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允棠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鲑鱼肉糜,为难道:“还不了了。”
孟础润高声问:“什么叫还不了了?阿姐,你不会以为他回不来了,就财迷心窍,把那块定情玉佩给卖了吧?”
周氏伸手拍了孟础润一下,道:“别瞎说。”
孟允棠本不想说,但看弟弟这蠢样,若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怕他不知好歹,犯蠢犯到贺临锋跟前就不好了。
她放下筷子,跪坐得端端正正的,看着阿娘和弟弟道:“还不了,是因为,那块玉碎了。”
孟础润惊呆,抢在周氏前面问道:“如何碎的?碎得厉害吗?还能修补吗?”
“我去找他退过婚,玉佩,便是在那日碎掉的。被马蹄踏成了六块,再也修补不起来了。”孟允棠道。
“你去找他退过婚?何时?我为何不知?”周氏也惊了。
孟允棠垂眸,蠕动着丰润的小嘴,捏着手指道:“就、就在卫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周氏呆滞。
孟础润夹在筷尖上的一颗肉丸掉到了食案上,又咕噜噜地滚到坐床上,留下一路油腻的行迹。
他也顾不上,将筷子一放,看着孟允棠皱眉嚷道:“阿姐你怎么能这样?这也太过分了!贺六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落井下石?”
“我不知道啊,只是碰巧而已。再说他哪里对我好了?给我糖纸,却把糖给你,他对我还不如对你好呢!”
“他对我好还不是因为你?要不……”
“都给我闭嘴!”周氏呵斥一声,姐弟俩都停了下来。
周氏看着孟允棠,正色道:“彤儿,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允棠收拾一下情绪,重新垂下眼睑道:“当时我就是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赠我玉佩时,他八岁,我五岁,知道什么是喜欢?他每次来找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捉弄我。掐着我的脸说我胖嘟嘟,我辛苦绣了几个月的团龙荷包被他说绣得像毛虫吐丝,就连送我一只鹦鹉,说的都是‘小猪小猪胖乎乎’。他明明对我不好,堂姐妹们却还因为他来找我而嫉妒我排挤我,我早就受不了了。
“那日,阿弟回来告诉我,说听见他对雅安雅欣她们说最讨厌女子穿红色,艳俗得很。 我忍无可忍,第二日便带了那枚玉佩偷偷出门,去卫国公府找他。我把玉佩扔在他身上,叫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他。
“他没有接住玉佩,玉佩掉在了地上。我转身走,却看到街角那边大批的禁军向卫国公府涌来。我被他们的气势所慑,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他把我推到路旁,自己转身跑回了府中。等我回过神来去找那枚玉佩时,发现早就被马蹄给踏碎了。”
孟允棠说完,房里一时陷入了静默之中。
良久,孟础润期期艾艾地开口:“阿姐,你就没有想过,他对堂姐们说讨厌女子穿红色,女子穿红色俗艳,是因为你喜欢穿红色。他这样说,以后府里发衣料的时候,她们就不会跟你争红色的料子了。”
“事后诸葛亮,你早干嘛去了!现在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他的了,以后看见他别凑上去,最好避着走,否则被迁怒,可不怨我。”孟允棠道。
孟础润唉声叹气地捡起肉丸子。
周氏安慰孟允棠道:“贺家出事那年,你才十一岁,又是无心的,他未必会较真追究。若是他真的心里过不去,要来找麻烦,有阿爷阿娘替你扛着,别担心,啊。”
“嗯。”孟允棠点点头,心里却是明白,他若真要报复,别说阿爷阿娘,就算是现如今的绥安伯府,那也是扛不住的。她也不会让他们替她扛。
孟础润悻悻道:“原本还指望靠着贺六郎让你脱离苦海,这下也指望不上了。”
周氏道:“你就别操心了,你阿姐已经同晏辞和离了。”
孟础润一双丹凤眼瞪得老大,惊讶地问:“离了?真离了?什么时候离的?”
孟允棠道:“昨晚。”
孟础润瞟着她道:“阿姐,你嘴上说着不嫁贺六郎,行动却很诚实嘛!你看你和晏辞成婚三年,一直没和离,今日贺六郎回长安,你昨晚就和离,你敢说不是为了他和离的?”
“我上哪儿知道他今日回长安?!叫你不要胡说八道,不打你一顿你不长记性!”孟允棠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掐他。
孟础润一下跳到地上,鞋子也不穿了,就穿着袜子满屋乱跑,口中还道:“你就是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孟允棠气得在坐床上跺脚,对周氏道:“阿娘,你看他!”
周氏伸手揉额角,蹙着娥眉道:“你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掐,安生吃顿饭行不行?”
……
孟允棠出嫁时祖父绥安侯还在,所以她是从绥安侯府出嫁的。两年前祖父过世后,大伯父降等袭爵成了绥安伯,众兄弟分家。
他们一家搬到这个宅子时,孟氏夫妇给孟允棠留了一间屋子,下午周氏就带着孟允棠收拾布置这间屋子。
待到天色将晚,屋子布置得差不多时,孟允棠的阿爷孟扶楹和弟弟孟础润一道回来了。
孟扶楹年未不惑,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颌下留着短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现任西市署丞,刚从西市回来,身上还穿着青色的官袍,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孟允棠的屋前。
“阿爷!”孟允棠在窗口见了他,高兴地跑出去。
孟扶楹伸手接住她,高兴道:“乖彤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想嫁才嫁,不想嫁就不嫁,让你弟弟养着你。”
原本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他们父女团聚的孟础润一听就变了脸色,叫道:“我才不养,她那么能吃,脾气还那么大!”
“逆子,叫你养你就养,哪儿那么多废话?敢不养看我不把你腿打折!”孟扶楹斥道。
孟允棠闻言,得意地朝孟础润一抬下巴,皱了皱鼻子。
“你自己生的女儿,凭什么让我养?”孟础润不服气道。
孟扶楹一撩官袍下摆,作势要踹他。孟础润扭头就跑,结果却一头撞在玉兰树上,看得孟允棠和一众丫鬟乐不可支。
笑闹一回后,一家人来到内堂,正准备吃饭,有仆人来报:“阿郎,夫人,闵安侯世子晏大郎君求见。”
孟扶楹与周氏面面相觑,继而一道向孟允棠投去目光。
孟允棠有些惴惴不安。昨晚晏辞给她写放妻书时是半醉状态,此时找来,该不会是晏夫人回来知道了和离之事,责他过来讨回放妻书吧?
第4章
三年前孟扶楹第一次见到晏辞时,除去他的纨绔名声不说,其实还是挺喜欢这个小郎君的。时人好色,孟扶楹当然也不例外,而晏辞,生得很好看。
彼时并不知道他真正想娶的其实是上巳节在曲江池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孟雅欣,孟允棠不愿嫁,孟氏夫妇自然不想迫嫁心爱的长女,怎奈祖父母做主应允了晏家的提亲, 孟允棠不嫁也得嫁。
大婚之后,晏辞知道受了愚弄娶错了人,一气之下痛改纨绔习性,托祖荫入了金吾卫任巡街使,只是一直不搭理孟允棠。
如今孟扶楹再见到这个丰神俊秀的小郎君,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晏辞倒是坦荡自然得很,他穿一袭蓝底蔓草纹圆领袍,神采奕奕笑容和煦,进门向孟扶楹和周氏行礼:“孟公安好,孟夫人安好。”
“不知晏公子此时上门,是有何事?”孟扶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也不绕弯子,直言问道。
晏辞一双看上去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向站在两人后头的孟允棠,道:“回孟公,晚辈答应要给孟小娘子十万衣粮钱,此行,便是来送钱的。”说罢朝后头打个手势,十名奴仆走上前来,将背上背着的竹筐卸在地上,满满十筐铜钱,在夕阳余晖下像金山般闪闪发光,几乎要闪瞎孟础润的眼睛。
另有一个奴仆提来一只木桶,放在竹筐旁边。桶里有水,几尾肥硕鱼儿在其中悠游。
晏辞看着孟允棠道:“昨夜得小娘子赠诗,今日垂钓赋诗时大败群雄,这是谢礼。”
孟允棠忍不住想笑,就那诗还大败群雄,也不知是些什么狐朋狗友。
她强行忍住,只问他:“晏夫人可曾回来了?”
晏辞点头:“我阿娘已经回来了,我也已向阿爷阿娘告知和离之事,小娘子切勿担忧。”
瞒着对方父母私自与晏辞和离,如此行事到底是有些拿不上台面。孟允棠红着脸轻点了点头。
孟扶楹和周氏都没想到晏辞和孟允棠和离,晏辞还能给孟允棠十万衣粮钱,毕竟当初那桩婚事,允棠固然无辜,但晏辞也算是受害者。
孟扶楹见晏辞彬彬有礼的,对他印象又改观了些,放缓语气道:“晏公子进正堂喝杯茶再走吧。”
晏辞道:“多谢孟公相邀,只是天色已然不早,晚辈不便多留,下次吧。”
孟扶楹:“……也好。”下次还来?
晏辞又看孟允棠,道:“孟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孟允棠在父母和弟弟的注视下与晏辞走到一旁。
晏辞低声问道:“孟小娘子,三月三上巳节,可否与我同游曲江池?”
孟允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型偏圆,瞳仁又大又黑亮,这样瞪大了颇有几分孩童式的娇憨可爱。晏辞见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这、这是在邀约我?为何?”孟允棠不能理解,自己嫁给眼前这个人三年,两人见面次数都没超过十次,在昨晚之前,话更是没说几句。怎么和离了他反倒殷勤起来?
“以前是我心结太重,对孟家,对你有颇多偏见。经过昨晚,我觉得我们性情挺相投的,或许,值得重新认识一下。”晏辞道。
孟允棠:“……可是我们已经和离了,重新认识……又有什么必要呢?”
晏辞道:“与你和离,是因为以前乃是明媒错娶。你我重新认识,重新了解彼此,或许你对我亦会有所改观。到时候我再派人来重新向你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孟允棠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大可不必!”
晏辞瞧她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有些负气道:“看来昨晚小娘子亲近热络,不过就是为了哄我写下放妻书而已,心中其实对我颇为嫌弃。若是如此,我便只能说那封放妻书是在我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所写,只要去官府告,我有证明我昨天喝多了酒的人证,这放妻书,定能作废。”说罢转身欲走。
孟允棠慌了,忙扯住他的袖子。
那边孟扶楹周氏与孟础润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心思:怎么还扯上袖子了?
孟允棠心虚地避开那边爷娘的灼灼目光,仰头看着晏辞软语道:“郎君岂能出尔反尔?你说,昨晚我究竟何处让你觉着我与你性情相投?我改便是了。”
晏辞气得一抽袖子,又要走。
此时耳边响起了隆隆的街鼓声,坊门要关闭了。
孟允棠急得再次上前扯住他的袖子。
晏辞回眸乜斜她。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能不能别再说放妻书的事了。”孟允棠郁闷道。
晏辞展颜道:“你来,我自然就不会为难你了。”
孟允棠生闷气。
晏辞扫一眼她抓着他袖子的白胖爪子,戏谑地问:“还不放手?想我留宿不成?”
孟允棠忙将手一放。
晏辞回身遥遥地向孟扶楹与周氏再行一礼,扫了眼一旁气鼓鼓的孟允棠。
渐暗的夕阳余晖下,她的脸圆圆润润的,线条柔和流畅,皮肤呈现出一种细腻而温润的白,眉黛眸黑唇红,鲜妍如画。
他觉得自己以前一定是瞎了眼。
孟础润趁众人都在目送晏辞出门,伸手想到竹筐里拿一串钱,被周氏发现,啪的一声将他手拍开,低斥道:“这是你姐姐的钱。”
孟础润揉着手背嘟囔道:“我只是想帮她看看足不足数。”
周氏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吩咐丫鬟将竹筐都抬到孟允棠的屋里去,装着鱼的木桶拎到厨房。
四人回到内堂,在坐床上围着食案坐下来。
周氏这才有空问她:“彤儿,你和晏辞和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允棠萎靡不振道:“姜姐姐的弟弟也在金吾卫任职,过了国丧期之后,我便托姜姐姐替我打听晏辞的为人。她告诉我说晏辞好面子讲义气,吃软不吃硬,还怜香惜玉。昨日晏夫人带着晏二娘去亲戚家赴宴,晚上没有回来。晏辞倒是回来了,还喝得半醉,我就去找他商量和离之事,投其所好连哄带骗,他便给我写下了放妻书。”
“那十万衣粮钱,也是你向他要的?”周氏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