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政见不合,这也难免,但凌溯懂得父亲的用意,要将不信命的高家人钓出来,然后再名正言顺铲除,这就是帝王心术。
所以修真坊的高存意是个好饵料,等到没有利用价值时,才可彻底弃用。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他的,竟然是辛家的女儿。
那个大军进城时,在他眼皮子底下挂灯的丫头,早就已经被记名了,她又擅闯修真坊,说不定带着谁的口信。然而后来仔细查访,确定她来前没有与外人接触,想从她这里深挖的念头也就断了。结果前几日又想再探高存意,或许这次多少与高存殷有关,谁知他抽出时间打算从她那里探些虚实,等了一个时辰,她却没有出现。
罢了,其实三次接触下来,看得出此人不大靠谱,不必妄图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消息。不过他是个小心眼的人,但凡她想办的事,他偏有这个兴致作梗。
陆观楼,那个少年成名的才俊,至今还不曾婚配,那日烧尾宴她急匆匆赶来找他,想必是有私情。既然有私情,总要谈婚论嫁,恰好淑妃的六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与皇后正准备为她择婿,他只消稍稍一提及,这门亲事就成了。
想起来也让人高兴,他很有兴趣看看辛娘子那张骄傲的脸上流露出伤怀的表情,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一定很好笑。说来也怪,东宫事务明明让他忙得脱不开身,他却还有心思扮什么凌将军,在身边一干亲信看来,属实怪异。
果然他的詹事就是这样认为的。
何加焉推心置腹谏言:“殿下先前有重任在身,一直不曾婚配,是以大业为重。如今大业已成,万民归心,是时候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况且陛下册封殿下为太子,太子乃国之根本,早日育有子嗣,也是殿下为社稷尽心。殿下,辛家那位小娘子,我看甚好啊,殿下对她是不是也有几分意思?”
凌溯听后一哂,“辛家那位挂灯娘子?一身反骨,不是良配。”
何加焉不认同,“那怎么能算反骨呢,分明是审时度势,才智过人啊!殿下……”边说边盯着太子着脸,一手比了个空泛的动作,“殿下可有情窦初开之感?”
凌溯很是不屑,“情窦初开?宫端①想多了。不过忙完了繁重的政务,闲暇时候寻个消遣而已。”
“消遣也是殿下的情义,既是情义,就不该被辜负。”
到底是统东宫三寺十率府政令的人,说话果然头头是道。
凌溯没有与他过多争辩,只道:“她诡计多端,既然不来,想必是有什么变故。你着人去查一查,看辛家与鄜王之间,平时有没有往来。”
何加焉应了声是,一面又道:“殿下不愿意论私事,咱们就来论一论公事。如今朝中分新旧两派,新派是北地著有功劳的将臣,旧派以率领世家的右仆射为首,两派在朝堂上分庭抗礼,政见经常相左,殿下应当拉拢旧派,若比起恩威并施,联姻更为牢靠。辛家三位娘子都还没定亲,大娘子殿下是见过的,不是正合适么?还是殿下顾忌她与前朝太子险些成婚,心里有疙瘩?”
凌溯凉笑,“只要我喜欢,就算二嫁也无妨,何至于心里有疙瘩?我只是不赞同宫端的看法,若要通过联姻来巩固与旧派的关系,那我这太子未免过于无用了。”
何加焉大多时候善于察言观色,但在这件事上,倒很有仗义执言的孤勇,“大丈夫不拘小节,联姻历来就有,往小了说是两姓交好,往大了说,两国求合也不在话下。”
凌溯见他不肯罢休,顿住步子细看了他两眼,“宫端如此替辛家说好话,难道是被辛道昭收买了?”
何加焉顿时大惊,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与右仆射不相熟,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何谈收买!我是为殿下考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当然这些话并未入太子的耳,他又赶回东宫,忙他的大事去了。
那厢左卫率府里,金府率气得食不知味,大声吩咐郎将:“以后辛家小娘子若是再来,一概不见。”
郎将领了命,刚要说话,门上的翊卫进来回禀:“府率,辛家小娘子求见。”
金照影气得倒仰,“她还敢来?”
然而来都来了,就是晚了两个时辰而已,不把话说清楚,这气是顺不了了。
于是站起身,大踏步到了门上,原本牢骚满腹,没想到一见真人,那火气像遇了水,呲溜一声便化作青烟飘散了。原因还是因为姑娘太美,周身虽被幕篱罩着,但帽帘掀开半幅,那张脸实在美艳不可方物。
唉,要不说长得漂亮好办事呢,纵是你想发火,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也实在拉不下面子。
尤其她还一脸天真地问:“金府率,凌将军到了吗?”
金照影张了张嘴,心说都什么时辰了,还问人来了没有。
只是不好发作,掖着两手放平语调道:“小娘子,某派人去府上告知凌将军莅临的时间,小娘子记着什么时辰了?”
居上说:“不是未时
吗?我是瞧准了时辰来的。”
金照影脑子一阵发晕,“未时?分明是巳时啊!究竟是小娘子听错了,还是我派去的人说错了?”
居上“啊”了声,惶然看药藤,“不是未时吗?怎么成巳时了?”
药藤怯怯地嗫嚅:“门上进来传话的时候,我上后厨煎饮子去了。”
居上目瞪口呆,仔细回忆了下,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好像正与姐妹和阿嫂们玩投壶。当时随意一听,并未太放在心上,过后想起,记住了是未时,结果竟然记错了。
茫然四下看看,“凌将军已经回去了吗?”
金照影耷拉了嘴角,“凌将军在府衙等了小娘子一个时辰,等到晌午也未见小娘子现身,便回东宫去了。”
居上懊恼不已,怪自己疏忽,明明有求于人还记错了时间,这下要再见,恐怕难如登天了。
实在没办法,只好再去央求金照影,“府率能不能替我向凌将军解释,我记错了时辰,是我的错。若是凌将军大量,另赐我一个拜见的时间吧,届时我一定当面向他告罪,麻烦金府率了。”
金照影那张大脸上满是为难,“小娘子,不是我不替你传话,实在是凌将军公务繁忙,今日来见你,是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没曾想小娘子竟失约了。”
药藤也哀声恳求,“请府率勉为其难吧,下回……下回一定如约前来,还请府率通融。”
“对对对。”居上忙向药藤使眼色,“快把带来的点心孝敬府率。”
然后一只精美的食盒送到了金照影手里。
通常来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金照影拗不过,只好松了口,“那我再替小娘子传一回话,若凌将军实在不便,我就没有办法了。”
居上道好,千恩万谢,“劳烦金府率了。”
这里说定,主仆两个才返回待贤坊。居上是愈发没有信心了,叹息道:“失信于人是大忌,人家答应见我,我又晚到,恐怕不会有下次了。”
药藤抚了抚她的手,温声道:“小娘子其实不必为了应付家里人,非逼得自己去结交太子。那位太子可和存意殿下不一样,人家是马背上历练出来的,不知杀过多少人。万一话不投机就亮拳头,那小娘子怎么办?”
居上听了有点惶然,“就算结交不成,也不必打人吧!”
药藤讪讪笑了笑,“婢子爱往坏处想。”
所以还是有风险的啊,毕竟太子其人,只听阿耶笼统地说过,说他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但为人如何,没有深交过,也不好断言。
反正回去之后等消息,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没想到过了两日,左卫率府又派翊卫登门了。
这次是亲自求见了辛大娘子,一字一句地转达:“明日还是巳时,凌将军在左卫率府恭候,请小娘子千万不要误了时辰。”
居上说“一定一定”,遣人把翊卫送出了门。
老天爷又给了一次机会,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所以第二日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两炷香,停在左卫率府斜对面的巷子里等着。
天很热,还好车里供着冰鉴,药藤使劲给她打扇子,趁着还有工夫,甚至给她鼻子上补了点铅粉。
隐约地,听见马蹄笃笃而来,推门看,好大一队人马拱卫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府衙大门前。
居上说:“嗬,这凌将军不知什么来头,这么大的排场。”
“起码是个国公。”药藤揣测着,“也可能是郡王。”
反正不管他什么爵位,人能来就好。
居上赶紧从车上下来,提裙快步赶过去,人还未到跟前,先欢快地喊了声“凌将军”。
今日是休朝日,他没有穿公服,不过一件迷楼灰宝相花纹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金玉的蹀躞带。衣裳是最寻常的颜色,打扮也合乎他的身份,但是听见呼声后的一回头,却有乍见的惊艳。
长安的水土就是养人,居上暗想,头一回见他时朔方军攻城不久,那时候南征北战饱经风霜,他的肤色还有些黝黑。到现在不过两个月光景吧,转眼就白皙起来。人一白,韵味果真不一样了,再看不出武将的粗犷,举目所见,一派贵公子的儒雅气象。
作者有话说:
①宫端:太子詹事的别称。
第14章 甜得违心,甜得没边没际。
只是表情仍旧淡淡的,见了三次,也没能换来一张和蔼的笑脸。
没关系,反正自己不打算与他交朋友,不过想通过他,达到结识太子的目的罢了。
所以居上得热络些,摆出熟人相见的姿态来,笑着说:“对不住得很,上次托金府率约见将军,不想记错了时辰,让将军白等了一回,是我的过错。今日怕又延误了,因此一早就来等着,还请将军原谅我上次的失约,不要怪罪才好。”
凌溯微微点了下头,“若是要怪罪小娘子,今日就不来了。”边说边向内比了比手,“小娘子请。”
居上说好,含笑迈进了官衙的大门。
从大门到正衙大堂尚有两箭的距离,居上在前走着,不时回头望一眼,那位凌将军似乎被保护得很好,身边翊卫环绕之外,还有专门的人为他打伞。看来这白净的脸庞就是这样细致呵护出来的,老大一个男人,难道还怕晒化了不成。
也正是因为她回头看那一眼,眼神里分明有嘲笑的意味。他察觉了,抬手示意撑伞的人后退,自己提袍,跨进了正堂门槛。
这次与上回不一样,气氛显然要融洽得多,凌溯命身边的禁卫退下,回身坐在堂下的圈椅里。瞥一眼那个向他巧笑倩兮的女郎,抬手指了指,“小娘子请坐。”
居上道了谢,偏身坐下来,堂上一时静谧,两个人对看了半晌,好像有些无从开口。还是凌溯先发问,“小娘子两次托金府率约见我,难道只是为了相见?”
这话说的,细咂之下竟有轻佻之感。虽然字面上理解并没有什么失礼,但居上还是红了脸,尴尬道:“将军不要误会,自然是有事求教将军,才劳烦金府率约见将军的。”说着微微挪动一下,脸上愈发升起和暖的笑意,温声道,“将军,不知金府率可曾向你透露过我此来的目的?”
凌溯自然是知道的,却还是说不曾,“小娘子有什么话,当面与我说吧。”
居上只好重新组织了下措辞,委婉道:“就是探访修真坊的事……将军也知道,我与高庶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被关押之后,我每常忧心他缺少用度,所以总想去看看他,送些日常所需的东西。”说罢又转了个话风,“将军千万不要担心我有别的图谋,只是出于幼时的情义,尽我所能罢了。因为上回不知道规矩,擅闯了修真坊,结果被金府率带到官衙来了,既有那次的教训,我想着还是事先征得同意,再去探望为好。”
凌溯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抬起眼眸望过去,探究道:“高庶人不是一般的囚徒,小娘子又想探望吗?”
那双眼睛是真的让人有畏惧之感,不过一顾,就能洞穿人心一样。
居上硬着头皮说是,“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强将军所难了,毕竟将军也是听命于太子殿下。这样吧,劳烦将军替我引荐太子,我亲自向太子陈情。我想太子殿下是位仁德的储君,把我的所思所想据实回禀了,殿下一定会答应的。”
结果那位凌将军缓缓蹙起了眉,“小娘子要见太子?”
“对啊对啊。”居上笑着说,“索性拜见了殿下,也免得将军为难。”
这话说完,对面的人居然笑起来,不是带着或轻慢、或嘲弄的意味,就是单纯的笑,仰起唇角,露出了洁白齐整的牙齿。
居上被他笑得讪讪,心想这人真是无礼得很,这是多好笑的事,值得他高兴成这样!
他笑归他笑,她就这么一本正经看着他,大约他也意识到了,终于重整了表情,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很忙,朝政的事已经让他分身乏术了,小娘子若是为了这样的小事求见他,恐怕殿下未必愿意见你。”
“所以才要麻烦将军呀。”她尽力游说,好话当然也说了一箩筐,“我知道东宫有十率府,金府率是率府率,官居正四品,这样品阶的人遇事还要向将军呈禀,那就说明将军一定不凡,少说也是太子宾客。况且将军出身凌氏,或者与太子沾着亲,那更好说话了,我来求将军准没有错。将军,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看你还特地为我传话给陆给事,如今世上,像将军这么热心肠的人不多见了。譬如我要去见高庶人这件事,总是讨得太子殿下的准许才是长远之计,否则每去一回,向将军呈禀一回,那不也耽误将军的正事吗。”
而凌溯呢,实在被她那句面冷心热惊呆了。
他活到这么大年纪,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像他这种十四岁上战场,杀人如麻的战将,要如何才能得到这等赞美呢,可见这姑娘的嘴甜,甜得违心,甜得没边没际。
平复一下心情,他说:“小娘子不用给我灌迷魂汤,我从不多管闲事,也不是什么热心肠。我只问小娘子一句话,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见高存意,还是见太子?”
居上没想到,人家一句话便直达靶心,将她的真实想法看穿了。
难道自己伪装得不够好?还是说得不够委婉?
回头看看药藤,药藤表示小娘子说话并没有什么疏漏,明明很周全,很面面俱到。若是被人看穿,也只能说明看穿她的这个人太厉害,平时一定是刑讯逼供的高手。
既然人家问得这么直白,那一定不能承认,居上干笑道:“当然是见高庶人。我与太子素不相识,求见太子殿下,也是为了顺利探访高庶人啊。”
可对面的人好像并不相信,那张脸上神情莫测,打量了她两眼方道:“太子殿下公务巨万,寻常不会见外人,我劝小娘子打消见他的念头,最好也不要去见高存意。不过今日你既然求到我门上,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去修真坊,这件事我准了,但请小娘子不要声张,悄悄探访为宜。”
居上有些失望,可又不能显得失望,迟迟“哦”了声,“那就多谢将军了。不过这件事,当真不用通禀太子殿下吗?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太子殿下不会怪罪吗?”
“所以就请小娘子不要出任何差池,也不要害得凌某为难。修真坊是重地,小娘子若去探望,不可逗留太久,至多一炷香时间,去去便回,小娘子能答应吗?”
居上点了点头,不答应也不行啊。
虽未能见到太子,能去看看存意也是好的。他被关押了那么久,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这位凌将军,便起身向他肃了肃,“总算今日不虚此行,我就说嘛,凌将军是好人啊。”
凌溯对这句好人十分心安理得。复又问:“小娘子还有旁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