丽多有战端,是故阿翁还是不能太显眼。我们来此是为过平静生活,而不是酬壮志,阿翁不会、也不能去争太多,是吗?”   谢琼琚感慨女儿的悟性,伸手轻抚她额头。   “那么皑皑,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   虽然在早些时候,贺兰泽已经与谢琼琚说明了,是他太累,想逃离尔虞我诈的生活。但谢琼琚总是隐约觉得不似他说的这般简单。   纵是他报了仇,可是绵延数百年的大梁依旧四分五裂,纵是不谈之处,且当他真的不慕山河。可是他的阿母呢,那个带着他流亡,养他长大的妇人,他如何就这般丢下了她?   谢琼琚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旦追究起来,一旦想起他的阿母,她就莫名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混沌。   一股疲乏和逃避直涌心头,让她不愿深思。   譬如眼下,这个念头又起,她亦本能地将它驱逐,只期待地等着女儿的回话。   “你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吗?”她重新又问了遍。   皑皑记得谢琼琚吃过的苦,更记得贺兰泽与她说的话,平静的生活才能治好阿母的病,让她更好地活下去。   于是,她点头,“愿意的,阿母。这里有您,有阿翁,还有青姨,我觉得很好。”   恐母亲多心不信,她拉过母亲的手,郑重道,“阿母或许忘了,您曾我说,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可以去见天地与众生。但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且不说,眼下我亦无有确切的方向。阿翁亦教导过我——”   话至此处,皑皑想起去岁四月在幽州城的那个夜晚,在阿母睡去后,阿翁与她夜话。   皎皎圆月蒙云烟,竹影横斜。   父亲的眼神却那样清冽和坦荡,同她秉烛而谈。   他说,“皑皑,在你阿母失忆前的一段时日,她提到过你,很是歉疚,让我一定好好教养你,让你做天上的鹰,做林中的鹿,自由,勇敢,矫健,可见天地众生。然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带你阿母避世的,但是你有的选择。你可选择与我们一道,远离此间;亦可以留下,由公孙姨母教养你。”   “阿翁此生,唯你阿母。你与她相比,只能由她在前。故而阿翁能给你的便是自由。”   小姑娘听得专注,半晌道,“我要与阿母阿翁一道的。”   贺兰泽便温和点头。   “那今日阿翁亦再授你一道。”他抬首仰望天际,片刻又观四野,方启口道,“天之高,地之极,天地之间浮游众生。你不必拘于何处天地,何方众生,在这之前,你应当先见自己。”   “见自己?”皑皑凝神半晌,“阿翁是想告诉我,只有先完成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才会遇见更多的人,有更广阔的的天地,可对?”   这回,贺兰泽未给答案,只笑道,“我们活好当下。”   “阿母!”皑皑回转神思,“阿翁说,我们应当过好当下。”   谢琼琚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其实她潜意识也喜欢如今的生活。   如今闻此语,自是格外开怀。   遂只低眸继续包裹沐浴的草药,由着面庞燃起欢愉红晕,胜过秋日枫林霜染。   “就是、阿翁以往那般金尊玉贵……”皑皑回想在王氏首饰铺初见贺兰泽的模样,不由道,“如今他屈居人下,如此艰辛,他会不会委屈啊?”   “那不会!”谢琼琚将包裹好的草药排整齐,“真心被人辜负,所行不为人理解,方是委屈。”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小姑娘,“你阿翁委屈什么?他那是甘之如饴。我们开心,方算体现了他的价值。再者……”   谢琼琚看着手中的沐浴药包,骤然闭了嘴。   “再者什么?”皑皑好奇道。   谢琼琚将药包收拾好,又去烧水,奈何小姑娘不依不饶,“阿母,再者什么……”   “再者,你阿翁只是看起累。其实他没你想的那么累!”谢琼琚想到些什么,眉间浮上一层恼意,“他有的是力气,累的是阿母……”   话音落下,下工的男人不知何时推门入院,这会正立在厨房半开的窗牖前,闻母女二人闲话。   皑皑看见自个阿翁,又是一副形容疲乏的神色,只是眉宇间始终流转着温柔笑意。   遂赶紧隔窗捧出一盏热茶,“阿翁,你今个累吗?快喝茶解解乏。”她趴在窗台上,将父亲袖角的一点尘埃拂去。   贺兰泽走上前接过茶盏,揉了揉女儿脑袋。目光越入屋内,见正在灌水的妇人丝毫没有理他的模样,反倒是被一缕余晖映照的面庞红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柔软水润,“阿翁累与不累,你阿母都受累,她最辛苦!”   说着,他将喝了一半的茶给小姑娘,“去给你阿娘用些,她近来很费嗓子。”   作者有话说:   来啦~感谢在2023-06-04 22:48:51~2023-06-05 22:2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坐等更新 5瓶;极地星与雪、玛特在洗头、14193282、Dududud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这一年确切说已是乾平元年。◎   “都多久了, 水都要凉了,你还闹!”   “反正明日不用上工,大不了晚些起。”贺兰泽说着话, 伸手又往浴桶外的炭炉上拎来一壶热水, 倒入桶中,“总不能辜负夫人的的心意。”   说着,他将水中的几个草药包拂开,将人捞到身边。   “嗯……”谢琼琚握在他臂膀的手指尖忽的发白,蹙眉轻哼了声, “……郎君如此情急买这处院子,多来是为了防隔墙有耳吧。”   “夫人不出声!”   “……你!”上下被齐齐堵住。   妇人漂亮的丹凤眼睁大又合上。   汤水荡荡,洪波涌起。   ……   小半时辰后,谢琼琚被抱回榻上,横眼看榻畔衣衫,却不说一句话,   嗓子疼。   她有些恼。   贺兰泽亦无声,只熟练地给她收拾妥当, 然后捡来衣衫将人裹上。余热缭绕、香气未散的躯体,软得如一汪掌间握不住的春水, 歪歪扭扭挂在他胸膛。   “入夜寒了,得穿了亵衣睡。”   “方才还说我闹, 你这又是作甚!”贺兰泽原是抬起她的胳膊给她穿进袖中, 却觉肩头刺痛。   卧在怀里的人正用贝齿磨他。   就衔了一丁点皮, 却是牟足了劲咬。   生疼。   还有没有松口的趋势。   “真恼了?”贺兰泽也不推开她,摸索过她亵衣带子给她系好, 方侧首轻声道, “我错了, 下回定还是听你的。”   到底是舍不得。   谢琼琚就开始咬得用力些,后头尽是深深浅浅、欲咬又松地来回拉扯。   闻贺兰泽这般说,显然已经松开了口,却也不知为何又扑上猛地咬了一口。   这会是连肉带骨,不似上头小小的磋磨,完全是一股子发泄。   (这里咬肩膀正常情绪描写,和其他无关。)   “你这样不是头一回了!”终于谢琼琚退开身,嘀咕道,“你说,我不记得的那些年,你可是总这般欺负我?”   “我最近都隐约想起了,你总不听话,我都疼哭了你还不停下……”谢琼琚别过脸去。   贺兰泽止了动作,面上笑意慢慢退尽,片刻复又温声道,“你都记起什么了?何时开始想起来的?”   “果真如此,赖不掉了吧。”谢琼琚瞪他一眼,然一想左右夫妻间,不过是他孟浪些。自个咬也咬了,凶也凶了,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遂拉过被子躺下去,“算了,以后听话就成,我不计较了。”   罗帐中气氛慢慢凝住,周身的温度也不似先前那般烫热,有寒意慢慢袭来。按她这会所言,当是没有记全,甚至连对象都是混乱的。   贺兰泽被袖沿拢着的手不自觉攥成拳,目光不忍落在被衾中一点隆起的躯体上。有些事,莫说她身在其中,便是他自己,都没法深想,不敢细想。   那样两年,她该有多绝望。   她说,我都疼哭了……还不停下。   “作甚?你还委屈了?”谢琼琚见这人半晌没反应,一抬眸方见他泛红的眼眶,有些不可思议。   “没有,我委屈什么。”贺兰泽躺下来,手往下打滑,按揉她腰腹。   *   临近十一月里,贺兰泽趁着天气还未十分严寒,入山打猎去,皑皑自是随同前往。   谢琼琚给父女二人准备吃食,又再三检查马匹、弓箭,面色不太好看。   皑皑将披风递给贺兰泽,悄声道,“每回我们去打猎,阿母都不高兴,板着个脸,阿翁可知为何?”   “你阿母技痒,也想去。”贺兰泽系着披风飘带,瞧了眼凑在马面上逗弄的人,压声道,“但她身子还虚着,骑射太耗她力气,阿翁不同意她去!她便恼了。”   “我都能骑马了,上月我还骑马去了……”谢琼琚竟是听到了,急急反驳。然话说一半赶紧顿住口,从竹青手中接过手炉回了屋中坐下。   “你竟然背着我骑马?”贺兰泽不可思议道,“你一个人出去的?要是出事了怎么办?眼下你就是小跑两步都是虚的……”   “我、我是去了!”谢琼琚捧着手炉,唇瓣咬过,背脊挺直,“但眼下不是好好的吗?半点事也没有,可见身子是在好转。今日你知晓了,明明是桩开心的事,你不拣着这处替我高兴,反而捉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训我,有意思么?心情不好一样影响身子,与其说我骑马耗费体力,不若说你训我让我伤心生气更伤身……再者,若是我今日未说,你压根就不知道。纵是说了,你能忆起我是哪月哪日去的?”   “想不出来吧?”谢琼琚晲他一眼,哼声道,“如你所言我身子还虚着,那骑了半日马自然受不住会有所端倪。你如何半点瞧不出,想不起?自然是因为你压根就不关心我,如此才会看不出想不起我当日变化!”   谢琼琚看着愣在一处的人,起身来到他身边,抬手给他掖了掖披风两襟,缓下声色,柔声道,“妾自然明白,郎君怎可能不关心妾!分明是将妾时时刻刻置在心尖……”   她的话语愈发低柔,眉眼间情意流转。   嗔怒和娇缠之间,情丝萦绕英雄体。   “郎君识不出,那是妾身子愈发好了。今个您带上妾,我们一同去吧。”说着,直牵过贺兰泽的手往外走去。   皑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   感慨她阿母,不仅能无理横三分,还有曲理诓她英明睿智的父亲。   偏生父亲,整个被慑了魂,神思难聚,已然被带出门去。   “你混账!”屋外寒风拂面,贺兰泽总算回过三分神,脑子清醒了些,“你绝技是晌午偷出去骑的马。待我傍晚归来,你便已经半日休整,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要是那么久你还神散体虚,这两年白调养了。还敢倒打一耙!”   “我说的可对?”贺兰泽道。   谢琼琚瞥头不语。   如此,贺兰泽掰回半局,只继续道,“那你又如何要偷偷骑马出去,且只敢晌午半日便归呢?无非是你自个也知道,身体尚且不行,经不起一日折腾!”   谢琼琚胸膛起伏,气得有些发喘,“你这人,见好怎么不收的?”   “竹青,扶夫人进屋歇息。”贺兰泽蹬鼻子上眼。   谢琼琚哼了声,从他掌中甩开手,“竹青,今个晚膳就做咱俩的饭。”   “皑皑,晚膳阿翁给你烤野味。” 贺兰泽半点不让她。   父女二人背箭跨马,拍马而去。   “有本事别回来!”谢琼琚返回探出身子,怒道。   这晚,收获颇丰。   贺兰泽打回两头鹿,一只狐狸,还有数只野鸡。最可喜的是皑皑,头一回自独自猎回一只兔子。   “本来阿翁那只狐狸也该是我能猎的。但是跑的太快了,我视线不极。”说这话的时候,皑皑有些黯淡。   她的眼睛在极光中,不能长久视物,偶尔会变得模糊。这日午后,阳光正烈,贺兰泽本停下与她歇息,奈何她追那只狐狸起劲,足足小半时辰聚目敛神,之后便有些迷糊,缓了半晌才恢复过来。   这原是那年头颅磕伤的后遗症。   谢琼琚记不住当年事,当是胎中带来的弱症,也没多言,只嗔道,“以后不可烈日炫光下贪玩。”   终是贺兰泽,频生愧疚。   他还记得,那年谢琼琚雨夜向他要四十金的模样。   彼此都狼狈十足。   “阿翁已经传信给公孙姨母,想法子看看有没有保养你眼睛的方子。”   “不碍事,我自个注意就成。”皑皑持着匕首,麻利地给狐狸剥皮,“阿母,阿翁说这个给你做坎肩。”   “鹿皮且不给你了,即将入冬,大雪封山,再没有野味。趁着年关,将它们卖了,定能比寻常成倍的赚钱。”   “我不稀罕!”谢琼琚说着话,裙摆下探出双足,足上正穿着一双鹿皮短靴。   此间也未有外人,她来回摆弄着双足,看旧日靴子,眼中满是温柔笑意,抬眸道,“这个是哪年做的,还挺新的?”   “就你不记事的前一个年头,我去冀州巡营,顺手猎到的。”   谢琼琚原在长安听贺兰泽说过,他的营帐都设在深山中,巡营是他重中之重的大事,那会还是由他两位舅父暂管。   这会一想到他巡营还不忘给自个猎皮物,瞬间便挑眉给他添了盏茶。   “纵是没有野味了,这鹿皮如何能涨一倍的价值。”竹青将烧好的水拎来,给皑皑洗发狐狸皮毛,不解到,“大不了便来日再买,人家何必非要买你这般贵的。”   “只要我有货,对方有钱,这买卖就一定能成,且价格由我说了算。”皑皑搓了把手,拿起刷子梳毛。   “这是为何?”竹青愈发好奇,目光询向贺兰泽和谢琼琚,复又落回皑皑处。   “缘故有三,其一高句丽皇室酷喜皮毛衣饰,以此成风,民间多有随之。其二高句丽人多虚荣,爱颜面,奢风尤胜。其三,冬日得新毛,视为神之物,竞相之。”   “前两条便罢了。”竹青蹙眉道,“第三条匪夷所思。”   皑皑将狐狸皮翻了个面,“他们自个书上写的,这得感谢阿母,让我开蒙之初,不择书目,皆可浏览。我便将他们的一些杂记亦挪来看了。”   话至此处,皑皑摇了摇头,“这还不算荒谬的,高句丽信奉巫医巫术,其中巫术影响之大,是可以左右他们政权决策的。我前段时日看得一本书上记载了他们开国□□“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等传说,君王决策十中七八听信于师巫,太可怕了……”   “不过倒是闻如今翁主高云霄鲜奉巫术,其人开明,引入了不少我们大梁的文化,可惜她前头还有个皇兄掣肘,便注定了她抱负难酬!”论起这些,皑皑格外兴奋,话语滔滔不绝,“且看阿翁上工,一年里从十月到开年三月都是歇着,这处皆是如此作息,小半年不侍劳作,便晓得还里格外信奉天道,认为万里冰封便是天神赐意,让生民休养,却不知人定胜天!若是高云霄上位,怕就不同了……”   “瞧瞧我们的小女郎,一张小嘴这般能言,可去当女先生了!”竹青起身回屋,重新打水过来。   谢琼琚与贺兰泽四目相对,面上皆是骄傲色。   “皑皑,那若你是高云霄,明头有挡着你实现理想的手足,你有该如何处理呢?”谢琼琚问道。   皑皑蹙眉半晌,“这个我得好好想一想,要分情况而言吧。”   “亏你阿母出你这般难得问题,莫理她。”贺兰泽搁下茶盏,将重新炖热的烤兔肉撕成肉条喂给谢琼琚,“尝尝夫君手艺,午膳女儿用了许多的。”   “不让女儿理我,由你一人占我,是吧?”谢琼琚嗔他,“继续喂啊,我还要。”   “多吃不克化。”贺兰泽擦了把手,眉眼低下,眼尾却烧起一抹风情,“晚上,喂你旁的,自然你吃饱。”   谢琼琚一怔,余光下意识瞥过皑皑,顺手将手中帕子砸向男人。   *   如皑皑所言,贺兰泽一年有小半的日子都在家中。   而这一年,拖她的福,两张鹿皮卖了整整一金,贺兰泽遂玩笑道,“日后且打猎为生,再不去上工了。”   皑皑道,“那不成!这法子只能来一时之财,且来的容易,易让人眼红。会觉得我们不劳不苦,日子便过的这般滋润,届时又要孤立我们了。”   说这话时,贺兰泽正给谢琼琚做制作弓箭最后的收尾工作。   犟不过她,出了冬后,便陪着她在院中骑马。   前两日又得寸进尺,要射箭,所谓骑射不分家。   奈何莫说射中靶心,举弓之后,拉弦尚且困难。遂帮她做了这张小弓。   只将弓身的宽度改小,弓弦特地选了更有韧性的蚕丝和鱼线,如此在增加拉力的同时,减少臂力的需要。   “皑皑说的对。打猎是我们用来欢愉的,养家糊口且得由你去。”谢琼琚从贺兰泽手中接过弓箭,出来院中试练。   “慢慢来!”贺兰泽恐她一下拉不开弓弦,遂站在她身后,握着她手腕,帮忙定位,“对位握弓,扣弦。锁前肩,沉后肩,凝思,静气。”   他话语温柔,指导精细,是及有耐性的。然谢琼琚却蓦然垂下了弓箭,只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靶子。   “怎么了?”   “许是盯太久,有些费神,头疼。”谢琼琚晃了晃脑袋,侧首与他笑道,“弓箭举得太累,郎君再给妾做副弓|弩吧。妾擅使用那个。”   “你真是愈发没常性了。”贺兰泽拉她回屋内,给她按揉太阳穴。   冬日里,多来都是窝在屋中的日子。   谢琼琚隔窗望着漫天簌簌飘落的雪花,“郎君,明岁我们在院中种颗梅树吧。”   贺兰泽笑道,“十月里已经选好品种了,明岁三月就给送来了。”   *   转年三月,日光融融。   春风拂面,旧土翻新泥。   谢琼琚在庭院中给梅树浇水,整个人莫名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幸亏反应快,扶住了树干。   贺兰泽出来,见她面色有些发白,正捂胸喘息。   “哪里不舒服吗?可是头又疼了?”贺兰泽扶她进屋,“……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半个月前,公孙缨来信,原是去岁他让她前往红鹿山询问的事宜有了回应。   事关谢琼琚恢复记忆之事,和皑皑的眼睛。   皑皑的眼睛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平素防护。   而谢琼琚恢复记忆乃自然之事,道是本就是突然失忆便极有可能突然恢复,只是需防她郁症促发。   贺兰泽回想这周遭环境,数年间她的改变,这郁症当是减轻许多。   最初来这里的时候,她只道疲乏,并不愿意出去走动,见生人。   而从去年酷暑日,与竹青一道去全府给他送冰饮消暑开始,她便渐渐愿意出门。   再到如今,院中来数人植树,她甚至给他们送水倒茶,留他们用膳。   薛真人说过,她的累很多时候并不是出自身体,而是从心上来,故而人总是懒散消极的。   看如今变化,贺兰泽稍稍安心些,想着她即便回忆起往昔,也不至于向先前那般严重。毕竟远离了是非地,也不会再有是非之人。   “方才浇水那会,我仿若想起,在你的院里,也种着梅树,我也给他们浇水的。”   贺兰泽点点头,“自然种的,那是你最喜欢的花。”   日子依旧平静,一切都缓缓而行。   三月结束后,贺兰泽开始新一年的上工。   谢琼琚身体锻炼的不错,五月里,同皑皑去东郊的草地上策马。就是骑得太快,摔了一跤。回来被贺兰泽骂了一顿,马直接被牵走了。   谢琼琚便开始鼓捣那副弓弩,头一回发了好一顿脾气,因为她一次靶心都没中。   贺兰泽看着靶子,“你都多少年没拿弓\弩了,眼下箭箭都在在靶上,没有脱靶,你还想怎样!”   说这话时,他余光莫名瞥过自己左臂。   也不知谢岚山怎样培养的一对儿女,文武双全。   当年她举弓射来,隔着天地雨帘,一箭即中。   薛灵枢说,“只要她往左偏半寸,他的整条手臂便全废了。往右半寸,性命便不保。”   那会,他囿于她的临行反悔,总不愿多思她的行为。纵是知道她是为了救自己,也还是恨她择家族而弃他。   即便经年后,他不再怨恨,只当是对她最大的原谅。却不知她的愧疚,超乎他的想象。   那场大雨里,废掉的分明是她的手。   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她曾经举弓的右手,连用膳握筷都不行。   而再到如今,他看着她做饭,练字,绘画,挥鞭,举弓……岁月漫长,容我慢慢医治你,愿你能够将伤口都愈合!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入伏又入冬。   延兴二十二年的冬天,本来身体恢复的愈发好转的谢琼琚生了场病。   可谓乐极生悲。   索性不是很严重,就是头疼嗜睡了两日。   原是隔壁邻居家弄璋之喜,请周遭人皆去用席。   谢琼琚没有拒绝,还与竹青一道熬了数日缝了两套衣衫作为贺礼。席宴上,大家逗弄麟儿,谢琼琚也围在一处观看。   回首还拉着他袖角道,“要不,我们也生一个?”   贺兰泽笑笑,才要与她说话,孩子尖利的哭声便响起。   谢琼琚吓了一跳,摇摇欲坠,只道头疼。   席散,她好了些,彼此便都没当回事。   只是这日夜中,谢琼琚许是惊吓之故,有些发烧。浑噩中口干舌燥,欲起身饮水,不甚将案头烛火打翻。   冬日天干物燥,火苗舔得很快。即便贺兰泽闻烛台落地声响就醒来扑灭了火。谢琼琚还是被吓倒了,如此昏睡了两夜。   总算醒后一切如常,贺兰泽观她许久,见她只是人稍静些,旁的一切皆好,并无其他端倪,遂慢慢放下心来。   开春后,谢琼琚一如既往同皑皑赛马,打猎,拣着贺兰泽空闲的时候,一家人便出去踏青。   这一年,谢琼琚可举弓、弩,射弓箭,虽不是百发百中,但也能猎到猎物。   或拎着兔子的耳朵在贺兰泽面前炫耀。   或猎来梅花鹿,取了它的血泡酒,逗贺兰泽。最后把自己搭进去,咿咿呀呀泣泪求饶。   若说日子有何波澜,便是五月初夏日的一天,长安城中传来消息,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后,终于继位大宝。只是各路诸侯早已不听长安诏令,故而依旧在混战中。   这一年是延兴二十三年,确切地说已是乾平元年。   夫妻二人闻过,只相视而笑,继续洗衣做饭,上工养家。   这些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直到七月里的一日,公孙缨来访。   贺兰泽避在此间三年,断了和全部故友的联系,但没有断和公孙缨的联络。   因为需要公孙缨时不时给他送药。偶尔公孙缨也和谢琼琚、这位神交说一说自己的私事,纾解惆怅。   但是,她从未出现在二人面前。   无论他们多么急需用药,无论她在某些时刻多么煎熬难受。   她都守着承诺,护着他们夫妻的行踪。   若非实在无路可走,她断不会来此扰他们平静。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感谢在2023-06-05 22:28:15~2023-06-07 00:4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麻同学呀 10瓶;半微、极地星与雪、清水小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晋江首发   ◎能保护好妾吗?◎   当年贺兰泽离开前, 八州刺史诸侯原是以他为尊,诏令皆在他手。离开后,这八州之地乃是由他的两位舅父贺兰敦、贺兰敕、以及丁朔、公孙缨四人共领。碍着贺兰氏与贺兰泽的关系, 又是前辈尊长, 丁朔和公孙缨多来谦让。如此便隐隐有贺兰氏兄弟统领八州的趋势。   延兴十九年秋,贺兰敕二次领兵西征,将原本中断的船只建造重新开启。   延兴二十年五月,九皇河上船只建造齐全,可谓占尽地利人和。只待天时, 七月吹起东风。数万军队便可顺流而下,渡过九皇河而去,攻占益州。   彼时,往来探子得到消息,所处益州永昌郡的谢琼瑛帮助刺史刘华将其治下原本已经不听诏令的三郡荡平,重新归拢兵甲。不仅如此, 还欲以联姻之势,将堂妹谢九嫁给荆州的刘沐。   如此, 平益州,联荆州, 欲以两州之兵甲、加上九皇河天然屏障对抗八州的联盟军。   贺兰敕闻此消息,恐谢琼瑛此计得逞, 两州联兵成功, 遂不顾五月六月逆风、欲要强行渡河征讨。   彼时, 驻守在九皇河上的联军共计八万,其他调防回了各自州营, 待命而行。而丁朔的并州一贯负责粮草, 守在后方, 闻此消息并不同意此举。只快马前往九皇河,建议派暗子多放探息,以防谢琼瑛兵不厌诈。毕竟益、荆两州,嫌隙已久,若是能联盟,何至于此。   而幽州处,这会还是公孙纶和公孙缨共掌之局面。凡公孙缨所行,公孙纶皆与她反向行之。族中内斗,待公孙缨除去族兄,赶赴九皇河时,已是这一年的八月。   丁朔一家之言,难抵贺兰氏兄弟。   贺兰敕第二次派探子前往刺探消息,得知刘沐已经应下纳谢家女郎为妾后,便再不肯等待。   六月初看河面平静,连日无风,遂下令渡河而去。   不想在船上的第三日,西南风起,逆水行舟,速度缓慢。又是六月酷暑日,将士们身心俱躁。   第五日,便同谢琼瑛所领的前锋五千人形成遭遇战。   确切地说是谢琼瑛顺水而下,夜中偷袭,杀得贺兰氏联军措手不及。   联盟首战败北,军心涣散大半。   而正值将领商议是继续前行还是返航之际,两万双刘兵甲借着西风之势,实行火战,万箭齐发,滚油带火,击溃联军。   如此,贺兰敕只得领残部退回凉州城。   这一战,八州联兵四万人奔渡九皇河,归来不足两万人。而对方伤亡不过三千,超过七比一的战损率,自贺兰泽十余年前掌军立营,从未有过。   一时间贺兰敕亦有些颓败,只得听从其兄姊之话,暂缓西征之举。   而事后方才得知,双刘之间并未结盟,只是一时抗敌。反倒是这次得胜之后,两州兵甲在谢琼瑛撮合下,正式结盟。   随后,谢琼瑛又将堂妹谢十一娘嫁给刘华之子为正妻,如此三方汇兵。由谢琼瑛为主导,原本已经凋零的谢氏隐隐有再度崛起之势。   同时,谢琼瑛更是派快马传信给贺兰氏兄弟,感谢他们此番西征之举,强渡九皇河,给他如此机会东山再起。   以此攻心。   至此,贺兰氏回神,当日暗子所探消息,当真是迷魂计罢了。   贺兰敕因此大病一场,留其兄贺兰墩镇守凉州城,重新整兵建造船只。西征之举暂时搁浅。   转年延兴二十一年春,东线八州齐聚辽东郡,再商大事。公孙缨提出,将西征计划改成中线直入。   占洛阳而夺长安。   此举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预防谢琼瑛统领三方兵甲投奔定陶王。   虽然谢琼瑛叛过定陶王,但此番也抵抗住了他们东线的联盟。乱世之中,原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有的是亘古不变的利益。   然贺兰敕一来不舍得九皇河上已经重建的船只,二来欲要一洗前耻,只坚持继续西征。是故,春日里这场联盟会议,眼看就要不欢而散。   最后贺兰敏出来缓和的局面,道是让他们分从两处,一处西征,一处中线入长安。   因贺兰敕的半点不肯退步,恐联盟解散,公孙缨和丁朔处只得暂且让步,按贺兰敏所言,分两处而行。   然,看着是双管齐下,实乃八州联盟隐隐分成了两派 ,以贺兰氏为主的青、徐、衮、豫,加上被贺兰敦抢占去的凉州这五州为一派;以丁朔和公孙缨为主的并、幽,还有原本贺兰泽自己的冀州此三州为一派。   这一年五月,由李洋为先锋,丁朔和公孙缨为主力,出兵五万中线入长安,一路还算顺畅,直接攻入了虎牢关,兵临洛阳两百里,距离长安五百里。   正预备要求增援,一鼓作气,不想凉州先传来消息,要他们留兵甲镇守不再前行,其余搬师增兵九皇河。预备八月渡河西征。   两厢僵持许久,未几定陶王处又出兵抵御,一时再难推进。看着好歹中线一路挺进良多,遂由丁朔处,并州兵将留守虎牢关。丁朔回去准备粮草,公孙缨遂领兵前往九皇河。   延兴二十二年三月,历时半年,几经鏖战,兵甲渡过九皇河,占领益州和荆州城池。然入城之后,便发现已是两座空城。   双刘座下死伤无数,谢氏兵甲却伤之毫末,几乎未动根本。   但因谢琼瑛暗里早早递投名状于定陶王,领双刘俱归长安。双刘保其性命,定陶王得起人手,谢琼瑛地位便愈发提高。   待到延兴二十三年,天子崩,定陶王继位,谢琼瑛已被封为骠骑将军,官居二品。   五月里,新帝登基庆典浦一结束,长安城中鼓瑟之声还未断绝,他便领兵六万西出长安,破虎牢关,占中线要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达并州城外,二次占据上党郡。   甚至命暗卫抓了吕辞母子,亦要求丁朔打开并州城。至今已经僵持一月,虽有幽州城增援,但明显坚持不了太久。   公孙缨越过边境,横跨三百里路途,驱使千里马不眠不休四昼夜到了隆守城,然而待真正找到贺兰泽,亦花了三四日的功夫。   原因无他,贺兰泽隐了贺兰之姓,齐姓又太过招摇,便索性择了谢琼琚的姓氏。   谁能想到,这处的谢郎君是随着谢家女郎而姓。   公孙缨做事严谨,知晓谢琼琚的病症,此间又扯到谢琼瑛,便在前一日寻到二人住处后,没有直接造访,而是待翌日贺兰泽外出上工之际,单独寻了他。   七月傍晚,城郊的山坡上,落霞片片,暑气腾腾。   马在一侧吃草,人在边上沉默远眺。   半晌,贺兰泽终于开口道,“其余州城如何不发兵?”   公孙缨看向他,冷笑道,“妾去了凉州您大舅父贺兰敦处求救,但是他给了理由,一来是眼下又多两个城池,皆需人手,挪不出来兵甲。二来他道,谢琼瑛扬言,您蛊惑他胞姐,他之所行除却公事外,亦是为胞姐报仇。而整个贺兰氏则认为是谢氏迷惑了您。姐弟二人一人以美人计控制您,一人借此举兵毁掉联盟。两方乃生死仇敌,原该兵刃相向。然眼下连番战争,并不宜再动干戈,遂修书与他,说是你二人人死如灯灭,且彼此不计较了……”   “荒谬!”贺兰泽面色难得冷却,“他这是自己欲要解了联盟,完全弃并州不顾!”   然话虽这样说,贺兰泽依旧没有表态。   “所以,妾只能来求太孙殿下!”公孙缨看着一身窄袖麻衣打扮的男人,不由上前一步,“抱歉,或许您不愿再听这个称呼。但是妾却必须这样唤您,您避在此间做神仙,妾本不该叨扰。但是妾实在无路可走。”   “这些年,偶尔妾想起您,竟觉得您比妾幸运些。至少您等到了,但是妾已无神仙。经年里,几经沙场上下,妾总觉得他有未尽的话要与妾讲。但他从不讲,妾亦不问。”   “妾自己去想,去梦,我们隔城池相望,他无声为妾平定族乱,暗杀妾族中掣肘的族老。妾可沉默以他人名义赠他金箔以购粮草,解他燃眉之需。”   “隔着操守伦理,隔着第三个人,我们都不说话。就求彼此活着,求睁眼之时这世上能有带动自己活着的另一半心跳。”   “是故,殿下,求您了,出山重新执掌七州,解并州之危。”公孙缨跪下身去。   亦是在那人不知道的境地,在数百里之外,为他折腰跪首,为他四处求人。   “起来!”贺兰泽扶起她,面容柔和了些,叹道,“若是你以公事求我,大抵我会直接拒了你。可是,你以此相求,推己及人,仿若我无法拒绝你 。”   “妾知殿下早已放下山河日月,但却依旧是性情中人。”   任夏日晚风拂面,贺兰泽合了合眼,眸光始终赤城而真挚,“我知晓战事紧急,但是还且容我思虑两日。纵是要走,我总要先安顿好长意。”   只一人走,将她留在此间。   该是就这般寻常视之,暗里正常送药,还是直接派人过来保护,着薛灵枢同来?   要是带她一起走,又该置她在何处 。   是红鹿山,还是就带在身边?   还有,这一去,多久能结束?又是事关谢琼瑛,该如何与她解释清楚?还有、还有她的记忆若是恢复了,是否能承受得住……   ……   贺兰泽辗转想了两夜,本是愁绪满怀。然看枕畔搂着他臂膀沉睡的妻子,一下子便觉心胸开朗,如燥郁中清风徐来,只忍不住低首吻她面庞。   最近,她总是抱着他左臂入睡,要么就枕在他左手臂弯中,偶尔睡眼惺忪里,从他怀中挣脱,张开自己两条细软的臂膀圈他脖颈,抱住他的头埋在自己胸间。   “开心吗?”她嗓音糯糯,半睡半醒。   他蹭在峰峦雪玉中,开心地没法说话。   这晚贺兰泽先是想公孙缨的事,后又被谢琼琚如常圈抱,直到天亮之际方有了些睡意,合眼睡去。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许是睡得太晚,他有些头疼,待揉着眉心看清一侧靠近橱柜处的女子,不由吃了一惊,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   谢琼琚正在整理行囊。   “长意!”贺兰泽起身至她处,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的,她的,皑皑的,行囊都在,“你……”   “公孙姑娘来了数日了,总不是寻你游山玩水的吧?定是有是事相求。妾想着若是郎君回绝了,她当已经走了,不会逗留至此!”谢琼琚整理衣衫,剜他一眼,“两夜了,你都夜不能眠!”   贺兰泽知晓终是瞒不住她,便索性将眼下局面、公孙缨所求都说了。   谢琼琚闻言,半晌停下手中活计,神色倒也平静,只轻叹道,“这般看,哪里只是公孙姑娘的事。分明事关你我二人,你有母族要交代,我有胞弟要管束,该回去的。”   她如此言语,反倒是贺兰泽一时有些发怔。   她拉过他的手,声音又低又柔,似安抚又似感激,“郎君很好,这厢回去,你且依旧好好保护我便是。”   “能保护好妾吗?”见他半晌无有回应,她不由抬起一双漂亮的凤眼,问他。   “能!”贺兰泽颔首。   “那我们一起走。”她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湿漉漉的眸光里全是蓬勃又明媚的笑,“你别丢下妾,妾也不离开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7 00:43:36~2023-06-08 04:0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芝芝莓莓 2瓶;极地星与雪、小麻同学呀、14193282、随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晋江首发   ◎有人抢走了皑皑。◎   谢琼瑛二次兵临并州城, 战绩尤胜当年,不仅再次占领上党郡,更是直接将吕辞母子控制在手。企图让丁朔不战而降。   奈何围困一月, 亦是将其母子绑于战车前威胁, 丁朔却始终没有投降之意。   谢琼瑛耐心甚好,至此僵持半月。直到七月下旬,方挟持吕辞母子,传令攻城。至八月中旬,原该是花好月圆, 然并州城中烽火狼烟,白骨垒起。   谢琼瑛除上党郡外,这一月,又下太原、西河、上郡这三郡。而丁朔集合五原、朔方、雁门、定襄、云中这剩余五郡之力,退守云中郡的云中城内,坚持抵御南进的强敌。   于西, 向贺兰敦镇守的凉州城再度求援,于东由幽州城部将暂且防守。而北面已退至大梁境, 再北便是匈奴地。   退无可退。   遂有座下幕僚提出,是否以财帛贿匈奴, 引其入内,使之与谢琼瑛两厢撕咬, 如此拖延时辰。   丁朔当即否决, “当年谢琼瑛欲夺大梁东部, 思己兵甲匮乏,望与高句丽联盟。乃为开门揖盗之举。我若眼下结匈奴, 与其何异?大梁境无道者乃庙堂帝君, 无辜者乃万千黎民。我守并州, 初乃为国镇边境,今乃为民守国土,断不能行此举,置生民而更艰!”   此语既出,北线便被切断,唯一期望的只剩西边凉州城能派来援兵。   丁朔于云中城城楼,举目四望。最后,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东处。   东去,守着幽州兵甲。再过去,便是她的幽州城。   自七月战事起,她便领幽州兵甲襄助。   彼时,他们在太原郡的并州刺史府中见过一面。和以往很多次一样,每逢战事,他们在开战谋局之初,自会聚首一回。   并无特殊,再寻常不过的战前各州将领汇首,连着诸人部将,少则也是一室近十数人,多则二三十人。   在不经意又或许是刻意的角落里,他们都注视过彼此,但却从未四目相视过。   但是丁朔总能感觉到在他低首推演沙盘图,或者侧身于墙图划管各地讲述计划时,有目光凝在他身上。   隐忍又热烈。   他从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换她作汇报时,他也这样看过她。   于是,他便回望她。在她已经收回目光后,回以她永不知晓的一眼。   她是须眉中唯一的巾帼。   人如名,长缨在手,白袍银甲著身。   一如他当年初入幽州城,她随父亲迎。   白马之上,将将及笄的少女,挥鞭与他赛马。   那样桀骜闪耀。   十年,一如初见。   “我闻并州以养殖牛马得盛名,若我赢了,将你那牧场牛马予我如何?”   “姑娘输了呢?”   “你乃欲与我幽州联盟,我输了,便如你愿。”   两州联盟的大事,自不会凭少年人两张嘴便这般胡乱定下。   但赛马还是举行了。   公孙家的姑娘输了比赛。   丁家三郎却还是将自己名下私库中定襄郡的牧场赠与了她。   “输家受之有愧,我不要。”   “这会输了,下回再比,一辈子那样长。”乍听丁三郎就事论事,细辨皆是少年人满腔情意,,“此乃定礼,待择佳日再行聘礼。”   无人处,从来被哄捧长大的姑娘得寸进尺,“这样重的定礼,阿翁岂会随便交我手中,和没送一样。”说着,她扯下少年腰间玉佩,挑眉在手中把玩。   原本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的郎君,一下舒缓了面色,话语又低又烫,“那你且藏好,别再被你阿翁看去了。”   城楼风起,暮色苍茫中,传来阵阵小调之音。   细听,是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青河草,思远道。   梦见我傍,又忽觉在他乡。   他乡异,不相见。   鸟知风起,似海水知天寒。   河下鲤鱼,云间尺素,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这是边地一带的人人皆会的歌谣,是对离别之人的相思之意。多来吟唱之,也有琴瑟以奏的,但是以竹笙出音者,寥寥无几。   丁朔凝神细听,嘴角噙笑,眼中含泪。   是她在吹笙。   他们在这数年的战役中,从九皇河到虎牢关攻坚战,从虎牢关到上党郡的守卫战,除了战前聚首,私下从未见过面。便是战中阶段性加议会,都是她的部将代她出行。   但是,他总能听到她的竹笙声。   延兴二十一年,在辽东郡的春日会中,他受不住声响,月色离房,在她的庭院外徘徊。   她的竹笙在曲高处骤停,再未响起。   她音色断,他便驻足。   后来,她的贴身侍女出来合了院门。   一点声响回荡在耳际,来回不绝,他终于踩上台阶。   一共就三个矮阶,他踩的每一步都鼓足了勇气,思之又思。   最后,他抬手扣上门锁。   想要和她说明一切。   滴漏声声,圈在手中的锁还未落下。   夜风拂面,吹来一丝凉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昔年场景,恩师遗命,临终所托,还有那一场救命之恩……   伸出的手颤了颤,欲要将已经放松的门锁扣得牢些。   却觉眼前一黯,再抬眸,是她外庭内院灯火俱熄。   他低眸自嘲,终究还是垂了手。   看铜锁朱门,夜色清寒,半晌转身离开。   后来,见面者寥寥,但是竹笙常在。   他不贪,闻之,她在她好。   平安,足矣。   丁朔下意识摸过空荡荡地腰侧,定襄郡的牧场,公孙斐还了;然而他的那枚玉佩,她没有还来。   他盼着她归还,又希望她永不送回。   八月晚风将曲音一阵阵吹来,让他的一颗心在连番激战中得到片刻的抚慰和安宁。   似是知晓了她一直都在。   知晓她在战中平安。   然而,风未散,曲尤在。   丁朔两道浓烈山眉却紧紧蹙了起来。   这、曲音有异。   是同一支竹笙,但绝非那个人。   他能辨出她的气息,和节奏。   幽州兵甲守在镇守在西门和西南门,他终于没忍住,匆匆下城楼奔去。   竹笙在,而人不在,是他没法容忍的事。   *   谢琼瑛此战,图谋多时,内外接应,但到底远征而来,虽连番胜战,然思考粮草屯军等,到底不敢贸然挺进,只能步步为营。   索性,如今局势,西边贺兰敦的凉州兵甲虽有所援助,却都不是精锐,而守防的青州等四州,更是隔案观火,并无搭救之意。   故而,他可以安心休整,缓缓图之。   “你应了我的,不会伤我郎君性命。”营帐中,将孩子哄入睡的妇人回首过来,形容规整,衣衫整洁,除了容色有些憔悴,并无多少在阵前被缚的狼狈之态。   此人,正是吕辞。   “我要的是公孙缨的性命,要的是幽州城灭。”吕辞披上斗篷,遮面挡身走出营外,看如今脚下的并州土地,杏眸泛起怒意,“你此举到底何意?”   “幽州兵甲难道没有丧命的?公孙缨可是将主力精锐都推上来了。这不是你初时的计划吗?”谢琼瑛笑道,“你有本事弄来幽州城防图,我自然攻占幽州城。”   “你……”   “放心,我应你的事定会办到。只要丁刺史早早献降,长安城中自给他备好了高官俸禄。”   “已经快两月了,师兄他大抵是不会降了。”吕辞低喃道 。   当日她生父坐着并州谋士第一把交椅,收丁朔为关门弟子。除了他是上任刺史膝下最有出息的儿子,更因为他刚毅品性,仁德之心。   这些年过去,吕辞所想,自己加上一个孩子,当是可以撼动他誓守并州的心,他能为了她献降,一同去长安生活。   却不想……   吕辞伸手抚摸臂膀肩头,战场之上,他宁可一箭射杀她,也不愿被掣肘称降。   一时间,她不知该为父亲骄傲,还是该为自己悲哀。   十年了,她终究占不到他心里分毫。   也不是,她抚在肩头的手不曾松下。师兄的箭射偏了,他定是不舍得的。她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闭上眼,却清楚的看见,射箭的分明是卫恕。   师兄下的杀令,卫恕射偏了箭矢。   她只能安抚自己,是师兄命卫恕射偏的。   吕辞满眼幽怨地睁开眼,最近这两年,师兄对她愈发冷淡,莫说同榻,根本同一屋檐下都不再愿意。   他从睡书房,发展到睡营地,睡别郡。   甚至,延兴二十一年的中秋节后,竟开始提出与她和离。若非她百般以父之名相求,以死相逼,搏来他一分心软,如今她已经是个孤家寡人了。   “丁刺史纵使不降,并州城破之际,我亦会留他一命。”谢琼瑛被半面面具遮住的脸庞上情绪难辨,“不必太忧心。原都是按着你的意思行进的,届时混战中,我一样帮你除了公孙缨。如此,天高地远,唯有你们夫妻一双。”   “当真?”吕辞声色里透出一抹惊喜,“那你快些出兵,还这般拖着作甚!公孙缨,和她的兵甲不是都在吗?等等,杀她时且把我带上,我先救护她一番,受点伤,这样师兄才会更好地待我!”   “你快出兵啊!”吕辞回首营帐中的孩子,如此身在敌营中,面对如狼似虎的人,她终是心有怯怯。   忍不住催促!   谢琼瑛看着面前的女人,想到当年头一次与其合作,只因他胡乱说了句可为她除去公孙缨,她便将从丁朔处得来的关于谢琼琚下落的消息透漏给他。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这是一颗胆大又愚蠢的棋子,用来顺手。   于是,这会万般情绪化作一抹笑意,只温声道,“不会让你等太久。”   话是好听的话。   声音都是安慰的口吻。   然话落之后返身,是忍不住的蔑视与嘲笑。   且不论行军事。   他眼下怎能如此匆忙再战!   左右已经连下三郡,定陶王处可以有所交代。他且需等着长安继续增兵,放长线,钓大鱼,等贺兰泽和他的阿姊再无法安心避世,重新站到世人面前。   这两人,尤其是他的阿姊,除非是死在他面前,除非让他摸过她由温渐凉的身子,探过鹅羽不飘的鼻息,否则就凭两抔黄土孤坟,他是断然不会信她死去的消息。   何论,辽东郡贺兰敏处,当年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她儿子!   观眼下情形,当年的联盟早已不堪一击,即便贺兰泽归来,尚且需要游说各处重聚兵甲,届时他便可以趁此空隙夺回阿姊。   为此,他在辽东郡、凉州城、冀州处,凡是贺兰泽会出现的地方,皆伏了人手,一旦他二人出现,便直接举兵攻之。   毕竟,他合兵一处,便可直接以量取胜。   谢琼瑛如此盘算,故而眼下休养生息、守株待兔自是于他目前最有利的做法。   却不想,三日后,八月二十,护在云中城西的幽州兵甲,同就近的冀州兵甲合兵,行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竟率先反攻与他。   彼时他分守在上党、西河、上郡这三郡的人手,各有一万,得到暗子消息,遂各抽五千聚拢而来,与太原郡的两万守军汇合,共计三万五,以逸待劳那一万不知死活的兵甲。   确实是不知死活。   八月二十二,西河军最先交上的火,然这只军队根本没有章法,没有策略,甚至不计战损,有的是一股亡命天涯,力战到底的念头,不过三个时辰,五千西河军便死伤过半,而该军队伤亡不过百数。   谢琼瑛顿生一股冷汗,立马调整方案,让各路兵甲避其锋芒,尽快汇集,又从太原处拨出一万人手接应。如此两万多兵甲,以二比一之优势,在太原郡西南方的的石子坡同幽冀联兵展开激战。   彼时,云中郡丁朔处守军四千,太原郡谢琼瑛处守军一万,故而谢琼瑛并未过于担忧,只又传令伏在中线上的两万兵甲,一万继续守护粮仓要塞,一万攻取云中郡,让其两头不相顾。   然而,石子坡的交战脱离了他的预设,对方人手少却是死战拼杀,分明领的死命。接近两万五的军队混战在其中,被狠狠咬住,根本抽脱不出来。   八月二十六,已是激战的第四天。   他在太原郡传令,原本攻取云中郡的一万兵甲,调转方向,直接前往石子坡以图一举歼灭。   却不想丁朔背水一盏,领三千精兵出云中城,一样的死战方式,在石子坡外三十里脱住了这一万兵甲。唯剩一千人手驻守云中城。   谢琼瑛此来,一则建功立业得天子信任,二来带回谢琼琚,未曾想过彻底鱼死网破。且让这数万精锐折在此处,就为区区一个并州,显然是不划算的。待回去也无法向天子交代。遂俨然想要收兵。   八月二十九,主帐中诸将往来商讨。   然还未得出一个结论,便又有快马报信,竟是他屯在子辰县的粮草全部被烧,当地所剩一万兵甲全军覆没。   贺兰泽会东线兵甲三万,踏过子辰县遍地尸骸,眼下正往太原郡而来。   至此,谢琼瑛回神。   这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从冀幽一万兵甲合兵,领死战开始,便是有意设计。以此引他目光神思,容贺兰泽往来调兵;然后又釜底抽薪烧掉他后方粮草,断他生路。   “将人手撤回来,天明之际退出太原郡。”谢琼瑛当机立断,只入吕辞帐,轻妮抚幼童脑,笑意缓缓间喂食与他,遂将一物交于吕辞,与她话别。   最后留母子二人于营地,自己率领残部按照预备后路离开。   至此,并州城解危。   九月初三,丁朔开城门,迎贺兰泽大军入内。   设晚宴,一为接风,二为庆贺。   彼时,谢琼琚在下榻处,捧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水,已许久不说话。   这一路,近两月来,从隆守城到子辰县,从子辰县到如今的并州刺史府云中城内,她都随在贺兰泽身边,没有离开他半步。   凡他亲上战场的两次,一回来,她便剥干净他的衣衫查他是否受伤,是否瞒她。然后总是抓着他左臂不放。   至后来,看着东线之上,狼烟边地,血染黄土,在子辰县火烧粮草那夜,她开口道,“即是两军交战,若遇谢琼瑛,郎君不必因我而手下留情。在郎君和手足之间,妾选郎君。”   贺兰泽推门进来,便见她一副失神模样。   回想这数十日中忙碌,除了对他愈发关心,她并无其他异常。   便是连着他一直犹豫,该如何对待谢琼瑛,在两军最有可能交战的前夕,她都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她说,在郎君和手足之间,妾选郎君。   只这一句话,打消了他全部的忐忑,和彷徨。   甚至有一刻,他想她是否恢复了记忆。   他渴望她恢复记忆,那是一个完整的她。   然而却又怕她恢复记忆,怕她再陷噩梦病症缠身,怕她依旧选择独行不要他。   这偷来的五年岁月,让他惶恐又眷恋。   让他不敢问一句,“你是否记起了全部,是否还愿意同行?”   “马上就晚膳了,还不更衣理妆?”他挑来衣衫,与她闲话家常,“今晚可能会晚些,入夜露重,穿这身厚些!”   “长意——”见人久不回应,贺兰泽微提声响。   谢琼琚终于回神,见他手中衣裳,“郎君做主就好!”   “你想什么呢?”贺兰泽拿过她手中茶盏,扶她去妆台坐下。   谢琼琚与镜中人接上眸光,想了想道,“郎君不觉得这并州城被攻占得离谱吗?”   “原是在想这个!”贺兰泽接过竹青奉上的热茶,将位置让给她帮谢琼琚梳妆,自个在一旁坐下,“昨个议论了一日,早早便提到了这点,乃刺史府中被伏了暗子,丁夫人数年前救回的一个婢女,偷盗了部分城防图,分了数份递出去。后来在里通外面的暗子,挟持丁夫人离去前露出了马脚,被捕获。只是逼供未几,就以齿中药服毒自尽了。”   “竟是这么回事!”谢琼琚自个理了理衣衫,嘀咕道,“纵是丁夫人的婢女,也不容易触及丁刺史的卷宗吧。”   她回首看了眼竹青,“你能看到郎君的书文卷宗吗?”   “我连郎君书房也进不去,若要进去还得打着夫人送膳送食的名号!”竹青调笑道。   贺兰泽勾起嘴角,却转瞬放平,起身道,“你是怀疑这刺史府中还有贼人未除?”   “当是无有了。”贺兰泽道,“丁三郎自己梳理过,能接触到他秘宗文书的,如今就那么几个心腹。那婢女既是暗子,想来自有手段。”   贺兰泽想了想道,“眼下关键时刻,战事未平,不过短暂的休整。我再与丁三郎说一声,加强这日晚宴的安全巡查,和膳食酒水,以防万一。”   丁朔闻贺兰泽之言,自不会搪塞,只派人往来巡查,至宴会之上,酒水膳食皆由银针,象牙箸,生人试菜,三道试毒程序,方入诸人口。   因是战后总结,幽州城且出了大力,这日公孙缨亦在席间。   觥筹交错间,皆论公事,不论私情。   然诸人间,尚有情意流转。   特别是吕辞,一边给儿子布菜,哄他用膳,一边抬眸无声观过神色如常的公孙缨,和眉目温和的丁朔。   他虽然没有看谁,只与同僚拱手饮酒,往来互敬,然眼中却泛起细小的温柔光亮,是相伴十年不可得。   今日亮起,却也不是因为她。   也算是为了她。   为了即将与她的和离。   八月二十九,他将她从战场上带回府中的当晚,便和她说明了一切。   往事没有提,只说想和离。   他说,“会保她下半生安稳和荣华,孩子他也不要,不会让他们母子分离。他就要,她交出他妻子的位置即可。”   她坐在床畔,看着熟睡的孩子,片刻颔首应他,“夫妻一场,容妾再做两日丁夫人,好歹过了给太孙殿下的接风宴。”   如此请求,他没有不肯的。   所以,这晚丁朔怀揣着年少初梦,即便不看心爱的姑娘,眼前也全是她一颦一笑。   吕辞给孩子喂完一盏汤,搂了搂他小小的身子,持壶起身,缓步至贺兰泽处,恭敬道,“妾敬殿下一杯酒,谢殿下救命之恩。”   说着,她倒酒于盏,先干为敬。然后拢在袖中的手,再次持壶倒酒,奉给贺兰泽。   这酒敬得说是突兀,却也合理。   并州之危,确实是贺兰泽所解。   但若说竟得自然,又有些唐突。   贺兰泽极少饮酒,在外赴宴更是滴酒不沾,往来诸人皆知。   便是此刻,丁朔为他准备的乃是桃浆。   “殿下不饮酒,辜负丁夫人好意了。”谢琼琚挪身过来,话语中几分疏懒,直白推拒。   她想的并不是这酒敬得自不自然。   而是易地而处,代入对方,她压根不会敬这盏酒。   一人的手足将自个掠了去,一人的夫君把自己救回来,勉强算恩仇相泯。然自己所成长之地,尚且因这人手足尸横遍野。   且不恨她便罢了,怎就还来向她夫君敬酒。   实在大度又委屈了自己。   她并不觉得,吕家女郎是这般明理之人。   “丁夫人,好意我们领了,这酒便不用了。”与其客套推诿,还容她有旁话,谢琼琚这会冷下的面色,直接将酒推到了没法喝的地步。   却到底念着丁三郎,还是给对方留了一分薄面,“妾以茶代酒,受夫人心意。”说着,她将面前茶盏饮干。   敬酒而被如此推拒,唯一保留面子的方式,便是自饮其酒,这本来也是敬酒之道。何论,对方还饮了一盏茶。   奈何,吕辞这会却僵在一处,惶惶方接酒盏,片刻道,“妾不胜酒力,实在不能饮了。还望夫人见谅。”   宴上有片刻的安静。   如此敬酒又拒酒,实在不算好看。   谢琼琚盯她半晌,也未再多言,正欲坐下,耳畔却闻另一个声音响起。   “殿下既不饮酒,夫人又受其心意。我们自不好再劝,多少话尽在酒中。”丁朔起身解围,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遂同贺兰泽两厢见过,盏底相看。   “师兄!”吕辞须臾间面色煞白,一把上去攥住他手腕,颤颤唤他。   “莫要这般……”丁朔蹙眉低叹,尚且觉得她还不肯放手,便是片刻前敬酒之举,于他眼中,她乃是在为因被动要与他和离而使小性。   他不愿节外生枝,想着再护她一回,全她面子,方为她饮酒。不想却让她平添误会!   “你累了且先回去,如此多人面前……”然,他话说一半,只觉心绞刺痛,一口血直喷出来,人亦委顿下去。   “将这药给贺兰泽用下,把我阿姐带出来,我便给解药救你儿子!”   “最直接的法子,当他毒发,诸人慌乱,你劫持了我阿姊便可。这两人,一人中毒,一人被困,顾忌他两性命,哪怕是众目睽睽下,你也能走出并州城。”   谢琼瑛的话回荡在耳际。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乱是一样的乱。   可是那对夫妻好好的。   偏她的儿子,她的师兄……   “殿下,殿下!姑娘!”贺兰泽本止住了场上情形,传人急唤医官,将谢琼琚护在了身后,忽闻声响,只蹙眉循声望去。   竟是席宴中将将离席,在偏殿陪皑皑休憩的竹青跌跌撞撞进来,“有人抢走了皑皑,皑皑被抢走了……”   贺兰泽奔出殿下,尚且看见远处屋檐拐角处一片衣角掠过,“关城门,传弓箭手!”   而殿内,吕辞四下扫去,是卫恕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歌谣改编自两汉的《饮马长城窟行》,非原创。   感谢在2023-06-08 04:07:53~2023-06-09 23:4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霖木小雨 10瓶;26475596、半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晋江首发   ◎这十年里,唯一的触碰。◎   卫恕是吕辞的贴身侍卫, 功夫了得,身份也特殊。加上熟悉此间地形,又是专门安排好的退路, 是故这会即便贺兰泽虽只是慢了片刻, 道道诏令传下,内城之中尚且还有人能见他点足飞跃的身形,但碍着皑皑在他手,尤其是弓箭和重弩,根本不敢下死手。如此待他奔至外城, 追杀令快不过他的一张熟脸,和手中弯刀,到底还是被他脱身离去。   贺兰泽带人纵马至三重城门口,已经不见身影。   “主上,卫恕受了箭伤,除非有人接应, 否则当是走不远的。属下已经让人按血迹追寻。”这厢回话的是霍律。   此番贺兰泽回来,最先通知的便是留守在辽东郡暗里守护齐桓的霍律和薛灵枢。   当年公孙缨按照贺兰泽所托, 暗里设计过一回欲要带走齐桓。那是延兴二十一年的春日会,八州将领齐聚千山小楼, 商讨二次西征之事。   散会后,贺兰敏带各地内眷前往寺院祈福, 两岁大的齐桓自然不会离身。但总算离开了千山小楼, 是难得的下手机会。   本来公孙缨处乔装成流寇的人手已经抢到孩子, 不想离开寺庙不过两里地,便遇到正从冀州述职回来的霍律。   霍律带着数十暗卫, 转眼夺回孩子。此战中, 孩子虽然无恙, 但总也受了惊吓和皮外伤。   幸得贺兰泽有远见,嘱咐若是带不出孩子,便让公孙缨进言,由在冀州留守的霍律前来守在左右,护他安危。   初时离开,身心都在谢琼琚身上,多少不够周全。回神后,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补偿吧。   如此,适逢霍律搭救,便也更自然了。公孙缨顺手推舟说了这两句话。贺兰敏觉得甚好,霍律也没有不应的。   至此,齐桓贴身处由薛灵枢照看,暗里有霍律守护,贺兰泽便也心下稍安。   父子一场,他能做的便只有这些。   眼下将将回来,战势紧急,人手召集又需时间,贺兰泽遂传令先召回了这两人。   *   卫恕当然有人接应。   接他的是谢琼瑛的人。   便如上月里,吕辞母子被人劫持,原也是有人安排的。   亦是卫恕。   若非他放水,谁能在他带领的护卫队手下劫走堂堂一州刺史夫人呢!   他并不愿意这样做。   但是吕辞坚持。   吕辞说,“最后一次,我赌一回,你也赌一回。我若赢了,自是师兄为了我和孩子,愿意前往长安任职。届时公孙缨死了便罢了,活着也无妨,左右他们再不能同心,是沙场死敌了。而那会我有了师兄,我开心,孩子亦是安稳。你亦还在我身边,你并没有什么损失。”   “若是我赌输了,师兄弃我们不顾,我也就彻底死心了。如此,我若死在战役中,今生不能报你厚爱,自将来生许你。若是有命活下,我也不会再闹,只受他的和离书,留着余生和你一道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下半辈子。”   “赌一次,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为我也为你自己,成吗?”   卫恕点头,“从来都是你说了算。”   没有想到是当下结果。   公孙缨会寻来贺兰泽,贺兰泽会带兵解了并州之危。   她重新带着孩子回来,公孙缨仍在,他们的联盟仍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了原本局面。   这是在旁人眼里。   在她自己心里,自不是原本局面,这是比先前糟百倍的局面。   吕辞觉得,她如坠地狱。   千般设计和图谋,她不仅什么也没得到,还让儿子和丈夫先后中毒。   ……   宴会散场,主殿之内,丁朔已经被抬去内室救治,在场的唯有数位并州尊长和心腹幕僚,还有便是公孙缨,谢琼琚,和吕辞。   初时,吕辞只将孩子紧搂在怀中,一言不发,并不打算说出上头的话。   原本这种时候,她这般表现也是正常。   哪个妇人能经受如此遭遇?   先是被俘,将将回来两日,便又逢此厄运。   但是丁朔中了毒,该毒奇特,医官催毒不出,又止血不住,眼看脉象越来越弱,只得从他吐出的血液里试着查毒素成分。   帮忙的薛灵枢从内室转出,寻查丁朔用过的晚膳。   “查这个!” 谢琼琚早早扣下了那个酒盏,目光从吕辞身上扫过,又从案上拿回原先她托来的酒壶。   吕辞猛地抬头。   杯中已经酒尽,薛灵枢接来酒壶。浦一打开,还未验酒,壶盖便现了端倪,竟是鸳鸯伸缩盖。   满座俱惊。   在场的人自然都明白鸳鸯伸缩盖的意图。   这是酒宴用来下毒的利器。   鸳盖无毒,转过半圈为鸯盖,乃是□□所在。   而下毒之人,贯是先饮其酒,亲身所验酒中无毒,如此消除对方戒心,让其饮下毒酒。   所以,丁朔根本就是误中副车。   这日,吕辞要害的人是贺兰泽。   “丁夫人,你是要拖死你郎君才愿意开尊口吗?”谢琼琚目光如炬,直言迫问。   如此,吕辞才开的口。   便是当下场景,在将前事说完后,她一下扑向谢琼琚。   奈何被四下并州幕僚拖住,却到底挡不住她的话语落下,“是你,是你的胞弟谢琼瑛,为了夺你回去,才来攻打我并州城。是他要杀你夫君,却白白害了我郎君。我是被逼的,我、我……”   她茫然转身,挣脱束缚,将孩子搂抱在怀中,“谢琼瑛把毒下在青雀身上,以此迫我,我没办法啊,我有什么办法!”   “还有你——”她冲向至今一言未发的公孙缨,“要不是你迟迟不成婚,成日和师兄聚首在沙盘畔,战场上,我怎会多心!”   “我不多心,就不会想要杀你,就不会被歹人利用!就不会偷图,就不会引来豺狼……”   “对,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她转向谢琼琚,已经不在乎脸面,“本来她已经要嫁人了,你非要跑出来,你又这般出现了,你……”   “你和谢琼瑛这对姐弟,全是祸害!”   谢琼琚合眼起身,扫过一众惶惶不安、拉阻着吕辞的并州幕僚,启口道,“你们并州家务事,我不欲多管。我既随我夫君归来,对战谢琼瑛,便是与他划清了界线。反到是丁夫人,勾结外贼,出盗城防图,陷数万兵甲于伤亡,无数民众于水火。今日更是欲下毒害我夫君,其侍卫又捋走吾儿,此番种种,还需尔等给个交代。念及丁刺史中毒在身,我处当下暂不追究,只是劳各位看好你们的夫人,少让她信口雌黄。”   如今档口,谢琼琚原不欲同吕辞多言。   然吕辞言语荒唐,她唯恐一众并州官员被她言语蛊惑,毕竟此处多有当年其父座下的弟子,方将话堵上。以免先前联盟被破坏。   果然话落后,便有一人拱手而出,“还请贺兰夫人见谅,我们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并州上下不敢忘记殿下相救之恩,定竭尽全力援救令爱。”   话落,只对着侍者道,“扶夫人去后堂休息。”   吕辞怒而不语,却也不走,只哀哀抱住孩子,望向里头。   她突然有些反应过来。   这谢琼瑛当年就为了夺回他阿姊要在红鹿山烧死贺兰泽,如今借了她的手,下的这盏毒,会给他生还的机会吗?   而方才那位,薛氏一脉的神医,连他都是那副模样,是什么意思呢?   师兄,难不成,难不成……她不敢细想,只把孩子越抱越紧。   *   贺兰泽未几返回这处,知晓了吕辞口中的事宜。   如此,卫恕抓皑皑,当是去寻谢琼瑛换解药的。所以眼下,只要那个孩子无事,皑皑便不会有事。   理清这一关卡,他心下稍安。   只连夜传令各处,入丁朔议事堂论事。   主殿人散,谢琼琚轻声道,“我去休息,我还能照顾公孙姑娘,郎君安心便是。”   贺兰泽放下一半的心,这会彻底落到实处,只颔首道,“多睡会。”   *   然而,这夜注定无眠。   并州刺史府,各殿室都灯火通明。   人影往来最忙碌的两处,是丁朔的内寝,和议事堂。   公孙缨站在窗前,白着一张脸,有些失了神智。   手中不自觉摸腰侧那个竹笙,又下意识垂下眼睑。原也看不到,在她被衣襟遮拢的脖颈间,用一股红绳圈了一枚玉佩。不能垂在腰间为人看到,便贴在肌肤最近处,独自感受。   吕辞能想到的那些关于中毒的厉害,她自然也能想到。   她头一回觉得有些来不及。   便掬冷水洗了一把脸,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然而,不知怎么的,又想到这些年,他们都没有好好说句话。   他其实一直有话和她说的,她捕捉过他几次眼神,欲言又止。   也知道那一年辽东郡庭院外,他一直在。   她想,等他这会好了,管他要和自己说什么,都容他说一回吧。   就是说两句话,也没什么吧。   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平旦时分,她的侍卫来禀,丁朔寝屋的门开了,请了太孙殿下前往。   公孙缨闻言一下舒展了眉宇,“他毒解,没事了,是不是?”   “这个属下不太清楚。”   两炷香后,侍卫又道,“太孙殿下出来后,并州的数位官员也进去了。”   “那是好的差不多了!”公孙缨笑道,“我去寻太孙殿下问问。”   “殿下熬了个通宵,回他夫人处去了。姑娘要不要也歇个片刻。”侍女扶住因站立半宿腿脚发麻险些跌倒的人。   公孙缨坐下,揉了揉腿,对着侍卫道,“你再去候着,有事回我。”   说着,她开了妆镜,命人给她梳洗理妆。   她也熬了一夜,容色不太好看。   *   东边的日头已经升起大半,丁朔房中第三次请人进入。   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发妻吕辞。   丁朔坐在靠近窗棂的位置上,一点晨光落在他几近苍白的面庞,他手里握着一卷卷宗,当是看完了,只搁在一旁。   “过来坐吧。”他抬眸,眼中聚起一点神采,和病态的面色、发喘的声音格格不入。   “师兄、师兄毒解了?”吕辞走上前,低低开口。   丁朔山眉海目依旧,带着恍惚的笑意,“你觉得?”   吕辞神色变了变。   “也好,若是太孙饮了那酒,只怕并州上下都得陪葬。”丁朔轻叹了声,“我时辰不多,将将托完公事,眼下处理些私事。”   他指了指案上的卷宗,“这是和离书,原说好了要给你的。”   吕辞看了半晌,脑海中闪过成婚至今的各种事,甚至还有成婚前未露心迹时师兄妹之间纯粹至极的好时光。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她来回想,思绪有些乱,开口就有些口不择言。   她说, “我害师兄至此,原无话可说。只是师兄当日承诺我阿翁,护我一生,白首不离,如今中道废弃我,不知九泉之下如何见我阿翁!”   她低着头,并不敢看面前人,只尤自继续开口,“我是通敌不假,但是师兄又有多少情意呢。战场之上,射杀妻儿。纵然我有千般错,虎毒不食子,你连青雀都不要,纵是与我和离,亦不要他,你凉薄至此,我也无甚留恋的。”   话到最后,已经因为没有底气而散了声响。   微不可闻。   但丁朔还是听清了,他蹙着的眉展开,如听了个笑话般,轻笑了声。   “若是这般说,你可以好受些,少受负担,我也不否决你。”   他慢慢卷起和离书,抵拳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缓了缓继续道,“但是有两件事,我还是需要和你说一说。首先,我不要青雀,是因为他不是我的儿子,相比我城中子民,一个顶着我儿子名义降生的孩子,我要他作甚!你不是丁夫人吗,怎就背着夫君生旁人的孩子?”   “你、你知道……”吕辞抬起头,不可思议,只咬过唇瓣,“那也怪你,成婚小半年,你都没有碰我。对,你说了你因恩义娶我,让我给你时间缓一缓。可是那会偏公孙氏退婚,我惶恐害怕,夜夜忧心,边想着要个孩子你的心就定了。可是你不碰我,我要怎么办呢?我便寻了卫恕……”   丁朔看着她,一时没有接话。   屋内静得骇人,空气中血腥气很重。   大半夜的功夫,他吐了太多血。   这会还在吐。   良久,他将捂在口鼻的帕子放下,喘息道, “但凡做过,多有痕迹,有那样一日我发现你在我晚上的安神汤放了昏睡的药。抽丝剥茧……但是我竟然忍了,想着师父的话,想着你救了我,想着我又晾着你,我忍了……”   丁朔嗤笑道,“但我也不是圣人,所以当年在千山小楼,你滚下石阶,我都不想细问缘由。只是不想贺兰老夫人帮你救回了他!稚子无辜,他既然有命活下,我也愿意赏他一口饭吃。”   “不!”吕辞摇头,“没有男人能受这样的耻辱,定是因为师兄有那么一点爱我、在意我的,才能接纳他是不是?”   至这一刻,她还欲在他身上寻求虚妄的爱意。   “反了!”丁朔笑了笑,“就是半点对你无意,大抵才无所谓。”   “那么归根结底,你还是为了昔年的救命之恩?”吕辞这会有些急切。   “救命之恩?”丁朔喃喃这个词,笑意更深些,只合了合眼,缓过一分劲,“应当是的吧。当年我从幽州回来,因想着就要和公孙缨成婚,心中欢喜,同师兄弟们在城郊山坡饮酒,不慎被毒蛇咬伤。醒来后,闻那蛇毒奇特,乃媚毒,是你为我解了毒。害你失了清白,为这我娶你,我应诺师父与你一生相守,甚至容忍青雀的存在。”   “所以,我救了你,你不要弃我,我以后都不敢了……我还要照顾青雀,他中了毒……”吕辞拽上丁朔袖角,“你现在不要我们,他要怎么活?”   “我自己都不知要怎么活,管不了旁人了。”丁朔拂开她,眉宇间都是疲惫色,叹道,“莫再说你救了我,太荒谬了!”   他双目灼灼盯着她,声色里终于带起愤恨意,“大抵上苍不愿我这般被骗,两年前,延兴二十一年,三师兄发现青雀的身世,临终告知当年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媚毒,是你之计策罢了。还让师父谴懂医的三师兄和七师弟作伪证,以此让我相信!”   “……而我,我为了这份根本不存在的恩情,毁了自己一生,耽误了她半生……”   他用尽力气,将再度欲要攀上他臂膀的手狠狠甩开。   吕辞跌在地上,如梦初醒,再无幻想可盼,只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了,怪不得自那年中秋后,你就要与我和离,怪不得这两年你连屋都不回……若非青雀这两年有病在身,你定是早早和离了,是吗?”   “是我优柔,是青雀一个个无辜眼神,一声声阿翁让我狠不下心;是我懦弱,见不得孩子病痛中再受打击,一心想着马上便痊愈了,就到此为止,却不想…… ”   “却不想,白白耽误了自己的时辰!”   “现在好了,闻他亦中毒在身……你的报应吧。”   话至此处,丁朔连咳嗽了好几声,待缓过劲,方将手中和离书投向炭盆,重新复了平和神态,“我不与你和离了,你会做一辈子的丁夫人,直到死,我们都纠缠在一起。”   吕辞看着那高舔的火苗,半晌回神,原本面上的惊喜褪尽,“你这样爱她,拉上我,做你绝她念的铺路石?”   “到最后,我要的丁夫人,要的生死相依,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丁朔但笑不语。   他容忍了一切,但没法容忍自己就要死去。   在终于有勇气表明心迹的时候。   却已经没有时间。   “不!不!”吕辞尖利出声,癫狂道,“我现在就去告诉她,告诉她,你爱她,你就是被我设计的,告诉她这一生,我与你徒有夫妻之名,无半点夫妻之实……你这样爱她,但是你就要死了,在她知晓你这样爱她的时候,你马上就要死了,她在得到一切的瞬间失去一切,你不可以拿我的爱意当垫脚石,不可以这样辱我,不可以……”   吕辞声泪俱下,歇斯底里,欲要冲出门外,却不想被两人拉住身形,强灌入一盏哑药。   丁朔披衣撑着从榻上下来,伸手擦干净她面上药渍,如同很多年前,师兄妹之间单纯而真挚的关怀,轻声道,“我都安排好了,今日你从这道门出去,会有人把你送去庄上,你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说不了任何话。但是你会知道所有的事,譬如我的死期,青雀的死期,卫恕的死期……”   “你会长长久久活着,看你在意的人,全都因你,而离你而去。”   被人缚住的妇人拼命摇首,缺已经吐不出一个字……   门启门合,这日日上中天,来了第四个人。   是公孙缨。   她脱了劲装,穿了一身红妆,眉宇英朗,杏眼湛亮。   是当年模样。   秋日阳光微醺,洒在彼此面前。   公孙缨来时见过贺兰泽,于是这会眼中很快凝起细小的泪珠,她道,“你说吧,我知道你定然有话说。就是晚了些,也无妨。你说出来,我听着。”   丁朔看着她,他确实有许多话和她说。   这么多年了,私下见面寥寥,怎会无话。   就方才和吕辞的那些,就够他说许久的。   另外还有好多,譬如定襄郡中的牧场,牧场上的牛羊……   再譬如他们从未去过的长安,待西征要策马共游长安城……   还有那支竹笙,他想说他不仅听到了,还能辨清她的气息和节奏,前两日就是辨出来了,于是他跑出西城,方知她无声去请了援兵……   但这该是他有来日,方可与她慢慢言。如今,已是所说无意,不该再误她前程。   于是,他在一阵急促地咳嗽,拂开她欲伸来拭血的手后,只缓神道,“昔年年少莽撞,曾赠一物与姑娘,如今即归尘土,自与我夫人同处,那样之物,断不能落于外人手。”   他朝她伸出手,“望姑娘归还此物。”   日光落在他指尖,他修长的五指微颤,指腹有常日练刀的薄茧。   公孙缨看得很仔细,却又觉很模糊。   半晌,只垂眸慢慢松开衣襟,从脖颈解开下。她带得很怪异,红绳很长,玉佩贴在胸口心脏处。   丁朔的手颤的有些厉害,不知是因毒还是旁的。   他将眼别过去,尚是君子模样。   只是掌心微重,便慢慢拢去五指。   他聚拢握玉,她松玉抽手。   十根指头,没有十指紧扣,是瞬间的相遇,长久的分离。   似他们这一生。   屋中静下,彼此都未再言,亦再未相看。   公孙缨拨下腰侧的竹笙,吹奏动人的歌谣。   青河草,思远道。   梦见我傍,又忽觉在他乡。   他乡异,不相见。   鸟知风起,似海水知天寒。   河下鲤鱼,云间尺素,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河下鲤鱼,云间尺素……加餐食,长相忆……   午后秋风吹来,丁朔话语经风即散,鲜血喷在掌间那枚玉佩上,触目惊心。   他的手失力,玉佩跌落在案,发出一点细小的声音。   曲调未绝,是绵长不断的情意。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缨才复了魂魄,放下竹笙,终于泣不成声。   “三郎!”她抬眸看他,伸手抚他眉眼。   这十年里,唯一的触碰。   初见时的草原赛马。   定情是他赠玉说的话,“那你好好藏着。”   后来无数次相望不能言的时刻,他无声投来的目光。   乌衣夜行为她除去阻她道途的族老而留下的血迹……   她都知道。   便也能懂他生命临终的举止。   她落下他的眼睑,让他瞑目。   只将那玉重新放他手中,“听你的,下半辈子我会好好的。但是来世,请你把他好好地送给我。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章修了好久,发个红包吧~感谢在2023-06-09 23:41:32~2023-06-11 01:2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极地星与雪、我爱芝芝莓莓、喜欢吃辣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晋江首发   ◎我们可以引蛇出洞。◎   从毒发到去世, 不过九个时辰,还未而立的青年便撒手西去。   公孙缨没有任何理由和身份留在内室,只身走了出来。然后丁氏一族的尊长和心腹幕僚便陆续进去。   很正常的事宜, 该给他更衣入殓。   但是却很奇怪, 随同进入的还有数位医官,甚至他们的药童皆提着一桶桶坚冰。经过公孙缨时缭绕的寒气让她本就冰凉的躯体愈发冻彻心扉。   公孙缨避在一旁的甬道上,意识到什么。   抬眸看窗棂,那人已经不在临窗的位置,当是被挪去了榻上。   公孙缨稍稍站了片刻, 许是因为脖颈上那枚戴了许多年的玉佩被摘下了,她觉得空荡荡的。   即便是出来的时候,她早已理好衣襟,然这会渐盛的秋风迎面吹来,她尤觉胸腔骨缝裂开,风声呼啸, 凛冽地灌进他的一生。   她缓了缓神,吐出一口气, 原想回房歇一歇。   战事未平,幽州城的子民还需要她。   然而才抬眸, 方才走在最前头的并州长吏从内室转出,与她拱手道, “公孙姑娘, 还望您去前殿侯一侯, 吾等有事与您说。”   那长吏是丁氏的七师弟方继,公孙缨认得。   他们师兄弟感情甚笃, 方继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双眼红得厉害。   她也没多问, 点了点头,与他拱手致礼。   公孙缨转来前殿中,贺兰泽如今坐镇其间。   丁朔生前所托,无外乎并州事宜,如今此间战事未决,自然还是由贺兰泽做主。   他见人进来,遂递了盏参汤给她提神,道了声“节哀”。   公孙缨搭在握盏上的指尖一顿,抬眼看望贺兰泽。   说不出是何神情,欲笑欲哭,最后低垂了眉眼,接过。   她轻轻拂盖,参汤苦涩的味道飘散出来,让她忍不住蹙眉。   须臾,将汤水一饮而尽,放下碗盏时两眼通红。   似被汤气熏的,又似落了热泪,湮在汤水中,被一起咽下。   “多谢!”她将碗盏放在桌案,坐下身来,抬眸又看贺兰泽,面容上慢慢浮上稀薄的笑意,“谢谢您,太孙殿下。”   她谢了两次,珍而重之。   为那一声“节哀”。   此二字,当是逝者亲属方可受。   索性,还有知己如此。   贺兰泽见她一盏参汤入腹,吊起两分精神,遂道,“有个事和你提前说一下。”   “何事?”公孙缨有些讶异,想不出这个时候他会有何事与自己说。   “并州既入联盟,便已不听长安诏令。如今丁刺史亡故,于私论,膝下小儿不堪为任。于公论,并州内部官吏,各郡太守,并没有综合绩德十分优异者。故而孤决定,由你兼任并州刺史。”   “……我?”   以往倒是有过官吏任了这处刺史,又平调去那处任刺史的,但眼下这个同时兼挑两州,尚未有过。   再者,这并州官吏,虽不见得个个出类拔萃,但择一升为刺史,也并不是选不出来。   公孙缨这般想过,只道,“此地诸事我倒是熟悉一二,不算太陌生。但是,如此担职,怕是底下官吏多有不服吧。平素还好说,眼下临战档口,还是稳妥些的好,不要打草惊蛇了。”   “你既熟悉,便是最好。闻你意思,左右是顾忌服众与否,这处无需你担忧。”贺兰泽饮了口茶道,“一切有孤。”   话到这个份上,公孙缨也未再多言。只心中盘算着方才方继的话,遂撑着精神留下。   小半时辰后,一行人从后院转出,来到前殿。   不想论得便是当下并州刺史担任一事,道是由贺兰泽作主。   贺兰泽便直言自己看中的人。   如公孙缨所料,自有向左的意见。尤其是几处资历甚高的郡守认为当从本州官吏择出,理由是更熟悉并州人事。还有几位丁氏尊长,认为即便青雀尚小,族中亦有合适的青年才俊,此间理由则是血脉凝聚,民心所向。   说得多少都有理。   贺兰泽从来都是温和耐性的主君,一个个理由驳回去,一件件例子掰回来,一步步说服他们。   这期间,公孙缨几多想开口的时候,然唇口张合了几次,却觉神思不聚,口齿不利。便默默闭了口。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脑海中浮现出很久前的一些画面。   他和她骑马行在定襄郡的牧场上。   她问他,“就是这片牧场,这些牛羊,全部归我?”   他颔首,“自然,定礼文书我不都给你阿翁过目了!”   她挑眉,“定礼便这般重,聘礼你拿什么?”   “一郡为定,九郡为聘。”少年握鞭的手指向苍茫四野,侧首是疏朗英阔的浓烈眉眼,“你不是立志巾帼亦有作为吗?我以一州城池聘你,我们共治。”   绚烂春光落进双八年华的姑娘杏眸中,晶莹剔透。   “我阿翁也知我有此志,然虽将我带在身旁教导,许我露于人前,但到底只觉有襄助之才便可,未曾想过让我有主导之能。遑论治理州城!”   “你阿翁能许你这般已是很好。他日你入并州,当继续往前,自没有退后反被我锁于后院的道理。”   ……   到底是碍于贺兰泽的身份,加之他所言甚有道理,也未有多激烈地来回辩驳,两炷香的功夫,并州处的官吏便都应了此举。   “公孙姑娘!”一个声音将她从记忆中拉回。   是方继。   他将印章,文书奉于她前。   公孙缨起身,依礼接过,未再拒绝。   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治理你的州城。她在心里轻轻说。   抬眸看过贺兰泽,不由再次投去感激之情。   或许他的初衷,是培植心腹。   但是她依旧感激。   阴差阳错,全她年少初梦。   行礼道谢后,诸人前往议事堂,商讨战情,研究救回皑皑的计策。   首先分析当下战力分布。   这处人手加上贺兰泽带来的,共计五万有余。但是并幽两处的兵甲守城两月没有调换轮休,又拼尽权力打了数日前一场死战,如今战力不足,满打满算可用兵甲三万出头。   而谢琼瑛处原是六万精锐前来,根据战损初步统计当还剩四万左右。   如此,兵力基本相当。   再论据点,如今贺兰泽领兵在云中城中,根据暗子回禀谢琼瑛则占据了百里外的子辰县。   这般便也论不上谁攻谁守。   再论优劣势。   贺兰泽处皑皑被作了人质,卫恕心系吕辞,知晓青雀中毒,以此拿皑皑换解药。故而皑皑在谢琼瑛手中,最为掣肘。   而谢琼瑛处则粮草不足,难以形成持久战。   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攻城不仅没有任何胜算,反而极易惨败。是故为今之计,便是尽快让其他州城发兵增援,同时切断长安对谢琼瑛处的粮草供应。   四下州城援兵——   贺兰泽合了合眼,终是要动用如今他舅父掌管的四州兵甲……他从隆守城出来,原并没有打算长久的留下。   他还是想着要带谢琼琚回去的。   他不敢赌万一,怕这些熟悉又险恶的环境再度引起她的病症。   是故,他并未惊动太多人。   纵使多数已经知晓他归来。   但少些人知晓,他抽身时总能简单些。   终究只是轻叹了口气,皑皑不容他多作犹豫。这日商讨散会后,他便传信各处要求发兵增援并州。   信件快马送走,暮色已经降临。   贺兰泽回来后院暂歇处,谢琼琚扶过他臂膀坐下,捧来一盏补膳给他。   闻他前殿事宜,听到他让公孙缨兼任了这处刺史位,遂蹙眉有些不虞,“你要培植自己的人手,也且容人家姑娘缓缓。她眼下心境,管理一州城亦是疲累,你还塞她一处。若是这会不慎出了纰漏,你与她都落话瓣!何必如此心急!”   “哪里是我的意思。”贺兰泽用过汤水,往后将正给他按揉太阳寻的人拉来,抱回自己膝上坐着,叹道,“是丁三郎临终所托,道是年少欠她一诺。又恐她多心陷在其中,方让我搭台领着并州一众官吏唱了场戏。大家原都知晓。”   “竟是这般?”谢琼琚不免震撼,又想起莫名患了病重、连这日入殓都不曾出现的吕辞,想着多来三人情意纠葛,只无声摇了摇头。   叹道,“终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没有双亲抚养的孩子……”   她没再言语下去,双手从贺兰泽臂膀松开,圈上他脖颈,将他搂入温热怀中。   贺兰泽便没有看到,她泛红的双眼轻阖,睫羽微湿。   只是在片刻后,从她怀中探出,慰声道,“你安心,我定把皑皑救回来。”   谢琼琚看他许久,咬住唇瓣颔首,“和我说说,如今的局势和你们的计划。”   她自然是听得懂战局战况的。   贺兰泽话到最后,她拨下头上发簪,将灯芯挑得更亮些,“两军对垒,兵力相当,确实只能作死战拼杀。攻不得,围无用,围攻之间多败少胜。郎君确实只能筹兵!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郎君为何不换个思路,既然围攻之间多败少胜,你不如让对方来围攻我处!”   谢琼琚从他身上下来,坐在一处,“确切地说,是引蛇出洞。”   “傻子,你阿、他三十六计学得不比我们少。这战局我们能看明白,他自然也能看明白。纵是皑皑在他手,他也不会这般容易来围攻!”   “他会的,我比你了解他,于公粮草匮乏,于私、于私……”谢琼琚面色发白,转过话头道,“你们不应该不给丁刺史发丧,以为这是安了军心,不对,就应该乱,让这里乱起来,你听我的……”   她凑身过去,附耳低语。   半晌退开身,“听清楚没有?”   神色在她转眼间变过。   “你莫不言语,我说了让你送我去我阿弟处,他不会伤害我的……”   “我在皑皑身边,且能照顾她,带不带回来,总是安全的,安全就好了!”   “你休要这般蛮横困住我!”   ……   “竹青,带夫人去歇息!”   这日,一贯恩爱有加的太孙夫妇不知因何缘由吵了起来。幸得太孙殿下好耐心,只当她旧症发作,请了医官前来诊治。   然两日过去,不得好转。   当是心情燥郁,贺兰泽多少有些影响了公事,加之公孙缨初掌并州,当日不过勉强服众。眼下出了细小纰漏,并州老臣们遂多加挑剔。   连带对贺兰泽的不满一道宣泄出来。   议事堂中,也不知是哪个说漏了嘴,道是要去丁刺史榻前一诉衷肠,却又叹,“可怜刺史早去,无人再为旧人作主……”   其余幕僚闻言大惊,忙捂其嘴掩声,“休得胡言!”   “如此口不择言,拖下去杖责二十!”贺兰泽拂袖起身,甩袖离去。   此举本是为了警戒诸人,却不想弄巧成拙。   并州地界官员愈发不满贺兰泽,尤其是对公孙缨兼任刺史一事,在九月十三这日,集体提出要求换任……   如此不过数日间,外患未除,内忧又起。   数百里外的辽东郡千山小楼内,贺兰敕得了暗子的消息,正转述给贺兰敏听,只道,“我便说还是自个人亲,破了皮肉连着筋。阿郎倒好,非用外人,且看看哪个真正愿意听他的!”   又是五年风霜过去,贺兰敏鬓发微霜,眼角多出细纹。   水榭上,微风一吹,便浮起她一丝银色鬓发。   她长叹了声,“阿郎不是催信你了吗?罢了,你出兵吧,好不容易他回来,且不能再让他走了。”   “阿姊!”贺兰敕回想前两年自个贸然失利,折了不少人手,遂道,“不急,大哥且在凉州,我处兵甲乃根基所在,且待好时机。”   便是他回来,总得上个漂亮的礼,弥补昔日不足。   贺兰敕心下盘算。   就这样被差遣,这些年且不是白费心力了。   “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贺兰敏看他一眼,“但是,你别太耽误时辰。那孩子还在歹人手里,且早些救出来。”   “一个养不熟的黄毛丫头,眼下我们有阿梧……”贺兰敕还欲再言,便见他口中的“阿梧”齐桓从拐角过来。   五岁大的孩子,面色终年虚白,右足不良于行,遂坐于轮椅中。   “祖母,舅公。”他抬手示意侍者驻足,自己把持轮椅上前,“你们可是在说阿翁的事?”   贺兰泽归来之事,原也无人瞒他,贺兰敏更与他欢悦言说,他父母很快便会回来看他。   “子辰县一战,是八月二十九阿翁带人打下的。到如今正好半月了,怎么还未回来?”   “你长姐被俘,自然耽搁些日子!”贺兰敏慈和道,“待救出你长姐,他们自然救回来了。”   水榭上清风徐徐,小小的孩童却禁不住寒,咳了一声。一旁的按摩嬷嬷赶紧上来给他把披风披好,“秋日起风了,小郎君可不能贪凉。”   齐桓将披风往小腿处掖了掖,“阿翁要带兵救长姐,阿母又无事,怎么不回来?”   “舅公,我阿母可是也会行军打仗?”   阿翁阿母在他口中来来回回吐出,听着再寻常不过,寻常到仿若只是双亲的一次寻常外出,他为人子,寻常地想念。   然而实际上,他从未见过双亲,何伦相思。   他不知他们模样。   阿翁还有图像阅之,阿母压根半点痕迹都没有。   他于他们的样子多来都是自己的想象,模糊不清。唯有一处格外清晰,就是祖母说阿翁是因为带母亲去看病才久不归家的。   他有些不解,“既然是去看病,为何不把阿姊留下?如果可以带上阿姊,那又为何把自己留下?”   有这个疑问,是在去岁时候。   祖母闻来,看了他许久,最后搂抱着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一点点的人,怎就有这个脑子的?”   再问,祖母却摇头,“我哪知道,不若等见到他们,你当面问问缘故!”   于是,这个念头便在心头慢慢扎根,滋养,一日大过一日。   “一介妇人,懂什么打仗。”贺兰敕笑道,“她多半心悬你长姐,一时还不曾想到你。”   “她多半心悬你长姐,一时还不曾想到你。”   不知怎么,这句话在齐桓耳畔萦绕了许多遍,一遍响过一遍。   最后好不容易驱散,小小的孩只轻轻点了点头,又环顾四周,“薛大夫也半月不在这伺候了,问了他叔父,他原也去了阿翁处。这会还不回来,估计也是为了阿姊。”   被披风掩盖的轮椅下,他能动的左足踩过一枚石子,来回碾踏,“阿姊被歹人捋去,说不定哪里便也伤了,残了,是得留神医看着!”说着,他微一抬脚,将那颗石子一下踢去了河中。   秋风拂过水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1 01:27:39~2023-06-12 01:0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发财树开栀子花 5瓶;桢 3瓶;14193282、42348656、诺顿、我爱芝芝莓莓、极地星与雪、随随、半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晋江首发   ◎你善虚伪,重私欲,罔人命,不会得意太久。◎   并州城内人心不稳、上下离心的消息能传到数百里外的辽东郡, 如此较近的子辰县自然更能传到。   和贺兰泽推算的所差无几,谢琼瑛再此屯兵四万。然因为十中七八的粮草被烧毁,如今最多还能再维持一月, 故而正向长安求援, 要求粮草供应。   然而长安城中的新君,当年的定陶王,本就不是冒进的主,如今熬了近二十年上了天子位,面对着四分五裂的国土, 亦不想多作折腾,只想占得长安司隶处,做一方君主。   是故这回同意谢琼瑛东征,原也是被勉强说服,打的算盘无非是能破开东线联盟,收复东边半壁江山自是再好不过, 若其收复不了,且早早归来, 守住长安即可。   后又闻贺兰泽归来,新继位的天子更是起了让谢琼瑛退兵的念头, 欲要与贺兰泽东西分治。左右都是齐家血脉,总不算太荒唐。   故而, 面对谢琼瑛的增援粮草之求, 并不十分愿意。这半月过去, 谢琼瑛连派两回八百里加急催促。 第一回 天子并无准信,只说在与群臣商榷中。 第二回 , 便是如今时下, 九月十六, 天子使臣来此传召,道是让他退兵回朝,择日再战。   谢琼瑛在主帐中跪听旨意,领旨谢恩。翌日送归天使,传三军拔营,缓缓而退。   不想又两日,才退至二十里,尚在子辰县地界上,竟又有天子使臣入军帐,道是长安天子处,得多处诸侯筹粮,现已经从京畿运粮而来,此战还望将军重振军心,一举攻克东线诸州。   而随此天使同来的,还有暂解燃眉之急的五千石粮草。   五千粮草供给四万将士,不过十数日。但聊胜于无,最重要的是可以看清京畿主战的决心,以此鼓舞士气。   于是,大军调转位置,重新挺进子辰县,占据点、立营帐。   晚间时分,谢琼瑛摒退左右,独自回来主帐中,内毡帘一掀,便看见恹恹趴在桌案上的姑娘。   皑皑今岁十二,纵是幼时体量不足,但近些年随双亲在隆守城中修养,身姿已经拔高许多。面容稚气脱去大半,多出两分少女的柔美。   这一抬眸,因被喂食软筋散之故,原本瓷白如玉的面庞少了光泽,只剩下倦态的苍白,像极当日在上党郡上的谢琼琚。   然纵是这般境地,依然挡不住她凤眼凝出的光,眼尾携飞的凌厉之势,带着桀骜和不屑,便又和当年长安城里的谢五姑娘如出一辙。   有那样许多年,谢琼瑛都不知道,谢琼琚当年在那样的境地里,竟还能保下贺兰泽的孩子。   初时,她有孕,传出是和中山王婚前暗通款曲得来。他自知晓这不过一个幌子,孩子是贺兰泽的。   好不容易拆散了他们,要了贺兰泽半条命,结果他还能留一条命继续在他阿姊身边。   谢琼瑛自然动过将孩子除掉的念头。   奈何襁褓中的娃娃身在王府后院,头顶翁主名号,竟是他轻易触碰不到的千金贵体。   后来总算有了机会。   延兴十三年早春,谢琼琚带着孩子前往城郊别苑养病。庄子上的殿室,比不得王府守   卫森严。   他盘算着,如此有许多动手的时机。却不想才掏空中山王府,折断中山王的羽翼,困住他,如此腾出功夫,想要换了别苑人手,容他方便行走,他的阿姊却以易于常人的敏锐,让孩子假死脱身。   溺水而亡,焚火烧尽。   虽然不是天衣无缝,但谢琼琚动作之快,决心之狠,让他回神细想或许是一计策时,已经寻不到婴孩人影。   寻不到也罢了,终究阿姊如金丝雀鸟,完全落入自己的囚笼。   往后日久天长,都是他的了。   这样的念头起来,他也懒得去做那无用功,翻寻孩子。   眼不见为净。   却不想,阿姊聪慧,孩子命大,竟得今日。   至今日,当年女婴亭亭玉立,秉承阿姊姝色容光,仙姿佚貌。   尤记数日前,卫恕将她扔入营帐换药时,谢琼瑛尚且不欲理会。蹲下翻过孩子前,还只当这人搞不定贺兰泽,遂随便寻来一个小女郎作他们的孩子应付他。   不想,将人翻面,抬起下颌,竟让他愣了片刻。   只要长着眼睛,都能识出是阿姊的女儿。   就是脾性,都一般无二。   当下便恶狠狠淬了他一口。   他在少女湛亮的眼眸中,恍惚看见阿姊容颜,心神荡过一瞬,只一手拭去面上口水,一手将孩子扶起,扔给卫恕半颗解药,“剩下半颗,用我活着的阿姊,或是死去的贺兰泽来换。”   “如今云中城戒备森严,我如何还能动手?”卫恕拿着半颗解药,又惊又怒。   谢琼瑛却是撕开袍摆一缕,将不断挣扎的孩子手足捆住,然后抱去座榻安置,一边给她擦拭手足面颊上的污泥血迹,一边开口道,“谁让你急吼吼把我外甥女扔来的,瞧瞧弄的我们一张小脸尽是擦伤。”   孩子扭动不已,他蹙了蹙眉,眼见被布条勉强系牢的小腿处又渗出血迹,遂松开手,只坐在座榻边缘,防她摔下。   又示意传医官。   洗了把手回头继续道,“你就该先让我把解药给你,你再把人给我。怎这般蠢的?和你那夫人当真成双成对!你瞧瞧我阿姊,再看看我,聪明人的般配方让人赏心悦目。”   说这话时,他忍不住又看一眼皑皑。   蒙尘珠玉也一样熠熠生辉。   阿姊生的。   是少年时候的阿姊。   医官来得很快,给皑皑被箭矢擦过的小腿缝针,被地面碎石咯到的额角止血包裹。军中麻沸散已经不多,自然不会轻易拿出。   皑皑疼得浑身冒汗,却也不吭声,只几欲将唇瓣咬出血来。   谢琼瑛揉了个布团塞入她口中,不料顶着剧痛的女孩,猛地直起身,一口咬上他手背。   这样一挣扎,医官缝针的手一抖,将皮肉扯开好大一道口子。   皑皑瞳孔缩了缩,一股因疼痛刺激迸发的力气全部推上齿口,生生将他手背咬出一道血流,两排齿印。   却尤自不松口,牟足了劲继续磨。   谢琼瑛已经抬起手刀欲要一掌劈晕她,却蓦然想起阿姊咬他的时候,一时竟笑了笑,便也随之任之,由她咬着。   直到最后,医官缝合完毕,皑皑奄奄一息靠在榻边,无意识松开口,他方抽来布带缠过手背。   “……不许辱我阿母!”皑皑喘息,接的是上头般不般配的话,“阿母与阿翁方是登对。”   谢琼瑛一怔,闻及自己不如贺兰泽,两道锐利目光如刀似剑投向榻上少女,露出凶相,“少得寸进尺!小心我直接弄死你!”   皑皑如闻笑话,轻笑一声,“你眼下最怕的就是我死了。”   两厢对视,谢琼瑛半边眉眼柔和下来,仿若连那银色面具都有了柔软的弧度,瞥头笑出声,“不愧是我阿姊生的,脾气和她一样烈。”   刚烈脾性,娇嫩躯体。   一张脸占足便宜。   让他忘记还流着贺兰泽的血。   谢琼瑛见不得她流血破皮,手足被缚,便给她吃软筋散。   便是眼下时刻,一边钳制她双颊,一边喂药,“我对你够好的,没绑着你让你伤上加伤。”   皑皑翻过一个白眼。   难道不是这药更伤身吗?   然人在屋檐下,十数日过去,皑皑也不再忤逆他。左右自己挣脱不得,他亦不敢伤害自己。   姑且耗着。   论起“耗”,这段时日里,她被谢琼瑛贴身带着,已然看清楚。   谢琼瑛根本耗不起。   “知道我们为何去而又返吗?”谢琼瑛将碗盏扔在一旁,“因为京畿派粮来了,不日我便可以攻破云中城,接出你阿母。莫怕,看在你阿母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的。”   皑皑擦了擦唇口药渍,嗤笑不语。   “你笑什么?”谢琼瑛见她这幅神色,不由有些恼怒,“说!少给我装腔作势。”   “我笑你害怕!”皑皑晲他一眼,“那是京畿派来的粮食吗?分明是你杀了使臣,假传圣旨,佯装退兵,却夜屠两镇,夺来的粮食,以此蛊惑军心罢了。”   “你前日在这处着心腹下密令,我都听到了。你眼下这般说,是你害怕而已,自己诓骗自己,试图说服自己。长安使臣根本是让你撤兵的!”   想起他之行为,想起睡梦中一睡不醒枉死的百姓,皑皑面露怒色,“明明你和我阿母一样受的教养,可见你根子便是恶的。残暴无德,毫无人性,你长久不了的。”   “我残暴无德,毫无人性?”谢琼瑛坐下身来,这么些年他大抵一直做着这般事,却无人敢这般说,这会听来只觉有趣,并不得刺耳。   “我若这会死了,史官大抵会如你所言纪录。但是我若成功了,他年论史,便是我说了算。”   “你可知为何,当日你阿母言我三姓家奴,只是阻止了高句丽与我的联盟。然而这么些年,却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同我聚拢,投靠我,任用我,甚至许我高官厚禄,让我统领千军万马?”   “因为我足够强!强过他们,弱者就会依附我;强得耀眼,上位者就会启用我。这个世界,古来如此。”   “是非难辨,然强弱却可以一眼看出。”   “谬论!”皑皑丝毫无惧他,“你所谓之强,纵有群人依附,你又为随你之众做了何事?给了他们何等利益?没有!你不过意图利用泱泱民众,满足你的一己私欲。还是那句话,即便成功,你也不会长久。”   夜风在营帐外呼啸,帐中烛火点点,随着皑皑用力撑足的气息而微微摇摆。   大抵从年少确定自己要夺得阿姊开始,这么些年谢琼瑛一直埋头谋划,鲜少与人说这般多的话。亦或者,这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女郎,尤似看见了他的阿姊,终于忍不住要将自己这些年深埋的想法倾述出来。   “为欲望而努力,何错之有?谁无私欲?”他笑道,“但我不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我亦为了我的家族可以谋得新生。”   他挑亮灯芯,“当年昭文帝何其虚伪,经年后他明知太子被诬陷,假惺惺建立思子台,却不诏令给他平反。要我谢氏寻找废太子遗孤,却又不明文下达诏书,只让暗里相寻。为此我谢氏为安新帝之心,只得交出兵权,阖族子弟弃武从文。但凡昭文帝明令与我谢氏,当年你阿翁就不必偷偷摸摸入长安,你阿母亦不会在母族和丈夫之间两难!”   “我之所为,便是让我谢氏金蝉脱壳,让族中子弟有重新择选文武、择选自己前程的机会!”   “这话原该同你双亲所言,但是估计他们多来听不到了,尤其是你阿翁。”谢琼瑛自得道,“前些日子,并州城中传出人心不聚,你阿翁同那处官员离心的消息,今个午后,又有消息传来,丁朔中毒亡故,正行发丧……”   谢琼瑛话至此处,忽有人在帐外请命,遂止话转出身去。   待两炷香后,再到皑皑面前,竟是将卫恕带了进来。   卫恕一身伤痕,血迹未干,显然历经恶战。   “将你方才所言,同我外甥女再说一遍。”   “贺兰夫人思女心切,道是想来将军处,如今已经和太孙殿下闹得不可开交!”   卫恕喘息着,看一眼谢琼瑛,方继续道,“又因念及自己孩儿,旧症复发,夺了刺史之……之子青雀照养,却看顾不得,累他重症,并州上下对她十分不满,几欲不听太孙诏令……”   “信口雌黄!”皑皑闻言,半点忧色都没有,“我阿母恨此人至此,怎会想来这处。而后者所谓她夺刺史之子,此等内帏事,你如何得知……”   然话落一半,皑皑原就苍白的面色铁青,不由整个人颤了颤,只抿唇不语。   她想起阿母失忆了。   阿母不记得这人往过的歹毒行径,当他只是寻常对垒的敌人,还有手足之情,如此要来换自己吗?   “怎么不说话了?”谢琼瑛观她神色,挑眉道,“你可是想起了什么,觉得这人的话不是信口胡说?”   “我句句属实。”卫恕尚是一副折腰模样,“刺杀太孙殿下不成,但我毁了云中城七处专门用来给弓箭手暗杀的哨台,将军大可派人去查看。”   “但凡太孙殿下能够控局,怎能容我这般出入!届时将军率军围城,那处内里一盘散沙,统帅军令难发,外处又少了弓箭手护体,并州不日可破也。”   他看过面色雪白的女郎,再看负手而立的男人,低头拱手,“只盼到时,将军赐下丹药,容我一条生路。”   随着他话语落下,周遭有一刻的静默。皑皑拢在袖中的手攥着布帛。因为无力却又想施力,一时坐着的身姿轻晃。   似一座小小的玉山,裂开缝隙,现出倾颓之势。   “听到没有?”谢琼瑛凑身道,“从来强者说了算。”   皑皑咬过唇瓣,合眼摇首,将背脊挺直,复容色平静,“你说你为你家族子弟谋前程,然谢氏子弟死者十之七八。女郎能用者皆被你送去联姻。他们之命就不是命吗?他们之意愿就不是意愿吗?”   她的话语愈发坚定,只继续道,“阿翁教我读史,与我讲,大梁便是自昭文帝起,渐向衰弱,裂土分疆。”   她抬起素白面庞,标致的丹凤眼眼睑微扬,远山黛呈入鬓之势,完全是她生母当年凌厉模样。   “你既同他一般善虚伪,重私欲,罔人命,下场定如他一样,不会得意太久。我且看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段实在写不动啦,明天继续吧。连着下一章一起看可能会更丝滑一些!感谢在2023-06-12 01:03:28~2023-06-13 01: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迟到的饭团 10瓶;我爱芝芝莓莓、423486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晋江首发   ◎时隔十三年,她重开弓|弩。◎   谢琼瑛杀天子使臣, 夜屠两镇百姓,夺粮草五千石,此间种种, 虽没有露出真迹。但京畿天子处, 自然看出端倪。   他从计划起的那一刻,心中亦明白,回不去了。   如今唯有一条路,便是杀贺兰泽,破并州成, 夺回阿姊。   自己坐天下。   乱世,本就是大争之势。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或许在更久之前,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眼下不过正式破土见光罢了。   但到底没有急着攻城。   还有一件事需要他去证明。   这晚少年女郎说了太多话,耗了太多力气, 软筋散药效一催,她便合眼睡了过去。谢琼瑛看灯下面庞轮廓, 心里唤了声“阿姊”。   当夜,便有人快马离开子辰县, 前往青州方向,打探事宜。   从子辰县至青州, 往来加急亦需要十余日, 谢琼琚盘算粮草供给, 尚且足够。   而在这十数日中,伏在并州城周围的暗子两次传回消息。 第一回 是九月十九, 距离卫恕回来复命的第三天, 乃飞鸽传信, 道是并州城七处哨台全部被毁,眼下正在夯土浇灌中。   此证卫恕所言不假。 第二回 是九月二十五,暗子快马回来禀告,贺兰夫人病情严重,漏夜欲私出并州城,后被贺兰泽追上带回。   谢琼瑛问,“确定其人乃本将阿姊?”   “深夜之中,面容难辨。但贺兰泽搂其身抱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暗子道,“还有,卑职跟踪城中婢子,得了贺兰夫人近日所用的药方,还有药渣。”   说着,将两物奉给谢琼瑛。   谢琼瑛遂传医官查之。   数位医官会诊,最后得出结论,药方乃专门医治郁症,而药渣是几味提神、促进记忆的草药。   “果然病了?”谢琼瑛嘀咕。   心中却尚不敢确定,纵使病了,纵是再担心孩子,他了解自己阿姊,以她的韧性和清醒,除非是同先前一般,与贺兰泽尚有误会,无从辩起,方肯回自己身边。否则只会与他齐心、断不会做此等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   是二救一,还是一救二,阿姊心里定是清楚的。   部将催他发兵。   按照目前局势,兵力相当,而并州内部人心不稳,外头丧失弓箭手哨台,他们处还有人质在手,当是攻城的最好时刻。   然谢琼瑛还是按捺住了。   道是再等等。   又两日,九月二十七,前往青州的暗子回来,得了关于谢琼琚病症的消息。   她竟是失忆了。   念及前头草药,又回想那晚皑皑的神态。   谢琼瑛蓦然笑出声来。   确实唯有如此,阿姊才会闹得要来寻他。   这厢证明阿姊的闹腾是真的,贺兰泽因她控制不住局面、惹恼并州旧人,致使内部如散沙便也成立了。   至此,并州城内忧外患的境况皆成属实,未防这东线上贺兰泽的其他兵甲增援,谢琼瑛当日传令,三军点将,翌日攻占并州处。   而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在谢琼瑛接到暗子从青州回来的消息时,公孙缨亦接到了来自青州处暗子的情报,递交给贺兰泽。   自该高兴的,情报言明已经让谢琼瑛得了他胞姐病症的情况,如此卸掉他的防备。然贺兰泽高兴至之余,却依旧腾起一股恼意,直将茶盏贯在桌案上。   “想来当年殿下毁掉您表妹的一桩姻缘,其母从未释怀。”公孙缨摇首道,“幸亏我们早做安排,布好了棋子。”   “与虎谋皮。”贺兰泽叹道,不由想起数日前捕获的卫恕,以及被关押在庄上的吕辞。   都是和谢琼瑛合谋者,哪个是他对手?   眼下一切都按照计划行径,但尚有两处并不圆满。   一则是援兵,凉州贺兰敦处已经将五千精兵增援到位。但是贺兰敕处的兵甲却丝毫没有动静。   二则卫恕处,前头被俘时说好,谢琼琚照养青雀,由他想办法带出皑皑,然已经这么多天过去,想来并未得手。   “天色不早,殿下先回去歇息吧,已备来日大战。”   贺兰泽颔首,亦道,“你也早些歇下。”   九月十三,丁朔发丧。   公孙缨以继任刺史的身份给他扶棺,送他入陵园,算是另一种圆梦。之后便一头扎入公务中,精神尚好,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贺兰泽趁着夜色,拐了个弯,来到谢琼琚处。   自谢琼琚闹出要回谢琼瑛处,将这处闹得鸡飞狗跳,便索性和贺兰泽分居而住。两人除了那日在城门口撕扯着共骑一回,私下便未在见过。   其实这是在后院内帏,原无需如此。   但是谢琼琚道,以防万一。   当年暗子都能潜到吕辞处,焉知这里头是否已经被彻底清除干净。   且将戏做足了。   贺兰泽便按她所言。   原本,这一切就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从夫妻离心,病发,欲要回去谢琼瑛处,抢来青雀照料,分崩并州上下人心,一直到最后的将计就计让卫恕毁哨台,以子换子,都是谢琼琚的意思。   她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他一定会来。”   是故按理,贺兰泽这夜也不该过来。   当忍一忍。   但贺兰泽觉得他忍不了。   他不怕旁的,就怕她真的在如此环境下恢复全部记忆,重新病发。   他看过左右、推门入内时,已经梳洗上榻的妇人正在抚拍青雀哄他入睡,见他进来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遂继续低头俯拍孩子。   贺兰泽低眸寻她目光,见她一心在孩子身上,并未打算理他,便低声讨好,将上述现成的缘由讲来。   谢琼琚抬眸看他一眼,还是未曾言语。   贺兰泽便又道,“青州处来书信,你……谢琼瑛处当不日就会来攻伐此处。”   谢琼琚抚拍孩子的手顿了顿,凑过身子拉来被褥,给他盖好。看他的目光愈发温慈。   然转过身来,面上容色却是黯了黯,“不说旁的,若不是丁刺史误入那盏酒,如今郎君已经不能坐在这处与妾闲话了。再论皑皑在他手,人人为他棋子,两镇百姓因他旦夕殒命,他罄竹难书。故而郎君择日沙场见,生死间不必留情。”   她抓上他左手臂膀,伏在他肩头,“他是妾阿弟,既各为其主,死后妾自为他收尸全手足之情。但是妾的郎君,妾的孩子,需长长久久伴着妾。”   “妾很好,没有旧疾发作。往事记得也不甚清楚,但是妾很清楚,永远都会与郎君站一起。”   她绸缎般的青丝覆在背脊,梳洗后的发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桂花油芳香。   贺兰泽五指插入繁茂乌发中,一缕缕嗅,一丝丝看。   他记得,当年她生孩子的时候,产痛之际,汗透发丝,他也这般拨开她披散的长发。却忽见一根华发,如雪夹在青丝中,狠狠发刺痛他眼眸。   如今,五年过去,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搁在掌心养护,终于养出血色芙蓉面,青丝三千丈。   “把他抱走。”他抬手示意不远处的侍女,只将怀里人卧上床榻。   *   翌日,九月二十八,探子飞鸽传回消息,谢琼瑛领全部兵甲奔往云中城。贺兰泽接过情报,放出另一只鸽子,催促贺兰敕的援兵。   眼下贺兰敕已经聚兵三万离开辽东郡,往云中城而来。   底下参将建议道,“将军,观天色,之后数日皆有大雨,我们可要加快速度?且子辰县较我们更近于云中城!”   贺兰敕道,“既要下雨,且安营扎寨,修养两日。”他并不是不愿支援贺兰泽,只是心中所想,这般被召回去,若是过于听命,手中权柄转眼即逝。   即是前往增援襄助,便该是个辅弼模样,且不能被轻易撸去荣耀。   于是出辽东郡百里后,九月二十九,乌云密布之际传令扎营修整,只道待过雨止,再行救援。   却不想这雨时大时小,就没有停止过。   转眼两日过去,云中城中虽未有催援,但贺兰敕自己观天色,只道不好。西边尽头聚满鱼鳞云,此乃暴雨征兆。   此去并州云中城,还需越过冀州群山,恐遇山洪。   遂连夜传令拔营冒雨出发。   然天不遂人愿,果然在进入冀州后,十月初五这一日,连着前头两日暴雨,引发山洪。三万大军滞在该处,莫说前往救援,就是自救都艰难异常。   而此时的云中城中,早已是刀枪剑戟厮杀,战鼓占星辰。   本来是就是兵力相当的两处,莫说皑皑在其手,就是不在谢琼瑛手中,贺兰泽攻城也是占不到便宜的。   是故才拼命想法子引谢琼瑛前往。   搏的就是一个引君入瓮。   但是犹豫城中七座哨台被毁,远程暗杀的弓弩手,弓箭手便都发挥不了战力。贺兰泽之所以同意以这样大代价取得谢琼瑛掉以轻心,原就是想着有贺兰敕三万援兵。   如此加上二比一的战力,再行瓮中捉鳖之计,以此胜算更大,伤亡更小。   结果万万没想到,贺兰敕处会如此延缓行程。   这是厮杀的第三日。   谢琼瑛是十月初二到达的云中城。   彼时按计划,贺兰泽命人应敌,并州将领则成懒政状态。   阵前两军将领交锋数个回合,谢琼瑛下观战况,上查并州士气,一时未急攻入城池。两军战一日,得最新军情,原是有部分并州旧将早早便迁入定襄郡,并不在这场战役中。   当夜休战。   谢琼瑛则派兵甲突袭,自然未占到便宜。但却带出一则消息,贺兰泽与如今的并州刺史公孙缨皆谴将不行,公孙缨不得发,只得前往幽州调兵,如今已经连夜出发。   远水解不了近渴。   十月初三晨起,谢琼瑛再度派人叫阵,出来的已经是贺兰泽的冀州兵甲,护城门的则是从凉州远调而来的人手。   如此,谢琼瑛未再犹豫,领兵攻城。   这期间,皑皑一直在他马背上,从城墙砸下的碎石,射来的箭矢,并不长眼,为此贺兰泽只得减少护城人手。   换言之,谢琼瑛乃以皑皑躯体作盾,再当矛,以此破开云中城城门。   两扇城门轰然倒下,贺兰泽领残部带上谢琼琚按计划撤离。   虽一切为计,一切反复推演了无数遍,一切尚在掌握中。   然皑皑一声“阿母”还是喊碎谢琼琚心扉。   谢琼瑛一声“阿姊”,更是将她万千记忆聚拢而来。   贺兰泽退入内郭城,外城门四下关上,原本被破开倒下的城门口由重弓弩压阵。四下里伏击的兵甲尽数出现,将随谢琼瑛入城的五千精锐团团围住。   而城外还未来得及入内的兵甲,显然也进不去了。原本离开的并州将士从东南边定襄郡方向领兵而来,公孙缨则带原本伏好的幽州人手从西边围上来。   城外城内陷入一片厮杀。   谢琼瑛至此回神,此乃两计连环。   先以情报引蛇出洞,后请君入瓮。   贺兰泽在城楼观战,本该是转瞬间措手不及的猎杀,由不得他叫阵威胁。然而百密一疏,贺兰敕没有按时到达,二比一的绞杀战,成了一比一的拼杀战。   虽然攻其不备,那处又是远程而来,依旧是由贺兰泽隐隐占了上风。但是也只是微弱的优势,大半日厮杀,谢琼瑛砍出一条血路,腾出手持刀于皑皑脖颈,要求贺兰泽开门散兵,让出一条路。   这就是持久战的结果。   就是少了贺兰敕兵甲的后果。   残阳似血,贺兰泽站在城楼上,无奈抬旗传令止战。   内城早已停歇,外城尚在厮杀,传令不及。   谢琼瑛带着残余兵甲拍马缓缓退至城门口,瞥眼看门外,吼道,“让弓弩弓箭手全部撤下。”   “你能跑哪去?”贺兰泽谴退弓弩弓箭手,声音逆风传来,“把皑皑放下,孤容你全尸。”   “你闭嘴!”谢琼瑛手中刀刃用力一分,皑皑脖颈便现出一道红痕,“我阿姊呢,让我阿姊出来,跟我走!”   “有她们两个保驾护航,我自然走得掉。”谢琼瑛环顾四周,重弓弩已经退下,而内城可伏弓箭手的哨台还未重塑好,一时心下稍定。   “我跟你走!” 贺兰泽还未来得及言语,却闻耳畔一声声音响起。   原是方才随他一到退到这内城,去了后院等候,却不知什么时候重新站到自己身边的人。   尚且穿着午后他亲自给她挑选的披风,连衣风帽遮住她大半容颜。   她侧过面庞看他,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你?夫……”贺兰泽识出对方,只本能地欲要四下环顾,只看见一袭单薄身影匆匆下城楼而去。   “我不会让你走的!”贺兰泽接过面前人的意思,开始言语牵缠。   那句“我跟你走”确实是谢琼琚说的,但是留在城楼的只是熟悉她举止的竹青。   谢琼琚奔下城楼,在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踏过尸水,踢走尸体,从地上拣来弓弩,翻上西边半损的塔台。   她的记忆,在隆守城中有觉醒的趋势。   她总是想起有一场大火,还有一场大雨,但是看不清火中的人,也看不清雨中人。只是隐约记得,她射出过那一箭,射伤了她夫君。   可是其他种种,有画面,有人影,却不能完整的匹配。   然而,无论这些年的记忆有还是无,有一点她从未怀疑过,就是她与她的夫君彼此相爱。   直到今日,撞见谢琼瑛的脸,明明她也始终记得他的模样,却偏生在这一刻,看见他,触动她全部神思。   是因为那张面具。   面具后是被她烈火灼烧的肮脏印记。   她养大的手足,原是污秽不堪。   她终于记起了所有!   谢琼琚半伏在哨台,追来的弓弩手悄声又急声。   “夫人,这处不稳。”   “这处如今位置有伤到翁主的风险。”   谢琼琚没有理会他们,只双目灼灼盯着挟持她女儿、威胁她夫君、几乎毁灭她全部人生的人。   那个人,正满目自得看城楼下走向他的女子。   一步三回首,似与夫君诀别。   在西边天际云霞收,突降的漫天大雨里,认命重回他的身边。   他那样自得,那样狂妄,掌控着一切。   是当年神色。   当年那场雨。   他在她耳畔言语,她永远记得他的话。   他说,“开弦,上牙,脱钩…”   开弦!   上牙!   脱钩!   时隔十三年,一样的天地雨帘下,她重开弓、弩。   横贯脖颈的箭矢带出血花喷溅在孩子面庞。   青年从马上跌落,看穿着披风跑来的女子,不是他的阿姊。   最后的余光看见,西边哨塔站起的妇人。   风雨中挺立,却不给他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休息一天哈,后天继续,发个红包~感谢在2023-06-13 01:59:37~2023-06-14 00:3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卷儿er 2个;碧玺玉玉、拿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卷儿er 11瓶;绿软件好抠门啊 10瓶;我爱芝芝莓莓、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音音快逃、诺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晋江首发   ◎你能告诉妾,你在惶恐什么吗?◎   暮色上浮, 大雨滂沱。   谢琼琚站在修筑了一半的哨塔上,目光在长久地凝视后有短暂的涣散。被雨水打淋的睫毛勉强抬起,又被冲刷垂下。   连头都因失力而低垂。   她的眼前, 唯剩雨水茫茫和鲜血淋漓。   周遭的困斗之声, 未几也变成了兵戈落地的投降声。   她从哨塔下来。   奔走的速度和来时路一样快。   奔到城门口,世人眼中她的血亲身旁。   谢琼瑛仰面倒在地上,就在她的足畔,血从他身体中汩汩冒出,箭矢横过脖颈, 他已经发不出声响。只是从唇口张合中,能依稀辨出他的话语。   他说,“阿姊……你来了!”   谢琼琚越过他,扶起自己的女儿。   他继续唤,“阿姊!”   谢琼琚一只手搂着孩子,一只手捡过地上长剑, 指向他。   他执拗道,“……阿姊!”   谢琼琚摇首, 终于开口,“我不是。”她将长剑捅入他胸膛, 结束了他本就即将终结的生命。   贺兰泽晚来一步,她将孩子推入他怀中, 自己撞在他胸膛。   贺兰泽扶住她。   她说, “我都想起了, 这么多年……”她的话没说完,终因力竭而散了了意识。   *   十月初五傍晚落下的大雨, 连绵数日不曾断绝。   云中城处在并州北端, 毗邻凉州, 再北便是匈奴之地,气候比别处更加阴寒。谢琼琚在这日淋了许久的雨,当夜便起了高烧。   有薛灵枢在,最是熟悉她的体质病情,贺兰泽便也没多害怕。果然,搭脉开方后,薛灵枢道是只是受了风寒,加之急怒攻心,喝两贴药,缓缓就好。   贺兰泽被袖袍遮挡的手干干搓过掌心,点了点头,“劳你去看顾皑皑。”   皑皑有些严重,脖颈有刀伤,小腿的箭矢伤因为缝合的粗糙而重新裂开,又被喂食了不少软筋散,内外都需要救治。   薛灵枢带着一众医官研方开药,拆线去腐,一连忙了两昼夜,方将她伤势稳定下来。   贺兰泽闻过,心下稍安,然眉头却也不曾松开。   近身的霍律和薛灵枢等一干心腹自也不觉奇怪,毕竟眼下诸事还需要他主持打理。他们理所应当觉得是为这处。   谢琼瑛死后,手下三万兵甲尽数投诚。   翌日,十月初六,贺兰泽将这部分人分作两处。一处留在凉州护防,一处由原本冀州刺史宋淮带往冀州镇守。   十月初八,北边匈奴来犯,当是前头听闻并州上下离心,谢琼瑛又有攻占之举,欲想趁势撕下一片肉来。   却不想不过是一预备许久的计策,更不想这场仗这般快结束。   贺兰泽得消息,派李洋领兵对抗。   按公孙缨所言,李洋这些年磨炼得足够,从九皇河之战,到中线攻占虎牢关,立下不少战功。   但是这会让他领兵对抗匈奴,如此独挡一面还是头一回。   议事堂中出现不同的声音。   乃是前两日从凉州赶来的贺兰泽的大舅父,贺兰敦。   贺兰敦乃贺兰氏家主,多年来在青州主持大局,因早年发妻亡故伤心情郁,身子不大好,便鲜少征战。   直待贺兰泽出走,受贺兰敏所请,方守在凉州苦寒之地,如今随着威望渐重,两鬓亦频添银丝。   他所言亦是在理,“匈奴狠戾善战,李将军未曾与之交过手。从旁辅之即可,主将可换旁人。”   贺兰泽接来话语,“那贺兰将军有何人选?”   “殿下不弃,老臣可去。臣早年二次与匈奴交手,尚有经验。”   “如今十月天,贺兰将军早年腿脚有疾,恐有不便,还是保养为上。”这话是讽刺,还是关怀,全在听的人。   而说话的贺兰泽面色无波,话语平和,只继续道,“将军或者再荐一人!”   贺兰敦看着这个外甥,闻前话不由背脊发凉。然闻后半句见之又是一副真诚谦谨的模样,遂一颗心缓缓定下,“那就让犬子去,他自幼随着老臣,虽无有与之对战的经验,然耳濡目染,多少知晓匈奴习性和作战习惯。”   “末将但凭差遣。”出列的贺兰正乃贺兰敦长子。   “如此甚好!”贺兰泽颔首,“贺兰正为参将,择日随同李洋出征。”   此话一落,堂中议事者多有尴尬。   任谁都能看出,贺兰泽这是拂了母族的脸,明顺暗逆。   贺兰敦更是在这个外甥反复的话语中,被逼出一身冷汗。   议事堂散会,贺兰泽却又留下贺兰敦,道还有事有劳他。   贺兰敦接过热茶,饮下一口。   见原本堂上高坐的贺兰泽转来在他一侧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分卷宗递来。   “三舅父经冀州,遇山洪,全军滞留险地,送信求援。”贺兰泽递去卷宗,持茶盏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茶汤上的茶叶,“此事就不放在堂上议了,大舅父亲去一趟吧。”   “殿下……阿郎!”贺兰敦看着手中求援的卷宗,识出胞弟亲笔,心中再恨慨,然这个时候也只得再为他辩解两句,只叹道,“此番你三舅父延误军情,定也吃到苦头了,我来训诫他,断无下次。”   贺兰泽这才停下拂盏,押了口茶,也不接他的话,只道,“事不宜迟,大舅父点兵前往。眼下将士们的性命方是最重要的。”   贺兰敦观其容色,辨不清喜怒,终是起身领命离去。   和匈奴的这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余日。贺兰泽原早早得了情报,不过是小股兵甲,不是未跟上迁徙的大部队,便是王帐派出刺探的先锋,无论哪一种,都非主力,李洋对之绰绰有余。   此番让李洋前往,分明就是特意给他镀金的。   然李洋不仅镀了层金,更是立了实绩。   十月十一,同匈奴交手不过半日,匈奴便发现来者硬茬,匆忙撤退。奈何李洋追咬不停,直追到大青山处,发现匈奴暂歇的王帐。   遂调转马头佯装收兵逃离。不想当夜却抓山中羚羊野兔,泼皮取油脂,又命手下倒尽水囊清水,以粮换当地一镇之酒水,装入水囊。   平旦之际,领弓箭手三百,纵马直奔匈奴王庭。弓箭手未持弓箭,只按命令各自抽出马背上的水囊,拧开塞盖,高甩扔出。   漫天酒水如雨下。   于此同时,李洋从后出,三支滚油箭,越过酒水密雨,延成一片火海。   火入王庭,自绝不了匈奴根,但烧毁粮草无数,将其王庭逼出更远。   至此,李洋一战成名。   归来云中城复命。   贺兰泽将原本让其担任凉州处酒泉郡太守的嘉奖,直接改成了担任凉州刺史。   彼时,乃十一月二十,贺兰敦已经救出贺兰敕,正在冀州养伤。闻此讯,贺兰敦只长叹息,贺兰敕择气不过。   直道,“长兄守凉州多年,他怎能说换人便换人!”   “不对!”他从榻上起,“长兄,他分明故意调开你。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休得胡言!”贺兰敦四下环视,“阿郎到底姓齐,这山河寸土,原都是他的。换便换吧,我也老了,想歇歇。”   贺兰敕尚有话说,却被长兄将嘴堵住,“你且想想此番延误战机,如何平他怒火方是上策!”   “他能让长兄前来,自是不想将事闹大。”贺兰敕躺回榻上,“我下回注意便是。再者,他能拿我如何!”   贺兰敕合了合眼,“凉州不要也罢,左右我处四州,姻亲裙带,盘根错节皆流有我贺兰氏血液,他动不起。”   “你养两日,亲去向阿郎秉承失误。” 贺兰敦劝道。   “这……他都不追究了,我还要送张老脸作甚。不去!”贺兰敕拒绝。   十一月二十二,李洋携妻带子,前往凉州赴任。   谢琼琚出云中城相送。   李洋作揖折腰长谢,“若无夫人昔年指点,断无某之今日。”   谢琼琚摇首,“师父引门路,修行在自身,原是你自己的造化。日后,下莫愧对当地民众,上莫负君恩期许。”   云中城朔风已起,黄沙漫天。   谢琼琚目送他们远去。   竹青道,“姑娘,这处风沙大,我们回吧。”   谢琼琚想了想,“回去也是一个人,择处客栈,我们住一晚,正好看看这处的街市。”   她招来潜在人群里的霍律,“你派人同郎君说一声,今个我不回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不该传错,亦不该听错。   但贺兰泽脑子里只有五个字,“我不回去了。”   于是,他不顾夜黑风高,纵马出了云中城。   丢下偏殿内、前两日才让人从永昌郡带回的谢氏族人和谢琼琚汝南的外祖一家。   谢琼琚恢复记忆了。   薛真人说过,过往不堪,是她郁症的症结。   然而,还有一重缘故,是因为她生无可恋,生命里无以为继。   这么多年了,其实贺兰泽一直有个疑问,她不至于无以为继。按她的性子,即便有过不堪过往,但是谢琼瑛未死,她当不会起死志。   因为她的家族,为谢琼瑛所害。   儿郎死者十之七八,女郎流离被污者无数。   她能为了保护家族伤他,怎就不能为了替家族复仇活下去?   而在重逢后的记忆里,她有无数次死的念头,却无半点复仇的意愿。   仿若,谢氏阖族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而并非谢氏子的谢琼瑛却连迁徙永昌郡都带着族人和外祖一脉。   他意识到一些事情,觉得心神俱颤。   熬不住寻来这些她的至亲。尤其是她阿母早亡后,每年代母两次回去汝南奉孝的外祖。   现存的谢氏族人不知真相。   唯剩她花甲之年的外祖父,老泪浑浊,“以为可以将这秘密带去地下,不想今朝还是被迫吐出了出来。”   “吾儿嫁去谢家数年未孕,吃药无数,后野闻民间一方,可收养一子为引子,以此积福受孕。谁能想,十两碎银买来一个那样好的闺女,谁又能想,千辛万苦生下的却牲畜不如!”   “当年,小五为保谢家弃你,殊不知那压根不是她的家。”   生无可恋,无以为继。   贺兰泽离去前,留话他,“谢琼瑛乃收养者,欲夺谢氏权势,方改宗谱,迫尔言假话。”   连战场厮杀都不曾红眼的青年,难得切齿相胁,“将孤之语,原封不漏告与吾妻子,错一字,孤便屠你周身一人。”   夜风呼啸,城郊的闹市只剩了零星几盏烛火。   贺兰泽有些无措地行在马背上,在长街寻望。   自十月初五那日,谢琼琚与他说,这些年里的事,她都记起来了。   她恢复了记忆。   他便一直害怕。   怕到不敢去见她。   她不过就是一场风寒,吃了药,发出一身汗,两日后便清醒了过来。   着人告知他,他嗯了声。让人带话,道是近来公事繁忙,不要等,他宿书房。   确实很忙,没有半点喘息的时候。   他最先做的,便是让人前往数百里外的永昌郡接来她的血亲。   让她有活下去的信念。   然后,他分配好向他投诚的三万人手,安置他们,想着之后陪谢琼琚回去,也算妥善安排了这处。   这样她不会觉得又耽误了自己,心生愧疚。   再然后,他择了李洋抗击匈奴。   如果她还是和先前一样,要和她分开,要他完成大业。   也行的。   他当以最快的速度做,再去寻她。   即便再寻不到,他治理清明天下,总能让她得余生平安。   “这么些日子不见妾,妾也能知郎君做了这些事。”谢琼琚看着被霍律带来客栈的男人,轻叹道,“昨日给你送膳,见你偏阁藏了人,私下问过出行的人手,妾便猜到了。”   谢琼琚先说了这处,“很早妾就知道了,郎君不必将真相反复。”   “只是妾有疑惑,还望郎君解惑。”   “你说。”   “这些日子,郎君因何不来见妾?”   闻这话,贺兰泽垂眸不语。   “妾暗里看郎君,见郎君多有惶恐色,你能告诉妾,您在惶恐什么吗?”   贺兰泽抬眸看她,星眸染湿,却依旧无话。   “你怕我记起所有,再度病发?”   “我不怕,我能照顾好你。”   “你怕我依旧没有生的欲望,一心求死?”   “我不怕,我帮你寻到了支柱。”   “你怕我误了你大业,心生愧疚?”   “我不怕,我安顿好了一切。”   “所以你怕什么?”谢琼琚捧起他面庞,“你再不说,妾就真的不回去了。”   屋中烛影轻摆,男人呼吸急促。   他在与他对坐的妻子眼里,看到五年前,红鹿山脚下两人诀别的一幕。   那是她失忆前,清醒时,平静理智下,最后与他说的话。   她说,“你娶妻生子吧 。”   他从未忘记,之后年年岁岁。   多出来的一个孩子。   拥有过的五年时光。   皆不是那个完整而清醒的她,本意愿赠与他的。   多来,是他偷来的。   “我怕……”踩过白骨、趟过血水,不畏生杀,不惧神佛的男人,未语泪先流,“怕你、依旧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4 00:32:33~2023-06-16 00:0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475596、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蘭蘭 30瓶;小卷儿er 10瓶;14193282、诺顿、42348656、极地星与雪、65376147、洛雨眠、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晋江首发   ◎郎君能为我舍弃全部,我也能为你重新上路。◎   “我怕你依旧不要我。”   这句话在谢琼琚耳畔回荡。   明明他说得哽咽又低沉, 谢琼琚却觉得几欲震碎她耳膜。   那样重,那样痛彻心扉。   从生离,到死别。   她扔下他一次又一次。   她拍他弯下的背脊, 抚摸伏在肩头的脑袋。   年少时, 刀枪剑戟加身,她未曾见他落泪。   如今,连番见过,且形容不雅。   他能哭湿她肩膀,湿透衣衫。   上回见哭成这般……谢琼琚低叹, 是在红鹿山上,她濒临死亡却又枯木逢生之际。   她微微后仰,将他面庞捧起,凑身吻他湿漉漉的眼睛,被泪水划过的面颊,滚动的锋锐喉结, 柔声道, “你问啊, 傻子……”   问我是否还愿意与你同行?   问我怎会不愿与你同行?   一眼,从眼底望进心里面。   男人这会却不问了, 只依旧赖在她肩头。   呼吸灼热,素手捏颈探入, 口齿衔耳以沫。   成一刻无声的发问。   “不行, 这会我替换的衣裳都没有……”是不能给他半点好脸色。   “明日去购!”他喘着气, 尾息纠缠。   忍过近一月的惶恐煎熬、忐忑不安。   顶着额角青筋,攥人的指尖发白, 从榻上起身, 抱人入榻间。   欲求脚踏实地的确切与安稳。   看她松开的抹胸间, 峰峦挺立,白玉生辉。   看她眉目弯下,整个人在战栗中缩成新月模样。   看自己融进她潮湿凤眼中,她陡然睁大的双眸比月华更美更温柔。   “……别、离开我……”云巅处,男人嗓音发哑又发紧,溃不成军。   “那年有句话没说完……”谢琼琚竟在这刻抽出一分清醒。   在一身潮红蜜色里,睁开一双亮如星辰朝露的眼睛,“余生,你好好爱我。我们好好过。”   记忆流转,这是她为他诞育第二个孩子时未竟的话语。   原来,红鹿山脚下并非诀别词。   原来,相爱才是她最后的心里话。   这夜,他带她几回云雾中穿梭,深海里摇摆。   待水向东流,月向西落。   翌日整个晌午,屋子都未见门开。   只有竹青过来侍奉,被贺兰泽隔门吩咐去置办衣衫。   谢琼琚模模糊糊地听着,撑起眼皮瞪他一眼,未几重新合眼睡去。   没有急着赶回云中城。   偷得浮生半日。   两人缓步走在城郊小道上。   本是说好了走一走,消消食。   然而,这样一走,便走得有些久。   战后初平的地界上,朔风拂面还是带着血腥气。   因时节枯败的草木被断了根,再不能春风吹又生。   三三两两衣不遮体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擦身撞过谢琼琚,奔往城门口施粥的竹棚下。   谢琼琚被人护在路边,看不断涌去的难民,看近身处圈住她的结实臂膀。   谢琼琚道,“那年我从长安来,便是这样的光景。”   贺兰泽道,“更早前,我入长安时,已是这般模样。”   谢琼琚有些惭愧,“我们吃多了,出来消食。”   贺兰泽安慰她,“我们吃谷粒果腹,未曾鱼肉旁人。”   他牵着她,五指扣得愈发紧,“回去隆守城,我们种田织布打猎。”   谢琼琚被他拢在掌心的手有些抖,抬眸看他,落下眼泪。   他又说,“去城中置办些你喜欢的衣衫布料,食物种子。水土不同,我们可以慢慢试着培育。”   “还有,这会且寻银钱兑好那处的货币,不然有银也没法用……你想想,还要些什么,过日子寻常的物件,你总是心细些!”   他牵着她,往城中走去。   她却顿在人群往来的城门口。   “如何不走?”他回眸看她。   她回顾周遭往来的人。   看不远处乞粥的民。   看老人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   看流离人如同失群的鸟。   再看,面前男人。   在这一场情爱里,他退啊退,低头又折腰,卑微地乞求。   就算她说了,要和他在一起。   他也依旧不敢奢望太多。   于是,她随他入城,却没有置办任何的东西,只回来云中城。   *   转眼又是数日过。   枝头飘落的黄叶化作入冬的第一场雪。   贺兰泽依旧很忙。   本来是打算前往冀州将尾事处理,耐何这一场雪落,勾起这处本就阴寒的气息,贺兰泽便有些受不住。   那年在无极崖深潭中伤的肺腑,染的寒症,稍一不保养调理,便发作的厉害。   今岁八月至十月的一场仗,尤其是最后的决战上,如注的大雨淋打,便成眼下境况。   如此再不敢路上颠簸,只得滞留至此。   但到底也没闲着。   他连日处在议事堂中处理公务,几乎每日都踩夜色方归。   谢琼琚便披着厚厚的狐裘,撑一柄竹骨伞,给他送药又加餐。   他自然喜欢她过来,却又呵斥她不要再过来。   柔和了面容,缓下声色后,给的理由是,“雪天路滑,莫让我忧心。”   谢琼琚余光扫过堂中官员并不友善的神色,亦未多言。   只听话颔首,不再过去。   但她隐约记得,议事堂中,除了并州本来的属官,还有不少仿若是生人面孔。   派了竹青暗里去看。   竹青说,近两日,愈发多的外城官员都来了云中城。   门口车辆重重,车驾上挂着青、冀、徐……各种字眼的牌子。   “如此寒冬,这处又是大雪飘飞,这有何事急的?”说这话时,竹青正在陪着谢琼琚制衣裳。   前头公孙缨送来了一张墨狐皮,原是给贺兰御寒的。   大雪封门,外头铺子尽数不再营业。   谢琼琚便拿来自个缝制了。   贺兰泽有的是衣衫风袍,她抚着油光水滑、绵密厚实的皮毛,回想前头青雀的身量,给未曾谋面的小儿子做了氅衣,短靴。   “不会又有战事了吧?”竹青从谢琼琚手中接过靴面,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要是真这般,一时半会我们可是回不去了!”   谢琼琚揉了揉眉心,合眼歇了会缓解发酸的双眼。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她看见或未曾看见的场景。   譬如,议事堂内部分官员不善的眼光。   譬如,议事堂门口逐渐多出的车驾。   “不必忙了,这些都不缺的。”片刻,她睁开眼,看见竹青已经收好尾,这会正在收拾其他季节的衣衫用物,放在一个个箱笼中。   她知道,这是贺兰泽吩咐的,让她有空便慢慢拾掇。   都是新的,新置办的。   竹青闻言,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隆守城中怎会不缺!   还是郎君说得对,往来一趟不容易。   “千山小楼里什么都有。”谢琼琚终于开了口。   竹青怔了怔,放下手中活计,回来谢琼琚身旁,“我们不过是来帮忙解决并州之危。姑娘,您不要回去那里……”   提起千山小楼,竹青竟有些后怕,她怎么都忘不了自家姑娘有身孕的那段时日,是被怎样磋磨,耗尽心血,“殿下已经表明他还是愿意陪您继续避世的。不,他分明很激动,甚至是感激您许他伴着您。就是小郎君,殿下也说了,我们可以接他走的。殿下说,总之一切有他,不必您忧心。姑娘好不容易身子好些……”   这个是比贺兰泽还要早,心中只有谢琼琚,事事将她放在第一的人。   谢琼琚拉过竹青的手,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摇首道,“恢复记忆的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过去五年,且当我养病。我病入膏肓无暇顾及别人,便也罢了。”   “但我在郎君手中获得新生。新的一条命,不该用来避世。皑皑有理想,蕴棠有责任,还有自出生便未曾谋面的小儿要成长,还有你要给你寻个好儿郎好好地嫁了。这世间我有这样多的牵绊,有这样多有意义的事要去做,何必躲于人后,躲于虚伪的平静假象里。我重活一遭,该重看世界。”   谢琼琚眼眶泛红,鼻尖冒酸,只仰头深吸了口气。   眼前有无数画面绵延过。   大都是有他的场景。   上党郡没有半点犹豫的随她纵身一跃,千山小楼中舍弃一切带她远走,红鹿山佛前长跪无极崖绝壁摘花,还有隆守城中的纡尊降贵陪她粗茶淡饭……   她抬手往上拂过眼角,将眼泪抹干,转身却见这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   夜色深沉,烛臂渐短。   确实是该回来的时辰了。   竹青在榻上起身,识趣地带着侍女下去。   她便索性转过身子,偎在男人还来不及烤热的怀中,一点体温扛不住雪水寒潮。   她抓来他的双手,给他哈气取暖。   已经有太多时日,都是他负重前行。   她搓着他的手,抬眸看他泛红的眼角,“方才妾说的话,郎君都听到了?”   贺兰泽点了一下头。   谢琼琚道,“妾还未说完,本就想寻这两日于你说明白的。”   贺兰泽看着她,等她的话。   须臾,却又摇首,“别说了!”   谢琼琚却坚定道,“妾要说,妾今生已拥有太多,很是圆满。不能拥有的,譬如高堂双亲,生身者不知在天涯何方,养育者尽归尘土。然郎君恩母仍在,切莫留有遗憾。而妾亦为人母,也很想自己的孩子。”   谢琼琚停下片刻,又想回来云中城里,议事堂中往来出入的人,堆在案上累成小丘的卷宗,在某个她送膳食前往的午后。   他伏案休憩,她翻卷阅过。   是太多人系在他身上的前程和希冀。   如今熙熙攘攘入城者,不是因为又有战事起,而是要寻一位能平战事辟天地的君。   然而,他却无声无息,背负、处理,推拒。   甚至为此,不许她露于人前,置于刀尖。   只自己担下极有可能的骂名。   于私,奉母不孝。   于公,待下不足。   这是个人,再坚毅,他也会疲惫,煎熬。   却面对着她,还是只说要和她回隆守城那个世外桃源。   甚至在她回来城中,没有置办任何前往那处的东西后,他索性自己私服入长街,把衣衫头面,谷粒种子,银钱货币,全部备了个齐全。   他不舍她再受伤害。   她又何曾舍得,他这般艰难。   她揽其颈入胸怀,给他香糯至极的温暖,“郎君能为我舍弃全部,我也能为你重新上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6 00:02:50~2023-06-16 22:5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坐等更新 5瓶;半微、我爱芝芝莓莓、26475596、极地星与雪、音音快逃、6537614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晋江首发   ◎杜攸送来的是贺兰敏写的定亲文书。◎   谢琼琚至此便是表明了态度, 但贺兰泽却未急着回去。   云中城的议事堂中,每日依旧人员往来匆匆。   晨钟未起便入内,暮色降临亦不见人归。   贺兰泽也不避他们, 极有耐心地坐在堂中, 身披大氅,手捧紫金手炉,听他们来来回回天下民生,君君臣臣地讲述。   听得腻了,或是哪个言语过了, 他便咳两声。   反正他确实染病中,稍咳得用力些,便真能咳上好一阵。   咳得面色发白,鬓角生汗。   守在一旁的侍者赶紧奉了养生茶给他,有时是枇杷叶冰糖水,有时是贝母干草梨汤, 总之都是止咳的药膳,没有半点虚假。伴着他每日两贴的浓稠汤药, 一点浅淡甜味抵不过腥涩苦味。   讲述天下大势的官员,论述伦理德工的儒生, 便面面相觑闭口停下。   闻这室内未止的咳嗽声,任甜苦混杂的气味丝丝钻入口鼻。   贺兰泽饮药毕, 漱口净手, 皆无声而有序。唯有放下拭水的巾帕时, 也不知再次咳起手中失了力道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帕子被扔入铜盆, 激起水花四溅。   太过安静的堂中, 这点水声和水花, 便显得尤为突兀。   莫说捧盆的小厮,便是一众官员都不由心下一怔。   他却仿佛未有察觉,只重新捧起暖炉,缓带轻裘虚虚靠在座榻上,抬起并不怎么聚光的双眼,“抱歉……你继续说!”   眉目谦和,端方有礼,是一副病弱中清贵公子的模样。   然不知怎么,方才侃侃而谈,针砭时弊、甚至激昂中几欲要抨击谢琼琚狐媚惑主、贺兰泽囿于情|色的不阿官吏,唇口张合了两回,最终拱手道,“太孙殿下且保养身子为上,这日不若散了吧!”   怎能散了?   辜负冒风雪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的有志之士。   贺兰泽起身,虚弱眉眼里盛满真诚色,盖住片刻前的一抹凌厉,只就着他们话语道,“诸位所言皆不错,眼下乱世动荡,国土不合,长安城内君者上乃天命不佑,下则百姓不拥。这处东线上确实难得数州一心,然孤有心,却也无力。”   “自然,诸位不远千里聚首于此,孤亦不会任尔白来。”   他捡起案上细麻鞭,对着沙盘图作分析。   从现有的兵力分布到入长安的道路,或是渡九皇河,或是中线直入;又与他们无保留地讲述各种人手安排,或留下守城,或随之奔赴前线;甚至连入长安后,如何定京畿旧臣,安抚原世家贵族都一一告知。   最后,他于原处落座,抵拳掩咳,“孤之一副躯体,虽流天家血,然人品欠缺,不堪以承天命,掌社稷。诸位皆是贤德之才,还是另觅明主。纵是定要择个齐家人,长安宗室中尚有留存。”   说话的郎君不似玩笑,闻者却无人敢将这话当真。   这日散后,官吏三五举首,择出一点味道。   太孙殿下之缘由乃自己人品欠缺。   可是,这缺在何处?   思来想去,辱他清誉,使白玉染瑕的便只有他私德一处,便是其妻谢氏女当年上党郡上那点不洁之身。   然于天下作比,这处当真瑕不掩瑜。   却又有人很快否定,殿下所言定不是这处,谢氏女与他和离再嫁,眼下可不是他妻子。何来污浊其身!   如此颠来倒去,诸人猜疑不绝,又不敢深问,到最后还是觉得是谢氏女诓诱了明君,当年可不就是使之冲冠一怒为红颜,隐居不理世事吗?   倒也有为谢氏证名者,譬如公孙缨便直言道,谢氏女前有上党郡毁协议保联盟之举,后有猎杀谢琼瑛守云中城之大义行,非尔等口中不良人。   很快,竟是证明了公孙缨的说法。   这日,议事堂依旧各种劝谏声,贺兰泽依旧寒疾不止。   午膳时分,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谢琼琚送药过来,二人在偏殿歇着。徐、青两处的刺史派人暗里观之。   观谢氏女是如何狐媚惑主。   只见六合如意屏风上,映出一袭婀娜倩影,传出的话与这影子一样单薄恍惚,竟还带着哀戚之声。   “郎君为何还滞留此处?妾早早便说了,愿意与君一道西征长安。如今局面,进出之官员,多半认为妾误了郎君。妾当情何以堪?”   半身在屏风外的男人,停下手中汤药,“同你有什么关系,实乃我病弱之身,近些年身心俱疲,勘不起此间大任。我且去与他们说了,不让他人重伤与你。”   谢氏竟是鼓励太孙殿下出山入世的。   又两日,谢氏再送药膳入议事堂。暗里闻话的人还未到位,满堂正假寐休憩的官员便依稀闻得偏殿的争吵声。   未几更是见到谢氏掩面跑出,于午后风雪稍霁院落中,被青年郎君硬拉回殿室内。   人被掩入屋中,却掩不住她压抑许久的话语,那样激烈、委屈、急切,“你纵有千般理由不归,不回,但是你口口声声爱妾,日月可昭。又如何不设身处地为妾思虑一番?妾为人母,思念妾的孩儿!妾想见他,想抚育他,妾为他无惧露于人前……我们回去吧!”   谢氏原是这般想要归去的。   是故,太孙殿下到底在意何事?   迟迟不归。   云中城这月里的风声早已传入辽东郡,这日之后更是有人送信至那处要求解惑。   腊月初八这日,城中广施腊八粥。   从辽东郡驶来的一辆双骑马车入了城中。   车中人掀帘看竹棚下领着一众官吏家眷施粥的妇人,只捋须笑道,“早些年,殿下可是将她护于室内,半步不舍她外出见人,她亦见不了人。可见如今大安了!”   身畔弟子亦望过去,“殿下眼光便未曾错过,非要言错,也是这俗世眼光世俗!”   “然既要入世,便只能与世俗为伍,守世俗眼光。”老者笑意愈深,“你师兄深知此理,方滞留此处,迟迟不归。”   “君臣间的博弈,未成君臣前,他竟先赢了一局。”   来人杜攸,贺兰泽的授业恩师。   在遣散了旁人,关上书房门后,先前的满意化作了为人师的肃正严板。   这个世上,自贺兰泽当年赫然离去,多年不归后,群臣诸官中若还有谁能呵他两声,所言话语能入他耳中,大抵便只剩杜攸一人了。   然看着奉茶于前,难掩病症的弟子,杜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示意弟子接过茶盏。   “关起门来,为师喝你一盏茶,也是受得起的。”   贺兰泽在一侧恭敬坐下,“蕴棠愧对老师多年教导,老师能饮此茶,蕴棠心中稍安。”   杜攸蹙眉看他,竟是扔了茶盏,“你愧疚是有,但不妨碍你随佳人走天涯!”   侍奉的弟子掩面而笑,噗嗤出声。   贺兰泽挑眉放下客套色,腆着脸道,“若老师此来,亦是同旁人一般……”   “沉荣,去烧了。”杜攸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递给身畔的子弟。   “老师,蕴棠错了。”贺兰泽匆忙起身,绕去沉荣处,与他作揖,“烦请师弟赐还文书。”   “师兄折煞我了。”沉荣还礼,却未将文书奉上,只问道,“师兄不妨猜猜这文书所言何事,到底是何文书?”   贺兰泽看着那掌中四寸长短的滚金方贴,清俊面庞慢慢燃烧起一层桃花色,久不聚神的星眸中情意如涟漪漾开,浓密睫羽压下,嘴角却携笑翘起。   他平素也常笑,但那是人前的应付色。   比不得眼下温柔缱绻,情动模样。   沉荣瞧他神色,又是颓败又是惊喜,对着恩师道,“师兄竟是知晓此为何物。”   “既输了,这个冬日且将我草堂四书重新抄录编纂。”杜攸从弟子手中拿过那文书,交到另一个弟子手中,“你造势许久,劳我这把老骨头弄来的,且好好收着!”   “不对,不能收,赶紧送去给你夫人看看。”   【今齐姓之家,泽,凭冀州杜攸保亲,遵其母贺兰氏之命,与长安谢氏第五女缔亲。自聘定后,择日成亲,所愿夫妇偕老,琴瑟和谐,喜今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此证!】   杜攸送来的是贺兰敏写的定亲文书。   在谢琼琚见到的同时,这份文书亦被昭示在云中城的议事堂中。   没有比如今档口更好的时机了,四方诸侯聚在此处,皆为见证。   亦是在此顿悟,太孙殿下私德亏在何处。   成家立业,齐家治国平天下。   顺序不能错。   各个催他平天下,可他还没成家。   还没有将她光明正大领于人前,还没有用齐姓真正娶她。   与其在天下大安后,再与各方臣子、与他的母亲周旋拉扯他的婚事,今朝尚且他握着主动权,一柄了了。   *   入夜,天边一抹新月。   在蒙蒙细雪中,月光冷冽而模糊。   谢琼琚合下窗户,还在看那份文书。   “知你并非在意这些世俗的礼仪,但是老师曾经与我将,活在红尘俗世里,且需按着这世俗的规矩。我们既要重如红尘,那么这个尘世该有的,我总要给你。”   谢琼琚合上帖子,仰首看站在面前的男人,拉他袖角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谁说我不在意这些,我就没忘记你说要用齐姓再娶我一回。”   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意退去些,“那我们即日启程吧。与你吵架给人做样子是假,可是想念阿梧是真的。”   “前头战事耽搁着,便也罢了。此番战事平,且赶紧回去吧。眼下走,路上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夜。”   谢琼琚指了指一侧箱笼,“也没多少东西,妾和竹青都收拾妥当了。”   贺兰泽扫过箱笼,又回眸看她,笑道,“你这样,皑皑会生气的,我也很是不满。”   “妾……”   薛灵枢交代了,皑皑的脖颈外伤和被喂食的软筋散都是小事,但是小腿的箭矢伤因为缝合的粗糙,极易感染,一定要愈合了方下地走动。   至于贺兰泽,确实是风雪路难行。莫说车马劳顿,这养在屋内,夜晚都咳醒数次不止。   谢琼琚垂眸无话,半晌道,“那妾让薛大夫先回去,这些年都是他照料在阿梧身旁。冬日严寒,他护着,妾总也安心些。”   贺兰泽含笑颔首,“那处有比薛灵枢还厉害的薛素,这处有两个且需他的病人。”   “你是旧疾,皑皑是养伤,妾伺候你俩还不成吗?”谢琼琚说着伺候人的话,拧起的眉宇更像要吃人。   择日风雪稍定,薛灵枢和杜攸同归。   回来这日,正好是腊月二十九,小年夜。   阿梧闻薛灵枢归来,很是高兴,催人推他出府迎候。然想了想,又止住了,且去了贺兰敏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6 22:59:02~2023-06-17 23:1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榴莲千层 10瓶;洛雨眠 2瓶;诺顿、喜欢吃辣条、我爱芝芝莓莓、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晋江首发   ◎我们有阿梧,便是什么都不惧的!◎   正是午后歇晌的时辰, 贺兰敏在陶庆堂东暖阁中阅书。   说是阅书,其实阅的是贺兰泽小时候临摹的帖子,和给后来稍大些重新抄录的佛经。   自太\宗朝起, 佛教从大月氏传来, 中原之地盛行起来,昭文帝发妻孝思皇后最是尚佛,座下女眷为表心迹,即便无有兴趣亦多随之。   譬如身为太子妃的贺兰敏,将门出生, 祖父辈都是一生杀伐、血海里出没,不信神佛不由天的烈性。   她亦是如此。   然毕竟皇后之下,论尊贵者便属她。便也成日设佛堂,陪尊长听法会,读经书。久而久之,于外人眼中, 竟也成了个吃斋念佛的慈恩妇人。   便是她的儿子,赠她之物, 多来都与佛有关。   寄人篱下在青州庭院里,偷偷种植文殊兰赠与她。   灭冀州袁氏时, 纵火焚屋舍却不忘下令将正堂庭院中的一颗菩提树迁移出来,道是结了菩提果与她安神用, 又道此后再也无需她仰人鼻息。   再后来, 他断筋伤骨归来, 身子稍好便抄写这些佛经与她。   那会,才弱冠的少年靠在榻上哄慰她, “孩儿又能拾笔了, 来日握刀也不是难事。”   她垂泪不止。   他笑, 又叹,无奈道,“阿母莫落泪了,伤了眼睛,我还得给您将这佛经放大重抄一遍。”   她止住泪水,他却到底还是给她重新誊写。   贺兰敏抚摸着佛经上的字迹,有遒劲者,有绵软处,皆是她的儿子在那七年里对她无声的爱意。   他出走的这些年,她没有再回青州。   便也不知青州城中的文殊兰是否还活着。   亦无需菩提果助眠,因为光照料他的那丁点血脉,便足矣让她疲累不堪,沾枕合眼。   遂只有随身带来的这些经书,时时翻阅,聊慰思子之情。   “祖母!”一个声音将她唤回神,阿梧谴退了侍者,自己推转车轮入内。   “大冷的天,不好好在屋里歇晌,跑来作甚!”贺兰敏示意绘书嬷嬷赶紧上去推车。   “祖母不也没歇着吗?”到底一路过来,阿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靠近暖榻桌案处,瞧见案上佛书,搭上翻页的手微微打颤,“阿翁的字真好看。”   “你的也不差!”贺兰敏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哈气,“不是说好去迎薛大夫的吗?如何过来了?”   提到这处,阿梧面色黯淡了一瞬,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翻看佛经,“我也不是专门要迎薛大夫……”   贺兰敏蹙眉。   “阿翁他们一道归来吧。”片刻,阿梧顿下手,扫过那佛经字迹,黑亮眼眸中闪着细小的光,却道,“大冷的天,我才不去候着!”   “冻出病来,操心劳神的还是祖母。”   他的目光始终穿梭在那佛经字迹上。良久,闻侍者通报薛大夫过来请安,他遂一下挺起了身子,昂首看向屋外。   然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他早该想到的,若双亲归来,书信中定是早早说了。再者,阿翁回府,侍者怎会将薛大夫报在最前头。   薛灵枢入内,给贺兰敏问过安,转头便给阿梧望闻问切,“脉息平顺,不沉迟,脾肾稍虚,但整体尚好。我们阿梧身子越来越好了……”   “所以先生就可以不管我了。”阿梧猛地抽回手,别过脸去。   薛灵枢愣了愣,同贺兰敏对望过,不由笑道,“怎会呢,这不冒雪赶回,专门顾着你的身子?你阿翁阿姊可都伤着不曾痊愈,我是撇下他们特地回来的!”   “先生不必哄我!”阿梧推动轮椅,转去了内室休憩。   “原是我不好,和他说他父母许会一道回来。”贺兰敏有些尴尬,转念又道,“阿郎何处受伤,严重吗?”   薛灵枢顿了顿,“主上乃旧疾,寒症发作,如此经不起寒气,遂而不曾归来。”   “寒症?”贺兰敏惊道,“他不曾有此疾患,如何便是旧疾?”   “外头日子艰难……”薛灵枢虽未说是给谢琼琚寻药之故,然推着日子稍算算也能发现是这些年里累起的伤。   贺兰敏的思绪有些飘忽。   延兴十九年的隆冬,她曾去过一趟红鹿山,欲领他们回去。然贺兰泽不仅拒绝了她,还道自己时日无多。   当即急咳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彼时,她以为他只是急火攻心,并不相信他诛心之语。   原来,当真已成病症。   “可损他年寿?”已过天命的妇人话语颤颤,叹道,“你且该留在那处的,这处有你叔父,能出何事!”   “老夫人安心,主上是应季的病症,又是自幼调理的底子,只要好好养着,总能在您膝下奉孝的。”薛灵枢顿了顿、直白道,“只要您不拒、不难为他。”   贺兰敏抬眸看他,片刻道,“你退下吧。”   午后出了太阳,屋檐上雪水化开,点点滴滴落下来。   贺兰敏扶额望着远处愣神,许是时辰稍久,整个人晃了一下。在通铺休憩的孩子不知何时将目光落在老妇身上,有欲上去扶她的冲动。   奈何他左脚落了地,右足却绵软无力,只堪堪坐回轮椅中。甚是还闹出了一点动静。   贺兰敏循声看过来,正要开口,便先闻了孩子的声响。   “祖母可是思念阿翁? ”阿梧往前两步,小小的手勉强将几缕珠帘撩起,同妇人四目相视。   她自然想。   哪个母亲会不想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些年里,很多时候的思念模样,是做来给这个孩子看的。   让他看,他素未谋面的生母惑走他祖母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他的父亲。   天长日久,他的认知里,便有一个狐媚祸水、离间母子的母亲,和一个情孝两难的父亲。   每每他这般问起,贺兰敏便总是揉着他脑袋与他说,“没有一个母亲是不想自己孩子的。”   初时他只是听,只是点头。   慢慢地,他会反驳。   森冷道,“阿梧不幸,便有这般不堪的母亲。”   有些话不必贺兰敏亲言,府中的嬷嬷,时不时来此探望的贺兰氏宗亲,三眼两语里交谈,慢慢有意无意间让他拼凑出母亲形象。   她与祖母不和,不惜带走她最爱的儿子,却放弃病弱中自己的孩子。   父亲为她远走,带她寻药看病是假,受她魅惑是真。   闻他的话,贺兰敏是解恨的。   她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就这样生死不知地被引诱走。   她前半生耻辱未洗,后半生余愿未达,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毁于一旦。   然而今时今日,面对稚子相同的话语,她却有所迟疑,对于曾经同样的回应生出一丝后怕和悔意。   “祖母!”阿梧落下帘子,推车过来,“您还有我呢,阿梧伴着您。”   “你阿母……”   “祖母不必忧心,纵是她回来,阿梧也一样守着您。”   贺兰敏要说的话,咽下去。   祖孙二人只围炉取暖,日暮时分理妆更衣,前往正堂掌宴。   这日是腊月二十九,为着贺兰泽即将回来,又与谢琼琚正式定亲过礼,千山小楼内由贺兰□□持,齐聚贺兰氏兄弟两家,威望甚高的杜攸,还有薛氏叔父二人,以及分布在辽东郡的守城属官将领等数十人。   只是开宴之前,贺兰敏先见了杜攸。   这位当年她费尽千辛万苦请出山给贺兰泽授业的冀州名士。   “按理是老夫人家事,很多话老朽不该多言。但既然您让老朽保媒,又这般开口,老朽且多言两句。”   “其实说来说去,您既已抬手,通文定之礼,当是已经看明白形势。谢氏女当年那一点所谓洁与不洁的过往,在这乱世之中根本微不足道。您所虑,无非恐她污了殿下名声。可是退一万步讲,纵是她拉着殿下与之俱黑又如何?四方诸侯还不是纷纷对殿下俯首称臣。换言之,相比她拉殿下入污泥,殿下已经带她仰曦光。老夫人何不放开心胸?”   杜攸看对面沉默不语的人,缓了缓道,“老朽说句不甚好听的话,若是老夫人当年不固执已见,或许如今殿下已经入主长安!”   “先生之意,我误了吾儿?”   “望老夫人自省。”杜攸拱手道,“若为天下计,老朽言尽于此。若……”   “若什么?先生但说无妨!”   杜攸摇首,“夫人若有天下心,旁的老朽不论也罢。 ”   这日晚宴,杜攸未再出席。   贺兰敏看着那处空出的位置,有些心神不宁。   未几,因杜攸的缺席,部分官员在酒过三巡后便陆续借口离去。   晚宴过半,席上剩下的十中八\九是贺兰氏宗亲。   “阿姊,这大过年的,怎也不见阿郎携新妇归来!”贺兰敕晃着酒盏,扫过对面的薛灵枢,笑了笑道,“薛大夫都回来了,这新妇还要摆什么谱,难不成要您亲去迎回。”   “三弟饮多了,再饮盏醒酒汤吧。”贺兰敏一边给身侧的阿梧盛汤,一边轻声道,“是你阿翁阿姊伤着了,才晚些回的。”   她抬起头,冲着薛灵枢道,“那处就夫人一人,若是天气转暖,你辛苦再跑一趟,护他们回来。”   “在下明白的,老夫人安心。”   贺兰敏冲他含笑谢过,贺兰敕处头来两道目光。薛灵枢莫说领会,本也早早有离席之心,眼下当即便起身请辞。   只是见正座上,紧挨着贺兰敏的小儿,终是愧疚。   这些年,护了他身子,调养他病症,却终究没法带在自己身边教养。纵是偶尔暗里言语两句,亦没太多作用。   始终没法说清楚当年种种。   而这厢,闻贺兰敏这三言两语,贺兰敕有些发愣。   待侍者捧醒酒汤上来,他只搁在一旁,稍顿了片刻,转过念来冲着阿梧道,“阿梧,待你阿母归来,你可不能忘记了祖母的恩德。你祖母老了,不比你阿母正值鼎盛年华,吃了养你最难的苦,这将将长成毓秀英杰的样,她倒是回来了,现成的果子!”   “三弟!”   “这处有没旁人!”贺兰敕道,“阿梧最晓得三舅公直性子,没那些歪歪绕绕。同是姐弟,你祖母最是疼惜三舅公,三舅公做弟弟的自然护着阿姊。阿梧,你也有个姐,她若与你有情,护你爱你,你应当回馈。若是逆你惹你,也不必害怕,三舅公给你做主!”   阿梧这会抬起头,拣来巾怕拭过嘴角,笑道,“多谢三舅公,阿梧记下了。”   这场宴会,两炷香后也结束了。   散席的比较早,贺兰敕拖着贺兰敦一同入陶庆堂见贺兰敏。   待知晓阿梧已经在自己寝屋歇下,贺兰敕遂搁了茶盏不再掩饰道,“我瞧着今日宴会阿姊不对劲,阿姊是何意思?您不会当真容下了那谢氏女?”   贺兰敏看他一眼,“阿郎十九岁就娶了她,翻过明日,他们实打实夫妻十四年。阿郎被她伤过,陪她死过,又拼命让她活起来,我不容她还能怎样!再把他们赶到哪个你我掘地三尺都寻不到的地方去?”   贺兰敏摆摆手,“罢了,我认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前两年我睡梦里惊醒,梦里太子殿下问我儿子去哪了!我真是又惊又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百年黄泉下,我如何向他交代啊!”   “再不济,谢氏为阿郎诞下一双儿女,也算是她的功德。便是山野村妇生了两个孩子,我还得给她置办处容身之所,何论阿郎搁在心尖上的。”   “阿姊,就是因为如此,你更得立起来。”贺兰敕环顾四周,压声道,“我不是说不能容下谢氏,眼下长眼睛的都能看清局势,阿郎离不得她。她今日是阿郎妻,明日是帝王后,我们都明白。”   “但是你不能让她一枝独秀啊。你看阿郎且把谢氏宗族残余都接去了云中城,还有顶了长兄凉州刺史之位的李洋,那也是谢氏的人。就眼下光景,谢氏便已经开始这般谋算,哪是我们容不下她,分明是她来日能否容你我!”   贺兰敕说这话时,想的是当年强渡九皇河的失利,和近日被困冀州没有及时救援的错处,唯恐被蚕食兵甲。   而贺兰敏缓下声息所想,是昔年对谢琼琚的种种……   她不由望向阿梧寝屋的方向,半晌,重新提了眉眼,攒出两分气韵,“君王榻,哪有一枝独秀的。族中长成的女郎,好好备着。”   想了想又道,“旁的三弟无需多虑,我们有阿梧,便是什么都不惧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三次元出了点事,没来得及写后面重逢的段落。明天吧,明天有很多空课时间,更章肥的。这章发红包表达一下歉意!感谢在2023-06-17 23:17:03~2023-06-19 00:2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音音快逃、喜欢吃辣条 2瓶;我爱芝芝莓莓、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晋江首发   ◎静默成另一幅山水温柔的画。◎   靠近北地的天空又开始落雪, 入夜时分,云中城内灯火灿灿,觥筹交错, 乃除夕夜守岁。   各地刺史在得了杜攸代传的话、贺兰泽的许诺后, 亦陆续返回州城。   如今城中除了将将兼领凉州刺史的公孙缨,和部分云中城的守将,还有便是贺兰泽和谢琼琚,以及不久前被贺兰泽从永昌郡接来的谢氏族人,包括谢琼琚汝南的外祖一脉。   谢琼琚在给外祖父敬茶后, 略坐了片刻,便以照顾皑皑、给她换药为由早早退了席。贺兰泽目送她离去,回首继续言笑晏晏,掌宴应酬。   谢琼琚于殿门拐角处一瞥,看现存的谢氏族人,   男丁之中长辈皆已不存, 唯剩下五六个族兄弟,和三两子侄。女郎稍多, 有两位守寡的婶娘,还有数位表嫂, 十余位不曾及笄的小姑娘。   对比当年的谢氏阖族,如今所余不过十中一二。   贺兰泽对他们很是热情, 所有的礼数完全是依着她谢氏女的身份给的。尤其是对她的外祖父, 更是执晚辈礼, 恭顺谦和。   她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当年在上党郡她于天下人面前混淆了自己和谢琼瑛的身份, 如今当事人已死, 便也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去纠正身份, 去解释她并非谢家人。   “这也是世俗的道理,且不说一定要有母族依仗。但是待我娶你时,家中总要有人的。”帷幔帘帐中,男人伏在身后吻过妇人肩背,从她肩头松口,移向耳垂衔住。   温热气息喷薄在她一截雪白的脖颈间,惹的她一阵阵瑟缩。   “郎君之意,妾若一介孤女家中无人,你便没法迎娶了?”谢琼琚倚在贺兰泽怀中,一手抚过他面庞眉眼,稍稍调整姿势,侧过头去问他。   极小的一点浮动,却灵敏地将耳垂抽回躲开,反咬住他还未来得及回神闭合的唇瓣,只用贝齿磨过,报复他片刻前的逗弄。   男人蹙了一下眉,低头与她口齿交缠,半晌方喘息道,“我是这个意思吗?难道不是想你好上加好。旁人有的,长意也都要有!”   说着,他将她脑袋拨转过去,将一身滚烫精骨熨帖住她,道了声扶好。   谢琼琚还欲转首言语。   贺兰泽合眼道,“劳夫人专注些,一心二用哪处都无好滋味。”   “冬日严寒,妾担心郎君身子不济……”   “你闭嘴!”   这是乾平元年的最后一夜,是爱人相拥的至欢时刻。   *   翌日便是乾平二年,正月初一。   城中人人拜年贺岁,互道新春佳节,人和事兴。   谢琼琚在外祖父处逗留的时辰稍长了些。   即将古稀的老人老泪浑浊,拍着她的手与她闲话家常,告诉她一切安心,她就是汝南明氏与长安谢氏唯一的孩子。   又与她道,当年知之者五人,三人尽归尘土,剩二人乃自身和长子,定守口如瓶。   再道如今明家剩余人口,望她看在多年祖孙之情,且仁心待之。   谢琼琚颔首,“外祖父且放宽心,安享天年。”   天年至此终。   汝南明氏的尊长,辞世于新春第一日的夜中。其一直侍奉在侧的长子亦因连日操劳,突发心悸随父而去。   三日后,明氏族人送骸骨回汝南。   贺兰泽派兵甲护之。   谢琼琚戴孝出城郊十里跪送,归来坐于堂中沉默许久。这数日间,谢琼琚原都很少开口。   贺兰泽见不得风,未曾远送,只看着愣神不语的人,谴退侍者上前搭话。   “长意。”他低声唤她,心中有些忐忑,“你是否……”   后面的话,他没有启口。   有些话并不好说。   索性谢琼琚在这一刻给了他回应。   她对上他的眼睛,嘴角噙了抹若有若无的笑,轻轻摇首,“妾没有想到旁处,更不曾疑心郎君。”   她看着男人面上缓缓定心的神情,只拉他至近身处坐下,“外祖父虽年事已高,然远谋之心一点未少。且用自己本就时日无多的寿数,和多病之身的长子一条命,换了你我的安心,换了我的承情,换了你对他们阖族的庇护。妾看透这处,只是心中多有感慨。外祖父所求不过族人平安,而谢氏一族如今亦是人才寥寥,阖族孤寡老幼意图同样不过锦衣玉食,故而他日郎君赐富贵即可,权势还是少些吧。”   这一年新春,竟是由两条人命拉开的序幕。   贺兰泽颔首应她,“你说了算。”   “还有一处,亦由妾说了说。”她本有些疲惫地靠在他怀中,这会抬眸,眼中有了些光彩,“此番回去,阿梧处妾说了算,郎君不许插手。”   “他是你的孩子,自然你说了算。”说这话时,贺兰泽不免想起自己生母,只顿了顿道,“只是这些年多来都是阿母照料他,若他一时适应不了,你也莫伤心。”   谢琼琚笑着点点头。   过了上元节后,虽天气依旧冷寒,然大雪彻底停了。日头出来,一连数日地上雪水冰渣化开。又两日,新泥翻干。   谢琼琚便再也忍不住,只催促贺兰泽出发。   “莫说妾不关心你,妾且算着日子的,你自十二开始,至今五日夜中都不再咳嗽,睡的都是完整觉。反累妾时时提着一颗心,不是伸手摸你身上被褥,便是闻你呼吸已否顺畅。只能白日补眠。还有皑皑——”她看着隔案对弈的父女俩,“都能下地了,剩一点疤痕,左右在小腿上,不碍什么!”   “你俩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谢琼琚将手中书卷扔去棋盘中央,拂乱父女二人的棋局。   “阿翁,你管管你夫人!”皑皑眼看就要吃下贺兰泽大片白子,眼下骤然被弄乱棋局,几欲跳起来。   冲着谢琼琚道,“阿母故意的是不是?且帮着你郎君,没你们这般的……”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谢琼琚从贺兰泽手里接过书卷,目光不屑地扫过棋盘,只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你阿翁可不是放水,这放的是海吧。”   书卷被她握在手中卷成桶状,一头戳向棋盘一角关键处,“你阿翁一点也没把你当作对手,如此不尊重你!”   皑皑近来喜欢上了围棋,贺兰泽是这方高手,于是闲来便被缠着对弈。   资深者和初学者,教导时他还甚有耐心。然待皑皑已经有了初步的基础,四下寻人对弈时,贺兰泽这般棋艺精湛者便委实不欲和她下。   奈何谢琼琚早早便以要为阿梧学推拿这正大光明的理由,躲的远远的,如此便苦了贺兰泽,硬着头皮陪女儿。   于是,从云中城到千山小楼,从去岁十月深秋至今岁三月,时时能看到父女二人隔案对弈的模样。   谢琼琚则在另一边,捧着从薛灵枢处得来的医书,在他教授下,一页页学习推拿方法和招式。   千山小楼主殿东边的梅林凉亭里,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贺兰泽瞧着娇媚明艳的妻子,从方才的嗔斥恼怒又复了这一刻安静阅书的模样,心下稍安。   他们是正月二十五出发离开的云中城。   比之一过上元节,谢琼琚便一个劲催促回来,其实不过就多滞留了八|九日。原是他年前得了谢琼琚愿意留下的话后,特地飞鸽传书请了薛真人出山,再诊一回她的身子。红鹿山大雪封山,故而拖到了数日。   薛真人道是眼下无大碍,但是郁症顽固,多来随心境和环境而反复,交代还是多观察留心的好。同时又将两味调理郁症的方子留了下来。   二月初八回的千山小楼,至今将近两月。其实所谓环境并不是太好,虽然贺兰敏一派慈和地迎入一家三口,然而阿梧却不曾融进来。   哪怕这三人是他的双亲,手足,他也不曾亲近。   入府门那日,贺兰敏带着他在府门口迎候。   贺兰泽最先从车中下来,回首扶了一把身后的皑皑,待谢琼琚下车时,阿梧已经自个推转车轮回了屋内。   在陶庆堂用的晚膳,入院时,遥遥便见祖孙二人在东暖阁临窗的位置,贺兰泽抬手止了通报。   本是想着一家子骨肉不必麻烦,大冷的天通报来去,还要孩子出来请安问候。然待走近后,他便有些后悔。   站在门外毡帘前,里头的对话听得很清楚。   贺兰敏问,“方才迎候你阿翁阿母,怎就早早进来了?”   阿梧道,“我就想看看阿翁,看见便好了。阿翁果然英朗俊逸,原是祖母教养得好。”   贺兰敏又道,“但你没有问好请安,少了礼数,便是祖母的不是了。”   阿梧便继续回道,“那一会阿翁来了,我向他请安。”   没有有一句提到谢琼琚,贺兰泽面色有些发沉,牵着她的手陡然用力。   谢琼琚看他一眼,将他往后拽退一步,“孩子喜欢你还不好吗?至少我们之间,能有个与他搭上话。我们两个都没养他,他没都不喜欢就不错了。”   贺兰泽看她素白面容上撑起的笑意,低声道,“不急的,许是阿母平素说妾多些,慢慢来。”   谢琼琚便挑眉,“所以也很正常对不对?总不会常日挂在唇畔念叨的是妾,若是如此妾反而畏惧!”她将手从他五指间抽回,捏了捏自己的袖摆,抹去一层薄汗。   贺兰泽看她广袖中的痕迹,陡生一刻不该带她回来的念头。   至今三月里,雪尽梅花落,换作桃花色。   阿梧和谢琼琚的接触寥寥无几,若非谢琼琚每日晨昏定省前往陶庆堂请安,根本见见不上孩子。   贺兰泽见他同自己还算亲近,接了几次来书房中,一起阅书练字。只是闲来话题偏上谢琼琚,阿梧便不怎么接话。或者谢琼琚送膳食过来,他便行礼告退。   为此,上月里在他又一次避着谢琼琚的时候,贺兰泽没忍住发了一通火,问他何至于此这般待自己生母。   不料,小小的孩童并无多少畏惧,只反问道,“阿翁又何至于此,这般待自己的生母?您回来,除了接孩儿过来时,您又有几回去见过祖母!”   “放肆!”贺兰泽被激怒。   “住口!”谢琼琚挡在阿梧身前,低斥贺兰泽,“孩子说的在理,以后多去看看阿母,亦可陪着阿梧,一举两得。”   身后孩子冷嗤一声,转头走了。   贺兰泽被人攥着手腕,低眸清晰看见她五指之间半截血色褪尽。   这之后,谢琼琚有过两回,在睡梦喊着“阿梧”的小名惊醒。   贺兰泽拍着她背脊,擦去她额角薄汗,“明日我让他搬来这处。”谢琼琚的梦魇已经许久不做,细算近一年她都好眠。如此下去,贺兰泽只觉又回最初那两年。   “你明个起,每日抽时辰去陪着阿梧,耐心些!”谢琼琚拂开他的手,饮了一盏温茶安神,“我吓醒,是因为梦到你打他!”   缓了片刻,两人都神思定下些。   谢琼琚重新开口,“你阿母养了阿梧五年,纵是将当年事完整告知孩子,如今心境他亦未肯相信,只当我们是编排他祖母。我们既然回来,便往事如风散,往前走,解决当下的问题。当下也不是很糟,孩子喜欢你,但你将他带来这处,确实有一分陪伴之心,但是其中九分是为我之情。孩子多来能觉察到,觉得你不够用心或者其心不专,不怪他。”   “带来这处我亲自教养,你也能见地,不是一举两得吗?”   “可是你瞧得了吗?罢了,去你阿母处吧!”谢琼琚侧过身,捧起男人面庞,“父子亲情要培养,母子之情要修补,既然回来了,便自在些。”   “你当真无事?”贺兰泽将人抱来怀中。   “你听话,我就没事!”谢琼琚道,“郎君应了妾的,阿梧处妾说了算,郎君不插手。如今,妾便命你每日择时辰去陪他,不许敷衍!”   贺兰泽低笑了声,竟是在这等他。   当是起了效果的,便是眼下时刻,阿梧破天荒头一回入了千山小楼的主殿。   原本正阅医书的谢琼琚因揉着发酸的脖颈而抬头,如此一眼望见梅林边上的孩子。   “阿梧!阿梧来了!”她搁下书籍,提裙迎上去。   “不枉我伴了近两月,当是愿意搬过来了。”贺兰泽亦欢喜不少,含笑看过亭下的孩子,落了颗白子在棋盘上,“你师父道你也开始学弈了,不若上来同你阿姊手谈一局。”   阿梧来了有一会了。   他一进院子,便听到东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有妇人调笑郎君给自己女儿放水对弈,嗔他没耐心。有少女不惧阿翁开他玩笑,要他管好自己的夫人。   他们闹过,歇下,便又对弈,读书,静默成另一幅山水温柔的画。   “阿梧若搬回去也成,就是祖母这处院子便愈发死气沉沉。且日后要带上你阿翁阿母多来请安用膳才好。”出门时,贺兰敏拍着他手背与他说。   “小郎君莫听老夫人的话。她其实怕的不得了,最是舍不得您,您阿母带走你阿翁,这会连着你都……”送他过来的安嬷嬷垂泪道,“您这会去,不若和他们说说,且还留在咱们院子里吧!”   谢琼琚来到阿梧面前,接了贺兰泽的话,只柔声道,“阿母推你去亭中,和你阿姊对弈。正好,阿母给你小腿推拿推拿,我们试试如何?”   阿梧按住车轮,平视着半蹲在他面前的人,开口道,“不必了,我就是来说一声,我还是想留在祖母院子里,不搬过来了。阿姊若要与我对弈,可来祖母院中,我都在的。”   “那便算了,我不会去那处的。”谢琼琚还未来得及应声,贺兰泽一句“你来一趟就为特地告知这事”也没能吐出来,皑皑便居高临下回绝了他。   那是本能地拒绝。   皑皑觉得但凡可以选择,她一辈子也不会踏入贺兰敏的院落。   她还记得,她第一回 上红鹿山的缘故。   是因为在陶庆堂中教她刺绣的嬷嬷上吊了,授她课业的启蒙老师莫名死了,她的小马和教授他骑射的老师皆被火烧的半死不活……   她吓得不敢呆在这处。   虽然这些年里,无人和她说过贺兰敏的恶,但是她从红鹿山下来,同有孕的母亲分开,再次被带入陶庆堂的时候,便基本理清了七七八八。   只是,阿翁阿母不言,她亦可当作什么都不知晓。   然这会对着这个手足,话便直白吐出。   逆着风,话语却从高处落下。   阿梧尤觉不善,遂拂开谢琼琚的手,离开了。   “快,追上小郎君,给他推好。”谢琼琚起身,边吩咐侍者边踩上台阶拦下贺兰泽,低斥道,“又气什么,我都不恼!”   谢琼琚确实未恼,也没有太过心焦。   翌日,如常入了陶庆堂向贺兰敏请安。   一如既往,在她站了小半时辰后,安嬷嬷出来传话,让她回去歇息。   谢琼琚笑了笑,两月来,头一遭没有福身离开,而是走过安嬷嬷,踏入了里间殿室内。顺带将身后的侍者一并带入。   阁中,贺兰敏正陪阿梧在练字。闻动静,不由抬起头来。   “这些是郎君和妾为阿梧准备的东西,有笔墨纸砚,亦有绣囊被褥,既然阿梧要留在阿母处,这些便都放这吧。”   贺兰敏蹙了蹙眉,须臾笑过,“那便放下吧。”   “阿母,天清气朗,妾陪您去院中散散步吧。”   贺兰敏本就有些意外她的入内,更意外她的话语,然撞上她眉宇怡然神色,流转目光,一时便也没有推拒,只对着阿梧道,“好好练字,祖母与你阿母出去走走。”   “有什么话,你便说吧。”二人穿过垂柳间,贺兰敏开口道。   “妾没什么要说的,不过是感谢阿母,抚养了阿梧这么些年。”谢琼琚抬手帮她拂开飘在肩头的碎花瓣。   “你竟有此心胸!”贺兰敏笑道,“原以为你会有所担忧!”   “阿母都有心胸容妾回来,妾有何好担忧的。”谢琼琚扶着贺兰敏慢慢走着,“话说回来,妾的儿子守在您身边,您的儿子守在妾身边,要么你我一同担忧,要么你我一同安心!”   “你——”贺兰敏一时语塞。   谢琼琚侧首迎上她目光,笑意愈盛,“只一处,妾要与您说明白,八月里郎君即将西征,这后院之中,还望您莫起事端,乱他心神!”   “你在警告我?”   “不!”谢琼琚摇首道,“妾只是告诉阿母,若郎君心神不宁,无法好好征伐,说不定妾便又将他引诱走了,去过青山绿水、您寻不到的逍遥日子。”   “谢氏女当不是这样的人。”贺兰敏笑道。   风过林梢,桃花瓣飘落更多。   “妾觉阿母亦不是不顾大局的人。”谢琼琚陪着笑,“前头阿梧原已经很愿意随他阿翁住到主殿来,这骤然反复,怕是有人专门挑拨刺激!这便不太好了,郎君昨个乍闻就又险些动怒。这便也算扰他心神。阿母当是了解自个孩儿的,他甚少心绪起伏!”   贺兰敏停下脚步,转过头细看谢琼琚。   “看来阿郎真的把你救活了,脑子转的可真快!”她长叹了一声,搭着谢琼琚的手继续沿花树满慢慢走着,“既然你说得明白,要从大局考虑,我便也直言了。”   谢琼琚拂开前头垂柳枝,认真听着。   “我为阿郎挑选了数位适龄的女郎,你掌掌眼,领去调教调教。”   谢琼琚感受着再度投来的目光,“这……怕是让阿母失望了。郎君带我新生,是要与妾携手白头,不是让妾扮作贤良淑德的。”   “妾若领了这桩差事回去,郎君怕是得气死。”谢琼琚驻足,抽回手腕,“阿母亦不要操心这事了。”   “谢氏,你最好考虑清楚。”贺兰敏完全没有想到谢琼琚居然会推拒这事,推拒任何一个当家主母的本分。   明明她都退步,许她入门,当真是得寸进尺。   “此乃无德之举,你莫要他日后悔。”   “妾永不后悔!”谢琼琚回首,“即便因此,您要死扣吾儿握在手中,万般挑拨,妾也不后悔!妾与吾儿,来日漫漫,妾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9 00:23:51~2023-06-20 00:0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45300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浆 20瓶;迟到的饭团 10瓶;34896658 2瓶;随随、42348656、14193282、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晋江首发   ◎我等你。◎   阿梧在书房中练字。   所谓练字养心, 要求气定、神凝。   然而这会,他明显心神不宁。   起初,是因为那个妇人的入内。   两个月了, 每日她都只是在外面候着, 不曾进来过。   安嬷嬷说,祖母原是省了她晨昏定省。   她这样每日站着,且不说让祖母落人话柄,头一处便是让主上心疼,还让小郎君觉得祖母狠心。其实呢, 祖母缘何晾她,实乃一时还接纳不了她罢了。   她便是连这么点转圜的空隙都不肯给老夫人。   “原在更早的时候,老夫人便免了请安,那会她是当真一回没来过。眼下便来了,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目送两人离去,陪着祖母几十年的嬷嬷再一次忍不住直言。   为什么?   为了做样子给他看。   为了证明她的爱子情意。   阿梧看了眼手中的兔毫, 案上的宣纸,皆是她方才送来的文房至宝。   只是这会不慎写错一笔, 遂揉了纸张扔在炭盆中。   “可是嬷嬷,你不是说她一回来, 定会拼命把我抢回身边,如何今日却把前头备下的东西都送来了?”阿梧移过目光, 看向那些将衣物搬向自己寝殿的侍者。   两月里寥寥数回见面。   阿梧脑海中现出妇人样子。   不是护在他身前挡下他阿翁的呵斥, 便是安静坐在一处研读帮他推拿的医术, 再有便是她每日立在这庭院之中请安的模样。   清晨日光渡了她一身,她站在依依垂柳旁, 平和如斯。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偶尔临窗望过去, 她却只是盈盈无声站着, 偶与他目光接上,便扬起浅笑,然笑意未开却将目光收了,仿若告诉他要专注,不可分心。   浅淡的印记在他脑海中浮现,与“拼命”“抢夺”这样的字眼,并不搭边。   “这样简单的道理,小郎君如何不懂呢?”安嬷嬷压声道,“以退为进啊。当年主上……”   当年事,他听得太多。   祖母并不愿意多言,都是在她垂泪之际,他缠着逼问她才道出几分,而大半都是安嬷嬷讲述的。虽每回也只三两句,但他记得深切,数回下来便也知晓了大概的原委。   当年主上便是这般着了道。   这是安嬷嬷未尽的话。   阿梧饱蘸汁水的笔滴下浓厚的一方墨,晕染在案前纸张上,层层渗透。   于是,他连笔带纸一块扔了。   道是将他原本的笔墨送上来。   谢琼琚送贺兰敏回来时,书房的侍者正捧着这些废弃的东西出来。经过二人处,避在一旁行礼问安。   贺兰敏瞥过,略停了停,“看来阿梧不仅不喜欢你的东西,还厌恶的很。”   谢琼琚不置可否,只吩咐道,“既然小郎君不喜,还是送回我院子里去。”   两个抬盆的侍者面面相觑,连贺兰敏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抬步往里走去,“这种向阿郎告状的招数,离间他们父子,你也稍低劣了些。”   “阿母误会了,妾不做离间情意的事。”   谢琼琚将贺兰敏送到屋内,行礼告退。   她没有转去书房看孩子。   阿梧有些莫名的失落。   是了,大抵是准备了一袭推拒和嘲讽她的话,这会没有机会出口。   贺兰敏亦看着人影离开的方向,怅恨又咬牙。   安嬷嬷捧了茶盏奉上,“主子莫忧,小郎君厌足了谢氏,始终在我们这处的。”   贺兰敏垂眸饮了口,没有多言,只让她准备笔墨,传信给了留守青州的贺兰敦的妾室宁氏。   宁氏是贺兰敏的陪嫁,贺兰敦发妻王氏过世后,便是她一直侍奉左右。   这日宁氏接到信,正好赶上贺兰敦回府,避之不及只得由他看去。   贺兰敦阅信毕,一时并没有动作。   宁氏道了声,“这不是大人一人之事,还是与宗族商量的好。再不济,总要与三叔商量商量。”   “这不是荒唐吗?哪怕是自小家养在我们处的阿梧,如今双亲归来,他的亲事也未必能由我们做主。何论他前头的那个阿姊,二妹眼下也是愈发偏执了,昏招频出!”   贺兰敦说着话,欲提笔写回信拒绝,只道这些月里需忙碌西征之事,让她安分些。   宁氏按住他,“郎君乃一族之主,还是商量着来。再者这姑表之间结亲是常有的事,夫人不过是说挑些孩子备下罢了。”   贺兰敦到底绵软,召来贺兰敕商议。   贺兰敕道,“亲上加亲的事,长兄何故回绝!左右我们自不插手这事,且由他们妇人去主持。何况此翻西征后,家眷门原是要归拢一处的,孩子们一道聚聚,玩乐,养养情意总没什么。”   话这般说了,贺兰敕便将这事交由萧桐处理。   这厢贺兰敏接到回信,虽是回她一切准备着,但贺兰敦还是劝导了她两句。   “夫人就该直接去信给三夫人,如此不必经过大爷,也就免了他这番唠叨。”安嬷嬷给她捶腿,陪她说着话。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糊涂了,还防着阿芷处那个探子夫婿。”贺兰敏押了口茶,回想早年那点事。   萧桐对贺兰泽下药未成,反而被他顺水推舟将贺兰芷嫁给了公孙缨的一个侍卫。后来回神过来,这分明就是早早将暗子插入了贺兰氏处。   故而拣着当年贺兰泽出走,幽州内部又斗得激烈公孙缨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桐设计阿七,使之二人和离,结束了这段为时一年多的婚姻。   前岁时候,贺兰芷择中了贺兰敕手下一寒门出身的校尉。贺兰敕夫妇本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贺兰芷闹腾,那校尉亦骁勇情深。贺兰敕查他家室履历倒是简单清白,如此准了。这两年带在身边用心栽培着。   偏贺兰敏每每想到阿七那桩子事,总是背脊生凉。   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   她的儿子,显然深谙权谋之道,未辜负多年教养,只是竟这般早早防备起了她的母族。心思在这尚上头一转,她便总觉得那探子还在。   谢氏处,如今又这般无德不容人……   贺兰敏便也愈发觉得还是贺兰敕思虑得对,阿梧且得握在自个手中。   只是到底是生身父母,她也无法握得太过。   譬如贺兰泽虽一如既往每日过来陪伴孩子,与她闲话家常,但隔三差五还是会带阿梧前往主楼,见他的生母和手足。   阿梧从开始应付着去,如今又三月过去,竟是开始有些盼望着过去。   贺兰敏不免隐隐觉得忧患。   便似眼下时刻,今日贺兰泽接了紧急军情,平旦时分就赶去了议事堂。谢琼琚过来请安时将话带给阿梧,只让他如常听老师教学,道是晚间他阿翁过来陪他用膳。   阿梧沉默着点了点头。   本来今日约好同她阿姊一道对弈的。   谢琼琚便多说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去议事堂听学,你阿姊也去了。若是听的乏味,便在偏阁对弈休憩,也是一样的。”   “议事堂在论军情,你放着两个孩子在那处,白的扰阿郎。”贺兰敏观过孩子神色,不由出口阻拦。   谢琼琚蹙了下眉,“阿母这话从何说起,除非孩子闹腾,才算扰了郎君。阿梧这般安静性子,怎会是叨扰!皑皑更是不止一回随郎君前往了。”   “这便更荒谬了,好好的一个小女郎,你竟这般让她露于人前。该学的女红不捡起来,做这等抛头露面的事。”贺兰敏扫过阿梧,缓了缓道,“我们这处又不是当年的幽州城,公孙斐无子,方百倍栽培独女公孙缨,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教的文韬武略,养出了百年未有的两州巾帼刺史!”   一番猝不及防的话,又辛又辣。   谢琼琚愣了一瞬。   阿梧即便没有都听懂,但“无子”二字,足矣让他将话反复回味。于是面上原本的期待色一下褪尽,只漠然道,“我不去。”   不去议事堂。   但前头原还应了,同意谢琼琚尝试着给他推拿。   这三个月里,起初随贺兰泽去住殿,完全是应付式的。或者说更像因为贺兰泽来这处看望他和祖母后的礼尚往来。   故而,等那处用膳毕,或者和贺兰泽手谈两局,用过谢琼琚送来得一盏补汤,两碟点心,他便任务完成似的回来了。   后来是皑皑不再缠着贺兰泽,把时辰都让给了他。如此一屋四人,父子,母女分成两处对弈,竟是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   有那样一回,还是安嬷嬷过来接他,他方意识到已经错过同祖母说话的时辰。   一时间,心中愧疚之余,回首看门口送他的至亲,竟生出小小的不舍。   而到这月里,阿梧开始和皑皑一起读书,学艺,不自觉中偶尔便也同谢琼琚说上两句话。   便是这小腿推拿,谢琼琚原摊开医书同他解释了两回。   又道八月里薛大夫随军西征,不在此处了,她若这会掌握得当也可安心许多;若是有所差错,薛大夫还可以即刻指正。   谢琼琚自然也记得这事。   虽观孩子面色,知晓他已经在意前头的话,然还是尝试道,“不去也成,那阿母给你推拿如何?”   阿姊说,“不就是腿瘸了吗?我以前还瞎过眼,还不是阿母想法子给我治好的。你该相信阿母,试一试!”   阿翁说,“以往你是年岁小,又有旁的疾患,这推拿便也不好安排上来。你祖母年岁高,闻这处施来疼痛便狠不下心。但是总不能再这样误下去!”   面前的妇人说,“等你能站起来,让你阿翁教你骑马射箭,然后我们一块去打猎。”   话语在耳畔萦绕,阿梧只对着贺兰敏道,“祖母去歇着,不必陪着阿梧。稍后阿梧再来陪您。”   转而方冲向谢琼琚道,“那就试试!”   谢琼琚几欲喜极而泣,却也知晓他顾及贺兰敏,遂道,“阿母带你回主殿,莫扰了祖母清净,等结束后再给你送回来。”   “大热的天,折腾来去作甚,且在这边便是。”贺兰敏上前握住孩子的手,拍着他手背道,“祖母再舍不得,但总也盼着阿梧早日站起来的。祖母陪着你!”   说着示意侍者上来推过轮椅,送阿梧入内。   谢琼琚看着转去内寝的祖孙俩,一时未再多言,只让竹青回去把医书拿来,顺道请薛灵枢过来指点。   “我来吧。”许是得了孩子的允诺,谢琼琚格外激动,待入得内寝,见侍者正在将孩子挪去榻上,遂止住了他们。   皑皑这般大的时候,谢琼琚常抱她。   抱她逃过东郡青楼牙子的追补,抱她在大雨倾盆的深夜四处求医,奔跑的途中不会感到累和跑不动,只有在停下后容得一刻喘息后,才感觉牙根的酸软和从脏腑冲涌上来的一阵阵血腥气……   当是有过那样艰难的经验,如今在这平缓舒适的环境里,谢琼琚抱起阿梧时熟稔又轻松。   六月天,孩子穿着绸缎,谢琼琚穿着软纱,就两层布帛隔着肌肤,是这么多年来,母子距离最近的一刻。   阿梧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她臂弯中,嗅她身上气息,明明以往不远不近的接触,他清晰地辨别出她熏染的是沉水香。   然这一刻,他侧首屏息,却依旧挡不住丝丝缕缕钻入他口鼻的香气。   是一阵阵遥远又熟悉的奶香。   是属于……母亲的味道。   他抿唇转过头来看她。   谢琼琚漂亮的丹凤眼眼尾携红,眸中闪着泪花,笑意却浓得如同这六月沾露的玫瑰,亮丽又饱满。   层层叠叠的花瓣中裹住娇蕊,是眼中倒映出的他。   “夫人头一回抱小郎君,竟是这样稳当。”安嬷嬷扶着贺兰敏坐下,含笑道,“想来以往抱翁主抱来的经验。话说夫人与翁主是真真的母女情深,去哪都不曾丢下她,这么多年再艰难也是片刻不离带在身边!”   “可不是,眼下皑皑大了,倒也不用你抱了,缠她阿翁去了。”贺兰敏话头再提,“议事堂那处,到底不是女子去的,你还是得规劝些……”   主仆两的一唱一和。   说的是她爱女之情,道的是她弃子之心。   总归是一碗水端不平。   如今长女更是开始听政论政,生生抢了幼子的道途。   谢琼琚把孩子握在床榻,眼见阿梧眼中的一点温情散开,只在榻畔坐下,边撩起他右边小腿,边道,“妾先有的皑皑,自然先和皑皑处着。那会学着抱她,没少让屋里的姑姑、嬷嬷们指导过,虽说有些经验,但多年来也手生了。近些日子,才又练了练,想着别摔了阿梧就好。”   这会薛灵枢已经过来,彼此间的争锋便停了下来。   “夫人,我们先给小郎君施针,然后再行推拿。”薛灵枢走上前来,铺开药箱。   谢琼琚有些失神。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孩子的小腿。   因为肌肉的萎缩,内侧凹陷,存皮包骨却是没有半点余肉,只有左边正常小腿的十中之三粗细。   薛灵枢与她说过,孩子当初在她腹中时,横位而出,不得已已折断了他的右侧手臂和小腿。出生后接上臂膀,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再试过接回小腿,孩子哪里还撑得住,便搁置了。后来周岁之后也曾试过一回,没有成功。又因为早产根基太弱,各种风寒急症连番侵袭,故而心思都在养护他的元气根基上,小腿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模样。   谢琼琚不知怎么偏转过头,目光凝在贺兰□□仆身上,凌厉又持久。   贺兰敏见多了她温厚柔软的一面,纵是针锋相对她也是绵里藏针的模样,从未撕破脸面。这会的一瞥,让她生出两分心惊。   安嬷嬷更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她盯着贺兰敏,阿梧便盯着她。   回眸的一刻,猝不及防对上孩子双目灼灼的眼神。   在无父无母的岁月里,在她再也解释不清楚的时光里,阿梧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受他母亲蛊惑至深。   在连医官都还没放弃他的境地里,欲先放弃他。   “阿梧……”谢琼琚敛尽片刻前控制不住的尖锐锋芒,太多不知从何处开口的话终是化作她唇齿间这两个字。   阿梧闻声,竟也退去一层寒色。   被人唤过无数次的两个字,在这一刻,从这个妇人口中吐出,他不知背后沧桑与委屈,就是依稀觉得不一样。   她总能盈泪而笑,笑意中打颤。   阿梧心中软下一角。   然余光偏见从座榻起身的老妇轮廓,颤颤身影。   他目光沉沉落在谢琼琚身上。   对,祖母说过。   她就是这样惑着、霸着、占着他父亲。   “会有些疼,你忍一忍。”谢琼琚的心绪和思维到底快过孩子,这会已经回来正事上。嗓音里唯剩了冷静和平和。   阿梧从她的眉眼,重新划向欲来未来的祖母身上。   红的眼,蹙的眉,捏着帕子指尖泛出灰白色,同她两鬓霜色呼应。   这才是急他、爱他、忧他的模样。   孩童将眉眼压下,看面容平静的妇人。   看她低眉敛神盯在自己小腿上。   看因她、他才有的残缺身体。   这日她因何在次此处?   阿翁有事不能来,带走阿姊前往议事堂。   她惑着阿翁舍弃他,阿翁因她而偏爱阿姊。   有个声音这样与他说。   但仿若又不全是。   在主殿中,阿姊待他也很好,还让他常去。   她说,“你常来,去缠着阿翁对弈,烦死他。”   她说,“莫怕,本来也是陪我的时辰,我分给我阿弟又如何?又不额外占他功夫!”   “那你也能来陶庆堂寻我!”想和阿姊在一起的,但是总去主殿祖母会伤心。   “我不去!”阿姊的秀眉扬得高高的,一下便回绝了他。   阿梧突然便有些烦躁。   胸腔中憋闷,一颗心不上不下。   拢在广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再握紧。   银针入穴的一瞬,他久而无力、知觉甚微的小腿上一阵尖锐的痛意蔓延开来,惹的他一阵瑟缩。   然却没有容他挣扎,薛灵枢的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他大腿,捏过下一枚银针示范给谢琼琚看。   “先入外侧足阳明胃经的上巨虚和丰隆穴。”他下针极快,痛意上来又瞬间散开,“之后再是内侧穴道,稍后夫人推拿的位置便也是这些穴位。”   谢琼琚颔首,在两炷香后针灸结束后,开始给阿梧推拿。   推拿比不得针灸,乃是绵长缓慢的功夫。   谢琼琚早早便将指甲磨平的手贴上孩子小腿,阿梧便不自觉要缩回去。   不知是因为前头针灸沉积的疼痛,还是不欲被她触摸,亦或是心中百转千回的纠结。总之,阿梧觉得很难受。   偏薛灵枢将他上半身按得那样紧,半点不由他动弹。   谢琼琚的指腹微凉,劲道却是十足,四指在外,拇指在穴,力气又重又钝。   阿梧这会确定是疼痛了。   只一个劲缩起来。   “疼……松开……”   “忍一忍,适应了便好。”薛灵枢安抚他。   “阿梧……”贺兰敏赶上来看他。   “不行便算了!”安嬷嬷帮腔。   “姑娘,您慢些。”竹青低低开口。   唯有谢琼琚低着头,无人看清她面色,亦无人能阻她动作。   阿梧抬起身子,看埋头无声的妇人。   这样痛,可她就不送手。   咬咬牙,他也能忍。   可是剧痛催人意志,让他不想忍。   祖母说,纵是一辈子坐轮椅也没什么,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齐家儿郎,身体里留着至尊的血液,不用站也能傲视天下人。   可这人又说,“你好了,让你阿翁教你骑射,我们一起去打猎。”   骑马狩猎,驰骋天地,真是天大的诱惑。   阿梧躺下去,心里愈发煎熬。   若无这个女人出现,何须这样天人交战!   仿佛他这番不能忍受,便是输了志气……   他呼吸渐平,身子放松,看着如同接受了她的安排。   谢琼琚明显也感受到了,虽然没有抬头,只是由着额角一滴汗珠落下,但轻轻喘出一口气,弯下眉眼,继续给他推拿。   未几,胸口一阵钝痛,谢琼琚眼前一黑,往床角跌过去,幸得薛灵枢眼明手快,一下扶住来她,才没有撞上床栏,划破额头。   “姑娘!”竹青匆忙上去扶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榻上的孩童。他竟然用完好的左腿踢了他生母一脚。   “有没有伤到哪里?”胸口处薛灵枢不好查看,只搭上她脉搏测过。   谢琼琚缓过劲,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孩子的左足。   如果踢她的是他的右腿,她可以安慰自己是他疼痛难忍,然眼下分明是蓄意为之。   阿梧脚趾蜷起,目光瞥在内侧,心一阵紧一阵地跳。   他是故意踢的。   但是本心里不是因为厌恶,是一股被拉扯的气堵在胸腔,他急着想要发泄。   “是不是太痛了些,让你散了意志?”谢琼琚搭了梯|子给他,“再一炷香,还能忍忍吗?”   阿梧没说话,谢琼琚便重新上手。   “夫人身子不适,这处便不用常来了。左右小郎君由老夫人照料习惯了。”安嬷嬷出来送谢琼琚,福身好言慰她。   “嬷嬷已经可是郎君奶嬷嬷?”谢琼琚问。   安嬷嬷自个直起身子,倨傲道,“确实不假。主上幼时,奴婢奶了他许多时日,如今又抱了小郎君许多年。”   烈日炎炎,谢琼琚看了她半晌,道了声,“嬷嬷,辛苦了。”   *   午后贺兰泽回来殿中,见女医正在给谢琼琚检查身子,她微敞的胸口上,起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青紫色。   “这怎么弄的?”他在榻畔坐下,“严重吗,有没有伤到内里!”   “你下去吧!”谢琼琚和好衣襟,坐起身子,“今个我给阿梧推拿,许是头一回他疼痛难忍,没控好他,便踢在妾身上了。医官都看了,药也开了,就是一点淤血,不碍事。”   见这人蹙眉无语,她遂抓来她的手,贴在胸口处,“郎君给妾揉揉,妾便好得快些。”   贺兰泽看了眼天色,尚且艳阳高照,遂合了窗户,抱人去了愣榻上。   “你做甚?”谢琼琚看着翻身上来的男人。   “换旁处给你揉。”   谢琼琚抱住男人脑袋,低斥,“那你把牙收收。”   *   这日晚膳,贺兰泽前往陶庆堂陪祖孙二人用膳。谢琼琚歇在主殿中,因胸口钝痛,没什么胃口。   只是想着阿梧对她的抗拒,难免愈发怏怏。   皑皑瞧过母亲神色,道,“这处今个的晚膳不太和我脾胃,我能去旁处寻些吃的吗?”   谢琼琚看着一桌她爱吃的膳食,愣了愣回过神来,“你、不是不愿去你祖母处吗?”   “我觉的阿梧应该还是愿意见我的吧!前头他还让我去那处寻他对弈。这会我去了,他肯定觉得是阿母让我去的……”小姑娘挑了挑眉,“就当我们都向着他祖母,让他开心开心,他不就是怕他祖母落单吗?”   谢琼琚突然红了眼,抚过孩子胸前发辫。   她不是圣人,若非为了阿梧和贺兰泽,她根本不想看见贺兰敏,踏入她的地方。皑皑经历三位师父伤亡一事后,原和她一般抵触。   今日,竟这般提出。   “委屈你了!”   “付出不得回报才算委屈,眼下不委屈。”皑皑摇头,“且看阿弟如何,要是这样还不领情,我可是要发火的。”   阿梧显然是领情的。   他本来一下午惴惴不安,见到父亲来的一刻,还在惶恐。   却闻父亲与他头一句话,便是问他小腿眼下是否还疼,又替母亲与他道歉,道是她头一回手生,让他别在意。   如此三人一同用膳。   而用膳还未过半,说绝不踏入这处的阿姊便过来了。   “阿母处今日的小厨房膳食不合口,我来讨口吃的成吗?”   “这是哪里的话!”贺兰敏先开了口,“赶紧给皑皑备碗筷。”   阿梧前头盼着她来,然想起今日她前往议事堂的事,“无子”二字在他脑海中来回浮现,便又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连着对贺兰泽亦是淡淡的。   贺兰泽只当他是不慎伤到谢琼琚而惶恐,遂好生安慰。   如此一连数日,因着战事之故,贺兰泽都没有时间同以往一般专门挑出功夫陪伴阿梧。于是来这处的,都是皑皑。   但阿梧待她总是不咸不淡。   因为回回都是皑皑去过议事堂后,转来给他讲解。   他便听来炫耀多于好心。   皑皑剔透玲珑心,数回下来便意识到了,便问他,“你可是想去议事堂?”   阿梧摇头。   皑皑挑了挑眉,“那你可是想我不去议事堂?”   阿梧愣在一处。   “我在你这般大时,也没去过。因为我和你一样,学的课业不多,难以听懂,又是身子不济,去了累阿翁牵挂。”皑皑起身推着他,再树荫下散步,“你真想去,明个你就去。正好阿母近日身子不适,我陪陪他。”   “她、怎么了?”阿梧自然发现了,近十日里阿母都未来给祖母请安。   “无事,就是沾了暑热,有些气喘,被阿翁按在屋内歇着。”   阿梧便不再说话。   这夜,破天荒的,他竟然梦见了谢琼琚。   不是什么荒诞的梦境,很是现实。   乃不久前在主殿里的一些片段。   五月里的一次偶尔聊天。   他说,“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诱惑着阿翁,丢下祖母。”   她笑道,“听谁说的?”   他默声无话。   她又道,“你不是开蒙了吗?兼听则明还未学到?”   他看她一眼。   她又问,“还不喜欢我哪处?有没有讨厌我失了母亲的职责,没有养育你!”   他一点头,“但是我如今也不需要你养育。”   “我离开不在这处,你厌我不养育你。如今我回来,想养育你,你又道不需要。可是你为何不问问我怎就去而复返,不想又想?我可是给你阿翁灌足了迷魂汤,大可继续惑着他不回来,或者回来后再生一个孩子,何必在你这处日日受你冷淡?”   “巧舌如簧!”他出言忤逆   “我们走着看看,如何?”她半点不在意。   阿梧抿着唇口,心道岁月慢慢,走着看看。   那日,他头一回,偷偷细看他的阿母,觉得她像个谜一样,是祖母说得惑人心魄,但分明还有一些可爱。   梦境转换,是他看见阿姊在绘画。   他来主殿,原见过几回,让他好奇心凑上去多看,倒不是阿姊画的如何,是她所用的纸张,右下端都有一处污渍。   细看,是被他毁弃的那摞宣纸。   他没忍住,“阿姊,你怎用这纸张?”   皑皑瞧他落在墨渍处的目光,“阿母给我时就这样了,左右练笔,总不能扔了吧。”   “阿母没说怎么脏的?”   “没有!许是库房里侍者不慎弄脏的。”皑皑一边画一边道,“阿母也不计较这个,以前我练字画画,都是用的树枝和沙土,这样好的纸张一点墨处丢了也太浪费了……”   “没有纸笔吗?”阿梧问。   皑皑抬眸,“我和你这般大时,阿母带着我,我们居无定所饭也吃不饱,哪有闲钱买纸笔。所以如今日子好过了,阿母都紧着我用,但也不能太奢靡。”   阿梧看着案上笔墨,并未多想母亲和手足当年的难处,他也想象不出来。但他想了一处,母亲仿若没有十分的偏爱阿姊。   他扔掉的东西,她捡回去,依旧给阿姊用。   他又想,若是阿姊知道,是不是也会有点伤心。   这样想,他鬼使神差这样问。   却不料,阿姊听后,将他上下来回扫过,从座上下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真的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阿姊聪慧的过分,凑身与他悄声,“你此番告诉我,可还是想着挑拨我与阿母的关系?让我伤心难过?”   “阿翁阿母的血脉根基,差不到哪去!”她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说,都是哪个不做人的东西把你教的这幅心肠!”   心思被戳破,他有些被吓倒。   便如此刻,梦中回想旧事,吓的他一下睁开了双眼。   *   同一个夜中,他的父母亦是睁着眼,没有入睡。   因为前头中线探子传来急报,天子先发制人,集兵甲十二万,欲要东伐这处。故而原本八月的西征便提前了时日。   经过连番几轮商讨,定在六月二十,也就是三日后。   “郎君还有何事不安,说出来妾给你解惑。”谢琼琚用了两贴药,精神恢复了不少,“阿梧如今和皑皑处得不错,阿母处,妾亦有分寸,你且安心便是。”   贺兰泽给卧在他膝上的人按揉太阳穴,只垂眸看她一眼,也不说话。   “郎君实在不放心,怕我与阿母起冲突,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谢琼琚侧过身,“阿母无非怕我一枝独秀,不如便应了她,将你舅家那些姊妹充了后院,如此她也能松手阿梧,我们皆大欢喜。”   “把嘴闭上!”贺兰泽手下用力,戳了她一脑门子。   谢琼琚挑了挑眉,嘀咕道,“妾都担下这不贤的名声了,你还不知足。”   “知足!”贺兰泽将人抱起坐下,“我、就是有些害怕。”   “一样的西征,又是留你一人。”他用下颚磨他额角,记忆难控、回到还没有阿梧的那个年头。   那样一次离别,回来多出一个孩子。   多出一个至今还不曾贴心的孩子。   *   然,在离开的前一日,阿梧过来主殿,让他安心不少。   他向谢琼琚道歉,为那日踢她的一脚。   又道,“以后我们按照薛大夫的叮嘱,五日一回推拿,成吗?但是阿翁马上要走了,祖母处我还想陪着她。”   谢琼琚频频颔首,转身又道,“让你阿翁送你回去吧,正好他也要去与你祖母话别。”   陶庆堂处,自贺兰泽回来,近四个月里,他来过很多次。闲话,用膳,看着一派祥和温馨。   但其实母子间并未能真正静下心来说话,彼此都存着疙瘩。   这回,贺兰泽先开了口,直入主题。   他道,“阿母,此回西征,若是顺利,战胜之际便是接您回长安了。孩儿长于青州舅父家,平心而论,那处虽不见得十足十真心,但是到底收容了你我母子。昔年情,孩儿永记心中;他年利,自也不会亏待他们,哪怕是看着阿母面。阿母放心便是!若是实在忧心,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对象,不该是孩儿,而是舅父他们。尤其是三舅父,去岁援兵云中城之举……”   话语点到为止,他跪首行了个礼,握上贺兰敏微颤的手,“阿母,我还是盼着,你我是母子连心的。”   母子连心。   贺兰敏红了眼眶,同他颔首,“你放心着去,阿母等你回来接我。”   翌日,六月二十,贺兰泽提兵二十万,首次以皇太孙身份,以清君侧之名西征长安。   烈日铺天,草木炙烤,明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谢琼琚带着两个孩子一直送到城郊,贺兰泽勒缰下马,看她身后车驾中撩帘而望的母亲,心中多有不安。   只将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处,却是一阵无言,唯有握在她肩膀的手攥得彼此生疼。   “我等你。”到底还是谢琼琚结束了这场告别。   她以面贴他掌心,给他一句炙热的话,“等你在长安,用天家齐姓来娶我。”   作者有话说:   端午快乐哈!感谢在2023-06-20 00:07:25~2023-06-22 21:4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白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姑娘 10瓶;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半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晋江首发   ◎日思郎君面,夜念郎君身。◎   此番出征, 关于内眷的安排,分作了两处。   凉、并、冀、包括谢氏族人都聚拢在冀州城中,由当地刺史宋淮领兵一万保护。   徐、豫、衮、青四州的家眷则安置在了辽东郡, 其中贺兰氏宗亲如贺兰敦、贺兰敕的妻妾子嗣便都直接入住千山小楼。这处属于幽州, 加之东邻高句丽,遂由公孙缨领兵甲两万亲自镇守。   其实原本贺兰泽的部署并非如此,他原是计划将八州内眷皆合并至青州,明面上留长期在此地的贺兰敦护守,暗里安插霍律极其人手给谢琼琚, 如此做双重保护。   但六月初议事堂才开始讨论,贺兰敦手下参将便道,“老夫人与夫人皆在此处,暑热之际,没有劳烦主上亲眷长途跋涉,改州另置的, 且由他处家眷汇聚辽东郡即可。若是此处铺陈不开,可分两处安置。”   这看似是一个合理且尊上的提议。   但往深处一想, 其实是贺兰氏舅家同贺兰泽之间博弈序幕的拉开。   贺兰泽命大舅父贺兰敦镇守,一来是因为多年来贺兰敦留守有余而行军不足, 二来贺兰泽也确实更想挪出属于自己的人手宋淮和公孙缨,让他们于前线立下战功。   毕竟贺兰氏掌了整整四州兵甲名士, 互为姻亲, 盘根错节。加之思及九皇河和云中城两役, 贺兰泽显然不愿再被掣肘良多。   然这小小参将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豫、衮三州刺史趁机进言,内眷不惧奔波, 愿意来此辽东郡。   其中贺兰敕更是表示, 在这事讨论前, 其妻萧桐已经启程来辽东郡看望老夫人,已在路上。   而这次讨论后,两日后又遇贺兰敏头风发作,不日又沾染暑热,医官道旅途劳顿,怕是不宜奔波。   加之长安征伐之势汹汹,为尽快安置后方,抢占中线要塞,贺兰泽遂妥协,放弃八州内眷共聚青州的决定。   便成眼下局面。   陶庆堂中,送完贺兰泽归来后,贺兰敏正在佛堂礼佛。   上香毕,绘书姑姑扶起贺兰敏在一侧榻上坐下,捧来薛素专门调配的汤药。   贺兰敏蹙眉嗅过,抬眸看了眼薛素,“统共就喝了那一碗催发头风的药,你都给调理小半个月了,能少喝一口吗?”   “病去如抽丝,一口也不能少。”薛素低眉板脸回话。   当日为着让贺兰泽同意贺兰敦前往,留下他自个的人,贺兰敕翌日入堂中,同贺兰敏商议法子。   贺兰敏知晓多说无益,遂想了这么一出。   “其实您何苦如此,主上的安排亦是稳妥。”薛素四下扫过,压声道,“再者,主上并非寡恩薄情之人……”   贺兰敏闻言,轻叹了口气。   自己儿子是怎样的人,她多少清楚些。   是个记恩感恩的。   但是他欲让长兄留守青州,便是起了削权之心。谢氏处又是连纳新人都不肯,如此下去,如贺兰敕所言,贺兰氏一族的荣光能延续几时。   她少不得多作筹谋。   “有些事你不懂,你且将心思花在你堂中草药上,好生调养我身子便是。”   “那主子还多一口少一口地推拒,还不赶紧用下。”薛素堵住话头,示意绘书将醒口的蜜饯捧上。   贺兰敏用药毕,薛素退下,屋中便又只剩主仆二人。   “主子!”绘书瞧过薛素远去的身影,不由安慰道,“薛大夫不懂,奴婢却明白,您啊到底是为了贺兰氏一族,但还是放宽心,小郎君如今还是向着您的。”   贺兰敏搁下拣蜜饯的叉子,就着铜盆净手,“你也会说如今二字,便是能感觉到孩子的心有了偏转。谢氏是个厉害的,不动声色以退为进,为了儿子更是能委屈自个女儿,让她跑来我处示好……”   “母子情,手足情,融在血里的东西,说不定哪里便越过了我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情。”   她看向东暖阁空荡荡的屋子,摇了摇头。   阿梧前有主动道歉。   后闻她占了暑热,便是已经安好,还是跑去主殿让她推拿,不愿她来回走动。   这样的转变,于子成长,愈发懂事,自然是该欣慰的。   但是,于贺兰敏而言,同样是可怕的。   “那夫人您还纵着小郎君往那处去!”绘书挪过铜盆,转来贺兰敏身后,给她按揉肩颈,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主子,奴婢冷眼里瞧着那谢氏不似跋扈之人,有没有和她化敌为友的可能……”   贺兰敏偏转过头,掀起两道沉静目光投向她。   “奴婢多嘴!”绘书噗通跪地,将头埋在她足畔。   “起来!”贺兰敏看了她片刻,只长叹了一声,“我不是没想过,杜攸也说了,她那点过去不算什么,阿郎又百般爱重她。我原是给了机会握手言和,于她道她还是正妻主母,不过是添些新人与她共处。然而,她都不愿。再者……”   贺兰敏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换作你,若有人曾欲杀你,已经刀横于脖,你可能原谅那握刀之人?”   空气中静下一瞬。   绘书至此慢慢垂了头,“那眼下要如何?小郎君对谢氏的心思软和了,今日连着安嬷嬷这会都被唤了去,都大半时辰还未归来,这谢氏可是要立威的意思?”   绘书说这话,原也不是空穴来风。   贺兰泽前两日陪着谢琼琚一道来过一回陶庆堂请安。   只将竹青拎了出来,让她随安嬷嬷学着管理后院的事,又道竹青以往掌管谢园也是有经验的,待熟悉后,安嬷嬷便可用心服侍贺兰敏,且让她操持着去。   其实后院事宜,自谢琼琚此番归来,本就是陶庆堂和主殿两处各自分开管理。而如今数十贺兰氏族人入府中,贺兰泽本也未打算让竹青出来协理,只打算下道死令,诸人不得入主殿,留谢琼琚静养。   然谢琼琚却道,“郎君此去又非十天八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两年,妾难道就一直待在殿中,半点不与旁人接触?还不如让竹青帮衬着,后院之事原也是妾的分内之事!妾总要慢慢捡起来的。”   如此贺兰泽遂应了她。   亦是难得地插手内帏事,独将竹青嘱咐给安嬷嬷。   说是向安嬷嬷学习,实乃分去她的权利。   “听闻谢氏那病极易反复,若她真想管,且多给她些事做。反正眼下有的是人,总能生事。”贺兰敏往榻背上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不急,且由着她……”   贺兰敏话语还未说完,便见安嬷嬷回来了。   “如何?夫人可有为难你?”绘书赶忙迎上去。   安嬷嬷冲绘书笑了笑,来到贺兰敏处回话,“主子,夫人说她身子弱,要留竹青专门侍奉,怕是腾不出功夫,故而还是由奴婢统管后院。”安嬷嬷说着,将一应钥匙奉给贺兰敏看。   贺兰敏瞧着各库房的钥匙,思及这才第一日,她便如此示弱,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真若不想管,又何必让贺兰泽专门提出呢?   贺兰敏摸不透谢琼琚心思,只吩咐道,“有什么事,还是告知她们一声,莫要一锤定音。且先观她一阵子。”   安嬷嬷颔首,只是面上愁容未散,低声道,“主子,奴婢离开前,夫人去给小郎君推拿了。奴婢略站了片刻,从半开的窗棂看到,翁主陪在榻畔,握着小郎君的手巧言安慰,小郎君与她们甚是和睦,且不说母子情意,便是姐弟之情也愈发浓厚了……”   贺兰敏闻言,神色没有起伏,只问道,“你回来,他可与你说什么?”   安嬷嬷道,“小郎君说让我给您带话,稍后歇晌起来,便回来陪您,晚膳也与您一道。”   “这不挺好吗,多会疼人的孩子!”贺兰敏展了笑颜,“阿梧本就是个心软的,同他处得好的姊妹兄弟又不是没有,眼下不都来了吗!哪个和他处的时间没有那丫头片子长。”   “接下来,且让他们都伴着姐弟二人,好好处处,热闹热闹!”   *   傍晚暑气稍退,竹青送完阿梧回来,推开窗棂伺候谢琼琚笔墨。   忍不住开口道,“郎君都让奴婢协理了,姑娘为何又将权力还回去?您瞧那个安嬷嬷,对奴婢趾高气昂便罢了,左右她年长。可是她对您是何模样,压根没把您放在眼里。你还这般敬着她!”   “她可是阿母母家择陪入宫的老人,伴了阿母四十余年,又有功于郎君和阿梧,是半个阿母了。郎君平素都对她上礼三分。是故,她用眼皮子夹我两下,算不得什么!”谢琼琚招人近身坐下,捡了册子与竹青看。   “六、六十余人?”竹青惊道,“入住府中的不是就两位舅父家的内眷,怎这般多人?”   她往下扫去,便也对这个数字释怀了。   两处妻妾,加着平辈姑表手足,而这些手足又基本都有了后嗣,便是和阿梧皑皑同辈的孩子,如此是三代至亲。   六十余人便也不算奇怪了。   “这么多人,都顶着贺兰二字,偏你一个撑着谢氏的门面,我让你去协理,和把你推去火盆有何异处!”谢琼琚挑眉道,“还不如我们关起门来过自个的日子,莫惹一身腥!”   “姑娘说得有理,但是……”竹青尚有疑惑,一边研磨,一边问道,“那当初主上一开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您如何来回这般麻烦?”   谢琼琚蘸过墨水,于纸落笔。   “蕴棠君夫如晤……”竟是一心可二用。   笔下未停,话语也未断。   “郎君为我安排好一切,自是妥帖。然我被动接受,看起来总是少有积极和活力,郎君便会始终忧心,恐我少他护佑,恐他自个安排不善。如今时下,我先要了权力,揽下活计,他便会觉得我尚有余力,当然亦可能觉得我是硬撑。故而这厢我再去信于他,告知他实在事多繁琐,有心而无力,推了那差事,只想顾好自己。”   谢琼琚抬眸看贴身的侍女,笑意渐浓,“如此,郎君便会觉得,我尚有精神,然更有分寸。不是郁症时的对诸事无感,但也没有强撑报喜不报忧。如此,他才能少些忧心。”   话至此处,她回想晌午送别时那人神色,不免轻叹了口气。   这是六年来,他们首次分离。   他有一万个不放心。   其实她又何曾安心!   他一身旧疾在身,行军之中还要顾虑后方她与他母亲相处的情境,担心她潜在的病症。是故,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慰他心神。   贺兰泽接到谢琼琚的信,是在半个月后,大军到达冀州之地。因为天气炎热,行军较为缓慢。   而她的信,如同破开七月骄阳的一抹清风,沁人心脾,让他一颗燥郁的心稍定下来。   信上说得清楚:妾辗转两昼夜,日夜思虑,郎君之母族如何这般众人,泱泱一片。妾恐难当大任,怕有差池,故依旧劳心阿母待之。这厢辜负郎君心意,故此告罪。自避于殿中,日思郎君面,夜念郎君身。”   日思郎君面,夜念郎君身。   贺兰泽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只觉看到谢琼琚娇俏又羞怯的模样……   时值有人入帐汇报事宜,遂无奈叠好收拢,然诸将话语绕耳,却都抵不过那最后十个字。   他灌了两盏凉茶,让自己静下心来。   然半晌,却不自觉扶额挡去愈发红热的面庞,只垂下眼睑将自己上下扫过。   “主上?”部将似是闻他笑了一声,不由三五对视,有些莫名。   “今日先散了。”贺兰泽回神,端正姿势,回想这会他们汇报的皆是前方探子传回的消息,以及接下来的气候,不是什么紧急大事,遂道,“孤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议吧。”   遣散诸人,他传人备水沐浴,将自己认真又仔细地看。   夜念郎君身。   谢五姑娘,可真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2 21:40:40~2023-06-24 03:0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酒香 16瓶;极地星与雪、我爱芝芝莓莓、蜗牛格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晋江首发   ◎这夫妻两连反击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路数。◎   “亦念卿, 身与心。”   谢琼琚接到贺兰泽的回信,已经是七月末。信上言彼时尚在冀州,然按照时辰算, 这会该至衮州。   然后待出衮州地界, 便是彻底离开了东线,入中线要塞。   从长安出来的兵甲,远比贺兰泽先行出发,如此两军遭遇便也是在顷刻间。   果然,又十数日, 待快马传信回辽东郡的时候,便是告知两军已经交战。   此时,正值八月中秋佳节,千山小楼中家眷们开宴却并无多少欢声,都在为前线将士至亲祈福。   谢琼琚沐浴在清辉下,罗衣飘拂, 轻裾随风,仰望皎皎圆月, 千里共婵娟。   又两月过去,乃战报传来, 道是出冀州后在东郡的首战告捷。   而因数年前贺兰泽对北渡九皇河,和中线夺要塞的两处提议, 公孙缨和丁朔遂对中线有所布置谋划, 又命李洋为先锋打下了基础。虽后来因谢琼瑛突袭之故丢掉关隘, 但至少熟悉了地形、知晓险口。故而首战之后西去一路势如破竹,到十二月里, 仅半年时间便已经占据虎牢关。   按地图所示, 接下便是洛阳城, 函谷关。   函谷关再过去三百里就是长安司隶,此番征战的目的地。   千山小楼中,得此战报,皆欢欣雀跃。   谢琼琚披着厚厚的斗篷从梅林回来,重开半月前贺兰泽的来信。看上头熟悉字迹,却略显潦草的笔势,心下忧虑他入冬见风就易发作的寒疾。   但信上也说了,他在虎牢关占了地势最高的府衙做落脚处。关内之地气温比辽东郡温和许多,眼下两军皆在修养,他不会不顾自己身体而冒险突袭。况且,他的身边还有薛灵枢照料。   一如,她的身边,伴着薛真人。   是他临行前,特地让薛灵枢前往红鹿山请来的。   自八月入府中,便一直伴她左右。   原是为防她郁症而来,但她尚且心宽,并没有发作迹象。如此薛真人便受谢琼琚所托,将精力分给阿梧。   只是薛灵枢方是筋骨一科的圣手,薛真人便也没有太多修整指点的地方,只配合着调配一些减痛温补的药给孩子。   然而,近几日阿梧并不是很领情。   譬如眼下时刻,谢琼琚入内,给他推拿,薛真人的童子送来一盏药,都已经放凉了,他也未喝。   “怎么不喝,薛真人花了三月才研制的方子,这月用来,你不是说身子发热,好受许多吗?”   谢琼琚脱下斗篷,在熏炉旁将手哄热,回来扶他。   *   半月前,阿梧已经可以站起身来。虽然当真只有一瞬,但却让他满怀欣喜。   那日正值午后,谢琼琚如同往常一样抱他上榻。许是染了风寒,谢琼琚弯腰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到阿梧。   得亏是靠近床榻处,阿梧本能扶住了床栏,待谢琼琚回神,竟看见孩子就这样站在榻边。   “阿梧,你……”谢琼琚的目光下滑到他的小腿。   阿梧跌下来,撞到谢琼琚腰上。   谢琼琚动作快过反应,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抱起。然后往上掂过身子,让孩子趴在肩头。   “我方才、站起来了。”阿梧嗓音颤颤。   谢琼琚摸着他后脑,缓了片刻,“要不要再试一试。”   “嗯。”   谢琼琚便蹲下身,让他扶着床栏,慢慢松开手。没有完全收手,孩子摇摇晃晃跌过来。她重新抱住,鬓发贴过他面庞,“阿母给你推拿,明日再试。”   “好。”   阿梧仿佛蹭了她一下,将他卧在榻上的时候,谢琼琚退开身,抬手摸过微乱的鬓角,仿佛还残留着孩子肌肤的温度。   她低着头按穴道位置给他推拿,突然就落下一滴泪,砸在他萎缩的小腿上。谢琼琚一惊,手下动作有些迟缓。但是阿梧的腿很疼,没有感受到,谢琼琚看他无甚反应,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推拿完毕,阿梧看她,问,“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谢琼琚笑笑,“喝药吧,喝完歇晌了。”   阿梧接过药,“今个我想早点回祖母处,告诉她我能站起来了。”   外面落着雪,谢琼琚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派人送他回去。   这夜,谢琼琚失眠。   起初是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孩子站立的模样,后来她合上眼,将那一刻双腿站立的孩子盯着看。   眼泪从她闭合的眼角汹涌而出。   五日一回推拿。   平素为可以多见阿梧,基本都是谢琼琚借给贺兰敏请安前往陶庆堂,偶尔阿梧过来。这日谢琼琚染了风寒,便也不敢再见风。只用了药后,在屋中歇下。   她心中有些急,同薛真人说了情况。   薛真人道,“那便可以每日试试。”   谢琼琚传话过去。   如此挨了数日,风寒彻底好了,正值又一个五日到来。谢琼琚哪里还忍得住,只穿戴好欲往陶庆堂去。   未曾想阿梧先过来了。   “翌日就想来的,但祖母说您染了风寒,怕我染上。”阿梧捧着暖炉,“您好些了吗?”   谢琼琚颔首,“已经好了,正想去看你。”   一如既往脱衣,烘手,准备。   谢琼琚在他轮椅边俯身,“有没有试试?”   阿梧点头,又摇头,“试了一日,摔了,祖母便不忍心。”   “这大冷的天,地上愈发硬,夫人何必操之过急,待天转暖些,再让小郎君练习也成。”送阿梧来的安嬷嬷还未退身,闻言对着谢琼琚道,“若是磕了碰了,反倒不美。”   谢琼琚抬眸看她一眼,只对着阿梧道,“能试试吗?”   安嬷嬷见人不理她,福身退去。   阿梧点头。   谢琼琚便扶起他,这会她半蹲着,两手拖着孩子五指,慢慢松开。   她的目光从他的足间往上移动,至小腿,腰间,胸膛,面庞。   最后,四目相对。   阿梧嘴角扬了下,跌在她怀中,声色却依旧是欢喜的,“比上回久些。”   谢琼琚用力贴着他,他缩了缩,又贴回来。   推拿毕,皑皑过来和他对弈,皑皑近日心情不太好。但顾着手足,不舍母亲一人操劳,便还是陪伴着。   只是谢琼琚问她何事,她总也搪塞。   阿梧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话。   孩子们的小秘密,谢琼琚一时未放心上。   母子三人一道用午膳,之后又一起歇晌。   谢琼琚没睡着,待两个孩子歇下,她便铺开笔墨,给贺兰泽写信。   这封信没寄出去,晚间时分,她重写了一。等待天亮的时辰里,将信看了又看,捂在胸膛一阵阵哭泣。   信上说,阿梧能站起来了。   后来又添了一句:阿梧今夜住在妾处。   后头还有解释:他自个说的,雪太大,不回去了,在这住一晚。   谢琼琚一夜未睡,一直去通铺看孩子。   看他是否踢被子,要给他掖一掖。看他沉睡模样,轮廓像父,下颚肖母。   他在主殿连住了两晚。   谢琼琚说,“待开春,阿梧另辟一间屋子,可以择在主殿。也可以在后院,择一处你喜欢的。你阿姊七岁时,也一个人开院子了。你大了,不好总打扰祖母。”   阿梧说,“好。”   谢琼琚又道,“好大的雪,再住一晚,等雪小些再回去。”   阿梧瞧向窗外,咬着唇瓣道,“成吧。”   话音才落,贺兰敏便过来了。道是两日未见,实在想念。   “对不起,祖母。”阿梧转首看向谢琼琚,“我今日还是先随祖母回去了。”   谢琼琚给他穿戴齐整,“明日阿母过来,带你练习。”   谢琼琚回想阿梧的变化,便是腊月二十四那日回去后开始的。   腊月二十五晌午,她如常去给贺兰敏请安。   陶庆堂的院子里,宁氏、萧桐、贺兰芷都在,还有和阿梧平辈的两个孩子,贺兰敦的孙子贺兰幸,和贺兰敕的孙子贺兰壑。   贺兰壑和阿梧一样的年岁,白胖一团,粘着阿梧玩。   贺兰幸今岁已经十四,是贺兰敦嫡次孙。他生母范氏去得早,嫡亲的祖母王氏亦不再了。便一直由贺兰敏养着。后来阿梧出生,贺兰敏念他一人寂寞,亦时不时将其接来辽东郡,可以说阿梧自小便是与他作伴。   表兄弟间感情甚笃。   谢琼琚来时,在正堂与诸人持礼见过。皆是一派祥和,唯有贺兰芷喜怒于色,面容有些僵硬。   谢琼琚闻过当年事,对她怜恨交杂。   然如今亦算得有缘人,且是自个挑选的,不该这幅不虞神色。谢琼琚转念想起,竹青在婢子间听来的闲话。   贺兰芷与新夫婿成婚至今已是第三年,一直无所出。为此其夫婿徐良被她强硬留下,只说充作保护此地的预备军。实则是让薛素调理身子。   只是到如今也有半年了,还是没有动静,便也难怪她脸色不好看。倒是那徐良,瞧着是一副有温和有耐心、随遇而安的性子。   因阿梧除了近身的几个侍者,一贯不喜太多人跟着,如今徐良无事便也时不时陪着他,引弓搭箭,讲解骑射。   谢琼琚在这处院里碰过两回,虽心中不欲有更多的贺兰氏人接触阿梧,但也没有好的说辞推拒,只盼着早日挪他出院子。   侍者的竹骨伞扬起一点,谢琼琚站在外院遥遥看见,阿梧趴在案桌上,对面趴着的是已经少年模样的贺兰幸,而徐良则站在窗边一处。   念起阿梧喜静,谢琼琚从侍者手里接了伞,示意她退下,自己从廊下走过去。   “就算姑婆和你阿母都催促着你,但是安嬷嬷不是说了吗,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少练的好。你阿母就是急于求成,讨你的好呢!”   “她还好,并没有太急。”阿梧回道。   “你瞧,心都偏过去了吧!”少年屈指弹过阿梧额头。   安嬷嬷上来,给他们添了些茶水,“六公子说得对,小郎君可瞧见您祖母了,两日未见您,满眼的血丝……您忘了,当初你阿翁是怎么一走五年的,可就剩您祖母同您相依为命!”如今放着好好的薛大夫,她不用,还专门请来另外一个,可不是……”安嬷嬷摇首未再言语。   “就是为了把你从我们贺兰氏这处挖出去。”少年直言,转而又蹙眉道,“也不是,除非——”他趴过桌子,对着阿梧耳语。   阿梧听完,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后面是阿梧低低的话语,谢琼琚在掀起毡帘一角的门外,风雪呼啸,已经听不清。   缓了片刻,她方重新掀帘入内。   “……您、来几时了?”纵是方才的话题已经过去,屋内的人难免一怔,最后还是阿梧开了口。   “阿母才到的。”谢琼琚自己脱了披风,对着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歇着吧,我陪阿梧便好。”   掀帘出来,贺兰幸和安嬷嬷不由往后扫了一眼。   贺兰幸冲着徐良道,“不是您说,你能听声辨位,隔墙听音吗?怎没发现她来的。”   徐良有些报赧道,“许是风雪声混杂,一时疏忽了。”   “怕甚,六公子又没说错什么。”安嬷嬷回头朝前走去,“且看翁主对您的态度,可不是就是同我们贺兰氏要划清界限的意思吗?翁主才豆蔻年华的小女郎,若无人撺掇,怎会拒着您?”   “先不可下判断,本公子再等等。”贺兰幸想着姑婆承诺他的除夕晚宴。   *   “你阿姊既不喜六公子便算了,虽说他们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但到底还小,无甚可急。”   对于皑皑的婚事,贺兰敏原在八月中秋宴上提出来过。说是择了贺兰敦的孙子,亲上加亲。   谢琼琚并未表态,一来她不知贺兰敏到底是真心还是旁的用心,二来不知那孩子品性。然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皑皑自己的意愿。   便只道,“姻缘事,还是两厢情愿的好。”   贺兰敏道她荒唐,姻缘二字,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谢琼琚还欲开口,皑皑便已经先她一步道,“阿翁说了,我的婚事他会回来亲自给我做主的。”   为着皑皑这句话,萧桐、宁氏接连跳出。   一个明晃晃指责皑皑宴上插话,目无尊长;一个暗幽幽含沙射影谢琼琚教女无方。   又阴又阳。   谢琼琚觉得头疼,只笑道,“翁主好歹是主子,宁氏是一妾氏,纵是你如今的主母王氏来不及教你规矩,你以往的主子也没有教过你吗?”   王氏又惊又怒,望向贺兰敏,垂眸不敢言语。   谢琼琚顿了顿又道,“至于三舅母,远来是客,且守好为客的礼数。若非要论教——”谢琼琚的目光落在贺兰芷身上。   昔年宴会献酒失|身,尚且历历在目。   萧桐抵着后槽牙,含笑道了声,“夫人所言极是。”   中秋宴,是这样散的场。   事后,谢琼琚问过皑皑,皑皑表示对贺兰幸本是无感,眼下更是半点不想与他沾上关系。   谢琼琚便只当这茬过去了,原未想到那少年郎道是如此执着,竟从阿梧这入手。   “阿姊的婚事,虽说阿翁要给她做主。但是阿翁如今在战场上,这处便是祖母大度,她原也不太想管。但有我和您啊,我是阿姊胞弟,您是她生母,足矣决定她的婚事。”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愈发有成人模样。   但是再似成人样子,终究是个孩童。   这番话,撇清了他祖母,又搬出了女子三从的德行,搬出了“孝道”二字,连番压住皑皑。   谢琼琚看着阿梧,忍过背脊寒凉,只温声道,“按你这话意思,若是阿母也不在这处,祖母提了这一嘴,你又觉得甚好,便会给你阿姊定下来了?”   “嗯。”阿梧颔首,“我自幼同六表兄一道,他人挺好的,与阿姊很是般配。”   阻他练习站立,背后言母无德。   谢琼琚回想片刻前的贺兰幸的话。   十四少年郎,即便她慈心不想他本性恶劣,只当他是为人挑唆。然这个年纪,还在背后论是非,多半乃是非人。   “但是阿母问过你阿姊,她并不喜欢六表兄。成婚乃人生大事,总得让她欢喜!”谢琼琚尚且秉着耐心和阿梧解释。   他想要这事成,至少是他的角度里看到的贺兰幸是好的,姑且有那么一点算为他阿姊考虑的地方。   谢琼琚这般安慰自己。   “所以您去劝劝阿姊啊,试着给六表兄一个机会。”   谢琼琚回去后和皑皑一道用的午膳,论起贺兰幸。   “我原是觉得他自幼丧母,也挺可怜的。中秋后虽碰面有些尴尬,但回回策马狩猎他要随着一道前往,我都没有落下他。”皑皑搁下碗筷,满脸愁容、满目嫌弃,“但是我真不喜欢他,我道了回春日里和李宜的赛马,他就说人家李宜是微末之流,父母起于乡野,让我避开些,莫与之为伴。”   “微末之流又如何?其父抵抗匈奴一战成名,去岁任凉州刺史,现今还不是随阿翁共赴沙场,官职比他阿翁太守位还高一品。”   “上月里更是烦人。初雪后我在后院水榭赏雪景,看得久了些,双目受不住雪上反光,晕眩了片刻。他也不知何时来到我处,侍女没来竟是他上来扶我。我连着唤侍女、姑姑,竟无人回话,只得由他搀扶,心中原也起了几分感激之意。不想他扶我臂膀的手捏得甚紧,还时不时凑近我,也不知要作甚!甚至说好了送我回院子,却将我往旁处引,说是回我屋的路上有积雪水坑……”   “后来呢?”谢琼琚闻言愈发心惊,“后来如何了,你不怎么不和阿母说的?”   “后来……”皑皑湛亮的眼眸转了一圈,“后来我眼睛恢复了,但没及时表现出来,就想看看他欲作甚。他、挨着我嗅我身上香气!不对,他身上仿佛也有些香气,我也辨不上来。但是那神色着实令人作恶。遂途径曲溪时,我引他往岸边走,佯装崴脚趁他不意时将他踢河里去了!”   谢琼琚恍然,“原来前头他落水是你之故,是你踢他下去,又给唤了人手捞他!压根不是什么你途径那处,偶遇他。那你如何不说实话?”   “想想就恶心,再者我踢他那下讲上缘故还得绕回他的居心上,说了谁能信!他左右心虚也不敢多言,就这么过去了呗。他那样子确实与平素不太一样,疯疯癫癫的!”皑皑想了想道,“阿母今个如何会论起这人?”   谢琼琚一时无言,只道了声怪不得你近日不太开怀。   阿梧那处说贺兰幸为这事想好好谢一谢皑皑,如此与她多些相处的机会。显然贼心不死。   谢琼琚思忖片刻,请来了薛真人,让皑皑将那日情形说与薛真人听。   香气,疯癫,起□□……   薛真人问,“还记得是何香气吗?”   皑皑蹙眉,“仿若有些酸甜,很馥郁……”   薛真颔首,“极有可能是五石散。”   五石散。   谢琼琚生出一层冷汗,压住皑皑,冲她摇首别出声。   半晌道,“真人把过阿梧脉象,他……”   “夫人安心,小郎君没有服食的迹象。”   谢琼琚颔首,是她多虑了,阿梧隔三差五在此用药搭脉,她不至于。但是,同样的,她养贺兰幸多年,如今贺兰幸又住在她的院子中。所她不知其食用五石散,亦是没人信的。这样的人,竟还要配与皑皑。   谢琼琚默了两日,在殿中静看大雪纷飞。隔着椒房窗棂,依旧是彻骨的严寒。   如此两日过去,便是眼下境况。   午后时分,阿梧来主殿,也不肯喝药。   按薛真人搭脉所言,这几日送去的温补的药当是也不曾好好用。   屋中退下侍者,就剩母子二人。   谢琼琚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何故如此。纵然她心中已经猜到七七八八。   不想阿梧却反问她,“是您何故如此?如今放着好好的薛大夫,你不用,却专门请来另外一个,到底是何意思?”   谢琼琚记得这话,这是那日安嬷嬷的原话。   “薛真人擅长母亲的旧症,薛大夫要专心看顾你祖母,如此请来薛真人不很正常吗?”谢琼琚回应道。   “就此一桩,看是正常。”阿梧看着那药,“可是连着旁的事,便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谢琼琚道,“你说说。”   “也无甚好说的。就是阿姊和六表兄的事,让您回来劝说,眼下看来是无果。左右阿姊不喜,您也不赞成是不是?”   谢琼琚颔首。   “所以不就很明显吗,您寻来大夫,却不用薛先生;阿姊的婚事也不支持,甚至直接拒绝,就是为了同祖母划清界限。明明是一家人,纵是以往不睦,但祖母也还是将您迎回来了……”   阿梧回想昨日佛堂中祖母和安嬷嬷的对话,祖母多来都是沉默无言,若非安嬷嬷心疼她多言两句,自己根本不知她的委屈。   “我也试着在接受您,感受您的好,我甚至还觉得阿翁去打仗了,您也是一个人,会孤单寂寞,便常日过来,还在这处过夜!我甚至试着忘记你当年生而不养抛下我的行径,你为何还要如此?”   七岁的孩童斥责,素白的面庞上额角有暴露的青筋,双颊是不自然的潮红。   谢琼琚面对着他,有一刻恍惚,耳畔来来回回都是“生而不养”四个字。   一种窒息又憋闷的无力感包裹而来。   她伸手搭上他轮椅,撑着站起身,眼前叠影重重,最后汇聚成贺兰泽的模样。   是他,带她得的新生。   是她,选择回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半晌重新俯身,与他讲皑皑不愿同贺兰幸结亲的缘故,甚至欲要讲贺兰幸服食五石散的事。   当年事是根本,今朝事是爆发点。   谢琼琚尚且残留着理智。   都是对贺兰氏不好听的话,且拣个简单的说。   奈何阿梧没让她说完。   他说,“我与六表兄一道长大,我比你了解他。不愿意就不愿意,您一个长辈,何必如此诋毁一个小辈,用脏水将他泼成这样。”   谢琼琚深吸了口气,慢慢蹲下身来,转过话头问了他一句莫名的话,“你祖母在院中,想来从不背后言说阿母的不是,对吗?”   “你知道的种种,都是安嬷嬷看不下去和你说的,对不对?”   阿梧愣了愣,昂首道,“亏得嬷嬷看不下去,给祖母排遣。也幸亏我听到了,才不至于让祖母那般委屈。”   谢琼琚合了合眼,将炉上温过的药拿来,“喝药吧。”   阿梧别过脸去。   谢琼琚持着勺子吹了吹,喂过去。   阿梧一拂手,将药打翻在地,推动轮椅出殿离开。   *   本该是歇晌的时辰,谢琼琚坐在临窗的位置,招来竹青和满殿侍者,吩咐道,“今日除夕的晚宴,还是皆由安嬷嬷领着陶庆堂的人安排,你们莫去插手。”   诸人面面相觑。   她笑道,“不缺你们喜钱,一样给你们。”   一殿的人都笑了,竹青带她们下去继续缝制军中的棉衣,自个回来她身边,“奴婢们哪是为了赏赐,实在您事事让着那处,你都不晓得那安嬷嬷如何趾高气扬……”   “怎么,她给你们气受了?”   “那倒没有,咱们主殿的人,还没人敢明着给咱们气受。奴婢们就是心疼夫人。”   “没受气就好。”   谢琼琚又寻来皑皑聊了会天,未几薛真人亦来了。三人同坐了一会,皑皑接过薛真人给的药。之后两人散去,谢琼琚便倚在榻上,隔窗又看了一下午的白雪茫茫。   *   未几至傍晚,倒是雪霁云开。   陶庆堂中,正在更衣理妆的贺兰敏心情甚好。   阿梧午后回来后便没有说话,一直闷在房中,她将将过去陪了他一回。   他说,“以后再不想往主殿去了。”   贺兰敏叹了口气,“不说气话,那是你阿母。”   阿梧闻言,便抱住了她,哭得厉害。   “还是主子技高一筹,只用了一个六公子便破了谢氏的防线,这谢氏聪明反被聪明误。”安嬷嬷给她篦着发髻。   贺兰敏看着镜中人,笑道,“为人母,哪个受得了自己女儿险遭受辱。倒是那丫头片子是个能忍的,上月的事直熬到眼下才吐出,差点就让我觉得这计就此哑声了。”   “也亏你,教导着六郎,让他时不时缠着阿梧,想搏佳人一面。总算引着皑皑同谢氏说出了当日事。如此谢氏为着女儿,定会乱了分寸。她这大半年都是用的迂回战术,眼见无效,不赞成接亲的同时自然尝试直言。再加上薛真人入府,抓着阿梧用药,可不就是要与我们贺兰氏泾渭分明的意思吗?”   “奴婢懂了。”安嬷嬷回想数月前贺兰敏的话,“这便是您说的,相比小郎君与翁主手足愈发亲厚,然六公子伴的时间更长久,小郎君自然倾向六公子。 ”   “再者,哪个能信六公子用着那污秽东西。”   论及五石散,贺兰敏的脸色明显黯下来,“六郎也是愈发混账,小小年纪沾这么个东西。待这厢事过,得让薛素帮他戒了。”   想了想,她转首道,“你且盯紧了,莫让他给阿梧用上了。那样莫说谢氏,阿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奴婢晓得,但凡两位公子接触,奴婢都是亲自守在跟前的。”   “还有——”贺兰敏道,“今日晚宴让他同皑皑好好道谢,宴上多来没机会,便散宴后。告诉他,不怕皑皑生气,苦肉计一贯是最好用的。一切由我呢!”   贺兰敏很清楚,当日贺兰幸落水,十有八|九是惹怒了皑皑后,被她蓄意推下去的。本来安她的计划,贺兰幸伤在皑皑手中,她便再添一把柴,让他伤得更重些,如此让阿梧看看由他阿母教养长大的阿姊,是怎样辣手无情的。   很好的一个计策,却不想皑皑推他又捞她,基本成熄火状态。时隔一月虽曝了出来,总是缺了点火候。只要这姐弟情还存着,裂开的母子情总有被皑皑带着,重新愈合的可能。   她需要牢牢将阿梧握在手中,今日这手足也得破了。   “主子放心,宴会事宜都是奴婢操持的,那药奴婢自然会在宴后再给六公子用下,断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将上月的事重来一遍。   在贺兰幸和皑皑之间,阿梧自然更信前者,何论如今心境。   *   然而晚间宴会起,贺兰敏便觉得隐隐脱了自个掌控。   贺兰幸起身给皑皑敬酒,谢她当日救命之恩。   皑皑同他杯盏撞过,彼此饮干。之后又请他用了一盏自己的酪浆,“表兄来的正巧,还剩这最后一盏,您品品。”   吃了一月的闭门羹,这会送上门来,贺兰幸诚惶诚恐,只谢过一饮而尽。   皑皑道,“歌舞起来,表兄且在这坐下吧。”他指的是阿梧的位置,谢琼琚留了他座位,显然他不肯过来。   贺兰幸就此坐下。   谢琼琚余光扫过他一眼,又转向贺兰敏。落在贺兰敏身上的时辰久些,久到贺兰敏感受到她的目光,与她四目相似。   这是贺兰敏第二次见到谢琼琚如此长久而凌厉的眼神,竟堪堪先行避过了。   然在她垂眸的一瞬,只依稀听得少女的一声惊呼。   是皑皑。   隔着霎时静止的歌舞,贺兰敏循声望去,只见贺兰幸离了原本的桌案,正扑向皑皑处。然那处健仆侍卫俨然早有防备,已经在片刻间制住贺兰幸,将他扭转过来。   一张陀红潮湿的面庞,落入贺兰敏眼中。   而口中对着皑皑的污秽浑话则落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   “不是让你宴会后再喂他丹药的吗?”贺兰敏对着安嬷嬷低斥道。   “奴婢没有喂他,药还在奴婢身上呢。”安嬷嬷亦大惊失色。   贺兰敏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抬眸迎向谢琼琚沉静冷眼。   只本能地想到多年前的除夕夜,当年下药给自己的儿子和公孙缨,结果徒遭反噬,中药的却是贺兰芷。   一般无二的情形。   如今,这夫妻两连反击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路数。   只是当年,她的儿子不仅反击,还无声无息插入了那样一颗棋子。   今朝——   贺兰敏看过谢琼琚,又看神思混沌的少年,若说她只要一个贺兰幸,为女儿出气,贺兰敏自己都是不信的。   殿中烧着地龙,案上菜肴热气弥散,贺兰敏却徒生冷汗。待再回神时,殿中已是司膳、医官、侍者齐俱,四扇殿门正沉沉合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段明天写,白天有空了,大概下午两点左右。感谢在2023-06-24 03:03:54~2023-06-26 00:1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590878 10瓶;喜欢吃辣条、极地星与雪、音音快逃、诺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晋江首发   ◎他护我,我亦护他。◎   “医官给我查, 这竖子如何这般情境?”四扇殿门合上,方发出铜锁插销的声响,殿中诸人尤觉闭门声慑人, 然有一重声音落下。   谢琼琚居然要求当场查验贺兰幸身体。   薛真人最先上去, 之后医官陆续而上,最后连着薛素亦上来查验。   原是极其好辨认的征兆,此乃服食五石散之故。   五石散虽上不得台面,然贵族之中多有服食者,如今贺兰幸用了, 大多被耻笑一番,对皑皑的行径真诚地道个歉也便过去了。   左右这桩婚事是不成了。   但贺兰敏本也未对这桩婚事抱有太大的希望,如今没了也罢了。   观过已经闭合的殿门,又看满殿惊惧的人,都向她头来依依目光。   今日除夕宴会,除了千山小楼里的至亲, 还有安置在辽东郡各处庄子上的其他三州刺史家眷。   这三州皆以青州为首,从来一心。   纵然谢琼琚有旁的心思, 也是一人难抵万众。   贺兰敏心中如此盘算过,遂重新定下心神。   “六郎无度, 沾此秽物。”贺兰敏对着谢琼琚道,“待他清醒, 定好好向皑皑请罪。”   “少年郎, 偶入歧途, 也是有的。”谢琼琚嗤笑了声,却又道, “但是晚宴之上, 如何会有五石散?五石散毁人心智, 这贺兰幸一介少年又是从何处得来?以往可是从未闻他用此药,怕不是遭人陷害的!”   她的目光掠过贺兰敏,扫过在场诸人时,却是一派温和之态。   “是啊,得查清楚了,此间这般多孩子。”   “可不是吗,若非翁主处防范得快,今日……”   “如此宴会尚在服食,焉知私下都是如何随意的。”   “若是被诬陷也可就此给个清白,这等宴会竟出此药,经手的人也一并要查!”   宴上三州刺史的家眷显然开始后怕,窃窃私语间多有不满。   贺兰敏听四下低语声,意识到谢琼琚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所以,今日且给我查清楚了。我们中,或是自己的郎君,或是自己的儿子,或是自己的阿翁,为家园和功业皆赴战场。若是连着□□都不安,又如何使他们安心。”   谢琼琚眉宇肃然,贺兰敏阖目恍然。   怪不得近大半年半点不插手后院事宜,原是在这处侯着她。   只是事态远没有她想象的这般简单。   即便在主殿的侍者一一查寻宴会经手的人时,安嬷嬷给她吃了定心丸,道是已经毁去丹药。然却还是从她身上搜出了五石散。甚至在她被束绑押在堂中后,更是从她寝屋找出了不少的药物。   而这处,贺兰幸在诊治后,得了片刻的清醒,吓得跪倒在地,一股脑认下了自己服用五石散的经历。   已有两年之久。   贺兰敏想拦已经来不及。   但凡他不说已经有过的服食经历,但凡他死咬住这是头一回使用,她都能将这事说成是栽赃诬陷,是对方的蓄意为之。   偏他认了,“栽赃”二字便也无从说起。   的确是谢琼琚的将计就计。   贺兰幸饮的那盏酪浆,安嬷嬷身上房中搜出的药物,显然是提早备好,如今当场嫁祸的。   “去吧!”贺兰敏算是彻底回神,只得弃车保帅。   今日宴,原是自己的人手布置,服食五石散的又是自己母家人,无论怎么辨都是落入下风的。   “是六公子自己服用,银钱不够,遂央老奴帮衬,老奴一时糊涂!”安嬷嬷跪在堂中,“还请夫人责罚。”   “六郎亦有罪,请夫人、翁主责罚。”   谢琼琚耳闻二人所言,目光却是落在对面贺兰敏身畔的阿梧身上。   今日晚膳,起初是她几度看他,然他皆不应,半点没有看过她。后来,是他数次投来眼神,谢琼琚余光见到,没有与他相接。   但她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他每一次神色的变化。   从贺兰幸企图侵犯皑皑的难以置信,到贺兰幸被查验当真用了五石散的震惊;再从安嬷嬷被搜出五石散后的失望,到这一刻两人皆在她面前告罪时他对先前误会她的愧疚。   谢琼琚站起身来,走到这一老一少跟前。   “嬷嬷便是久在内帏,难道不知五石散乃有毒之物,多饮伤身?”她目光如炬,问,“你知吗?”   “奴婢知。”   “很好!”谢琼琚笑道,“你既知便该劝。若是劝阻不动便该上报主子,以正六公子。结果不仅不劝,反而出钱纵他食用。是何道理?难不成六公子把刀驾你脖上,亦或者控了你家人至亲以胁迫你?”   “没有,夫人我没有!”贺兰幸匆忙膝行上前,频频叩首。   谢琼琚目光灼灼始终落在安嬷嬷处,“因为你的纵容,今日险让吾儿陷入难堪境地,而你又时时伴在吾子身畔,是否哪一日,一个疏忽便让阿梧用了这药?”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训安嬷嬷,不如说是让阿梧听的。   这会,他的目光凝在谢琼琚身上稍久些。然到后面还是缓缓垂下了眼睑。   乃是因为贺兰敏。   贺兰敏眉骨有轻微的抖动,一侧烛光下将她鬓角的银丝映得更亮,她的手搭在阿梧的轮椅上,握着他的手腕。   握得很紧,似是抓着唯一的希望。   谢琼琚越过地上匍匐的人,走向案前,驻足的一刻,给贺兰敏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然却只有一瞬,谢琼琚弯下腰来,持壶给她斟酒,恭敬道,“阿母照拂阿梧多年,自是辛苦。想来多有精神不济的时候,身边出现这等污遭之人,也来不及查明,妾可以理解。”   “再者六公子乃舅家子嗣,安嬷嬷是服侍您积年的老人,又照顾阿梧许多年,妾皆可网开一面。只是吾儿周遭环伺此等人,妾如何安心!”   一介纨绔子弟贪食五石散作乐。   一个奶嬷嬷纵容帮助寻乐   怎么都罪不至死。   但是论及对家主儿郎的影响,便足矣驱赶遣散他们。   谢琼琚点到为止。   四目相对。   贺兰敏如何不知谢琼琚的意思,事已至此,她要的无非是将阿梧带去抚养。握在孩子手腕的手沁出薄汗,然很快她亦重新理正了心神。   因为,孩子并没有缩回手。依旧由她握着,这么多年抚养之情尚在。   甚至即便这会谢琼琚退而求次,不再等贺兰敏开口,而是自己启口,“阿梧,你祖母处诸事繁杂,日后且随阿母住吧。”   孩童看着她,转首又看贺兰敏,终于道,“阿母,他们犯了错,你罚他们便是。祖母这厢定然已经很伤心了,我……”   谢琼琚有些失望地站起身。   她今日所举,不过为了让阿梧看清自己和皑皑所谓的与贺兰氏划清界线,不过是让他知晓那处实在不宜他生存。   她要把他择出来。   然而阿梧被贺兰敏养了这么多年,又同贺兰幸自小结伴长大,确实非自己一年半载可撼动。   谢琼琚尚且安慰自己,至少孩子知道做错事要受罚,尚且还有是非。   遂合了合眼道,“六公子对吾儿行不轨之举,杖行五下。安氏纵下妄为,瞒上不报,杖行三十。”   “你……”贺兰敏闻杖行三十,不由失了神色。   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妇,如何经得起三十杖行。   “谢氏,我尚是你婆母,今日当着各州刺史家眷面给你颜面,你莫要得寸进尺。”贺兰敏起身,凑近谢琼琚,“再者,我不若点头,你看哪个敢真正动我处的人。”   “来人,行刑。”谢琼琚冲外扬声,竟是霍律带人而来。   “得罪了,老夫人。吾等奉主上令,他不在期间,全凭夫人吩咐。”   贺兰幸被拖去偏殿受罚。   安嬷嬷就在当堂之上,一杖杖打下去。   谢琼琚于原处落座,眼光几度和贺兰敏接上。   无声告诉她,随时可停下刑罚,只要她开口,让阿梧过来。   贺兰敏心知肚明,却并不为所动。   她不动,谢琼琚更无话无色。   待到第十仗,安嬷嬷已经喊晕过去,贺兰敏拂袖起身,呵斥了声“停”。   她起身,谢琼琚没有坐着的道理,随她起身。   然贺兰敏却又不说话,谢琼琚便道了声“继续”。   到第十六下,厚厚的棉衣渗出血迹,安氏已经奄奄一息,满头虚汗。   阿梧连连喊停。   皑皑道,“阿弟,这嬷嬷包藏祸心,你慈心怜她,我与阿母自然也愿意松她一把,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且让她回去祖母处安老。但我们都不放心这样的人在你身处。你过来。”   贺兰敏看着他,他便对皑皑道,“阿姊,你左右无事,她也挨了十六杖……”   “你阿姊无事,不是旁人仁慈,是我们自己护住了自己。”谢琼琚将皑皑掩在身后,对阿梧多有失望,“你要留在你祖母处尽孝,亦是你的道。阿母不拦你,但这等老妇,阿母也不会留。”   “霍律,继续。”   除夕宴,以罚在安嬷嬷身上的三十廷杖结束。   各州家眷散去,行径谢琼琚处往日或怜或无视的目光,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惧,剩下两三成多出敬畏。   而殿上,唯余贺兰氏至亲,和谢琼琚一干人等。   中间是辨不出人形的一滩血肉。   谢琼琚支阿梧处,俯下身,摸过孩子面庞,“阿母是有些失望,但是还是盼着你有想通的一日。”   从那摊鲜血里回神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唇口张合间似是唤了声“阿母”,却又很快闭上了嘴,推开谢琼琚。   “错了就得罚。你若觉得是阿母下的死手,亦无妨。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处的代价,亦是——”谢琼琚望向贺兰敏,“你抢占吾儿的代价!”   乾平二年的除夕夜,谢琼琚用一条人命掀开被她粉饰许久的太平。   哪有不流血。   何处不占血。   她在茫茫大雪里,看自己一双素净的手。   然回想孩子那一声若有若无的“阿母”,谢琼琚觉得,尚且残留着希望。且一步步来,至少清掉了一个处处多话的老妇。   这不是寻常妇人,是贺兰敏相伴四十余年的侍女,堪比她的一条臂膀。   翌日,乾平三年正月初一。   谢琼琚尚在更衣,竹青惊慌失色入殿而来,对着主子附耳巧言。   “贺兰幸死了?”谢琼琚惊愕道,“不治而亡?”   五板子根本伤不了他性命,何况霍律得她意思,乃“用心打”,而非“实心打”。   “姑娘,这根本就是冲你来的。把六公子的死彻底推到你身上,大舅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走,我们去看看,叫上薛真人!”   然,还未到达陶庆堂,却见北苑已经架起火堆,上头烈火熊熊……   “这事怎么回事?”竹青拉过一个侍女问道。   “老夫人道,六公子尚未及冠,不可入殓发丧,故而焚化将骨灰送回青州。”   谢琼琚抬眼望去,阿梧的眼光投过来,全是敌意。   谢琼琚也没有再上前,数日间亦未曾前往陶庆堂看阿梧。只在自己殿中翻开箱笼,寻来贺兰泽留给她的东西,然后召回霍律密语。   直到正月十五,霍律的人手回来,她方有了些笑意。又二十日,接到贺兰泽书信,遂彻底松下一口气。   于是,将平素不知隐在何处的霍律再次招来,入陶庆堂带走了阿梧。   阿梧百般挣扎,抵死不从。即便是入了主殿,也全然不理会谢琼琚。   竹青看着不免担忧道,“姑娘不是说徐徐图之,怕伤了小郎君心智,又怕毁了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印象。”   谢琼琚冷嗤道,“安氏的死让他伤心,但他尚且彷徨,我自然就有所顾忌,想着慢慢弥补。但是贺兰敏杀了贺兰幸,嫁祸给我,欲釜底抽薪让阿梧恨毒我,那我还有好顾忌的!放哪处他都恨我,我还不如接回来的好!”   接回阿梧的当晚,贺兰敏自然赶来了主殿,甚至她还集结了人手在千山小楼外。   谢琼琚将她引入屋内,没有旁人,只此二人。   将同竹青说的话尽数与她说。   贺兰敏笑道,“无需多久,阿梧还会回我处。而你,便是阿郎也保不住你了。你会永远失去他们。”   “阿母何意?”谢琼琚笑了笑,却还是蹙眉看她。   “就是话上的意思。”贺兰敏冷哼道,“你滥用刑罚,杀死罪不至死的小儿。于私,令阿梧痛失手足,他恨透了你。于公,幸儿乃我长兄之孙,我已去信于他,他和他儿得信皆心绪起伏、一蹶不振而病倒,左翼军主将不安,如今那处兵甲不发,非阿郎弃你方肯发兵!这一切,皆是你之过!故而,我来此,不是同你争夺阿梧的,是让你自写下堂书,莫让阿郎为难!”   谢琼琚看着贺兰敏,“阿母几时收到的信?”   “回信尚未至,但总归是这个局面。当年阿郎随你远走,乃是在这门院之中。如今他尚在最前线,诸将环绕,三军排列,你看他怎么走?退一步讲,你不是爱他吗?他已为你付出良多,想来今日你不会再让他为难!”   “我若是阿母您,现在赶紧修书一封,让家兄聚兵杀敌,莫要懈怠。”谢琼琚拿出昨日贺兰泽的来信,递给贺兰敏。   贺兰敏阅来,眉宇越骤越深,只起身直指谢琼琚,“这、这怎么可能,你……”   “我和郎君都应该感谢阿母此计。本来出征前,郎君就是要调幽州和冀州两处的兵甲前往战场,但是你贺兰氏为夺军功,多占功绩,非要将家眷作两处安置,如此拖住公孙缨和宋淮的手脚,不让他们建功立业,不让郎君培养新血液。郎君感念昔年养育之恩,想着来日方长,遂忍了。可是您,今日竟然为了与我挣夺阿梧,行如此昏招。”   谢琼琚叹了口气,“贺兰幸被你火化当日,我便猜到你这一箭双雕的计策,遂让霍律快马传召的公孙缨和宋淮,是故他们早早入了中线。既然大舅父不愿发兵,这份功绩且让给旁人吧!”   “不可能,你、你如何有传军令的权利!”贺兰敏依旧难以置信。   “有何不可能?”谢琼琚笑道,“郎君离开前,给了我一封盖过他帅印的空白文书。原是给我自保所用。”   “他护我,我亦护他。”   二月天,夜色昏沉,不见星月。唯有殿中烛火摇曳。   “你把人手都调走,这东境边关怎么办?三百里外便是高句丽!”贺兰敏在几经崩溃的意识中捡回两分神智。   “所以,阿母与其有空在此同妾争家长,聚集人手欲要谋夺妾的性命,不若在郎君兵甲来接我们之际,将他们都推去城楼,护好边防!”   谢琼琚看了眼殿外天色,和高举的火把,揉了揉眉心道,“阿母请回吧,来日岁月如何走,还望您好生思量!”   作者有话说:   改了太久,抱歉,发个红包吧!感谢在2023-06-26 00:13:37~2023-06-26 17:5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音音快逃、极地星与雪、阿喵、半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晋江首发   ◎孤来兑诺,接卿入长安,盛娶之。◎   南据秦岭, 北塞黄河,关在谷中,深险如函, 函谷关以此得名。   长安城中的天子齐准之所以在兵力只有十二万的情况下, 弃守而攻,一来是为了鼓舞士气,企图心战上得半分赢面;二来则是因为据守着函谷关这处天然屏障。   也确实如此,去岁贺兰泽迎战前来,其实未曾遇上主力, 齐准将良将精兵都聚在了函谷关,以逸待劳。   只是实在没想到,贺兰泽兵甲劳乏是有,但行军之快远远超过齐准的预计,使之根本来不及按照群臣所言的边守株边酬兵。   不过八个月,便连洛阳城都丢了。   去岁腊月间, 贺兰泽在攻占虎牢关后,待转年正月, 雪霁云开,三军能行, 便发兵洛阳。   彼时领军而去的乃其三舅父贺兰敕。   夺取洛阳城的这块肥差,贺兰氏一族早早盯上, 原也是贺兰敕最早在自家内部提出。   然贺兰敦父子表示, 洛阳城乃入长安的最后一座城池, 堪称副都。纵然按情报所示,城内粮草不足, 城池未修。但敌军亦是历经两月修整, 说不定会在此定会暗伏重兵, 贺兰氏军功尚足,没有必要再这般冒险。这般行径也着实不太好看,且待贺兰泽提出,若他无有旁人择选,便再自荐不迟。   然贺兰敕则表示,他要以此战一洗兵败九皇河和错失援军云中城之举,故而势在必得。于是面对着贺兰泽亦是如此提出。   贺兰泽并无多言,按下原本备好的人选,遂准他领军前往。   以青州为首的四州兵甲共计七万,贺兰敕带走三万,历经半月,烽火不息,灭敌三千整,白骨堆山,夺下洛阳城。   遂开城门迎接中军帐内指挥的皇太孙。   然后本该再与右翼军梁旭、李洋等人合兵,取函谷关入长安,贺兰敕却按兵未动,片甲不发了。   原因无他,随之而来的左翼军贺兰敦父子,接到辽东郡送来的丧报,后嗣贺兰幸于除夕夜亡故,乃谢氏动用私刑之故。   贺兰敦花甲之年,得信之初乃一口气未上来,晕厥过去。   其子贺兰正尚存理智,只道信中寥寥数言,不知具体情形,遂派人快马回去问清楚。   然贺兰敕闻此事,却拦下道,“你子亡于谢氏手,此结果真切,何论缘由!”   只上来一计,道是首当为其子报仇。断无将士在前方厮杀,家眷却生死无依的,以此煽动四州将士欲要贺兰泽废弃谢琼琚,以安军心。   四州诸将中,其实大部分亦知眼下该一鼓作气,私仇秋后再算。然亦有不少人打了另一处算盘,便是不让贺兰泽独宠谢琼琚。   大军出征前,贺兰敏曾要求谢琼琚为其充盈后院,却被拒之。   眼下,自然想搏一番,若是谢氏被休弃,来日各族女郎便可更好入后宫,上君榻,绵延后世的荣光。   然却未曾料到,洛阳城中僵持四日,贺兰泽并未动气,只传医官给贺兰敦父子用心诊治,更从贺兰敕起连同下边部将除原本功绩外皆再升半级,参战的三万兵甲亦都得犒赏。   甚至聚兵甲亲临阵前嘉言,“诸将士夺取洛阳城不易,孤亦不忍尔等连番征战,故允尔等修整时日,来日再战,共伐敌人。”   这话听来好话,但观贺兰泽后面举止,不由不寒而栗。   两日后,因四州七万兵甲不发,贺兰泽以自己手上聚拢的共十四万兵甲,亲上战场,赴一线,破八万人坚守的函谷关。   攻战也,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如今十四万对战八万,还不到倍数,又是面临函谷关如此天险,注定是场恶战。贺兰泽出中军帐而纵马持剑以镇军心。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二月初一,首战函谷关,贺兰泽处告捷,齐准命人挂免战牌。   二月十五,二战函谷关,四州之中的徐州参将陆玉领兵甲一万来助战。   回忆贺兰泽前头话语,何为“来日再战,共伐敌人”?来日之战,能与贺兰泽共伐的,不就是这一场函谷关之战吗?   其话如此,却根本没有等他们。故而,这话根本就是反的。所谓让他们修整,便是不需要他们参战了。   此番若是贺兰泽自己领兵得胜,他日这些未参战的兵甲即使不会如弃子遭遇,但也不会再得以重用。若是贺兰泽失败,那这处修整的七万兵甲还有何用!   徐州参将陆玉想得清楚,其实其余人回过神多少也能想明白,但到底慑于贺兰氏,尚且还等其示意,唯陆玉横心一摆,领兵相助。   而正值贺兰敕犹豫之际,二月二十,从冀、幽两处前来的三万援军加入作战。将原本僵持的局势扭转过来。   攻城战,本就是最为艰难的战役。   相比齐准已经倾尽所有,贺兰泽处接二连三的援兵,愈发鼓舞士气。而贺兰泽亦索性不催贺兰氏援兵,只与将士道,“吾等尚有洛阳城中六万兵甲作盾。”   只一句话,既鼓舞了函谷关作战的将士,又威慑了再无援兵的齐准,同时让贺兰氏兄弟陷入两难境地。   为此,贺兰敕曾写信问贺兰敏的意思,接贺兰敏书信,自然要襄助之。然待信件一来一回,加上又几多犹豫,待贺兰敕发兵已是五月中旬。   却得贺兰泽军令:六万兵甲就此屯守洛阳城。   “洛阳城当日不过五千守军,粮草不足,城池有损,但凡有点作战经验的将领领三万兵甲都能攻下。如此差事得一便罢!难不成如今函谷关亦是粮草不足,城池有损了,便还要与他一杯羹?”   中军帐中,已经数日未眠的青年将领,对着沙盘图做完最后决战的布置后,丢开拨沙的马鞭,坐回案前座上,灌了口就剩的三分温热的参汤,兀自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谴退诸人,让他们各行其是,以备最后一战。   “这还是殿下头一回,如此直白地恼怒贺兰氏。”沉荣难免有些讶异,“弟子当师兄囿于昔年情分,会继续隐而不发的。”   “你都道这‘隐’字了,左右不过是时间问题。”公孙缨看过沉默不言的杜攸,遂先接话而来,“如今还未当面言语,何时撕破脸面便不好了。”   “殿下可以囿于昔年情分忍让、给予,这是他为君当有的一面仁慈态。但是贺兰氏却不可以挟恩图报,而是该忘记恩情,这是他们为臣当有的的一面谦卑态。”杜攸驻足望向西边洛阳城的方向。   寂寂函谷,山花飞鸟惊尘,树根草蔓遮道。   “可惜,这贺兰氏至今未明白这个道理。”杜攸说这话时,不由想到千里之外的贺兰敏,“但愿无有撕破脸的一日!”   明明在谢琼琚回千山小楼的当日,贺兰敏便问过他,他亦给她解惑,可惜到底也不是个明白人。   攻占函谷关最后的战役在六月初三的平旦,随着前锋李洋一支滚油箭射入城楼,贺兰泽亲擂战鼓。   整整九日,战火不绝。   刀枪入骨肉,马蹄踏血泥。   六月十三,最后的城门破开,降书递上来。   近二十年谋划,两次西征,鏖战一年,长安皇城终于匍匐在贺兰泽脚下。   *   喜报传至辽东郡,贺兰敏呼出一口气,却没有太多喜悦。   如她二月里所言,高句丽果然乘虚而入。   在观察三个月后,五月下旬率领甲五万而来。彼时幽州城守军不过五千,高云峰并未强攻,而是围困之。   如今已经一月有余。   “主子,三州的家眷已经撤离,退守去了青州城。但是夫人不许兵甲护送,说是兵甲得守城。”绘书捧来一碗冰盏奉给贺兰敏道,“主子,您也起身吧。左右已经传信给主上,而眼下这告捷文书都传来了,主上定然能腾出手接应我们了,我们启程迎上去即可。”   贺兰敏握着那封文书,依旧沉默着。   确切地说,自二月里从谢琼琚处回来,她便开始寡言。   许是因为安嬷嬷的死别,亦或是因为阿梧的生离,都让她静了生息。   她自然应该愈发恨毒谢琼琚。   然而那日归来,她在遍体生凉中,在又惊又惧后,生出两分自责。   技不如人的自责。   她隐约觉得自己将母族推到了一个险境里。   是何险境,她也说不清。   只是在收到贺兰敕征询是否发兵增援的时候,她慌忙去信,让其赶紧发兵。   她终于意识到,相比担心手足不发兵令自己儿子孤军奋战,她同样担心手足发兵后,她的儿子已经不再需要。   果然,喜报前的一封书信,所载便是贺兰敕被要求屯兵洛阳城后,对贺兰泽的种种不满。   “上次去信给三弟让他发兵,还记得是什么时辰吗?”贺兰敏放下文书,搅拌着冰盏。   绘书蹙了蹙眉,“奴婢记得是三月上旬。”   贺兰敏眯了眯眼睛,松开勺子,将冰盏推在一处,从发髻拨下一枚簪子,将渐弱的灯芯挑亮。然手莫名打颤,竟是挑了好几回没有成功。   “奴婢来换一盏。”绘书示意门口的侍女下去那灯烛。   未几,光焰重新亮起。   贺兰敏却久久凝视着侍女捧下的枯油残烛。   “所以最迟三月底定能收到信的。阿郎的决战在六月里,若是收到信能听我言即刻发兵,阿郎断不会拒绝的。可是,他们都没听我话……”贺兰敏依旧回绕着上面的话头。   这处绘书接不上来,思忖了半晌,有些话到口边还是咽了下去未敢开口。   “兄弟们已经难听我意见,阿郎更是已经横绝九天,我得留在这处。”贺兰敏握拳捶向桌案。   “主子这是为何?”绘书急道,“夫人三日前来信都来说过了,高句丽围困这处近一月,耐心基本到头,估摸着我处粮草辎重用尽,不出数日定会围攻。况且,我们确实没有太多物资了,便是这冰盏到今日也没有了,一日三膳亦是改成两膳。夫人说要全部供给守城将士!”   “那你还记得,她不走的缘故吗?”贺兰敏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喜报文书上。   “于公论,幽州城中除了守将已无可以做主的人。妾留下,以郎君之妻携带儿女留下,守城将士便可有所期待,相信郎君援军到来,那么其他退守青州前往长安的妇孺将得更多的时辰。”   “于私论,妾一走,即便有命入长安,亦无多少意思。泼天罪名等着妾,贺兰氏当妾是滥用私刑的悍妇;天下人当妾是令君主入险地、三军不发的妖女。妾不走,妾要用这守城功绩洗去你泼于我身莫须有的罪名。此战成,乃妾之幸。战败,亦是妾之命。然无论胜负,妾得此战功,他年论政,史书工笔,再不是泱泱千万人分不清谁是谁的‘谢氏’二字,而是有名有姓的‘谢琼琚’三字。”   “郎君予我新生,我若不能伴他余生以终老,便且赠他于千秋万代的史册中,彼此姓名共存一页。”   绘书回神,耳畔依旧缭绕着谢琼琚前往幽州城时,那震撼人心的话。只无声点了点头。   贺兰敏又添皱纹的眼角染上一层湿意,只叹声道,“我也想要分一点功绩,说不定哪日便有用了。再不济,多我一重筹码,也是好的。”   *   六月盛暑,谢琼琚带着一双子女离开千山小楼,入住幽州刺史府已有数日。   烛光下,她亦看着贺兰泽的喜报。   从来寄往辽东郡的信件,都是两份。她的一份中,多有私话。   譬如,这信到最后,便多了一句,待卿入城,迎娶之。   谢琼琚抚着上头字迹,遒劲平缓,想来回信初还不知此处境况。但是她的面容眼眸,还是漾开了笑意。   “姑娘,何事开怀?莫不是想到退敌之策了?”竹青将将服侍完阿梧就寝,归来见到谢琼琚神色,不由大喜。   自高句丽兵临幽州城,加之阿梧数月里不肯对谢琼琚假以辞色,只道是要回去祖母身边,谢琼琚便不曾展颜。   而面临兵临城下之势,见阿母殚精竭虑,阿梧稍稍收了厌恶色。只是又被带来此处,同贺兰敏离得更远,一时暑热加气急,早年早产的弱症便被激发出来,故而一入刺史府便是一副恹恹无生机的模样。   谢琼琚自然忧虑。   “就你厉害!”谢琼琚饮了口凉茶,“确实寻到了一个法子,不是太靠谱,但是是此间拖延时辰最好的法子。”   “阿母快说。”原在一处阅书打瞌睡的皑皑不知何时醒来,闻言亦是欣喜。   谢琼琚看着皑皑手中那本事关高句丽的杂记,笑道,“你还记得那几年在隆守城中读到的他们史书所载的传说?”   “高句丽史书所载的传说……”皑皑嘀咕道,“我记得两则传说,分别是“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   “对。”谢琼琚颔首,“就是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我们可以借此拖延他们发兵攻城的时辰。”   皑皑蹙眉,须臾恍然。   “夜梦豹啮断虎尾”讲的是高句丽的开国君主夜中梦见豹子咬断了老虎尾巴,“秋猎遇白狐鸣”讲得是另一位君主秋猎之前在梦中听到白狐鸣叫,此二者皆由由占梦巫师判定为不吉。而高句丽信奉巫医巫术,其中巫术影响之大,是可以左右他们政权决策的。遂而一者延后征伐,一者放弃狩猎。   皑皑当即寻来守将,将计策道出,“故而我们事不宜迟,分两路人手,一处趁如今夜深人静之际,于夜间学习狐叫,乱其军心。另一处夜行入深山,逮捕白狐和虎豹。切记,用最精锐的将士。”   是故,自六月二十起一连数日,高句丽将士半数夜闻狐叫,心有怯怯。   六月二十四平坦,高句丽营帐周围,十数只白狐奔窜。   六月二十七,幽州城门口出现一头断尾的挣扎的斑斓虎。   高句丽兵甲未退,幽州城城楼上,参将抹着额上汗珠,道,“看来唯有殊死一战了。”   谢琼琚道,“已经很好了,本来看那处三军列队的姿态,当是六月中旬就要攻城的,如今我们都熬到六月底了。若来的是高云霄,怕是早就攻城入内。这高云峰到底还是信巫术之理的。将军且巩固城防吧!”   又两日过去,六月二十九,高云峰攻城。   然不过一个时辰,便得探子回报,大梁三万精兵正直奔幽州城而来。   三万兵甲不是少数,如何数日间不见踪迹,此间这般骤然出现?   高云峰虽然兵甲五万,但面对三万五的守军,显然占不到丝毫便宜,遂匆忙传令撤兵。   城楼上,将士们看着调转势头的高句丽兵甲,看着西边急速行进的援军,六月天,如遇甘霖,皆欢呼雀跃。   更是对谢琼琚妙计守城而感恩戴德。   “殿下现在可以给我解惑了吧。如何六日前我们便入了辽东郡,却要化整为零隐藏踪迹。你分明让我递信给夫人,便不是为了瞒她。但是我们也无需瞒着高句丽处,莫说守城战,纵是遭遇战,他的人手也讨不到便宜。”幽州城楼下,等待开城门的时刻里,公孙缨忍不住再次问道,“难不成要给夫人惊喜,你也随军而来?”   “千里奔袭,早至早好,自是为了所有人的性命和这大梁城池。但孤既已至,自安她心。剩下的,是孤私心,孤瞒的是天下人的眼睛。孤要让天下人知道,今日幽州城尚在,援军自有功劳,然最大的功绩,是守城人。”   贺兰泽驾马至军前,抬头仰望他的妻子,目光缱绻而痴迷,“她定也是这样想的,除开大义外,私心想要借此洗去那莫须有的罪名,从此与我并肩在一起。”   城门缓缓开启,有女子提裙奔下城楼,有男儿翻身下马拥抱之。   他于千万人前,弯腰俯首抱她上马背,共乘一骑。   流金艳阳天里的风和光,也没有他唇齿张合间的话语灼热。   他说,“孤来兑诺,接卿入长安。盛娶之。”   作者有话说:   写到十一点多睡着了,然后四点半起来开了早工,你们醒了也能看到。我睡个回笼觉,下一更29号晚上更新啦,今天没有了。因为白天我要批试卷,瞎眼的活~ 第70章 晋江首发   ◎他终于用自己的姓名,带她回自己的家。◎   乾平三年六月, 天下众目投长安。   成帝献降于贺兰泽,确切的说是齐泽。   裂土分疆、民不聊生的半百年轮后,天下重归于三十多年前那个漏夜天被拼死护送出长安的襁褓小儿。   如今, 龙章凤姿的新君。   然而, 六月末受的降书,接掌的长安司隶,继任君主的人却并未出现在未央宫中,甚至不曾出现在长安城中。   只知三军待命,留守洛阳城。   直到七月下旬, 方见泱泱兵甲,护车驾入京来。   是幽州边境告急,新君亲自领兵从鲜血未干的战场下,再赴杀机四伏的边关。护疆土,保民生,接至亲。   从车驾归来, 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市井黎民, 除了传颂君主的英武,更是对幽州城中守城的妇人, 口口相颂。   论起她,京畿的臣民, 认识者过半。   谢家第五女。   这新君的发妻。   后来和离二嫁的妇人。   再后来丧夫葬生火海的女子。   兜兜转转, 竟是十数年光阴打马过。   与君同归。   长安故旧, 还不知这悠悠岁月经年事。   只是看见入城门的车驾共三辆,却只有两辆入宫门。   剩一辆, 归谢园梅林处。   便也有部分人暗猜, 许是这谢氏女守城有功, 得君封一尊贵的诰命,享余生荣华。自然,这是极少数的人。   皇城中的门阀权贵,虽不是分外清楚、然还是隐约闻得一些边关秘事。   譬如,缘何皇太孙在数年前如日中天之际骤然失踪?   便遑论东线而来的八州将领和高官,更是看清了此间关窍。   果然,八月廿七,贺兰泽登基礼毕,仅三日后便发诏书于谢园,为天下闻。   “朕闻乾坤定位,日月得天。惟内治乃人伦之本,而徽音实王化所基。咨尔谢氏第五女,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内御后廷,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钦哉!”   乃立后诏书。   谢琼琚于谢园领旨谢恩。   这处归属谢氏府宅,亦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他要她依旧从闺阁出,待他迎,故选此地。   她亦不操心,一切皆由他。   当日在云中城中,他们已过文定,如此六礼便剩请期,和亲迎。   请期便是选定成婚的吉日。   这处无需贺兰泽和谢琼琚到场,皆由杜攸为媒主持。最后择出佳日,日子定在这年的十月十二。   期间,皑皑换了一身私服,从宫中跑来谢园,告诉母亲她偷偷去朝鹿台看了请期仪式。   由太师杜攸主持,由司徒、司空、左将军、执金吾充任太常职务,再有太中大夫、太卜、太史令等四十九人戴皮弁、着素绩,以礼杂卜筑,太牢祠宗庙,方待吉月日,请出佳期。   皑皑道,“其实今岁九月和明岁三月里,有两个比今岁十月更好的日子,大臣们原是建议父皇等明岁不迟,届时皇后的衣可更繁,冠可更重,仪式亦可更隆。”   谢琼琚问,“哪个大臣提出的?”   “司空。就是三舅公大司空,他这会倒也给阿母言语了。”皑皑道,“不过阿翁拒绝了,只道是国之初,百废待兴,不可铺张。”   “阿翁也真是的,都一国之君了,还不紧着您!”   谢琼琚笑了笑道,“是阿母两月未督促你温书,还是入了这富贵繁华地,你这脑子可是懈怠了。”   皑皑想问何意,谢琼琚已经不再理会,只又问了阿梧境况。皑皑道,“阿弟有些水土不服,父皇便不曾让他分宫而住,只在未央宫就近宣政殿的偏阁住下,由他自个看顾。阿翁让您放一百个心。”   谢琼琚颔首,她放心。   是故,得短暂的一刻安宁,心宽体胖。   养出菱花镜中的朱颜色   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很清楚,早在二十五岁那一年,便已生白发,眼角细纹出。是年寿至终,大限将至。然也是在那一年,他弃天下带她远走,扼住她渐生的皱纹,让华发转乌。   转眼又是七年过,幸她还存着往昔模样。   姣容,灵韵。   在眉宇间淌过万水千山的沧桑里,不曾消散。   到此时,螺黛描眉,胭脂扑扫,额间落花钿,鬟髻簪珠冠。加步摇,饰簪珥。身披蚕衣,上玄下纁,带缓,佩绲带。   最后大红的喜帕覆下,侯君来。   如皑皑所言,没什么太过奢靡,亦不曾铺张,所费金银皆在祖例中。   同请期一样,亦是由文武官充太常务。   司徒、司空、左右将军、光禄大夫护送“乘舆法驾”,至皇后母家宅第迎接,并由太师授予皇后玺绂。   谢琼琚被人搀扶的臂腕轻颤,她终于看明白,抬高的是规制和礼数。   三公九卿迎的礼,以纪她昔年保东线七州联盟之功,今岁守边关城池之绩。他向世人宣告,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不是攀缠他身的柔弱富贵花,乃是他问鼎天下的同心同行同道人。   而由太师杜攸送定亲文书,请佳期,授玺绂,乃是在政权尚且不稳的局势下,在依旧有部分朝臣对她虎视眈眈的境况中,道她家族式微、身份不显的细碎话语里,他借杜攸名士的威望,重塑她后背的力量。   即便他知晓,纵是没有这些,她也足矣来到他身边。   但是,独卧深宫不得眠的日子里,他披衣起身,或盘腿坐在床褥间,或下榻撑腮在桌案,就一盏微微摇曳的烛火,在影影绰绰的思念里,翻来覆去地想,绞尽脑汁地筹划。   如何能多给她一些!   如何能再给她一些!   至此刻,形影腾腾晚霞里,黄昏余晖映遍九重宫阙,城门次第开。   他终于握上她的手。   相比那一年,他虽也这样,手持红绸与她接连理,但心中几多惴惴。为来时路的欺骗,为她予他盛大的信任和支持,为看光明未出的漫漫前路,不能刻下他真实名字。   而今朝,他终于有自己的姓名,可以带她回自己的家。   此一路,是难逢的兴盛事。   金乌尽染西头半边天,紫陌风光流泻。钟罄并作,九天回响。銮驾威严而行,百戏花车绕城。   荡荡八川水,惊起比目,游荡鸳鸯;巍巍九陌里,熙熙攘攘,张灯结彩。   观一双新人,十里红妆,过直城门,章城门,西安门。   入未央宫。   椒房殿中最后的一道礼仪即将结束,便可谴退满屋的侍者,摒除全部嘈杂,唯剩彼此两个。   年轻的君主沸心急切,只因多看了一眼对面严妆喜袍的妻子,于是乎明明是为他婚庆的礼乐,祝贺的臣众,便全做了他眼中的多余。   最后一重礼乃合卺礼。   夫妻持瓢互拜,共饮酒水。   交拜毕,他竟是就瓢中酒一饮而尽,正欲挥手道一声“都退下”,才觉手背湿透,泛起一层同口中舌尖一样的辛辣酒香。   是谢琼琚的那瓢酒,因他骤然用力,大半洒出,溅在他手上。于是自然的,新娘并未喝上这酒。   合卺礼未成。   被一身冠服压得连喘气都困难的人,原比他更想早些完礼,结果端方君子持礼做了一日庄严肃穆相,在最后一遭掉链子。   谢琼琚凤眼圆瞪,移目不理。只两侧步摇发出一点泠泠声,珠簪光泽染过烛光刺入他眼中。   晃得贺兰泽慌忙低声道,“此酒本义同甘共苦,现下朕独饮,且当朕负劳苦全部,独皇后得蜜安养。”   这话一半是乞哄皇后,一半是说给司礼官听的。   他一贯不善饮酒,今日诸礼纷杂,有些礼节处的酒水,不好换作酪浆。其实也不是不能换,只是执礼官迂腐,长篇大论之乎者也“酒归酒”,“蜜是蜜”,“浆为浆”,甚至还扯到对福泽国祚的影响,说得他苦笑不已,只得仰脖饮下烈烈辛酒。   这会当真再不得喝了。   新婚夜,且留他两分清醒和精神,做新婚事。   “为帝后再斟酒,重行礼。”一个府衙出不了两种司礼官,一样的迂腐。   贺兰泽怔怔看着手中满瓢的酒,直待谢琼琚在对面用力一扯,将连接两瓢的红绳崩直,瓢中酒微漾,这人才回神。   笑又不笑地同她互拜,满饮烈酒。   谢琼琚亦是饮酒毕,只在放下酒瓢的一瞬,看面前人忽的踉跄了一下,不由瞥头忍笑。   原也不要他言语,礼毕这处礼官带人自然退下。   殿中换了稍暗的烛盏,宫人分作两拨分别拥着帝后两人去不同的汤泉沐浴更衣。   “等等。”谢琼琚簪冠罗衣退下,止住了竹青的手,附耳悄声,“你去一趟陛下处,快些。”   “果然还是殿下清楚陛下,陛下将将卸冠,便已模糊起了睡意。根本无法沐浴,一屋子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半个多时辰后,竹青扶着沐浴毕的谢琼琚出来,看着已经在榻上睡熟的人,不由低笑道。   谢琼琚在榻畔坐下,绞了帕子给他净面。   “是林舍人带他的常侍给陛下擦身的。”竹青捧来醒酒汤,压笑道,“都醉了,还能想着不要宫女伺候。”   谢琼琚闻言弯了弯眉眼。   “陛下可真好说话,奴婢说不让她们侍奉,便得辛苦殿下您。他竟然愣在那处半晌,最后道了声那我自个来……结果拧不干巾怕,自个恼了……”   “还笑!”谢琼琚用力拧眉,嘴角却怎么也压不平,半嗔半怒道,“如今在宫里,不比以往……”   说一半,自己也笑了。   只将醒酒汤扔在案上,“不喂了,醒了累的还是我。”   上榻落账,满殿灯熄,只剩案头一盏烛火。   和外头即将圆满的月。   月华如水,随日出消散。   新婚翌日,尚有礼仪。   谢琼琚早早醒来,但没能早早下榻。   罗帐帷幔间,是青丝铺褥,玉山倾颓。   鸳鸯绣被翻起千层浪。   修整了一夜的男人,旷了一余年。   借着未散的酒劲,将她身子扳过来,又抱回去。   “几时了,你还闹!”   “再一会……”   “还有礼仪的,还要去长乐宫。”   “或免或延,都安排好了。”   “可是……”   “别说话!”   谢琼琚合了合眼,未再说话。   只心中盘算着一会起身要做的事宜。结果待真正起身,升座,已是三日后。   这日,在椒房殿接受命妇觐见后,遂前往太后所居的长乐宫。   十月中旬,深秋时节,落叶瑟瑟,自是严寒。   许是连日待在椒房殿中,即便这长乐宫早早上了地龙,谢琼琚还是觉得有些冷。”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但他是甜的。发个红包庆祝下!   感谢在2023-06-28 05:20:37~2023-06-29 21: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2个;阿白、athenalan、银姑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蘭蘭 20瓶;榴莲千层 10瓶;喜欢吃辣条、55787140、蛋黄酥、诺顿、极地星与雪、我爱芝芝莓莓、Miss.兔子、十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晋江首发   ◎整个天下就都是贺兰氏的了。◎   自去岁除夕宴后, 贺兰敏的精神便不太好,又历经幽州城守城之战,到底上了年岁, 身上的各种病症便逐渐显现出来。   回来路上, 即便贺兰泽放慢了行程,贺兰敏还是未能受住颠簸,几经染恙。   头疼,风寒,胸闷, 类似这些看得见的病症,有薛素这样的医者在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贺兰敏却几多反复,不见痊愈。   便如此刻,落在谢琼琚眼中,却还是蜡黄鹄面, 微垂的眼角,和发髻上没有染尽难以收拢的白发。   “没想到, 纵是皆作了齐家妇,喝你这盏茶, 竟还是等了三日。”   话是一如既往阴阳不变的挑剔味。只是嗓音和气息还是一样暴露了她的憔悴和疲乏。甚至话落,她还咳嗽了两声。   谢琼琚尚在敬茶中, 茶盏已被接去, 只是还未得她一声赐座。与她挨得甚近, 遂抬手为她抚胸,抽帕与她拭口。   她做得极自然, 令在稍远处想要上来服侍的绘书一时顿了足, 只望向贺兰敏, 不知该退还是进。   贺兰敏虚虚抬了眼皮,示意她将人扶起。   却不料,谢琼琚自个回了座上,端一副皇后尊荣样。   绘书退后一步,重新垂首站着。   贺兰敏将落座的人打量一番。   这人道,“母后请用茶。”   贺兰敏饮下一口,示意绘书赠回礼。   竹青上来福身收下。   谢琼琚道,“妾谢母后赏赐。”   贺兰敏一时语塞,欲如以往先要晾她一晾,或是施威一番,自己竟也觉得可笑。   细想,这么些年,即便是她最低迷柔弱、被迫有孕的那个年头,她当也从未俱过自己。   贺兰敏让绘书领宫人退下,谢琼琚便让竹青一道离去。   殿中静下有一会了。   到底贺兰敏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可恨我?”   谢琼琚看了眼四合的殿门,感受着暗下的光线,笑了笑道,“最初是歉疚,将你孩子伤成那般,所以磋磨再多,也没法生恨。后来该恨的,是您迫妾生子,恩怨扯到下一代。偏你的儿子又带妾远走。许是郎君太爱妾,爱到让妾觉得没法去恨一个生他养他的人。”   谢琼琚顿下,饮了口茶。   她初来觉得冷,并非真的是气温严寒之故。实乃在这森幽殿中,生出的一种孤寂感。才十月天,烧了地龙,熏笼中又点着驱寒的辟寒香,她在这处略坐了片刻,后背便隐隐生出汗来。   然暖榻上的妇人却还捧着暖炉,想来是病得厉害了。   谢琼琚的视线从她的手炉滑向她面庞,只是贺兰敏不知何故瞥向窗外,唯有拢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的一侧眼角,氤出一点残红。   然后嗤笑轻哼了声,“吾儿厚爱你。”贺兰敏愈发往外看去,不给谢琼琚一个眼神。   谢琼琚自不在意,只搁下茶盏笑道,“可是接下来妾或许会恨您。”   贺兰敏转过身。   “这也是妾今朝来此的目的。”谢琼琚迎向她,“妾想与您聊一聊您的侄孙贺兰幸的事。其实,他之死,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妾劝母后,早日同您母家兄弟说清了,洗干净妾身上的污名。您也看到了,纵是我背着杀贺兰氏子嗣的名声,但是并不妨碍妾依旧是皇后,亦不妨碍陛下依旧不纳后宫。”   “但是,却妨碍贺兰氏同陛下的关系,亦妨碍阿梧与妾的关系。您这一招数,让吾夫为难,吾子伤心,妾自然生恨。妾生恨,自然伤不到您什么,但是您还是放眼看看,这天下初定,朝局不稳,是该让您的母族与陛下同心一体,还是彼此离心,您且三思!”   香烟袅袅,飘拂在两人中间。   薄薄一层轻雾,模糊面庞,让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色。   谢琼琚又稍坐了片刻,并未得到贺兰敏的回应,遂起身离开。   走至殿门边,谢琼琚回首转身,叹道,“母后,其实你该庆幸是妾先动了手,杀了您的侍女。妾动手,再大的事,也不过是在内闱而已。是数得清的人命!”   *   返回未央宫时,才拐了个弯便在武库附近迎面遇见贺兰敕的车驾。   贺兰敕任司空一职,乃三公之一,亦是位极人臣。但见皇后辇轿,于礼也该避让。然经武库直道四里路途,贺兰敕的车驾都稳稳走在最中间。   正午的秋风依旧带着凉意,驾马的车夫握缰的手开始打颤,直到额上一颗汗珠砸在手背,方“吁”了声,勒住缰绳,停下车驾。   “作甚!”贺兰敕于车厢中发声。   “大人,前头乃皇后辇轿。”车夫回话。   “又如何?”贺兰敕于被风掀起的帘帐间隙中看见还有半里路,只道“继续走。”   “殿下,这司空大人好大的胆子。竟然不趋避车驾!”竹青撩着帘帐,眼看愈发靠近的马车,“奴婢下车呵止他,莫伤了您。”   “不必。”谢琼琚笑道,“他若不停,伤的是他自个。”   两幅车驾不减速,不避让,于中间道逐渐逼近。   终于在丈地处,贺兰敕叫停了车驾,掀帘拱手道,“臣于车中假寐,不知皇后殿下在此,望殿下恕罪。”   谢琼琚未露面目,只由侍女见对面车驾趋避在右后,吩咐辇轿向前。   很快,司空见皇后驾“一里外不避让,丈地外不下车”的事,便传遍阖宫。   长乐宫离得近,是最先知晓的。   “后者,君也。你怎可如此怠慢于她?”殿中,贺兰敏还未从谢琼琚临去前的那番话中回神,便闻了此事,不由捶桌而怒,咳嗽连连。   “主子,快别动气了。”绘书给她捶着背,让人捧来汤药侍奉。   “殿下的身子还未好吗?你们都是如何伺候的?”贺兰敕坐在一侧的座上,怒斥周遭的侍者。   “你少气孤些,孤便大安了。”贺兰敏推过苦味浓郁药,只让绘书领人都下去。   “殿下这话,可还在为当日臣不发兵恼臣?”贺兰敕满脸不屑道,“臣发兵的,是陛下不要。左右他都未动大怒,殿下何必耿耿于怀。难不成为着儿子,您就不要自个母家了?”   “陛下未动怒吗?”贺兰敏瞥他一眼,“新妇入门,翌日陛下便免了她来我处的晨昏定省。一盏敬茶,孤这个婆母更是隔了三日才用上。拂的是孤的面子,威却是给尔等示得!且安分些吧。”   “殿下这是怎么了?不说给臣等争取些,竟是让臣受这等憋屈。”贺兰敕眼看殿中无人,便愈发口无遮拦,“我们贺兰氏举全族保陛下,旁的不说,最后后位还拱手成了旁人的。退一万步讲,也不闹这个后位。那三宫六院呢,我贺兰氏后嗣女郎甚多,不乏品貌端慧者,竟都占不上宫阙一砖一瓦。往昔不也是您所言,都是谢氏蛊惑的。今日,臣不过是给她两分颜色罢了,您何必如此忧虑。你且看着,陛下定然不会罚我。她有什么?谢氏式微,比不了我们贺兰氏。”   “孤以前也是这般想的。一介家族不盛的妇人,能有什么?”贺兰敏长叹一声道,“可是你看看,她如今有什么?家族式微有杜攸保她,年华逝去但有一双儿女,从过去到现在,有阿郎满腔情意,孤认了!”   “阿姊认她无妨,她如今是皇后,母仪天下,哪个敢不认她。但是阿姊,我们要的不只是一世一代的荣耀,我们得为子孙后代着想,贺兰氏的荣光需要世代相传。”   “你何意?”贺兰敏蹙眉道。   “臣来一趟不易,便直说了。臣同大哥商量了,他家七娘今个十岁择为太子妃。也算补了他失孙的哀痛。我处十一郎与华昌公主同岁,且尚公主。此事不算前朝事,殿下是做得了主的。”   “太子妃?”贺兰敏愈发迷惑,“尚未立太子,哪来的太子妃?”   “这亦是臣最担忧的。”贺兰敕环顾四下,凑身压声道,“阿姊,阿梧乃正宫嫡出,为何不封太子,只封豫章王?”   “由王至太子,古来有之。”贺兰敏道。   贺兰敕闻言,摇首嗤笑了声。   只咽了口茶水,方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觉得阿梧长于你我之手,不得圣心,想着还要与皇后再生一个皇子为嗣君。”   “阿梧乃嫡长子……”   “殿下,我的阿姊……”贺兰敕又凑近些,“陛下都不开宫院,这般离经叛道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若是阿梧做不成太子,说句不中听的,等你我百年后,家族可能得几时风光!”   “纵是眼下,臣得司空位,便未得封侯。长兄倒是封了侯爵,但是官位却到了九卿之末。还有三位叔伯,二品官位品级虽高,但是没有多少实权。小辈里,九位位儿郎,都可只是四五品官职。提了一个三品的可以随时出入宫城的中领军给臣女婿徐良,看着是待臣亲厚,说他协助守幽州城有功。但徐良姓徐,亦非我贺兰氏。他当我顽童哄呢!”   贺兰敏又咳了阵,半晌道,“孤连陛下面也见不上,谈何做他儿女的主。”   “殿下,为了贺兰氏,你等做主!”   长乐宫的这间殿中,这日来人皆去,唯剩至尊的太后坐在热得躁人的榻上,来来回回萦绕着手足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臣会在前朝造势,将声音渡入豫章王耳朵,殿下帮衬着即可。”   这样重复的话语中,偶尔杂入一句谢琼琚的话。   “妾动手,再大的事,也不过是在内闱而已。是数得清的人命!”   *   这一年,自贺兰泽登基,改年号元嘉。   元嘉十月二十,在参加完帝后婚仪后,各地刺史返回各州任职。国中兵马主要屯于三处,一处是李洋的凉州,用于抗击匈奴。一处是公孙缨的幽州,用于抵御高句丽。还有一处驻守在京畿,用于来日的征伐。   大梁十三州,如今尚有南部的交、扬、荆、益四州未曾收复。那四州沿海,地广物博,贺兰泽势在必得。否则这大梁便依旧是分裂之态。   故而,此乃朝中局势不稳的第一处。   而第二处不稳在于原本的长安世家门阀,在除夕宴上,对帝王的进献被驳回后,坊间隐隐传谈皇后狐媚,把持后宫。   即便更多的人对此流言多有反驳:“此乃帝后情深,当为夫妻和睦之典范。”   又有人附和道,“皇后于关边多有功绩,乃清正端方不输儿郎的巾帼。”   但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所谓权贵更是“权”和“利”当头,对帝王不设后宫,少了他们一条延续尊荣的路途,终究多有不满。   这样的不满,一直延续到元嘉二年的端阳节,发展更甚。   这一年,经不住贺兰敕几多要求,已经沉默许久的贺兰敏到底还是在宴会上,提出了豫章王和华昌公主的婚事。   贺兰敏开口,对上皇帝那冷漠又失望的眼神,便后悔了。   但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其实,原在端阳宴的数日前,她请来贺兰泽,私下问过这两桩婚事。   贺兰泽皆推了。   皑皑是因为心有所属,看上了宋淮的长子宋阙。阿梧则是因为年岁尚小,贺兰泽不急于他的婚事。   其实,他倒也说得明白,“阿母细算,舅父们尤其是三舅父错有多少,而孩儿又罚过多少,如此比之,儿予贺兰氏的其实够多的了。”   自入宫阙,都是君君臣臣,已经有太久母子间不曾这般亲昵称呼。   现下这一声母和儿,原是她用这一年多的沉默、退让、和愈多的白发换来的。   然这会,又荡然无存了。   她提出,帝后二人拒绝。   拒绝了贺兰氏,旁的世家原该觉得拣了机会。   然坊间很快便又出了一种声音,道帝受皇后蛊惑,不尊不孝恩母,端阳宴拒亲之事便是证据。   声音不算太大,未几便也消散了。   但终究有损帝后清誉。   如此,明晃晃摆了他们夫妻一道,贺兰泽焉能不恼。   但是他做的事,没有半分恼意。   这日午后,贺兰泽和数位股肱之臣在宣室殿进行加议会,研讨南伐的事宜。散会后,霍律去而又返,拱手道,“陛下,坊间声音熄了,但是可要臣暗里敲打敲打贺兰氏。”   彼时杜攸还未走,贺兰泽看他一眼,笑道,“太师觉得可有这个需要?”   杜攸回道,“此往大了说是政事,往小了说是家事,陛下独断即可。”   贺兰泽也不再追问,只传御史台拟诏书一封,“念三位舅公年事已高,特赐居洛阳行宫临安殿,以安晚年。”   天家的宫殿,赐给了臣下,乃是莫大的荣宠。   贺兰敕在司空府闻此诏书,不免得意道,“说什么叔伯们年事已高,这是为着结亲不成慰我们的。太后殿下就多虑了。”   彼时徐良在侧,只委婉提醒道,“岳丈悄声,需防隔墙有耳。”   “怕甚,这天下一半当是我贺兰氏的。”   贺兰敕愈发狂妄。   *   “尚公主,结连理,整个天下就都是贺兰氏的了。”   前日里南边传来急报,四州已经举兵意图北上。   天色暗下,贺兰泽便带了部分卷宗回椒房殿处理。   而近日,眼看近一年的时间,阿梧的身子被重新养过来,谢琼琚便又开始陪着他尝试站立。   只是阿梧今岁开春后,被挪去了北宫,正式开宫独居。谢琼琚便只得两头走,这会才回未央宫椒房殿,便闻得贺兰泽扔卷宗的话语。   “司空处可是有所掣肘?”谢琼琚转到他身后,见他隐怒模样,便将阿梧的事咽下,只抬手给他按揉太阳穴。   “许多的借口,反正他们老少都不愿出征。”贺兰泽见人,便散了一半的怒,索性持卷宗卧在她膝上,“原也算好了他们不愿去的。让他们去得谈条件,譬如给阿梧定下贺兰七姑娘。再譬如,我给你纳两个姐妹。”   谢琼琚闻言,瞪他一眼。   “不去便不去罢,是朕考虑不周,朕给他们表示歉意了。”贺兰泽连手中的书卷也搁下了,只转身向谢琼琚腰腹挪去,嗅她遍体芬芳,   谢琼琚拍着他背脊,“妾闻郎君赐了萧氏和宁氏诰命,甚至将城郊的一处皇家庄子赐给了贺兰芷。”   贺兰泽闷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那他们不去,可有好的人选?”   贺兰泽坐起身来,亲了亲她面庞,“朕御驾亲征。”   谢琼琚惊道,“你身上去岁的剑伤才将将养好!”   烛火摇曳。   贺兰泽与她絮絮低语,终于让她勉强松下一口气。   “你让妾不担心您,您也不担心妾吗?”四日后,六月十六,谢琼琚在寝殿给他更衣上甲,一边理着衣襟,一边仰头问他。   妇人芙蓉面生出气血,漂亮的丹凤眼氤氲起热泪。   “朝中给你留了一把刀。”他低头衔过她耳垂,在她耳畔低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9 21:59:29~2023-06-30 23:5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清草442953 55瓶;该用户不存在、kaka 10瓶;Bartholomew 7瓶;银姑娘 4瓶;Miss.兔子 2瓶;随随、喜欢吃辣条、45224308、我爱芝芝莓莓、26475596、极地星与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晋江首发(正文完)   ◎并肩看,这山河无恙,天地浩大。◎   贺兰泽此番平南, 带走兵甲五万,留一万镇守京畿。这一万兵甲掌于司空贺兰敕手中,其中包括三千禁军, 由三品中领军徐良调配。   可谓整个京畿护防都放在了贺兰氏手中。   “看起来是如此, 但是尔等心中断不可如此作想。”贺兰敏看着殿中两位手足,咳嗽声急一阵缓一阵,半晌方要继续开口,贺兰敕便已经先她言语。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不就是陛下临走前给了皇后一千卫队吗?这一千卫队放在明面上, 是荣宠,是恩示,实际上暗里还留了两千精兵护着。如此三千人手一来是保着皇后,二来也算扯住徐良的手脚。可惜啊,陛下到底年轻,臣的人这两月里便给查清了。”   贺兰敏本听到贺兰泽另给谢琼琚留了两千人手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此番御驾亲征, 因着贺兰氏借口推却,在将领的择用上, 一半是贺兰泽的心腹。一半是献降的旧臣。   而这部分献降的臣子多来出自长安门阀权贵,前头为着贺兰泽不肯开宫纳妃, 多少心中不平。用之不能十分安心。前往战场,理该多留亲兵在身侧, 贺兰泽竟还这般调出人手。   只是听到后半句, 贺兰敏愈发震惊, “你去查这些作甚?”   “殿下莫急,臣还不是想着那年西征之际, 陛下留人手保护皇后之事。果然帝后情深, 多年未变。”   贺兰敕这话落下, 对面的长兄贺兰敦原本淡漠的面色扫过一丝寒芒。那年大军西征,他的孙子却死在了后方,死于妇人手。   贺兰敏一颗心陡跳了一下,抬眸看过长兄。   贺兰敦正用茶,一口茶尽,随着茶盏的放下,神色又复了一贯的平和之态。却也没看她,只对着贺兰敕道,“今个难得入一次宫,原是来探望殿下的,三弟莫说让殿下心急忧虑的话。”   这话不假,自贺兰泽出征,许是因为端阳一事,亦或者是因为对他征战的担忧,贺兰敏的身子愈发不行。   这二人遂请了旨意入宫而来。   贺兰敏原是不想见的。   原因无他。   贺兰泽在出征前一日的晚间,来此与她作别。   贺兰敏道,“陛下既不在,皇后又忙于后廷事,可否让阿梧多来看看孤?从小带大的孩子,孤实在想他。”   “自小带大——”贺兰泽呢喃这四个字,笑了笑,“那便让他一旬来一回给母后请安。”   原是每月十五过来一回,如今多了两回。大抵是贺兰泽瞧及生母愈多的白发、渐弱的   身体,于诸多失望中生出的不忍。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有条件的   他道,“非逢年过节,外头的孝顺和请安就留在外头吧,遥遥对着长乐宫拜一拜,有心便好。”   这是阻了贺兰氏的人入宫。   尚且还有年节,贺兰敏颔首同意了。   故而这回还是接见了,实乃这些日子来,她回想贺兰泽于贺兰氏的种种。   明面上愈发恩宠,可是对她却愈发冷淡,让她凭生一股“空中楼阁”的危机感。加之半月前的一次惊梦昏厥,让她更是恐慌。   遂吩咐让他们好生看护京畿,莫负皇恩。   “陛下对殿下的态度,就是着了谢氏的道。”贺兰敕闻贺兰敏之话,不由愈发生气,“说句大不敬的,昔年在青州,陛下可是一个听话懂礼的好儿郎。哪是眼下这般一意孤行的模样。好在他还算有分寸,不敢怠慢了我们贺兰氏。”   “司空慎言!”贺兰敏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目光转去贺兰敦处。   贺兰敦性情原比贺兰敕温厚些,以往多来还是规劝,眼下却也淡淡,鲜少说话。贺兰敏知他心结,然唇口张了张,到底还是没将预备的话说出来。   只道,“孤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有些话确实是为了吾儿嘱咐尔等,却也是为了尔等着想。”   “臣还是那句话,殿下为我们着想,就该撮合着豫章王的婚事。这方是子孙后代的福泽。总不能吾辈染血厮杀,后人还得继续闹个头破血流才得荣华!”   外头滴漏声起,敲击诸人耳膜,是外戚探视的时辰到了。   贺兰敕道,“虽说臣等如今权势在手,但其实也不见得多风光。比如这来此见一回殿下,还不是得按着祖例。守着时辰,不见殊荣。”   滴漏声声回想,贺兰敏半阖着眼,抬了抬手道,“回吧。”   “臣告退。”贺兰敕拂袖先行,行礼的是贺兰敦。   “长兄……”贺兰敏幽幽唤住他。   贺兰敦回首。   “……长兄慢走。”贺兰敏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吐出无关痛痒的四个字。   殿中依旧是袅袅香烟,贺兰敏看着渐成墨点的两个人影,一时间百感交集,一双往日锐利的眼睛几多浑浊,连着呼吸都愈发急促。   “主子!”绘书连忙上来抚胸捶背,“您怎不说的?”   “孤、开不了口,怕……”贺兰敏合了合眼,“罢了,贺兰氏子嗣众多,待陛下回来,让他再多多封赏便是。”   想了想又道,“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去备好豫章王的吃食,好生候着。说得也对,这门亲事还是定下的好。七姑娘进不来,孤且先说说她的好。”   *   “这是怎么了?”北宫中,谢琼琚一日隔一日过来陪阿梧练习站立,如今阿梧已经可以凭空站立半盏茶的时辰。   阿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自前岁贺兰幸死后,阿梧对谢琼琚便分外冷漠。   但他在幽州城中见过她守城模样,在入了这宫廷,因疼痛无人敢劝他继续尝试站立的时候,也只有她一次次来到这偌大的宫殿中,笑意温柔道,“阿母陪你。”   大半年来,她的手背上有被他撑着起身抓伤的痕迹,皮肉抠破;她的额上有因他多番站立不起而顿生恼怒推她,不慎撞在案角鼓起的包,留下的血;甚至小腿有被他实在不想再练习、控制不住自己踢到的淤青。   他的胞姐在这处给她抹药按揉,瞪他,“看父皇怎样罚你!”   他扭头不屑道,“上回你就说父皇罚我,结果呢?”   “不动脑的蠢东西!”昌华公主眉眼含怒,“父皇又不昏庸,难道不知你不是故意的?罚你作甚!”   他的手足斥他无脑,他的阿翁其实待他也无多少耐心。   他原听兼任太傅的杜攸说过,他的父亲将七分心思给了皇后,两分给了朝政,剩一分方分予众人。让他不必太在意。   然而偏偏得君厚爱的皇后,他的生母,却一遍遍入他宫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扶他,教他,鼓励他。   还不能挪步行走,却终于让他能站起来。   即使那样短暂。   可是,当年亦是她带着父亲抛却了自己,后来又是她杀了他自幼的表亲玩伴,甚至对和他相依为命的祖母甚是冷淡。   阿梧觉得很是纠结,这个妇人怎会如此?   有那样一次,他问过当年事,想求个真相。   她沉默许久,开口讲述,说什么她自己并未想要孩子,乃祖母设计;又说什么远走乃是病重在身不得已为之;而之所以不回来是病的太重忘记了前事……   他没能让她说完,只觉可笑又荒谬。   他满怀怒气冲她道,“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就坐在这殿中高座上,全无威严,只剩满目的无奈与悲痛。须臾却又敛尽了悲伤,依旧笑道,“本也未曾想过你能相信。前事不念,且看后来岁月,阿母会好好待你,养育你。”   且看来日。   千山小楼里,她也是这样与她说的。   “儿臣原也见过七表姐,幼时一道玩过。皇祖母说亲上加亲,儿臣觉得没什么不好,母后能恩准吗?”阿梧思虑再三,终于开口,“皇祖母身子也不好,道是唯有阿梧是放不下的。”   谢琼琚顿悟,这是昨日去过长乐宫后,贺兰敏又旧事重提。   “这事母后一人说了不算,且等你父皇回来后才能定下。”谢琼琚握着孩子的手,低头默了默,“你和母后说实话,是你自个喜欢七姑娘,还是旁的缘故?”   凭心而乱,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的。   若孩子真心喜欢,存着青梅竹马的情意,抛开旁的因素,她或许能为他争一争。   阿梧咬着唇瓣,半晌道,“儿臣喜欢她。”   谢琼琚看他眼睛,“说实话。”   阿梧将唇瓣咬出齿印,“皇祖母身子愈发不好,儿臣想了了她的心愿。”   谢琼琚看了他片刻,将他揽入怀中。   她的孩子,尚有一片赤子之心。   “成吗?”阿梧没有推开她,小心翼翼地问。   谢琼琚摇头,退开身,“不成。”   “为何?”阿梧提高了声响,“到底为何?为何祖母喜欢的,您永远都不喜欢。莫说要等父皇做决定!天下谁人不知,父皇最是听您的。”   “母后解释了,你不听亦不信。那母后无话可说,还是那一句,且看来日。”   这日之后,谢琼琚还是依旧来此陪阿梧练习,阿梧又重归沉默。   母子的关系不好不坏,不亲不疏。   *   九九重阳节,贺兰泽出征的第三个月,前线传来失利的战报。七月到达的南线,交手数次,胜负皆有。   胜负乃兵家常事。   诸人并未当成太大的事,皇城中一切远转如常。   杜攸代理政务,贺兰敕掌管军务,谢琼琚统御后廷。   只是这日重阳宴散,谢琼琚在送往贺兰敏回宫的路上,再次向她提起,关于贺兰幸之死的事。   宫道两侧,芙蓉金菊裹着点点暮色,西风渐紧。   “阿梧不信妾之言,乃深信您。妾认为,有些事,该您好好与他说一说。”谢琼琚送她上车驾,凑身道,“想必陛下也不止一次同您说过,与其劝服妾与陛下,母后还是多多说服您母家兄弟的好。”   贺兰敏端坐车厢中,一抹余晖从掀起的车窗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半明半昧。她下掀起眼皮看她,半晌道,“回宫。”   谢琼琚福身送行。   车厢中,贺兰敏一言未发,如同一尊雕像坐着。   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主子!”绘书轻唤,壮着胆子道,“皇后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早年的那些恩怨……”   在幽州城受了谢琼琚恩泽的侍女如是说。   谢琼琚守城,贺兰敏原也受了她救命的恩惠。   “说白了,孤与她原没有多大……”贺兰敏叹了口气,“你说孤要是告诉了阿梧当年的真相,他可会恨孤?”   “主子,其实不必将当年事都说清楚的,只需说清后来事,就是六郎君的死因,也不是非要算到您身上,奴婢瞧着皇后殿下就是要洗清自个而已。”   “可是她洗清了自个,阿梧就一心向着她,就同阿郎一样,都向着她。孤养大的孩子,都会离开孤,都随了那个女人去……”贺兰敏抓着侍女的手,“你可知道,孤花了多少心血养育吾儿,又花了多少精力养育阿梧……”   “不会的。”绘书道,“皇后殿下是个宽厚的人,您忘了,当是幽州城被困,她还多次劝您先走!”   “孤再想想。六郎若不是她害的,那还有长兄处,也得重新给说辞!孤再想想,再想想……”   未等到贺兰敏想明白,南线的战况便再度传来。   这会已至腊月里,自九月得到失利的消息后,三个月来,南线上便不曾传回捷报。只有一封接一封不太理想的战况。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然未央宫的宣室殿中,由杜攸主持,加议会却从平旦一直开到正午,不曾停歇。   原因无他,贺兰泽被困永昌郡,李洋在至北的凉州,公孙缨在至东的幽州,兵甲过来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要求京畿援兵。   谢琼琚闻言,派司膳给诸臣送去膳食果腹,参汤提神。   下午时辰又散去,日头落去西边,宣室殿诸臣方散。   此后,连着近十日,殿中论政声不绝,但都没有个动静。   二十这日,皇后传召杜攸,太后传召贺兰氏兄弟。   *   “陛下兵甲足矣,纵是不耐那处气候,不熟当地地形,水战亦是稍多。但是至多拿不下四州,如何会被困此间?”长乐宫中,贺兰敏急问,“到底是何缘故?”   贺兰敕饮着茶水,不疾不徐道,“能有什么缘故,参将中一半是长安世家的儿郎,哪个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那么些家族荣耀和利益。且看他们需要什么,陛下又给了什么!陛下不给,他们可不就倒过了将了一军吗?”   贺兰敏蹙眉几许,转念明白,定是此去的长安门阀兵甲在最后的关头不愿出兵,要求贺兰泽广纳后宫。   其实,前朝与后宫从来一体。   若说纳一个妃嫔是帝王私事,可一时按他喜好来。但是不开后廷废弃整个封妃制度,则是毁了长久以来门阀延续荣光的一条路径,自然让他们逆反。   “他们不发兵,那你们还在拖延什么,且赶紧发兵啊!” 贺兰敏望向两位手足,这原就是今日让他们入宫来的要事。   杜攸昨日便传信给她,让她赶紧劝诫。   “你们何意?”贺兰敏见面面相觑的兄弟俩,有些回过味来。   细想,即便帝王惹了他们不快,伤及他们利益。然这些参将当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毕竟同在战场,面对着相同得敌人。   定是有人在后头把持和扇风。   “三弟,难不成是你……”贺兰敏不可置信道,“你一开始便这样计划的?”   贺兰敕搁了茶盏,环顾四下道,“臣哪有这般心思,早早算计上。初时不还是抱着阿梧处的希望吗?这是没有希望了,方才动的这个念头。长安世家的那些个参将能有此默契,原是前头碰的灰,眼下么倒是让臣这三两句话便说通了。”   “殿下莫忧,如今南线处,只要陛下在废后或者纳妃中任意答应其中一条,那六家参将两万兵甲即可襄助。”   “纵是给皇后盖个妒忌不贤的恶名,陛下也不可能废后!且不论陛下,皇后身上有军功,杜攸还保着她呢!”贺兰敏合眼道,“你赶紧通知他们出兵,然后自己带兵前往。”   “那便看皇后自个了!”贺兰敕挑眉道。   “这如何耗得起?”贺兰敏急急起身,望向贺兰敦处,“长兄,你去,你带着人去……”   见贺兰敦无有反应,显然是同意了贺兰敕的有意思,贺兰敏急来他处,直言道,“幸儿,六郎不是谢氏杀的,乃我为了离间她和阿梧,使的计策,原是暗里送他回青州庄子避一段时日,谁成想路上颠簸,天寒地冻,导致伤口见风,就这般去了……是我,是我的责任……”   “殿下无需为了一个谢氏,将这等罪名归于自个身上。”贺兰敦难得多话,“左右已经到这步了,没有退的道理。如此档口,陛下自然也能识清大局,会应了六方门阀的意思。你安心便是,不会有事。我们的人手,随时待命中,最多多伤亡一些将士,伤不了陛下什么!”   贺兰敦将贺兰敏扶回座上,“殿下眼下要做的,是去说服皇后。即便她没有就死让贤的心,也该有容人之量!”   “长兄,三弟……”   待贺兰敏反应过来,二人早已跪安离去。   *   “我说了,可是长兄已经不信我了。”是夜,皇后被传召入长乐宫,得了这么一句话。   谢琼琚看着榻上仿佛一下老去的人,眼风四下扫过,只颔首道,“三日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劳母后颁懿旨,让整个长安高门的命妇入长乐宫赴宴。妾是仰您慈命册封的皇后,亦当奉您慈命退堂而去。”   “你……”贺兰敏喘的有些厉害。   “您莫担忧,虽然废妾后位,需陛下玺印,经御史台。但是事从缓急,妾愿意先奉您之命,当满朝命妇前脱簪卸冠。让她们入殿中,乃留个见证。”   贺兰敏怔怔看她,颤颤不得语。   谢琼琚又道,“陛下留妾共人手三千,妾愿交出一半,剩一半需保妾儿女。”   司空府中,贺兰敕连日得了长乐宫中暗子的消息,不由抚掌大笑,传来徐良道,“也别太难看了,说我以大欺小。你掌禁军,皇后交出的人后就你去接手。”   “末将领命。”   *   腊月二十三,长乐宫设宴。   长安城十三门阀中、四品及以上命妇依次入长乐宫。宫门前宝马香车,华盖如云。随着一道道贵丽倩影迈入宫阙,九重宫门一道道关上去。   彼时,并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除了坐镇司空府的贺兰敕稍微谨慎了些,闻得一直开启的外宫门今日关了,遂派人前往问了句是何缘故。   掌管禁军的徐良派人给他回话,道是皇后承诺脱袍卸簪,想要留些体面,将一切锁于深宫,故而关闭了九重宫门。   贺兰敕和一众后辈子嗣闻言,或笑妇人矫情,或笑表面功夫,一笑了之,随她而去。   *   然后,长乐宫庆安殿中,泱泱数十命妇并没有听到太后废后的旨意,只看见凤冠朝服盛装而来的皇后。   皇后仪仗逶迤,丝毫未减半分。落座于凤座上,也不赐平身,只看着一个个匍匐在地的命妇,缓缓道,“今日宴,太后抱恙,由孤掌宴。”   殿中跪着的妇人,各自眼峰余光往来,彻底觉得不对劲。   明明是要被废后的人,怎成了掌宴之人。而原该掌宴的太后,却未出现此间。   她们尚未来得及多加思虑,低伏的视线里,便看见刻着凤凰于飞的环佩流苏微晃,镌绣山河日月的裙裾微摆,一双盘珠凤头履缓缓逼近她们的眼眸。   谢琼琚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目光悲悯却又坚定。   她最先扫过第一排贺兰氏的女眷,然后在第二排寻到册子上所载之人。   卢氏,如今统领长安诸门阀的领头世家,丈夫正在南线征战,亦是领头按兵不发者。   谢琼琚走进她,俯身将她扶起,细看她模样。   又一步步退回凤座旁,启口道,“卢氏,你膝下嫡出二子,庶出三子,孤在你离府后,派人将他们扣起来了。”   卢氏猛地抬头。   “还有王氏,范氏,陈氏,吕氏,陆氏,亦都如此,孤将尔等府中子嗣带走了。”   “殿下这是何意?”后来被点到名的五人惶惶抬头,最后目光都看向卢氏,由她开口。   其实多少心中都能猜出几分,就是这六门世家的将领,不肯发兵。   谢琼琚但笑不语,从侍者手中接来弓箭,竟是直直对准了卢氏。   “皇后殿下,妾无错无罪,你怎能在如此众目睽睽杀妾?”   “你郎君在南线站场不顾军情紧急,为一己私念胁迫君上,下有愧百姓,上无视君父。夫妻一体,你且先代他受过吧!”谢琼琚拉弓如满月。   “不、不可以……您、您怎么敢?”   “如何不可以,今日不是尔等死,便是孤要亡。”谢琼琚长叹一声,敛尽眼角血色,扼住微颤的手。   告诉自己,这世间无人不辜。   “孤的箭射过最爱的人,杀过最恨的人,故而已经无惧中间再添亡魂。”谢琼琚话音落,箭便离弦。   卢氏应声到底。   跪得稍近的命妇只觉面颊一阵温热黏腻,未几却是又两道血流喷出,溅向更远的女眷。一时间满殿惊叫、哭泣声,更有甚者或是昏厥,或是裙下濡湿。   原是卢氏中箭倒地后,殿中侍卫一刀砍下她头颅,如今人首分离,血流满地。   却见那端庄温婉的皇后,又一次走过来,竟是捧起头颅放入早早备好的檀木匣子中,给了她的长女,将将及笄的华昌公主。   “孤唯剩兵甲一千,全部给你。速去南线永昌郡,给孤传话。”   “儿留母至此,心有不安,兵甲与母各一半。”   “不必!”皇后满手鲜血如嗜血的修罗,然面上端肃色却又似九天的神女,“你记住,陛下的安危,便是吾等的生死。”   华昌公主从角门出,私服离长安。   疾奔七个日夜,终于到达永昌郡。   她将檀木匣置于地,开匣示众,报与皇后的两句话。   “尔等想要封妻荫子,乃人之常情。但封妻荫子前,得需有妻有子。”   翌日,已是元嘉三年正月初二,六处门阀参将两万兵甲出,增援永昌郡西边的天子军队。决战拉响,两日后,四州刺史死一半,降一半。   至此,南线定。   然而,在归来途中,东线上却又传来军情。   道是青、豫、衮三州刺史反,正举兵五万直奔长安。   彼时是正月初六,贺兰泽当即拨三万兵甲阻拦,其中亲兵一万,世家戴罪立功的兵甲两万,后又传冀州宋淮领兵三万合围。   自己领剩余兵甲夜奔长安。   *   青、豫、衮三州兵甲反,便是京畿的贺兰氏反了。   长乐宫设宴当日,起初还未有旁的端倪。   只是随着各家女眷迟迟不归家,自然长着眼睛的人都能觉出问题。之后由贺兰敏出来撑了两日,道是为前线将士祈福,留她们在宫中抄佛经。又催促贺兰敕出兵。   腊月二十六,贺兰敕愈发感觉不对劲,严查城门将士,方确定这几日陆续有兵甲出城,且都是生面孔。   如此进宫而去,倒是看到了抄经的各女眷和素衣卸簪护着豫章王的皇后,只是唯独不见华昌公主。   心中觉得不对,又不知错在何处。又一日,趁一人落单之际,抓来迫问,终于知晓了全部。   此时,距离公主离开,已有四日,怎么也是追不上的。而那处将领知晓妻儿被皇后控于手中,想必只得束手就擒,听话发兵。   贺兰敦叹气道,“我们眼下援兵,怕是陛下已经不需要了。”   鼓吹门阀按兵不动,自己隔岸观火以迫君王。   贺兰敕横心一摆,“已经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传信给东线的其他三州刺史,让他们举兵而来。   第二件事,乃欲入宫控制豫章王,夺他王印发文书。   想的很好,让三州兵甲杀了贺兰泽,贺兰氏扶阿梧上位。如此贺兰氏不仅没有谋逆之名,反增辅政之权。   这是目前贺兰氏有可能破除困境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   因为在明确公主离京增援后,整个贺兰氏沉默一昼夜,回顾贺兰泽对他们的种种,活生生便是郑伯之行。   贺兰泽分明杀心早起,欲做庄公。   然他们贺兰氏断不能走共叔段之后路。   宫城内外,长安城中,尚且保持着如常模样。   贺兰氏一时亦不清楚长乐宫中的太后,是彻底偏向了自己儿子,还是为皇后所控。然一想如今京畿人手尽在手中,心中便多了几重胜算。一时没有拉开太大的动静,只暗里寻找王印。   本想着得王印不易,毕竟皇后那般智谋的妇人,既将豫章王带在身边,王印想来早早藏了起来。然转念一想,有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徐良,且将这事交于他,也不需太久。待实在寻之不到,再实行武力。   结果未曾想到,徐良寻遍未央宫、北宫都不得王印。   腊月三十这日下午,天色阴霾,贺兰敕入宫至贺兰敏处,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不想在殿外先遇见了阿梧。   “殿下在此处作甚?”他问道。   “母后在小憩,孤出来透口气,亦想偷偷向皇祖母问个安。”阿梧看他一眼,“三舅公可是来见皇祖母的,孤闻她才用药歇下了。这会倒也不好去叨扰。”   贺兰敕颔首,拱手道,“那臣于此侯一侯。”   阿梧推车离去,许是因为雪后难行,半晌没有推动轮椅,“劳三舅公推一把。”他抬眸唤人。   贺兰敕过来帮忙。   阿梧道,“先给孤掖一掖腿上的毯子。”   贺兰敕给他掖过。   “往左一点,再一点。”   贺兰敕本想给他唤个宫人来伺候,却见左边毯子掀起处,用黄布包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三舅公这几日不是在寻此物吗,还不赶紧拿着。”阿梧笑道,“拿好了,掩着些,到底不是光明事,别太大意了。”   贺兰敕看那物,又看面前孩子。   “母后藏得紧,孤好不容易寻来的。”阿梧凑身道,“孤晓得,徐将军这两日都在寻此物。孤也听到了,这一年多来,唯有舅公处日日为孤争储君位,结良缘。然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   “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两日后晌午,元嘉正月初二,谢琼琚发现王印丢失,四下寻找。却得阿梧一句莫再寻了。后得他上头如斯话语。   一时间气血翻涌,只觉同贺兰泽多时谋划,赴水东流。   闻外头兵甲声阵阵,踩正步围宫而来,她久盯骨肉的凤眸几欲沁出鲜血,只拂袖狠扇了他一巴掌。   长乐宫中,还有去岁未归的妇人。   而未央宫里,昔日持剑的女子即将成为皆下囚。此刻,独自面对着千万甲胄。   甚至,对面站立的还有她的嫡亲的儿子。   “司空、 少府,尔等这是何意?”谢琼琚站在丹陛之上,虽知其所为,却仍旧问其事。   “陛下崩于南线,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前来请豫章王继位,以固国本。”贺兰敕手中拿着昨日前线送来的军情。   分明是报喜的捷报,竟然生生被他颠倒黑白,说成了丧报。   只能说王印得的刚刚好,眼下发给京畿重臣的文书,或停他们职位,或将他们以莫须有罪名投入牢中,拟天子诏书,加盖豫章王王印。   而即便南线大捷,军报也是落于他们贺兰氏之手。东线处的兵甲已经出动,缠上天子军队,届时即便贺兰泽有命回长安,却还需面对这京畿一万守城军。   纵他再厉害,也是强弩之末。   甚至在前两日推演谋划中,族中子弟提出,贺兰泽半道知晓京畿状况,许会掉头不再入今,反而去寻求援军。毕竟凉州幽州两处,还屯着他的心腹将士,数万人手。   然亦有部分人当场否定,贺兰泽一定会入长安。因为长安城中有谢氏女,有他的皇后。他绝不可能扔下她,势必回来救她。   自以为的后盾,今成了最大的掣肘。   “陛下崩于南线?”谢琼琚丝毫无惧贺兰敕,只笑问,“那如何孤接到的是大捷喜报,陛下正在归来途中?”   “你如何还能接……”贺兰敕虽诧异,却懒得多言,只同周遭数位贺兰氏族亲彼此看过,笑意愈浓,“皇后不必诈臣,便是南线大捷又如何,陛下总归回不来了!东线贺兰氏三州兵马调出,想来这个时候已经同陛下交锋。”   谢琼琚颔首,看向对面茫茫兵众,列列领头的数十贺兰氏将领,只颔首道,“这处无有旁人,皆为贺兰氏人。可是与尔等不同道的诸臣已困与尔鼓掌之中,如同陛下遭了尔贺兰氏的围剿?”   这话实属不好听,句句皆是以下犯下的谋逆话。然此时此刻,贺兰氏何俱其他,为首的贺兰敕只笑回了一声“是”。   伴随着从东边长乐宫赶来的太后,急怒攻心喊出一个“不”字。   太后从辇轿跌落,颤颤巍巍连声道“不……”   “徐良,去请皇后入殿,好生看管。”话落,贺兰敕与贺兰敦同往太后处,将她扶起,安慰道,“继位者你皇孙,辅政者你手足,一样保你荣华。此间只亡你儿一个,然你依旧不负先太子,不曾辱没梁皇室,最重要的乃回馈了你母族,不负贺兰氏。此间真正的两全!”   “不、不……”贺兰敏青丝华发参半,只望向谢琼琚,重复一个“不”字。   “徐良,怎还不动手?”贺兰敕回神,见尚在不远处的将领,巍巍如一座石砌的雕塑,岿然不动。   他要囚了这妖后,养她在深宫,   做胁迫贺兰泽的人质,亦做他穿心的利刃。   待他来日攻城时,便将她挂于城楼,先毁他心防。   赢一场心战,再论兵甲杀伐。   “徐良!”贺兰敕又呵斥一声,却是微微变了脸色。这心腹的将领,一心栽培的良婿,今日怎听不到自己的号令……   “司空,他不会应你的。”对面孤身站立的女子开口,目光从贺兰敏身上移向贺兰敕处,“他只会应孤。”   谢琼琚话语落,又起,“徐将军。”   “末将在!”如山静默的儿郎声如洪钟。   “给孤将这群眼里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就地收押。”   “末将领命。”   一瞬间,只闻抽刀拔剑的出鞘声,带出真正寒芒明晃晃的光,刀剑扬起落下,齐齐驾在十数贺兰氏将领脖颈上,逼回他们将将回神欲要拔刀的手。   而他们身后,原本由徐良统领的数前守卫军齐齐站到了皇后的身前,只在中间留出一条道,让皇后走出。   谢琼琚看左右被押下跪首的贺兰氏后辈子嗣,看东侧里徐良带心腹亲手囚住的贺兰氏兄弟,看无力倒地的老妪,从始至只念着一个“不”字。   徐良,才是贺兰泽走时真正留给她的一亦是把刀。   亦是多年前,插入贺兰氏心脏的一把刀。   贺兰敕看着面前的贤婿,顿悟。   当年娶她女儿的阿七,明明白白是公孙缨的侍卫,贺兰泽的人。   用来监视他们。   他们回神后,便将至清除,只当内部干净,还在嗤笑贺兰泽到底年轻。   却不想分明是一出连环计。   后贺兰芷遇见徐良,满心托付。实乃前头的阿七是迷烟,这徐良才是真正入他们贺兰氏替代贺兰泽的一双耳目。   怪不得贺兰芷多年无子。   怪不得大军西征,徐良却留在了谢琼琚所处的千山小楼。   怪不得徐良被提拔三品中领军。   怪不得他领着三千禁军,可随时出入宫廷。   怪不得昌华公主可以在徐良监督的禁军中离开皇城救援。   怪不得可随时出入宫廷的徐良,寻不到豫章王印。   ……   “但是到底,豫章王印还是被我贺兰氏得了,不算输得太惨……”   昏厥呕血大的太后被挪走。   谋逆的臣子被关押。   忠心的将军领兵甲退下,如常守卫。   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回荡着贺兰敕依旧狂妄的话语。   还有一对母子。   话在彼此耳畔萦绕。   轮椅中的孩子,面色虚白,痴痴而笑。   拖着疲乏步子走到他身前的妇人,又扇了他一巴掌。   她牟足了劲,直将他打翻在地。   轮椅倾倒,人儿跌出,他残却的右足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居高临下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只一把抱起他,跌跌撞撞入宫阙。将他藏在自己的殿宇中。   然后她奔去帝王理政的宣室殿,奔去御史台,奔去司空府,夺来还未发出的文书或是抢回已经发出卷宗,理出所有盖有豫章王印章的册子,在自己的殿中,甩开一众女官的阻拦,关紧殿门。   捧起凤印,一本本加盖上去。   盖的太急、太快,纯金的凤印砸在指头上,她却连眉都未骤一下,反倒是隐在屏风旁的少年,看之心颤又心惊。   在她抑制不住的泪水中,生出难言的心疼。   这些谋逆的诏书,盖了豫章王印,椒房殿凤印的诏书,两日之间,从何处来,又回何处去。   纵是杜攸想帮她倾数寻回,也已来不及。   是故,正月十二,天子领兵入宫城之际,得贺兰氏谋逆之罪证,自得妻儿双印加盖的罪证。   是日,雨雪霏霏,洗不净人世铅华。   椒房殿门口,跪着真正脱簪谢罪的皇后。   玄氅银甲的帝王站在她面前,听她口述自己的罪行。   她说,“妾育子不严,至其不遵君父;宠子无度,随他共行背弃之举;内无兴宗室之德,外无辅弼之才。今自愿摘后冠,交凤印;豫章王如是,不堪为王,自愿为庶人。唯望陛下,念结发之情,留妾母子性命。妾愿带他赴豫章,戴罪立功。君若不平怒意,妾亦愿终生不入长安。今日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妾甘受之,铭感五内。”   话毕,她深叩首,长跪君前。   正月竟起雷鸣,闪电劈在她纤细的脖颈畔,将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照得更加清楚。   贺兰泽回想她片刻前说的话,见匍匐于地的瘦弱身形,青丝里夹杂的银发,一双星眸染血色,持卷宗的手现出青筋,太阳穴突突地跳。   直将满怀的文书砸向她身畔。   从雪水里溅起的冰凉泥浆溅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何其可怜。   殿内外的宫人,随天子而来的侍者,都为这个同君王携手十数年,外界传闻得椒房盛宠的皇后,捏了一把汗。   贺兰泽喘出一口气,转身离去。   天子威信,岂可胁迫。   恃宠而骄更是大忌。   诸人都默声不语,心中却几多想法,正为皇后叹息间,却见天子去而又返。   夜风四起,雨雪渐大。   帝王疾步上丹陛,依旧是怒发冲冠,只狠狠将玄色的大氅扯下,狠狠掷在皇后身上。   妇人清瘦的背脊在殿内摇曳的烛火,和殿外满城的风雨里一点点直起,感受着大氅上他的气息他的温度,抬头对上他的双眸。   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似要一把撕碎她。   从十三岁初遇,至今二十二年了,谢琼琚想,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盛怒。   其实,她是有些害怕的。   盛怒的男人长步近她身,做了一个让她更害怕的举动。   一时间只觉天选地转。   待回神,她已经被他氅衣裹起扛在肩上,扔入了椒房殿内室的床榻上。   他的身上还有旅途中泥土的味道,盔甲冷硬咯得她生疼,他也不松手就这样直勾勾看她。直到她又一次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只觉满身疲惫就要支撑不住,陷入长久的昏迷,却被他箍住下颌抬起了头。   他说了回来至今的第一句话。   让她一双美目瞪大一圈,泪水接连而下。   他说,“怎么,你又不要我了?又轮到他、排我前头了?”   *   贺兰氏拒不发兵,于边地私调东线兵甲,于京畿假传天子诏令,意图谋逆,人证物证俱在,条条皆是当斩的死罪。   原是极好判的。   只是其中牵涉了豫章王,尤其还涉及皇后。   这案子便有些难办。   宣室殿出来,有臣子凑近杜攸悄声道,“杜太师,这皇后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吗?”   杜攸道,“你之意,若是皇后不将凤印落在上头便好了。”   “那自然了。”   杜攸道,“皇子谋逆便是自然?”   “豫章王从小养在贺兰氏处,眼下一同谋逆最是自然。”那臣子接话,“但是皇后于未央宫门前收押了贺兰氏,三千兵甲皆是人证,这作乱的动机不就没了吗?”   杜攸颔首,“所以皇后哪里糊涂。皇后精明着呢!如你说言,她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那这凤印是不是可以说成是被贺兰氏夺去的?自然凤印可以被定为夺去的,那豫章王印是不是也可以这般判?皇后这是要保豫章王!”   这臣子听得似懂非懂,又追上去道,“那直接言语豫章王王印被偷,不是更好?”   杜攸叹口气,觉得后生不可畏,“一来,皇后将自己同豫章王绑在一起,豫章王暗勾贺兰氏的立场、也就是他谋逆的动机就不会那样自然。二来……”   杜攸缓了缓,“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是皇后兵行险招,欲挽母子亲情,让少年看她一颗不曾废弃他的心!”   *   未央宫中是这样的一对母子。   长乐宫中,亦是母子相望无言。   贺兰敏自然已经想明白,其实贺兰泽此行,一来震慑献降的旧臣门阀,二来则是给贺兰氏最后的机会。   那给贺兰敕亲掌的一万兵甲,原也都是他自己的人。若贺兰氏发兵,就是共赴战场的同袍;若贺兰氏不发兵,便是反戈围剿的刀剑。   如他说言,更早时候,贺兰氏便是君心不良。   早到他在云中城里,引谢琼瑛入内。谢琼瑛传信给萧氏,闻谢琼琚病情……更何论后来种种。   云中城延缓行军。   函谷关按兵不发。   未央宫前举兵改日月。   确实条条死罪,他容忍之下的任何一处,都足矣还清年少教养之情。   贺兰敏靠在榻上,抓着儿子的手慢慢失力,喷出一口血,未留一句话,终于撒手离去。   “陛下不必传太医。”薛素跪下身来,止住贺兰泽,“陛下来时,太后便从臣处讨了药服下。”   “太后说,入长安前的诸事皆因她起,家中手足亦是受她多年影响;入长安后她想挽回,却已失控。让陛下十余年彷徨为难,今日赴死,是她能为陛下和家族做的最后一点事……”   薛素话语至最后,呼吸渐弱,唇口流血,再不能起身。唯余光却望向床榻处。   贺兰泽坐在榻畔,看他眼角的光,又看生母下垂的眼睑,似与那人相接,不由叹声道,“好多年了,知你二人生出情意,初时觉得是否对阿翁不敬。后来与长意分别,寂寞无依,惶惶于余生漫漫,都要这般过,是何等孤寂。便也能理解你们的孤独。”   他伸手合上生母双眸,剪下一缕母亲的青丝予薛素手,“灵枢饮酒醉,失口吐话,叔父心悦一女,叹连一缕青丝不得。后又见母梳妆,偶听她与侍女闲话,这一生连一缕青丝都不敢赠,就这样罢,能看见便已很好。”   贺兰泽起身离去,传御史台拟诏书。   贺兰氏谋反,诛贺兰敕、贺兰敦,褫夺爵位、官职、诰命,阖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内不得为官。   这便是贺兰氏缄默一死为他、亦为贺兰氏做的最后一事。   贺兰泽本意,“贺兰氏阖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诛。”   这是欲绝贺兰氏根基,但在贺兰敏有生之年不动贺兰氏。   有生之年,她还剩多少!   但他为君者,这口气总要出,这场威总要立。   诏书二,因有贺兰氏狱中血书辅证,豫章王乃为其胁迫,方偷皇后凤印,实乃清白之身,只是坚毅少有,性品软弱,故夺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历练。皇后护子太过,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过。   这第二封诏书,御史台改了无数遍,最后是天子亲拟的。据说天子在宣室殿内写完,便砸了笔墨。   又有传闻,再次之前,值守的宫人听见皇后泣声,“妾既生了他,便有教养之责。他如今十岁尔,得你我真正养育的日子,不过三两年光景,如此便放弃他,于他不公。妾带他来人世一遭,不是让他怨恨世间事,报复世间的人。妾与君,这样难,都能沐朝露,见天光。他还这样年少,即是开了口,要与母同归,妾如何拒他?本来,教养之责,你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担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难。这阿梧事,便让妾去吧。”   久不得天子回应。   方再闻皇后逐渐凄厉带着怒气的声响,“妾也不愿走,但是妾之子缘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养?至今日地步……”   日影偏转,宫门深重。   终于隐约闻天子话,“那你几时归?”   后头便未有话语传出,只这一封诏书。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烂漫,冰雪消融。谢琼琚带着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   虽说是思过,却还是用的全副皇后仪仗,这是天子的意思。   虽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却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宫门。   任由皇后的辇轿走走停停。   任由他的妻子频频回首。   他将自己锁在未央宫中,坐在御座上。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出他鬓角银丝。   他也开始生出白发,他们还有多少光阴!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传召让她归来。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荒芜又惶恐。   回想薨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经养育过他的至亲,背弃过他的儿子,还有不能相守的妻子。   帝王路,称孤道寡,寂寞之嘶。   这一生,人间疾苦,从未放过他和她。   “阿翁,你还有我。”殿门开启,亮起一点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儿。   十七岁的少女,和她母亲有着一样的眉眼容颜。   他伸手抚摸她,隔着日影和距离。   如同抚摸她。   “当年,生你阿弟的时候,你阿母把我推出产房。让我陪着你,说我和她,一人陪一个。”   “你看,一语成谶。”   *   “所以阿母,如今来陪我,正好应了当年话。”长安城郊,阿梧在马车中看着已经端坐身子、不再回头的人,听她前头话,如是说。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实如此。”谢琼琚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且看来日。”   阿梧摇首,“不必了。”   谢琼琚蹙眉。   阿梧掀帘看滚下西头的落日,将话缓缓道来,“当日,我看见阿母同徐将军数次私下见面,密语,知晓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宫中行走,不会对我多加看管。我不否认确实是我偷出了王印,亦是我交给了贺兰敕。您不是问了数回我为何要这般,为何要如此心急?今日我告诉您,我不是为了储君位。我只是为了想清楚地知道,我的阿翁阿母是否当真爱我!”   “祖母养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爱她,可是她带领的贺兰氏却愈发不像样。而你和阿翁弃我而去多年,不管不顾我,但却又责任在胸,与人和善,仁德爱民。偏你们和祖母两处对立,我在中间被拉扯,实在辨不清你们的心思。所以放手一搏。”   “我想我投了贺兰氏,你们若是大义灭亲不认我,也没什么。我且死在这场谋逆中,就此结束这被拉扯、辨不清是非的一生,亦算解脱。若是你们爱我,救我于新生,我便从头开始。”   “同是试验人心,我比阿翁幸运一点。从看见阿母近乎疯癫盖凤印的那一刻,从您将自己同我绑在一起的那一刻,阿梧觉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而阿翁,祖母口中那个被您蛊惑弃我远走的阿翁,今日放手许您余生伴我,已经无需再多言……”   “阿梧……”许久,谢琼琚方在这重重话语中回神,却见得少年早已唤停车驾,撑着车壁,正在一点点挪下车。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车不稳,跌了一脚,却是很快爬起,然后恭敬跪在她面前,“我以极蠢笨的路数,终于辨明双亲之心。这后头该受的罚,该付出的代价,便该独自担下。再不能让阿母陪我同受。昨日阿姊骂得对,阿翁阿母多年伤病加身,又至中年,我有何面目再让你们分离,独占阿母!”   “阿母归去,请代儿告诉阿翁,我没有背弃谋逆他。我自不负他为我择的名字,桓者,宽广,磊落也。”   “阿梧,阿母带你回去,你自己将这话告诉你阿翁……”   阿梧摇首,“待儿长成一个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够行走,自归来探双亲。”   齐桓此去,十年方归。 后记:   元嘉四年,未央宫椒房殿东首里,建了一座高台,里头植梅花千株,供帝后赏雪观梅。只是即便不是下雪日,皇后也时不时登台远眺,侯她在南地的儿子。   元嘉五年,昌华公主大婚,豫章王恢复爵位,只是人没回来,却快马送来南康甜柚,道是他在那两年,精心培植的果子,给阿姊尝鲜,愿阿姊食蜜。   元嘉八年,豫章王来信,双足痊愈,可以行走。道是再好些便回来,不料翌年豫章遇大旱。   元嘉九年,豫章王开粮镇灾,与民同苦。后肃官吏,清佞臣,请来当日善耕者,一道研种田粮。一晃竟是三年岁月过。   元嘉十二年,离开长安的地九个年头,他已是十九少年郎。去信九重宫阙中的双亲,道是欲回来,恳求加冠。   皇后得信,是这年岁末,连日大雪,却也阻挡不了她登台远眺的心。   暮色皑皑,大雪飘飞,贺兰泽入椒房殿,闻皇后去向,得此言,不由低斥,“高台十丈,也不怕摔着。”   这一句话,直追到了皇后,还在嘀咕。   皇后瞪他,“怕摔你就下去,没让你来。”话是这样说,手却实诚得很,乖巧挽他臂弯,同步登楼。   暮色转成月华。   他给她披氅衣,拂去她鬓角雪花。   她掂足吻他眉眼,同他十指做交扣状。   并肩看,这山河无恙,天地浩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就结束啦,番外周四开始更。这章发个大点的红包庆祝一下~感谢在2023-06-30 23:52:16~2023-07-03 19:2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卷儿er 10瓶;48453005 6瓶;Miss.兔子 4瓶;极地星与雪、喜欢吃辣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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