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孩实在是个孝顺孩子,无怪他年纪这么小就肯离家到马场做活,即使破衣烂衫吃足了苦头,依然纯善赤诚。。
熙宁有些羡慕他,他爹爹和阿娘一定十分疼爱他。
几人匆匆自那山坡上采了草药便返回到陈小孩的家中。
路上邵环还在问他,“如今燕地战乱,你一个小孩子,家里人怎能放心,让你一人上山去做事情?”
陈小孩说这也是没办法,“家里实在困难,爹爹去年走了,家中只剩下我阿娘和一个妹妹,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不能总叫阿娘养着我。不过我上山之时,赵国人尚在桓河以南,怎么看也不成威胁。只是现在大燕吃了一连串的败仗,上上下下一片颓靡。赵国人如何就能一路横扫,我燕国却节节败退。邵大哥,你说那赵侯是不是真如传说一般三头六臂,燕君哪里不如他?”
赵侯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他二人说得事情同他全不相干似的。
可这问题实在过于敏感,邵环担心他说错了话,赵侯的脾气可是不会饶人的,赶忙换了话题,“你这月的工钱,那马场主可有结给你?”
说起这个,陈小孩眼中原本闪烁的光彩仿佛也灭了下来,他低头扯了扯自己早已磨烂的单鞋,身上还披着邵环借他来穿的袄子,这样的天气连夜在外赶车,若是不穿得厚些,是真的会冻出毛病的。
第14章
“我来了这里就再没摸过钱了,马场主说我年龄小活做得不好,又能吃能喝……”
他突然转身看向赵侯,满脸希冀地问道,“公子这里缺人手么,我虽然年龄小,但做事很勤快,一百个钱我可以干一年,您管我饭就成。”
赵侯还在审视,他又急急补上一句,“一天一顿就成,我可以睡马棚,还能替您照看马匹。”
熙宁觉得有些不可置信,“那马场主一年只给你一百钱?”
陈小孩“欸”了一声,声音越发低了下来,“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比在家里吃垮了阿娘强。”
一年只一百钱,这孩子竟然肯跟着马场主干,可见燕地庶民困苦,做工已经到了管饭便可的地步了。
这世道果真可怕。
小小的人,离了父母,又遇上马场主那样的心狠手辣之辈,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可以想见这孩子得吃多少的苦。
不过,陈小孩有这样的身手,召来军中其实也有助益,只是他年纪太小,并且还是燕国人,陈小孩若是知道自己在同赵国国君商谈雇佣一事,不知要震惊到何种程度。
赵侯自然没有直接答应陈小孩的请求,“等见了你的家人,你再来同我谈论这事。”
邵环在一旁打趣他,“我们这群生意人走南闯北,安定下来可不容易,你可乐意同我们到南地去,到时候想要见到你阿娘和阿妹可就难了。”
陈小孩听他如此说道,果然认真考量起来,此事是不是真的有些异想天开。
几人一路无话,临近家中,陈小孩低落了一路的情绪才稍稍高涨了起来,还未等马车停稳,他已经一跃而下,奔到那低矮的围墙旁边叫着自家小妹的名字。
却没有预想之中的欢迎声,只余地心里打着旋儿的秋风,从身前溜了过去。
陈小孩在外面张望了片刻,犹疑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人,复又将视线放在自家小院儿里。
而后推门叫着阿娘与妹妹的名字,这柴门破破落落,只是个象征性的围栏罢了,几人随他一同入内,却突然见门内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妇人来。
这妇人有些眼熟。
熙宁定睛一看,这可真是巧了。
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庙市上,邵环出手搭救的那对母女么。
熙宁刚“咦”了一声,这边妇人遇到小孩简直像是遇到了救星了,“快来瞧瞧妹妹,妹妹她——”
陈小孩看她表情便知道出了事,急急问道,“妹妹怎么了?阿娘,妹妹出了什么事?”
方才他便觉得不对劲,往常他若是到家,妹妹定是头一个出来迎接的,她走路还不稳,但说话很利索,会一叠声地叫他,也会爬到他身上找口袋里的糖果吃。
妇人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哭。
陈小孩丢下母亲,风也似的冲到屋里看。
小妹脸色泛青,嘴唇乌紫,瞧着十分骇人。
他爬到妹妹身上听她鼻息,那呼吸也几不可闻。
陈小孩不敢耽误,立马爬到妹妹身边搭脉。
“这是?”
邵环看这情况,心道一句恐怕要不好。
前几日还在自己怀里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无力躺在一旁,只有进气没了出气,实在叫人不忍。
陈小孩这时候却丝毫不见那童稚的一面,冷静沉着,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孩子气。
熙宁看他在妹妹小小的头颅上施针,稳得不像一双十岁出头孩子的手。
想必他在暗夜之中放箭,那握弓的手应当也如这般稳得令人咋叹。
这孩子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好本事。
不一会儿,妹妹便像被拨动了一根弦儿一般,歪着头吐出大滩的浊物来。
众人屏气凝神,像是多呼出一口气就能将这小生命吹散了一般。
足过了一刻的时间,小女孩脸上的青色稍淡了一些,陈小孩便叫阿娘替她收拾整理,他好腾出手来,提着清早采药的竹筐到屋外的小火炉上熬药。
赵侯同他一起在屋外的小槛上坐着,陈小孩脖颈的衣裳已然完全汗湿,绷紧的身体一刻也不敢放松,只看到赵侯过来时勉强朝他挤出一个笑脸来,“多亏了显大哥昨夜将我带回来,今早又上山采了草药,不然——”
他眼神之中透露出各色各样的情绪来:疲惫,庆幸、无奈,丰富的叫人捕捉不完。
“小妹已经没事了?”
陈小孩摇头说不知道,思考半晌说道,“只能尽力一试,我的医术实在不精……”
赵侯知道他这话并非谦辞,陈小孩抱着胳膊在原地蹲下,“若是外祖父还在就好了,他是个很厉害的良医。”
停顿一会儿又问赵侯,“显大哥,熙宁哥哥是你的亲兄弟么?”
“自然不是。”
赵侯有些疑惑,“你为何有此一问?”
“你那么着急他的伤口,比他自己还要着急。”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
他低眉思量了一下,“我对身边的人,一向是一视同仁的。”
陈小孩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声,“是么?”
不过他并不打算挑战这位显大哥的权威,接着又补了一句,“我知晓了。”
赵侯来去匆匆,说完便又离开了陈小孩的视线。
那草药熬到半刻钟的时候,邵环也出门来寻他,还是坐在方才赵侯坐着的位置。
陈小孩扭头望着他,“邵大哥。”
邵环殷勤问他,“药熬得如何?”
“还得用段时间,这还早着。”
他又提醒,“别忘了你熙宁大哥的药。”
赵侯这人奇怪,明明方才自己过来了一趟,却不肯自己提醒小孩,非要折身回到屋内,又把自己召出来传话。
不过看着陈小孩呆愣在原地的模样,又觉得这时候还提醒他给熙宁煎药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他舔了舔下唇,“我也会些简单医术,方才我为小妹切脉时,发现她脉动忽快忽慢,时有暂停,我没见过这种脉象,不过听人说过,似乎是中毒之症。”
“不错,确实是中毒的症候。”
陈小孩给小炉里添了几根柴,失神望着火炉中的火苗,大概是在快速思考,“像是芽树果子中毒。”
第15章
“芽树?”
“咱们上山的时候,在山顶上长了许多的小树。以前有羊倌在附近牧羊,便总有山羊攀到山顶上吃果子和草,后来大概是发病,掉下山崖摔死了好多,就再不许附近的人和牲畜上到山顶采摘果子了。”
陈小孩捅了捅炉底的灰,愁眉苦脸的呆坐着。
这么小的孩子,又不可能自己爬到山顶摘果子。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投毒?”
邵环在火炉边上烤了烤火,陈小孩正要点头回应,忽见邵环直起身子朝外看去。
“邵大哥,怎么了?”
“外面有人。”
他镇定自己,不露声色,叫陈小孩接着加柴烧火。
不过那人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多做停留,邵环便放下心来。
“既然说是中毒,那还是要同你阿娘问清楚,最近小妹都吃了些什么。”
陈小孩抱着脑袋思考,“我想不出来,我与阿娘在这里并没有仇家,反而邻里亲近,如何会有人给小妹投毒呢?”
他脸色渐冷,眸中渗出锋利的光,“投毒之人并不因你是个好人便会放过你,善良又如何能理解邪恶?”
陈小孩似有所觉,他望向邵环,“邵大哥——”
邵环却又恢复一派轻松的模样,撞了撞陈小孩的肩膀,“会好起来的。”
熙宁陪着妇人照看小妹,小孩说要不停的喂水给小妹喝,叫她把吃下去的脏东西都排出来,妇人便一边将小妹擦洗得干干净净,一边用汤匙给小妹喂水喝。
她实在年轻,不像是养育了两个孩子的妇人,况且陈小孩十几岁的年纪,这妇人看起来同熙宁差不多大,如何能是小孩的阿母呢。
妇人看这个俊俏的年轻人一只盯着自己看,稍还有些不好意思,避了避熙宁的眼神问她,“你总瞧我做什么?”
熙宁这才觉察自己的不礼貌,“您莫见怪,我只是觉得你年纪不大,怎么会有小孩这么大的孩子呢?”
妇人腼腆的笑了笑,“小孩不是我的孩子,是我长姐嫁到陈家生下来的,她去了之后,我又嫁了进来。这样对小孩好,自家人知根底。”
熙宁“喔”了一声,原是这样,怪不得陈小孩对她很是依赖,全不像是后母与继子的关系。
“唉,这家艰难,有人走有人留,合家欢的时候太少。”
妇人哽咽了下,又迅速扭身过去拭泪,再转身回来已经情绪如常,“你见笑了。”
熙宁摇摇头说没有。
熙宁虽不懂医术,可她在军中任军司马,常要同军中马医一道,为伤病的马匹治病,对中毒之症也有些心得,便问妇人,“小妹今日吃了些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症状的?”
妇人想了想,“只给她喝了小碗粳米粥,这还是从我碗里拨出去给她的,我什么事情都不曾有,小妹却成了这样子。”
妇人看着躺在炕上的孩子叹气。
那便不是吃得东西有问题。
熙宁一指在唇边轻点,“小妹晨起可见了什么陌生人么?”
“附近的人都快要走空了,如今方圆百步只剩我们一家了,原本小孩回来,我们也该打算着向南逃一程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