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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敌国郡主后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清淮晓色   内容大小:592 KB  下载:成为敌国郡主后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6-21 18: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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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为敌国郡主后   作者:清淮晓色   文案:   北朝湘平郡主,是北朝权力最大的女人。   她扶持少年帝王一路登基夺权,助他从群狼环伺中杀出一条血路。而后待少年帝王掌权,又急流勇退,交出手中权柄,只剩下鸾仪卫还掌握在自己手中。   ——鸾仪卫,湘平郡主一手打造的可怕机构,对上监察朝中百官,对下盯紧市井小民。以捉拿南朝暗探为职守,生杀予夺大权在握,是湘平郡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而湘平郡主就那样隐身于幕后,在暗影中无声地搅动风云。   然而没有人知道,湘平郡主桓明湘她本身,就是南朝打入北朝内部的一枚棋子。   南朝高层发现自己的棋子如此争气,居然不声不响爬的如此之高,大喜。马上联络这枚失联已久的废棋,想要重新笼络她。   明湘兢兢业业当了多年北朝郡主,靠自己一步步爬到朝中高位,她实在不想再去干暗探的活。   于是她转头找到皇帝,把自己给卖了。表示自己一颗红心向北朝,从未给南朝传递消息,请皇帝允许她戴罪立功,清剿南朝暗探。   御座上的少年皇帝是她一手扶持,明湘十分自信,他一定会原谅自己。   然而她没想到,皇帝听完之后,眼睛突然亮了。   “你不是桓氏血脉?”   “不是朕的堂姐?”   “那你……愿不愿意不做郡主,换个位置坐坐?”   明湘:???   她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步步为营心机算尽努力低调做人郡主×稍微有点恋爱脑的小皇帝   无血缘关系,不是堂姐弟   2021.9.29 已截图   预收《太女》见专栏   大楚太女萧明珠,是个堪称传奇的女人。   她年幼时命途跌宕,历经三朝。是千娇百宠的齐朝郡主,朝不保夕的魏皇养女,最后以皇帝独女的身份,坐上了大楚储君的宝座。   储君不好当,女性储君更不好当。   上有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皇帝,旁有虎视眈眈人心浮动的堂兄弟,下还有各怀鬼胎的朝臣。萧明珠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组建东宫班底,网罗人才。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认为这个胆敢染指皇权的柔弱少女很快就会跌落储位,被千万只手撕成碎片。   然而他们等来等去,却惊觉皇太女的位置越发稳固,当年被皇帝牵上储位的稚弱女童,已经露出了明君之相。   众人的惊骇拜服声中,萧明珠谦虚摆手:“过奖过奖,其实父皇很慈爱,兄弟们手足情深,朝中的老大人们也很温和。”   “总之,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啦!”   她的太女妃,以才华风仪著称的少年公子剥着橘子,忍不住问:“那么,不好相处的人哪里去了?”   萧明珠回以无辜的表情:“那谁知道呢?”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谁都别想掌控我!   立意:努力创造美好生活    第一卷 第1章   整个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   徽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大雪纷纷扬扬,已经下了数日。整座京城都化作了雪白的颜色,檐下结起了数尺长的冰凌。   一旦下起雪来,出行就会变得格外麻烦。因此在大雪天,除非必要,京城的人们很少出门,喜爱出门交游的夫人小姐们也歇了外出的心思。   漫天寒风里,数骑快马踏雪而来,最终停驻在了长安街上一处府邸之前。   朱红的府门之上高悬着郡主府的牌匾,但若看这座府邸,早已远远超出了郡主府应有的规格。   但整座京城之中,没有任何人会因此生出异议来。   因为这座郡主府中住着的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孙女,当今最亲近的堂姐,她执掌天子耳目鸾仪卫,是整个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   ——湘平郡主,桓明湘。   有人翻身下马,叩响了湘平郡主府的大门。   湘平郡主桓明湘正斜坐在正房窗下的小榻上,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素色小袄和天水碧长裙,脂粉未施,长发垂落。这样素淡的装扮,反而更显得她面容秀雅绝伦,皎如明月。   来人一步跨入屋门,唤道:“皇姐。”   明湘慢悠悠抬起眼,半点杂色也无的雪白狐裘撞入眼帘,纷飞的衣摆下露出一抹杏色衣角。   少年帝王笑盈盈道:“皇姐,我来投奔你啦!”   屋外天寒地冻,雪片纷扬。皇帝刚从雪地里进来,原本雪白的面颊冻得没了半点血色,明湘将涌到唇边的疑问按下,招手道:“衡思过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皇帝单名为悦,字衡思。   桓悦解去披在最外面的狐裘,在小榻的另一边坐下。明湘畏寒,郡主府中早早烧起了地龙,屋外寒冷,室内却暖意融融。两盏热茶入口,原本冻得发白的面容上渐渐涌起血色来。   见皇帝面色转好,明湘才问:“怎么突然过来了,天寒地冻,也不怕染了风寒。”   桓悦捧着茶盏暖手,闻言言简意赅道:“太后传召安平侯夫人及安平侯千金入宫说话。”   明湘顿时心领神会——太后想替自家侄女在皇帝后宫里谋一席之地,这早已不是个秘密了。   但她瞥见皇帝泛白的指节,仍有些恼火:想提拔母家在情理之中,但逼得九五之尊躲出宫来,也未免太过了些。   桓悦见她脸色不佳,倒过来安慰她:“皇姐放心,太后无非是令我去慈宁宫坐坐,说教几句,我是懒得搪塞她,才出宫来的。”   “慎言。”明湘抬眼看他一眼,“太后毕竟是你我的皇祖母,此等不敬之语若被听去,明日御史的折子就能淹了你。”   桓悦莞尔一笑,起身朝明湘作了个揖:“千万请皇姐替我保密,使我免受御史参奏之苦。”   明湘失笑,指尖凌空点了点他:“还要茶吗,下午厨房新制了几样点心,也一起拿来给你尝尝。”   见桓悦点头,明湘便命侍女去取茶点,而后道:“太后虽然……虽然行事不那么妥当。”总想将自己的侄女塞给孙儿。   “但你也该早做准备,等转过年之后,朝中必然要提立后纳妃之事,与其等朝臣们举荐,倒不如你自己选好。”   当年皇帝登基时不过十三岁,本也未到充实后宫的年纪。又经历了魏王之乱,朝堂不大安稳,索性公开表示思念要为皇祖父守丧三年,三年之内,一概用度均按守丧的孝子贤孙来办,不因皇帝的身份而破例。   朝臣们一听大惊失色,生怕年幼的皇帝过分自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朝堂再起变乱。于是朝臣们在御门外苦苦恳求,表示皇上纯孝此乃大晋之幸,但先帝在世时慈爱儿孙,定然不忍皇上为之自苦,请皇上收回旨意,只按旧例以月代日,服丧二十七日便罢了。   朝臣们在御门外三拜九叩苦苦相劝,首辅抖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追思先帝,边说边哭,涕泪俱下,场面十分感人。   于是在朝臣的苦劝之下,皇帝终于收回前旨,只表示三年之内不提后宫之事,以此代守丧之礼,以慰皇祖父在天之灵。   如今三年眨眼便过,盯着后位的人家不在少数。听闻叶首辅的孙女年方十五,正当妙龄;成国公的女儿今年十六,美似天仙。更巧的是都未曾言及婚配之事,显然是有所打算。   因着这些重臣家中的千金都未许人,就连心心念念想要提拔娘家的太后都少有的退却了几步。纵然总召安平侯千金入宫,也没敢将主意打到皇后之位上,只想替侄女谋个贵妃当当。   各位重臣摩拳擦掌,只等明年。明湘思及此处,不由得忧心忡忡,所以特意提醒皇帝,与其被朝臣推着走,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选个合心意的。   她话刚说完,皇帝扬起的唇角立刻放平:“皇姐怎么也开始催促朕了。”   明湘未料到他作此反应:“怎么,皇上心中已经有所打算?”   这么一问一答之间,皇帝立刻察觉明湘变了称呼,连忙道:“我不是朝皇姐发脾气……哎呀,我只是如今不想考虑这些!”   说着说着,皇帝的语声慢慢低了下去,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举起手中的茶盏,默默低头饮茶。   明湘怔了怔,她一向谙熟皇帝心思,此刻却也揣摩不出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她偏过脸去,仔细打量着皇帝的面容。   不得不说,皇帝生的其实极好。   他生母孝德皇后当年是闻名京城的美人,皇帝长相随了母亲,眉如黛、眼如星,顾盼之间脉脉含情,其美貌竟不逊于孝德皇后生时。   所以说那些位千金贵女心心念念想入宫,也未必是一味冲着皇后之位去的,爱慕皇帝容色的亦有不少。   明湘没能从皇帝的神情猜出他所思所想,反倒将皇帝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抬袖,杏色广袖遮住脸,委委屈屈道:“皇姐,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太后日日旁敲侧击,我已经很烦心了。”   语气三分嗔怪,居然有些像是撒娇。明湘若有所思,心想难道他心有所属,只是那女子的身份不合适?   这个念头在明湘心头悄无声息地掠过,她转头看见侍女梅酝奉茶点上来,明湘笑吟吟将碟子推过去,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好了,你今日来的巧,有现做的桂花酥糖。”   皇帝盖在脸上的袖子顿时放了下来,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看过来。   郡主府里的几个厨子手艺都不错,概因明湘的密友盛仪郡主此生爱好有三:美色、美景、美食。且十分乐于和明湘分享,前者明湘敬谢不敏,最后一样倒是很乐意接受。   二人细嚼慢咽地将一碟桂花酥糖分食,再抬眼望向窗外时,天色已经昏暗。   梅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灯烛尽数燃起,房中依旧亮如白昼。明湘坐在窗下,窗扇虽然紧闭,仍能听见屋外的风雪呼啸声。   她将窗扇推开一点,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片呼啸而入,明湘和桓悦同时朝两旁各自一避,所幸没被雪扑上一头一脸。   明湘松手,梅酝过来将窗扇合拢。   明湘下意识想:希望不要再像去年一样,出现大雪压垮百姓房屋的情况。   在她身旁,桓悦也跟着喃喃:“上个月京兆尹刚从朕这里磨出一大笔银子修缮百姓房屋,户部尚书差点撞死在朕面前……希望这笔银子没白花。”   二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愁苦。   明湘起身绕过屏风,来到正房门口朝外看去。纷飞的大雪映亮了夜色,左右两株梅树一日白头,正房阶下的雪将第一级台阶淹没了一半。   此情此景,明湘无论如何不可能放心皇帝回宫去。   “你就在西暖阁住下怎么样?”明湘问,“空院子很多,但只有主院一直烧着地龙。”   “好。”桓悦立刻一口应下,“明日没有朝会,我明日还想在皇姐这里盘桓一日。”   “自然可以。”明湘道,“对了,你今日是怎么来的?”   她后半句话只是随口一问,就像平日里关怀桓悦衣食起居那样。岂料桓悦久久未答,明湘起了疑心,抬眼看去,只见皇帝偏开眼去,不大敢和她对视。   明湘蹙眉:“你骑马来的?”   皇帝眼神躲避。   明湘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扬高:“今日下了一整日的雪,你竟敢骑马出宫!”   声音惊动了守在左右耳房里的侍从,皇帝带来的大太监喻和几乎是立刻出现在了正房门口:“皇上,郡主有何吩咐?”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明湘不欲在他人面前责备皇帝,忍下心头怒气,拂袖而去。   梅酝连忙跟上,对皇帝求救的目光视而不见,留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桓悦连忙跟上去:“皇姐,是我之过,我急着出宫来见皇姐……”   明湘冷冷道:“那是我的错了。”   她一步不停,径自进了东暖阁,两旁侍从噤若寒蝉,惊恐不已地看着皇帝追在郡主身后连连道歉。   明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恼火过了。   她和母妃前后花在皇帝身上的心思,足有整整十年。在她尚且年幼之时,她们母女就开始倾尽心血为皇帝谋划。可以说,面前这位少年君主倾注了她所有的心血与情感。   勉强压下怒火,明湘转过身去。   皇帝自知有错,仍然在低声细语赔罪。   “皇上。”明湘深吸一口气。   她缓缓抬手,替桓悦抚平肩头一点极其细微的压痕。她望着皇帝,眼里跳跃着极为明亮的光彩,好像一团灼灼的火焰正在她的眼底熊熊燃烧。   “你是大晋君主,身系天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不宜有行险之举。”   你是我倾尽心血赌下的惊天一注,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作品。所以,我绝不容你有半点闪失。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提前更新啦!开文第一天更新三章,明天和后天更新两章,以后就恢复每天一更啦!视情况可能有加更~   顺便解释一下,有的读者不理解为什么皇帝的祖母会被称为太后:那是因为先帝直接传位皇孙,而太后是指在世的先帝正妻,太皇太后则也是对尚还在世的先帝母亲的称呼。我没有查找到可参照的相关历史称呼,只能参考汉高祖的皇后吕雉,她的儿子惠帝刘盈驾崩后,吕雉的孙子继位,但是吕雉仍然以皇太后的身份执掌朝政,没有升级成太皇太后,所以我认为这个称呼没有特别严格的规范,把先帝的正妻设定为太后是合理的~ 第2章   皇帝的神情忽然尽数化作了惘然   夜色渐浓,雪依旧没有停,却渐渐变小了。   明湘坐在榻上,因为刚结束沐浴,她素来略显苍白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红晕。在她身后,梅酝正用一块雪白的绸缎,替明湘绞干湿漉漉的长发。   “雪醅姐姐。”“雪醅姐姐好!”   门外传来侍女们的问好声,东暖阁的门帘被挑起,走进来一个月白衣衫的清秀少女:“郡主,这是嘉州采风使传回来的采风录。”   梅酝闻声抬头,对着雪醅俏皮地眨了眨眼。   细看之下,雪醅的五官同梅酝居然非常相似,那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双生姐妹的缘故。只是雪醅气质更加沉静,而梅酝更加生动活泼。   对这姐妹二人的小小动作,明湘只作不知,她淡淡嗯了一声,雪醅自觉地上前一步,将手中装着采风录的密匣放到榻边小几上。   明湘从密匣中取出采风录,慢慢翻阅起来。   当年皇帝登基时年岁尚小,各地难免人心浮动。为了稳定局势,明湘陈书上奏,请皇帝下旨设立鸾仪卫行使监察侦缉、抓捕暗探的职权,鸾仪卫下设采风使一职,散入大晋七州之中。   采风使专职搜集各地情报风闻,每月将搜集到的消息汇集为一本采风录送往京中。也正是靠着鸾仪卫和采风使,明湘才能稳坐京中而知各地形势。   将采风录大致翻了几页,确定嘉州情况尚算稳定,明湘暂且合上书,揉了揉眉心道:“嘉州采风使动作太慢,已经进了十二月,他怎么才将十月的采风录交上来。”   雪醅会意道:“微臣明日就以郡主的名义传讯申饬嘉州采风使。”   这等事雪醅不知替明湘做过多少次,早做的熟了。明湘也不担心雪醅把握不好其中分寸,点头道:“你做事一向稳妥。”   雪醅唇角一扬,露出个欢欣的笑容来,她抿了抿唇,将唇角的笑意强压下去,道:“多谢郡主夸奖。”   见明湘迟迟没有开口吩咐其他事务,雪醅便道:“夜深了,郡主早些休息,微臣先告退了。”   “慢着。”明湘突然开口叫住了她,“你方才进来时,西暖阁的灯熄了吗?”   雪醅想了想,肯定道:“来时西暖阁已经暗了,想来皇上已经歇下。”   明湘沉默片刻。   她乌黑的长睫闪动,眼帘低垂。指节在小几上轻轻敲打,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是湘平郡主思考时惯用的动作。   雪醅屏气凝神,梅酝握绸缎的动作也放轻了。   片刻之后,只听明湘轻轻地、慢慢地道:“去查一查,皇上有没有对哪家的千金曾经显露好感。”   她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道:“或者哪家的年轻夫人也行。”   雪醅:“……”   梅酝:“……”   雪醅艰难地问:“郡主的意思是?”   明湘淡淡道:“今日提及立后之事时,衡思的态度不对,他能糊弄别人,却糊弄不了我。”   梅酝疑惑道:“郡主是觉得,皇上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可皇上为什么不对郡主直说?”   明湘道:“所以我才要雪醅去查京中年轻一辈的夫人们。”   梅酝张大口,愣愣道:“不,不会吧。”   明湘按了按眉心:“不管是不是,本郡主心里总得先有个底,衡思他看似温和好说话,实际上自幼就很有主意,他刻意瞒着,反而让我更加不放心了。”   就像幼年时她和皇帝一起被养在宫中,皇帝那时还是皇太孙,实在幼小,不明白明湘只是他的堂姐,没有资格被称一声皇姐,追在明湘身后皇姐皇姐的唤,无论宫人怎么纠正都不肯改口。   一个称呼尚且如此执着,若是他心有所属,要让他放弃只怕是千难万难,不定会生出多少事端。   雪醅垂首应是,梅酝扁了扁嘴,也没再开口。   她们谁都没质疑明湘会不会想错了——她们这些自幼随侍明湘的人都知道,若说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非湘平郡主莫属。哪怕是先帝地下有灵,孝德帝后复生,都要往后排一排。   明湘身体本就不大好,今日劳心一整天,她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困倦仿佛扑面而来的浪潮,随时都可能将她吞没。梅酝和雪醅服侍她躺下,明湘几乎瞬间就被疲惫攫取了全部精神,她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对抗困意,最后补充了一句:“查不出就罢了,千万别惊动衡思。”   雪醅应下,见明湘已经疲倦至极,自觉地起身告退。梅酝吹灭灯烛,也跟着退了出去。   原本纷扬的雪片化作了细雪,在院中积起了厚厚一层,回廊下宫灯的光洒在雪地里,平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   梅酝将雪醅一路送到正院门口,直到雪醅对她摆手,才恋恋不舍站住脚,目送着雪醅撑起伞,身影消失在雪夜之中。   她转身往归于漆黑的东暖阁走去,步伐轻快,鹿皮靴子在阶下的雪中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西暖阁外的耳房中,喻和心中那根弦紧绷着,片刻也不敢松懈,听到内室传来响动,终究大着胆子上前推开了西暖阁的门,轻声道:“皇上。”   理应早已睡下的年轻帝王站在窗边,原本紧闭的窗子被他推开了一半,风雪吹入房中,细雪落在皇帝的发顶和睫毛上,一瞬间融化成水,在他鬓发和长睫上凝起了细细的水珠。   皇帝闻声转过头来,他只着雪白的中衣,风卷起他漆黑的长发。黑暗里,他的眼睛漆黑,嘴唇殷红,像只栖息在黑暗里的美丽艳鬼。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喻和,旋即又回过头去。   喻和连忙抢上前去,被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却不敢直接上手关窗,劝道:“夜晚天寒,皇上保重龙体。”   口中说着,喻和朝窗外的方向看去,发现皇帝的目光虚虚落在雪夜里,而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正是已经熄灯的东暖阁。   喻和心中咯噔一声,深深低下头去,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皇上且容奴才僭越,为皇上关上窗吧,郡主一向心疼皇上,若是皇上受了风,郡主又要担惊受怕。”   皇帝突然开口了,只是他的声音缥缈,似乎是在对喻和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朕有一件莫大的心事,日夜萦于心怀,世间唯有皇姐一人知其答案,朕却无法开口相询。”   喻和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皇帝的目光仿佛也笼上了一层浓重的夜色,他深深垂首,恭敬道:“皇上与郡主是自幼相伴的情分,想必郡主定然愿意为皇上分忧解惑。”   “是吗?”皇帝轻声道。   他的声音太过轻飘,一瞬间就淹没在了窗外的风声里。屋外狂风骤起,吹得门窗檐铃俱都纷纷作响,满地雪白随风而起,席卷天地之间。   一蓬雪乘着寒风扑入窗中,数点雪片落在了皇帝的发间颊边,遇热即化。他侧首,左边眼梢下一点雪片化为了雪水,仿佛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皇帝的神情突然尽数化作了惘然。   他低声道:“可皇姐的答案是什么,朕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这一刻,这位从来运筹帷幄毫无破绽的少年帝王难得露出了藏在面具后的真实情绪。他挥袖,咣的一声轻响,窗扇应声闭合。喻和连忙将窗子完全关死,免得它被风吹开。   皇帝背身而行,厚重的帐幔层层荡开又落下,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   .   或许是夜间寒风太过凛冽,风声一刻也未止息,吵得人难以入睡的缘故,明湘这一夜睡得并不算好。次日待她昏沉挣扎着醒来时,已经是辰时末了。   明湘伸手拉动帐幔上的铜铃,梅酝应声为她捧来衣裳,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待明湘自己换好中衣,梅酝再次进来,服侍明湘穿上外裙,洗漱梳妆。   内室门口的珠帘一动,雪醅挑帘而入。明湘端坐在妆台前,任由梅酝为她梳理长发,雪醅则在她耳边低声禀报。   这也是明湘数年来养成的规矩,每日清晨必得先听鸾仪卫汇报上来的消息。其中不乏有对朝野影响甚大的事,她却只是闭着眼,平静地听雪醅一一说来。   待梅酝将明湘的发髻挽起,用最后一支花簪固定好,雪醅也恰好说完。明湘嗯了一声,刚睁开眼,门外传来侍女琳琅的叩门声:“郡主,内阁派了人来,说有要事禀报皇上。”   “皇上起身了吗?”明湘问。   梅酝小心地用脂粉替明湘遮去眼下淡淡青影,口中答道:“西暖阁还没动静,想来还没有。”   内阁前来郡主府传话,当然不是因为内阁一夜之间归了湘平郡主管辖。内阁阁臣是想将消息传到皇帝耳中,明湘对此心知肚明。   她转头吩咐:“去请皇上起身。”   琳琅应了一声,迅速退下。不出一刻钟,皇帝匆匆挑帘而入。   “皇姐。”皇帝道,“内阁派人来了?”   明湘点点头:“内阁派来的人还在门房等着,我让人唤他过来,你自己问。”   说着,她朝皇帝招了招手,低声道:“如果不是大事,内阁不会将人派到我府上来,若是大事,定然也不会全部告知传话的侍从,你得回宫去了。”   “我就知道。”皇帝不情愿地蹙起了眉,“临近年节,事倒多起来了——原本还想和皇姐一同乘车出去走走,罢了,将人叫过来朕问问。”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梅酝说的,梅酝转头看明湘一眼,见她点头,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登基以来,皇帝年岁渐长。已经很少如同幼时那般毫无顾忌地流露情绪,乍一看见他这副不大情愿的模样,明湘反倒笑了,温声道:“临近年节,诸事处理妥帖才能过好年——盛仪上个月送了我一处温泉庄子,年下闲暇时你我一同过去看看。”   皇帝便露出笑意来:“还是皇姐心疼我。”   他也不再询问前来传话的人,匆匆用了早膳,带着喻和与护驾的禁卫,径直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对明湘发出邀请:“皇姐不如和我一起回宫,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明湘笑笑,摇头道:“何必呢,许多人不愿看见我,我也不爱去招他人的眼。”   她又补充道:“听闻昨夜风雪太大,城西增化巷的房屋被雪压塌,京兆府如今还在施救。”   “京兆府?”皇帝一怔,旋即点头道,“多谢皇姐,我知道了。”   明湘微笑起来。   这次皇帝总算不敢在明湘面前纵马离开,老老实实坐上了郡主府的马车。   一辆朱盖马车被禁卫牢牢护在正中间,碾过积雪的青石路面,渐渐消失在了明湘的视线里。   那辆马车离开明湘视线的瞬间,明湘面上的淡淡笑意瞬间消弭,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模样。   梅酝低声道:“皇上是真心邀请郡主同去宫中的,郡主何不趁此机会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必,能让他们把皇上请回宫中的大事只有一件。”明湘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雪醅已经报上来了,鸾仪卫发现南朝边境开始调兵,主帅换成了南朝名将陈桥。”   梅酝惊讶地吸了口气:“南朝是要动兵了吗?”   “谁知道呢?”明湘垂下眸。   她唇角微弯,眼底却殊无笑意。 第3章   “我如今遇上个怪异棘手的案子,上门来请郡主相助”   文德殿殿宇深而阔,殿中的香炉升起一缕袅袅青烟,不多时便完全飘散。   桓悦从御座之上俯首下望,殿中兵部尚书柳恪行和户部尚书王知二人仍然就南朝换将一事争论不休。柳尚书一力主张往嘉州增派三万神卫军,严防南朝突然袭击,王知却坚决不同意再往嘉州调兵。   王知的理由也很充足,充足到殿中每个人都不能反驳。   ——户部没钱!   身为户部尚书,王老大人最怕的就是往外拿钱。何况如今,国库里的银子是真的不多,这让王老大人倍感心酸,嗓门也更高了起来。   “柳恪行,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调兵?还调三万?人吃马嚼都是银子,几万两扔进去都听不见响!你今日就是说破天去,国库也抠不出半个子了!”   眼看王老大人过分激动,已经忘记这是御前,与他交好的内阁次辅杨凝连连咳嗽,想提醒王知收敛一点。   王知醒过神来,请罪道:“臣一时忘形失仪,请皇上恕罪。”   桓悦摆摆手:“王卿一心扑在政事上,并非有意,不必多心。”   皇帝态度很是温和,这让一旁的柳尚书大为不安,连忙出列:“皇上,自七月以来,南朝屡屡动作,起用陈桥,其狼子野心不可小视,正应加派军士,严加提防啊!”   桓悦垂眸沉吟。   他心中其实更赞同柳恪行的看法,南方的齐朝就像一根插在喉咙里的鱼刺,随时有恶化的危险。陈桥更是南朝第一名将,有他坐镇边关,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柳恪行的决断半分过错也没有,实在是老成持重的判断。   但这不代表王知就是错的,相反,他站出来和柳恪行争执,才是真正履行了户部尚书的职责,处处为国库考虑。   短短片刻之内,桓悦已经飞速做出了决断。   他抬了抬手,殿中所有声音顷刻间消弭殆尽,众人屏气凝神,等着皇帝做出决定。   “调兵一事,理应尽快提上日程。”桓悦慢吞吞道。   柳尚书面露喜色,王知张口就要说话。   桓悦迅速补上了后半句话:“但王卿所言也有理,国库存银不丰,这样,柳卿,你回去写个折子,陈明调兵的粮草银钱应耗几何,若是没有问题,这些银子一半从国库出,一半就从朕的内库出。”   说到这里,他眉头轻蹙——国库不丰,天子内库存银也不如往年充足。只是桓悦很快敛去多余神情,目光平平扫过下首朝臣:“如此,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柳恪行才不管出钱的是谁,闻言立刻拜倒,高呼天子圣明。王老尚书虽说心疼的面目扭曲,终究知道轻重缓急,跟着应和下来。   南朝调兵的事有了结论,桓悦放松下来,他靠在御座上,注意到时间已过正午,便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卿家在宫中用完膳再离宫吧。”   众人连忙谢恩,正要移步偏殿,只听内侍来报:“皇上,右都御史邓诲求见。”   殿内气氛顿时一滞,所有人下意识屏气凝神,就连御座之上的桓悦也坐直了身子。   无他,这位邓御史两袖清风一身铁骨,只要一张嘴,得罪人的话就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满朝重臣基本上都被他弹劾过,深知邓诲一开口,必然有人要倒霉了。   桓悦轻咳一声:“传他进来。”   邓大人站在文德殿中央,对身边同僚们复杂的目光视若无睹,从袖中摸出奏本来。   桓悦的心情本来也很复杂,因为邓诲眼底不容半颗沙子,就连桓悦自己也没少被邓诲弹劾过。但这次邓诲一开口,桓悦顿感邓大人目光如炬,深知圣心。   “皇上。”邓大人坦然道,“臣要弹劾京兆少尹梁舜尸位素餐草菅人命,视百姓性命于无物,致使增化巷民房遭雪压塌,死伤数人。”   随着梁舜这个名字出口,殿内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京兆少尹梁舜,是如今的安平侯,也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兄长。   此人大名鼎鼎,在太后一群扶不上墙的娘家人中仍然格外出众,概因他虽然相貌堂堂,实际上毫无才能,且后院起火、妻妾相争,是朝中出了名的绣花枕头。   当年先帝立梁氏女为继后,见梁家家世微薄,想要提拔梁舜,奈何梁舜过分无能。先帝无奈之下,索性将梁舜塞到了京兆少尹的位置上。横竖上有京兆尹主持大局,旁有另一位少尹打理事务,下又有属官相助,梁舜再怎么糊涂也没有机会犯下大错。   先帝驾崩,梁皇后荣升太后。朝臣们碍于太后的颜面,梁舜略有疏失,也不会过分追究。桓悦并非太后嫡亲孙辈,更要重视孝道,以免落人口实,也不会特意苛责梁舜。   王尚书没忍住嘶了一声,心想邓诲终于成为第一个朝太后娘家开刀的人了。   想到这里,王尚书就又想起京兆府从户部支走的一笔银子,顿时义愤填膺,出列道:“皇上,邓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一旁的杨次辅想伸手拉王尚书,却没拉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天光映入文德殿中,却照不到御阶之上。皇帝的面容隐没在高处的阴影里,声音淡淡:“有何依据?”   邓诲不卑不亢道:“回皇上,臣今早得知增化巷房屋被雪压塌一事后,便冒雪便服前去查看,结果发现增化巷房屋全无修缮过的痕迹,臣心中生疑,又往其他几处民巷查看询问,发现京兆府只在上月征召工匠修缮民房,但不知为何,进度未曾过半,工匠便已经散去。”   他顿了顿,又道:“据臣所知,京兆尹杜大人十一月初七那日在家中跌断了腿,发热数日,如今病势沉疴,在府内休养,京兆府事务交由两位少尹处置,吴少尹负责刑名,十一月十五出京追查一起案犯,因此修缮民房的停工只能着落在梁舜身上。”   邓诲说的其实已经十分明了,众人一听便知:十一月初户部拨银给京兆府,用以修缮京城城西民房,不巧杜府尹摔断了腿,吴少尹离京,京兆府事务全然交到梁舜手上。而梁舜刚接掌了京兆府的事务,就把修缮民房一事叫停。   城西是京城中贫苦百姓所居之地,房屋建筑逼仄破旧。杜府尹之前几番催促户部,拿到拨银就急急开工,正是为了防止冬日里出现房倒屋塌,冻死冻伤的情况出现。若是梁舜没有叫停此事,增化巷民房经过修缮,未必会坍塌。   桓悦沉下面色,吩咐喻和:“去宣安平侯进宫。”   这也是必经的一环,被御史弹劾的官员有资格在御前自辩。纵然桓悦厌恶安平侯,也不能只听邓诲弹劾就处置了他。   内侍俯身应是,退了出去。然而前去传旨的内侍离去不到一刻钟,另一个内侍入殿禀报道:“皇上,太后身边的女官求见。”   桓悦道:“传。”   女官移步入殿,一眼看到殿中尽是绯袍重臣,脚步一顿。正在她迟疑的时候,桓悦已经开口问:“皇祖母有何吩咐?”   女官连忙拜倒:“回皇上,太后请皇上移步慈宁宫,有要事商议。”   桓悦目光不易察觉地往殿下一扫:“朕正与各位卿家商议政事,你回禀皇祖母,就说待此间事了,朕便去慈宁宫。”   女官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太后娘娘要奴婢一定将您请过去,说…说有关增化巷一事。”   她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已经来不及了。   王知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官一眼,低声对杨凝耳语:“想不到太后娘娘身在内宫,却对外朝政事如此关怀。”   杨凝:“……”   杨凝拿手肘撞了一下王知,心想你可闭嘴吧!   能站在殿内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立刻从女官话中听出了毛病:深居后宫的太后,是怎么知道昨日刚发生的增化巷民房坍塌一事的?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还恰好和太后兄长安平侯有关。   最合理、且最可能的解释是,安平侯将消息传给了太后,请太后出面说情。   可如果安平侯清清白白,只要面见皇帝解释即可,何必让太后冒着干预政事的风险出面呢?   桓悦难以言喻地眨了眨眼,心想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他眼波一转,果然此刻刚直不阿的邓诲往前一步,朗声道:“皇上,□□皇帝曾言:非遗诏托付、主少国疑,宫眷不得干预政事,还请皇上尊奉□□遗训,传安平侯入宫自辩!”   他这句话搬出了□□皇帝的遗训,说得很不客气:除非皇帝幼小,先帝托付,否则太后也好、后妃也罢,都不得过问朝政。太后娘娘您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有什么话让安平侯自己解释。   女官脸色一变,看见邓诲身上的绯色官袍,心知这是位重臣,又硬生生忍住气:“皇上……”   “邓卿说得没错。”桓悦打断了她的话,“回去告诉皇祖母,朕处理完政事,再去给皇祖母请安——喻和!”   喻和立刻站出来,将那女官请了出去。   .   与此同时,湘平郡主府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梅酝在前引路,打起门前的锦帘,将来人引入待客的小厅中。   小厅中,明湘坐在主位上,手里拿了一册书卷。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天寒路滑,大司寇因何而来?”   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清矍的老者面容来。正是当朝刑部尚书章其言,百官借古制尊称其为大司寇。   章其言在客位上坐下,叹气道:“我如今遇见个怪异棘手的案子,今日正是上门来请郡主帮忙的。”   六部尚书中,刑部尚书章其言和明湘走得格外近。鸾仪卫耳目遍布大晋,手中掌握了不知多少隐秘消息,刑部办案遇上瓶颈时,章其言往往私下请托明湘帮忙;同样的,明湘想看一些机密案卷,章其言也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二人合作不少,私交亦很不错,算是一对忘年交。正因为此,明湘对章其言的办案能力格外了解,闻言讶异道:“是什么案子,竟能连你也难住。”   章其言道:“这起案子郡主也知道,便是七日前苍茫山那起事端。”   明湘一怔,蹙眉回想片刻:“定国公府发现的那具尸体?”   章其言点头道:“正是此案。”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旁人上门,不过此案是由右侍郎李景主办,李景如今就在你郡主府外的马车里等候,不如将他叫进来亲口讲述。”   明湘颔首:“好。”   不过片刻功夫,刑部右侍郎李景便被郡主府侍从引了进来。   章其言开口道:“李景,你当着湘平郡主的面,将案情陈述清楚。”   李景应了一声,开始讲述。   若说京城附近出了名的好去处,苍茫山当属第一。山中风景秀丽,春有百花,夏有山溪,秋有枫林,冬日极寒时雾凇挂满山林,银装素裹,景色极为动人。   七日前,定国公世子邀约数个好友,前往苍茫山去赏景。这群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嫌马车太过气闷,居然敢在湿滑的山道上纵马狂奔,侍从们拦都拦不住。   这一纵马果然就生出了祸端,雪后山路难行,一人不慎跌落马背。也是他运气不好,那段山路湿滑又窄,他滚了几滚,收势不及,跌入了路旁坡下的密林之中。   山道旁的斜坡陡峭,林木密布。寻常人摔下去不死也要褪半层皮,何况掉下去的是定国公世子的表弟、永靖侯府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所有人惊慌失措,定国公世子不顾阻拦,自己亲自带着侍从下去,大喊表弟的名字。   小公子运气当真不错,众人没喊几声,就听见小公子颤巍巍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我,我在这里,可能是摔断腿了……”   众人当即大松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只听小公子原本的话音一断,化作一声极其高亢的尖叫。   “这里有个死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凌晨零点和晚十点各有一章更新~ 第4章   “影射君王!”   死人?!   小公子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尾音已经变调嘶哑,惊惶恐惧到了极点。定国公世子心下大急,循声而去,只见小公子狼狈不堪地俯在冰雪之中,而他身侧不远处的雪里,赫然露出了一张青白狰狞的僵死面孔!   定国公世子倒吸一口凉气,他年纪尚轻,乍一看到这幅可怖的死人面孔,心下也是重重一跳。   下一刻,他目光凝滞在了尸体露在雪堆外的颈间。   直到两个侍从过去将小公子扶起,定国公世子才反应过来,他摆了摆手,勉力压住颤抖的尾音:“去,快去刑部通报,就说出了人命案!”   刑部接到定国公府下人的报案后,右侍郎李景接管了此案。   这起案件本来不至于惊动刑部侍郎,而应该交到刑部的京城清吏司中调查。恰巧原本的京城清吏司更换主官,新任郎中尚未上任,李景才暂时将京城清吏司的案件接管过来。   李景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带人亲自前去苍茫山勘察验尸。   发现尸体的道路位于山边,北通京城,东接定州,西南处则通往京城附近的几个乡,来往便利。虽说冬日寒冷,但苍茫山雪景很美,冬季也不乏前来赏景的游人,也有附近村民入山,算不得人烟稀少。   连日风雪不断,将死者淹没在冰雪之下。倒霉的永靖侯三公子一头栽了下去,正栽倒在覆盖尸体的雪堆上。   死者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体型偏胖。仵作断定死因是割喉,凶器是薄而锋利的刀刃,死亡时间最多不超过三日,再加上天气寒冷冰雪覆盖,尸体保存的很好。   这使得寻找死者身份的难度大大降低,李景命人将尸体运回京城,另吩咐刑部中的画匠画出死者面容身形,发往京兆府、定州以及京外临近县城府衙,希望能查明死者身份。   据李景估计,查明身份不会太难。从面容、身形、衣物以及佩饰上都能看出,死者家境富裕,按照年纪来看,八成是家中的掌事人。这样的人一旦失踪,家人立刻就能发现,并且多半会迅速报官。   果然,经过筛查比对、亲属认尸,刑部很快确定了死者身份,是定州一位名叫曹耀宗的富商。定国公世子等人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曹耀宗的妻女刚刚前往府衙报官,声称曹耀宗前一天孤身离家,随后失踪。   在询问曹家人口供时,李景发现了可疑之处。曹耀宗的妻女看似悲痛,却迅速接受了曹耀宗遇害的事实。与此同时,她们口径一致,一口咬定曹耀宗是为人所害的,杀人者就是曹耀宗的侄子,曹伯正。   李景办案多年,他第一反应不是怀疑那个“曹伯正”,而是怀疑曹耀宗的妻女——丧夫丧父之后,悲痛、崩溃、难以置信甚至拒绝承认都是正常的反应,而曹耀宗的妻女则不然,她们的态度就像是事先已经知道曹耀宗死了似的。   于是李景将手下的人分作三份,一队调查曹妻曹女;一队调查她们口中的“曹伯正”;最后一队抛开曹家人的口供,另外查找线索。   调查的结果却与李景所想完全相反:曹耀宗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均为曹夫人所出,夫妻二人感情极佳。就在半年之前,曹耀宗的儿子出门行商时路遇劫匪,不幸身亡。曹夫人和曹小姐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女子,连曹家产业几何都不清楚。曹耀宗一死,她们完全失去了庇护。可以说,她们才是最不愿曹耀宗出事的人。   曹夫人和曹小姐之所以会表现出料到曹耀宗出事,是因为曹耀宗离家那日表现的很不正常。且约他出去的人,正是和他有仇的曹伯正。   曹氏母女本就十分担忧,见曹耀宗一日一夜未归,前去府衙报案时,其实心中已经猜想到曹耀宗可能凶多吉少。   而其余两队人马的调查,将疑点不约而同汇集到了曹伯正身上。   原来,曹家发迹是在曹耀宗的父亲曹老太爷身上。曹老太爷生有二子一女,幼女曹芳陪送了厚厚的嫁妆远嫁外州,暂且不提。长子曹耀祖,次子曹耀宗,共同随曹老太爷打理家业。   然而,曹耀祖身体不好,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年岁极小的儿子,便是曹伯正。   曹老太爷早年行商落下旧疾,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即旧疾发作,重病在床。他在病榻上将家业一分为二,叫来族老做见证,五成留给次子曹耀宗,五成留给长孙曹伯正。   曹家那时的家产不如现在丰厚,却也很有些底子。曹伯正分到的产业不是小数,因为年纪小,暂由曹耀宗代管,说好了等到曹伯正十五岁交还。   然而五年之前,曹伯正长大成人,前去接掌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家业时,却愕然发现他那五成财产缩水了许多。   据曹府中人说,曹伯正来找曹耀宗要一个说法,却被曹耀宗挡在门外。于是愤而砸坏了曹府大门,大骂曹耀宗丧德败行,侵吞长房财产。   这一冲动之举顿时让曹伯正陷入了不利的局面,原本愿意替他出头的族老也纷纷指责曹伯正不该对长辈行此忤逆不敬之举。曹伯正忤逆不孝的名声传开之后,他手中的产业经营越发困难,到最后不得不将产业尽数变卖,离开了定原城。   两年前,也就是曹伯正离开定原城三年之后,他带着新娶的妻子回来了。却没有再回曹府,而是在定原城中买了一处宅邸居住。   曹伯正身为曹老太爷的长孙,手里其实还是有些老太爷留下的人脉和香火情的。他在外似乎又积攒下一笔钱财,开始重新做生意,处处针对曹耀宗。但曹耀宗手段身家都比他要丰厚,二人各有胜负,都吃了不小的亏。   据曹夫人说,曹耀宗孤身离家那日,是收到了曹伯正的一封信,约他出城见面谈判。随后曹耀宗匆匆离家,一去不回。   刑部查案时上门去寻曹伯正,却发现曹伯正和他夫人都不在。据留守的下人说,曹伯正夫妻数日前一同离家,至今未归。算起来,他们离家那日,正好就是曹耀宗孤身离府,随后遇害的日子。   至此,曹伯正成为最大嫌疑人。刑部右侍郎李景签发手令,对曹伯□□邸进行搜查,结果发现府中金银票证、珠宝首饰全都不在,就连曹伯正手中的商铺产业等,也已经在数月内逐步变卖换成了银钱。   曹伯正书房之中,有他写废的字帖信函。刑部书吏对比之后,确认字迹与曹耀宗收到的信件上字迹同属一人。   同时,调查曹伯正的人马也传回了消息:曹伯正曾习武,身手很是不错,尤擅使刀。以他的身手,将曹耀宗割喉杀害并不困难。   如此看来,案情很像是曹伯正早有预谋杀害曹耀宗,之后携妻卷款潜逃。   说到这里,李景拱手道:“查到此处,一切证人证物都指向曹伯正,臣派出人手全力搜索曹伯正及其妻,然后便将案情通报了大司寇。”   章其言咳嗽一声,接过话来解释道:“李景呈上来的案卷证物我都看过了,按照如今的线索查下去,便像是一桩侄杀叔的人伦惨案了。”   他和明湘更为相熟,说话比起李景更没有顾忌,大刺刺点破了“侄杀叔”这个李景讳莫如深的案情关键。   李景目露惊恐之色,下意识瞥向明湘。   明湘乌黑浓密的长睫低垂,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思索片刻,才问:“案卷在吗?”   李景连忙将放在一旁的木匣双手捧起:“回郡主,案卷在这里。”   案卷比起李景的陈述,更要细致很多,足以看出李景办事谨慎。譬如在证人证言已经明显指向曹伯正的情况下,他仍然核实了其他几个与曹耀宗有矛盾的人物有无作案机会。诸如此类细节,均已经细细挖掘,不留死角。   饶是明湘用挑剔的目光去看,都不得不承认,李景能在七日中查实这许多案情,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半晌,她翻完最后一页,面上依旧是那幅无波无澜的淡然神情。   明湘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章其言身上:“大司寇怎么看?”   章其言笑了笑:“有点巧了,这桩案子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赶在徽宁三年年末,倒像是有意……”   他顿了顿,没将最后那个词说出口。   下一秒,明湘说出了章其言的未尽之语:“影射君王。”   李景心下咯噔一声,几乎想要立刻捂上耳朵。   ——影射君王!   是了,如果将曹耀宗这起案子掐头去尾,单看这叔侄相争,侄儿杀叔的情景,不正与当今皇上尚是皇太孙时,与其叔魏王的争斗一模一样吗?   自徽宁元年鸾仪卫建立,西市外杀的血流成河。那之后,所有人绝口不敢再提,至今虽然只有短短三年,等闲却已经听不到半点风声了,就好像亲历者都已经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但明湘知道,那些汹涌的波涛正掩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随时可能复苏。 第5章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明湘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阴沉的天色预示着另一场雪即将降下,徽宁三年的末尾注定要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风雪里。   先帝驾崩,国丧三载。国丧的结束意义非凡,在禫祭先帝、祭祀太庙,向天下宣告国丧结束之前,不宜再掀起有损皇室颜面的非议。   明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拨了拨腕间赤玉珠串:“这桩案子不早不晚,偏偏掐在三年国丧的尾巴上,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又要翻起旧事。”   她平静地做出了决断:“此案交由鸾仪卫来查,有劳大司寇将案卷及相关人等移交鸾仪卫,稍后我会上书陛下陈明缘由。”   章其言面色微微一松,拱手道:“多谢郡主。”   “大司寇何须多礼。”明湘摆手道,“监察搜捕暗探乱党,本就是鸾仪卫分内之责。”   事涉天家阴私,这起案件查不查、怎么查都需斟酌。查出实情不见得有功,若引出背后阴私更是大大过错。除了掌管鸾仪卫,身为皇族一员的明湘,其他人还真难下手。   章其言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尽管明湘出言宽慰,他却不可能当真不领明湘这个情,心知欠了明湘一个人情。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道:“我已经对参与此案的人下了封口令,但定国公世子、永靖侯三公子等人对案情十分好奇,曾派人来询问过,终究不可能全然隐瞒。”   “放心。”明湘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一闪而逝,“等他们知道案子移交鸾仪卫,自然就不敢再打听了。”   将烫手山芋抛了出去,章其言心情大好。他和明湘又就朝中形势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告辞。   明湘点头:“天寒,我吹不得风,就不亲自送大司寇了——风曲,你派人送大司寇与李侍郎回刑部,顺便将证物证人都带回北司。”   “是。”一个声音从门口轻轻响了起来。   李景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廊下立着一个灰色衣裳的人,想来就是湘平郡主口中的“风曲”,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一直到随着章其言走出郡主府的大门,回到了马车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风曲,风曲!   这是传闻中鸾仪卫的统领之首,神出鬼没极少现于人前,但鸾仪卫每一次出手、每一场行动,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很多人厌恶他、恐惧他,却又忌惮于鸾仪卫的权势,不得不恭顺待他。   想不到这样一个传说中双手沾满鲜血,残忍冷酷的人物,居然如此温顺谦和。   李景心头一颤,只听身旁的章其言道:“你不必怕,这件事交由鸾仪卫处置,就等于将麻烦从刑部甩出去了,无论查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李景连忙道:“多谢大司寇替下官奔走,下官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内心好奇,低声问:“大司寇,这起案子背后难道真的别有内情?”   章其言摇了摇头:“有没有内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在国丧结束的关键节点上,半点风浪也不能有。”   说到这里,章其言看了李景一眼,又道:“何况,这案子来的太巧,我感觉有些问题。”   能坐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章其言的心思之深、直觉之准,早不是“巧合”二字能轻易蒙蔽过去的。虽然目前这起案件中还没有更为可疑的地方,但只要直觉不对,章其言就不会轻易放过。   ——这也是他当机立断将案件移交鸾仪卫的缘故。   郡主府里,梅酝也正好奇地问:“郡主,这桩案子只是恰巧撞上了国丧结束吗?还是哪里有疑点?”   明湘任凭梅酝为她轻轻按着肩膀,道:“巧合二字,本来就足够可疑。”   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是心细如发、百般算计,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更何况,这桩案子看似寻常,但明湘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感。   梅酝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废魏王子嗣旧部早已经死透了,若确实有人从中弄鬼,必然是南齐采莲司。”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相比大晋成立三载的鸾仪卫,南齐采莲司的历史则要长久的多。自从六十年前齐朝皇帝携贵胄世族仓皇南渡,便设立采莲司作为天子心腹,监察百官、刺探晋朝情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北方,南北一统。   采莲司历史悠久,齐朝又曾在北方七州盘桓百余年,因此采莲司对大晋的渗透,远比鸾仪卫对南朝的渗透深。   明湘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这桩案子交给可靠的人查办,鸾仪卫盯紧京城内外,大年初一禫祭先帝之前,不能出半点岔子。”   风曲应道:“郡主放心。”   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柔和,然而其中却蕴藏着深深的杀伐之气:“暗中弄鬼的鼠辈,鸾仪卫杀的多了,绝不会有所错漏。”   明湘嗯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去将府门关上,对外就说本郡主又病了,不见客。”   梅酝立刻会意:“太后。”   明湘颔首。   昨夜皇帝留宿湘平郡主府,今日回宫问罪安平侯。以太后的眼光,她根本不会考虑安平侯犯错与否,只会认为明湘在皇帝面前说了安平侯的坏话。   太后阻拦不住皇帝发落安平侯,一定会传明湘进宫责骂训斥。   明湘不怕太后,不过如今天太冷,她很不情愿千里迢迢出门挨骂,索性装病。反正太后又不能砸了郡主府的大门,将她强行拖进宫去。   她还是说的晚了,前去传话的侍从还没走出正院的门,负责守卫郡主府的护卫匆匆来报:“郡主,宫里的人已经进了长安街口。”   明湘一哂:“来得倒快。”   她伸出一只手来,对梅酝道:“扶我去暖阁里躺下。”   一盏茶之后,侍女琳琅将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顺引进了东暖阁。   “王公公来了。”明湘的声音从帐幔里低低传出来,“是太后知道我病倒了,特意派王公公来探望的吗?”   王顺唇角不易察觉地一抽。   太后当然不是让王顺来探病的,她的原话是“叫那丫头进宫来,哀家倒要问问她,哀家和安平侯哪里得罪了她”。明摆着是要就安平侯一事问罪明湘。   心中这样想着,王顺谦恭地低头道:“太后想念郡主,想请郡主入宫叙话,没想到郡主抱恙,太后知道了,必然万分担忧。”   帐子里,明湘歉疚道:“让太后为我担忧,是我的过错,湘平身体孱弱,今日皇上回宫时,我出门送了两步,吹了风就有些发热,只能等病愈再入宫了。”   王顺连忙道:“郡主一片孝心,真是天地可鉴!”   明湘和王顺进行了简短又虚伪的客套之后,王顺立刻起身,表示自己要回宫去向太后复命,不能久留。   明湘再三挽留。   王顺坚决辞行。   琳琅一路将王顺送出府门,从袖中塞了个荷包过去。王顺在袖底一捏荷包,对重量颇为满意,笑容更加真挚。   直到上了车,王顺脸上的笑容才收起来。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是他新收的干儿子,见王顺面色缓和,小心翼翼问:“干爹,太后娘娘会动怒吗——她老人家命干爹您传召湘平郡主进宫,可这……”   可湘平郡主根本没跟着进宫啊!   她那借口还颇为敷衍,敷衍到小太监都能听出不对劲来。太后听了这个敷衍的回复,不恼火才怪。   王顺瞥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干儿子,慢悠悠道:“太后娘娘动怒,也发落不到咱们头上来。”   言下之意是,太后的怒火全对着湘平郡主去了,不会迁怒他们这些跑腿的宫人。   他有心提点干儿子,刻意加重语气:“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奴才跑腿传话也就罢了,哪一方神仙都得罪不起。”   小太监能被王顺收为干儿子,本就是一等一的机灵,顿时明了了王顺的言下之意——   太后身边的奴才断不能吃里扒外,可太后一没有子嗣,二来眼光又不够长远,且年纪大了,若是为了忠于太后,把权势正盛的湘平郡主得罪了,未来可就大大不妙。   所以,两方奉承,八面周全,才是最好的做法。   他笑嘻嘻奉承:“是儿子愚钝,多亏了干爹提点!”   王顺笑着瞥他一眼:“猴崽子。”   他朝着帘外扬声道:“回宫!”   停在原地的马车动了起来,调转方向,朝着皇宫驶去。   “王顺是个聪明人,真难得,慈宁宫竟然还有聪明人。”明湘从碟子里拈起一枚剥了皮的蜜橘,含了一瓣在口中,“这一拨蜜橘不错。”   风曲又从桌上拿了两个蜜橘,十指纷飞,寻常人甚至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那两只蜜橘的皮已经化作两朵绽开的花。风曲将剥了皮的橘子放进碟中,继续为明湘剥新的橘子。   明湘垂眸看他:“这里只有你我,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风曲抬起眼来,那是一双清溪一般柔和、清澈、动人的眼睛。   单看容貌,没有人能猜出他是传闻中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鸾仪卫大统领。他不像是湘平郡主座下最信重的属下,最锋利的刀,反而像是一位双手不染鲜血的翩翩公子。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清:“郡主当真觉得,刑部那起案子是采莲司做的吗?”   明湘问:“你觉得不是采莲司?”   风曲摇了摇头,如实道:“微臣不知。”   他解释道:“单看作风,确与采莲司相似,但微臣以为,若采莲司出手,定然会做的更加干净——至少,曹耀宗的尸体不会草草扔在路旁,轻而易举便被发现。”   明湘没有立刻开口,她闭上眼,雪白的手指按着眉心,一动不动。   她虽然没有对外表现出来的那样多病,但她的身体确实比常人要弱。兼之近来事务繁多,心头又压着一块大石,如今几乎连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风曲的目光仍然专注地望着她,湘平郡主的眉眼在窗外天光的照射下,白的近乎透明,仿佛一尊美丽而易碎的雪玉雕像。   明湘按着眉心,感觉略好了些。她放下手,换了个姿势,垂眸望向风曲。   瞬时,那尊雪玉雕像活了过来。   “若是他们本就是为了让人发现呢?”明湘道,“章其言要将案子移交鸾仪卫,不就是知道这个案子麻烦吗?”   章其言将这个案子交给鸾仪卫,是生怕这个案子查到最后影射天家,在禫祭太庙的节点上将皇帝与废魏王的旧事翻出来,只会损了桓氏皇族声誉。   采莲司在大晋的活动并不只有收集情报,像是制造混乱、传播流言这类给大晋添乱的事,采莲司都干过。   明湘低声道:“近来我有些预感,仿佛要出什么大事似的——我一直疑心南朝出了变故,南朝换将陈桥,更佐证了我的预感,这个时候,最有可能有所动作的,就是采莲司。”   她顿了顿,对风曲道:“所以不只是这桩案子,任何可能和采莲司相关的事,哪怕细枝末节,都要查到底。”   风曲轻声回应:“为郡主分忧本就是鸾仪卫存在的意义,郡主放心。”   “鸾仪卫的职责是拱卫天子,君王耳目。”明湘温声纠正他,“这些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风曲眨了眨眼,温顺道:“微臣明白。”   作者有话说:   明天照样是零点和晚十点各一章,后天开始就是单更啦~   截止今晚十点更新之前,前四章所有评论都有红包,谢谢大家~   注:唐·杜佑 《通典卷四十九 》:周制,天子诸侯三年丧毕,禫祭之后,乃祫于□□,来年春禘于群庙 第6章   那一瞬间,桓悦绮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霾。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连日的大雪后,十二月初九,京城迎来了雪后第一个晴天。   朝臣们很高兴,天寒时虽然每三日一次的朝会从御门外改到了立政殿里,但上朝时终究还要步行入宫。天气转晴意味着进宫上朝时不用抖得像只鹌鹑——那样实在有辱斯文。   京兆府也很高兴,增化巷民房坍塌后,京兆府的人花了足足三日收拾残局。如今杜府尹卧病在床、吴少尹离京未归,犯下大错的梁少尹丢了官位,如果雪一直不停,再塌几条街巷,京兆府上上下下的官帽就要全换一遍了。   次辅杨凝同样很高兴,京兆府目前没有掌事的主官,皇帝临时指了他兼管京兆府。京兆府再惹麻烦,杨凝也逃不了干系。   如此看来,天晴确实使人心旷神怡。   福容大长公主是个例外。   她木着脸,坐在慈宁宫的软榻上,耳畔是太后既气且恼的哭诉声,只觉得头痛欲裂。   太后的哭诉还在继续:“……你舅舅丢了官,只剩下那个安平侯的空头爵位,一大家子该怎么办,皇帝丝毫不看哀家这个皇祖母的情面,到底不是哀家的亲孙子……”   “母后慎言!”福容大长公主扬声打断了太后的话,防止她说出更过分的话来,“舅舅犯下大错,岂能因私情而废公义,皇上秉公处置,是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太后却丝毫不懂女儿的心意,争辩道:“你舅舅他一没有贪银子二没有害人,只是想换几个合心意的人手,谁能想到耽搁几日,增化巷的房屋便被雪压塌了,并不是存心犯错。”   福容大长公主揉了揉太阳穴:“母后,舅舅这话也只能骗骗你,‘换几个合心意的人手’——无非是他想趁着京兆府由他主事,把自己的人换上去,一来二去,才耽误了工期。不管他是不是存心,因他之过死伤多条人命,都是渎职。”   她顿了顿,又道:“舅舅渎职,这是错一;明知因私废公犯下大错,理应立刻入宫请罪,加以补救,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自己龟缩起来,反而让母后求情,这是错二;皇上召他入宫时,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御前应答进退失仪,这是错三。皇上只削去他的官职,已经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从轻处置了。”   说到这里,她严厉地瞥了一眼侍立在殿角的女官:“郑女官,你是母后身边的旧人了,也不懂得规劝母后,文德殿乃议政之所,后宫宫眷怎可轻易踏足?”   子不言母之过,福容大长公主不好直接责怪太后,只能借斥责前去传话的郑女官来含蓄提点太后。   郑女官涨红了脸,垂首道:“奴婢知错。”   太后道:“是哀家命她去的——是哀家心急,失了分寸。”   见太后承认自己有错,福容大长公主松了口气,眼底露出笑意,正准备婉转安慰太后几句,只听太后又道:“近来皇上推说政务繁忙,哀家见不到他,福容,你回去问问驸马,你舅舅的官位,还有没有机会恢复,或是哀家出些银子,能另外谋一个也好啊。”   福容大长公主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像是阳光下的残雪,顷刻间化的无影无踪。   “没机会了。”她说,“母后不要白费心思,舅舅本不是为官的料,硬要替他谋官,是祸非福,让舅舅老老实实守住安平侯的爵位,已经是享用不尽的富贵了,何必再奢求更多?”   太后蹙起眉来:“安平侯的爵位只传三代,你舅舅一把年纪无官无职,阿善读书也不成器,哀家不替他们打算,难道要眼看着梁家再衰落下去?”   福容大长公主眉头拧起:“读书不成器可以习武,再不济栽培下一代,没那个才干硬要为官,只会为祸一方!”   这话很不顺耳,太后面色不大好看:“什么叫为祸一方,福容,那是你的亲舅舅,你说话尊重些!”   福容大长公主心中的火气刷的一下涨了起来,脱口道:“儿臣还能怎么尊重,为官无德无才,只想为自己谋私利,惹了祸不敢担当,还好意思求自己的妹妹挡在前面——这样的舅舅,我真是说出口都嫌丢人!”   福容大长公主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自她跟随驸马外放以来,也曾亲眼见过数次百姓在天灾人祸下的悲痛嚎啕,那种绝望的、沉重的情绪,每每使得自幼锦衣玉食的长公主喘不过气来。   天灾难以避免,可这是人祸!   安平侯自作聪明想要揽权,害死的却是活生生的人命!   福容大长公主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谁家的骨肉不是骨肉,谁家的血亲不是血亲?太后看不见因安平侯之过痛失血亲的百姓,眼里还只盯着安平侯丢了的官。   如果这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福容大长公主简直要忍不住骂出声来了。   太后面色铁青,抬手重重将福容大长公主推了一把。   福容大长公主万万没想到一向娇惯她的太后会动手,毫无防备,险些跌倒,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后:“母后……”   太后下意识一推,心下后悔,还是硬着声音道:“哀家当不起你一声母后,梁家生了哀家养了哀家,你若是看不上梁家,看不上梁家人,索性连我这个母后也不要认了!”   一旁的郑女官和王顺连忙上前来劝,却已经来不及了。福容大长公主满目惊愕伤心,猛地从榻上立了起来:“好好好,既然母后这样说了,儿臣也没脸留在这慈宁宫里!”   她掩面冲了出去,侍女连忙跟上,一左一右想要扶住她。   福容大长公主泪如雨下,无比委屈。   她一边哭一边对侍女哭诉:“本宫说那些话还不是为了她好,昨日一进京,就听说本宫的好舅舅干的那些事,丢也丢死人了,母后还替他遮掩,派人当着内阁六部重臣的面去文德殿请皇上——她不要名声吗?”   侍女:“公主莫哭了,仔细伤眼。”   福容大长公主以袖掩面,哭得更大声了:“她的好哥哥,从来没能帮上她半点忙,只知道惹麻烦,她却还一心向着梁家,她还推我!我是她的亲女儿啊,在她心里都不能和梁家相提并论吗?”   侍女:“公主……”   侍女开始咳嗽,奈何福容大长公主沉浸在悲伤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直到前方传来个温和的声音:“福容姑姑这是怎么了?”   福容大长公主吓得立刻将手放下,抬起朦胧泪眼看去,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内外宫交界处的文德殿前。而皇帝正凭栏而立,低下头笑吟吟看着她。   “拜见皇上。”福容大长公主立刻拜倒。   桓悦走下台阶,示意喻和将行礼的福容大长公主扶起来:“福容姑姑不必客气——怎么哭得这样伤心,是驸马惹了姑姑不快吗?”   福容大长公主连忙摇头,生怕给驸马带来麻烦。但她又不想背后非议亲生母亲,只含糊道:“多谢皇上关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满脸未干的泪水,不好意思抬头,只匆匆一瞥,瞥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个青年,她依稀记得这是皇帝做太孙时的伴读,虽不知是谁,然而被人看见了这副狼狈模样,更觉羞愧,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桓悦笑了笑,接过喻和递来的帕子,递给福容大长公主:“天冷,福容姑姑还是乘轿出宫为好。”   他没有追问福容公主,也没有让她去整理仪容,只淡淡吩咐喻和:“去传轿来。”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让福容大长公主心头一热,她偏过头擦去脸上的泪水,再次行礼道:“福容还要替母后请罪,母后她年纪大了,行事不谨,求皇上多担待。”   桓悦微笑,不接她的话,反而关怀道:“听说昨晚公主府请了刘太医去,是驸马生病了?”   福容大长公主道:“不是驸马,是康儿。”   提起年幼的儿子,福容公主立刻转移了注意力,面现愁色:“康儿生来体弱,大病小病不断。不怕皇上笑话,自他生下来,药就没断过,路上颠簸几日,昨日一回京城就发起了热。”   桓悦恰如其分地跟着蹙眉:“改日朕命方院正去给康儿诊脉。”   福容大长公主连忙谢恩,犹豫片刻,又道:“皇上,湘平郡主年幼时时常抱恙,当时父皇指了李老太医为湘平调养,他如今还在太医院吗?”   桓悦知道她是想请李老太医来为儿子看病,便道:“李太医已经告老,如今在皇姐府上做供奉,不过他年事已高,轻易不出诊。”   福容大长公主欣然道:“多谢皇上告知。”   短短几句话说完,福容大长公主不知再说什么好。   她虽然比皇帝大不了几岁,但先帝在时,二人一个是东宫太孙,一个是继后之女,本无什么交集,关系也一直淡淡的。   桓悦显然也不欲多留,随手指了个内侍留下,陪着福容大长公主等轿子过来,便带着身后的人折回了文德殿中。   他的伴读,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珂一边走,一边用一种十分兴奋的语气道:“大长公主哭得这般伤心,是不是受了太后责备。”   桓悦看他一眼:“朕的姑姑挨骂,你很高兴吗?”   赵珂立刻矮了一截:“臣只是好奇,嘿嘿,好奇。”   桓悦道:“朕看你对什么都好奇,真应该安排你去都察院,一天到晚盯着京城内外。”   “那还是不必了。”赵珂立刻道,“臣怕有朝一日得罪的人太多,被套了麻袋。”   他话音一转,低声道:“皇上,臣受人之托,来找您打听个消息。”   若是换个皇帝,赵珂露出这副鬼头鬼脑的模样,算得上不敬。不过桓悦和他认识十年,众伴读中赵珂为不靠谱之最,早习惯了,也不介意,问:“什么消息?”   赵珂道:“是永靖侯世子托我打听的——他三弟和定国公世子十日前去苍茫山时,在山道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往刑部报了案,不知为什么案子转给了鸾仪卫,他三弟不知天高地厚好奇心重,昨日派人去打探情况,鸾仪卫把派去的人抓了,还上门来要他三弟做口供。”   桓悦对这起案子有印象,明湘从刑部拿走案子的时候和他提过,因而摆手道:“鸾仪卫查案自有章法,朕不插手。”   赵珂赶紧解释:“不不不臣不是要求情——永靖侯府只是想知道这件事大吗?口供的问题涉及到了南朝……现在永靖侯府上下都战战兢兢。”   鸾仪卫职责广泛,其中最要紧的一项职责是抓捕南朝暗探。一旦和南朝扯上关系,很容易落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到时候九族的脑袋都跟着摇摇欲坠,也难怪永靖侯府人心惶惶了。   桓悦不知道案情究竟如何,因为明湘还没报上来。但是根据他对明湘的了解,他对赵珂摆了摆手,意思是问题不大。   ——如果永靖侯府事涉其中,以鸾仪卫的作风,永靖侯一家老小都已经在北司的牢狱里待着了,怎么会只上门要个口供。   赵珂顿时替朋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本不该因此打扰皇上,臣本来想去问湘平郡主,不过今日路过郡主府的时候郡主不在府上……”   他是皇帝的伴读,和明湘也有几分交情,是以敢直接上门拜访明湘。   “皇姐不在府上?”桓悦在御座上坐下,闻言一怔。   “是啊。”赵珂在殿外待得有点冷,端起内侍奉上的热茶暖着手,“听下人说,湘平郡主一早和盛仪郡主到京郊的清溪小筑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本来还想等一等……”   他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因为殿上御座旁侍立着的喻和发出了一声惊恐的“皇上!”   桓悦神情不变,缓缓松开手。   薄如蝉翼、透如宣纸的白瓷碎片从他指间落下,一同滚落的还有殷红的血珠。   喻和惊恐地抢上前来,仿佛桓悦不是手指上划了个半寸的口子,而是身受重伤。   桓悦淡淡瞥去一眼,止住喻和大惊小怪的动作,只平声问:“皇姐去了清溪小筑?”   赵珂看不到殿上发生了什么,茫然点头:“郡主府下人是这么说的。”   桓悦淡淡道:“既然你没有要紧的事,现下便出宫去吧。”   赵珂再度茫然:“啊?”   他虽然看上去缺根弦,终究不是傻子。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赶他出宫,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起身告退。走到殿门口时,只听皇帝在身后平静地叮嘱他:“今日你说的话,不准泄露出去。”   赵珂本能地想问,悄悄回眸,皇帝负手立在御阶之上,昳丽面容上笑意未消,不像是恼怒的模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珂缩了缩肩膀。   直觉告诉他,现在皇帝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不敢多问,身手矫健地逃走了。   殿前看着赵珂飞速逃离的禁卫:“……”   “皇上……”喻和低声道,“您的伤是否要请太医来。”   桓悦没有答话,垂下了漆黑浓密的睫羽。他静默片刻,眼底浮现出又是哀伤,又是难过的神色来。   他霍然起身:“命人备马。”   话音刚落,他想起上次明湘得知他纵马出宫时发了好大的火,立刻改口:“备车,朕要出宫。”   一旁的内侍不敢违拗,连声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是要驾幸清溪小筑吗?”   那一瞬间,桓悦绮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霾。   “不。”年轻的皇帝断然道,“去皇姐府上!”   作者有话说:   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兰亭集序》 第7章   在世人眼里,凶手只能是南朝暗探。   清溪小筑名为小筑,实际上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园林。   京城乃天子脚下,贵胄云集,京郊亦是寸土寸金。能在此处拥有一片土地、一个庄子的,已经是地位非凡的皇亲国戚;而能在此处拥有一座无比豪奢的园林,那更是只有极顶尖的贵胄才能做到。   清溪小筑正是京郊最豪奢的一处园林。   它原本属于先帝,是一座皇家别院,后来先帝将其赐给了女儿怀阳公主,怀阳公主转赠其女盛仪郡主慕妙仪。   晋朝惯例,公主之女封县主,但盛仪郡主是个例外。   她母亲怀阳公主是先帝昭仪周氏所出,既非嫡又非长,在先帝的众多儿女中并不特别受宠,但也没受过冷落。十六岁那年先帝下旨,将怀阳公主指给了江扬慕氏的嫡子。   婚后,怀阳公主与驸马琴瑟和谐,十分恩爱,一时传为佳话。然夫妻时时相伴,很多事注定瞒不过枕边人。怀阳公主偶然发现,江扬慕氏与南朝暗中往来,暗中为南朝输送良马充作战马,阴谋颠覆大晋江山。   怀阳公主当即入宫,密告先帝。先帝派人详查,发现确有其事。   于是先帝震怒,朝野震惊。   江扬慕氏通敌叛国,铁证如山,三司会审,御笔钦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怀阳公主的驸马亦不能免,一同被诛杀。慕家上上下下唯一得以幸免的只有怀阳公主襁褓中的女儿,盛仪县主慕妙仪。   从慕家满门入狱到斩首,怀阳公主没有替慕家求过半句情。唯有驸马斩首那日,她吐了口血,昏迷过去。   怀阳公主病的很重,先帝闻讯前来探病时,见女儿形销骨立,心中愧疚。怀阳公主却拉着先帝的手安慰先帝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父皇处决江扬慕氏,是因为他们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并不是父皇不怜爱儿臣。”   此言一出,不但朝臣纷纷感叹怀阳公主深明大义,先帝对这个女儿更是怜惜不已。不但增加了她的食邑,更加封她的女儿盛仪县主为郡主。   在那之后,怀阳公主婉拒了先帝为其再择佳婿的想法,独自居住在公主府中深居简出。而盛仪郡主则被先帝接进宫中,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一同教养,受宠的程度仅次于皇太孙桓悦与同样年幼丧父的湘平郡主。   盛仪郡主与明湘年纪相仿,同样养在宫中,性情相投,二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密友。后来盛仪郡主拒绝先帝指婚,在清溪小筑豢养了许多容色出众的美少年,将这座皇家别院变成了她笙歌欢宴的温柔乡。明湘身为她的至交好友,也曾来过数次,很是理解盛仪郡主为什么长住此处不愿归京。   .   “阿湘。”靡靡的乐声里,盛仪郡主突然探身过来。   明湘侧首:“怎么?”   盛仪郡主捧起明湘的脸左看右看,好半晌才放了手:“你又消瘦了。”   明湘失笑:“有吗?”   盛仪郡主蹙起眉。   她容貌美艳,朱裙似火,蹙眉时也显得分外动人:“怎么没有,可怜见的,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算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明湘抚了抚面颊,指尖的触感柔软光滑,却冰凉。她笑起来:“或许是天寒的缘故。”   “别人都是苦夏,你难不成是苦冬吗?”盛仪郡主没好气道。   她探手又碰了碰明湘的面颊和手指,即使在烧着地龙、极其温暖的楼台中,明湘的手指和面颊也是冷的。   盛仪郡主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上次李太医给你诊脉的时候,不是叫你专心休养,忌多思多虑吗,我就知道你全当了耳旁风。”   她声音一高,台上的乐师停了乐,伶人止了声,全都惴惴不安地拜倒请罪。   明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唱。而后无奈地对着盛仪郡主笑了笑:“我现在管着鸾仪卫,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我停下来休养,那一摊事务谁来管呢?”   盛仪郡主险些冲口而出:“能管的人多着,你自己不愿放手罢了。”   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她又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明湘有自己的为难之处,盛仪郡主心中清楚。   她看着好友清减的面容,硬生生将涌到唇边的话压下,别过头去:“罢了罢了,我管不住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明湘反而笑了,她探手握住盛仪郡主的手,温声道:“我知道,妙仪你一向最关心我了,年前多事,我这些日子忙碌,等到了年下禫祭之后,我便去温泉庄子上休养些时日,你随我一同去,好不好?”   盛仪郡主果然转头,上下打量着明湘:“当真?”   “自然。”明湘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盛仪郡主一想没错,顿时展颜道:“阿湘,我给你瞧个好的。”   她双手轻拍两下,锦屏之后转出来一个年轻人,默不作声地跪倒在盛仪郡主膝下。   盛仪郡主伸出一只手,挑起了那年轻人的下颏:“阿湘,你瞧,他生的好不好?”   那果然是极俊俏的一张脸,然而生在天家,明湘自幼不知见过多少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盛仪郡主也是如此。能够入她眼的男子,哪怕只是得宠数日,也需得有除美色外极其拔尖的优点。   “这个会什么?”明湘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   盛仪郡主促狭道:“你猜?”   明湘目光落在那年轻人露出广袖的指尖上,片刻后微微一笑:“想来你的这位新宠,琴应当弹得不错。”   “猜对了!”盛仪郡主双手一拍,“容欢本是个琴师,最善琴艺。”   她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容欢:“去弹一曲给湘平郡主听。”   容欢默不作声地起身,朝台上走去。   明湘望向容欢的背影:“这是个哑巴吗?”   盛仪郡主一哂:“有几分心气罢了。”   她那语气,活像在说一只新得的不驯猫儿。   台上乐声一断,容欢已经将原本的琴师换了下去,紧接着和雅的琴声再次响起,是一曲《良宵引》。   一曲终了,盛仪郡主问明湘:“怎么样?”   明湘笑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眼光不错。”   盛仪郡主果然立刻笑了起来,满眼骄傲,就像是年幼时新得了一只会学人话的贡品鹦鹉,马上叫人提着笼子来找明湘展示。明湘夸一句鹦鹉聪明,她立刻就开开心心笑了起来。   她随手摸了个装金瓜子的荷包丢过去——那是寻常用来打牌做赌注的彩头:“让他接着弹,本郡主有赏。”   明湘捧了盏热茶,道:“你这园子里的人倒是各负才华,拉出去组建两个戏班子都绰绰有余了。”   盛仪郡主嫣然一笑。   她仿佛一朵正盛放到了极致的娇艳芍药,这一笑勾魂夺魄。她道:“对了阿湘,我听说鸾仪卫近日查了一桩关于南朝暗探的凶杀案,将永靖侯府和定国公府牵涉进去了?”   明湘摇头道:“谈不上牵涉,永靖侯府和定国公府是凶案的发现者而已。”   盛仪郡主低声道:“那怎么还特意派人去永靖侯府上门取口供呢?旁人以为永靖侯府牵涉进了南朝暗探中,永靖侯吓得不轻,托人问到我这里。”   明湘怔了怔,想起永靖侯世子和盛仪郡主仿佛有过一段,解释道:“放心,是永靖侯府那三公子好奇心太重,案子移交鸾仪卫,还敢来四处打探,所以吓一吓他。”   盛仪郡主微松了一口气:“这真是……进了鸾仪卫的案子,还敢打探风声,吓一吓他也好,省得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惹祸上身。”   明湘微笑不语。   大张旗鼓地上门询问口供,确实是想吓一吓永靖侯三公子,但这只是最末的原因。更要紧的是,永靖侯府算得上老牌勋贵,京中许多人盯着,鸾仪卫上门一事定然会引得满京皆知。而这背后牵涉着的南朝暗探做下的凶案,也会连带着传遍京城。   明湘要的就是如此。   不管杀死曹耀宗的凶手到底是谁,至少在世人眼里,凶手都必须是南朝暗探。   也只能是南朝暗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每天一更,以后更新时间固定在晚上十点(如果今天晚上我能写完一章存稿,明天就提早双更!)   注: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左传·桓公十五年》 第8章   湘平郡主桓明湘的父亲。   旧情人不至于惹祸上身,盛仪郡主松了口气。   她是个多情又薄情的性子,转瞬间便将永靖侯府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拍脑袋,想起前几日又送来一批新的俊俏少年郎,立刻便吩咐侍女青盈:“去将人带上来,给湘平郡主挑一挑。”   青盈也是盛仪郡主身边用熟的人了,闻言笑嘻嘻应了一声,风一般刮了出去。   明湘想拦都来不及,无奈道:“我早说过无心情爱,你何必锲而不舍次次都要我来挑。”   盛仪郡主恨铁不成钢:“谁叫你谈情了,无非就是几个小玩意儿,取乐而已,偏你不肯。”   她压低声音道:“何况,这些人虽然身份卑微,却更温柔小意,更会侍奉人。”   明湘瞟了一眼台上奏琴的容欢,再瞥了一眼盛仪郡主。一言不发,用眼神表示出她对“温柔小意”的深深怀疑。   “咳。”盛仪郡主轻咳一声,“性子硬的,训起来才更有趣味——我给你挑拣,肯定是挑温柔顺从懂事的,不给你添麻烦。”   说着,盛仪郡主又兴致勃勃地转头向外张望,等着侍女将人带来。   梅酝趁机往前一步,在明湘耳边说了几句话。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由远及近。青盈人未至而声先闻,还没踏进门,已经脆生生嚷了起来:“郡主,人带来了!”   盛仪郡主拍掌:“快带进来!”   “晚了!”明湘在她身边接口。   盛仪郡主转头疑惑:“什么?”   明湘将手中茶盏放下,笑道:“我说青盈来得晚了,现在我可没时间看你的少年郎,该打道回府了。”   盛仪郡主一怔,挑帘进门的青盈睁大了眼:“湘平郡主来时不是说要坐到天黑再走吗?”   明湘解释道:“本来如此,可如今不行了,府里派人来报信,说衡思突然出宫,到我府中去了。”   “皇上现在在你府里?”盛仪郡主诧异道。   明湘点头。   这下盛仪郡主无话可说,她总不能叫明湘待在清溪小筑,把皇帝一个人撂在湘平郡主府。   她负气般地跺了跺脚,鼓起了腮帮子,心不甘情不愿道:“真是不巧。”   明湘眨眨眼:“那这些人……”   不必明湘说,盛仪郡主也万万不敢再让明湘挑人——她私下里给明湘送几个貌美少年郎,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正撞上皇帝……盛仪郡主想了想后果,顿时痛苦地闭上了眼。   “带下去带下去。”盛仪郡主挥手,“叫皇上知道了,我可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刚被带进来的少年郎们又被青盈迅速带走,盛仪郡主则陪着明湘出了门,往清溪小筑正门处走去。   明湘事忙,好不容易来一次清溪小筑,盛仪郡主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现下明湘突然要走,盛仪郡主心中失落自不必提。   明湘便宽慰她:“我同衡思说好了,等过年时到温泉庄子上去住几日,你也一起来,我命人将庄子翻修过了,你一定喜欢。”   盛仪郡主先是一喜,很快又萎靡下去。她将脸埋进大红织锦斗篷毛茸茸的领口,声音略有些含糊:“皇上也在呢,还是算了吧。”   再穿过一条游廊便到了清溪小筑的正门前,明湘先一步转过拐角,闻言诧异望了盛仪郡主一眼。   她其实早就察觉出盛仪郡主对着皇帝有些紧张畏惧,只是如今才正视这一点。若是换做旁人,对着九重御座之上的帝王,再怎么紧张畏惧也不为过,因为那是万民之主、天下至尊。   可盛仪郡主与皇帝也是自幼熟识,还有   LJ   着一层表姐弟的情分在。明明年幼时,盛仪郡主还敢大胆地伙同明湘,一同拐带皇帝去爬树抓鸟摘果子,如今却年纪越长,越拘谨起来了。   明湘道:“我们和衡思都是一同长大的,何须如此拘谨?你处处避着衡思,反而容易生疏了。”   盛仪郡主摇头:“我和皇上是表姐弟,年岁都不小了,还是避嫌为好。”   她这话说的很经不起推敲,好在明湘顿了顿,并没再说什么。   盛仪郡主暗自松了口气。   年幼养在宫中时,盛仪郡主很喜欢桓悦这个漂亮的小表弟。虽说明面上要敬着桓悦太孙的身份,但私底下桓悦一向乖巧温和不摆架子,盛仪郡主也就乐滋滋地对桓悦上下其手揉来捏去,不顾对方反抗——只是后来她才发现,桓悦最好脾气的时候,是明湘在场的时候。   换句话说,盛仪郡主对桓悦“乖巧温和”的定义确实没错,但少了明湘这个最重要的前提。   因为她一直和明湘往来密切、时常同进同出的缘故,盛仪郡主很晚才发现这一点。   盛仪郡主:“……”   在发现这一点之后,再对着桓悦,盛仪郡主终于后知后觉地捡起了对皇太孙的敬畏。   她和明湘亲近,明湘和桓悦又关系紧密,相处的机会天然就比其他人多。盛仪郡主再去悄悄观察桓悦行事时,渐渐感觉自己从前简直是在刀锋上舞蹈——她从前怎么就瞎了眼,觉得这个漂亮的小表弟“乖巧温和”呢?   及至后来桓悦登基,众人交口称赞,觉得新帝温和公正、善于纳谏,比之先帝的强硬更好相处时,盛仪郡主差点泪流满面。   她觉得朝臣们根本就是被皇帝迷惑了。   皇帝看上去确实很好说话,可是问题是:但凡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但凡他想杀的人,没有朝臣能拦住的。   如果死了的废魏王能听到盛仪郡主的心声,一定会热泪盈眶地将她引为知己。   现在盛仪郡主再见到皇帝,总是隐隐发憷。尽管她知道皇帝日理万机,基本上不可能再找她算小时候的账,不过盛仪郡主自己深感不自在,再加上皇帝对她在清溪小筑豢养男宠的举动似乎隐隐流露出不赞同,盛仪郡主更不可能主动往皇帝面前凑了。   湘平郡主的朱盖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车壁上镌刻着郡主府的徽记,马车垂檐却是金黄色。   ——这是公主规制。   皇帝登基时,曾许湘平郡主享公主仪制。   梅酝挑起车帘,扶明湘上车。   盛仪郡主紧了紧斗篷,朝她招手。   明湘颔首,旋即收回目光,吩咐道:“走。”   .   一匹快马自京外官道上疾驰而来,挟着满身寒气一头扎进了北司大门。   身为鸾仪卫的官衙,世人想象中的北司向来是个阴森鬼祟的所在。传闻中北司每一寸地砖都浸透了血,深夜里每个角落都有游荡的冤魂在哀嚎。甚至有人神神秘秘地说,他大舅的邻居的三表弟的叔公夜间打更时,曾在北司附近看见过夜色中一闪而逝的鬼火,听见女子哀泣的哭声。   事实上,这些流言十有八九是鸾仪卫自己传出去的。   流言效果拔群,自此以后京中百姓视北司如洪水猛兽,恨不得隔着两条街远远避开北司。附近人烟寥落,一旦有人蓄意接近异常显眼,大大方便了鸾仪卫抓捕居心叵测前来盯梢的眼线。   虞七滚鞍下马,手举通行令牌,急奔进白楼之中——北司内又分为玄白二部,玄部由统领风曲统率,主掌鸾仪卫行动、监视抓捕朝臣等工作;白部则由统领雪醅负责,主管采风使民间采风、对南朝派出暗探等消息搜集工作。   二部日常处理事务各自分开,北司东侧归玄部,统称玄楼,西侧归白部,统称白楼。   白楼中日常值守着许多鸾仪卫,见虞七匆匆而入,尘灰满身,也没人好奇,各自低头做事。   专司情报处理的虞初迎上来,问:“什么等级?”   他问的是情报。   虞七摇头:“来不及分级了,十万火急,需得立刻求见统领!”   说着,他将怀中专呈情报的密报匣珍而重之地拿了出来。   深色的匣身上,染满了斑驳血色。   .   “……臣已加派人手,搜寻南琴下落……”   长廊之上,郡主府正房窗扇半开,风曲的声音从窗中飘出,不急不缓,语声宁静。   南琴是谁?   念头一转而过,明湘走到了正房门口。只见皇帝正坐在西窗下明湘日常所坐的小榻上,不远处风曲垂手而立,正禀报着什么。   身为鸾仪卫大统领,风曲的武功身手极其卓越,尽管明湘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他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但在风曲之前,桓悦已经若有所觉地抬头:“皇姐!”   他三步并作两步起身迎上来:“是我来的不巧,要劳动皇姐从城外赶回来。”   说着,桓悦自然地从明湘手中接过手炉,牵着明湘袖摆往榻前走去:“皇姐快坐下暖一暖,当心受寒。”   明湘由着桓悦将自己按到榻上坐下,耳畔传来桓悦含笑赞叹:“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皇姐今日光华夺目,璀璨逼人,想来与当日陈思王作赋赞叹的洛神之姿,亦不逊矣!”   今日去赴盛仪郡主的约,明湘衣着确实比往日略盛,雪青波光锦宫裙,裙边以金丝银线勾勒出连绵不绝的云水纹。极为繁复精致,却又不显得过分华丽,唯有行走间裙摆微微拂动,波光锦便折射出缥缈莹润的光彩。更显神清骨秀,霞姿月韵。   称赞罢,桓悦突然话锋一转,劝道:“只是冬日天寒,皇姐还是该穿厚些,免得游园时吹了风,又要头疼。”   明湘似笑非笑地瞟了桓悦一眼,语气轻飘:“放心,只是在阁中听了几折戏,不会吹风。”   说完,她径直问道:“怎么突然出宫了,是政事有为难之处?”   桓悦早准备好了借口,若无其事地拿起手边的锦盒推过去:“皇姐看看这个。”   锦盒约长二尺,盒面上织锦绣出一副河山永固图,上方镶嵌有数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锦缎的底色则是赭黄——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锦盒中躺着一幅画卷。   “皇姐打开看看。”   画卷上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高居马上,身背弓箭,一手挽缰。他有一双桓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漆黑明亮,哪怕隔着一纸画卷,都有掩不住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   画卷上方镌刻着一方先帝私印:静园主人。下方则是先帝御笔:癸丑九月,夜梦幼子永光。   明湘凝望着画卷中的青年,几乎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父王。”她低声喃喃。   从小到大,明湘不知看到过多少次这张熟悉的面容——先帝日常读书休息的御书房里,悬挂着一幅长卷,画中便有这张意气风发的面容。   那是先帝最疼爱的嫡幼子,已故的安王桓永光。   也是湘平郡主桓明湘的父亲。   安王少有将才,驻守边关屡立战功,许多人甚至猜测,有朝一日安王能挥师南下,踏平南齐皇宫,将齐朝并入大晋舆图。然而安王终究没能做到,他在边关归京途中死于南朝刺杀,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惊吓伤痛过度以至精神恍惚的王妃,还有襁褓中懵懂的幼女。   安王遇刺,大晋少了一位将才。而对于先帝来说,则是更深的伤痛。他与元配昭贤皇后柳氏鹣鲽情深,共同诞育两位嫡子,长子为东宫太子,幼子则便是安王。   昭贤皇后早逝,先帝便格外优待疼爱一双嫡子。安王身亡后,先帝悲痛不已,追赠安王谥号武安,并将武安王妃和湘平郡主接入宫中照料。   明湘至今还记得,先帝挂在御书房墙上的画卷。   昭贤柳皇后、武安王,以及太子——桓悦登基后,追封太子为孝德皇帝。   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跨越死生之间的那道鸿沟。   而死比生,往往来得更加猝不及防。很多时候当意识到危险迫近时,它早已经在头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无论拼命挣扎还是束手待死,都无法逃脱它的牢笼。仿佛既定的命运无法扭转,人力终究难以胜天。   但明湘不信。   她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恰如其分的思念与恍惚:“皇祖父驾崩时,曾有遗命将皇祖母、皇伯父与父王的画像随葬,这又是哪里来的皇祖父御笔?”   桓悦轻声:“盘点皇祖父私库时,从中发现的,皇祖父生前曾经画了许多幅皇祖母与父皇、武安王叔的画像,除了挂在御书房中的那三幅随葬画像,其余都收在私库中。”   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皇祖父生前曾赐予皇姐一幅武安王叔的画像,被皇姐供奉在了叔母灵前,所以特意又拣选出一幅带给皇姐。”   明湘将画放回锦盒中:“多谢皇上。”   “皇姐与我何须客气。”桓悦微嗔。   明湘转手将锦盒交给琳琅,以袖掩面。片刻后放下手臂时,桓悦已经无法在她那张平静秀雅的面容上找到半点恍惚的神色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八风不动,毫无破绽的湘平郡主。   明湘瞥了一眼安静垂手而立的风曲:“方才我恍惚听见在说些什么?”   不待桓悦开口,风曲道:“回郡主,臣前来恭迎圣驾,皇上问及曹耀宗一案,臣正将曹案调查进度禀报皇上。”   很好,不愧是鸾仪卫统领之首,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第一,他之所以越过明湘直接出现在皇帝面前,是因为皇帝驾临,留在郡主府中的风曲必须出来拜见;第二,他刚才说的是曹耀宗一案的最新进度;第三,不是风曲主动要说,而是皇帝发问。   明湘颔首:“原来如此。”   她每日过目的大小政事不知有多少,曹耀宗一案自从交给风曲之后明湘就没再过问。尽管这是刑部尚书亲手递交来的疑案,不过鸾仪卫职责本为抓捕南朝暗探,又有湘平郡主坐镇,因此这件案子对鸾仪卫来说还真不算是大案。   若非本案是明湘亲自交给风曲的,只怕它的级别甚至够不上风曲多问一句。   “那就接着说。”明湘纤白十指松松扣起,目光投向风曲,“我也正想听听。”   作者有话说:   注: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洛神赋》 第9章   “从朕践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独皇姐不必。”   鸾仪卫和刑部办案的方式截然不同。   刑部办案,需要经过自上而下一整套完备流程。稍有逾越不当之处,就可能被都察院那帮御史抓住把柄参奏一本。   鸾仪卫则不然,它从诞生之初,即是不受外朝限制,不经六部与大理院管辖,专门从事不足为外人道的密事。   本着密事密办的原则,鸾仪卫办案的手段要灵活粗暴很多。   在查曹耀宗案时,鸾仪卫玄部顺便把曹家上溯三代查了个底朝天,结果获得了意外的收获——   “曹家发家始于曹耀宗之父曹旺,曹旺祖籍定州东平乡,发迹之前,是个挑着挑担走街串巷的货郎,二十四岁那年,也即嘉佑十四年,家贫无以为继,前往定原城谋生。”风曲顿了顿,“而后,他通过倒卖南货,在定原城中开起了一家南货铺。”   “嘉佑十七年,曹旺娶妻郑氏,同年,转而经营粮庄,并获得官运资格——”   “慢着。”明湘蹙眉打断了风曲的话,“官运资格?曹旺怎么拿到的?”   所谓官运,是英宗时期首倡的一种运粮制度。大晋南与南齐隔将对峙,北又要提防边塞外蠢蠢欲动的乌戎,需要运输大量粮草军械。而将粮草马匹运往边关,一路上人力物力消耗很大,加重了朝廷负担。   而官运,便是朝廷经过严密审查,对一些身家清白的大盐商、大粮商发放盐引、给予便利,赐予官运商人的名号。官运商人则需要每年协助朝廷运送马匹粮草送往边关,承担路途中消耗花费。   因为马匹粮草关系重大,朝廷将官运商人的名号卡得很死,一向宁缺毋滥。要想拿到官运资格,不但要有足够的身家,还要当地布政司出具文书,清查祖上三代是否清白。   曹旺在嘉佑十四年还是个家贫无以为继的穷人,二十四岁还没钱成家,来到定原城仅仅三年,就能获得官运资格?   定原城身为定州州府,富商大贾聚集之地,能拿到官运资格的商人不到十指之数。除非曹旺是天上财星转世,否则他这官运资格八成来路不正。   桓悦显然已经听风曲说过这一点,面无讶色,只道:“定州布政司有问题。”   风曲:“皇上圣明,臣派人核查之后,发现曹旺的官运资格来自其妻郑氏家中,郑家本为定州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但郑氏长兄好赌,家业输出去大半,郑家无力承担官运耗费,因而嫁女曹旺,连带着将官运资格也让给了曹家。”   不说还好,这一说明湘的眉蹙的更深了——官运资格由朝廷及各地布政司发出,郑家败落,其官运资格自然该收回,私下转让一事,简直闻所未闻。   私自转让官运资格,虽说是犯了忌讳的事,但在这之前并不是没有先例。只要给足了银子喂饱当地布政司,还是有机会操作的。但问题是,这笔银子一定是个极其庞大,大到等闲难以想象的数目。   已经败落的郑家当然拿不出这笔钱,那这笔钱就只能着落在曹旺身上了。   可对于一个刚刚发家不足三年的新晋富商来说,他掏干了家底也未必凑得起所需的银子,那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采莲司。”明湘半合着眼,低声喃喃,“如果说和采莲司有关系的话,他们又为什么要花一大笔银子扶持曹旺呢——走私!他们要借助曹旺这条渠道,借助官运南北往来运送战马粮草的便利进行走私!”   她蓦然睁开眼,眼底隐有寒光。   风曲:“郡主慧眼如炬。”   查出曹家可能与南朝有牵连,鸾仪卫当即前去搜查曹府。   短短数日,曹耀宗由受害者转变为私通南朝的嫌疑犯。鸾仪卫毫不客气将曹府翻了个底朝天,连地面青砖都一块块仔细敲过去,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在书房角落一个白瓷落地缠枝梅瓶底部的青砖下找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   夹层中放着一本账本。   那本账本上,记录了曹家历年来上下打点各处关卡,秘密往南朝运送良马的账目。   “什么时候拿到的账本?”明湘往前探身,蹙紧的眉松开了。   显然,按照风曲话中之意,拿到这本账本,能从中挖出许多线索。   “回郡主,鸾仪卫彻夜搜查,今晨卯时一刻自曹耀宗书房中搜出,遂快马归京禀报。”   明湘恍然大悟。   想必风曲查看账本之后,直接前来郡主府禀报。可惜他来的有些迟了,明湘已经去了清溪小筑,倒是正撞上心血来潮前来郡主府的皇帝。   “账本……”明湘下意识便要命他呈上账本,又改口道,“罢了,你且说完。”   风曲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乌漆木匣,封口还盖着鸾仪卫专用的火漆印章。   梅酝接过来呈到明湘身侧小几上。   风曲接着道:“至于曹伯正,证词称他与其妻南琴一同失踪,他的尸体已经发现,南琴则下落不明。”   曹伯正的尸体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死在增化巷一处被雪压塌的废弃房屋里,京兆府抢救灾民时,从废墟下刨出了曹伯正,如果不是鸾仪卫找人先从京畿一带开始,首先查了京兆府,曹伯正险些和其他几个不幸死在增化巷坍塌民房中的孤寡老人一同拉去埋了。   经仵作验过,曹伯正致命伤在后脑,为钝器打击伤,至于究竟是何钝器,身上残余线索,由于曹伯正死的太久,已经看不出来了。   没错,鸾仪卫积年的老仵作推断,曹伯正和曹耀宗死在同一日。   为什么曹伯正从定原城失踪,反而会死在京城的增化巷中?以钝器打击他致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曹伯正的生平履历中,前十五年乏善可陈,唯独最大的一处疑点:他与曹耀宗闹翻后离开定原城,是在哪里积蓄起一笔钱财。   以鸾仪卫之能,竟然也查不到曹伯正离开定原城后那三年去向何处。   有趣的是,曹伯正发家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和他的祖父曹旺极为相似:同样是起初落魄,随后骤然发家,财产来路说不清楚。   不同的是,曹旺娶妻郑氏,郑家乃当地大族,尽管落魄,族人仍在。而曹伯正的妻子南琴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不但查不到她的来处户籍,就连曹伯正的户籍上也无婚嫁记录——换句话说,他带回定原城,自称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南琴,实际上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妻子。   结合查出的种种线索以及账本中的往来记录,鸾仪卫做出了以下推断:   为了将良马运往南朝,采莲司暗探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因此,他们选中了曹旺,暗中扶持曹旺发家,帮他娶到官运商人郑家女,将官运资格拿到了手中。   此后,曹旺一直在暗中为南朝运送良马。曹旺死后,其子曹耀宗接替了他,也许是因为曹耀宗厌倦了受制于人的感觉,试图摆脱控制。而采莲司则扶持了曹伯正,意图取代曹耀宗。   那个不知来处,深居简出的南琴,或许就是采莲司派到曹伯正身边监视他的暗探。   风曲恭声道:“请皇上与郡主看账本倒数第九页,承运二十四年以前,运送良马的花费不断上涨,而自承运二十四年之后,花费总体未变。”   但这些年来,随着大晋对民间马市的管辖愈发严苛,良马的价格逐年增加。   也就是说,曹耀宗私运的马匹数量越来越少。   他顿了顿,刻意留出了片刻,才接着说:“此外,尽管马匹数量减少,但曹耀宗一直留出了这样一笔买马运马及上下打点的支出,哪怕曹伯正回了定原城,开始和曹耀宗作对,都未停止,包括去年。但今年,账本上却没了这笔记录。”   “今年?”明湘拢起了细细的眉。   风曲道:“半年前,曹耀宗的儿子死了,出门行商时路遇劫匪,不幸身亡。”   或许是南朝要给曹耀宗一个警告,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这枚不听话的棋子。总之,曹耀宗彻底斩断了和南朝的合作,半年之后,他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离家,之后尸体出现在了苍茫山道旁的雪地里。   那为什么曹伯正也死了呢?   这个答案,现在还无法回答。   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琴一定在其中扮演着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   风曲的声音平静清澈,宛如初春夹杂着碎冰的溪水淌过河床。有条不紊讲述着鸾仪卫掌握的线索与推断,末了道:“……臣已经派出人手,全力搜寻南琴下落,并寻找曹伯正与增化巷之间的关系,但京城之中顾忌颇多,恳请皇上明发钧旨,许臣临机专断之权!”   临机专断,一旦拿到这项权力,在曹案未破之前,鸾仪卫的手可以轻易探进六部一司一院,甚至是内阁之中。而众所周知,任何一项权力一旦扩张,就很难收回去了。   风曲处事一贯如此,他往往会先提出一个看似不合情理的请求,让对方进行削减,偏偏他又极擅行事,到最后落进他手中的,一定比实际需要的要多。   然而这一次,上座的皇帝沉吟许久,却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朕隔三差五看见参奏鸾仪卫行事无忌的折子,若是再许临机专断,只怕明日满朝朝臣便要联手上奏,请朕裁撤鸾仪卫了。”桓悦不紧不慢地敲打了风曲一句,等风曲俯身请罪时,偏又话锋一转——   “但此案牵涉不小,鸾仪卫行事受制,恐怕要贻误时机,皇姐,朕将私章给你,往后行事若受阻碍,皇姐可度量事态轻重,以此章令诸部配合行事。”   桓悦拨了拨手中的赤玉手串,吩咐道:“等回宫之后,取了朕的私章送来。”   喻和连忙应是。   明湘一怔,旋即道:“皇上不可!”   天子有六玺,国事用之。但先帝在时安王奉命戍边,先帝信重心爱幼子,生怕安王年轻,其他将领阳奉阴违,便将自己一方私章赐予安王,亲口说见此章如见半君,算是为安王撑腰。   这枚私章意义太重,长期留存在安王手中不妥。是以安王在边疆站稳脚跟之后,立刻将它送归宫中,请先帝收回。   先帝的那枚私章叫做静园主人。桓悦登基后也刻了一枚私章,虽然平时只拿来盖他自己的字画赏人,但由于有先帝之例,这枚私章也十分要紧,同天子六玺一起放在尚宝监。   桓悦此举,相当于是将临机专断的权柄交给了明湘,不可谓不信重亲厚。   明湘当然很想要,但她不能要。   她整衣起身,跪了下去。未及叩首,双肩已经被稳稳扣住。   少年天子端丽的面容上惊愕难掩:“皇姐,你在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半跪于地,保持着一个平视明湘的姿态。眼看郡主和皇帝双双跪倒,正房内外再无一人敢继续站着,瞬间无声而整齐地跪了一地。   “请皇上收回成命。”   明湘垂眼,声音几近叹息。   如果细细品味,还能从中品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哀伤。   只是桓悦没能听出这一点,黛眉紧蹙:“皇姐何必作此生疏之举,我将私章交到皇姐手中,自然是信重之意……”   他语声一顿,几乎气急反笑:“难道皇姐以为,朕是在故作姿态试探皇姐吗!”   他提声质问:“在皇姐心中,原来朕是如此多疑寡信之君吗!”   “不是。”明湘急急道。   有泪光从她的眼底一闪而逝。   她泣声道:“皇上厚爱,湘平铭感五内,但先帝有例,天子私章形同半君,怎可轻许他人,请皇上收回成命!”   掌心的触感光滑冰冷,触手可及的丝缎绮罗之下,隐隐能感受到纤薄消瘦的肩头骨骼。   桓悦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的是什么表情,他听着明湘那恭敬、谨慎、一心为君、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答复,仿佛心脏蓦然落入了冰冷的海底。   “既然先帝有例,皇姐收下又有何妨?”   明湘道:“先帝赐印武安王,是平定边疆不得不为,且当时满朝朝臣纷纷上谏,痛陈此举不妥,直到武安王交还天子私章,纷纷物议才平息下来。湘平素日只在京城之中,持天子私章并无必要,万一无法妥善保管,更会引起祸事,皇上若执意如此,正是将湘平置于炭火之上。”   她还要痛陈利害,顺便表一表忠心时,却对上了桓悦近乎悲哀的目光。   “皇姐……”桓悦轻声道,“如今你也要与我生分了吗?”   明湘的声音戛然而止。   轰隆一声巨响,雷鸣划破天际。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转为阴沉,浓重的乌云聚拢在京城上空。   伴随着雷鸣,雨终于落了下来。   所有侍从都已经随着风曲悄悄膝行退出房门,门口喻和与梅酝紧张的脸一闪而过,却终究没人敢进来,又默默缩了回去。   明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刻,皇帝在她面前跪坐下来,点漆一般的眼睛自下而上地仰望进明湘眼底。   那是个近乎祈求的姿态!   “皇姐。”桓悦的声音极力保持平稳, “我幼年丧父失母,皇祖父不能事事顾及,全凭皇姐照拂,冲龄践祚,也离不开皇姐为我精心谋划。”   “践祚至今,常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我不在乎旁人,但如果皇姐再对我恪守君臣之分,再不肯亲近半分,我该怎么办呢?”   桓悦仰头看她,缃色衣摆水一般流泻开来,铺散了满地。明明不是多么沉重哀伤的语气,其中却仿佛蕴含着子规啼血般的哀鸣。   “皇姐。”   他握住明湘微凉的手。   “是我未曾考虑清楚,我可以收回私章,不让皇姐为难,但求皇姐不要再作此疏远之态。”   这是全然哀恳的语气了。   桓悦哀恳地望向明湘,目光所及之处,湘平郡主鬓边几缕发丝散落,遮住她雪白的、毫无血色的侧颊。   她跪在桓悦身前,身形单薄如柳,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将这个冰雪一般的美人捏碎。   但桓悦知道并非如此。   他的皇姐,有一张最柔弱的面孔,也有一颗最坚硬的心。   明湘血色淡薄的唇轻轻一动。   那一瞬间,桓悦的心跟着猛地提了起来。   明湘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落下,连声音都跟着哽咽起来,紧紧回握住了桓悦的手:“衡思!”   桓悦的心蓦然一松,耳畔传来明湘哽咽的声音:“你我姐弟自幼相伴,岂有疏远之意,只是天子私章干系重大,正是为你着想,才绝不能收。”   “皇姐不想收,那就不收。”桓悦轻而执拗地道,“但凡我所有之物,皇姐想要,绝不推辞,从朕践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独皇姐不必。”   他顿了顿,将明湘的手握得更紧:“我最亲的人,只剩下皇姐了。”   那一瞬间,明湘突然泪如雨下。   透过朦胧的泪雾望去,当年稚气未脱的小童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神仪明秀光华熠熠,然而他扬起头望向自己的目光一如当年,从来不改其中的依恋亲近。   她想:如果我只是湘平郡主该多好。   如果只是湘平郡主,就可以坦然接过那枚象征天子亲近的私章,而非谨守着君臣之分,不敢逾越半步。   只可惜,那把冥冥中高悬头顶,不知何时会轰然坠落的利剑,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前更新,所以晚上就没有啦!   为了我的存稿箱着想,以后每天一更,晚上十点左右~ 第10章   明湘看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幼狐。   “郡主。”   绣帘一动,雪醅踏进房门,在屏风外行礼:“南边的青鸟传回来了要紧的消息。”   明湘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进来说话。”   雪醅应了声是,直起身,刻意先在屏风外的薰笼旁站了站,待身上的寒气散去,才转过屏风,同时从袖中捧出一物,恭恭敬敬呈上。   明湘正斜倚在榻上,背靠着一个月白织锦团花隐囊。内室地龙烧的极暖,她只着雪白中衣,外披了一件天水碧小袄,乌发松松散散挽了一挽,神情倦然。   梅酝接了雪醅呈上的东西,正要摆在明湘面前,明湘便摆了摆手道:“我懒怠看,你说吧。”   雪醅单刀直入:“禀郡主,采莲司正使换了人,刚上任就开始大张旗鼓排斥异己,咱们安插在采莲司的青鸟拼命传了最后一封信出来,不慎露了踪迹,现下怕是已经没了。”   明湘霍然睁开眼:“怎么回事,换了谁?”   ‘青鸟’是对大晋派出暗探的代称,就像南齐暗探统称‘睡莲’那样。   雪醅道:“是十一月末换的人,上任采莲司正使崔冀因为挟私报复、冤杀朝官受到南齐朝臣联名上书弹劾,南齐皇帝下旨,说崔冀‘狼子野心,有负圣恩’,将其褫夺官职,打入诏狱,随即起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品检校担任采莲司正使。”   检校历来是个闲职散官,堪堪九品,算是很不入流的小官,而南齐采莲司权力极大,正使享从二品官衔,不啻于一飞冲天。   说到这里雪醅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这位新任采莲司正使姓陆,名兰之,是上上一任采莲司正使陆彧之子……”   雪醅话音未绝,然而明湘已经顾不得留意她在说什么了。   从‘陆兰之’三字落入耳中时,她的心底就升起了极为不祥的预感,陆彧的名字仿佛一块大石轰然落下,重重砸在明湘急促跳动的心上。   陆彧。   上上一任采莲司正使。   如果说鸾仪卫在大晋令人闻风丧胆,那么采莲司在南齐的恐怖程度要比鸾仪卫再翻十倍。而这其中至少一半的功劳,都是拜陆彧所赐。   这个统领采莲司长达十年的男人,在他被南齐庄宗亲自下旨诛杀之前,一直象征着一片漆黑阴冷的阴云,无论对南齐还是大晋都是如此。据说先帝嫡幼子武安王遇刺身亡一事,就是由陆彧亲自布局谋划而成。   或许是因为陆彧权势太大,手腕太过残暴,最终南齐庄宗皇帝下令将他处死。那时明湘还不到三岁,随着陆彧及其党羽被尽数诛灭,那片漆黑可怖的阴云也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但明湘仍然下意识恐惧着这个名字。   她记得很多次母妃从梦中惨叫着惊醒,状若疯癫披头散发,冷汗浸透了衣衫。直到年幼的明湘吓得哭出声来,母妃混沌的眼底才会渐渐浮现出清明神色,将她颤抖着拥入怀中:“陆彧死了,阿湘,他已经死了是不是?他死了我们才能活!”   她也记得母妃在病榻上握着她的手,声音虚弱缥缈如一缕云烟:“陆彧是个恶鬼……幸好,幸好他死了,这是我们的运气,你要好好活下去,一直活着,别辜负了这份运气。”   母妃对陆彧有着刻在骨血中的恐惧,而那份恐惧随着她对明湘的言传身教一同流淌下来,在明湘心底留下了一片始终未能散去的阴云。   “郡主?”似是察觉到了明湘的失神,雪醅犹疑着停下来,轻唤一声。   明湘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你接着说。”   陆兰之上任后,迅速开始打压崔冀党羽,将采莲司中有异心的人全都罗织罪名杀掉,并且扶植自己的人手。   这并不难理解,真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陆兰之甚至签发手令,想要召回部分还潜伏在外的探子。   不管崔冀品行如何,至少采莲司正使他算得上合格。采莲司派出无数暗探,对内上监视朝廷百官、下潜伏市井巷陌;对外则大力往大晋派出暗探潜伏。   众所周知,潜伏要的就是隐蔽。匆忙撤退难免会留下痕迹,不但失去了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还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扯出一条线来。陆兰之排除异己在情理之中,但为了排除异己,自断采莲司一条臂膀,就是极其愚蠢的行为了。   “不是愚蠢。”明湘淡淡道,“陆彧的儿子,怎么会是个蠢货,他只是揣摩皇帝心思行事罢了,南齐皇帝忌惮采莲司势力坐大,陆兰之若不主动自断一臂,只怕采莲司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止如此了。”   雪醅似有所悟:“所以崔冀……”   “崔冀活不了了。”明湘平静道,“皇帝又要用刀,又怕刀锋利过甚,伤及主人——自古以来做帝王手中那把刀的,有几人能得善终?当年陆彧如此,崔冀的下场不会比他更好。”   她这话说的其实有些深意——毕竟鸾仪卫直属明湘,看似她的地位极为超然,但说到底,无非是代天子执刀罢了。甚至于她的身份地位还更容易招来天子忌讳。   察觉到明湘神情恹恹,雪醅只以为明湘是物伤其类,正打叠腹稿想要安慰,明湘已经先一步开了口:“风曲知道吗?”   雪醅摇头:“一切先听郡主吩咐。”   明湘点头:“把这个消息给他。”   雪醅领命,明湘轻叹:“可惜了,三年只有这一只青鸟最为出色,潜入了采莲司,却折在陆兰之手里。”   她摆摆手:“厚待他的家眷,在原本的成例上再加一倍。”   话音未落,一道十分轻快的声音传来:“什么再加一倍?”   雪醅连忙拜倒:“皇上。”   桓悦也不要门前的侍从打帘,自己掀帘而入。他显然刚刚沐浴更衣,面颊带着热气蒸出的绯红,只穿了件黛蓝圆领袍,微湿乌发披散,眼如春水、霞姿月韵。   因为白日里刚和桓悦对着哭过一场,明湘刻意动也不动,只道:“怎么不穿厚些,头发也不绞干,当心受寒。”   明湘自己身体不好畏寒,对保暖看得格外重,实际上桓悦从西暖阁到东暖阁只需要穿过一间烧着地龙的正厅,半点风也吹不着。   果然她这副毫不客气的模样反而让桓悦很是高兴,他径直在榻旁落座,弯起眼睛笑道:“皇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还没等明湘答话,他又转头望向雪醅,随意道:“又有什么事,说来让朕听听。”   明湘抬手将雪醅呈上来的密匣推了过去:“自己看吧,南齐采莲司换人了。”   密匣中一式两份,一份是青鸟千里迢迢传回来的原件,另一份则是白部书吏抄写备份的存档。桓悦将存档翻了一遍,旋即抬头:“这样说来,曹案就能解释通了。”   “是啊。”明湘道,“想必是采莲司的暗探要奉命撤离,怕留下太多线索,才匆匆灭口曹耀宗与曹伯正,嫁祸曹伯正只是顺手为之——不过若那个南琴真是采莲司暗探,应该已经撤走了,三条线索断了一条。”   前半部分的话桓悦都能听懂,毕竟白天才刚刚听完曹案始末。但最后一句话桓悦不大理解:“什么三条线索?”   明湘解释道:“曹案查到现在,可以从三个方向深挖:第一是曹旺、曹耀宗留下的账本;第二是南琴;第三是曹伯正为什么会死在京城增化巷里。”   说到账本,桓悦瞬间转移了方向:“我大概看了看账本,上面牵涉出的官吏品级不高,人倒不少,若是要全部发落了,恐怕又要生出乱子来。”   他毫无恚怒之色,眉眼弯弯似有笑意:“等朕空出手来,才好慢慢收拾。”   明湘余光瞥见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顿时心中一紧——以她对桓悦的了解,这是心中不耐至极,要下狠手了。   “衡思。”她身体前倾,轻唤了一句,“你不必事事亲为,不该背的骂名也不要背,处置这些低阶官吏,为此引得物议纷纷,很不划算。”   辉煌的灯烛之下,桓悦扬起眉梢:“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朕不信他们白白收受银子,却不知道曹家做的是走私马匹,只凭这一点,他们就死不足惜。”   “我知道。”明湘耐心道,“处置他们不是错事,所以骂名也不该由你来背。”   桓悦眨眨眼,灯光下眼波流转,生出几分幼狐一般的狡黠:“皇姐打算让谁来做出头鸟?”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轻轻说出了那个答案。   ——“内阁!”   “内阁!”明湘断然道。   .   为什么是内阁?   “当年太、祖皇帝废丞相设内阁,一是为天子分忧,二是因为丞相本就在天子与朝臣之间转圜,避免君臣冲突过甚,没有了丞相,内阁自然应该担起这个责任。”明湘合起双手,十指交叠,“不过我看,内阁第一点尚可,第二点么……那可是一点都没做到。”   如果内阁阁臣在此处听见湘平郡主这一番毫不客气的指责,恐怕要大呼冤枉。   先帝在时大权独揽,哪位臣子胆敢拉着百官和皇帝唱反调,就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内阁没有半点发挥余地;而皇帝登基之后,一直以温和宽容的形象示人,除了当初因为设立鸾仪卫和朝臣们拉锯数日,之后从来都很好说话,加之明湘会主动帮他分担责任,也没有和朝臣生出极大的冲突。   朝臣们不知道,皇帝安静了三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稳定局势,顺便睁大眼睛看仔细他的朝廷里都是什么人。现在皇位已经坐稳,宗室无比安分,该摸清的局势都摸清了,等禫祭完先帝出了国丧,皇帝就准备提起他的屠刀,磨刀霍霍先宰一批。   待宰的猪羊还没有被宰的意识,刽子手本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桓悦抚掌笑道:“皇姐聪慧,内阁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也只好换几位能干的阁臣了。”   长安街另一头,次辅杨凝正在灯下翻阅书稿,突然感觉背后寒意徐徐升起,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明湘一笑,不再多言,问桓悦:“你吃不吃点心?”   桓悦立刻坐正了身体:“吃,皇姐你吃什么?”   明湘的宵夜通常是一盏酥酪,配两碟精巧点心。李老太医嘱咐她少食多餐,因而点心分量很小,一碟只有三块,还都是一口一个。   今夜的两味点心是澄沙乳卷和如意糕。‘澄沙’即豆沙,做成半寸多大小,摆在碟中小巧玲珑,如意糕也大不了多少,印着梅花模子,端端正正摆在雪瓷碟里,就像是雪地里开出三朵深红的梅花。   明湘只看了一眼,便对琳琅道:“去给皇上再加一碟。”她顿了顿,转头问桓悦,“你想吃什么?”   桓悦一手执了银勺,正往自己那盏酥酪里加蜂蜜。闻言兴致勃勃道:“上次的桂花酥糖不错,叫厨子再做一碟来。”   明湘一看他几乎半盏都是蜂蜜,差点哽住:“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吃这些甜食?”   “吃甜食才有精神。”桓悦一手支颐,用银勺将酥酪和蜂蜜搅在一起,“皇姐不是打算熬夜吗?我陪皇姐一起。”   明湘扬眉:“你怎么知道?”   桓悦举起银勺指了指雪醅:“我看见鸾仪卫拿了贴封条的匣子进来。”   明湘按了按眉心:“是,我准备将各州的采风录过上一遍,你明日还有朝会,自去休息吧。”   桓悦摇头:“我不困。”   他飞快地吃了两口酥酪:“两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看要快,现在也才戌时一刻,等我看累了再去休息。”   明湘拗不过他,只好命厨房又加了一道桂花酥糖来。二人隔着一张小几坐在榻上,各自吃完了点心,开始翻阅采风录。   窗外雨下得越发大了,空中隐隐飘散着泥土的气息。檐下宫灯被雨一扑,光焰忽明忽暗,月白衣衫的侍女们匆匆从廊下走过,细碎声音完全淹没在急促的雨声里。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一场大雨,银练自天穹之上落下,将眼中所见全都模糊成了朦胧的图景。   暖阁之中,烛花噼啪一声爆开,烛火摇曳着,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梅酝正欲过去剪烛花,只见湘平郡主抬眼,无声朝她摇了摇头,目光旋即落在了小几另一边的皇帝身上。   桓悦合着眼,手中还握着书卷,呼吸声细而平稳,已经睡着了。   梅酝无声无息退回原位,继续侍立在绣帘前。湘平郡主不喜身边随侍过多,很多时候都只有她和琳琅二人一同侍奉。此刻室内静寂一片,梅酝看见郡主放下手中的采风录,静静望着合眸安睡的皇帝。   那一瞬间,梅酝看见湘平郡主面上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好像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爱怜、悲哀、柔和、歉疚……但转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平静的、八风不动的湘平郡主。   “衡思。”明湘轻轻拍了拍桓悦,“回去休息。”   在她对面,皇帝缓缓睁开了眼,带着倦意道:“我怎么睡着了?”   “已经亥时初了。”明湘轻声道,“该睡下了。”   桓悦显然还没醒过神来,木木地嗯了一声。   明湘看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幼狐,睁着点漆一般的眼睛,叫声细细,只会一个劲地往人手心里扎。   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年轻的皇帝早不是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年幼太孙了。他是个真正合格的皇帝,运筹帷幄、心思深重,然而到了明湘面前,他还是这副幼狐一般天真柔软的模样。   明湘只觉得心都化了。   她招手叫喻和进来,命喻和服侍皇帝回西暖阁歇下。   西暖阁一直灯火通明。明湘起身走到窗前,见窗纸上投出闪烁摇曳的人影,很快,灯烛一盏接着一盏灭了,想来皇帝已经睡下。   “郡主也安歇吧。”梅酝轻声道,“李老太医说过,不准郡主熬夜的。”   明湘按了按眉心,往后仰靠在隐囊上。   熟悉的疲倦再度袭来,她抬手虚虚遮住眼。灯烛的光带着浅淡的微黄,然而在烛光下,湘平郡主的面颊、以及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的那半截手臂仍然显得霜雪一般素白。   那是一种冰雪的颜色,所谓‘皓腕凝霜雪’不过如此。露在宽大的袖口之外,仿佛弱不胜衣,教人疑心稍一用力,便能将这段霜雪般的手腕折断。但这种弱不胜衣的美,实际上来自于羸弱。   李老太医每次请脉时,眉头都要拧成个疙瘩,车轱辘一般将话反复说:“先天不足本来就该好好调养、万事不理,郡主倒好,忧思过度,等耗干了心血,就不是调养能解决的问题了。”   明湘仰着头,怔怔望着虚空之中。目光似乎是凝固在一个点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茫然地睁着眼。   真累啊。她想。   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明湘不知道。有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就这样长长久久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未必不是件好事。   “……郡主?”梅酝试探着轻唤。   明湘清醒过来。   她慢慢点了点头:“……好,歇下吧。”   作者有话说:   注: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韩非子·喻老》   皓腕凝霜雪。——《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第11章   “皇上特意吩咐,不许扰了郡主休息。”   寅时初,夜色正浓,西暖阁中已经亮起了灯火。   大晋三日一朝,朝会往往卯时初开始,因此朝臣寅时便要起身准备入宫。桓悦昨夜留宿郡主府,所以他也必须早起赶回宫中,虽然皇帝迟到没人敢问罪,但桓悦也不想因此被眼里不揉沙子的邓诲邓大人上书劝谏勤政。   昨夜下了半夜的雨,阶下还积着水,庭院中的灯台只亮着寥寥数盏。   桓悦一挥手,止住侍从将整座庭院灯台全部点亮的动作,对过来查看情况的琳琅低声道:“不许惊动皇姐。”   琳琅低眉顺眼应下,转头进了东暖阁,低声伏在明湘耳边道:“郡主,皇上要动身回宫了。”   明湘在黑暗中睁开眼。   琳琅又道:“皇上特意吩咐,不许扰了郡主休息。”   明湘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琳琅直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重重帐幔垂落及地,遮蔽了东暖阁外一盏又一盏灯火。从窗下看去,只见一群侍从井然有序地将皇帝簇拥在中间,为首两人提灯开道,明明人数众多却又毫无声息,沿着游廊一路出了正院,最终在院门外一转,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皇帝起驾回宫了。   明湘翻了个身,半张脸埋进了锦被之中,柔滑的丝缎掩住口鼻,有些轻微的气闷,却更让明湘感到安心。   她再度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破晓。   明湘扯动床边帷幔上的铜铃,琳琅捧了衣裳进来,照旧等明湘换好中衣,才过来替她梳妆。   梅酝从屋外进来:“郡主,风曲在外求见。”   “叫他进来。”明湘道。又命侍从传膳时多加一席,这就是要风曲陪她一同用早膳了。   风曲进得门来,先谢恩典,却没立刻在下首席位上落座,而是深深拜倒请罪:“臣昨日言语失当,连累郡主,请郡主责罚。”   他指的是昨日皇帝赐私章的举动。风曲本来是想借机试探能不能扩大一点鸾仪卫的权柄,没想到皇帝二话不说给了恩典,还给的过了头,使得明湘不得不亲自跪请皇帝收回旨意。   过犹不及,若因此反而使得皇帝与湘平郡主疏远,风曲自忖罪过就大了。   明湘摇头:“无妨,你是为了鸾仪卫考虑,皇上更不会因此心生芥蒂,起来吧。”   她并没有责怪风曲,因为风曲的话实际上没有逾越之处;更不能怪皇帝,皇帝待她之心一如年幼时。但错处更不在明湘自己,正是因为这些年她死死守着君臣本分,既没有因姐弟情谊而僭越行事,也没有仗着从龙之功妄自尊大,皇帝才能对她一如既往的信任依赖。   何况昨日这一出,实际上并不算坏事。至少明湘清晰地感受到,皇帝对她这个皇姐的尊重亲近半分未减,这让她连日来沉重的心绪稍稍松缓了一点。   风曲起身落座,低头安静地用膳。   喝完最后一口碧粳鸡丝粥,明湘用帕子沾了沾唇,嘱咐行礼告退的风曲:“皇上既然已经亲口过问了这桩案子,玄部的动作就该更快一点,五日之内,我要看见玄部结案。”   风曲沉静道:“郡主,曹案背后的牵涉颇多,若要五日内查出结果,可能需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明湘直白道,“曹伯正死在京城之中,这背后的意味难道你不明白吗——采莲司已经将手伸到了大晋京城、天子腹心!我已经劝谏皇上,不要再轻车简从出宫了,但这是大晋的土地,没有道理大晋的君主反而要束手束脚。”   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唇齿间衔着轻飘飘的肃杀:“没有人的性命比皇上的安危贵重,我不管你们怎么办案,五日内,我要看到结果。”   风曲再度俯身:“臣必不辱命!”   他行礼告退,快步走出正院,玄部的几个下属立刻迎上来:“大统领!”   “五日。”风曲的目光从他们面上一掠而过,“调动日字卫全部人手,哪怕把京城整个翻过来。”   “全部人手?”日字卫指挥使犹疑道,“这样一来,日常工作就得暂时交给其他卫队空闲的人手了。”   风曲淡淡道:“全部人手,越多越好,郡主的意思是,采莲司埋在京城里的暗线,有多少就要挖多少——大年初一皇上禫祭先帝祖宗,拜谒太庙皇陵,若是那时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就只好把脑袋全部摘下来去给朝中诸公谢罪了。”   指挥使一个激灵,摸了摸脖子,深觉自己的脑袋此刻并不十分稳当,立刻道:“卑职必然赴汤蹈火,不辱使命!”   .   玄部以极高的效率运转了起来,无数支鸾仪卫小队从城北那座象征着恐怖与杀戮的北司中一涌而出,无声无息奔赴京城各个角落。   而此刻,明湘正在一手支颐,闭目沉思。   她手边摊开一本薄册,上面记录的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官吏调动情况。   近年来兵部侵夺了很多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名义上负责统领军队的是五军都督府,但在调兵这件事上,皇帝已经不会去过问执掌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了,而是直接听取兵部尚书的意见。   但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湘还是很希望在军中安插下自己的势力。   兵部尚书柳恪行是天子心腹,一心忠于天子。整座兵部被他管的风雨不透,往兵部派几个鸾仪卫的探子还可以说得过去,但加塞明湘自己的心腹,万一被发现就有失去圣心的风险。这种注定赔本的生意,明湘绝不会做。   不过五军都督府就不一样了,面对兵部的压力,他们很渴望吸纳新人。再加上五军都督府由几家勋贵共同执掌,并非铁板一块,明湘很轻易地塞了几个不起眼的人进去。   这次兵部尚书柳恪行上书请求调兵,正好空出了几个不错的位置。明湘正在考虑如何运作,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她的党羽往上推一推。   她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梅酝抱了个白底青花凤尾瓶进来,瓶中疏落有致地插着几支盛开的红梅,将书案上原本摆着的梅瓶换下。   明湘抬手从瓶中折出一支红梅,她默然凝视着指尖红梅,唇角稍稍一弯。   “郡主。”梅酝放下花瓶,挨到明湘身旁,“郡主要不要出去走走?下了一场雨,深雪院后那片梅林开了呢!”   见明湘看她,梅酝端起一张笑脸,扯住明湘袖摆来回轻晃:“郡主出去走走吧,李老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郡主出去多走走,好郡主,你就从了我……”   梅酝的话音戛然而止,明湘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良久,明湘挑起了眉梢:“你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   痛失话本的梅酝奉命陪明湘前去游赏梅林。   深雪院位于郡主府西侧角落里,院名取自‘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正如其名,深雪院外有极大的一片梅林,每逢冬雪,红梅盛开在满地大雪中,自成一幅素艳画卷。   雨后的梅林暗香浮动,枝头红梅开得正艳,昨夜一阵急雨催开满树梅花,也打落了满地残红。   明湘信步走进了梅林之中,寒风拂过林间,送来阵阵暗香。她裹着雪白狐裘,袖间笼着手炉,并不觉得冷,反而被风吹得醒了醒神。   她面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   梅酝从一旁的梅树上折了枝梅花,奉到明湘面前:“郡主,咱们再折几支花,晚上做梅花汤饼吃吧。”   明湘可有可无地颔首:“也好。”   她想了想,又道:“挑些开得最好的,多折些,命人送进宫里去。”   湘平郡主一句吩咐,所有人顿时行动了起来。侍从们很有眼力,尽管明湘说要他们‘挑最好的’,但郡主正在林中赏梅,他们自然不会贸贸然闯到郡主面前,而是避开了明湘游赏的地方,到了梅林另一侧去。   梅酝狐假虎威地过去查看情况,看完之后喜滋滋地回来:“皇上收到郡主送去的梅花,定然心情愉悦。”   还没等明湘说话,梅酝接着自言自语:“这天底下最懂圣心的,果然只有郡主了!”   明湘听她话说的颠三倒四,禁不住失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圣心岂能妄自揣测?快别说了。”   她轻轻一叹:“我若是真能体察圣心,昨日也不会引得皇上失态了。”   梅酝却道:“才不是呢!”   她压低了声音,左右张望:“奴婢说句犯忌讳的话,郡主可不准责罚奴婢。”   明湘看得有趣,随口道:“你说,本郡主恕你无罪。”   梅酝便轻声道:“依奴婢看,不是郡主揣测圣心,而是皇上揣测郡主的所思所想呢!皇上是郡主一手教出来的,一向将郡主看得比天还大,这天底下,最懂皇上的莫过于郡主,最懂郡主的也莫过于皇上。”   梅酝顿了顿,又道:“奴婢愚钝,不能和姐姐一样为郡主分忧,但是奴婢觉得,只要郡主顺自己的心意去待皇上,皇上就会很高兴。”   明湘一怔。   她的眼梢微扬,目光定定落在梅酝身上,良久一笑:“原来连你也看出来我有心事吗?”   皇帝对她的情谊固然让明湘欣慰,却也让她不知如何回应。心头始终悬着的那把剑,使得明湘担忧,如果她同样亲近地回应皇帝,有朝一日不得不揭开真相时,皇帝会感到被利用、被愚弄,反而毁掉对她的所有情谊。   梅酝小声:“其实……也不是很明显,只是奴婢自幼和郡主一同长大,所以看得格外清楚些。”   见明湘久久不语,梅酝又小声道:“郡主还记不记得,皇上刚登基时,郡主怕皇上吃亏,就在文德殿后设了个小书房,每逢阁臣前来禀奏,都要在后面亲耳听着?奴婢还记得郡主最后一次过去,听了阁臣禀奏右将军请旨归京一事。”   梅酝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时皇帝只有十三岁,主少国疑人心浮动,而湘平郡主也才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姐弟二人在朝中那些老狐狸眼里,实在显得太过稚嫩。   十六岁的湘平郡主肩上扛着沉重的担子,还要抽出时间去文德殿后屏风隔成的小书房悄悄听朝臣奏对,生怕皇帝一个不防就被他们算计了。   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右将军吴沛宏上书,请求归京朝见新君。 第12章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吴沛宏此人,是废魏王的党羽。   先帝晚年,魏王与当时还是太孙的皇帝相争,最终以皇帝登基,魏王及其妻儿全部被幽禁待罪为结局。吴沛宏身为神卫军右将军,手下掌管着五万兵马,一旦他怀疑皇帝有清算之意,说不定会生出谋逆之心。   而他请求归京朝见新君的这道旨意,就是吴沛宏用来试探君心的探路石。   奏折递到内阁,阁臣们连忙求见皇帝。   明湘闻讯赶来,照例隐在殿后的小书房中。   文德殿中,阁臣们分为两派争执不下:首辅为首的阁臣主张怀柔,允他带少部分人入京朝见天子;次辅为首的阁臣提议派人申饬吴沛宏,令他不得擅动,同时调兵入京防备吴沛宏。   梅酝侍立在一旁,她不大明白孰优孰劣,但‘谋逆’这两个字还是能听懂的。   明湘慢慢蹙起了眉。   她的声音很低,面色也算不得好:“不行,吴沛宏此人畏威而不怀德,施恩怀柔只会让他轻视天子。”   梅酝紧张地压低声音:“那,郡主是想下旨申饬他吗?”   “申饬?”明湘缓缓摇头,“不,吴沛宏心思活络,外强中干,寻常申饬不足以压服他。”   在明湘看来,下旨申饬却不收缴兵权,实际上也是怀柔的一种。   “如果能立刻收缴了吴沛宏手中兵权就好了。”明湘轻声道,“可惜啊,只能先吓住他,教他不敢轻举妄动,收缴兵权还要徐徐图之。”   殿中的争执到了最高点,彼此的声调越来越高。即使隔着重重屏风,也能感觉到殿中紧绷的气氛。   梅酝手心汗湿,瞥向椅中的湘平郡主。十六岁的郡主坐在椅中,消瘦纤薄如一株稚嫩的柳,手指握的发白,声音却极为轻而镇定:“为今之计,应该将吴沛宏的奏折留中不发,然后密令嘉、云二州都指挥使就近监视神卫军右军动向。”   她停顿了一下,平静道:“而后,立诛魏王及其党羽。”   “……立即诛杀魏王及其党羽。”   殿内殿后,两道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少年人的声音清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隐隐威严。   梅酝惊讶地抬眼,目光撞入明湘眼中。那一瞬间,她发觉湘平郡主微微怔住,旋即无声微笑起来。   那笑容像是一枚捧在掌心里的珍珠,并不夺目,却有光彩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其中蕴含着无尽的骄傲与欣悦。   梅酝很久都没能忘记郡主的这个笑意。   从那以后,湘平郡主再也没有出现在文德殿后的小书房里。   “郡主是一心为皇上好的。”梅酝道,“既然郡主为了皇上好,总要让皇上知道呀!”   和同胞姐姐雪醅相比,梅酝不算聪明,性情隐隐带着几分天真。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猜中明湘的心思,然而明湘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明湘低头,看着袖口露出的指尖。   她下意识伸手去抚左腕上不离身的赤玉珠串,拨了拨殷红如血的珠子。她收回手,顺势拍了拍梅酝的面颊:“你的话本暂且不没收。”   .   散朝后,内阁阁臣奉诏前往文德殿奏禀政务。奏对之后,皇帝没有立刻示意他们告退,反而颇有意味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朕有意于二月春闱时重开制科,诸卿以为如何?”   所谓制科,即是在进士科外临时增设的考试。考生通常不限出身门第,选拔的人才比较特殊。文宗时曾经开设文辞雅丽科,选拔善作诗文的文人,不久即废止。在世人眼中,制科终非正途,制科出身的官吏往往也难以在朝堂上走得太远。   是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众阁臣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首辅叶问石道:“不知皇上想选拔的是哪种人才?”   皇帝饶有深意地看了叶首辅一眼,道:“开明法、贤良方正二科。”   阁臣们互相对视一眼,神情微变。   顾名思义,明法科选拔的是精熟律令的人才,而贤良方正科别名吏治科,更是专为选拔低级官吏而设。和文辞雅丽、博学鸿词科不同,皇帝要开的这两科不是为了选拔才子,而是选拔直接能用的吏员,甚至小官。   虽然众人各怀心思,但都是积年的老狐狸,精明至极。他们自然明白,皇帝不是真想询问他们意见,只是客气一下。   没人愿意第一个出来反对做出头鸟,还是礼部尚书最先出列为难表示:今年正逢禫祭先帝太庙,年后又有春闱,整个礼部忙得团团转,如果再开制科,礼部实在忙不过来。   皇帝对此表现出了极好说话的态度,表示没关系,朕不着急,制科不必非要和春闱放在一起,秋闱之前考了就行。   户部尚书王老大人悄悄朝次辅杨凝抛去个眼神。   ——皇帝话虽然说的和气,态度却坚定,看来开制科一事是拿定了主意。   杨次辅微不可见地点头,示意王知不要开口。   殿内一片寂静,叶问石打叠好了腹稿,刚抬步出列,只听御座之上皇帝淡淡道:“兹事体大,诸卿回去斟酌一二,于卿写个条陈上来,年后慢慢安排便是。”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至于没有征求阁臣意见,略显独断——开玩笑,大晋数任君主,哪一任不是乾纲独断?面前这位少年天子已经算是其中很好说话的一位了。   但这样一来,尚未来得及开口的叶首辅就被晾在了原地。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垂眸,语气中并无惊讶,“叶卿还有什么话要说?”   能入内阁的就没有傻子,在场的阁臣们几乎立刻意识到,皇帝是故意的。   皇帝不轻不重下了叶首辅的面子,背后缘由王老大人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在心中暗自替叶首辅尴尬。   反观叶首辅本人,态度却要从容很多,低头道:“皇上圣明,臣无异议。”   “既然如此,诸卿告退吧。”   众阁臣依次退出殿外,叶首辅走在最前面,老大人官帽下泄露出几缕花白的发丝,随风轻扬。   桓悦独自坐在御座上目送朝臣离去,半边身体被天光映亮,半边身体隐没在殿中的阴影里。   他一手支颐,端丽面容隐含思绪,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唏嘘。   但很快,所有多余的感情都消散殆尽,桓悦不带丝毫感情地叹了口气。   “叶问石……已经太老了。”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已经太老了。他老到从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变成了一块绊脚石。   绊脚石的命运,从来都只有被搬开一条路。   喻九侍立在御阶下的阴影里,头垂的很低。   御前一众内侍里,他的义父喻和资历最老,侍奉皇帝的时间最长——他是在皇帝还是太孙时,由先帝亲自指去侍奉太孙的。   凭借深厚的资历,勤恳的处事,再加上绝对的忠心,皇帝登基之后,喻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头一份的大太监。宫女太监争相奉承,到了外朝,哪怕是一二品大员都要以礼相待。   身为喻和最为看重的义子,喻九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随着地位上升,喻和反而保持着更为谦卑的姿态,无论在外朝内宫,哪怕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称赞喻和是个聪明人。   正因为喻和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更懂得敬畏。而喻和喜欢聪明人,所以他的义子喻九同样懂得敬畏。   侍奉圣驾多年,喻九对皇帝的敬畏越来越深。   当他站在文德殿的阴影里,看着皇帝无喜无怒地处理每一份政务,言笑晏晏地安抚朝中众人,喻九总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份极致的敬畏。   ——皇帝才十六岁啊!   三年无改父之道,登基三年里,除了最开始大动干戈地诛杀废魏王及其妻儿党羽外,皇帝几乎像是在效仿古之圣君,垂衣拱手治天下,轻易不更易先帝施政措施。   然而有心人如果回看徽宁元年,就能发现短短三年间,朝堂格局已然大变。少年君主无声无息地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这样善察人心、洞若观火的君主,只有十六岁。   先帝活了五十八岁,再往上数,文宗皇帝活了六十七岁,穆宗皇帝活了六十九岁,太宗皇帝活了六十整。   保守估算,皇帝至少还能再活四十年。这四十年,一位手段魄力都极其出众的皇帝能做些什么?   是南北一统,天下归附;抑或是言出法随,内政修明。   喻九不敢去猜想,他只是深深垂下头,将自己隐藏在御座之下的阴影里。   皇帝仍然一手支颐,兀自沉思着。他没有明显的神情,唯有春山黛眉轻轻蹙着,然而喻九侍立在一旁,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门处衣角一闪,他的义父喻和拾级而上,满面笑意地上前禀奏:“皇上,郡主命人送了些东西入宫。”   在皇帝面前不必加上封号称呼的郡主只有一位,湘平郡主。   刹那间,一直笼罩在喻九头顶的无形压力仿佛瞬间消失了。   桓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江盈盈的春水。玄色衣摆一振:“快命人进来。”   郡主府派进宫的是张熟面孔,明湘身边的大侍女琳琅。   琳琅先躬身行礼,然后捧出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细巧竹篮。篮中以缎带疏落有致的结了一抱红梅,花开得正盛。   “这是郡主清晨起来赏梅,心里挂念皇上,特意命奴婢们挑了最好的梅花送进宫来。”琳琅笑吟吟道。   桓悦果然很高兴。   他细细赏玩了半晌这篮只能算是‘颇有野趣’的梅花,才抬起头来,笑道:“皇姐有心了。”   琳琅笑道:“皇上莫急,郡主还另有一封信要奴婢呈上。”   信?   桓悦微微一怔。   他今日才从郡主府离开,皇姐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直说,反而要特意写了信来?   信封不是湘平郡主惯用的洒金双鱼封,入手轻薄,桓悦指尖轻轻一捻,隐约感觉信封中只有极薄一张纸。   琳琅行礼道:“奴婢先告退回府复命去了。”   待琳琅离去后,桓悦半是忐忑半是好奇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中只有极薄的一张梅花花笺,上以簪花小楷写了两行字。   在看清花笺上那两行小字时,桓悦一怔,旋即深深垂下头去。乌鸦鸦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面上浮现出的笑意。   桓悦知道,这是皇姐对他昨日要求的回应。   他凝望着花笺上秀丽的字体,无声笑了起来,笑容中半是喜悦,半是怅惘。   这大概是他所能求到的极致了。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作者有话说:   注:惓惓:恳切诚挚。   畏威而不怀德。——《资治通鉴》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论语》   垂拱而治——《尚书·武成》 第13章   王老大人:“啊?”   京城达官贵人云集之处,第一当属长安街。这条长街从头走到尾,至少能数出三个王爷五个公侯,连当今天子最为亲厚的堂姐湘平郡主也住在此处。   长安街的房价连年水涨船高,且有价无市,连带着附近的商铺酒楼价格居高不下。   长安街不远处的重檐楼上,户部尚书王老大人临窗远眺,感叹道:“可怜我堂堂正二品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居然连一壶重檐楼的秋露白都喝不起,只能来向你打秋风。”   桌边的杨次辅哼了一声:“在皇上面前哭穷哭多了,真当自己一贫如洗不成?”   王知袖着手,啧啧有声:“非我哭穷,实在是重檐楼的酒忒贵了些——这么小小一壶,要二十两银子了吧。”   “二十三两。”杨次辅心平气和道,“你我一人大约能喝三杯。”   王知捂住了胸口。   他折回桌前坐下:“难得向你打一次秋风,我就尽情据案大嚼了。”   杨次辅:“请。”   王老大人很不客气地提箸大嚼,不多久数道菜下了肚,酒也喝的见底,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重檐楼的酒菜滋味倒真不错,若是价格便宜些就更好了。”   杨次辅道:“这是梁王的产业,不如你去劝他便宜些?”   梁王是先帝幼弟,当今天子的叔祖,辈分高地位也高。王知摇头道:“同亲王打交道,我是疯了不成?”   杨次辅意有所指:“你没疯,疯的另有其人。”   王知正捻了一枚香片含进口中,闻言动作一顿,肃然了神色:“今日殿内……皇上是在表现对叶公的不满了,你说叶公到底想干什么。”   杨次辅道:“叶公今年六十有九,明年就该致仕,偏偏他两个儿子才干平平,孙辈年幼,叶公是心急了,生怕人走茶凉,想最后替儿孙铺好路。”   王知摇头:“殊为不智。”   杨次辅却道:“你我看来殊为不智,叶公未必不知这个道理,但他现在还停得下来吗?叶公为云州学派执牛耳者,云州学派在朝中后继乏力,为了儿孙、为了学派,他都不能轻易退下去。”   说到云州学派,杨次辅顿了顿,缓缓道:“只是皇上不愿遂叶公的意,叶公以翰林学士身份入阁,他如今所求,便是让韩廷攘继任翰林学士,皇上今日提出开制科,已经是在警告叶公了。”   有句不成文的规矩,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学士虽然在七卿之外,却是公认的清贵高华。   叶问石以三朝老臣、翰林学士之位居内阁首辅多年,将翰林院死死把持着,云州学派从中得了不少便利。韩廷攘亦是云州学派出身,若真让他继任翰林学士,云州学派势必更加壮大。   这是党争的先兆,皇帝当然不能允许。所以今日文德殿里,皇帝要开制科。因为制科选拔出的生员不入翰林院,制科一开,相当于分薄了翰林院的权柄。   皇帝在敲打叶问石,也是敲打他背后的云州学派。   王知长吐一口气,还是缓缓摇头:“叶公现在回头,还能挽回圣心。”叶问石曾经有支持当今为储的功劳,看在这一点,皇帝就不会轻易将事做绝。   “但若是他铁了心一条路走到底,圣心一失,恐怕不会太好过。”   和皇帝作对不是易事,臣子或许能一时令皇帝低头,但只要皇帝还是皇帝,事后他有一万种办法拿捏臣子。   王老大人想起一句很贴切的俗话:“你恶心他一时,他能恶心你一辈子。”   但这句话涉及圣上,不好说出来。于是王老大人将话吞回去,转而道:“你呢,你准备如何?”   这也是王老大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首辅叶问石要致仕了,他的朋友次辅杨凝准备怎么办?   内阁大学士品级通通都是正五品,除了首辅在阁臣中为首,次辅实际上只是个排位,并非首辅致仕,次辅一定就能顶上去当首辅。叶问石一退,又要引新人入阁,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首辅之位,连带着次辅杨凝也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   杨凝笑了笑:“不如何。”   见王知瞪他,又改口:“该如何就如何,往日怎么办差,如今还怎么办差。”   王知心知这个老朋友沉得住气,摆摆手道:“你自己可当心了,小心阴沟里翻船。”   杨凝一笑,正要说话,突然侧耳惊疑道:“什么动静?”   楼下隐隐传来喧闹之声,二人对视一眼,王知走到门前推开门,往楼下大厅中看去。   重檐楼大厅中,一行玄衣人鱼贯而入。这行玄衣人腰佩雁翎刀,衣摆以银线绣出翻卷的鸾纹,杀气凛然,甫一进门,厅中食客便有人克制不住惊叫出声。   “是鸾仪卫!”   仿佛一盆水泼进了热油锅,厅中顿时喧嚷起来。   重檐楼掌柜急匆匆迎上去拦,被鸾仪卫一把推开,紧接着径直沿楼梯而上,来到了二楼。   王知关门不及,正和为首的鸾仪卫打了个照面。那鸾仪卫一怔,旋即朝王知点了点头:“原来是大司徒当面。”   王知一怔,对方又朝他点了点头:“公务在身,恕不能全礼。”   肥胖的掌柜追不上他们,从后面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尊驾留步,二楼房中都是贵人啊!”   玄衣的鸾仪卫们根本不理睬他,转瞬间风一般刮到了二楼尽头的一处雅间门口,只听咣当一声,雅间门应声而开,紧接着尖叫、怒吼声传了出来。   很快,鸾仪卫们挟着数个衣衫华贵的青年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还在叫嚣:“放肆!你们知道小爷我是谁吗!我姑妈可是……”   他话没说完,一个刀鞘已经重重砸在了他脸上,声音顿时止息,鼻血应声而落。   “放开我家公子!”“大胆,我家公子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住手,住手!”   护卫一拥而上解救自家主子,奈何他们的三拳两脚在鸾仪卫面前根本不够看,转眼间躺了一地。   为首的鸾仪卫冷哼一声:“阻挠鸾仪卫办案罪加一等,一起带回去!”   鸾仪卫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走了倒霉的安平侯世子及其狐朋狗友,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雅间和满厅面色发白的食客。   王知转头看见旁边几间雅间的门半遮半掩,显然有人正躲在房中窥看。他默默把门合上,咋舌道:“怎么出来喝个酒都能碰上鸾仪卫拿人。”   “……你认识他们?”杨次辅问。   王知摇头又点头:“领头的那个,是日字卫的副指挥使,去年查贪腐案的时候和他打过照面。”   他百思不得其解:“安平侯世子这是干了什么,连欺男霸女寻花问柳都要惊动鸾仪卫了?”   杨次辅无语凝噎:“大概是安平侯世子牵涉进鸾仪卫的案子了吧——等等,安平侯不是前几天才丢了京兆少尹的官吗?”   现在京兆府的事务还是杨次辅帮忙管着,得等杜府尹痊愈或是朝廷另行指派府尹,杨次辅才能把京兆府的担子卸下来。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不知所以——主要是以安平侯府的风评和地位,怎么看都很难牵涉进需要出动鸾仪卫副指挥使抓人的大案。而鸾仪卫巧立名目惹是生非,又不至于拿太后娘家下手。   所以安平侯世子到底犯了什么事?   王老大人对此很好奇,他为官多年好奇的毛病一直没改掉,不过官毕竟不是白当的,即使心里好奇,也不会贸然打听掺和,免得遭了池鱼之殃。晚上回去睡了一夜,第二天醒过来就把这件事忘了大半。   年下户部最忙,王老大人一把年纪不得清闲,连着几天忙得天色黑透才进家门。   他夫人周氏正坐在桌边等他一同吃晚饭,见王老大人进来,先大大松了一口气:“你可回来了,今天吓死我了!”   王老大人身体进了家门,神智还留在户部堆积如山的账本里,闻言一惊回神:“亭姐儿生了?”   王老大人膝下儿子三个,只得一个如珠如宝的小女儿王亭,嫁给了周夫人的娘家侄儿,如今怀胎八月,随时可能临盆。   周夫人:“……那倒不是。”   她缓了口气:“你忘了,今日太后召我们入宫说话。”   太后往日寂寞,时常召朝中有头有脸的朝臣夫人入宫陪她说话解闷,周夫人身为户部尚书之妻,时不时便会入宫。   王老大人配合点头:“出什么事了?”   周夫人捂着胸口道:“你都不知道,我今日跟芸娘一起去了慈宁宫,我的老天,刚到慈宁宫门口,就撞见湘平郡主立在宫院里,冷风一吹,那张小脸白的没有人色!”   她蹙眉道:“我一见就知道麻烦了,太后往日羞辱磋磨人,也爱叫人进宫来看笑话,可湘平郡主的笑话是好看的吗?果然,我坐下还没一盏茶,湘平郡主就晕了过去,然后圣驾到了,吓得我和芸娘赶紧托辞告退。”   她心有余悸,话中隐隐带出些鄙薄:“不是我说,太后做的也忒不好看了,平白让我们得罪人,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下次太后再传我入宫,我就装病不去了!”   不怪周夫人轻看太后,实在是太后行事没有分寸。先帝在时,太后还能端起中宫皇后的体面,先帝驾崩之后,太后行事就越来越失当。   先帝晚年对容妃和姜昭仪颇为宠爱,皇上登基后容妃和姜昭仪各升一级,变成了贵太妃和姜太妃。这两位太妃没了先帝庇护,在太后手下讨生活,过的不太好。有几次太后传一众夫人入宫说话,贵太妃和姜太妃侍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端茶倒水,稍有失手就要受责,令一众夫人们也坐立难安。   贵太妃生的小女儿惠柔大长公主才八岁,见母妃在太后手下受辱,哭得眼泪都干了,鼓起勇气跑去找皇帝哭诉。皇帝见小姑姑求情,索性顺水推舟将一众太妃挪出了皇宫,送到先帝行宫春景园养老去了。   王老大人口中应着:“不去就不去了。”   周夫人拧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点:“真是不知所谓——哎,快来喝点汤,看你手凉的!”   王老大人却一时走了神。   他想起两日前在重檐楼看到鸾仪卫破门而入抓走了安平侯世子,心中隐隐生出些异样的感觉,仿佛感知到了即将有大事发生,却抓不住其中隐藏的线索。   太后责罚湘平郡主,是为了替她的侄子出头吗?   如果是,那安平侯世子到底牵涉进了怎样的一起大案中呢?   周夫人犹自絮絮:“鸡汤熬了两个时辰,最是醇厚,你先热热喝上一碗暖一暖,厨房今日蒸了羊肉包子,还在火上温着……”   王老大人回过神来,哎了一声,坐下伸手去接夫人亲自端来的一碗鸡汤,门外叩门声乍起:“老爷,外面来了宫里的公公!急招老爷入宫!”   王老大人手一滑,鸡汤当头而下:“啊?”   作者有话说:   一盏茶大概是十分钟。   太后:感觉被碰瓷了   感谢在2022-12-10 21:07:19~2022-12-11 21:3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起名废 9瓶;seven ten 5瓶;荔枝酸奶冻 3瓶;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皇帝和湘平郡主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一个时辰前,文德殿   郑王和梁王步入殿中,深深拜倒。   “二位叔祖请起。”桓悦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喻和,赐座。”   郑王和梁王落座,而传闻中晕倒在慈宁宫的明湘从椅中起身,行礼道:“湘平拜见二位叔祖。”   郑王慈和道:“湘平快坐下,如今身体可还好吗?你还年轻,要好生将养才是。”   明湘谢过郑王关怀,彼此客套之后,郑王轻咳一声,终于逐渐切入了今日面圣的目的:“听闻太后与皇上、湘平在鸾仪卫的问题上发生了一点分歧?”   郑王的话已经是大大委婉,据郑王妃回府之后的说法,太后毫不留情地责骂了湘平郡主,命其站在殿外的冷风里反省己身,湘平郡主不过一刻钟就昏了过去,皇上赶来规劝太后,把湘平郡主从慈宁宫抢救出去。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郑王简直无语凝噎。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太后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鸾仪卫抓人纯属朝政,不管合不合理,都是该拿到朝堂上决断的,什么时候外朝政务轮得到太后来做主了?   就算真想出气,你把内外命妇传进宫公开羞辱湘平郡主,丢的是整个皇室宗亲的脸,让外人都看到太后与皇帝郡主祖孙不睦、宫眷失和,对太后本人的名声有什么好处吗?   更要命的是,朝臣作何感想:鸾仪卫抓了安平侯世子,太后就要折辱湘平郡主出气,那来日若有哪个朝臣招惹了安平侯府,自家的夫人女儿会不会也要进宫受辱?   身为宗室中辈分地位最高,主管宗人府的宗人令,郑王理应对太后的举止不当进行劝阻。但他三年来从太后折辱两位太妃时开始劝谏,一直劝到现在毫无效果。太后耐不耐烦郑王不知道,反正郑王自己是不耐烦了。   郑王不是个愚蠢的人,他也不认为皇帝和湘平郡主是任由太后折腾的愚孝之人。在他看来,今日之事与其说是太后折腾皇帝和湘平郡主,不如说是这姐弟两人对太后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善于体察圣意的郑王决定顺从皇帝心意,给太后来个狠的,让她老实一段时间,不要持之以恒地为宗室增添笑料。   桓悦面上微显不自在:“皇祖母性情直率了些……”   郑王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桓悦这是虚词——身为孙辈不能直陈太后之过,皇帝这是在等着郑王和梁王接话。   于是郑王敛容道:“皇上纯孝,此乃社稷之福,然事关重大,请皇上允许臣僭越一问!”   桓悦从善如流地接口:“叔祖请讲。”   郑王长身而起,雪白的胡子随着他开口剧烈颤动:“皇上孝敬太后,是否也应该孝敬先帝?”   桓悦肃容:“这是自然!”   郑王接着道:“皇上孝敬先帝,是否也该孝敬桓氏历代先祖?”   桓悦沉下脸色,从御座上起身:“这是自然,叔祖何意?”   于是郑王双膝跪地,叩首道:“《礼记》有言: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皇上只知孝则顺也,却忘记了太后举止失当,会损伤太后乃至先帝的声名;放任太后因私情而插手朝政,更是违逆先祖后宫不得干政的金科玉律,这难道不是因小失大吗?”   他歇了口气,再拜道:“孔子亦曾说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难道是先贤贪生怕死吗?这是因为为人子孙需要维护长辈的声名,甚至重于性命!皇上一味顺从太后,恰恰将太后陷入了不义的境地中啊,这哪里是真正的孝行呢——臣万死叩首以谏,请皇上三思!”   桓悦蓦然变色,疾步下阶,来到郑王身前将他扶起:“叔祖所言极善,如黄钟大吕,朕实有豁然开朗之感,皇祖母年迈或有疏忽,朕理当规劝而非顺从,这才是为人儿孙尽孝的道理。”   郑王老泪纵横,叩首道:“臣一时心急,对圣驾口出不当之语,请皇上治罪!”   桓悦连忙道:“叔祖犯颜直谏一片忠心,朕若因此动怒,岂非桀纣之行?”   梁王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怪不得大哥一直稳坐宗人令之位,这副唱念做打的功夫自己确实还差得远。   殿柱后记注官奋笔疾书起居注,将这感人肺腑的一幕飞速记录下来——郑王挺身直谏,圣上从谏如流,这是多么君臣相得的场景啊!   至于没有到场的太后作何感想,在场众人并不关心。   总之,除了太后,在场众人都很满意。   三言两语敲定了往后应该如何面对并不重要的太后,郑王终于将话题转上了正轨,问起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这几日鸾仪卫抓了不少官宦宗亲,如今京中人心惶惶、物议纷纷,是有什么大案吗?”   明湘莞尔:“郑王叔祖来的倒巧,方才邓诲邓大人就在这里,当面参奏湘平纵容鸾仪卫胡乱拿人。”   一旁的梁王插口道:“若说湘平你纵容鸾仪卫胡乱拿人,我是不信的,只是湘平,如今传言实在不大好听,无论如何还是该平息一下。”   郑王和梁王你一言我一语,话说的温和客气,言下之意还是要一个说法。他们倒不是蓄意作对,只是这次鸾仪卫抓的人中,还有两个宗室近支,身为宗人令和宗室中辈分极高的长辈,郑王和梁王假如对此视而不见,必然会遭受压力。   明湘朝桓悦望了一眼,笑道:“二位叔祖说的不错,鸾仪卫确实在查一桩干系甚大的案子,原本打算明日再请二位叔祖并朝中诸公过来,既然二位叔祖已经来了,不如今晚便公布,皇上以为如何?”   桓悦点头道:“就依皇姐的意思。”   他偏头吩咐喻和:“速速去传六部尚书、少师杨凝、成国公、定国公、怀阳大长公主与福容大长公主入宫,另去偏殿将邓诲宣来。”   郑王和梁王对视一眼,神情微讶。   皇帝点名要宣进宫的人,包揽了文官、勋贵、宗亲最顶尖的一批人物。到底是多大的案子,才能让皇帝和湘平郡主在禫祭前夕不顾物议纵容鸾仪卫满京城抓人,而仅仅是公布案情,就要惊动这许多人物?   .   王老大人进殿时,身上带着一股如影随形的鸡汤香气。   众人纷纷侧目,王老大人羞愧请罪。   桓悦摆手示意他先坐下,目光逡巡,确定所有人都到了,才道:“朕今日召诸位入宫,为的是前几日鸾仪卫查的一桩案子。”   众人顿时都竖起了耳朵。   前几天鸾仪卫大张旗鼓抓了一批人,在场的大都知道,甚至邓诲邓大人已经揣着奏折进宫当面弹劾过了,但到底没弄清其中缘由。   满脸茫然的只有三个,一个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怀阳大长公主;一个是在家衣不解带照顾生病的儿子,一出门就听说太后又惹事了的福容大长公主;还有一个是心大且忙昏了头的王老大人。   王知一边茫然,一边状若无事地扫了一圈殿中诸人,心中一凛:连长期卧病,据说等过了年就要乞骸骨的吏部尚书李穆都到了,唯独差了首辅叶问石。   当然,叶问石的实际头衔是翰林学士,理论上和查案没什么关系,不叫他也说得过去——但是他的老朋友杨次辅现下也只有个少师的虚衔,却还坐在这里,没道理叶问石不能来。   王老大人想的入神,下一刻一道轻盈的灰影从他眼前掠过,在殿中行礼:“臣鸾仪卫玄部统领风曲,参见皇上。”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殿中央那个灰衣人,一块黄铜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面具左半边雕着一只横亘半张面具的、展翅的鸾鸟,却不是常见的吉祥之态,反而凌厉可怖至极。面具下露出一张削薄红唇,唇角微微上挑,好像无论何时都带着端静温和的笑。   桓悦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免礼,你当着诸公的面,将这些日子的成果解释清楚。”   风曲应是。   他的声音很温和:“奉皇上钧旨,郡主口令,鸾仪卫共抓捕审讯可疑人犯三百一十一人,其中涉及南朝的有五十二人,直接勾连南朝的有十七人,并查清三名‘睡莲’的身份,其中一名睡莲仍然在逃。”   “慢着。”邓诲打断了风曲的话,“‘涉及南朝’是什么意思?”   风曲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涉及南朝,是指虽然不知南朝‘睡莲’身份,但被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惑之以色,徇私枉法,为‘睡莲’打探消息,扎根京城提供帮助,鸾仪卫均已拿到口供,邓公可去调阅卷宗。”   邓诲面色稍缓。   他怕的就是鸾仪卫借机屈打成招、排除异己。   风曲突然一笑:“这其中还有一人同邓公有些关系,其人身份是一名书局老板,查抄书坊时发现大量刻录的邓公诗文集,起初鸾仪卫以为其中暗藏玄机,但审讯后此人交代十分仰慕邓公诗文,因而私自刻印大量邓公文集售卖。”   邓诲:“……”晦气!   他沉着脸不开口了。   明湘轻咳一声:“诸公有问题不妨等风曲说完再发问,风曲,你接着说。”   风曲温顺应下,果然不再打岔,尽可能简洁地将曹案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刑部尚书章其言:“……”   章其言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早早将案子甩了出去。   风曲接着道:“为了尽快挖出南朝余孽,臣调用日字卫,兵分三路开始查案。”   风曲的思路其实很简单:陆兰之召回暗探,是为了削减崔冀的势力及影响,但他召回的一定只是部分暗探,真正关键的暗探   LJ   陆兰之不会让他们冒着暴露的风险离开。   于是风曲派出部分人手押送着曹家母女回了一趟曹宅,并且此后几日都有鸾仪卫在曹宅中抄捡搜寻,营造出鸾仪卫还在曹家搜寻一件重要物品的假象。   与此同时,另有人手隐匿在暗处,密切监视数日来曹家附近出现的人群,从中筛查出出现了两次以上的熟悉面孔,并且抓回去审问。   简而言之,就是钓鱼。   第二批人手则去调查十一月末至今,京城、定州官府中或有一定地位的人突然失踪、离开的记录。   这个思路也很简单,寻常隐匿在市井中的暗探作用不大,派的太多纯属浪费。真正能拿到情报的暗探必须要拥有一定的地位,或者本来就在官府任职。十一月末陆兰之召回部分暗探,这些人走得匆忙,一定会留下痕迹。 第三部 分人手去调查曹伯正尸体所在的那处房屋,顺便摸清曹耀宗历年来的人际关系有无可疑之处。 第四部 分则由玄部和白部共同组成,沿着曹家几代留下的那本账本奔赴出京,手持鸾仪卫便宜行事的令牌,去请当地都指挥使司协助监视。   但风曲根本没有提起账本,桓悦和明湘也恍若不知。   福容大长公主禁不住出声:“安平侯世子因何牵涉其中?”   风曲淡淡道:“回公主,在逃那名睡莲是京中青楼百花坊的主人,暗中培植美人探听消息,安平侯世子的外室芳草出身百花坊。”   他话没说完,福容大长公主已经羞愧掩面。   风曲继续道:“不过据查实,世子在外养有多达十几位外室,芳草的影响力十分有限,世子并未泄露什么情报,大长公主可以放心。”   福容大长公主并没有感到安慰,低头凝望着光亮的金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中诸人神色各异,有人想起自己的门生世交、旁支子弟被带走,原本对鸾仪卫兴师问罪的心消了大半。   “……以上案卷,诸公若有疑惑,可以前往鸾仪卫调阅。”风曲将案情大概陈述清楚,顿了顿道,“但目前还有一名睡莲,数名从犯在逃,案卷中涉及详细信息,诸公调阅了案卷,若是情报泄露,也要承担泄密责任。”   “……”   有些人的面色变得不大好看。   风曲只当没有看见,正要躬身告退,突然一名内侍从外疾步而入,沿着墙根上殿阶去,在皇帝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桓悦的眉顿时拢了起来。   他往下扫了一眼,目光划过怀阳大长公主,倾身附在明湘耳边,轻声道:“盛仪郡主晚间归府时,被惊马冲撞,受了伤。”   明湘霍然变色。   桓悦顿了顿,语气有些古怪:“冲撞她的惊马,是梁王世孙的。”   作者有话说:   感觉大家对上一章有点疑问,所以今天先更新一章。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围绕曹案引发的大规模抓捕南朝暗探出发的,上一章借助王知的视角交代了一些朝廷内部的争斗~   感谢在2022-12-11 21:35:10~2022-12-12 09:1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她心底生出些怜惜来,伸手过去抚了抚桓悦的发顶。   窗外夜色正浓,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   门吱呀一声合上,侍从退出房门,远远守在院门处。   内室的床榻上,只着素色中衣的青年睁开眼,无声无息地翻身下床,端起烛台静悄悄走到了一口檀木衣箱旁,伴随喀啦一声轻响,他打开了衣箱的锁。   下一刻,箱盖被掀开一条缝隙,一只手从缝隙中探了出来。   孤灯、素衣、箱中探出的苍白人手。这副景象其实异常骇人,然而素衣青年神色丝毫未变,反而往后让了让,看着衣箱箱盖完全翻开敲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一个满面仓皇的男人从箱中喘着粗气,挣扎着勉强爬出来。   青年往后退了几步,坐进椅中,随手将烛台放在一旁,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极强的压迫之意:“谁允许你擅自和我联系,‘狡狐’?”   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鸾仪卫十分熟悉的脸,赫然正是鸾仪卫近日正在追捕的‘睡莲’,百花坊老板黄正新。   黄正新哑声道:“没有办法,鸾仪卫已经画影图形开始追捕我了,幸好我逃的早,但、但如今出不了京城,迟早会被他们发现,我只能设法找您。”   “蠢东西!”青年冷冷道,“你说的设法,就是设法冲撞盛仪郡主马车,趁乱混进来见我?你是生怕火烧不到我身上来?”   黄正新颤抖起来:“大人恕罪啊,我没有办法了,实在是鸾仪卫追得太紧,我如果被他们抓住,连带着大人也会有危险!”   青年动作一顿,眼中寒意骤现:“你威胁我?”   一阵极致的恐惧瞬间从脊椎冲至天灵盖,黄正新腿一软跪了下来,叩首道:“大人误会了,我,我绝不敢有这个意思!”   青年冷冷注视着不断叩首的黄正新,眼底隐约现出一丝杀意,很快又消泯无踪。   “你先起来,别惊动其他人。”他慢慢道。   黄正新颤巍巍站起来,只听青年问:“陆正使给我们的指令是蛰伏,你为什么要派人去监视曹家?”   他其实长相十分端正俊秀,然而当冷下脸时,眼中寒意有若实质。黄正新心下慌乱,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我,我和曹耀宗曾经打过交道,听说鸾仪卫还在曹家翻检线索,我怕牵连到我身上。”   青年:“曹耀宗属于青猿的线,和你不该有联系,你为什么会和他打交道?”   黄正新眼神游移。   青年冷声:“还不快说!”   黄正新咬牙道:“我手下的一个信使曾经在传信时暴露,不得已临时求助青猿遮掩,就是那时和曹耀宗产生了交集。”   青年冷冷道:“各条线不能产生交集,这是采莲司的铁律!你明知故犯,纯属咎由自取。”   黄正新听他话中竟然有放弃之意,大惊失色,连忙哀求道:“鸿光大人……”   鸿光二字出口,青年面色骤变,劈手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黄正新被打得偏过头去,自知失言,连忙改口:“大人,求您看在同为正使效命的份上救我一命,只要将我送出京城,我……”他狠了狠心,咬牙道,“我可以将自己培养的几个暗线都交给您。”   青年面色稍缓,似在沉吟:“鸾仪卫耳目遍布北晋,离开京城你能去哪里?”   黄正新听他语气似有松动,连忙道:“我在京外还有些人手,只要出了京立刻就能脱身,求大人帮我一把。”   “可以。”青年慢慢道,“但是你要先把手中暗线交给我。”   先交出暗线?   黄正新一愣,多年来行走在悬崖边缘的警惕压过了急迫,三角眼底泛起狐疑的光。   身为暗探,自己培养发展的暗线堪称重中之重,关键时刻不啻于保命符。黄正新犹疑着张了张口,试探道:“交出暗线之后,大人能立刻送我出京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青年断然否定:“不可能!”   “盛仪郡主身份特殊,假如鸾仪卫关注此事,一定会加大城门盘查的力度,我没有办法将你送出京城,但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绝对可靠的藏身之地,等风头过去,你自己设法离京。”   青年如果一口答应,黄正新绝对不敢相信。但得到了和预想中相反的答案,他反而减轻了怀疑。   黄正新飞速思索着。   远处传来喧哗的声音,黄正新惊弓之鸟一般抬头。青年面色微微一变,丢给黄正新一个眼神。   床幔一动,黄正新藏了进去。   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卿,外面来了几位大人,想请您过去谈话。”   .   “哎呦哎呦钟太医您下手轻点,郡主千金贵体,经不起您的重手!”“快去煎药快去煎药。”   盛仪郡主的侍女们挤在盛仪郡主床前,急的脸都白了。郡主本人靠在床头,疼得眼泪汪汪:“我的腿是不是断了,往后会不会行走不便——啊!”   年轻太医收回手,神情平静地道:“郡主多虑了,只是外伤而已,没有伤筋动骨。”   盛仪郡主抽着冷气,又嗔又恼:“钟疏!你故意的!”   名叫钟疏的年轻太医无波无澜地望向她:“臣担不起此等罪过,请郡主慎言。”   言罢,他转头对青盈道:“郡主外伤不轻,我方才那张药方一日煎两服,早晚各喝一碗,另有一幅外用的药,明日我配好会派人送来,敷一次就够了。”   “为什么是明日?”盛仪郡主从来娇生惯养,擦破皮都要喊痛,现下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断颤抖,仍然有闲心同钟疏拌嘴,“我都痛成这样了,你还不紧不慢!”   钟疏淡淡道:“云芩膏不是常用的药,臣要等明日宫门开了之后入太医院去取,若是郡主不满,臣可以现熬,熬四个时辰即可得。”   四个时辰之后宫门早就开了。   盛仪郡主哑口无言,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你就不能开点别的药吗,我都疼死了。”   “内服的药即有镇痛之效。”钟疏一欠身,礼节周到而态度疏离,“郡主如果实在忍不得,也可以先敷寻常伤药。”   “那云芩膏……”青盈连忙追问。   “云芩膏中有几味名贵材料,是用来避免留疤的,愈伤祛疤效果最好,其他什么伤药都比不上。”钟疏随手提起药箱,也不让药童帮忙,“郡主不是死都不肯留疤的吗?”   说罢,他朝着愣住的盛仪郡主微微颔首,旋即快步离开,盛仪郡主在背后唤他,他连头也不回。   下一刻怀阳大长公主匆匆入内:“妙仪,梁王祖孙来赔礼了。”   盛仪郡主还正竭力探头去看钟疏的背影,闻言惊讶:“现在来了?”   “是。”怀阳大长公主离宫前得过提醒,不好多说,只道,“我入宫时梁王也在……梁王是长辈,见一面为好。”   “当然。”盛仪郡主点头,“桓明达也不是有意的,娘帮我请他们进来吧。”   “你懂事了。”大长公主欣慰道,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明湘本来也想过来看你的,但似乎还有朝政之事分不开身,托我转达明日再过来。”   盛仪郡主道:“这有什么,我难道还要和她计较这一时半刻吗?”   大长公主颔首:“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然后明湘就指了几个鸾仪卫跟我过来,说让今日随同你出行的侍从客卿都出来见一面,好叫他们问几句话。”   盛仪郡主愣住:“这…也值当出动鸾仪卫?”   大长公主往日最怕麻烦,今夜或许是在宫里听了些秘闻,格外谨慎:“明湘是一片好意,你便叫人出来,问几句话吧。”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湘派了人来,大长公主又开了口,盛仪郡主当即便命侍从去叫人。她动作一大,牵动了腿上伤口,顿时又痛的眼泪汪汪:“嘶——”   大长公主看得心疼,按她躺下:“你先躺着别动,娘去替你应付好了。”   盛仪郡主眼泪汪汪缩进锦被:“多谢娘——嘶,好疼好疼!”   .   “梁王世孙这半年来爱好赌马,屡屡背着梁王和世子参赌,今日他带着惊了的那匹‘玉狮子’前去参赌,赢了笔大的,喜悦之下在迎芳楼请客,玉狮子就拴在迎芳楼门口。”   “那怎么会惊了?”明湘问。   前来回禀的鸾仪卫神情略有些古怪,那是由于想起了梁王在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的表现:“郡主不知,赌马这种事,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譬如给马喂药,据梁王世孙交代,玉狮子用了药之后会格外兴奋些,但跑完之后药性就散的差不多了,一般不会失控,或许是这次药用多了……”   明湘沉吟:“人都问询过了?”   鸾仪卫应道:“是,盛仪郡主身边的客卿护卫,侍女随从,梁王世孙身边的护卫都问过了,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这种问询是很简单的问询,快但很难深入。鸾仪卫觑着明湘脸色:“郡主若有疑虑,属下再带人细致盘问一遍。”   明湘用力按了按眉心。   夜已经很深了,她困倦起来,垂下眼时望见自己的手正松松攥着,指节轻微发白。   她一点点松开手,感觉头有些隐隐作痛。   不能这样。明湘心想。   从再次听到和陆彧有关的消息开始,她就绷得太紧了些。曾经和陆彧相关的卷宗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睡梦里都是母妃恐惧的神情和含泪的眼睛。   但陆彧已经死了,那片笼罩了母妃半生的阴云早就散去。而他的儿子陆兰之,不值得她那样惧怕。   她们母女挣扎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苦心筹谋,就是为了挣脱那只阴云中探出的手掌。   “不能这样。”明湘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摆出这副疑神疑鬼、惊弓之鸟的模样,岂非未战先输?”   “不必。”明湘揉着眉心慢慢思忖道,“既然没什么可疑之处,就不必分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照旧例留几个人盯一盯就罢了。”   鸾仪卫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明湘端起案上茶水喝了一口,她心里存着事,也就没注意。一直到茶喝了大半,才发现这是桓悦提神用的浓茶。   她扶着额头苦笑一声,正值桓悦从屏风后转进来,走到桌边定睛一看惊异道:“皇姐怎么把这盏银针喝了?”   明湘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心之失:“你把账本给杨凝看了?他怎么说?”   桓悦朝她比出个一切顺利的手势:“杨凝是个聪明人,也能忍,他知道怎么做对他最有利。”   “当年杨凝调任回京时,皇祖父曾经夸赞过,说叶问石善思,李安闲善断,杨磬持善忍。”明湘徐徐道,“不过他忍了这么多年,一直只有个少师的虚衔,也该动一动了——谋定而后动,谋固然重要,但最终还是要着落在那个动字。”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桓悦:“你许了他什么?吏部,还是礼部?”   桓悦笑了起来:“知我者皇姐也,礼部。”   明湘颔首:“看来你心中对吏部和首辅之位都有了成算。”   她不再多言,看了一眼时辰:“你现在就寝还能睡半个时辰。”   “现在睡下就起不来了。”桓悦在明湘对面坐下来,一手支颐撑住脸,眼下青影隐现,“等朝会结束再回来休息,皇姐倒是可以去睡……哦,皇姐你现在大概是睡不着了。”   明湘扶着额头哀叹一声:“你的茶未免也太浓了些。”   桓悦手一松,伏在了小几上:“皇姐陪我说会闲话吧。”   辉煌的灯烛光芒下,明湘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底闪烁起一层波光,乌鸦鸦的睫羽垂下,眼底青影越发明显。   她心底生出些怜惜来,伸手过去抚了抚桓悦的发顶,轻声道:“好啊,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讲。”   桓悦微微侧首,目光追逐着明湘腕间垂落下来的赤玉珠链,这个动作让他的眼梢扬起柔和的弧度,反而将白日里那种浓酽的丽色淡化了些许:“皇姐给我讲讲鸾仪卫的案子吧。”   明湘道了声好,从脑中挑拣出几个有些趣味的案子,加以修饰一番说给桓悦听——皇帝是想听有趣的故事,其中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牵涉进朝堂争斗的、罗织罪名的细节,当然全都没有必要讲给皇帝听。   她其实很想睡觉,然而那盏浓茶又让她陷入了意识疲惫而身体精神的境地。于是尽管明湘说话仍然有条有理,声音却比往日显得更柔软而温吞,慢慢飘散在长夜的宫殿里,仿佛一场动人的温柔梦境。   “是怎么确定‘睡莲’呢?”桓悦突然开口提问,“睡莲身份机密,如果他们巧言搪塞,将自己的地位淡化,很难判定他到底是真正的睡莲,还是一个附从于睡莲的棋子吧。”   这个问题其实问到了关键的节点上。许多睡莲伪装的身份有一定地位,或是巧妙通过结交、姻亲等方式,将自己绑到了某些贵胄的船上。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南朝拿捏住了把柄,不得已出卖情报,而非土生土长的南朝暗探,其实是有一定蒙混过关的可能性的。   “不。”明湘轻轻道,“恰恰相反,南朝发展的暗线有可能隐匿,但采莲司派入大晋的睡莲,一旦被抓进北司拷问,很快就能验证身份。”   这和桓悦一贯的认知截然相反,讶异道:“为什么?”   “能被冠以睡莲称号的南朝暗探,都是采莲司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存在,他们手中往往掌握着采莲司交付的海量资源——当然,也有例外。”明湘顿了顿,慢慢道,“但不管怎么说,采莲司对他们极为重视,很多睡莲甚至潜伏几年、十几年都不会与采莲司产生联系,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他们暴露的可能性,一旦联系,传递出的信息也将是最为机密致命的信息。”   譬如十八年前,安王遇刺于归京途中。   桓悦疑惑道:“如此说来,睡莲不是应该更加难以辨别吗?”   明湘微笑:“衡思你以为,采莲司就不怕吗?在大晋锦衣玉食几年、十几年之后,对南齐的忠心当真能分毫不改吗?”   采莲司当然也会害怕精心培养的睡莲挣脱采莲司的束缚,多年投入打了水漂。是以他们选择了一种非常决绝的方式来为睡莲打上无法洗脱的印记,代价就是一旦睡莲被捕,身份几乎无法矫辞掩饰。   “就在这里。”   明湘微笑着,她背着光抬起手来,宽广的袖摆从空中一掠而过,短暂地遮住了桓悦的视线,也遮住了明湘眼底一闪而逝的自嘲冷意。   那只纤细雪白的手隔着厚重锦衣,按在了明湘右侧锁骨下方寸许处。   “就在这里。”   明湘轻轻重复了一遍。   “采莲司会在这里,为每个睡莲刺上一朵独一无二的‘睡莲’。”   “平常的时刻,在旁人看来这里都会是一片寻常的肌肤,然而当使用一些特殊的液体——譬如酒水冲洗时,就会渐渐浮现出一朵开到盛时、无比艳丽的血红睡莲!”   作者有话说:   注: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孙子·计篇》 第16章   “风波从来没有断过。”明湘含蓄道。   京城中动荡的局势好似一夜之间突然平息了下来。   往日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纵马疾驰的鸾仪卫销声匿迹,只有在北司附近才能看到他们出没的身影。近日抓入北司的人,也相继放归家中。   一时间京城中人无不大松一口气,鸾仪卫恶名令人闻风丧胆,偏生又有天子与湘平郡主亲自撑腰。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升斗小民,就没有鸾仪卫不敢抓的。近日来大张旗鼓抓人拿人,更是引得人心惶惶,如今这条恶犬收敛了爪牙,秩序恢复往常,众人渐渐放下心来,京城中也总算是又有了即将过年的气氛。   不少朝臣不知背后缘故,只看见当晚郑王、梁王等宗亲与一众重臣入宫,随后鸾仪卫便收敛气焰,以为是宗亲朝臣进言劝谏,还私底下备礼登门感谢。   当晚入宫的知情者明白真相,却不过多解释,只耳提面命自家儿孙门人,令他们谨言慎行。例如王老大人就令夫人前去探望即将临盆的女儿王亭,同时提醒周家上下安分行事,至少过了年再说。   梁王则更直接,揪着孙子连夜去大长公主府赔礼道歉,回府之后就把倒霉的梁王世孙桓明达捆在院子里,亲自打了二十板子。王妃和世子妃哭哭啼啼来求情,梁王摔了板子破口大骂:“禫祭之礼未过,这孽障居然敢私参赌局,要不是皇上仁慈,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颜面,整座府里都要跟着吃挂落!”   他越说越气,抡起板子又多打了几下:“你个孽障,还敢去赌!”   眼看世孙被打得晕了过去,王妃心痛不已:“孩子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王爷何苦下此重手!”   梁王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忘了戾王先例了!”   戾王是先帝与梁王、郑王的一位兄弟,排行第七。先帝为东宫时,戾王依仗圣宠,多有僭越不敬之举。先帝当时一概包容,登基之后立刻以戾王在大行皇帝丧期赌钱为由,直斥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削去戾王封地,并将他的封号改为了戾——这是个极具羞辱贬低意味的封号。   不到三年,戾王就郁郁而终。戾王世子识时务,明白先帝深恶戾王,自己倘若不采取行动,顶着这个象征皇帝厌恶的封号,往后的日子决计不好过。   于是他上折子请罪,表示自知德不配位,求先帝收回亲王位。   这一招以退为进低头低得恰到好处,果然先帝满意,将其改封为信郡王,虽然降了一级,但封号一改,就说明先帝对戾王的罪过既往不咎,至少不必担心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信郡王府自此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在京中犹如隐形人。   王妃心头一颤:“不至于吧。”   梁王冷眼看着她,王妃这才反应过来,虽说皇帝如今不发作,但梁王世孙此举无疑是为往后埋下了隐患。有戾王前车之鉴,往后皇帝若是想要清算梁王府,这就是现成的把柄。   王妃不出声了,梁王转头对着哭泣不休的世子妃,言简意赅道:“大郎不止一个儿子。”   世子妃顿时噤声。   ——梁王世子不止一个儿子,可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梁王一挥手:“抬回去,明日再抬着他进宫请罪。”   仆从小心翼翼抬起昏迷过去的梁王世孙,飞快跑了。   如果说梁王府中气氛凝重,那么安平侯府上就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安平侯世子梁善在鸾仪卫大牢里住了几天之后,灰头土脸地被送回了家中。   鸾仪卫对付梁善这类细皮嫩肉的纨绔自有手段,甚至不必上刑,只一吓便将梁善的底摸得清清楚楚。是以梁善身上没什么伤,人却吓成了一只瑟缩的鹌鹑。   和他想象中母亲妹妹泪眼婆娑迎出来,抱着他大哭的感人景象截然相反,梁善踉踉跄跄下了马车,迎接他的是父亲的棍子。   安平侯梁舜挥舞长棍,吼声惊天动地。   “逆子,我打死你!”   梁善仓皇逃窜,梁舜舞动长棍疾追。这父子俩都性好渔色,身体也都不怎么好,统共绕着正院跑了不到一圈,梁舜追不动,梁善也跑不动了。   “爹你疯了?”梁善简直无比委屈,“你打我做什么?”   梁舜怒发冲冠:“逆子,安平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淑娘慧娘秀娘也被你害惨了!”   他话中提到的分别是嫡女梁慧和两个庶女梁淑梁秀,都是待嫁之年。   庶出姐妹也就罢了,一听同胞妹妹的名字,梁善终于紧张起来:“慧娘出什么事了?”   梁舜痛心疾首:“你这个逆子啊!你你你,你还没成婚,先在外面养了十几个女人,章家怎么会愿意把女儿许给你?你叫你的兄弟姐妹怎么说婚事?”   梁善大惊失色:“爹你怎么知道?”   他自忖人都是分开养的,平日里瞒得也很好,父亲发现一两个也就罢了,怎么会知道有十几个?难道是那群狐朋狗友出卖了他?   ——不对!   梁善突然想起来,他在北司牢狱里把老底倒了个干干净净,其中就包括他的十几个外室——那该死的贱人芳草,枉他平日里百般宠爱,居然是个南朝的探子!   梁舜兀自暴怒不休:“淑娘和秀娘两个姑娘家,亲事怎么说?慧娘本来送进宫里陪伴太后,如今也被送了回来,咱们家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梁善原本的思绪全被打断,立刻奋起反驳:“咱们家那点名声也轮不到我来败,爹你先看看后院里那几十个姨娘给了我娘多少气受,谁不知道安平侯府是个什么德行……来人啊,救命啊!安平侯要打杀嫡长子啦!”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安平侯夫人和二小姐梁慧匆匆赶来,从安平侯手下抢救出了梁善。   安平侯夫人平日里对梁善多有管束,今日一见他顾不上教训,先捂住嘴哭了出来:“你这个孽障啊!”   梁善虽说品性不佳,对胞妹梁慧倒还真有几分爱护。见梁慧立在一旁神情郁郁,便安慰道:“对不住,是兄长连累你了,姑母最疼你,再过几日说不准就会把你接回去。”   梁慧嘴唇颤动了一下,终于哭出了声:“和兄长没关系,是表姐做主把我送回来的,姑母生了好大的气,若是为我伤了姑母与表姐之间的母女情分,我哪里还能有立足之地啊。”   “大长公主?”梁善疑惑道。   梁慧点头。   梁善的神情略有些不好看:“怕什么,大长公主一向看不上咱们家,从来也没拿咱们梁家当个正经亲戚待,你早该习惯了——不过也是,到底人家才是正正经经姓桓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他后半句没能说出来,梁慧着急地捂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呢!”   她忍不住哽咽道:“兄长你好糊涂啊,你、你怎么就……”   未出阁的女儿家脸皮薄,梁慧实在说不出“外室”两个字来,哭道:“你不为别人,也要为娘想一想,她舍下脸面为你筹谋婚事,你却在外闹出这种事来,章家怎么想?娘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安平侯夫人别过头去抹眼泪:“罢了罢了,这桩婚事显然是说不成了,明日我亲自上门赔罪,省得结亲不成反结了仇。”   这是梁善第二次听到章家了,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娘,你看中的是,是哪个章家?”   安平侯夫人拭泪:“哪里还有第二个章家!”   章家在京中算是有名的门第,如今当家人是刑部尚书章其言,章其言膝下两女均已出嫁,安平侯夫人看中的是章家二房的庶女章四小姐。   章四小姐才学容貌均十分出众,品行更是无可挑剔。唯一的缺陷不在她自身,而在于她的父亲章二老爷是庶出,而章四小姐又是章家二房的庶女,章二老爷至今只是个六品小官。   虽然章二老爷官职不高,章四小姐又是庶出的庶女,但章家并未分家,二房只有这一个女儿,待遇和嫡出的女儿没有差别。安平侯府虽有爵位,名声着实不好,安平侯夫人苦心孤诣挑出来这个满意的儿媳人选,费尽功夫做足诚意,勉强换来章二夫人口风松动。正在喜悦之时,亲生儿子给了她当头一棒。   章四小姐的美名,梁善也有所耳闻,顿时大为扼腕:“娘你怎么不早说!若是……”若是早知道有望娶得如此出众的美人,他的十几个外室也可以缓一缓再养。   安平侯夫人流着泪怒视他:“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性我难道不知?若是事先告知你,说不定你要当着那些狐朋狗友胡言乱语,平白坏了女儿家的声名,再和章家大大结下仇怨来!”   她肃容道:“你不许出去乱说话,更不能打花花主意,你那十几个外室,娘替你一一发卖了,往后你若是再敢在外头寻花问柳,弄些花花肠子,我便让你爹打死你,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梁善转了转眼珠,却没应声。   .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盛仪郡主撂下手中弓箭,怅惘道:“等我腿伤好了,一定要将丹阳那小丫头斩于马下,让她看看谁才是骑射一道的真正高手!”   明湘在一旁大力鼓掌:“好一个女中豪杰!”   “可惜了。”盛仪郡主惆怅地说,同时悄悄瞥了一眼明湘,“她耀武扬威回了京,我却恰在此时伤了腿,只能容她再逍遥两日。”   “你的伤怎么样了?”明湘关怀道。   盛仪郡主道:“行走起来仍有不便——所以我今日坐软轿进来的。”   她突然狐疑地看向明湘:“对了,为什么来给我看腿的太医是钟疏?一连几日都是他?”   明湘目光游移:“巧合而已。”   盛仪郡主拍案:“你是故意要看我笑话的吧!”   她试图拍案而起,无奈碍于腿伤起不来,只能原地挣动,并用谴责的目光怒视明湘。   明湘一把将她按住:“你别动了,天冷伤口本来就好得慢,再将伤口挣开,你这两个月就只能坐在榻上度过了。”   “那还是算了。”盛仪郡主坐直身体,“我还等着去和丹阳一决雌雄呢。”   她伸手捻了枚松子糖吃,抬眼打量熟悉又陌生的殿内陈设,笑道:“太后应该气得不轻吧。”   明湘无辜地问:“什么?”   盛仪郡主横她一眼:“跟我装什么傻呀,那位如今不就是个供起来的菩萨吗?要不然你何苦突然回宫暂住,说是孝敬太后,实际上是预备年节下宫宴的事吧!”   明湘笑起来:“往年也就罢了,今年是绝不能出问题的,不过表面上总要做足功夫才行。”   她信手将尚宫局呈上来的一叠册子合拢,对坐在下首锦凳上的一个少女道:“怀璧,你和琳琅往慈宁宫走一趟,请太后过目用印。”   那少女应了声是,捧起册子退了出去。   盛仪郡主望着那少女袅娜的背影,疑惑道:“我刚才就想问你,这不是章家那个四小姐吗,怎么,你想将她弄进来当女官?”   明湘就对她简单解释了一下。   风曲‘一不小心’将安平侯世子养了十几个外室的事在满殿公卿宗亲面前说出去之后,消息就飞速传开了。   章其言之前知道二房那边有意和安平侯世子结亲。对此章其言不太赞同,却也没反对,毕竟侄女爹娘都在,自己贸然插手不太合适。   但是知道安平侯世子养了十几个外室,章其言不出声也不行了。他一边震惊于数量之多,一边火速将消息告知二弟夫妻俩。   得知消息的章二老爷夫妇:“……”   章二老爷质问妻子,章二夫人自己也很委屈——四小姐章怀璧虽不是她亲生的,却也是自幼放在她身边养大的,章二夫人岂会不盼她嫁的好?   早先和安平侯府接触的时候,安平侯还没丢了京兆少尹的官,安平侯世子虽然传闻中有些肖似其父,但安平侯夫人态度诚恳。章二夫人仔细盘算,觉得只要章怀璧嫁过去,将来至少也是个侯夫人,何况安平侯府背后还有太后在,哪怕安平侯世子不那么靠谱,但安平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性格,以章怀璧的心性手腕,日子绝对不会难过。   二夫人多方思量,和丈夫一商量,章二老爷有些犹豫,却也心动了。谁料二夫人刚一松口,安平侯的官丢了。   二夫人:“……”   她立刻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准备按兵不动再观察一二。岂料没观察半个月,安平侯世子被鸾仪卫抓进了大牢里。   二夫人:“……”   二夫人一边震惊于安平侯世子居然会犯了足以出动鸾仪卫的大事,一边意识到她之前看重的、安平侯府背后的太后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正在她辗转纠结,决定彻底回绝安平侯夫人的前夕,安平侯世子养了十几个外室的消息传来了。   二夫人:“……”   二夫人快要窒息了。   好在章二老爷明白妻子为人,夫妻二人很快达成共识:还是离安平侯府远一点最好。   但章怀璧的婚事,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章怀璧如今到了预备婚事的年纪,且她素有才貌美名,这是个很大的优势。可章怀璧的劣势同样也很明显:首先,她父亲官位不高,刑部尚书的名头虽然大,但那终究只是她的伯父;其次,章怀璧是庶女。   因此,章怀璧的婚配便落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来。她的出身是一块短板,而才貌美名又不足以将这块短板完全填补上。   她的堂姐,即刑部尚书章其言的长女章怀翡,替堂妹想了个主意。   ——做公主伴读,历来是官宦之家的小姐提升身份的一条捷径。   坏消息是,宫中没有适龄且需要伴读的公主。   好消息是,章其言和湘平郡主的私交很好,而湘平郡主的地位权势,胜过除了皇帝之外,如今桓氏皇族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章怀璧就被送到了明湘身边,暂当一段时间女官。   “她还挺能干的。”明湘公允地评价,“可惜了,早晚要回家待嫁,不能长久为我所用。”   盛仪郡主随口道:“这种事情不好勉强的。”   明湘接过梅酝递来的湿帕子,从指尖到手腕仔仔细细抹了一遍,才道:“何苦勉强,我又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她起身,玉色裙摆水波一般荡漾开来。梅酝抱起雪白斗篷立在一旁,只听明湘道:“怀阳姑姑还在慈宁宫听礼,恐怕宫门下钥之前才能离宫,你先和我一起出宫去吧。”   大年初一白日禫祭先帝、夜晚宫中行宴,桓氏亲王、朝臣、内外命妇都要到场。和往年除夕宫宴的礼节不同,禫祭自有另一套礼仪,是以这几日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都要入宫,在慈宁宫听礼,免得大年初一出了岔子。   “好。”盛仪郡主由青盈扶着起了身,“你不和皇上先说一声吗?”   “衡思知道。”明湘淡淡道,“他还问了我要不要陪我回府,我拒绝了。”   “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府好了!”盛仪郡主一边偷看明湘,一边状若无意道,“反正我如今伤了腿,也没什么好玩的,正好去你那里。”   她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明湘的神情,却见明湘淡淡一笑,温声道:“好了妙仪,我没事,每年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和衡思倒比我还上心。”   盛仪郡主横眉:“我还不是担心你!”   她见明湘神情别无异样,略放下心来,心里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一幅嗔怪神情:“下次不管你了。”   “是我错了。”明湘笑道。   盛仪郡主像只河豚一样鼓起面颊:“原谅你啦!”   二人一同缓步出殿,乘上了软轿,向着宫门处慢慢行去。   风吹起轿帘一角,轿外簌簌寒风里,朱红宫墙琉璃金瓦撞入眼帘。不知不觉,软轿已经出了内宫,到了外宫含元殿。   皇城内的三大殿,依次是外宫举行大典、赐宴朝臣的含元殿;皇帝日常问政的文德殿;以及内宫中皇帝日常起居的福宁殿。身为三大殿之首,含元殿的每一块琉璃瓦在日光下都泛着刺目的金光,巍峨庄严,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越过含元殿前宽阔的广场,不远处就是丽正门。丽正门外,湘平郡主的车驾已经停在了那里。   另一边,盛仪郡主正在青盈等侍女的搀扶下出了软轿,登上马车。   “妙仪。”   明湘来到盛仪郡主的车前,隔着车帘低声道:“怀阳姑姑应该提醒过你,但我还是再说一遍,大年初一之前,最好不要出府,约束好府中上下。”   盛仪郡主一怔,旋即想起了几日前鸾仪卫满京城搜捕的盛况,若有所悟。   她一把挑起车帘:“又起风波了?”   “风波从来没有断过。”明湘含蓄道。   只是因为到了禫祭先帝的前夕,把风波摆到明面上实在不好看,所以鸾仪卫的搜捕才会转明为暗。   明湘补充了最后一句:“有事就派青盈来找我。”   盛仪郡主用力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   她看着明湘裹在雪白斗篷风帽里的一张雪白小脸,忍不住道:“你注意身体。”   “我知道。”明湘朝她微笑。   盛仪郡主深深叹了口气:“风冷,你快上车去。”   她顿了顿,又道:“明日也替我上炷香。”   “母妃泉下有知,知道你还记挂着她,一定会很开心。”明湘依旧微笑着,“我走了。”   她背过身,侍女将她簇拥在正中,浩浩荡荡离去,消失在盛仪郡主担忧的视线里。   作者有话说:   注:   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   感谢在2022-12-12 14:54:05~2022-12-13 22: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非、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你在发什么疯!”黄正新怒道。   没有人理睬他。   一名面目平庸的侍从正立在容欢对面垂首禀报:“……人已经安排,只等湘平郡主归府。”   容欢颔首:“只准成功。”   被忽视的黄正新怒气愈炽,其中还夹杂着惶恐不安:“鸿光,你疯了吗!鸾仪卫正在彻查我的下落,你还敢动用我这条线——我把人交给你的时候,你明明承诺过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你居然敢让我的人去送死?!”   容欢转过头来看他,黄正新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次容欢没有给他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相反他的声音平静而淡漠,隐隐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诡谲:“能为正使大人的钧令而死,是他此生最大的荣耀。”   黄正新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什么?”   容欢头也不回招招手,那侍从立刻无声无息退了出去。容欢从袖中抽出一只香袋,从中倒出一枚蜡丸,对黄正新道:“你自己看。”   蜡丸里塞着一张折得极小的,展开来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小笺。黄正新半信半疑拿起来看,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笺上用的是采莲司特有的墨,只写了短短几句话,黄正新看得云里雾里,只能看出这道命令是要求抢在十二月二十六之前,将某件东西送到某个人面前,然而最重要的后半段却突兀的戛然而止,纸张末端有被裁去的痕迹。   “后半段呢?”黄正新问,“今日是二十五,所以这就是你贸然动用我的人去送死的理由?”   容欢坐回椅中,看着他慢慢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没有必要知道,另外,这是陆正使亲自下给我的命令,十万火急送到晋朝京城,正使大人在信上亲口说过,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现在,‘狡狐’,你觉得你那几个愚蠢的手下的性命,比正使大人的钧令还重要吗?还是说,你在意的不是正使大人钧令,也不是他们的命,而是你自己的安危。”   黄正新说不出话来,他手一松,那张纸飘回案上,却不是因为容欢堪称诛心的话语,而是因为从容欢话中隐隐听出的话外之音。   他是采莲司潜伏最久的暗探之一,经验丰富。回想起听到的只字片语,以及纸上写着的寥寥数语,还有那被撕掉的后半张纸……无数信息在他脑中迅速掠过又重组,最终隐隐浮现出一个堪称骇人的念头。   “湘平郡主……”黄正新无声翕动嘴唇。   十二月二十六,如果一定要说这个日子在大晋有什么格外特殊的意义,恰与湘平郡主有关。   京城中人皆知,十二月二十六是湘平郡主生母、武安王妃柳氏的冥寿。四年来,每逢此时,湘平郡主都会摆出极大的排场,亲临西山陵祭奠。   黄正新突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分别身为南北两朝执掌监察情报的大人物,陆正使为什么要命人送东西给湘平郡主——如果真是湘平郡主的话,这是恐吓,还是要挟?   黄正新几乎不敢多想,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问,更不该有这短暂的失态。他做了太多年暗探,最知道这种机密有多么重要——身为北朝手握重权的郡主,如果真的能被南朝撬动,其间牵涉的人命根本数都数不清楚,用一句血流成河来形容毫不过分,简直顷刻间能使南北两朝翻天覆地。   下一刻,他感觉颈间一痛。   方才悄无声息退出去的侍从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从后方扣住了他的脖颈,那只手坚硬如铁,一点点向内收紧。   “呃呃。”黄正新喉咙里发出模糊破碎的余音。   容欢对面前的垂死挣扎视若无睹,他平静地补完了自己方才未曾说完的话:“都不重要了。”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委顿下去的黄正新:“为了大齐,为了正使,请你保守着这个秘密上路吧。”   “现在你不必担心,鸾仪卫顺着你的线,查到你身上了。”   视线暗下去之前,黄正新看到的此生最后一个画面,是容欢一如既往平静淡漠的神情。   下一秒喀啦一声,他的脖颈扭曲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软软垂落下去。   .   朱盖马车停在了郡主府正门前。   梅酝先一步跳下车,将明湘扶下来。朱漆大门已然洞开,留守府中的风曲快速沿阶而下,迎了上来。   “郡主。”风曲来到明湘另一侧,温声唤道。   他和梅酝一左一右,将明湘夹在中间。明湘一边走,一边问:“府中可有什么事?”   明湘只是随口一问。在她看来,有风曲和雪醅二人轮流值守在府中,大事小情皆能决定,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却不料风曲旋即开了口:“确实有一件事,少不得要郡主过问一二。”   明湘:“?”   片刻之后,她看到了一具尸体。   明湘:“……”   她沉默望向风曲,等待着风曲给出一个解释。   “是这样的。”风曲道,“事情要从今日午后说起。”   今日午后,明湘尚且还在宫中检查六局一司递上来的条陈时,有人敲响了湘平郡主府的角门。   来人是个面貌寻常的中年人,他对着门房客气道:“劳烦替我通传一声,我想求见湘平郡主。”   郡主府门房眼力极好,一眼看出此人貌不惊人,身上衣裳却是绸缎,便道:“你是何人,可有名帖?郡主如今不在府中,你不妨先将名帖留下。”   来人十分有礼貌地摇头道:“我没有名帖,有人托我给湘平郡主送一封信,这封信必须送到郡主面前,请帮我通传一声。”   门房脸上的笑顿时就落了下来。   湘平郡主手握重权,府上来客络绎不绝。投文的、自荐的、攀关系的……各种理由数不胜数,真正有资格面见郡主的百不存一。   门房已经在心里将对方判定为想要不择手段引得郡主注意的笑话,最后耐着性子道:“信呢,谁让你送的?”   来人继续摇头:“你能保证这封信一定交到湘平郡主手中吗?”   门房彻底没了耐心,挥手道:“快走快走,郡主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听你这个疯子说疯话!”   “看来你也不能保证。”来人叹了口气,往后退开几步,“对不住,这封信很重要,我必须要确保它交到郡主手中。”   门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喝道:“等等,你要做什么?”   来人没有答话。   他一头撞向了角门前的石狮子,顷刻间血花飞溅。   “幸好那时是午后,长安街上没有人。”风曲道,“我命人清扫了痕迹,检查了尸体,另外派人去京兆府调查死者身份——不过找出来的可能性不大,唯一的收获,就是在他身上找出来的这封信。”   信封非常普通,封口处封的严严实实。明湘问:“你没有拆开检查?”   风曲将信封正面一展,上面赫然是六个墨字“湘平郡主亲启”。   “送信人不惜以命相抵,说不定这信中真有一些重要的东西,还是要先请郡主裁决,微臣已经检查过,信封上没有问题。”风曲解释,“如果郡主不愿理会,这件事交给微臣处理即可。”   信封上字迹端正,是一手毫不出挑、平平无奇的馆阁体。这笔字迹没有任何可辨识性,显然写信的人做了充分准备。   “我来吧。”明湘道。   她自风曲手中接过了信封。   她心底本能般生出了巨大的不安,冥冥中高悬头顶的那把剑发出了警示的嗡鸣,仿佛潜意识里预知到这封信将会带来一些她最不愿看到的消息。   多思无益,无论是或不是,信都必须要看。   明湘不易察觉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隐隐升起的不安,撕开了信封。   看清信纸上文字的那一瞬间,明湘僵在了原地。   悬在头顶的剑轰然落下,她无数次恐惧过的,终究成为了现实。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风曲站在明湘对面,他看不见信纸上的内容,却能看见明湘刹那间骤变的神色。   那一瞬间,明湘原本就雪白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连所剩不多的血色都全然褪去,她握着信纸的指节攥得发白,纸张因过度用力而皱缩。   与此同时,明湘的手开始颤抖。   “郡主!”风曲惊声道。   他猛地往前一步,想去扶明湘。还不待他碰到明湘的衣裳,明湘似乎是被风曲的声音唤回了神智,她深深喘了一口气:“我没事。”   风曲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担忧地注视着明湘泛白的面容。   好像绷紧到极致的弦终于到了极致,在无形虚空之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这一刻,明湘突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虚脱感来。   她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她感觉自己耳边轰轰作响,全身的血冲上头顶,然而声音却奇异的平静。   明湘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下封口令,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是。”风曲应道,他不知道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要点,“郡主,这个人的身份,是明查还是暗查?”   明湘没有回答他。   她攥紧了手中那张纸,木然转身离去。   .   “章姑娘请。”   琳琅微微侧身,示意章怀璧入内。   章怀璧抬眼,正望见高悬头顶“丹漆随梦”的牌匾。耳边琳琅道:“这里原本用作郡主静心读书之所,但郡主年幼时长居宫中读书,自然用不着了,就改成了客院,虽日日打扫,仍不免有所疏漏,请章姑娘不要见怪。”   湘平郡主贴身侍女,等闲公侯夫人都要以礼相待,章怀璧哪里敢拿架子,连忙道:“这里清幽雅致,一见忘俗,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琳琅对她客气地一笑:“章姑娘客气了。”   她拍拍手招来两名侍女:“这是春露、秋霜,章姑娘起居暂时由她们二人侍奉,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告诉奴婢。”   章怀璧连声应下,琳琅便行了个礼:“那奴婢就告退了,章姑娘一应需求只管吩咐她们,郡主府不比别处,章姑娘不要乱走。”   这一点章怀璧当然是明白的。堂姐将她送到湘平郡主身边之前,曾经多次提点过,要她谨言慎行,等闲勿视勿听勿记,断不可生出是非。   两名侍女手脚倒很麻利,不多时便要来了点心和晚膳,又在隔壁备好了热水,屋内的炭盆薰笼也烧暖了,章怀璧倚在薰笼旁,一时间想起今日随琳琅前去慈宁宫时的场面。   内外命妇齐聚在慈宁宫听礼,安平侯夫人坐在太后下首,一看到她,顿时垂下头来,眼含愧色。   但章怀璧并没有过多注意她,她在小心的、谨慎的用余光悄悄打量慈宁宫。   出入慈宁宫的都是三品以上诰命夫人,章怀璧往日跟着伯母往来人情时,多多少少都曾见过。然而她们却未必记得她——一个区区六品小官的庶女,就算再有美貌才情,也断然不可能入她们的家门。纵然有几句夸奖赞叹,章怀璧也知道,那是看在伯母面子上——六品小官夫人没有的面子,刑部尚书夫人却是有的。   然而伯父伯母自己也有儿女,同样是要通过结亲拉拢刑部尚书章其言,那为什么不直接和刑部尚书的嫡庶子女结亲呢?   往日里,章怀璧甚至都没有踏入宫门,被一众贵夫人直视的资格。然而这一次她跟在琳琅身后,堂而皇之站在了太后和一众贵夫人面前。   这对于章怀璧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哪怕她全程只立在琳琅身后。但当她随着琳琅退下时,她注意到殿中席位上伯母递来的一个眼神。   那是欣赏的,肯定的。   也正是因为走了这一趟,她才知道,看上去温柔谦和,仿佛只是个普通侍女的琳琅,身上居然有着从六品宫中女官的职位。   从六品,看似不高,甚至比章怀璧父亲的职位还要低上半级。然而宰相门前七品官,湘平郡主身边的从六品女官,又有谁当真敢轻慢以待呢?   章怀璧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身上的丝缎,触手处光滑柔白,一望而知并非凡品。这样的好衣料,就算大伯母身为尚书夫人,也要珍爱以待,然而在湘平郡主府里,却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赏人赐人的凡物。   这就是泼天的权势与财富!   章怀璧情不自禁地攥紧手中衣角,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急跳的声音。   她想起今日出宫时,琳琅问她要不要回家。当时自己摇了摇头,说想要在郡主身边听从教诲。   那时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她不想垂首面对父亲母亲絮絮教导“好生侍奉郡主,若是来日能让郡主为你的婚事说一句话,那便是大出息了”;也不想听着姨娘翻来覆去哭着自怨自艾,拉着她殷殷嘱咐一定要借着出入皇宫的机会攀一门好亲事。抑或是低着头,倾听他们不敢说出口,却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最大野望。   ——能随在郡主身边出入宫禁,难免有面圣的机会!若能得了皇上青眼,为妃为嫔,岂非更胜过嫁入寻常官宦人家?   章怀璧不想这样。她知道,伯父伯母和托了人情将她送来郡主身边的堂姐也不愿这样,所以堂姐才会再三叮嘱,要她当好女官,只要湘平郡主赏一个女官品级,再出宫嫁人就会多出许多选择。   她原本也想如同堂姐嘱托的这样做。安安分分做一个普通女官,几个月之后郡主赏一个女史的职位,风风光光出宫嫁人。   但这一刻,章怀璧突然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攥紧了衣角。   她知道,父亲、母亲、姨娘,甚至堂姐和伯母都不会同意。   但她真的很想试一试。   .   从章怀璧身边离开之后,琳琅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化为难以掩饰的忧虑。她几乎是有些匆促地拎起裙摆,一路小跑,冲进了郡主府正院。   院中的普通洒扫侍从早被遣了出去,廊下并排坐着三个人。听到琳琅的脚步声,三人齐齐回过头来。   琳琅停下脚步,大口喘气:“到底出什么事了?”   风曲离她最近,示意她先坐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甚明了。   琳琅更着急了:“那这……”   梅酝探过身来,将白日之事一五一十低声讲给琳琅听。末了道:“郡主看完那封信,立刻变了神色,进了佛堂就没再出来,我想试着去敲门,姐姐却不让。”   琳琅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点头赞同雪醅的意思:“先等一等吧。”   梅酝焦躁地蹙眉:“可原本我们想着,郡主明日才入佛堂拜祭王妃,一应祭品该趁着今晚送进去才新鲜,里边除了蒲团供桌之外连个炭盆都没有,佛堂下面又没有地龙取暖,冷得要命!”   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袄子,急的跺脚:“郡主可禁不住受寒!”   “你别急。”雪醅在一旁按住她,语气还算平稳,“我们在这里瞎着急一点用都没有,能引得郡主失色的,必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且不方便告诉我们,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替郡主分忧——风曲?”   风曲会意道:“我下了封口令,剩下的事你来做比较妥当。”   雪醅毫不推辞,一口应下:“眼下看来,玄部八卫是不方便出动了,我已经密令采风使暗中探听消息,不得打草惊蛇,另外,那个人撞死在府门前,虽然当时没有过路人看见,但附近有几处高楼,假如登高望远,未必没有人偶尔瞥见,我会命人时时刻刻监视京中动向,一旦传出异样风声,立刻设法封口——这就要你来配合。”   风曲点头:“有事只管说。”   雪醅又转头对琳琅道:“那位章小姐跟着回府了?府里的事务一向你来管,留意着点,别让她乱走。”   最后她望向梅酝:“你去厨房,吩咐准备些热汤茶点,然后去杏馆看看李老太医睡下了没,不要惊动老人家,但如果郡主需要,就立刻将李老太医叫起来。”   有条不紊地安排完琐事之后,雪醅叹了口气。   “我们能做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只盼郡主能早些出来,或是对我们说只字片语也好啊!也免得我们悬心不已,却不知如何分忧了。”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的情节快啦,最晚周六那一更就能写到,明天入v三更合一,晚上有万字更新,谢谢大家支持~   注: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辛弃疾 《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感谢在2022-12-13 22:01:55~2022-12-14 21:1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麻烦不要卷心菜 3瓶;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三更合一   明湘跪坐在佛堂中的蒲团之上, 静默凝视着佛堂东墙上高悬的仕女图。   这间‘佛堂’其实不算佛堂,而是正院空置的东厢房改建而成。湘平郡主府的前身是英宗长女静德公主的府邸,静德公主虔信神佛, 故而在正院中辟出一整间厢房来, 改做佛堂静心祝祷。   明湘并不信这些,住进来之后便命人将佛堂又改了改,亲自动手画了其母,即已故武安王妃柳氏的画像供入其中。往年每逢王妃冥诞, 她都要前往西山陵亲祭,只是今年国丧之期将终,朝中大事小情都要先放一放,婚丧嫁娶更是一概从简,明湘也就只能暂时留在府中拜祭武安王妃。   她平日来得不多,这次进来的又仓促。下人们原本想着今晚再陈设一应贡品, 明日郡主拜祭时才既齐全又新鲜, 还没来得及细细布置, 是以这间屋子里真如雪洞一般,除了日日打扫一尘不染还能拿出来夸一句, 余下就只能称赞墙上挂的几幅画画的传神、装裱又精妙了。   佛堂坐东朝西,正东墙上一边悬着一幅黄衣少女簪花执扇的仕女画,另一边挂着两幅大小不一的画像——一幅是不久前皇帝送来的那幅先帝御笔, 画的是武安王桓永光;另一幅则是宫装少妇低眉浅笑, 赫然便是武安王妃柳氏。   细看那两幅女子画像,仕女图中的黄衣少女活脱脱便是柳妃未曾出阁时的模样。   明湘却不看武安王夫妇并在一起的画像,而是动也不动, 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幅黄衣少女图。   她看得太久, 眼底因酸痛而泛起了泪雾。水雾从眼底漫上来, 渐渐浸湿了她乌黑的长睫。   “母妃。”她哽咽出声,“你说错了,我运气不好。”   明湘低下头来,手中那张信纸被她攥紧又松开,再摊开时,上面已经遍布了皱褶压痕。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十八载未见,此心依旧否?’   这就是信上所有的内容了。   明湘隔着朦胧的泪眼,画上的黄衣少女仿佛脱离了画卷朝她走来,每走一步就渐渐褪去天真稚气,最终和她记忆里母妃美丽温婉的面容完全重叠。   她有刹那间的恍神,仿佛魂魄抽离身体,正立在虚空之中回视过往,看到了曾经年幼的自己,和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母妃。   .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母妃握着诗册,将她拥进怀里,手指比冰雪还要寒凉。   “阿湘。”母妃轻轻地道,“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年幼的明湘依靠在她的怀抱里,茫然地摇头。   “‘这满天皎洁的月光,照见我冰雪一般明净的心地’。”母妃的声音轻淡缥缈,在明湘耳边幽幽响起,“我们姐妹的名字,最初取自这句诗里,我们的父亲希望我们姐妹能有冰雪般明净高洁的品行,所以为我们取名映雪与饮冰。”   小明湘听见她似乎在笑,那笑声中却带有浓浓的凄苦之意:“饮冰有为国忧心之意,映雪则常指发奋读书,父亲为我们取名时,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却没想到,我们姐妹两人,最终命途便如冰雪一般,等不到春暖时,便要冰消雪融。”   有温热的水珠滴落,砸在小明湘的发顶。   小明湘竭力抬头,想去看母妃的脸:“母妃,母妃你不要哭,有阿湘在,阿湘会陪着母妃!”   她感到母妃抱她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明湘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原本以为,年幼丧父失母,流落他乡为人玩物便是世间至哀至痛之事,再没想过,那个恶鬼还不罢休。”   “他害死了我的姐姐,然后将父亲对我们姐妹的一片心意踩到了泥里——他拿这句诗,为我们母女取了称号。”   母妃的手颤抖着,在明湘脊背的衣裳上划出两个字来。   ——明月。   “我们母女都是明月,阿湘。”母妃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细如蚊鸣,“母妃告诉你的一切,你都要连着肩上这朵红莲一起,好端端藏起来,断不可示与他人,否则的话,我们母女两人,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明湘泪水决堤,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将手中揉皱的信纸打湿,墨迹晕成一片,沾染在明湘指尖。   记忆里母妃生动鲜活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好像一朵盛开的花颓败枯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母妃躺在厚重的锦被里,四周是缭绕不散的苦药气息,她握着明湘的手,嘴唇轻轻开合,却发不出声音。明湘必须贴在她的耳畔,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母妃气若游丝道:“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她,葬入西山陵的不该是我……到了黄泉之下,我也该以发覆面,无颜与她相见……”   十五岁的明湘跪在母妃床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拼命摇头,却说不出只字片语。   “阿湘。”母妃低声道,“我身为柳氏女,屈身侍敌,有负家国,不配受桓氏香火祭祀,等我死后,如果不得不祭奠武安王妃,就在我出生的那一日祭奠吧,我们姐妹生在同一日,所有的追思祭奠,都给真正的武安王妃柳映雪。”   “那我呢?”十五岁的湘平郡主绝望地哽咽起来,“如果母妃离我而去,我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母妃甚至连我的一场祭祀,一点追思都不愿要吗?十四年母女衷情,来日我何处托寄?”   朦胧的泪眼里,病骨支离、奄奄一息的女人好像又攒出了一点精神。她枯槁憔悴的面容生动起来,握着明湘的手仿佛也多了一点力气。   “阿湘,我的女儿。”母妃喘息着,“你要平安活着,就必须牢牢记得,你的母亲是武安王妃柳映雪,你是湘平郡主桓明湘,柳饮冰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镇远关下,你从不该认识她!”   “我死之后,只盼你保全自身,好好活着,不要再记挂已死之人。”   十五岁的明湘凝望着母亲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睛,心底蓦然浮现出一个极为不祥的念头。   ——回光返照!   她的泪从颊边源源不绝地淌了下来,耳边是母妃轻声的喟叹。   “柳饮冰如果真的和她的父母族人一起,死在二十年前就好了。”   声音渐归于无,那只握住她的手慢慢松开了。   十五岁的明湘恍若未觉。   她木然跪在榻畔,轻声反驳:“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这是《礼记》中反复陈述过的,母妃往日教导我熟习礼记,进退有据,如今却又要我违背,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她揽入怀中,耐心解释了。   她怔怔跪在原地,跪的双腿僵硬麻木,支撑不住身体一斜,终于仿佛后知后觉,失声痛哭出来:“母妃,母妃,别丢下我!”   .   “母妃。”明湘望着墙上那幅仕女图,轻轻地道,“当年陆彧死了,联系我们的线也断了,我们就以为我们母女摆脱了为人棋子、受人摆布的命运,可是没有,陆彧的儿子还在,想要逃脱采莲司的视线终究只是妄想,他们又找上了我,想要将‘明月’这朵睡莲重新控制在采莲司的手中。”   ‘明月’既是采莲司给予母妃的称号,也是给予她的。当年陆彧对‘明月’这朵能打入宫中的睡莲无比重视,而众所周知,重视暗探的最好方式就是给予最高程度的保密。   母女二人这条线由陆彧亲自掌控,陆彧只下过一次命令,命母妃扮演好失常的武安王妃,蛰伏宫中。除非接收到唤醒的指令,否则就一直潜伏下去。   唤醒‘明月’的指令,就是那句镶嵌着母妃姐妹二人名字的诗。   自明湘记事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采莲司的指令。   因为唯一掌握着她们这条暗线的陆彧,死在了南齐庄宗的诛杀之下。   陆彧被南齐庄宗诛杀后,庄宗转而任用崔冀,对采莲司上上下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在这个过程中,陆彧的旧部或被打压,或遭杀戮,姻亲党羽或死或散,连南齐名将陈桥,仅仅因为是陆彧母亲的同族侄儿,也被罢免归家。   死在这场动乱中的采莲司使者不计其数,随着他们的死,许多埋下的暗线,尤其是由陆彧亲自掌握的暗线如同断线风筝散失各地,甚至其中很多都深埋在了无数鲜血之下,后人根本无从得知,也就无法再接续回来。   母妃为此提心吊胆恐惧了很久,直到陆彧死后数年,她们母女都没有收到唤醒的指令,母妃才终于肯相信,或许她们母女的秘密被陆彧带进了棺材,她们自由了。   明湘抹去脸颊上未干的泪水,她低下头望着手中信纸和指间沾染的墨迹,终于慢慢道:“母妃,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和你一同走了就好了,我们母女黄泉路上也能作伴,不用担心太孤单。”   “你听到我说的话,一定又要斥责我胡言乱语——如果真的还有这个机会,那该多好啊!”   她沉默片刻,又道:“论起心性坚韧,我远不及母妃你啊!如果不是母妃在我年幼时,就为我们母女两人准备后路,百般谋划,现在收到采莲司的指令,我恐怕只有低头从敌或是自尽来保全气节两条路可以走了。”   明湘眨了眨眼,眼眶发热,再度涌起落泪的冲动。但她这一次没有哭,反而闭上眼,将眼泪忍了回去。   “我看着母妃的画像,便有一种母妃还在我身边陪着我的感觉,如果母妃真的还在,一定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吧,与其受人胁迫为人鱼肉,不如赌一把,至少不枉费我们母女十年谋划。”   整整十年,从尚且是太子的孝德帝后相继故去,只剩下年幼的东宫太孙时起,母妃就代替年幼的她开始了这场惊天豪赌。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卷入储位之争,就是为了搏一个从龙之功,哪怕将来南朝事发,也有斡旋的一线生机。   为此,母妃活生生耗干了心血,明湘七年来夜不能寐,直到三年前夺位之争尘埃落定,太孙桓悦践祚为帝,明湘心上那块沉沉的大石才挪开了一点,为她留出了片刻喘息之机。   “母妃。”明湘轻轻道,“谢谢你。”   佛堂寒冷,明湘手足已经冻得发麻,她艰难地站起身向房门处走去,最后回头深深看了画像一眼。   “如果母妃在天之灵可以听见,就请母妃保佑我能打动衡思。”   “如果我们看走了眼,百般筹谋付诸流水,我也不怕。”   明湘短促地一笑:“无非一死而已。”   .   房门吱呀一响,应声而开。   面色苍白的湘平郡主站在门口,面颊上泪痕未消。   呼啦一声四人全围了上去,梅酝抖开抱在怀里的狐裘罩在明湘身上,蹲在廊下拿红泥小炉煮茶的琳琅急忙回头:“郡主喝杯热茶!”   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追问,唯一一个欲言又止的梅酝被雪醅死命盯了一眼,又自觉闭上了嘴。   雪白厚重的狐裘隔绝了屋外寒冷的夜风,明湘由众人簇拥进正房暖阁,靠在榻上抱着手炉,雪白的面颊渐渐泛起些血色。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雪醅留下来。”   其余三人自觉退了出去,明湘招了招手,雪醅走到近前,一声不响地伏在榻边,安静地仰首望向明湘。   明湘打开手炉,将那张揉的已经不成样的信纸丢进去。然后道:“今日之事,风曲应该跟你们都说过了。”   雪醅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心里也应该有了成算。”明湘淡淡道,“调用采风使,开始秘密探查,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雪醅一怔。   她从明湘话中听出了一丝异样:“最好不要?”   明湘垂眸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一弯,殊无笑意。   “惊就惊了,做干净些。”   雪醅应声退下,守在门外的风曲奉命入内。   “风曲。”明湘淡淡道,“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必须要你亲自去做。”   风曲道:“但凭郡主吩咐。”   他垂首待命,然而上首很久没有传来声音。风曲抬头,只见湘平郡主正静静凝视着他,目光中几多忧虑、几多思量。   她终于缓缓道:“我要你持我的私印,秘密传召清酌入京。”   清酌是一种酒。   明湘设立鸾仪卫时,在其中大肆任用她自己培植的羽翼,许多是母妃与她自幼秘密拣选培养出来的孤儿,无名无姓。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数人,被明湘放在身边提拔重用,委以心腹之责,同时重新赐下姓名,以示恩遇。   她喜欢以酒来命名。   风曲是酒,雪醅是酒,梅酝也是酒。   但清酌是一种格外不同的酒。   《礼记·曲礼》有言:凡祭宗庙之礼,酒曰清酌。   清酌是帝王祭祀宗庙时用的酒,常人用之,等同僭越。   对于从来谨慎小心,绝不肯有半点僭越之举的明湘来说,她使用清酌来给自己的臣属取名,是一件非常微妙,不便示之于人的事。   因为清酌本来就是她秘不示人,暗中培植的力量。   清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明湘秘密豢养的部曲。   明湘被她的母妃抚养长大、言传身教,她的母妃柳饮冰心思缜密,深谙狡兔三窟未雨绸缪的道理。哪怕居于宫中,兢兢业业扮演着时不时神智时常的武安王妃,她都能够下定狠心卷入夺位这滩浑水,试着为母女二人挣出一条后路来。   明湘也同样学到了这一点。   鸾仪卫虽然由她掌握,但归根结底,鸾仪卫服从的是明湘背后的皇帝,而非湘平郡主本人。整个鸾仪卫里,真正谈得上绝对忠于明湘,能将她的命令放在皇帝之前的,其实只有风曲和雪醅两位统领。   所以鸾仪卫对于明湘来说,一直都只是耳目。在鸾仪卫设立之后,她立刻借组建鸾仪卫之机,暗中培养起了‘清酌’。   这才是真正绝对忠于明湘的势力,也是她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风曲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深刻的讶异来。但他没有多问,温声道:“微臣领命。”   明湘手腕一翻,一枚白玉小印出现在她的掌心。   风曲接了小印,明湘道:“快去快回,你离京期间皇上问起你,我纵然能遮掩你的去向,却也不能隐瞒太久,大年初一祭庙前必然要召你奏对面君,待传了我的话,你就先行赶回来。”   “郡主放心。”风曲再度行礼,“微臣这就动身。”   明湘望了一眼窗外黑沉的夜色,点头:“你轻骑离京,当心安全。”   风曲的身影鬼魅般没入了黑夜之中,转眼间消失无踪。   直到风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明湘才收回投向夜色里的目光。   她抱着怀中手炉,敛眉低目,若有所思。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十八载未见,此心依旧否?”   信纸已经在她怀中的手炉里化成了灰,上面的每一个字却仿佛烙在了明湘心底。   她执掌北晋暗探机构鸾仪卫数年,深谙此道。   当埋下的暗探失联已久,不得不派出暗使重新试图接回联系时,由于暗探失联时有可能已经叛变,必须多番试探,极为小心。   通常来讲,第一步,传去唤醒暗号,但不透露更多消息,暗使潜在暗中秘密观察暗探接收暗号后的动向,判断其是否叛变。如果暂时没有发现更多疑点,那么就可以开启第二步。   第二步,再次传去唤醒暗号,约对方秘密会面,附上地址时间。大部分情况下,前去联系暗探的暗使不会轻易现身,而是会让暗探扑空,自己隐匿在周遭查看是否有埋伏,以进一步确认对方是否叛变。   许多心思谨慎的暗使,甚至会将这一步重复两到三次。   如果经过以上两步试探,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那么第三步,就是传去真正的会面地址,和暗探面谈,从而了解暗探失联期间所作所为,重新建立起联系。   现在明湘收到的这张信纸,无疑是采莲司对她进行的第一步试探。   南北两朝隔江对峙多年,彼此视对方如寇仇。采莲司不可能不知道湘平郡主一手组建起他们的最大对手鸾仪卫,手握重权,根本不可能再心甘情愿地成为采莲司手中棋子,却还是做出了这次试探。   看来策反北晋湘平郡主,对他们的诱惑确实很大。   明湘下意识在小几上叩了叩指节,发出笃笃轻响。   时间够了。   既然采莲司甘冒奇险来试探她,那么只要她不做出过激的反应,数日之后,采莲司就会试着进行第二次试探。   两次试探的时间不会隔得太短,这是因为前来联系的暗线需要时间监视动向,并做出判断的缘故。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年末之前的几日,他们应该不会再度出现。而最晚在大年初一之前,清酌就能接到风曲传去的钧令,秘密入京。   到那时,明湘将亲自去皇帝面前请罪。多年姐弟情谊,加上扶立之功,明湘有自信,衡思纵然再怎么惊怒失态,也不会将事情做绝。   但人心难测,明湘相信皇帝不会将事做绝,却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到那时,清酌就是明湘用于保命的最后筹码!   所以她要先等清酌入京,才能放心地在皇帝面前坦诚。   明湘垂下眼,唇角微微一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   郡主府中的波云诡谲,章怀璧丝毫不知。   她次日醒来,想要前往正院向湘平郡主请安行礼,刚出院门便被截住,侍女客气地对她说:“今日是王妃冥诞,郡主一早便入佛堂为王妃祷祝,特意吩咐奴婢们为章小姐准备马车,允许章小姐回家探望亲人。”   其实明湘早把章怀璧忘到了脑后,是琳琅忙着肃清郡主府上下,又怕这位章小姐在院中待不住出来乱走,反而添乱。琳琅便自己做主,命人备下马车礼物,先把章怀璧打发回家。   章怀璧离家不久,并不急着回家,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推拒郡主好意,便在正院外行了个礼,由侍女将她一路送出府,乘上马车回家去了。   章家大房二房没有分家,因此章怀璧虽然是二房所出,还能对外勉勉强强自称一句尚书府小姐。她先去拜会了大房伯母,即刑部尚书章其言夫人。   大夫人态度十分和蔼,留章怀璧喝了茶,问她在宫中过的怎么样,末了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既然郡主给你放了一天假,今日你先在伯母这边玩。”   章怀璧一愣,旋即察觉到大夫人话中有话,瞪大双眼:“伯母,我爹娘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人道:“并非如此,只是你娘正在西府那边接待安平侯夫人,你现在过去难免尴尬。”   章家分为东西两府,东边归大房,西边归二房。   章怀璧更加发怔:“母亲不是已经和安平侯夫人谈过了吗?”   她脸色倏然白了。   大夫人见她误会,连忙安慰道:“好孩子,你母亲最疼你,早跟安平侯府说过要了结这桩事,但安平侯府不舍得,还想争取一下,昨日安平侯夫人在慈宁宫见了你,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今日又上门来了,你放心,要是原来也就罢了,现在谁不知道安平侯世子是个什么德行,你母亲怎么可能让你往那火坑里跳。”   男子养外室不算大问题,顶多被说一声风流,不过养十几个外室显然超过了京中贵胄的宽容程度。安平侯世子如今顶着个贪花好色的名声,很难再娶到官宦之家的姑娘了。   章怀璧松了口气。   安平侯夫人果然铩羽而归。   她的母家门第虽然不显,却也是家中精心教养的闺秀。然而嫁到梁家之后,安平侯夫人感觉自己像是跳进了火坑,从来没有顺心过。   丈夫贪花好色,偏偏又是家中独苗,父母长姐众星捧月着将他养大,婚前尚且还能装出个人样来,婚后本性暴露,迅速用莺莺燕燕塞满了侯府后院。   安平侯夫人对着丈夫无计可施,府中侍妾也不拿她当回事,儿子梁善刚生下来就被婆母抱走,成了婆母的掌上明珠,打不得骂不得,硬生生养成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有过之无不及的纨绔——安平侯婚前还会装一装,梁善则是装都不装了。女儿梁慧倒是温柔听话,可温柔的过了头就是软弱。   她坐在马车里,想起自己悲苦的半生、好色的丈夫、不省心的儿子、柔弱的女儿,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梁善梁慧前来迎接母亲,见母亲满脸泪水,大吃一惊,以为母亲在章家受了羞辱。   梁善当即就要前去寻衅。   “回来!”安平侯夫人厉声把他叫回来,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梁善,让我受辱的不是别人,不是章家,恰恰就是你!你如果还有半点良心,不想活生生气死你的母亲,现在就给我滚回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她一个耳光把满脸不服气的儿子打了回来,转过头看着女儿,只剩下叹息。   “慧娘你脾性太软。”她长长叹了口气,“要是你兄长的暴脾气分给你一点,你的好性子分给他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   过完了母妃的冥诞,二十七那日,明湘派车去章家接上章怀璧,再次入宫。   由于今年与往年不同,大年初一禫祭先帝,晚间宫中设宴赐宴宗亲、朝臣、内外命妇,除夕的夜宴便取消了。而大年初一夜间宫宴的安排,明湘参照旧例,在除夕宫宴的基础上加以修改,揉出了一套流程来。   琳琅带着章怀璧,和六尚局女官共同将宫宴安排从头到尾核对数遍,确定了一切无误,再回禀明湘。   明湘正在陪皇帝喝茶。   此时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往年这时,皇帝应该在宫中行祭礼。然而由于大年初一禫祭先帝的缘故,今年许多礼义有了变化,礼部尚书忙得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   桓悦丝毫不关心礼部尚书的头发,他捧着一杯君山银针和明湘聊天,聊着聊着突然提起:“这几日风曲没来回话。”   明湘心里一跳,若无其事含糊过去,见桓悦并未追问,更没有突发奇想叫风曲入宫回话,暗自松了口气。   风曲传了消息回来,他已经将私印带到了清酌那里,正准备先行归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除夕夜才能回京。假如桓悦非要召见风曲,她还真不好糊弄。   桓悦根本没有察觉到皇姐跌宕起伏的心理,他是临时从文德殿逃出来躲清闲的。京中各部院衙门二十七就封笔放假,唯有礼部还在忙碌,时时入宫禀奏,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桓悦拉锯一上午,闹得桓悦烦不胜烦。   好景不长,桓悦的一盏君山银针还没喝完,太后宫里的女官前来请皇帝移步慈宁宫。   虽然郑王和桓悦已经默契地联手,否定了太后对朝政指手画脚的权力。但大年初一的典礼还少不了太后出面,桓悦认为,以太后浅薄的见识和心地,假如不暂且顺着她,她是真有可能在禫祭先帝时出岔子的。   要是禫祭到一半,太后突然想起自己满腹委屈,当着满朝宗亲朝臣开始哭太庙……皇家的脸面就丢尽了。   虽说愤怒的宗室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丢了的脸找不回来。作为皇帝,桓悦也跟着脸上无光,所以桓悦和明湘一致认为,暂且对太后表示一下尊重,等禫祭之后再请她安分守己颐养天年。   于是桓悦不得不怨气冲天地离开明湘宫里,前往慈宁宫。   桓悦刚刚坐上步辇,转头就把喻和叫来,低声问:“这几日太后召皇姐过去了?”   喻和仔细回想:“回皇上,太后不曾召过湘平郡主。”   桓悦又问:“可有人诽谤皇姐?”   喻和摇头:“奴才未曾听闻。”   “怪了。”桓悦喃喃道,“既然没有,皇姐为什么郁郁不乐?”   喻和半点也没从湘平郡主那张秀雅含笑的面容上看出不乐,但这不妨碍他借机称赞皇帝:“皇上慧眼如炬,奴才真是拍马难及!”   桓悦淡淡道:“闭嘴。”   喻和立刻识相的闭嘴了。   “皇姐有心事,却不愿和朕说。”桓悦轻叹了声,“罢了,你留意着凝和殿。”   凝和殿是明湘在宫中的住所,她幼时便住在此处,后来出宫开府,桓悦仍然命宫人时时精心打扫,明湘偶尔入宫小住,依旧还在凝和殿下榻。   喻和利落地应下,旋即又出了个馊主意:“皇上担忧郡主,不妨召风曲雪醅两位大人来问问。”   桓悦平平看他一眼,喻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大冷天差点落下汗珠来,连忙垂手请罪,再不敢开口了。   桓悦收了笑,轻轻叹了一声。   这话不好诉诸于口,故而他没有斥责喻和。喻和看不出来,他却是能看出来的。   ——风曲与雪醅,想必至少有一个此刻不在京中。   鸾仪卫统领私自出京是大罪,皇姐不会为他们遮掩,故而他们离京必然是奉了皇姐的命令。   那么皇姐派他们出京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桓悦垂眸。   他垂眸不语时有种丽逸婉转的忧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明湘其实非常相似,这种相似不是来自于容貌,而是很多时候自然流露出来的神情气质。   没有人会对此感到稀奇——毕竟谁都知道,年轻的皇帝是由湘平郡主牵着手长大的。   无独有偶,凝和殿中,明湘也正在蹙眉沉思。   “衡思长大了啊!”她轻轻地叹,“许多事情,要想瞒住他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梅酝明白她的心意,附在明湘耳边低声道:“郡主放心,都安排好了的,就算派人去北司查探,他们也只会看见风曲在那里处理公务——只要皇上不亲自召见,那个替身没人能看破!”   “傻孩子。”明湘摸了摸梅酝的脸,却没再解释。   都不重要了。   .   时间转眼而过。   风曲以跑死一匹快马为代价,终于抢在除夕之前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悄悄去北司沐浴更衣,换上鸾仪卫的鸾纹袍服,撤掉替身,假装从来没有离开过。   然后堂而皇之入宫求见。   虽然除夕宫宴取消,但家宴难免。这个‘家宴’的范围并不大,甚至不包括皇室宗亲,只有皇帝、太后、明湘以及拖家带口的福容大长公主。   风曲求见之前,明湘已经盛装打扮准备前往慈宁宫,怕华丽的宫装出现皱褶,四个宫女分立两旁帮明湘牵着裙子。听说风曲来了,明湘也顾不上裙子有没有皱褶了,挥手把她们遣出门外,问起情况。   “一路疾行,已随我入京了。”风曲言简意赅道,“但此时不好将统领带进宫里,我不敢擅专,还要请郡主拿主意。”   明湘微露喜色:“我知道了,明日安排他随行,我会找个机会面授机宜。”   风曲领命,正要告退,明湘止住他,道:“皇上有些疑心你离京了,我已经做好了安排。”   她低声交代风曲两句,风曲应声告退。   明湘则拖着她厚重华丽的长裙,带着十六名随行宫女,浩浩荡荡前往慈宁宫赴宴。   参加这场家宴的人,其实彼此都不是很情愿。   桓悦和明湘不想在家宴上看到太后,太后看到他们姐弟二人也未必有多高兴。福容大长公主和母亲近来屡屡发生冲突,儿子时常生病,头疼欲裂,驸马察觉到公主情绪不对,简直坐立不安。   但是没办法,为了皇室体面,他们必须共进除夕家宴。   这顿彼此相看生厌的除夕家宴在酉时三刻结束,太后表示明日禫祭先帝需要早起,请皇帝早些安歇保重圣体。桓悦则举杯感谢皇祖母慈悯之心,孙儿不胜感激,随后迅速起身告退,并且带上了他的皇姐。   从慈宁宫出来以后,明湘和桓悦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步行。桓悦亲手拿了盏宫灯,二人沿着慈宁宫前那条悠长的青石宫道徐行,身后数步之遥处缀着大批宫人。   “皇姐想说什么?”桓悦问。   夜色黑沉,宫道两旁的灯台一盏盏跳跃着明亮的焰火。桓悦挑着一盏宫灯偏头看她,宫灯柔和的光亮映出他眼中闪烁的华彩。   明湘张了张口。   她原本准备假做无意提起一件事,然后借机召风曲前来应对,奏对说辞都细细雕琢过,正好借此状似无意地让皇帝知道风曲这些天忙于公务,根本无暇离京。   但此时她望着桓悦的眼睛,突然不想说那些谎话了。   “皇姐?”   见她迟迟不语,桓悦疑惑地唤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明湘很轻地笑了笑。   她唤道:“衡思。”   前方就是宫道拐角,桓悦一手提灯,另一手自然牵起明湘衣袖:“皇姐想说什么?”   “明晚宫宴之后,你来奉先殿前找我。”明湘轻轻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文案剧情应该在后天~   感谢在2022-12-14 21:19:46~2022-12-15 22:1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一间围房的门突然打开,从中伸出一只手,将明湘一把拽了进去!   次日乃元月初一, 天子祭庙。   五更时分,天子法驾卤簿已备,陪祀诸王立于太庙前的街道上迎驾。   明湘同样心情复杂地立于诸王之中, 她身着青质翟衣, 玉圭、带绶、玉佩一应俱全。头戴九翚四凤冠,在一众亲王中格外显眼夺目。   她是郡主,论理来说是没资格陪祀太庙的。然而礼部定下陪祀名单时,皇帝大为不悦, 声称湘平郡主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孙辈,更为朝廷做出极大的贡献,没道理湘平郡主不能陪祀。   为此,礼部、宗室、皇帝来回拉锯长达数月,一直到八月初,礼部才在皇帝的一力坚持下不甘不愿地将明湘的名字加到了   璍   名单末尾。   当时明湘尚未接到采莲司送来的信, 她正处于意气风发一心想要扩张权柄的时候。陪祀太庙能够彰显湘平郡主的地位, 更表现了她对皇帝的影响力, 对明湘来说有利无弊,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拒绝皇帝为她争取。   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 明湘白日陪祀太庙,晚上去找皇帝陈明真相,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安——身为南朝派来的暗探, 堂而皇之前去北晋宗庙陪祀列祖列宗, 未免显得太嚣张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明湘不能现在反悔退出陪祀名单——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的礼制即使不说百世不易, 也是连一个字都不能轻易改变的, 明湘如果敢现在突然变卦, 明日起不但朝臣,就连宗亲都要一人一本奏折弹劾她。   因此明湘即使再怎么不安,也必须若无其事立于庙街之上,和诸王一同恭迎圣驾。   正是天寒时节,近日虽然没有下雪,然而寒风席卷庙街之上,明湘的礼服纵然更厚,也冻得有点受不了。她眼看着前方梁王正在悄悄地瑟瑟发抖,想了想,还是悄悄推了梁王一把,示意他站好,圣驾快到了。   诸王都冻得快要受不了了时,圣驾终于驾临庙街。   “于皇祖考,克配上天,越文武功,万邦是宣,孝孙受命,不忘不愆,羮墙永慕,时荐斯虔——”   司祝悠长的祝词声响起,明湘随着众人拜倒,三拜九叩,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先帝的牌位:大晋圣宗武皇帝之位。   她突然有些仓促地垂下眼帘,不敢去看先帝的灵位。   对明湘来说,先帝是个很好的祖父。明湘年幼时随母住在凝和殿中,先帝时常对她嘘寒问暖,动辄赏赐,允许她使用公主的仪制,对她的宠爱甚至超过了继后梁氏所出的福容公主。她到了开蒙的年纪,也是先帝将她时时传到福宁殿,手把手教她写字,开恩允许她和年幼的皇子一同入崇文殿读书。甚至就连先帝病重之时,还牵挂着明湘的终身大事,在病榻上一手牵着桓悦,一手牵着她,叮嘱桓悦要善待她。   先帝对她好,是因为湘平郡主的父亲武安王。武安王是先帝与元配昭贤柳皇后所出的嫡幼子,先帝白发人送黑发人,哀伤不已,对武安王遗下的幼女爱屋及乌,百般宠爱。   可明湘知道,她根本不是武安王之女。   对她来说,先帝是最慈爱的祖父,最体贴的长辈。她根本不敢想象,先帝泉下有知,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作何想。   “我对不起皇祖父。”明湘想。   她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连忙悄悄合了合眼,将泪意强压下去。   “仪若先典,追孝在天——”   祝辞之声蓦然拔高,明湘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才发觉祭祀已经到了尾声。   《佑平之章》的乐声里,圣驾还宫。陪祀诸王退出殿外,各自离去回府更衣,准备再入宫行宴。   明湘的礼服常服都放在了宫中,她抓紧从太庙到宫中的这段时间在马车中见了见清酌统领,刚将任务交代完,还未能多说两句,只听车外通传声传来。   宫门到了。   到了宫中,明湘必须要弃车换轿,轿外随行大批宫人,并非都是她的心腹。明湘只得就此作罢,匆匆回凝和殿喝了两口热茶,吃了两块点心,再度更换常服,准备前去参加宫宴。   梅酝和琳琅围过来,见明湘捧着手炉不肯松开,简直心疼坏了:“郡主从五更天就站在风里吹着,足足站到午后,连一口茶都喝不上,恐怕又要风寒……”   “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琳琅跺脚,却也忍不住抱怨,“宫宴上郡主也难得吃几口,等一下郡主先喝两口鸡丝粥,免得夜里胃疼。”   明湘任凭她们忙碌,见缝插针交代道:“我今晚有事要和皇上商议,会提前退席,你们二人帮我支应着。”   虽然她们都是自幼就服侍在明湘身边,梅酝更是雪醅的同胞妹妹。但明湘并不打算让她们参与此事,事实上,她根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如果不是必须由风曲出京传讯,她甚至连清酌的存在都不会让风曲知道。   梅酝和琳琅应下,甚至都没多问——她们听明湘提到了皇上,只以为明湘是要与桓悦一同离开,根本没生出半点担忧来。   宫宴举行的地点位于外宫含元、永兴两座殿宇。皇帝于含元殿设宴,朝臣宗亲列席;太后则于永兴殿设宴,内外命妇列席。   对于太后而言,接受内外命妇朝拜恭贺,这是为数不多能让她乐在其中的事。因此尽管她近日心情并不如何愉快,还是早早驾临永兴殿,并在一众命妇叩拜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如果没有湘平郡主就更好了!   太后坐在凤座之上,望着下方湘平郡主座席处络绎不绝前来敬酒的命妇们,一瞬间几乎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来。   命妇们热切追捧明湘,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皇帝宠信湘平郡主,甚至到了破格允她陪祀太庙的地步。各家夫人都不是傻子,知道交好湘平郡主的重要性。但偏偏湘平郡主公务繁忙,几乎从来不出席寻常饮宴,能和她搭上话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抓住了宫宴这个机会,忙不迭地迎上来敬酒,甚至还带着自己的女儿姐妹——年后说不好便要择选皇后充实后宫,若是能得湘平郡主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岂不是天然占据几分优势?   相较之下,太后虽为皇帝嫡皇祖母,但看着皇帝对太后也只是礼数不缺,面子情罢了。这种时候,想来还是湘平郡主说话更有用,毕竟湘平郡主和皇帝姐弟二人同为昭贤柳皇后嫡亲孙辈,无论血缘还是感情都是宗室中最亲近的。   所以一众贵夫人权衡之下,全都舍太后而择明湘。明湘的席位前人流如织,反倒是太后的凤座旁只有安平侯夫人、大长公主并寥寥数人。   安平侯夫人身为太后弟妇,对太后脾性颇为了解,忙奉承道:“臣妇几日没进宫,娘娘气色倒更好了些,打眼一看,竟不输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家!”   这话说的可就太浅白露骨了,太后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怎么精于保养,也不至于看上去像十几岁。   偏偏太后就吃这一套,闻言面色缓和,笑道:“就知道打趣哀家,你有功夫还是先将阿善的亲事定下来,咱们梁家统共也只有阿善这一根嫡枝,定要择个淑女才能相配。”   福容大长公主近来屡屡和太后因安平侯府发生冲突,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和母亲争执,起身道:“儿臣先去看看康儿。”   安平侯夫人好生尴尬,一半是因为大长公主的不留情面,另一半则是因为太后的话。她勉强笑了笑,眼圈却红了:“不瞒娘娘,阿善的亲事还要娘娘做主——实在是这孽障不成器,闹出丑事来……如今臣妇想给他择个高门淑女,竟也不能了。”   太后蹙眉:“章家还是不愿?”   安平侯夫人十分羞愧:“章家是世代书香的门第……臣妇也不好死缠烂打,脸上无光不说,还容易结下仇怨,所以只能另寻人选,还请娘娘做主,臣妇也不敢妄想高门大户的好女儿,哪怕出身低些,只要品行好、家底清白即可。”   太后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自己的兄弟和侄儿都是顶好的人才,理应配个高门大户,章家二房庶出的庶女能嫁进安平侯府,简直是高攀。   不过太后终究不是傻子:章家有刑部尚书章其言支撑门户,若是章家一口咬定不愿意,哪怕太后亲自下懿旨赐婚也未必能成,还会结下大仇来。   章家这门亲事,是没有可能了。   她心情更加不好,扫了一眼明湘的席位,看见明湘席后立着个青衣女官,看不清脸:“那就是章家的四姑娘?”   .   酒过三巡,明湘看准时机,准备起身离席前去奉先殿赴约。临走前顺手拎起一小壶酒,宽广长袖一遮,也没人注意到。   琳琅留在席上替她应酬,对外只说郡主喝多了几杯,暂去更衣。梅酝则跟着明湘出了殿,抖出一件准备好的青色斗篷给明湘罩上——郡主礼服太过显眼,披一件青色斗篷,旁人看去,也就只当是女官了。   明湘从梅酝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朝她颔首,没入了夜色之中。   奉先殿在宫廷东侧,同永兴殿相距不算远,只要穿过永兴殿后的围房,再往东穿过两条宫道即可。   明湘提着宫灯,袖中笼着一壶酒,沿途一路向东。   她出来的时间略早了些。此时宫宴未散,沿途略有几个出来吹风醒酒的女眷,遥遥瞥见她的青衣,也只当是宫中女官。   明湘的步伐很慢。   她在心中打叠着腹稿,反复修正该如何对皇帝开口,却觉得怎么说都有问题,不由得不耐烦地拧起眉来,心底升起一点焦躁之意。   “不能这样。”明湘在心底强行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着急,你现在焦躁起来,等一下在衡思面前该如何开口呢?”   她不想还好,一想起衡思来,就更加焦躁——她不敢设想衡思知道真相之后,该是多么惊愕失望,会不会觉得自己与他亲近,全是为了有朝一日交换一道保命符。   明湘提着灯,走到了那排空置出来,专门用于赴宴宗亲及其眷属更衣休憩的围房前。   她正处于心烦意乱的时刻,也就忽略了近处的细碎声响。   ——一间围房的门突然打开,从中伸出一只手,将明湘一把拽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提前一点更新,因为后天要上夹子,后天就不更新啦!谢谢大家支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不要养肥~   注:   于皇祖考,克配上天,越文武功,万邦是宣,孝孙受命,不忘不愆,羮墙永慕,时荐斯虔。——《敉平之章》   本文部分礼制参考明朝,但大多数时候是大杂烩,还有很多是我编的,经不起考究~然后今天这一章和祭祀有关的内容参考自论文《清代太庙祭祀礼仪略论》 第20章   “皇姐愿不愿意不做郡主?”   咣当一声, 明湘手中宫灯砰然落地,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墙壁, 被对方直接按在了墙壁上。   她痛的无声倒吸一口冷气——倒不是她不想出声, 而是一块手帕牢牢捂住了她的口鼻,帕子上刺鼻浓郁的香气呛的她几乎窒息。   明湘多年来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明刀暗箭见的不少,却从来没人敢直接对她动手, 还是在森严宫禁中,完全没料到会突然遭遇袭击。   室内灯火极暗,明湘背着光,只能隐约看清面前是个青年男子,容貌却不识得,身上的酒气连那块浸满了香气的帕子都挡不住, 扑面而来。   但她本性冷静, 下意识闭住气, 也不挣扎,一手已经悄悄摸上了左臂——   明湘本拟等对方松手, 立刻扬声惊叫。宫宴是她一手安排,明湘很清楚附近的禁卫安排,围房不远处就有禁卫巡逻, 堪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里离永兴殿又近,禁卫们最为用心,只要呼叫一声, 立即就会赶来。   然而她想的虽好, 对方却不按她的设想来。或许她表现太过驯服, 像是被吓呆了,对方在她耳畔低低冷笑一声:“小贱人,怎么不端你那三贞九烈的架子了?”   明湘敏锐地意识到不好,下一刻,对方居然一手制住她,一手开始撕扯她的斗篷。   竟然有人敢在宫中行此无礼之举!   明湘气得面色绯红。   对方一手捂她口鼻,一手扯她斗篷,分不出第三只手来制住她。明湘趁机转头挣脱,张口就是一声尖叫,同时右手摸出了左袖袋中藏着的那只酒壶,重重砸在了对方头上。   惊叫声一出,明湘脸色顿时白了。   她的声音变得绵软,全身上下一阵阵开始发热,甚至连视线都模糊了一瞬。竭尽全力的一声尖叫,落在明湘自己耳中,显得那样低而轻。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帕子上的香气有问题。   明湘活了十九年,金尊玉贵地做了十八年湘平郡主,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如此下作的手段。再顾不得其他,厉声道:“放肆!放开本郡主!”   “你这个下贱……”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湘披在礼服之外的斗篷落地,露出青色斗篷中的那身朱锦宫装。纵然在方才的撕扯已经凌乱了些许,仍然能看出绝非普通命妇规制。   梁善的眼中露出慌乱惊色。   他原本暗中半是胁迫半是收买的拿捏住了姑母宫中一个低等宫人,命她伺机偷了章家那个小贱人的荷包,将她引到围房这边来。   在梁善看来,母亲屡次低声下气前往章家,都是因为章家自矜身价,刻意给母亲难堪,实在可恶。他全然没有想过,安平侯夫人的脸面是因为他这个儿子才丢尽了,只觉得章家不把他们安平侯府放在眼里,尤其是章四,不过一个庶出子的庶女,竟然也敢看不起太后的娘家。   他一半恼恨章家目中无人,另一半又眼馋章四小姐的美色。自觉想出了这个天大的好主意:若是章四小姐失了清白,除了许给自己哪里还有别的出路?以她的出身,说不定只能做自己妾室!   梁善完全没有考虑过章家发怒的后果,在他看来,自己的姑母是太后,哪怕皇上都要敬重,区区一个章家能奈我何——这种时候,他又不记得鸾仪卫抓他进北司大牢时,可没给太后半点面子的事了。   然而梁善到底不是全然的蠢货,他敢对章四小姐下手,是因为章四小姐是刑部尚书的侄女而非亲女,父亲官位只有六品,面前少女的服制却显然是宗室女的装扮。   再想起方才对方自称“郡主”,梁善顿时惊骇至极——完了,桓氏皇族向来强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抬手捂脸,手举到一半见那华服少女朝门口冲去,口中还在喊人,顿时慌了。   明湘跌跌撞撞一头扑出门来,冷风当面一吹,寒意刺骨,倒将她身上的热气与面上的绯红都压了下去。也幸好她闭气闭得快,否则现在恐怕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糟糕的是,宫宴已经散了。永兴殿前的方向声音不绝,人影幢幢,明湘扬声呼叫,刚唤出一声来,身后那青年追出门来,一把扯住她半边衣袖,另一手抓住她肩膀,硬生生将明湘拖了回去。   明湘此刻心神反而镇定下来。宫宴后离宫的人出入宫门都要登记,宫人更会来围房一带洒扫,除非对方胆大包天到敢将她当场扼死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惊动人来查看。再不济,衡思也会发现她迟迟不到,肯定立即就会来找。   “不准出声!”梁善颤声威胁道。   他死死按着明湘,用那件落地的青色斗篷将她反手绑在了房中立柱上。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如今骑虎难下,眼中凶性与惊慌轮番闪烁。头上被明湘抄起瓷壶开了个口子,有血沿着侧脸流下来,显得更加可怖。   明湘满身沉重的珠玉佩饰,药性未消,又是个柔弱少女,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她一边借着广袖遮掩,艰难地反手去摸左臂,一边顺从地点了点头。   回廊外有脚步声逼近,梁善条件反射抄起斗篷上撕下来的布,堵住了明湘的嘴。   两个宫女说说笑笑,并肩从回廊上走了过去。   明湘听见对面的青年长长松了口气。   她心里恨急了这等敢在宫中兴风作浪毁人名誉的歹毒之辈,暗恨自己阴沟里翻船,不过这一次没带人出门,居然碰上这等事。然而对方到底是个男子,她不敢硬碰硬,一边在心里祈祷衡思快来找她,一边艰难地把绑在左臂上的东西拔了出来。   ——她行事一向谨慎,左臂小臂处一向以绸带在中衣里侧贴身绑了把带鞘的锋利薄刃,削铁如泥刀锋薄亮,冬日衣裳厚重,素来没人看得出来,想不到今日当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时,梁善终于想出了一个大大的“好主意”。   皇家郡主不少,他不识得面前这位究竟是哪位王爷爱女,但他知道此事传出去一定会被皇室活剥了皮,就连姑母也未必能保得住他——就像他那日对妹妹慧娘说的,到底人家才是正正经经姓桓的,眼里哪里容得下外姓人?   事已至此,梁善断然不敢下狠手,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再尊贵的郡主娘娘,一旦名声清白尽毁,也只能许给他了。为女儿计,女方家中即使寻他麻烦,也要留几分情。   他打定主意,抬首看向明湘,这时才意识到,这位不知名的郡主眉眼秀致如画,是个犹胜章四小姐许多的美人。   梁善当即半点犹豫也没有了,便要现场表演一个生米煮成熟饭。   明湘见他神情一变再变,就知道不好。她勉强定了定神,背着手艰难地加快动作,只见对方一步步逼近:“郡主,得罪了。”   梁善别的不行,解女子衣裳倒是在那十几个外室身上练熟了。抬手就扯明湘衣领,刚扯一下又怕她挣扎起来惊动旁人,回手往怀里摸那块沾了药的帕子。   明湘领口一冷,是被对方扯开两颗扣子的缘故。她再怎么冷静,到底也还是个妙龄少女,又羞又恼,几乎想当场一刀捅死对方。   梁善摸出那块帕子,再度要往明湘面上按。她竭力偏头躲避,忽的双手一松——绑手的斗篷带子终于被割断了。   明湘不敢立刻动手,对方是个青年男子,力气远大于她。只得咬紧牙关闭住气,等到那块帕子再度按到了她面上。   梁善兀自不觉,正志得意满地陶醉于自己的绝妙想法,再度探手往明湘领口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声音。   噗呲。   梁善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奇异的是,这声音明明轻微,落在他耳中却震耳欲聋。直到明湘猛地抽刀,踉踉跄跄跑出去几步,他才意识到,这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梁善茫然低下头,颤巍巍看向自己腰腹处。   血如泉涌。   他看看伤口,再看看退出去数步,一手还拿着沾血薄刃的明湘,几乎愣住了。   她敢伤我?她能伤我?   那一瞬间梁善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当他满是惊骇地望向明湘时,因为迟钝,甚至愣了一瞬间,才死死盯紧她的肩膀。   她领口开了,方才挣脱梁善的动作又太大,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锁骨。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北晋女子夏日裙裳里,更为轻薄显眼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梁善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锁骨下露出的一片血红。   那是一片红似鲜血的睡莲花瓣。   血红向下延伸入衣内,梁善看不到其他,然而他前不久刚从鸾仪卫出来,被鸾仪卫连恐吓带威胁,灌输了许多南朝暗探相关的故事,甚至带他亲自去看了皮都快被剥下来一层的南朝暗探。   ——那个血葫芦一般的南朝暗探,肩上有一朵血红的睡莲!   明湘下意识低头,面色瞬间变了。   她突然觉得右肩一片冰冷,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开始抄起酒壶砸对方时,瓷壶砸碎,酒水泼洒了两人半身。   糟了!   明湘一把拉起衣领遮住锁骨。   那一瞬间明湘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寒冷,眼底闪烁起了显而易见的杀意。   她带着酒壶出来,确实是为了使睡莲显露。但那是为了在衡思面前自陈身份,从来没有打算让更多人知道。   这个人不能留!   梁善下意识往前扑来,想要抓住明湘——他的脑子还没有想通其中关窍,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换做平时,明湘断然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梁善这一动,扯到了伤口,如果说方才血如泉涌,那么现在就像是御花园中的喷泉了。像他这种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那是半点苦头没有吃过的,更遑论明湘这一刀下了狠手。   他当即疼得跪倒在地,捂住伤口惨叫起来。   情势瞬间逆转!   方才拼命想要叫来人的是明湘,如今最不想叫来人的也是明湘。宫中禁卫并不是她的心腹,倘若循声而来,只要对面这个色胆包天的贼子喊出她肩上的玄机,明湘没办法第一时间下封口令,后续都有可能流传出去。   她连风曲与雪醅都不想全然告知,何况是这等流传出去的风险?   明湘甚至不知道那一刻她做了什么。   直到她从极致的晕眩中醒过神来,面前是趴在血泊中,已经断了气的梁善。而明湘跪坐在地上,双手面颊沾满鲜血,衣襟上是大片血迹。   她僵硬地抬起手,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沾满鲜血的薄刃当啷落地。   我杀了他?明湘木然地想着。   湘平郡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即可断人生死。但那些事自有风曲雪醅,还有无数鸾仪卫替她效命,她本人这双手只需要弹琴写字,从来不沾半点血腥。   她掌心被刀刃划破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往往淌血。然而明湘根本察觉不到疼痛,她太阳穴突突跳着,头痛欲裂,连和皇帝约好的碰面都忘记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纷杂地响起,逐渐朝围房的方向而来。   “主子,主子——”“主子在哪里?那边找了没有?”“你们往这边来找——”   嘈杂的人声渐渐迫近,其中有一道声音几乎瞬间唤醒了明湘眩晕的大脑。   那是桓悦的声音。   她开口:“我在这里。”   她拔高声音:“衡思!”   足音急促地迫近,煌煌灯火照亮了整条回廊,咣当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寒风席卷而入,伴随寒风一同撞入门内的,是一角玄衣黄裳,衣裳各六章。   这是帝王服饰。   明湘抬眼望向桓悦,勉力露出个精疲力竭的笑来。   她知道,只要听到她的声音,衡思一定会是最先赶到的那个。   血气、酒气、几不可觉的一丝异样香气夹杂成怪异的气味扑面而来。望着满地血泊,以及跪坐一旁衣裙凌乱,满手是血的明湘,桓悦几乎在一瞬间猜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惊怒后怕混杂的情绪一瞬间冲至头顶,桓悦猛地抬手:“止步!”   身后赶来的禁卫、宫人一瞬间全部止步,桓悦三步并作两步抢进房中,抬手将身上披着的玄色狐裘解下来,不由分说当头罩下,将明湘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随着狐裘罩下,明湘顿感周身升起了暖意。龙涎香的气息将她层层包围在其中,耳畔是桓悦颤抖的声音:“是我不好,皇姐,我来迟了,你伤到了没有?”   明湘还没来得及开口,桓悦已经注意到了她掌心的伤口,面色一变,问她:“还有伤吗?伤在哪里?”   明湘摇头:“我没事。”   桓悦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单膝跪在明湘身侧,衣裳上沾了许多血,甚至都没去问面朝下趴在血泊里那个人是谁,抬手帮明湘把狐裘的带子系好,指节触到明湘面颊,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面色又是一变。   “事急从权。”桓悦一把将明湘抱了起来,“皇姐你发热了,先回……”   他抬眼估算一下距离:“先回文德殿。”   明湘缩在桓悦怀中,半张脸都掩埋在桓悦的狐裘里。她昏昏沉沉,感觉桓悦抱着她出门,冷声道:“有人意图行刺,幸亏皇姐舍身相护,朕才得以幸免,刺客已为禁卫所杀,程炎,处置了。”   禁卫统领立刻领命。   “传太医。”桓悦脚步不停,吩咐喻和道。   喻和连忙应下。   昏沉中,明湘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衡思已经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他比自己还要高出很多,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需要她牵着、保护在身后的雪团子了。他甚至开始反过来保护自己,面不改色地替她善后、替她圆谎——   一道闪电自脑海中闪过,明湘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   她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衡思。”明湘低声道,“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   太医院院正夏太医一路小跑匆忙赶来,内心满是苍凉。   每逢重大宫宴,夏太医都得亲自坐镇宫中,以防有人突然犯病。今晚好不容易平平顺顺过了半晚上,眼看宫宴早就散了场,夏太医刚准备忙里偷闲睡一会,皇上身边的太监喻九匆匆赶来,说皇上急召去文德殿。   文德殿前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之地,后殿也用作休憩起居。   夏太医以为皇上龙体有恙,提心吊胆一路小跑而来。然而提着心进了后殿,却见皇帝坐在床榻边缘,湘平郡主高居龙床之上。   见他过来,皇帝立刻招手:“快来看看皇姐的伤势如何。”   湘平郡主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皇帝寝居的后殿,本为金尊玉贵的郡主为什么会受了刀伤?   一瞬间无数宫廷龌龊涌入脑海,在夏太医花白的脑袋里掀起惊涛巨浪。   夏太医认认真真看了伤,诊了脉,最终判断湘平郡主伤的不轻,好在没有伤到经络血管,有些发热,应是风寒入体的缘故。提笔开了两张药方,小心翼翼地告退。   出了文德殿,夏太医才大松了一口气。   身为太医,明哲保身为上。   虽然他很奇怪,但不看不听不问,遏制好奇心,才能活得更久。   文德殿里,桓悦也大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明湘苍白憔悴的面色,什么也没问,伸手压了压被角,温声道:“皇姐今夜就在这里睡吧,一切有我呢。”   明湘抬眼:“衡思,我有话和你说。”   桓悦不料她如此执着,怔了怔:“皇姐请说。”   不待明湘开口,他就意会了明湘的意图,示意殿内宫人出去,然后道:“到底是什么话,皇姐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猝然断裂在空气之中。   在他对面,明湘起身,跪在了床榻上。她抬手,将雪白的中衣拉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锁骨下那朵开得愈发炽烈的血红睡莲。   “臣女要向皇上请罪。”明湘深深拜倒,“臣女母女二人,受南朝采莲司胁迫,犯了欺君之罪,窃据武安王妃、湘平郡主之位多年,请皇上允许臣女陈明真相。”   .   “臣女的养母,是武安王妃柳映雪的同胞妹妹,柳饮冰。”   桓悦:“等等,同胞妹妹?柳氏满门不是早已……”   他后半句刻意留白未曾说出口,明湘知道他的意思,道:“柳氏满门确实于二十四年前覆没于镇远关,但也有幸存之人,譬如臣女的养母。”   武安王妃柳映雪身份尊贵,出身于边关名门嘉州柳氏,亦是昭贤柳皇后的嫡亲侄女。   嘉州位于南北两朝边境,距大晋京城有数千里之遥。二十四年前,昭贤柳皇后尚在,先帝欲解皇后思亲之情,便下恩旨接了柳皇后的亲侄女柳映雪入宫陪伴。   这一道恩旨,使得柳映雪成为柳氏满门除皇后之外,唯一的幸存者。   ——当年七月,南朝陈桥率兵突袭镇远关,五万大军压境,镇远关危在旦夕。守城的正是柳氏家主柳承晖,即柳映雪的父亲、柳皇后的胞弟,以三千人守城半月,南朝强攻不下。最终城中内奸开了城门,柳承晖力战而死,南朝大军于城中烧杀抢掠三日,柳氏满门被屠。   消息传到京中,满朝为之震骇。柳皇后当场吐血昏迷,先帝调兵遣将,最终于次年三月收复镇远关。   收复镇远关之后,帝后二人下旨搜寻柳氏族人下落,最终却只找到寥寥几个幸存的柳氏婢仆。据当地人说,南朝攻破镇远关当日,就屠杀了柳氏满门。   然而事实和传言有些出入,譬如柳氏满门并非一个不剩,而是有些格外貌美的女子被掳去南朝,沦为妾室婢仆,这些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中,就包括柳映雪的妹妹柳饮冰。   姐妹二人是双生女,自幼容貌几乎一模一样。武安王妃柳映雪有冠绝京城之称,当时年幼的柳饮冰自然也有天人之姿。她侥幸保住一条命,入了南朝主将陈桥的眼,陈桥将她带回南朝,作为一个貌美的小玩意送给了他的表兄,采莲司正使陆彧。   十九年前,当时还活着的安王桓永光将才已显,屡立战功。且安王既得皇帝宠爱,又与太子情分很深,使得他的将才得以尽情挥洒。反观南朝,渐有日薄西山之感。   于是采莲司正使陆彧接到了一道密旨,皇帝命他设法除去北晋安王。   陆彧多方筹划,耗尽心思,终于制定了一个刺杀方案。在查探消息的过程中,他设法弄到了安王夫妇的画像,陆彧惊觉,柳映雪与柳饮冰姐妹容貌居然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这使他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十八年前,安王携妻女回京,途中遇刺。安王身亡,王妃柳氏抱着襁褓中的幼女滚下山坡,侥幸逃过一劫,只摔断了腿,却因丧夫而时常神智失常。   当时昭贤柳皇后已经病逝,先帝丧妻丧子,大为哀痛,得知王妃神智不清,郡主先天不足,遂将王妃与湘平郡主一同安置在东西六宫之外的凝和殿。   没有人知道,武安王妃柳映雪和她的女儿,已经静悄悄化作了一捧飞灰。回来的武安王妃和湘平郡主,是南齐在大晋埋下的最深的两枚暗桩。   明湘深深叩首:“臣女窃据郡主之位多年,于心有愧,于节有亏,但臣女以性命起誓,此生从未向南齐传递任何消息,从未有叛晋之举。”   桓悦愣在原地。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今夜会听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然而明湘肩上那朵血红的莲花做不得假,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那朵睡莲,又仿佛被火烧灼到一般,猛地将头转开。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从来运筹帷幄从容镇定的少年天子此刻心如乱麻,张口半晌,问出一句:“所以,皇姐你是柳、柳饮冰与采莲司正使之女?”   原本等着桓悦发怒的明湘:“……”   “不是。”她解释道,“柳饮冰是臣女养母,陆彧当年为了偷龙转凤,不知从何处抱来一个与真正的湘平郡主年岁相仿的女婴,所以臣女也不知自己身世。”   桓悦:“哦。”   明湘听他还肯叫自己一声皇姐,心下稍安,继续叩首道:“若皇上不弃,臣女愿死而后已,戴罪立功,清剿南朝暗探,还我大晋安宁。”   桓悦完全没听进去,他张了张口,却只觉百感交集,心绪纷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他心中并没有愤怒,更没有感觉到丝毫被愚弄和欺骗的羞恼。他只是茫茫然想着,原来皇姐并不是自己的嫡亲堂姐吗?   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难道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自己就忍心处置她,废黜她,将她投入北司中吗?皇姐牵着自己的手长大,殚精竭虑为自己谋划,为了扶自己登基,甚至不惜亲身与魏王对峙,险些丢了性命。   血脉可以作假,情意却作不了假。   ——对了!   仿佛一道惊雷自桓悦心头劈下。   血脉!   皇姐不是桓氏血脉!   她并非是自己血脉上同宗同族同姓的嫡亲姐姐!   桓悦几乎要为这个发现而感到狂喜了,过分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使得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脱口而出。   “皇姐愿不愿意不做郡主?”   忐忑不安静待桓悦开口的明湘一懵:“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所以明天没有更新~ 第21章   他的手遮住明湘的眼睛,掌心温暖柔软:“不要怕,皇姐,不要怕。”   “什么?”   明湘短暂地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她脱口而出的疑问仿佛一捧冰水当头而下, 将桓悦失去的理智瞬间唤了回来。   桓悦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表面若无其事微微一顿,正准备措辞补救, 却听见明湘断然回答:“臣女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短暂的惊愕之后, 明湘迅速给出了答复。   她当然不可能猜到桓悦话中深意,因此她对“不做郡主”的理解和桓悦的意思简直南辕北辙。   ——混淆皇室血脉简直是无可饶恕、非死不可的大罪,更别提她的身份还和南朝采莲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只是废黜郡主之位,这个惩罚甚至可以说是轻巧了。   明湘在决定对桓悦坦白一切之前, 就对桓悦可能有的反应做出了数种预判。其中最糟糕的一种,是她和母妃完全看错了人,桓悦翻脸无情六亲不认,决定痛下杀手。到了这一步,就是清酌出手营救她的时机了。   但这无疑是最艰难、最糟糕、明湘最不愿走到的地步:一旦如此,相当于她同时与南北两朝反目, 即使有清酌保护, 也无法同时对抗两个朝廷。届时她如果不想扬帆出海逃难, 或是向北跑到乌戎领地牧羊,就只能蛰伏深山销声匿迹, 往后有生之年随时提心吊胆提防朝廷人马。   明湘不认为桓悦真会如此绝情,却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因此还是选择密令清酌入京。   如果只是废黜郡主之位, 交出鸾仪卫的话……明湘顷刻间做出了判断:她能保下一条命, 衡思不会对她赶尽杀绝,至于她的党羽,明面上和她往来密切的, 仕途可能会受影响,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种种盘算在明湘心头一掠而过。   或者是试探?   衡思在试探她的态度?   新的疑虑从心底升起, 明湘渐渐开始眩晕。她意识到,那是由于过于疲惫加上发热的缘故,但她的思绪仍然清醒。   衡思想看到自己什么样的反应?或者说,她做出什么反应,才能最大程度地唤起衡思的怜惜心软?   无数思绪一掠而过,然而实际上不过短短几息时间。   刹那间明湘做出了最为准确的判断。   ——示之以弱。   她抬眼恭顺地望向桓悦:“臣女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   桓悦愣住了。   他一时忘言,怔怔望着跪坐在榻上的明湘。那双凝视着他的,漆黑美丽的眼睛,令桓悦一刹那想起了他在围场射猎时,箭下来不及逃窜,只能哀泣恐惧地望着他的幼鹿。   桓悦突然有短暂的恍神,他回忆里,年幼的自己也曾经露出过这样惊惶的、脆弱的神情。   那时他的父亲,东宫太子殿下刚刚薨逝,而皇祖父因为父亲去世的过度悲痛昏迷未醒,诸王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对已故嫡长兄的敬重思念,正争先恐后放声大哭。   他的母亲太子妃悲痛之下,一根白绫将自己缢死在了寝殿里。   东宫的两位主人一日之内相继过世,所有人都沉浸在太子妃自缢的恐惧之中,婢仆们乱成一团。   年幼的桓悦哀泣而惊惧地躲在寝殿的殿柱后,过度的悲痛和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他甚至哭不出声,只能流着眼泪挣扎,恐惧而悲伤地望着寝殿里母亲的尸体,试图脱出宫人们将他拉走的手。   然而他年小力微,根本无力反抗。宫人们生怕太孙再有个三长两短,根本不敢将他留在此处。   正在这时,一双雪白柔软的手从身后抱住了他,将年幼的桓悦抱进怀里,捂住他的眼睛。   “别看。”稚气的、柔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阿悦,别看。”   “湘平郡主!”“郡主!”“郡主来了!”   所有的婢仆如蒙大赦,而桓悦依靠在身后那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里,终于撕心裂肺哭出声来。   湘平郡主没有理会旁人,她在桓悦耳边轻轻道:“不要怕,阿悦,不要怕。”   那双手始终紧紧抱着他,年幼的桓悦泪眼朦胧睁开眼,在皇姐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惊惶的、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   那是年幼的他。   那时尚且年幼的皇姐,将更加幼小的自己牢牢保护在她的身后。她从来平静从容,指挥若定,桓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在皇姐的眼底,看到这样脆弱的神情。   桓悦突然意识到,皇姐在向自己示弱。   她像一只惊弓之鸟,露出最脆弱的脖颈,在无声祈求桓悦的宽容。   桓悦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酸涩的情绪翻涌而上,让他连视线都有瞬间的模糊。   “……皇姐。”桓悦勉力咽下酸涩的情绪。   他走到明湘身前,张开怀抱虚虚拢住了她。   那是个环抱的、安抚的动作,不带丝毫旖旎,就像当年太子妃寝殿前,年幼的湘平郡主抱着更加年幼的太孙。   明湘讶然抬首,温热气息吹拂在她耳畔,少年天子清越的声音无比认真。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你。”桓悦许诺道,“皇姐,我说过,天下人都要向我俯首,唯独你不需要。”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无论你是不是桓氏血脉。”   “即使你不能再做郡主,我也一定会千百倍补偿回来。”   他的手遮住明湘的眼睛,掌心温暖柔软:“不要怕,皇姐,不要怕。”   .   桓悦坐在榻边,静静注视着明湘的睡颜。   即使在昏睡中,明湘的眉头也微微蹙着。她原本白如冰雪的面色因为发热有如三春桃花,眼梢绯红,漆黑的长睫时不时颤动,显见睡得并不安稳。   “皇上。”   极低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喻和立在那里。   桓悦垂眼,他还握着明湘的右手,一时间舍不得放开。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手,替明湘压了压被角,起身朝外走去,淡淡道:“说。”   喻和垂着眼,好像从来不曾看到皇帝对湘平郡主过分亲昵的动作,只低头回禀:“回皇上,已经审出来了,死了的那名凶徒是太后的侄子,安平侯世子梁善。”   桓悦:“梁善?”   他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梁善的‘丰功伟绩’,微露嫌恶,问:“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喻和禀道:“禁卫抓到一名可疑的宫人,据审讯是慈宁宫洒扫宫女,名叫小雀,受梁善威胁,偷盗凝和殿女官章怀璧随身荷包交给梁善,并替梁善传话约章怀璧在永兴殿后围房见面,不知为何,章怀璧并未赴约。”   他在宫里当了多年差,见多识广,心想傻子才会赴约,嘴上却道:“或许是梁善久候不至,郡主身上斗篷又与女官装束相近,故而……”   喻和很有技巧,留白未曾说全,接着道:“另外,禁卫在围房中梁善尸首附近发现了一块帕子,上面涂抹着……”喻和顿了顿,“涂抹着合欢散。”   合欢散常年名列京城中各大青楼最受欢迎榜单之首,桓悦生于宫中,不知合欢散大名。但只听这名字,多少也能意会出功效,大皱其眉,恼怒道:“把梁善尸身送回梁家,看在皇祖母的面子上,准予梁舜自行请罪去爵。”   喻和应声,桓悦顿了顿,又平静道:“另,着人前去北司,宣鸾仪卫玄白二部统领风曲、雪醅入宫。”   .   在宫中一骑快马奔向北司宣召鸾仪卫两位统领时,风曲和雪醅先一步避开所有人耳目,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郡主今夜没有从宫里出来。”雪醅盯着风曲,一字一句道,“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只知道宫里可能出了事,你叫我如何能不担忧?”   风曲平静道:“但我们也没有收到郡主示意动手的号令,贸然联系清酌动手,郡主在宫中又不知情,只会弄巧成拙,还会把郡主推向更加危险的地步。”   雪醅道:“谁说我要动用清酌?你当我没有脑子吗?那是郡主的毕生心血,我怎么可能拿清酌去赌?”   风曲扬眉:“你想做什么?”   雪醅一字一句道:“神卫军!”   风曲霍然变色:“不可能!”   当年神卫军右将军吴沛宏为魏王心腹,皇帝登基后,仍然不死心,多番试探。最后皇帝下旨,立诛魏王及其子嗣党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以极其暴烈的手段悍然回应吴沛宏的试探,将吴沛宏吓住,不敢轻举妄动。   那之后皇帝开始收回神卫军右军兵权,兵部尚书柳恪行亲自出京多方运筹,最终夺走了吴沛宏的右将军之位,并将其以贪污、结党、吞没官粮等多项大罪下狱赐死,家眷尽数流放。   只有风曲、雪醅这些明湘身边的近人才知道,当年吴沛宏被定罪下狱之后,湘平郡主同他曾经秘密见过一面,做了个交易:吴沛宏将他在神卫军中经营多年的人脉秘密交到明湘手中,而明湘要在流放的路上安排人手弄走他三岁的幼子,为吴家保留一条血脉。   “只要右军动乱,我们就能趁乱行事,既可以更好掩藏清酌的踪迹,还能借机将郡主从宫中救出来——当然,我不是说现在动手,而是我们应该做好这个打算,如果郡主的情况当真危急,这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雪醅望向风曲,目光灼灼:“要想京城内外及时响应,我们必须得提前预备送信。”   风曲再度打断了她:“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已经接管了吴沛宏的人脉,郡主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在一个没落的五军都督府中安插人手?为什么从来不动用他们?”   雪醅凝眉:“你想说什么?”   风曲道:“郡主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最多的后手,但很多后手她只是想要拥有,她根本不会去用——吴沛宏留下的人脉,那是他的死忠,他们怀念吴沛宏,因此这些人不会百分百听话,他们只能用来作乱!”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动用右军吗?”风曲反问道,“我问过郡主,被她断然拒绝了,因为郡主说,一旦使其作乱,局势将不在她掌控之中,甚至可能掀起席卷整个神卫军右军的动乱,祸及无数平民百姓,给南朝以可乘之机。”   “郡主不愿为她一身,而给大晋、给百姓造成灾难。”风曲注视着雪醅,“这是郡主的意志。”   “……”   片刻沉默之中,雪醅冷笑了起来。   “我不管那么多。”雪醅冷冷道,“我不如你识大体、懂大局,我只知道,郡主的安危比所有人都重要。”   “你想干什么?”风曲蹙眉,倏然变色,“你已经将人派出去了?”   “没有。”雪醅往前一步。   她伸出手,在风曲灰色的轻甲上敲了敲,神情冷如霜雪:“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我同为鸾仪卫统领,我要做的事你挡不住。”   风曲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形状优美的眼睛冷冷注视着雪醅:“不劳费心,我对郡主的忠诚从不下于你。”   雪醅回以冷笑。   二人相对而立,气氛却仿佛紧绷到了一个极点,似乎轻轻一动就要爆发。   正在这时,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相继冲入北司大门,前方的玄部暗探滚鞍下马:“统领,南朝采莲司暗探‘狡狐’尸首出现!”   灯火通明的院中央,风曲雪醅同时回首。   后方传旨的太监慢一步,急急忙忙喝道:“皇上口谕,请鸾仪卫风曲、雪醅两位统领入宫觐见——”   “……”   风曲和雪醅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底望见了焦灼之色。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放存稿箱但是忘记定时,对不起大家,明天六千字~   桓悦在明湘面前就是纯纯恋爱脑,但是在其他人面前还是保持了皇帝素质的。   现在的情况是,明湘在桓悦面前假装柔弱,桓悦知道明湘在假装,明湘也知道桓悦知道她在假装,但是没办法,桓悦就是明知道皇姐在演还是会难过。所以他们之间成功达成了默契,但是风曲雪醅没有一手情报,还停留在最坏情况的悲观设想里,随时准备搞事救明湘。   感谢在2022-12-17 20:55:27~2022-12-19 22:2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栀倾寒° 40瓶;卖火柴的、18201467 23瓶;阿九阿月 10瓶;桃之夭夭 6瓶;傅诗迩 3瓶;大大今天更新了没有! 2瓶;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一刹那明湘居然以为那是个吻。   嗖——   一簇烟花绽开在天穹之上, 有如飒沓流星,点点红光散落天际。   “是星星,娘, 是星星!”   烟花绽放的那一刻, 风曲的马被堵在了朱雀大道路口。他轻抖马缰,正待转道而行,却听见身旁马车里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目光一掠而过,车帘里女童撑着身子往外探, 仍旧惊喜地喊着:“娘你快看,是红色和紫色的星星!”   童音稚气,周围的路人都善意的笑了起来。女童的母亲有些尴尬,将女儿拉回车中,解释道:“那是烟火,不是星星。”又朝车窗外的路人们笑道:“这孩子记事以来, 还没见过烟火呢。”   更多的烟花升上漆黑的夜空, 次第绽开, 将夜色渲染成了万紫千红。   三年国丧于今日终结,京城中原本略显压抑的气氛终于从上至下一扫而空。街边店铺张灯结彩,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远处举着糖人的小童在人群中奔跑,夜空中各色烟花次第绽开, 交织成一幅极美的图景。   风曲收回目光, 他掉转马头,深深望了雪醅一眼,纵马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 文德殿前, 桓悦负手立在廊下, 仰首望向天边的烟花。   “可惜了。”他在心里暗暗遗憾,“今夜宫外必定热闹,若是能和皇姐一起出宫去就好了。”   想到皇姐,桓悦转头看了一眼殿内,正看见明湘身边那个叫做琳琅的侍女走出来,对喻九说了些什么,喻九便带着琳琅往回廊另一边走去。   喻和知机地过来回禀:“皇上,琳琅说想去小厨房看看郡主的药熬的怎么样,喻九给她带路去了。”   “做的不错。”桓悦淡淡道,“皇姐身边这两个宫女,在殿内也就罢了,若要离开后殿,一举一动皆要有人留意,不可使其单独行动。”   喻和一惊,低声问:“皇上觉得这两个侍女有问题?那让她们贴身留在后殿里服侍湘平郡主岂不是……”   “朕相信她们对皇姐的忠诚,却不相信她们对朕的忠诚。”桓悦道,“后殿中侍从众多,她们在后殿里翻不出花样,后殿之外可就不一定了——令宫正司警惕,若有私自夹带、暗中传话的宫人,直接杖杀!”   喻和一凛,立刻应下:“奴才遵命!”   桓悦重新转身,朝后殿中走去。在抬步的一瞬间,他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冰消雪霁,换成了一幅低眉浅笑的模样。   “皇姐退烧了吗?”他问。   .   明湘在桓悦怀里昏睡过去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桓悦,都没能料到她会睡上那么久。   她整整昏睡了四天五夜。   在发热一夜又一天之后,元月初二夜里,明湘终于退了热。然而她并没有醒过来,正在趁着过年和儿孙团聚的李老太医被连夜传唤入宫,替明湘诊过了脉,又结合明湘过往脉案得出了结论。   “郡主这些年太累了,心思又深,积劳积郁,全靠自身一口气撑着,再加上名贵补品不间断滋补着,外表看上去没事,底子早就出了问题,现在这口气一松,攒下的那些病痛立刻就爆发出来。”李老太医从容地做出了判断,“让郡主先睡上几日再说,休息够了才好说开方子的事。”   桓悦的重点抓得截然不同:“你说皇姐外表看上去没事?”   湘平郡主体弱多病,宗室中无人不知。她基本上每年冬天都要病上一场,只能躺在床上听人禀奏。   桓悦一时开始怀疑李老太医的医术。   李老太医历经三朝,经历过三代帝王及其后宫的打磨,早已练成了面对任何帝王贵人都能波澜不惊的从容镇定:“回皇上,以郡主先天不足的底子,和郡主后天积劳积郁的程度,每年还只病一场,已经算是奇迹了。”   “当然。”李老太医毫不居功地补充道,“微臣医术有限,全靠郡主意志坚强,不过再坚强的意志也不能免除病痛,还请皇上规劝郡主暂时放下政务,休养些时日,否则……”   桓悦心头一颤:“否则什么?”   李老太医:“否则微臣无计可施,只能辞去郡主府供奉一职,提前逃避责任了。”   桓悦:“……”   “朕会规劝皇姐。”桓悦道,“不过皇姐的脉案一向是由你负责,还要你从旁多番劝诫。”   李老太医道:“微臣尽力而为。”   桓悦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盘算着请盛仪郡主进宫一趟,旁敲侧击劝一劝皇姐。   李老太医说的认真,桓悦也有心让明湘暂且放下政事休息。但桓悦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最不能劝皇姐放手政务的就是他自己——皇姐素来走一步想十步,心思深重,自己开口,皇姐若以为自己是想要收她的权,必然更添心事。   他准备好了请盛仪郡主入宫,岂料明湘一睡不醒,睡得桓悦慌了神,连李老太医都有些拿不准。   一直到元月初六清晨,明湘终于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时,望见的是明黄帐顶,游龙垂帘。明湘有一刹那的恍惚,她张了张口,感觉到喉咙里泛起干涩的疼痛,伸手去抓帐顶垂下来的摇铃。   叮铃铃数声脆响,帐幔被猛地揭开,明亮的天光洒落。伴随着天光一同出现在明湘眼前的,是杏衣乌发的少年皇帝。   “皇姐!”桓悦惊喜道。   他乌发未束,环佩不全,面颊犹带水气,显然刚刚起身梳洗,还未整装完毕。   “衡思?”明湘一开口,就克制不住地咳了两声,“水。”   桓悦立刻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明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她喉咙痛的实在受不了,先就着桓悦的手喝完了一盏茶水,感觉略好些了,才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桓悦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直到明湘喝完了水,才长长松了口气:“今日是元月初六了,皇姐。”   他伸手试了试明湘额头的温度:“你可把我吓坏了。”   明湘按着眉心,或许是睡得久了,醒过来之后仍然一阵阵眩晕,闻言讶异:“……元月初六了?”   “是。”桓悦叹了口气,“皇姐你先躺着,我命人叫李老太医过来给你诊脉。”   闻声而来的宫人全部被桓悦挡在后面,没人敢推开皇帝挤过来。明湘咳了两声,越过桓悦肩头朝外望去,只见琳琅和梅酝正又是欣喜又是急切的看着她,却不敢在此刻上前。   她对桓悦道:“不急,有琳琅和梅酝侍奉,你先去梳洗。”   桓悦啊了一声,想说些什么,目光投向明湘,注意到她中衣领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一点雪白的色泽来,顿时仿佛被蛰了一下似的,不太自然地偏开眼:“那我稍后再过来。”   明湘记挂着叫梅酝和琳琅过来问问情况,根本没注意到桓悦目光的偏移。桓悦前脚刚出殿门,梅酝和琳琅一拥而上挤到她床边,明湘一边喝琳琅端来的粥,一边问:“外面怎么样了?”   她们二人是明湘的随侍,完全不过问政事。但同时,她们是明湘身边对外联通消息的渠道之一,尤其是如今明湘孤身在宫中,不便召其他人进来询问,梅酝和琳琅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姐姐和风曲初一夜里进了宫。”梅酝低声道,“初二早上出宫去了,这几日时不时进来,但我没能跟他们说上话。”   琳琅微带担忧,低声补充:“我与梅酝这几日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她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日来提心吊胆,还要强装无事。明湘一醒,无论是看似冷静的琳琅,还是活泼跳脱的梅酝,都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明湘反而放下心来。   衡思答允过会相信她、维护她,那么明湘悬心的事就只剩下她的党羽臂膀了。既然风曲和雪醅还能时常进出宫禁,说明衡思没打算对他们动手。至于琳琅和梅酝被盯着,这反而是最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无妨。”明湘拍了拍梅酝的手臂安抚她,“不是什么大事,有我在呢。”   “嗯!”梅酝用力点头,眼底全是纯然的笑意,“老天保佑,郡主可算醒了!”   “咳咳咳!”   一阵十分刻意的咳嗽声从殿门处传来,李老太医从殿门口走了进来:“郡主可算醒了,再不醒,微臣这把老骨头只能撞死在殿门口了!”   “何至于此。”见到这位从幼时就负责为自己诊脉的老太医,明湘眉心舒展开来,伸出一只手让老太医诊脉,“有劳李老太医,年节下还为我入宫诊治。”   李老太医抚了抚雪白的胡子,对明湘露出一个阴恻恻的表情。   他皮笑肉不笑道:“郡主过奖了。”   说着,李老太医似乎是年纪大了手不稳,打开药箱时手一抖,抖出一包金针来,每一根针都在天光下闪烁着可怖的色泽。   明湘:“……”   李老太医捡起金针,叹息道:“可惜了,郡主如果再不醒,这幅金针本来应该有用武之地的。”   明湘:“……”   她屡屡不遵李老太医医嘱,面对李老太医时十分心虚,艰难地微笑道:“您说笑了。”   李老太医带着满身怨气点头:“郡主说的有理,如果郡主往后继续不听微臣劝告,积劳积郁,这幅金针迟早能派上用场的。”   “或者。”李老太医和善道,“微臣应该趁早辞去郡主府供奉一职,至少微臣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多活几年。”   “我感觉李老太医在威胁我。”李老太医走后,明湘望着他的背影道。   琳琅:“……”   梅酝:“……”   “是的。”梅酝缓缓道,“奴婢也这样认为,并且郡主难道不认为他的威胁很有道理吗?”   “……”   明湘从容地转移话题:“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部讲给我听。”   明湘昏睡的这几日里,宫中其实十分热闹。   皇帝一言定下了‘湘平郡主护驾受伤’的事件基调,随后抱着明湘离开了现场。禁卫们将现场检查完毕,带走了事涉其中的宫人前往宫正司查问,随后依照圣命,将安平侯世子的尸体送还家中——当然,由于皇帝金口玉言说过,安平侯世子是意图行刺,为禁卫所杀,送回安平侯府的尸体也就不再只有明湘留下的刀伤,而是布满了各种刀箭伤口,仿佛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安平侯夫妇离宫时当然也发现儿子不在,只以为他喝醉了酒在宾客小憩的暖阁围房中睡下,无法折返宫中去寻,只好先回府,满以为第二日儿子就会自己回来,岂料没等到第二日儿子就回来了,还是被禁卫送回来的。   进宫时儿子还是活的,送回来就成了死的,安平侯夫妇差点晕过去。强撑着一口气听说儿子居然是醉酒后意图刺驾,被禁卫击杀,顿时直接晕了过去。   安平侯夫人其实很不信儿子敢刺驾,在她心里,儿子外强中干,看似张狂其实懦弱,喝醉了发疯调戏宫女倒是有可能,但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敢去刺驾。   她刚表露出质疑的态度,禁卫先恼了。   ——皇帝既然说了安平侯世子是刺驾后被禁卫所杀,那么护驾有功的其实不止湘平郡主,还有护驾的禁卫。这算是从天而降一个立功的机会,甚至都不必禁卫做什么,只要坐实了安平侯世子刺驾的罪名,他们必然要跟着沾光受赏。   安平侯夫妇不认这个罪名,那就相当于到手的功勋飞了,禁卫怎么可能高兴?   他们回去就在禁卫统领程炎面前告了一状,程炎是皇帝心腹,他倒没多在乎这个从天而降的护驾功劳,但他懂得揣摩皇帝心意为皇帝分忧。   于是第二日安平侯夫妇迫不及待地入宫面见太后时,禁卫已经抢先一步将安平侯世子醉酒刺驾的消息传播了出去。等太后惊闻宝贝侄儿惨死,悲愤不已地前来文德殿找皇帝和明湘麻烦,正在文德殿前撞见郑王、梁王、怀阳大长公主等宗室柱石,每一个看太后的眼神都很不友善。   皇帝根本没见太后的面,对此,郑王、梁王、怀阳大长公主等人都未曾出言劝谏,等同于默许了皇帝的举动。   然后太后就被喻和亲自送回慈宁宫,这几日都没再出门,看样子往后也很难再出门了。   明湘断断续续喝了半盏粥,示意琳琅和梅酝来为她更衣梳妆,然后问:“其他呢?”   “啊?”梅酝的声音戛然而止,疑惑道,“其他什么?”   明湘见她的反应,就明白她压根没听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没什么。”她平静道。   在床上躺了数日,乍一起身,明湘很不适应。待梳妆完毕,她略走了两步,从床榻走到窗下的小榻,换了个地方靠着,然后对梅酝挥了挥手:“好了,去请皇上进来。”   梅酝哦了一声往外走去,刚出殿门,只见殿门前站着个杏色身影,闻声回头,朝她道:“皇姐起身了?”   梅酝:“是。”   桓悦收回目光,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从梅酝身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梅酝立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方才郡主说的是‘请皇上进来’而非‘请皇上过来’。   ——郡主早就知道皇上等在殿外了?   “皇姐还是该多休息。”桓悦道。   在他对面,明湘怀里抱着个迎枕摇头:“躺的骨头都酥了,还是起来走走比较好,衡思你陪我出去走走?”   桓悦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天冷,皇姐在殿中走走就好。”   明湘也不勉强,她拨了拨腕间的赤玉手串,正要开口,只听桓悦又道:“风曲和雪醅午后进宫回话,皇姐有空,不妨召见他们问话,也好给他们定定心。”   明湘讶异地抬眼望他。   桓悦动作一顿,解释道:“皇姐一直昏睡,我召了他们进来问话,有些事也不是风曲雪醅能做主的,所以我命他们每日午时之后进来回话。”   明湘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桓悦竟然没有更换鸾仪卫玄白二部的统领。她本来设想的最好情况,也只是二者存一。   她没有解释,只是道:“方才李老太医要我好好休养,他说怕我出了事,他担不起责任,如果我不肯休养,他就不做郡主府的供奉了。”   桓悦:“……”   他隐隐预料到明湘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明湘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如今着实撑不住了,好在和你坦诚了身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往后鸾仪卫的事,我想暂时请衡思你亲自处置,也好让我清清静静养一养。”   她这番话,三成是真心,七成是以退为进——她握着鸾仪卫,本是为了自保,但现在她的身份已经坦诚,亲手将最大把柄交给了桓悦,那么对她来说,最要紧的就不是鸾仪卫,而是圣心。   鸾仪卫归根结底,是皇帝的一把刀,而她只是代天子持刀。抓住鸾仪卫不放没有意义,甚至可能因此引起皇帝不满。   这世上最了解桓悦的莫过于明湘,与之相对,最了解明湘的也莫过于桓悦。   桓悦没有立刻答话。   他垂下眼,探手过去,隔着衣袖握住明湘的手腕:“皇姐这条赤玉珠串不错,我想要。”   明湘一怔。   大晋不以赤玉为贵,她这串赤玉珠串虽属上品,却也不十分贵重。会一直戴在手腕上,是因为她从小戴习惯了的缘故。   尽管不解其意,她还是摘下递了过去。   桓悦慢吞吞接过尚且带着余温的珠串套在手腕上,眼底已经盈满了温存的笑意:“皇姐一向疼爱我,凡我所求无有不应,既然如此,求皇姐往后还是替我分担些鸾仪卫的事务,不需要事必躬亲,只挂个名,时不时指点一二即可。”   这仍然是让明湘继续掌管鸾仪卫的意思了。   还不等明湘答话,桓悦抬起眼,温声道:“我除了相信皇姐,还能相信谁呢,天下之大,唯有皇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要一模一样捧出一颗真心来给皇姐的。”   他最后一句话隐隐带了些感伤的意味,明湘心头一悸,只见桓悦弯起眼,眼波莹然。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直白近乎央求的话语来,已经是将身段几乎放到了底。   明湘意识到桓悦察觉到了她的试探,深吸一口气,叹道:“对不起,衡思。”   她眨眨眼,敛去眼底泪光:“是我多思了,不该畏首畏尾,对你心存疑虑。”   桓悦望向她,形状优美的眼梢扬起,露出个清浅的笑意来。   “皇姐并非多思,只是谨慎罢了,说到底,若非皇姐这份谨慎,我们早就死在魏王叔手下了,我当年托庇于皇姐的谨慎行事,才有践祚即位的机会,如今再反过来责怪皇姐太过谨慎,岂非过河拆桥?”   他握住明湘的手腕,热意隔着薄薄的衣袖源源不断地传来。   “皇姐不肯信我,无非是我说的、做的不够,不足以使皇姐安心,那么说一次不够,我便说一百次、一千次,做一件事不够,我便做一百件、一千件。”   桓悦垂首,将面颊贴在明湘的掌心,柔软的触感在掌心颤动,一刹那明湘居然恍惚而荒谬的以为那是个落在掌心的吻。   “我希望皇姐能永远陪着我。”桓悦轻轻道,“就像皇姐曾经写给我的那张花笺,永远不要反悔。”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走剧情啦!   看到有读者问什么时候更新:一般是每天晚上十点,可能会提前,十点之后是在修文。每天一更,但是字数可能多也可能少,主要看本章情节,大概在三到六千之间,偶尔可能例外。   另外就是大家都注意防护啊!我身边的人这两天都阳了,今天我也总是感觉头晕,虽然没有发烧,但是感觉也快了,就很慌。 第23章   桓悦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努力压下心底翻腾的旖旎情绪。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 一泼血花随之飞起。   手持乌亮长鞭的鸾仪卫刑吏收回手,长鞭上布满工字倒刺,每一鞭落下时, 鞭上的倒刺就会楔入受刑者皮肉, 收鞭时大块血肉随之撕裂,其痛不啻于凌迟。   坐在长桌后的日字卫指挥使扬起眉:“这位宁死不屈的采莲司暗探‘乌鸦’,还是不打算交代吗?”   刑房尽头的采莲司暗探双手双脚都反锁在木架之上,全身上下鲜血浸透, 找不出半块完好的皮肉:“我我我我知道的都交代了,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谎。”指挥使斩钉截铁道。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都说了!”乌鸦牙关剧烈颤抖, “青猿、狡狐, 我都交代了,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啊!”   指挥使向前倾身:“是吗?”   “那么, 逃脱在外的‘狡狐’,为什么尸体会在元月初一的夜里,飘过金水河上呢?”   他往后仰身, 在乌鸦惊骇欲死的目光中下了最后定论:“继续打, 北司库里吊命的百年老参多的是!”   正在这时,指挥使的头突然极轻地一偏,望向刑房上那个小小的窗子。   下一刻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一名灰衣人走了进来, 他脸上扣着一块铜制鸾鸟纹面具, 毫不避讳地越过刑房中所有人。   “统领!”“统领!”   房中所有人同时站直身体,恭敬地站起身来。   全身是血,眼睛已经被血色完全覆盖的乌鸦忍不住用力睁大眼,想要看清这位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鸾仪卫统领的一举一动。   风曲越众上前,来到乌鸦面前,面具挡住了他的容貌和表情,平静冷淡丝毫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鸿光是谁?”   顷刻间乌鸦全身一震,带动固定他的四条精钢铁链哗哗作响。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采莲司暗探还能有动作,一时间齐刷刷朝前方踏出一步,警惕地盯着这个满身淋漓鲜血的人。   “鸿光是谁?”   风曲把问题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甚至没有尝试从乌鸦沾血的脸上辨认情绪,而是迅速切换了下一个话题。   “银签小街东边第六户院子,里面住了一个年轻寡妇,带了一双垂髫儿女。”   乌鸦脸色刷的灰败下来,即使满脸都是血,仍然能从他的颤抖中看出极度恐慌的情绪。   “基本可以判定,‘狡狐’死于采莲司内部灭口,你猜如果采莲司知道,你潜伏在大晋京城,还不忘娶亲生子,他们会不会把你的妻儿一起灭口呢?”   说到这里,风曲终于正眼看向乌鸦:“你说,采莲司会不会相信你的妻儿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说!”乌鸦颤抖道,“我说,只要你们能救芸娘和孩子,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肯说!”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遍身是伤,激动地摇撼着木架,铁链哗哗作响,更多的血从全身上下流下,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原本装出来的假面烟消云散,声音带出了哭腔:“我原来说谎了,我现在什么都说!你们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很好。”风曲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最好真诚一点,不要继续和我们吞吞吐吐——毕竟,你自己不想活了,你的妻儿应该还想活,如果你说一句假话,你的妻儿就会失去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三个人,你有十二次说谎的机会,十二次机会用完了,他们还有三颗脑袋。”   风曲甚至还朝他颔首,是个非常温和有礼的姿态:“就这样,虎狼尚有怜子之心,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走。”   风曲走出刑房,来到天光之下,玄部的人来来往往,在看到风曲时总是立刻停下来行礼,风曲也回以端正的致意。   他一路走出玄部的院门,雪醅正在院门口等着他。   “郡主醒了。”   雪醅言简意赅道。   .   层层厚重的帐幔掀起又落下,殿宇深处宽大的龙床上,湘平郡主双手交叠倚靠在床头,朝走来的风曲和雪醅投以目光。   “讲。”她朝风曲一点头,甚至没有多说半个字。   风曲察言观色的态度堪称登峰造极,当即一五一十将元月初一夜至今日上午种种事宜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雪醅意图违背明湘意图,私自调动神卫军右军的事也没有加以隐瞒。   雪醅站在原地,温柔端静地垂着头,没有露出任何试图为自己辩解的意图。   “也就是说,衡思只让你们沿着已有的线索继续追查,并没有插手具体事务?”   “是。”风曲应声。   明湘沉默片刻,道:“一如既往即可。”   风曲应下,又道:“郡主,这几日郡主府附近并无异常。”   他句话的意思,就是采莲司暂时没有发出第二次试探了。   明湘长长的哦了一声。   她的表情微带思索,然而语气却不如何惊讶。片刻之后,她微微笑了起来:“罢了,虽说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不过还是再盯一段时间吧。”   对于明湘的判断,风曲认同地点了点头:“微臣也作此想,采莲司如果聪明的话,就不会再冒险联系——如果他们不聪明的话,那就是送上门来的功勋了。”   明湘笑而不语。   元月初一夜里,明湘杀了安平侯世子梁善。为了替她善后,桓悦默许禁卫放出风声,言明安平侯世子刺驾,湘平郡主救驾受伤。这固然为明湘抹去了绝大部分麻烦,但同时也起到了打草惊蛇的效果——十二月二十五,采莲司将第一封试探的信送到了明湘手里,短短几日之后,湘平郡主救驾受伤的消息传出。   换做任何一个有基本警惕心的暗探,都会将这场救驾当作湘平郡主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目的就是为了借助救驾之功进一步加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借此坦白一切。   这种情况下,再派出人前去进行第二次试探,和送死没什么区别,说不定还不如送死痛快——毕竟鸾仪卫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有很多。   采莲司埋在大晋京城的暗探,就像一团线,只要找到一个线头,立刻能将整团线扯出来。而这根不起眼的线头,最起初只是定国公世子一行人苍茫山纵马,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采莲司暗探谨慎经营多年,只因为一次过分匆忙的灭口,或许还掺杂了一点影射天家的想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三名睡莲落网。这对于采莲司来说,是极其重大的打击。   明湘将自己代入采莲司暗探首领的角色,短期内绝对不会再采取任何行动。   她陷入了思索之中。   采莲司手里捏着她的把柄,却找不到动用的机会,他们会情急之下直接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吗?   或许会,但有了衡思为她的身份背书,这一招效果其实并不大。顶多只是明湘遭受一些质疑,而后自然有办法洗清。因此她并不害怕采莲司这样做,相反,采莲司捏着这个把柄,然而并不动用,才会让她如鲠在喉。   “采风使。”明湘对雪醅说。   雪醅立刻意会到了明湘的意图:“微臣会督促各地采风使加大打探消息的力度。”   明湘点点头。   ——采风使必须足够灵敏,假如采莲司真的选择在民间散步关于她身份的谣言——事实上那并不是谣言,明湘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   然后才能及时应对来自各方的质疑。   最挂心的事交代完,明湘心下安定。她对着试图为她禀报消息的风曲摆了摆手:“往后不必事事告诉我,只大事上让我拿个主意即可,李老太医多番威胁,要我静养。”   风曲决定出宫就给李老太医送一车年礼。   风曲告退时,明湘将雪醅留了下来。   殿内没有别人,侍从都被明湘事先遣了出去。雪醅走到明湘床前,跪了下来。   她恭声道:“微臣违背了郡主教诲,请郡主责罚。”   明湘垂眼看着她,淡声道:“我成立鸾仪卫的第一日便说过,鸾仪卫最要紧的是奉命行事。”   对于明湘而言,这已经是很重的苛责了。雪醅垂首,不敢辩驳:“是微臣的错,但凭郡主责罚,绝不敢有怨。”   “我让你离开鸾仪卫你也心甘情愿吗?”   雪醅慌张地抬起头来,明湘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她拿不准明湘是真要将她逐出鸾仪卫,还是仅仅说说而已。   她忍着泪道:“……微臣心甘情愿。”   “你又说谎了。”头顶传来轻轻的叹气声,明湘拍了拍她的面颊,温声道,“起来吧,你没那么大的罪过。”   雪醅含着泪依言起身,只听明湘道:“你是为了我考虑,我心里都明白,所以要罚,也该先罚我明知你的性情如此,还将右军一事告知了你——用人不当,这是我的过错。”   “不是。”雪醅连忙道。   明湘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然而你也有错,知错不改,罪加一等,我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往后右军的势力,我也会通过衡思,将右军打散整编,往后这枚棋子算是废了。”   雪醅低头诺诺:“是微臣自作聪明,反为郡主添了麻烦。”   “往后不可如此。”明湘肃然道。   她见雪醅被她训得垂头丧气,抬手拍了拍雪醅的手:“好了,我今日刚醒,困倦的很,你若无事便告退出宫去吧。”   雪醅点头。   明湘再次警告她:“往后不可如此。”   见雪醅告退,明湘倚回床头,朝帐幔后招了招手,笑道:“衡思你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还不过来?”   帐幔拨开,桓悦从帐幔后显出身形来,莞尔一笑:“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姐。”   他在床榻边落座,微笑道:“皇姐知道我在后面,还连右军也说出来,是要说给我听的吗?”   明湘镇定地回视他:“你要秋后算账不成?”   “不敢不敢。”桓悦失笑,“皇姐将秘密告知我,我只有高兴,哪里敢找皇姐算账。”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替明湘掖掖被子,目光落下时,正见明湘倚在迎枕上望着他,一段雪白的颈项没入中衣之中,延伸出优美的弧度来。   桓悦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努力压下心底翻腾而起的旖旎情绪。他轻咳一声,正慌乱地在头脑中搜索话题,只听明湘“嗯?”了一声:“你……”   桓悦心虚不已,一时间坐立难安,措辞狡辩。下一刻只见明湘身体前倾,隔着衣袖拉住他的手腕。   “我的这串珠串,你还当真带着?”   作者有话说:   一个悲伤的消息:我发烧了。所以明天如果能爬起来就有更新,爬不起来就没有。大家别抱太大期望,只要晚上十点没有更新,那就是真的没有了。 第24章   “皇姐这个没良心的!”   “所以皇上到底说了什么?”盛仪郡主好奇地问, “我是说,邓诲进宫的那日。”   明湘端起茶盏,朝盛仪郡主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你确定要当着皇帝的面问我?   不远处圈椅里, 话题内容的主人公桓悦正一手支颐,温柔且亲切地对盛仪郡主微笑。   盛仪郡主突然打了个寒噤。   她灵活机警地切换了话题:“知道你想要放下公务来温泉庄子休养,我早为你准备好了一群赏心悦目的……”   眼看盛仪郡主一个顺口,立刻就要从桓悦的一个禁忌蹦到另一个禁忌, 明湘的眼眨得快要抽搐起来。终于千钧一发之际,盛仪郡主面色一变,意识到自己嘴快,悬崖勒马,险而又险地将自己救了回来。   “……一群赏心悦目的小马。”   游离在话题边缘的桓悦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原来赏心悦目可以用来形容马?朕还是第一次听说。”   盛仪郡主露出僵硬的笑容:“哈哈, 那是我才疏学浅的缘故。”   桓悦饶有兴趣:“盛仪表姐倒是大方, 一群小马说送就送——朕怎么记得, 那是梁王世孙给你的赔礼?”   梁王世孙的马当晚冲撞盛仪郡主之后,次日梁王府又送来一批赔礼, 其中有一群小马,个个皆是精心挑选而出。好马殊为难得,一群好马, 哪怕是未长成的幼马, 价格都属不菲。   眼看桓悦自顾自将这群小马划归为送给明湘的礼物,盛仪郡主心头滴血。   但要因此去反驳桓悦……盛仪郡主是不敢的。   盛仪郡主努力安慰自己:反正明湘是她最好的朋友,一群小马虽然珍贵, 不过送给明湘也算不得可惜。   明湘失笑。   她及时开口拯救了敢怒不敢言的盛仪郡主:“我现在骑不了马, 妙仪的好意我心领了, 马还是留在你那里,等我养好身体和你一起出去。”   盛仪郡主如蒙大赦,眼含泪光,朝明湘投来感激的目光——好明湘!果然还是你靠得住!   明湘觉得盛仪郡主今天运气可能不太好,每句话都精准地踩在桓悦的禁忌上。为了盛仪郡主能保住她的小马,还是请她先离开比较好。   于是明湘朝盛仪郡主使了个眼色。   盛仪郡主心领神会,迅速起身告辞。并且在桓悦点头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拎起裙摆,优雅且迅速地消失在了桓悦的视线中。   明湘收回目光,嗔怪道:“你欺负妙仪做什么,她不过嘴上说两句话,你也要吓她,怪不得我看着妙仪在你面前不如小时候自在。”   桓悦笑起来:“皇姐别生气——实在是盛仪表姐一开口,居然能字字说到我不爱听的地方去,禁不住便要逗一逗她。”   明湘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促狭鬼!”   她话里微带笑意,说完却也禁不住笑了出来,显然是想起了好笑之处:“你这个促狭的脾气是怎么养出来的——也亏你居然能将邓诲唬得不敢多问!”   桓悦原本气定神闲坐在椅中端详手中的白瓷盏,闻言终于坐不住了,探身过来,十分冒犯地轻轻拧住明湘的面颊:“皇姐这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名誉,你倒恩将仇报反过来取笑我!”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明湘拼命往后仰身,试图挣脱桓悦的手,未果,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认错,“没有取笑你。”   话虽如此,她的唇角仍然抑制不住往上扬。   桓悦:“……”   “邓诲这个家伙多事!”他恨恨放开手,想来想去只能隔空斥责邓诲,“要他来多嘴多舌!”   安平侯世子被定了刺驾之罪,当场被禁卫所杀。然而对于安平侯府而言,一切并不是结束。   刺驾之罪株连九族,太后娘家亦不能免。但桓悦并非当真嗜杀,索性抹了安平侯的爵位,打了他二十板子,连带着将梁家满门暂时圈在府里,准备等风头过去再把他们放出来——说实话,梁家虽然声名狼藉,但真该杀头的大罪没有,那些零零散散加起来的小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量刑了。   桓悦自认为自己行事十分周到。而事实上确实也差不多,除了倒了大霉的福容大长公主带着驸马满脸晦气入宫请罪,满朝上下居然没有半个人站出来质疑。可见梁家风评之差,安平侯世子讨人厌程度之深。   然而桓悦得意忘形,忘记了铁骨铮铮的邓大人。   邓大人老家在定州,老父老母都在老家颐养天年。元月初二一早京城城门一开,孝子邓大人带着全家回定州老家去探望父母,离开了京城,错过了安平侯世子刺驾的惊天秘闻。等他元月初九带着全家赶回京城,才听到了这个消息。   旁人对此即使心生怀疑,也不打算找麻烦上身前去深究。然而邓诲不同,他是个耿直脾气,哪怕一向看不惯安平侯府做派,更厌恶安平侯世子欺男霸女,且数日前才参奏了安平侯一本,和梁家结下了大梁子。但他听说之后察觉不对,就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他能坐到右都御史的高位,当然也不是真的全靠蛮干。于是邓大人翻翻装行李的箱子,翻出一盒定州特产花泥人,捧着进宫献给皇帝,说是想让桓悦看看定州的风土人情。   桓悦:“……邓卿有心了。”   邓大人迂回地献上定州特产花泥人,问候了桓悦,又问候了因‘救驾’仍然卧病宫中的湘平郡主,最后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安平侯府上。   “臣听说安平侯世子刺驾一案,皇上只削去了安平侯爵位,未曾进一步处置——安平侯世子若真是刺驾,安平侯府的罪名,未免有些太轻了。”   邓大人这个开头其实选得很妙:无论皇帝觉得轻还是重,只要皇帝就量刑本身做出评价,那么下一步邓大人就可以委婉且巧妙地询问皇帝有没有将案子交由三法司经手。   三法司是刑部、大理院、都察院。邓诲本身正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当然知道此案未经三法司。   重案未经三法司判定,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不符合规定的。   可惜邓大人难得迂回委婉一次,桓悦却没给他接下来发挥的机会。   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喻和在阴影处朝他示意:那代表明湘快该喝药了。而李老太医近来新换的药方奇苦无比,仿佛加了两斤黄连,明湘常常试图悄悄倒掉。   桓悦得去监视明湘喝药。   于是他轻咳一声,决定尽快打发走邓诲。   “邓卿一片赤忱,朕实在不忍虚言相告。”   御座之上,桓悦坐直了身体:“事实上,安平侯府获罪,并非因安平侯世子刺驾之故,只是事关朕的体面,不好对外直言。”   殿下,邓诲一愣。   他没想到皇帝如此直白,一时间只能接话:“臣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桓悦道,“当日宫宴,朕与皇姐约好宴后前往奉先殿拜谒先祖牌位——白日拜谒太庙,那是身为人君的责任,晚宴后拜谒先祖,则是身为儿孙的礼义。”   这一席话挑不出丝毫问题,邓诲点头:“此乃应有之义。”   桓悦道:“朕与皇姐先行离席,在永兴殿后会面,岂料见安平侯世子形容鬼祟蹑行殿后,似有不轨之心,朕和皇姐与其打了个照面,发现他全身酒气醉态狼狈,恐其冒犯殿中女眷,正欲令禁卫前来将他押下,安平侯世子竟敢对朕无礼!”   邓诲意识到不对,下意识问:“怎么个无礼法?”   桓悦微笑道:“朕当时披了件石青色斗篷——安平侯世子醉意之下,怕是将朕当做宫女了吧。”   邓诲:“!!!”   他这一刻深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入宫,多年来朝堂奏对刀尖行险养出的八风不动也压不住邓诲那颗蠢蠢欲动想要转身逃走的心。   然而现在转身就逃,那叫做御前失仪,邓诲马上就能和安平侯府享受同等待遇。   他只能木然听着桓悦把话说完:“……朕生平从来未遇如此冒犯之事,皇姐混乱中又差点被安平侯世子伤着,所以一怒之下出手重了些,又令人赏了他一顿板子,人就断气了。”   邓诲木然地看了看御座上皇帝靡丽多情,神仪明秀的面容——很好,确实有被误认为女眷的可能;再看看文德殿墙上挂着的那张弓,皇帝还做太孙时,十二岁随驾狩猎,便已经能百发百中,能开强弓了——很好,一看就远胜那个被掏空了身体的安平侯世子。   邓诲在皇帝的话中找不到破绽,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心再找了——皇帝如果真被安平侯世子冒犯,那冒犯圣驾的罪名不比刺驾小多少,安平侯世子死的不亏。   皇帝如果没有被安平侯世子冒犯,编出这一套不足为外人道的说辞来……安平侯世子也配?皇帝如果真的要收拾他,还需要大费周章地编出这种不利于自己声名的说辞?不过是一个风评极差的纨绔罢了。   邓诲:“……”   他并不想听下去,然而皇帝仍然接着道:“此事虽说不碍着什么,到底有损朕的颜面,邓卿不会出去到处乱说吧!”   邓诲连忙指天发誓。   邓大人朝堂行走多年,铁骨铮铮从不低头,生死置之度外。但人生死也分轻重,至少邓大人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是因为知道了皇帝被安平侯世子当做宫女调戏,一怒之下命人把安平侯世子打死了这件密辛。   邓大人来时步伐平稳,去时匆忙逃离。   桓悦迅速打发走了邓诲,心下满意,回头准备前去后殿时,正看见殿柱后明湘扶着柱子,笑得顿足。   “……”   回想起当日明湘笑得喘不过气的场景,再看看面前努力试图狡辩的明湘,桓悦又恨恨拧了一把明湘的面颊才松手:“恩将仇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终于好点啦,恢复更新!感谢在2022-12-21 21:39:33~2022-12-25 22:3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nnnnnn 10瓶;燏、叶鹤卿 5瓶;白泽好基友 3瓶;水晶玫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桓悦倒很善于安慰自己。   桓悦在温泉庄子中留了两日, 终究还是该回宫去了。   大晋惯例,每年元月十五各部院开印,这意味着百官的年假结束, 而皇帝也回到了三日一朝、奏折无数的生活中去。   既然要上朝, 要处置政事,桓悦就不能再住在温泉庄子里了,圣驾需得   PanPan   提前一日回宫。   次日桓悦便要动身回宫,于是明湘提前一天找盛仪郡主借了些清溪小筑中豢养的戏班琴师歌伎, 顺便顺走了盛仪郡主好不容易弄来的两坛春日醉,在温泉庄子里为桓悦设宴送行。   桓悦大为感动,不由得道:“其实皇姐,城内城外骑马只需要一两个时辰,我闲下来就能过来探望你。”   明湘反手拍拍他的手背,微笑道:“给你饯行只是顺便, 我听说妙仪新得的这个戏班唱南朝新戏《鹊踏枝》很是不错, 正好趁机借来听听。”   桓悦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只被泼了盆冷水、尾羽都垂落下来的雪白长尾山雀, 他抬起睫毛浓密的美丽眼睛,半嗔半怪地瞟着明湘, 似乎是在无声地控诉明湘,要她改口。   明湘失笑。   她坏心眼地看了一眼桓悦,偏不改口, 反而看向台上身形曼妙婉转的花旦, 抓了把金瓜子对梅酝道:“唱的好,赏他们。”   梅酝应声而去。   明湘不改口,桓悦倒很善于安慰自己。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接口道:“皇姐怎么爱看这种戏了?我记得从前皇祖父在畅音阁带着咱们听戏, 皇姐从来都是随便点两出。”   “你知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桓悦诚实摇头, “不过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千金小姐爱慕落魄寒门书生的俗套戏码。”   “你说对了。”明湘道,“这出戏唱的是一位吴姓小姐,闺名静容,其父为当朝侍中,祖上六代钟鸣鼎食,吴静容本身亦是貌美才高,然而这一位十全十美,家世人才无一不出挑的小姐,一日随母进香时不慎落下了一块亲手绣出的锦帕,帕子一角还缀着吴小姐的闺名。”   桓悦大皱其眉,隐隐已经猜到了后续发展。   果不其然,明湘一拍手:“贴身锦帕失落,恐有碍女子名节,吴小姐自然着急去寻,忽然遇见一位青衫书生,手捧锦帕温柔询问‘此物可是小姐失落?’,吴小姐含羞带怯接了锦帕,手指与那书生一触即分——”   桓悦面容有些微的扭曲,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石青色外衫,大感晦气。   明湘:“接下来的戏码,正如你所想,无非是吴小姐神女有心芳心暗许,那书生一见钟情襄王有梦,二人千里姻缘一线牵,最终私下里暗定终身,然而吴家簪缨世家,怎能容千金贵女下嫁穷苦寒门?当然是残忍无情棒打鸳鸯。”   台上的‘吴小姐’忽的拔高声音,凄厉地哭道:“——王郎!”   “别说了别说了!”桓悦面容扭曲,“这种前人写了无数次的陈词滥调,怎么还有拿出来翻新的一日!”   “别急!”明湘笑吟吟道,“大结局自然是书生展露才华出人头地,吴家慧眼识珠风光嫁女,但是这么老套,理应根本没人爱听的戏,你说为什么还能在南朝重新传唱出来呢?”   桓悦一怔,若有所思。   明湘接着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鹊踏枝》这出戏,是去年十月突然盛行于南朝,然而到了十二月,南朝几乎已经没有这出戏的风声了。”   她幽幽一叹:“你猜猜,是谁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这出难看的戏盛行整个南齐,又是谁能让《鹊踏枝》短短一个多月内销声匿迹?”   桓悦面上对于这出戏的嫌弃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缓缓蹙起眉,慢慢道:“南齐皇帝想推动世家接纳寒门,竟然只能通过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试探吗?”   ——《鹊踏枝》中,吴小姐出身世家大族,而捡到她锦帕的‘王郎’只是一名寒门书生。南朝士庶有如天堑,王郎身为寒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到士族千金,因此《鹊踏枝》在南朝,根本不存在任何成真的机会。   作为一出戏,它当然是老套、陈旧的,然而假如将这出戏从盛行到消失的过程剖开来看,则能发现它从头到尾似乎都存在着怪异之处。   “南齐的朝堂上,一向是‘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士族把握高位由来已久,南齐这些年又没能出一个如魏晋时王导谢安之类的人物,自然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明湘望着戏台上扮相优美的花旦,缓缓道:“南齐这位皇帝,想来也不甘心面对注定没落的命运,所以他想试探士族的态度,能否往朝堂中引入寒门血液。”   “然而士族是短视的——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南朝国祚能否长久,只在乎士族利益不能受到损伤,因此《鹊踏枝》的消亡,就是他们对皇帝的回应。”   毫无疑问,这是一记不软不硬的回击,对于南齐皇帝来说,自然是脸面有伤。   “所以在十一月末,南齐皇帝下定了决心,起用陆兰之。”   明湘玉手托腮,笑盈盈望向桓悦:“衡思,这是天赐的机会,让我们拥有了一个装满士族的南齐朝堂作为对手。”   天光自窗中洒落,映在明湘雪白的面颊之上。她乌黑的鬓发挽成堕马髻,琳琅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敲击间发出动人的脆响。   她朝桓悦眨了眨眼,眼中泛起灵动而狡黠的光彩:“现在,你还觉得这出戏难看吗?”   .   “老板,住店。”   鸿运客栈的掌柜从柜台后转出来,招呼伙计过来接待客人,一边忍不住用眼角斜瞥面前的青年。   青年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穿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蓝衣衫。然而这种能化神奇为腐朽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然也不显得黯淡,仿佛被青年穿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流气质。   哪怕穿着最朴素的衣衫,他也像个行走在山野间放歌长吟的名士。朴拙的衣衫被他穿出了十分的光彩,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自在放旷。   掌柜禁不住又偷瞥了青年一眼,心想这大概是哪家的贵公子隐姓埋名出来游历。   青年身后的随从上前一步,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要一间上房。”   银子雪亮,成色极好。掌柜看着这一锭银子,一瞬间笑开了花,忙不迭道:“您来得巧,上房只剩最后一间,这就命人带您去!”   “掌柜生意挺好。”青年笑了笑。   掌柜迎来送往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人,猛一看到这个气质旷达的青年如此和善,颇为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承蒙各位客官关照罢了,开年就是春闱,全大晋的读书人都赶着往京城去,所以这几天生意格外好做。”   “哦?”青年饶有兴趣地抬头环视四周,“这里现在住的,都是读书人吗?”   “那当然!”掌柜一拍大腿颇为自豪,“不是我吹牛,您看看,我们鸿运客栈,那是人如其名,当真有鸿运当头,想当年有位举人上京赶考,途中投宿我们鸿运客栈,嘿呀,结果那年春闱,这位举人老爷一举夺魁,当上了状元公!这下全嘉州的人都知道我们鸿运客栈住过状元公,每逢春闱秋闱,读书人到了洛城,都先来鸿运客栈,除非我们客栈住满了,否则绝不选其他客栈——各位举人老爷都想讨个吉利,沾一沾状元公的喜气!”   “那当年状元公住过的那间房……”   掌柜一拍大腿颇为惋惜:“您来迟了,那间房九日前就有人一掷千金定下了!就连那间房的前后左右,都已经挤满了人。”   青年:“原来如此。”   他又问:“对了,敢问老板,知不知道近日有什么商队车队北上,我们主仆寥寥几人上路不大安心,假如跟着商队一起走,掏些银子求得庇护也可以。”   掌柜又一拍大腿:“您问对了!”   他转头掏出纸笔:“您在这里留个名,这几天来问这个的举人老爷不少,我这里识得几家商队的当家,有消息了就告诉您。”   “多谢老板。”青年提笔在纸上写下名字,掌柜定睛看去,是‘兰鹭’二字。   掌柜将纸收起来,随口又问道:“对了,我看您不像是进京赶考的模样,方便问一句,您是出去探亲访友,还是游学读书?”   “都不是。”青年和气地笑笑,“我父亲前些年去世了,他纳的一方妾室趁此机会带着女儿卷了家财跑了,最近又听到了她们的消息,身为人子,总要为父亲做些什么。”   “……”掌柜万万没想到会听到一番自来熟的家族密辛,一时间瞪大了眼不知说什么,半晌挤出一句,“……您,您这是去找妹妹的吗?”   “妾室的女儿不是我妹妹。”青年了然一笑,“妾室倒确实是我父亲的妾室。”   掌柜再次茫然地瞪大眼,恍惚中脑海里生成一出错综复杂爱恨情仇恩怨大戏,连带着看青年时,都仿佛想象出了他父亲脑袋上的绿光。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点~下午吃了药一直昏昏沉沉没力气,明天照旧还是晚十点前更新六千字作为补偿,以后也会尽量多写一点~   注: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谚语,刚能在车上坐稳的小孩都可以担任著作郎,只会问候体中何如的后生都能当秘书郎,讽刺魏晋南北朝选用官吏不看真才实学。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陈情表》感谢在2022-12-25 22:39:30~2022-12-26 22:4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L 245瓶;所谓 16瓶;夹心小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皇姐也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住啊!”   陆兰之衣摆拂过客栈长长的走廊, 他灰色的靴子不疾不徐地敲击地面,带起微不可见的细小尘埃飘散在空气里。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两名伪装成随从的采莲司镇抚使检查过四周, 确定无人窃听, 才低声道:“大人身份尊贵,亲自渡江北来,未免太过冒险。”   采莲司设一正使、二副使,再往下便是镇抚使。眼前这两名镇抚使看着貌不惊人, 实际上都有从三品官职在身,是采莲司中地位很高的大人物了。   陆兰之揭开茶盏。   茶水温凉,他也不喝,只捧着茶盏看了几眼,似笑非笑道:“当年父亲单人独骑多次北上,将整个晋朝玩弄于鼓掌之中, 我身为人子心中歆羡, 理当效仿父亲, 扬其身后声名。”   两名镇抚使神色怪异地对视一眼。   他们都是陆党的忠实党羽,陆彧当年以一己之力, 使得采莲司力压南齐朝廷上下,连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公卿也要忌惮采莲司的赫赫威风。纵然陆彧十几年前身死,陆党分崩离析, 仍有忠于陆彧的人不愿转投他人。   如今陆兰之接替崔冀, 再次成为新任采莲司正使,陆党党羽自然欣喜若狂。然而经过这些时日,他们隐隐察觉, 面前这位新任采莲司正使, 陆彧唯一存活的嫡子, 对他父亲的态度很是有些晦暗不明。   方才在楼下大堂中,陆兰之说出的那番话,可不像是多么珍视陆彧身后声名的模样。   但这毕竟是陆氏父子之间的事,旁人不好擅自评说。于是其中一名镇抚使岔开话题,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左右下望,口中低声询问:“不知大人眼下有何安排?卑职也好先派人打前站。”   “急什么?”陆兰之慢悠悠地笑,“等过两日,跟着进京的举子慢慢北上,沿途走走看看,我们不着急。”   两名镇抚使对视一眼,彼此都摸不清楚正使心中所思所想。   ——难道他冒险北渡,只是为了来晋朝游山玩水不成?   笃笃两声,有人敲响了房门。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身着褐色布衣的中年人,衣衫简素而干净,客气地问:“请问兰兄在吗?”   兰鹭是陆兰之入住时留下的化名,这个身份在北朝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不该有任何人知道。镇抚使眼底暗含警惕,谨慎地问:“您是?”   “在下杜世林,郑县举子,和其他几位同窗一起往京城赶考,听掌柜说有位兰兄想和我们一起?”杜世林朝屋内张望一眼。   “是我。”陆兰之已经走了出来,朝杜世林依样行礼,“杜兄好,不敢当一声兰兄,唤我兰鹭即可。”   他身上有一种名士特有的潇洒,这种气质恰恰是大多数读书人所推崇的。陆兰之请杜世林进来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对方的底子套的干干净净。   杜世林和其他几个举人都是嘉州郑县人,按理说官府会派专员送本地举人上京,然而杜世林等人一门心思想提前上京安顿下来备考,着急往京城去,就只能自己先行一步。   嘉州在晋朝最南边,和京城一南一北路途遥远,上京没人结伴不够安心,杜世林是个十分热心肠的人:“贤弟既然要北上,那就和我们一起,反正都是往北,结个伴相互照料也是应有之义。”   “那就说定了。”陆兰之笑道,“一路上还要麻烦杜兄多多照料。”   杜世林摆手道:“不必客气,都是嘉州人,出门在外就该相互照应,晚上我们几个要一起讨论经义,兰兄要不要一起来?”   “好啊。”陆兰之一口应下。   送走了热心的杜举人,陆兰之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看见了吗?”   镇抚使不明所以:“看见了……什么?”   陆兰之凝望着闭合的房门,轻声道:“这就是晋朝的未来。”   晋朝的未来,是由无数个出身高低不同的读书人组成的。他们经过数十年甚至几十年的苦读,一步步将无数同年踩在脚下,最终磨砺成顶尖的人物,站在朝堂上,站在权力之巅。在他们攀上权力的顶峰之前,他们不能犯错,因为有更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将晋朝的未来带向何方,但总之不会比南齐更差。   而齐朝的未来是什么呢?是陆兰之可以一眼望见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博学的寒门子弟只能做高官掾属,士族嫡系的子弟则从出生时起就注定了会手握重权,哪怕他是个白痴,也会是个位高权重的白痴。   两名镇抚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陆兰之站起身。   他走到窗前,北地干燥的寒风吹入窗中,吹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他的父亲陆彧当年是南朝出名的美男子,陆兰之长相并不肖似父亲,容貌只属端正。然而这一刻他收敛起所有表情时,两名镇抚使突然发现,父子二人沉下脸时,其实极其相像。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陆兰之淡淡道,“这一切,本来应该父亲在十多年前就做好的,可惜了,现在父亲所作的一切,都尽数付诸东流了。”   十多年前,陆兰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时,他的父亲陆彧亲手送走了府中一位深居简出鲜少露面的宠姬,将那位容貌倾国的美人化作了一朵深深楔入大晋的睡莲。假如运用得当的话,那朵睡莲本来应该成为采莲司手中最具价值的暗探。   然而陆彧死了,死在士族的逼迫、皇帝的疑忌之下。那朵睡莲脱出掌控,盛开又迅速凋败,而她的女儿,已经完完全全无法控制,甚至成为了采莲司最大的敌人。   而齐朝的损失不止于此。他们损失掉的不止一枚楔入晋朝心脏的暗探,还有或许是终齐一朝唯一一个南北统一的机会。   十多年前的南齐,有手掌大权说一不二的采莲司正使陆彧,有身经百战正当盛年的名将陈桥,更重要的是,南齐局势尚未糜烂至斯,仍然有与北方一战的能力;而北晋皇帝痛失爱子,军中没有第二个声名能与陈桥一战的名将,短短四年内又经历了两次大灾,人力物力都在极度疲惫之时。   那是南齐最后一个南北统一的机会。   如果庄宗没有选在那个时候诛杀陆彧的话。   陆兰之低眉看着窗下,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叹息。   “不该让她成长起来的。”   镇抚使不知道明湘的身份,却知道陆兰之手中确实有一枚陆彧留下的暗棋,并且为之花费了很多心思试图重新接回,会意道:“您是说那朵睡莲?如果不能重新接回联系,不如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镇抚使话中的深意,其实是采莲司在面对叛变睡莲时的最后一种处置方式:杀鸡儆猴。   如果睡莲投入晋朝怀抱,那就诛杀睡莲留在南齐的一切亲眷,伺机下狠手刺杀叛变睡莲,用以警示其他还潜伏在晋朝的睡莲;如果睡莲只是单纯想要逃离采莲司的控制,那么可以直接公布睡莲身份,不费一兵一卒,既损伤了晋朝颜面,又能借晋朝之手将睡莲处置掉。   陆兰之古怪地一笑。   他说:“不。”   “现在公开她的身份,只会给她处理流言、洗刷清白提供机会,只有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地点公布,才能让她来不及反应。”   陆兰之慢慢否决了镇抚使的提议。   他临窗下望,看着街边店铺前未曾摘下的花灯,看着街边奔跑玩耍的小童,看着喧哗鼎沸的人流,慢慢地、低不可闻道:“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本领吧。”   那一丝古怪的笑容渐渐扩大,陆兰之抬起手,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一下。   他的手指继续上移,最终停留在上方的位置。   “你,能找到我吗?”   .   当晚,温泉山庄   温泉庄子地下连通着温泉水,因此修葺这座别馆时,刻意引地下温泉修出了两口温泉池。   明湘泡在温泉中,泡得昏昏欲睡。   她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深口木盘,盘中装着一壶银针,正散发出淡淡茶香。   明湘把木盘推远了些,免得自己失手掀翻了它。   她雪白的肌肤因长时间浸泡在温泉水中,微微泛起绯红。明湘低头凝视水面,清澈的泉水中倒映出她的右侧锁骨下,浮现出一点奇异的血红轮廓,是朵盛开的睡莲。   能使睡莲浮现的方式不只有酒水冲洗,长期的温度升高也会让它隐隐显形。   这其实是一幅令人遐思无限的图景。然而明湘注视着她肩头倒映出的睡莲倒影,眉头一点点拧紧,抬手抚摸上那一处,露出了几近嫌恶的表情。   她时常会痛恨这朵盛开在她身上的睡莲,因为在明湘眼里,它象征的是为人所控的身不由己。   明湘此生最恨受制于人。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用力,指尖几乎要楔入血肉之中,却在感受到疼痛时蓦然清醒过来。削葱一般的指甲刺破了皮肉,一滴极小的血珠颤巍巍涌出来,凝固在她锁骨下方的睡莲红痕之上。   明湘突然想起母妃右肩上那片狰狞伤痕。   母妃对这朵睡莲的痛恨比她更甚,甚至痛恨到了不惜下手用烧红的炭按在肩膀上,试图用这种剧痛的方式将它除去。然而伤疤深入血肉,那朵睡莲却还是顽固地存在于血肉之下,似乎只有挖去血肉,剔走骨骼才能让它彻底消亡。   武安王妃严重烫伤了肩膀,消息一瞬间传到了先帝那里,尽管母妃声称自己神智恍惚时不慎摔倒打翻了炭盆,但先帝还是坚持认为凝和殿宫人照顾王妃和郡主不力,撤换处置了大批宫人。母妃没有办法,只好停止这种自毁的行为。   那朵睡莲有如跗骨之蛆,直到柳饮冰深埋于西山陵下,都没能摆脱它的纠缠。   她放开手,凝望着水中单薄的倒影,突然呛咳起来,越咳越用力,渐渐缩成一团。   泉水温热,明湘却觉得有些寒冷。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寒冷,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水面上。   “郡主。”守在外间的梅酝闻声挑起帘子朝内张望,“郡主没事吧,奴婢进去好吗?”   听到梅酝声音的瞬间,明湘下意识将自己沉入水中,遮住肩头的那朵睡莲。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必再隐藏了。   明湘扬声:“进来。”   梅酝捧着雪白的中衣进来:“郡主,皇上在寝室内等您呢。”   “衡思来了?”明湘披好衣衫,由梅酝给她绞去发丝上的水珠,快步而出。   桓悦正坐在明湘寝室外的小厅里,信手翻阅着明湘收藏的某本文集。听到明湘的脚步声,桓悦愉快地抬起头来,笑容却在面上顿住:“出什么事了?”   “什么?”明湘一怔。   “皇姐哭过了?”桓悦细细打量着明湘的面容,见她下意识侧了侧脸,更加肯定,“出什么事了?”   跟在明湘身后的梅酝:???   “没什么。”明湘知道瞒不过桓悦,在他对面落座,“想起了母妃而已,没有事——你怎么晚间过来了?”   桓悦不知想了些什么,神色微微变幻,没有立刻回答明湘的问题,反而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温声道:“皇姐放心。”   明湘疑惑:“?”   桓悦认真道:“我会保护你的。”   明湘:“哦。”   她意识到桓悦误会了,却不否认,只微笑道:“我相信衡思。”   她轻轻挣了挣,想将手从桓悦手中抽出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桓悦慢慢松开了手,他一时忘形,只顾着朝明湘表达诚心,忘记了隔着衣袖去牵她的手。因此虽然松开了手,掌心还残留着柔软温热的触觉。   “我想起来一件事。”桓悦轻轻道,“往后几个月,皇姐最好托辞生病不要轻易出门,可能会有很多人上门烦扰,不管是谁来,皇姐都可以推拒不见,哪怕是郑王叔祖、梁王叔祖,只管推到我头上就好。”   明湘抬眼,若有所思:“你要对叶问石动手?未免太急……”   她的话刚出口就转了个大弯:“不对,宗室不得过问朝政,你……想拖延立后的时间?”   湘平郡主低调做人却声名在外,想结交她的人很多,敢直接上门的人少,按桓悦所言的情况,明湘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桓悦的态度和他冒雪前来郡主府那日一样,他暂时无意充实后宫,想拖延时间。   桓悦垂下了漆黑的睫羽,没有否认。   明湘知道,他这其实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皇帝已经十六岁了,立后纳妃、开枝散叶近在眼前,朝臣宗亲都在盯着,他拖延不了太久。   明湘其实很擅长顺从,这种顺从不是毫无意义的盲从,而是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对她在意的人的一种纵容。她纵容桓悦、纵容盛仪郡主,因为她在乎他们,故而愿意最大限度地尊重他们的选择,给他们自由。   从小到大,在不关乎原则的细节之处,明湘不知道纵容过桓悦多少次。而桓悦也回报她,在大事上从未让她失望过。   不成婚并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至少明湘这样认为。   她自己已经十九岁了,从未考虑过并且也不打算考虑婚事。盛仪郡主比她还大一岁,早就说过这辈子不打算成婚,要带着她那满园子的俊俏少年过上一生。   明媒正娶的郡马会衰老,而盛仪郡主豢养的‘幕僚’永远俊俏。   但明湘在意的不是皇帝是否成婚,而是她对皇帝心思的揣摩是否准确——明湘之前认为,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   然而雪醅调用人手去查,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查出来,和皇帝见面最多的除了御前宫女,第一是明湘,第二是太后。   明湘一度怀疑白部的办事能力,雪醅大感冤枉,鸾仪卫不敢大张旗鼓去查,生怕惊动皇帝,又不能把手在宫中伸得太长,束手束脚,就算皇上心中真有那么一个属意的皇后人选,鸾仪卫也没机会发现。   明湘想想也是,加上后来许多事堆积在一起,她根本没心思再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今日,她心中的猜测再度晃晃悠悠浮出水面。   不得不说,明湘其实非常在意她对皇帝心思的把握程度。尽管揣测圣意是大罪,但所有人都在暗中无休无止地揣测,朝臣、宗亲、勋贵、南齐都在试图把握住皇帝的心思,明湘当然也不例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她总能准确地把握住皇帝所思所想,才能数十年如一日保持住自己的地位。   但明湘很清楚,皇帝现在最亲近的是她,不代表一辈子最亲近的都会是她。   至亲至疏夫妻,天底下最热烈最浓厚的情感大多来自爱侣之间,到那时,姐弟之间的情谊就要往后站了。   所以提前知道未来的皇后是谁,宠妃又是谁,对明湘来说其实很重要。在人选昭告天下以前,她可以通过对桓悦的影响力影响皇后的人选,但一旦明发圣旨尘埃落定,即使皇帝也不能轻言废后。   “你有属意的人选了?”明湘心中所思所想千回百转,然而表面上却露出了揶揄的神情。   桓悦长睫一颤,那双美丽的、桓氏标志性的丹凤眼抬起来看向她,眼中闪烁着有些奇异的光芒。   明湘犹自不觉。   她暗叹一声孩子大了,不如小时候乖巧听话,她问一句就乖乖全说出来:“衡思如今有秘密了,竟然也不告诉我,罢了,你不说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多问。”   明湘反手拍了拍桓悦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你记住,皇姐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你想立谁做皇后,我都支持你。”   桓悦眼梢一垂,漆黑的睫羽遮住眼底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轻轻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失落,又仿佛带着无尽的惆怅。   “皇姐会永远支持我吗?”桓悦轻轻将明湘的话重复了一遍,“无论是谁?”   那一瞬间,明湘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古怪。但那点异样消失的太快,快到她没来得及抓住细细品味,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对。”明湘点头道,“这么多年,哪一件事我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桓悦停顿片刻,笑了起来,那个笑容里暗藏着很多复杂的意味,最终只化作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记住了。”   “皇姐也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住啊!”   作者有话说:   明湘:离正确答案就差一点。 第27章   “你知不知道皇上属意哪一位?”   徽宁四年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 在含元殿中举行。   散朝后,户部尚书王知搓着手,三步并做两步钻进文渊阁中, 先端起热茶喝了一大口, 然后开始过目奏折。看着看着,突然啧了一声,将其中一部分折子分门别类挑出来,往左侧案上一摞。   身后的刑部尚书章其言抱着官帽经过, 闻声好奇地看过来:“那是?”   王知虚点了一点挑出来的折子:“看见了吗?全是上书问候的闲话,要不就是请皇上立后——这个得放到最后。”   章其言会意的点点头。   皇帝每日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内阁要做的就是事先将奏折过目票拟,然后送上去由皇帝再次过目批红。既然内阁要在皇帝看到之前先把一把关,那么呈递奏折也要分好轻重缓急的顺序。   毫无疑问,那堆没什么价值的闲话就是最轻最缓的部分。   “等等。”章其言突然惊觉, “我来这里好半天了, 首辅次辅和陈靖他们三个呢?”   目前内阁一共六人, 首辅叶问石、次辅杨凝、皇帝的心腹兵部尚书柳恪行排第三,然后就是户部尚书王知、刑部尚书章其言、礼部尚书陈靖。   柳恪行自不必说, 那是皇帝心腹,每次散朝都要被皇帝单独留下,那其余三人哪里去了?   王知瞥了一眼章其言, 对他做了个口型:“文德殿。”   章其言眉头一动, 却没有进一步追问。   王知低下头,提笔继续票拟。然而偶尔抬眼望向文德殿的方向时,眼底却生出淡淡的忧虑来。   和杨凝朋友多年, 有些话甚至不必杨凝多说, 王知便能明白他的意图。杨凝应该在私下里得到了皇帝的某种授意, 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有风险的路。   ——他要和叶问石站到对立面去,帮助皇帝打压叶问石身后的云州学派。   至于怎么做,杨凝不会说,王知也不会问。唯一可知的是,一着不慎,杨凝就会赔的满盘皆输。   毕竟叶问石那个老家伙,可不是好对付的。   王知在内阁中吃了午饭,批完了手边所有的奏折,中间又出宫回户部转了一圈。直到天色暗下,王知抢在宫门下钥之前回了文渊阁,今夜轮到他值夜。   白日值守的阁臣是章其言,王知回来时,章其言正和御前太监喻九在阁中说话,见王知回来,喻九起身朝王知一礼:“奴才见过王阁老。”   王知的官位是户部尚书,这是正二品实职,在外多被尊称一句大司徒。但在文渊阁中,则以王知的阁臣身份为准,故而喻九唤的是王阁老。   “九公公喝茶。”王知客气道。   大晋历代帝王对太监一向持打压态度,喻九丝毫不敢在重臣面前拿捏架子,笑道:“奴才奉圣命来跟章阁老传句话,这就该走了,阁老安坐,不敢劳动您。”   喻九说得虽然客气,章其言和王知也不好慢待天子随侍,还是起身将喻九送到门口。王知一转眼见章其言满脸笑意,凑趣道:“有什么好事不成?”   “不是什么大事。”章其言嘴上说得轻描淡写,“我有个隔房的侄女,蒙湘平郡主看重,带在身边教导了几日,这孩子机灵,皇上和郡主便说让她先进宫做几年女官,正正经经宫中行走呢!”   王知一怔:“这倒是件好事,不过你们家真舍得让孩子长长久久做女官?”   宫中充选女官,一般挑拣的是身家清白,长相端正的良家子。家世往往不会太好,因为做女官大都是终身制,宫女年满二十五还能放出宫,女官多半要在宫中待一辈子了。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不愁嫁,自然没有必要进宫去侍奉人。   章其言谦虚道:“那孩子颇有点痴心,口口声声说想做女官,她的父母拦不住,原本也是不合规的,但郡主说她机灵,皇上赏了个正八品贞仪的职位,命她先去凝和殿当差。”   他口中说的豁达,实则还是因为受了安平侯世子一事的牵连,不得不豁达起来——安平侯世子一事,皇帝对外声称是安平侯世子刺驾,实际上事发当晚,刚随从伯母回到家中的章怀璧就被带走了。   章其言大惊,不知这个一向温顺的侄女犯了什么事。第二日悄悄进宫面见皇帝,桓悦倒也没瞒他,章其言这才知道,这件事居然还跟章怀璧有关系。   不管怎么看,章怀璧都纯属倒霉,遭遇了无妄之灾。但她没有在遭遇威胁之后及时出面检举,导致湘平郡主因此受伤,章其言很担心皇帝和郡主会因此迁怒这个不幸的侄女。   好在苦主湘平郡主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很是同情章怀璧,醒来之后又把她叫进去安慰,章怀璧趁机提出,愿意一直侍奉在郡主左右做女官,不想嫁人了。   明湘当时没有立即答应,让章怀璧再考虑几日,转头和章其言通了个气。   ——毕竟她和章其言关系一直很好,如果不打一声招呼,为此影响了两人关系,实在是得不偿失。   章其言:“……”他完全不知道啊!   他回家之后把侄女叫过来问话,见章怀璧态度坚定,转念一想,觉得长久做女官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反正以章怀璧的心性,做女官能不能出头不好说,总之不会闯出来大祸,退一步来讲,要是将来章怀璧又不想当女官了,湘平郡主也不至于硬扣住她不让出宫。   章其言默许,章怀璧坚持,明湘正好想找个聪明机灵的人长长久久打下手,转头就跟桓悦提了一句。   明湘的事桓悦从来都放在第一位,开印第一天,他依次召见了三位阁臣,批红了内阁呈上来的所有奏折,还不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命喻九给章其言传了个话——正八品贞仪女官的册封甚至都不必经过正式下诏,一句口谕即可。   有了这句口谕,从这一刻开始,章怀璧就是凝和殿有品有级,皇帝亲封的正八品女官了。   .   桓悦在朝堂上和叶问石斗智斗勇时,明湘和盛仪郡主在温泉庄子里泡温泉。   天色渐渐黑了,盛仪郡主隔着两口温泉池之间的屏风,朝明湘探头探脑:“阿湘,我能过去和你一起泡吗?”   明湘坚定地:“不行。”   “为什么。”盛仪郡主披上雪白的长袍,赤着脚从池中走上来,绕过屏风来到明湘池畔,“阿湘,我下去啦!”   明湘把自己掩藏在水面的梅花花瓣下,遮住肩头浮现的红痕:“不行,你就待在那里。”   盛仪郡主鼓起面颊,在池畔坐下来:“你别害羞呀,我一个人泡没趣!”   明湘失笑:“你觉得怎样算是有趣?”   盛仪郡主不假思索道:“譬如屏风后面可以叫几个我养的琴师来奏乐唱曲,或者找几个……”   “不了!”明湘迅速而残忍地截断了盛仪郡主的提议,“你还是没趣着吧。”   盛仪郡主:“哦。”   她失望地提出了新建议:“那你快点出来,我们去吃拨霞供,今日庄子上给我那里送了许多新鲜的土产,厨房有新鲜肥美的兔子,正宜吃拨霞供,我叫我的人把东西送来。”   盛仪郡主在吃之一道上颇为精通,明湘顿时精神起来:“你等等,我立刻就来。”   她和盛仪郡主披了衣裳,坐在榻上由侍女绞干头发。   清溪小筑送来的东西装了半车,来人在院中和侍从交接。梅酝挑了帘子去小厨房端茶水,突然哎呀一声,撞在了柱子上。   小厨房的侍从全都来扶:“梅酝姑娘当心,这里路滑。”   梅酝避开其他人的手,端着茶盘站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清溪小筑来人身上瞟来瞟去。   对方对她回以憨厚朴实的笑容,有一种不太聪明的真诚。   梅酝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清酌!清酌你怎么混进这里来了!   清酌的首领也叫清酌。   明湘召他们入京,其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即用清酌的一部分人手搅乱整个京城,必要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冲击贵胄府邸甚至皇城,制造严重动乱,从而为明湘提供脱困的机会。   但桓悦的表现没有让明湘失望,因而清酌也就不必冒险。偌大一批人手,长期滞留在京中难免会引起八方注意,明湘索性下令,将清酌打散拆分,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身份潜伏,一旦接收郡主府号令,再立刻汇聚出动。   梅酝和清酌的首领打过照面,依稀记得对方看起来很是端正文雅,岂料今日再见,五官依稀熟识,然而整个人摇身一变,变得宛如勤勤恳恳耕种多年的老农民一般憨厚朴实,梅酝见了他都忍不住想向他请教增长田力的十种办法。   她一边说着没事没事一边朝阶上走,转身间不动声色地朝清酌递去一个眼神,询问他是否有事要面见郡主。   接收到梅酝眼神的清酌八风不动,仍旧用一口纯熟中略带京城口音的官话,朝侍从认真讲解每一样东西的做法。   梅酝:“……”   她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这位干一行爱一行的同僚,端起茶盘朝回走去。   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郡主好不容易松快下来一点,梅酝私心里实在不愿再看见明湘重新烦扰的模样。   “二十一那日有个花宴。”盛仪郡主一边用银箸拨着碟中兔肉,“成国公夫人办的,你去不去?”   “我去做什么?”明湘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收到过成国公府的花宴帖子,“说实话,我和勋贵之间来往不多,跟成国公关系也只算是平平,去他府上不大自在。”   “……谁要你冲着成国公去的。”盛仪郡主无语凝噎,“成国公夫人设的宴,请的是各家女眷,说是成国公府的暖房里培育出了一盆难得的绿梅,诚邀众人观赏。”   明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盛仪郡主道:“是啊,谁都知道他们打的主意其实是为他们家嫡出三小姐造势,据说成国公的三女儿容貌绝伦,知书达理,很有几分皇后的品格呢——当然,这话是私底下众人议论,成国公府还没胆大到这个份上。”   “京中能与成国公府三小姐相较,甚至压她一筹的闺秀,便只有叶家的五小姐了,到底叶首辅是清流文臣出身,叶五小姐的才学倒是极有名气。”   盛仪郡主最后道:“你要不要去看看?现在私底下有人胆大包天,敢偷偷压这两位小姐的注,看最后谁能当上皇后——这犯忌讳的话我只跟你说,千万别告诉皇上。”   “对了。”盛仪郡主悄悄道,“你知不知道皇上属意哪一位?若是你有消息,不妨让我大赚一笔。”   明湘抬头看着她:“你也悄悄参了一注?”   盛仪郡主诚实摇头:“没有,我觉得他们很无聊,但是如果能赚一笔,我就立刻去参一注。”   明湘简直要被盛仪郡主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噎住。她摇了摇头,唇被碟中的茱萸酱辣得泛红。   “京中闺秀这么多,我不知道皇上到底属意谁。”   盛仪郡主大惊:“你也不知道?”   明湘慢吞吞将后半句话补上:“但是我知道,叶小姐绝对没有机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早一点,这一章过渡比较多~另外桓悦的心思快要挑明了,预计六章之内,大家不要养肥~   感谢在2022-12-27 22:11:39~2022-12-28 17: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所谓 5瓶;浅海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明湘遭遇道德绑架,挣扎力道倏然减弱。   “皇姐要去成国公府的花宴?”桓悦轻声重复了一遍。   每日在京城内外来回奔波传话的御前侍卫:“是。”   桓悦一手支颐, 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拈着一本奏折的嵌金封面。他毫不留情地拎起那本奏折,将它抛到一边:“这是好事——嗯,珠光锦华彩灿烂, 最适合皇姐, 喻和去内库里把剩下的珠光锦全都取出来,明日送给皇姐制新裙。”   喻和应声。   桓悦翻了翻成堆奏请立后的奏折,随手点了点:“告诉内阁,再有这些废话连篇的折子, 全都像今日这样分成一类放在一起,省得浪费朕的时间。”   他看了看殿外黯淡下来的天色,喻九小声禀报:“皇上,王顺派人递了消息,福容大长公主下午进宫探望太后,现在还没出来, 派了人来请旨, 说是今夜想留宿慈宁宫。”   桓悦漫不经心道:“那就让她留下。”   他将朱笔放下, 突然又是一笑:“皇祖母还是不肯见人?”   喻九道:“是,据王顺说, 太后如今每日只肯待在慈宁宫佛堂里,只许慈宁宫的顺仪女官郑氏入内服侍,连福容大长公主也不肯见。”   桓悦若有所思地一笑。   “不用理会皇祖母。”他淡淡道, “她这是逼着朕将梁家的爵位还回去呢。”   太后自囚宫中, 原本长此以往确实可能会传出对皇帝不利的不孝流言。然而太后之前最不该做的,就是试图公然插手朝政,甚至因安平侯世子被鸾仪卫抓走之事公然在内外命妇前折辱湘平郡主。   后宫不能干政, 这是大晋开国以来的铁律。   太后如果不插手朝政——至少不在明面上插手朝政, 有她先帝嫡妻的辈分在, 她就是再刻薄、再难缠、再生事,桓悦和明湘都拿她没办法。   但自从增化巷坍塌,太后派女官去文德殿请桓悦,将太后与安平侯的紧密牵连暴露在朝臣面前时,就注定了她失去了朝臣的支持。而她当着内外命妇令湘平郡主罚站在冷风中,将皇家争端置于台面上之后,又失去了以郑王为代表的宗室的支持。   在太后接连走错两步之后,她很难再借助物议对桓悦造成其他影响。   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太后毕竟是太后,真正导致她困守慈宁宫,毫无办法作为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既没有手腕,又没有一个坐在皇位上的血亲后嗣。   .   “你以为哀家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后讽刺地冷笑起来。   福容大长公主蹙眉:“母后!”   她想说母后你不要再闹了,只要你肯丢下梁家的烂摊子不管,你依然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   然而太后先一步说出了口:“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不是哀家的嫡亲孙子!”   福容大长公主怫然变色:“母后慎言。”   太后不理,只是冷冷道:“若是坐在哀家这个位置上的是柳燕然,皇帝敢削柳家的爵位吗?皇帝舍得削柳家的爵位吗?他亲娘没了十年,还知道拉拔赵家,哀家还活着,就连自己的亲弟弟、亲侄儿都保不住了。”   为尊者讳,福容大长公主从未听过柳燕然这个名字,也能猜出这是昭贤柳皇后的名讳。她惊的面色几番变幻,最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母后。”福容大长公主咬着牙道,“儿臣求您,替儿臣想想、替驸马想想,康儿连话都不会说,他是您的嫡亲外孙,您也替他想想。”   太后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她很快别开了眼。   “在你心里,哀家就是个无事生非的老婆子,是不是?一天到晚惹出事端,和皇上对着干,让你心烦害怕,是不是?”   这话大长公主不敢接,她微一迟疑,太后已经接着道:“可那是哀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嫡亲血脉的侄子啊!”   提起死了的梁善,太后再忍不住,哽咽出来:“是,善儿那孩子不听话,文不成武不就,可他有没有刺驾的坏心,你这个当表姐的不知道吗?小时候围着哀家一口一个姑母叫的多亲热,眼错不见进宫来赴个宴,就莫名其妙枉死在了宫里,死了还要背上刺驾的恶名——这是叫他死了都翻不了身,梁家往后几代都直不起腰啊!”   福容大长公主一时语噎。   确实,她也不相信梁善胆敢刺驾,可这不是旁人罗织构陷,而是皇帝金口玉言——就梁善这么一个纨绔风流的废物,用得着皇帝亲口构陷吗?何况湘平郡主还为此受了伤,刺驾一事已经是无可置疑。   她缓了缓声音,道:“母后知道右都御史邓诲邓大人吗?”   邓诲其人,太后当然听过。安平侯被他参奏过,当时太后心中还很是气愤,特意问清楚了邓诲的官位来历,问完之后意识到对方是正二品大员,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自己拿他没办法,于是只好假装没听过。   “邓诲是出了名的忠直敢言,他元月初九回京当天,就进宫觐见了皇上,儿臣让驸马去朝他打探风声,驸马说邓诲告诉他,表弟的罪名属实,连邓大人都这样说,母后觉得还能有什么疑问?”福容大长公主反问道,“当年父皇还在时,邓诲犯颜直谏,父皇怒极之下要把他拖出去杖刑,邓诲都面不改色,后来父皇后悔之下称赞他耿介直臣,这是满朝皆知的,邓诲都没有异议,朝中就不会再有人为此质疑。”   太后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她还是摇了摇头:“福容,哀家不信善儿会做出刺驾的事。”   福容大长公主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您是不是年纪大了不清醒!”   太后看她一眼,福容大长公主已经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然而这一次太后没有打她,只淡淡道:“你走吧,哀家知道你看不起梁家,觉得梁家丢人现眼,不配做大晋嫡出公主的舅家,更觉得梁家会连累驸马,你往后不要来慈宁宫了,和哀家划清界限,自己在公主府里和驸马好好过日子,梁家的事,哀家一力承担。”   福容大长公主一顿。   那一瞬间,她发觉母后老了很多。原本乌黑茂密的鬓发间冒出了点点白丝,总是严妆的脸上不施脂粉,疲态和纹路清晰可见。   她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哽咽道:“母后……儿臣求您,别再固执下去了,您再一意孤行,只会令皇上不悦,难道舅舅他们就能过的好吗?您信儿臣,等将来事情慢慢淡了,儿臣肯定还是会在皇上面前为舅舅家说话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突然道:“你叫哀家信你,那你怎么就不肯信你舅舅和表弟不是那种人呢?”   福容大长公主愣住。   太后终于落下泪来。   “我知道他们不成器,好惹事,可是我也只有这么几个骨肉血亲,也只有他们一心一意为我。”   “当年我刚入宫封了皇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大的运气,是我一步登天,只有阿舜悄悄问我会不会受委屈。”   “宫内的、宫外的,没有人不怀念昭贤皇后,我初入宫不懂那么多,做错了事,容妃她们就敢当面说昭贤皇后贤德,我比不上她;先帝也责怪我,说我沉不住气,行事冒失,不能和柳燕然相比。”   “是啊,我比不上她,她的名字是从《道德经》中 ‘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取的,嘉州名门出身,自幼和兄弟一起长起来,眼界胸怀哪里是我这末流门第能比的?她还生有两个嫡出的皇子,哪怕她死的早,全家都没了,她的孙子一样能做皇帝,和先帝合葬的还是只有她一个。”   “我有什么?我出身不高、才学不精、不够聪明,人人都说我哪一点都比不上昭贤皇后,可唯有一点,我的娘家还在,他们虽然不成器、不出挑,可也是一心一意为我打算,家里没什么家底,他们入宫探望我的时候也知道悄悄给我带银两,怕我在宫里吃紧被人看了笑话。”   “哀家在这天底下只有这些个骨肉血亲,哀家想让他们过得更好些,有什么错?”   太后失声痛哭:“是,他们是眼皮子浅,难当大任,可是他们从没有什么坏心,何以至此,死的不明不白,死后还要背着污名啊!”   福容大长公主欲言又止,但看着太后哀哭的模样,她眼眶一红,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太后拂开她的手,别过头去:“你走,你明天一早就出宫!”   福容大长公主抹了把泪,终于又叩了个头,站起身来,从佛堂里退了出去。   .   桓悦送到温泉庄子中的珠光锦一匹都没浪费。   珠光锦因其绚丽繁复,日光照射下泛起点点珠光而得名。寸锦寸金,每年贡品不过二三十匹。徽宁三年的珠光锦一共只贡上来二十匹,桓悦也不管太后能不能穿如此夺目的衣裙,孝敬且敷衍地送往慈宁宫七匹,明湘不能越过太后,故而得了六匹。后来零零散散又赏出去几匹,内库中剩下的四匹被全部送来了明湘这里。   本着有福同享的原则,明湘看着过分华彩辉煌的珠光锦,命人从清溪小筑把盛仪郡主叫来,分了盛仪郡主一半。   盛仪郡主大喜:“好阿湘,我就知道你心里最爱的还是我!”   明湘:“……倒也没有。”   然而盛仪郡主已经欢欢喜喜转过头去,命人将清溪小筑中的绣娘传来,要连夜赶制去花宴穿的新衣裙。   “你放心,阿湘。”盛仪郡主信誓旦旦道,“等到花宴那日,肯定没有任何人能夺走我们的风头。”   明湘:“我不需要!还有,这是个争夺皇后之位的花宴,你为什么非要冲出来压倒所有人?”   盛仪郡主只当没听见,她一贯出惯了风头,绝不能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光芒。   “你别激动。”明湘试图阻拦她,“成国公府精心准备的花宴,就是为了让成国公府的女儿出头,你横插一杠,是想让成国公夫人记恨你吗?”   盛仪郡主停下来跟明湘解释:“我和成国公府本来就有过节,我故意的。”   明湘:“什么?”   盛仪郡主解释道:“成国公府的大小姐,未出阁前是丹阳的手帕交,当年我跟丹阳较劲的时候,她可没少在背后帮着丹阳使坏。”   明湘恍然大悟。   她难得有些愧疚:“那时候丹阳针对你,我竟然浑然不知,半点忙也没帮上。”   “那时候你正忙着跟废魏王斗。”盛仪郡主拍拍她的肩,“我才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哪里能再去给你添乱?”   她拎起珠光锦的一角:“阿湘,你要是想帮我,那就跟我一起,把所有人衬得黯淡无光!”   盛仪郡主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斗志,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进花宴大杀四方。   “我不……”明湘徒劳地挣扎。   “答应我。”盛仪郡主在她肩上用力一拍,“阿湘,我知道你会愿意帮我的,是不是?”   明湘遭遇道德绑架,挣扎力道倏然减弱。   盛仪郡主再接再厉:“求你,阿湘。”   明湘瞬间屈服:“……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桓悦云淡风轻,他还不知道,往后几天他就要迎来疯狂的催婚。 第29章   “......衡思?”   二十一日, 成国公府   成国公府是大晋开国之时的从龙勋贵。□□皇帝为晋国公时,北征乌戎,紧接着掉过头来夺了齐朝的半壁江山, 当时帐下视同为左膀右臂的副将朱循一直忠心耿耿, 追随在侧。□□皇帝登基时,朱循受封公爵,便是初代成国公了。   时至今日,历经四朝, 当年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元勋中,唯有成国公府历经四朝非但不倒,且依然是勋贵中执牛耳者。   成国公府的暖房里,一名侍女正小心翼翼双手捧出一盆绿梅来。   它便是这次花宴名义上的主角,成国公府的花匠精心培育数月之久,才将这株娇贵的绿梅养活。   成国公夫人眼看着侍女捧来这盆开得正盛的绿梅, 转眼一看, 只见三女儿朱华亭亭立在一旁, 朱衣云鬓娇艳动人,心中大为骄傲, 拉着朱华的手细细看了又看,脸上漾出笑来。   “我的华儿果然出众。”她夸赞道,“合该配天底下最好的姻缘。”   朱华粉面微红, 却不扭捏, 笑道:“娘说这些,也不怕招人笑话。”   “谁敢笑话?”成国公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鬓发,“你的心意娘都明白。”   她依在女儿耳边, 低声道:“湘平郡主接了帖子, 应该会来。”   朱华的眼睛顿时一亮。   成国公夫人笑了:“湘平郡主往日从不在内宅中打转, 去年郑王妃在芳林别院中设宴,湘平郡主都只匆匆露了一面,这一次可是正正经经接了咱们家的帖子。”   “不是娘妄自菲薄。”成国公夫人道,“咱们家虽然尊荣,总比不过郑王这等宗亲的面子大,你猜湘平郡主来咱们府上,是冲着谁?”   朱华那张娇艳如芍药的脸一点点泛起绯红来:“可前天父亲还说,朝中递上去请求……请求立后的折子都留中不发。”   成国公夫人一哂:“我的傻孩子,皇上总不能一直不立后,不过是早晚而已。”   她抬手轻推了一把朱华:“你大姐二姐一早就回来了,就是为了帮娘料理府中上上下下,好让你尽情崭露头角,你别愣着,快去迎客。”   朱华应了一声,袅袅婷婷地起身向外走去。   成国公府想让三小姐出风头的心思摆在明面上,所谓绿梅不过是个幌子,这一点各家女眷都知道。然而后位就像一条太过诱人的捷径,但凡有些野心的人家,都忍不住要让自家女儿争上一争。   既然要争,就要扬名。成国公府的花宴,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有野心的人家,早早就开始为自家女儿造势,自然也不肯放过花宴——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当皇后的机会,在花宴上展示出才华品德,也不愁没有好亲事。   因此今日的成国公府,可谓琳琅满目。   一阵风吹过园中,带起淡香阵阵,环佩叮咚。   朱华作为主人,在众多勋贵千金中谈笑风生,正是众星捧月之时,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叶臻来了。”   朱华身周为之一静。   紧接着,成国公夫人身边的王嬷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急急伏在朱华耳边,低声道:“小姐,叶家那位在园子门口撞见了两位郡主,现在已经一同过来了!”   两位郡主?   说时迟那时快,朱华猛地抬起头望向园门的方向,朱红与玉白的两道身影联袂而来,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满园千金小姐齐齐行礼,盛仪郡主朱红的裙摆掠过朱华眼前。   裙幅上闪烁的珠光与展翅欲飞的鸾凤火一般灿烂夺目,她的容貌甚至比火还要灼烈美艳,能令任何自诩美貌的美人黯然失色,那一瞬间朱华几乎想要立刻冲出去更换掉自己身上同色的裙裳。   “免礼。”   另一个声音轻轻地道。   盛仪郡主的美艳就像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火,夺目到了极点。然而即使是这样夺目的美貌,也不能将立在她身旁的湘平郡主映的黯淡半分。   朱华抬首。   她先注意到的不是玉白裙幅上闪烁的珠光,不是湘平郡主通身华贵的琳琅环佩,而是一张素白的、秀美的面容。   湘平郡主当然很美。那种皎月一般清幽婉转的美貌,是绝不会在任何美人面前黯然失色的。然而朱华第一眼落在她脸上时,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位久负盛名的郡主容貌如何,而是那种神秘的、高高在上的气质。   明湘步履从容地朝上座而去。   她只是行走在花园中的石径上,却像是行走在高高在上的九层云阙间。   直到明湘落座,很多人才醒过神来。   明湘的声音不高,她很少会扬声说话,因此落在旁人耳中,她的声音就像是清澈的、淌过林间的山溪。   “各位不必拘束。”她淡淡道。   园中的静默终于被打破,闻声而来的成国公夫人一把牵起女儿,便要引朱华上前拜会,在看见湘平郡主身旁淡黄衣裙的少女时,面色又是极轻微的一变。   那黄衣少女秀丽沉静,淡如烟柳,虽然不是十分的绝色,却别有一种沉静的书卷气。   正是首辅叶问石的孙女,叶臻。   也是如今公认的,除了朱华之外,家世人才最有希望问鼎后位的官宦千金。   叶臻和朱华的关系一贯平平。   这是很自然的,叶臻的祖父是清流文臣之首,朱华的父亲却是顶级勋贵。清流与勋贵本就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圈子,互相看不上眼,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交集。甚至于文臣武将本来就是东风西风,一方势强,另一方必然势弱。   受家世影响,朱华和叶臻尽管不是相看两生厌,也差不了多少。再加上中间横亘着一个后位,朱华看见叶臻随着湘平郡主而入,当即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明湘招手叫了这位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三小姐近前,只见这位三小姐一瞬间从生机勃勃的小鹿变成了温柔文静的兔子,声音都变得怯生生。   其实明湘还挺喜欢朱华这样鲜妍明媚的少女,她自幼安静多思,最好的朋友盛仪郡主却与她的个性截然相反。只是朱华在她面前显得过分小心翼翼,明湘便和她温和地说了几句,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我看上去很可怕吗?”明湘转过头,问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正环视全场,确定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人能压过她的美貌,闻言志得意满地回头:“你当然不可怕,你如果可怕的话……”   她狡黠地一笑:“你如果可怕的话,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在你面前露面呢?”   压轴的绿梅终于被端了上来,盛仪郡主从前不是没有见过绿梅,但她格外兴奋地对着随绿梅一同出场的成国公府大小姐笑了起来。   成国公府大小姐朱妍出阁已经两年,特意回府来帮母亲操办花宴,就是存心想让妹妹扬名。然而她正在后面盯着花宴流程,突然惊闻盛仪郡主驾临,且将妹妹衬得黯淡无光。   她看着急匆匆赶回来换衣裳的妹妹,简直气个倒仰。   “朱妍。”盛仪郡主笑盈盈朝她招手,“丹阳不是回京了吗?今日怎么没见到她?”   朱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盛仪郡主眼看着朱妍气得脸色都白了,笑吟吟一扯明湘手臂:“阿湘,这位是成国公府大小姐,听闻她嫁到了……”   “你嫁到了哪家?”盛仪郡主转头问朱妍。   看到明湘的那一瞬间,朱妍什么火气都没了,咬着牙根温柔婉约道:“回郡主,臣妇嫁到了武安伯府。”   朱妍再恼怒也明白,同样是郡主,盛仪郡主最多能给她找点小麻烦,湘平郡主却是真正能决定她夫君前程乃至妹妹婚事的。在湘平郡主面前放下身段,不算丢脸。   明湘:“哦。”   她无意多言,朱妍也就识相地住了嘴,自觉退了下去。   叶臻依旧从容地立在她身旁,明湘感受到投来的目光,抬起眼,只见叶臻正悄悄地望着她。   “看什么?”明湘含笑道。   叶臻也微微地笑:“郡主令人一见忘俗。”   明湘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自去玩,不要拘束在我身边。”   于是叶臻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直到叶臻退到了下首席位之上,明湘还能感受到她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明湘早习惯了,场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时不时看她,于是她转头和盛仪郡主说起话来,却不知下首席位上,叶臻轻轻地叹息起来。   “湘平郡主真美。”她赞叹道。   叶家的侍女不解其意,跟着道:“湘平郡主确实生的极美,奴婢看有些人,都看得呆了呢。”   叶臻轻轻摇头:“不,她最美的不是容貌。”   她用一种向往的、倾慕的眼光,长长久久凝望着高居上首的明湘,“是权势啊!”   “只有泼天的权势,才能滋养出来的无上美貌和光芒。”   有人唤着她的名字,那是素来围绕在叶臻身边的贵女们找了过来。   叶臻慢慢收回那种向往的目光,转眼望见人群另一边,换了身水蓝色裙裳的朱华,突然嘲讽地一笑。   这就是她不喜欢朱华的原因。   朱华一门心思想当皇后,十之一二是向往后位,其余□□却是出自倾慕皇帝,一颗心都在皇帝身上。   这样的愚蠢,怎么能长长久久坐稳后位呢?   而她不一样。   她倾慕的,是那把凤椅承载的无上权势。   .   花宴过半时,明湘决定先行离席。   她来此处,一方面是被盛仪郡主硬拉来的,另一方面也是闲极无聊,想着来凑个热闹,看看哪位最像是皇帝会喜欢的。然而花宴过半,牵着女儿妹妹来向她寒暄的夫人们看了满眼,真正能入明湘眼的却没几个。   私心来讲,她最看好的竟然是一开始就注定出局的叶臻。   “可惜了。”她轻叹一声。   ——“为什么叶小姐不可能?”   那天晚上,盛仪郡主这样好奇的问。   “因为如果衡思真的有意立她为后,绝不可能拖延至今。”   叶臻的祖父是叶问石,清流之首,云州学派执牛耳者。   叶问石和皇帝的矛盾已经到了很难压制的地步,归根结底,这是云州学派代表的清流一脉看出了皇帝对于清流的淡漠,一旦叶问石致仕,如果云州学派不能立刻有新人进入权力中枢,那么很快就会陷入没落的局面。   所以叶问石哪怕明知会将皇帝越推越远,还是坚持要推举韩廷攘成为下一任翰林学士,而皇帝决定推出杨凝当刀,准备与叶问石展开博弈。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帝真的对叶臻有意,那么一开始就会向叶问石透露。皇后出身清流叶家,这一步棋的分量不比韩廷攘继任翰林学士轻,足以安抚云州学派的躁动。   但皇帝什么都没有做。   这意味着,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考虑过叶臻。   既然皇帝不愿在婚事上向清流退让,那就意味着清流和皇帝要展开博弈。   桓悦在等,等叶问石先出手。因为叶问石今年就要致仕,皇帝可以拖延,但他没有时间了。   明湘想起兵部递上来的计划,以及数个卫所的调动,转迁边关的神卫军。   南齐绷紧了弦,大晋也等不得了。   南北一统,这是南北两朝共同的夙愿,区别只在于一统之后国号究竟是晋还是齐。   因此,在朝中已经开始心照不宣备战的当口,皇帝和清流的博弈必须尽可能控制住规模,不引起反弹。至少,要让道理站在皇帝这边。   就像皇帝也没有选择直接对他的老师、有从龙之功的首辅叶问石动手,而是挑出了次辅杨凝当刀。明湘对待叶臻的态度也堪称温和,因为她从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帝。   她要让世人都看见,皇帝对叶家始终亲近,是叶问石贪慕权位,有负圣恩。   短暂的思绪从脑中一划而过,明湘来到了她的马车前。   梅酝先一步扶了明湘,踏上登车的小阶梯。侍女还未来得及挑起车帘,只听车帘上悬着的银铃叮叮当当乱响,一只手从中探了出来。   自从初一宫宴明湘在永兴殿后围房前,被安平侯世子一只手拖了进去,她对突然出现的手产生了些许忌惮。   因此在这只手探出来的那一刻,甚至连梅酝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明湘已经先一步往后猛地一避。这个动作甚至都没有经过思考,而是下意识直接摔了下去——她正立在登车的小阶梯上,往后一退就踩了个空。   下一刻,手的主人整个人从车帘中扑了出来,一把捞住了明湘。   “……衡思?” 第30章   桓悦顿时什么都不关心了。   桓悦乖巧地坐在车厢里, 殷勤提壶斟茶。   明湘抬眼望去,不远处树下的赵珂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她别开眼:“你悄悄出宫来,就为了给赵珂制造见他未婚妻一面的机会?”   桓悦微笑道:“赵珂和他未婚妻自从订婚以后, 家中管的严, 已经半年没能见面了,实在可怜。左右也没有别的事,出宫一趟也能看看京城百态。”   他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赵珂立在一个娇小的蓝衣少女对面, 整个人像是御膳房里的笼屉,仿佛随时都能从头顶冒出袅袅白烟。   桓悦看着伴读这副失态模样大感丢脸:“他未婚妻倒是沉着多了。”   明湘微笑着抬手一点,示意桓悦去看那少女手中拧成麻花的帕子:“年轻姑娘生怕在未婚夫面前失态,这副故作沉稳的模样也很可爱呢。”   她明明生得一张清幽静美的面容,说起话来却格外老成,仿佛比赵珂的未婚妻高了一辈似的。   桓悦悄悄用眼尾余光扫过明湘的侧脸, 她满头乌发挽成垂云髻, 发鬓上珠翠辉煌, 更衬得侧脸白如冰雪。   他突然很想伸手碰一碰明湘的面颊,看看这个冰雪一样的美人, 是否真如冰雪一般触手冰凉。   紧接着明湘转过头来,方才那种温柔赞叹的语气已经消失殆尽,化作了一种略带责备的声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我曾经再三劝谏过, 皇上还是不肯听吗?”   桓悦连忙道:“程炎带了人暗中随行。”   “如果暗中随行真的能确保万无一失,那么圣驾出行为何还要兴师动众地安排全套卤簿仪从呢?”明湘反问。   她按了按眉心:“我出门带的侍从,是按照郡主规制配备的, 不足以护卫圣驾平安无虑, 衡思你有没有想过, 倘若刺客突袭,而我的护卫护驾不及,会引起多么大的朝野动荡?”   明湘柔和地望着桓悦:“我不怕因此受到牵连,但我担忧你的安危。”   她的目光温柔而平静,那一瞬间桓悦的愧疚油然而生。   “好了。”明湘见好就收,并不继续用责备的语气,“你的车马呢,还有没有安排?等赵珂说完话,我陪你们一同去。”   桓悦顿时什么都不关心了。   赵珂?那是谁?   他断然道:“赵珂可以自己走回去,皇姐,我们先走一步,不必等他了。”   “……这样好吗?”   桓悦其实没有什么安排。   他只是批完了有用的折子,不想再看层层叠叠催促他早日立后的奏折,于是随心所欲地跟着赵珂出宫,借着成国公府花宴的机会来找人。赵珂找他的未婚妻,桓悦则躲在明湘的车里等她。   明湘想了想,索性道:“我本来想顺路去个地方,你若是没有安排,便跟着我一起来吧。”   明湘所说的地方,是鸾仪卫的大本营,北司。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桓悦立在北司的大门口,发出了如上感慨。   明湘道:“其实我也是。”   桓悦:“嗯?”   梅酝已经出示了湘平郡主的令牌,守门的鸾仪卫恭敬地领着他们往里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你来这里吗?”明湘问。   桓悦诚实地摇头。   明湘淡淡道:“一来,我想顺路看看风曲他们查案的进度;二来,是想让你看看北司大牢里关着的待斩死囚。”   她瞟了一眼桓悦的神情,满意地从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了迷惑不解:“我想让你看看,排着队想杀你的人有多少,好教你记得下次全副仪驾出宫。”   “……”   前面领路的鸾仪卫被明湘的言论惊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因为呼吸声音过大提醒了皇上这里还有个人,因此被拉出去砍了头。   明湘却毫无紧张之意——她对皇帝的心思把握的一向很好,皇帝或许会忌惮她揽权,却不会在这种口舌冒犯上与她计较——何况明湘还是出于对圣驾安危的担忧。   桓悦苦笑起来:“皇姐,我错了。”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是全然的撒娇示弱。   明湘微微一笑,住了口,转而道:“带路,去风曲那里。”   带路的鸾仪卫立刻响亮应声,麻利且谄媚地:“皇上,郡主,这边走。”   与此同时,赵珂和他的未婚妻终于意识到再待下去就可能被人撞见,恋恋不舍地准备分开。   不远处的侍女微笑着迎上来:“李小姐请随奴婢来,郡主有吩咐,既然是借用郡主的名义将李小姐叫出来,奴婢必须再亲自将李小姐送回去。”   赵珂大为感动:“郡主真是面面俱到。”   他一转头:“等等,皇上和郡主的马车哪里去了?”   侍女微笑着朝他行了个礼:“赵大人,皇上和郡主先一步移驾,请您自便。”   赵珂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愿接受自己被抛下了的事实:“那我……连匹马也没有吗?”   侍女微笑着看着他:“是的。”   .   明湘倒不至于真的带着桓悦去逛大牢,她先见了风曲。   由于未经通传的缘故,风曲显然刚刚从刑讯室中出来,身上还带着极淡的血气。   他见到明湘和桓悦,眼底讶色很快消失,匆匆行礼:“臣迎驾来迟,只是现在顾不得了,臣想请皇上允准一件事。”   风曲平日里面面俱到,这样匆忙的模样还是前所未有。   桓悦:“你说。”   风曲匆匆道:“请问皇上是否记得曹耀宗那件案子牵涉出来的、曹家上下打通的各地关卡?”   桓悦当然记得,玄部和白部为此往各地派出不少人手,奔赴当地去监视相关人员,只待时机成熟,全部收网。   “记得。”桓悦点头。   风曲道:“等不及了,臣想请旨,立刻收网!”   “怎么回事?”桓悦笼起了眉头。   风曲道:“日字卫今日照例问讯新的曹案落网犯人时,得到了一个新的线索,两相印证之下,我们发现落网睡莲‘乌鸦’‘青猿’根本没有说实话,曹耀宗身为‘青猿’手下的暗探,‘青猿’对曹耀宗打通的关节并非一无所知,并且‘青猿’‘乌鸦’均有手下外逃,曹耀宗账本上列出的名单,很可能早已经不再保密了,如果不尽快收网,他们或许有脱逃之虞!”   这番绕口的说辞一时让明湘蹙起了眉,然而她生平最善于抓关键:“你是说‘乌鸦’‘青猿’说了谎?他们隐瞒了关键线索?”   风曲淡红色的唇抿紧了。   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然而只听声音,也能听出风平浪静下隐藏着深深的情绪:“……是,臣小觑了采莲司暗探,‘青猿’受刑重伤而死,‘乌鸦’的家眷还扣在鸾仪卫,原本臣以为,他们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明湘挑起了眉:“所以即使手中扣着人质,用了重刑,他们还是没有说实话?”   风曲低声:“是的。”   ——片刻之前,刑房   风曲大步踏入刑房之中,和上一次的云淡风轻相比,他的步伐更加急促,即使压抑着,也能从中隐隐感受到怒火。   “啪!”   风曲一扬手,一叠薄薄的纸张当头摔在了乌鸦胸口,鲜血瞬间浸透了纸张。   剧痛之下,乌鸦睁开眼,声线颤抖地吸了口气,满是鲜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恐惧与忌惮交织的神情。   “不要装了。”风曲冷冷道,“你还隐瞒了多少?”   “我都说了……”乌鸦颤声道。   “是吗?”风曲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个满身鲜血,满脸怯懦的暗探,“青猿那几个悄悄逃离的手下,带走了多少消息,你当真不知道吗?”   乌鸦颤声:“各条暗线之间消息不能互通,我与青猿狡狐私下来往,已经犯了大忌,怎么可能知道更多。”   风曲淡淡道:“是吗?可是你那几个手下,不是这样说的啊。”   乌鸦的声音一瞬间冻结了,他低下头,勉力睁大眼,去辨识地上那几张沾满鲜血的纸张。当看见熟悉的名字时,乌鸦闭上了眼。   他再睁开眼时,居然是一幅自嘲又解脱的神情:“我就知道这几个废物不能保密,才提前遣走他们,没想到还是被抓了……早知道,我应该把他们直接杀了。”   “虎毒不食子。”风曲道,“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真的能不把你儿女的性命放在心上。”   乌鸦沾满鲜血的脸上倏然掠过一抹痛色。   他咳嗽着,每一下牵动伤口,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我的儿女,只有六岁,但我已经当了十七年采莲司睡莲。”   “于国尽忠,此乃夙愿,至于芸娘和儿女,是我对不起他们。”   “你确实对不起他们。”风曲冷冷道,“我说过,你说谎,代价要你的妻儿来承担,还记得吗?”   他头也不回,手一挥。   女子尖锐惊骇的哭喊、幼儿撕心裂肺的痛哭同时响起,下一刻,更加惨烈的叫声划破了室内室外的一片沉默。   那是痛苦到极致、不似人声的嘶喊。   然而那嘶喊只短促地响起了半声,紧接着好似被硬生生堵住,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千字。   感谢在2022-12-30 22:00:34~2022-12-31 22:0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圆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rina 30瓶;池恒苒. 10瓶;清圆 5瓶;韫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束缚他的从来不是规矩和秩序。   得知了这样一个不好的消息, 明湘和桓悦的心情显然不可能太妙。   不过明湘面色毫无波动,甚至反过来宽慰风曲:“不必太过自责,采莲司在大晋扎根多年, 潜伏十多年的暗探不在少数, 反观鸾仪卫组建三载,已经屡建奇功,鸾仪卫的辛苦本郡主和皇上都看在眼里。”   她转头征求桓悦的态度:“皇上?”   明湘说的话,桓悦自然无有不应:“皇姐说的是, 为今之计,查缺补漏要紧,不必忙着请罪。”   风曲俯身谢恩,再度开口:“皇上,郡主,臣想亲自出京, 主持抓捕曹案余犯一事。”   风曲这样说, 就是想要将收网抓捕一事由自己亲自指挥了。桓悦垂眸思忖片刻, 道:“可以,此事干系不小, 朕会召柳恪行商议此事。”   风曲立刻露出喜色,谢过恩典。   ——兵部尚书柳恪行,看似和抓捕暗探一事毫无关系。但兵部管着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即各地卫所军士调动。   大晋太祖本身是齐朝武将出身, 反过来夺了齐朝半壁江山。为了防止晋朝武将坐大,□□设五军都督府,将统兵和调兵的权力分开, 兵部调兵, 五军都督府统兵。   皇帝说要召兵部尚书议事, 就是暗示会授予风曲调动当地卫所军队拿人的权力了。   风曲领命而去。   明湘挥手遣出了鸾仪卫,对桓悦道:“玄部行事有所疏漏,我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桓悦也不意外,明湘在私事上不重上下之分,甚至有时会拿话刺他,但在政事上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做派。因此她对下会抢先安抚风曲,背地里却再朝自己请罪。   “那就罚皇姐三个月俸禄好了。”桓悦笑道。   明湘也应的很痛快:“谢皇上。”   一旁的梅酝:“……”   梅酝欲言又止,桓悦一眼瞥见,笑道:“怎么了,觉得朕罚的太重吗?”   “奴婢不敢。”梅酝为难地看了一眼明湘,“只是……自从皇上登基以来,郡主从来没领过俸禄——都被罚了。”   “……”   “好像是的。”明湘缓缓道,“我确实没见过我的俸禄。”   鸾仪卫固然势大,缺点就是时常需要动用一些过界的手段,经常被弹劾。对此皇帝和明湘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经常是明湘自请责罚,桓悦意思意思罚点俸禄,事情就此作罢。经常一罚就是几个月的俸禄,不知不觉一晃三年,明湘居然没领过一次俸禄。   梅酝一打岔,原本略显滞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下来。   桓悦半开玩笑道:“委屈皇姐了,三年里鞠躬尽瘁,却从没拿过朝廷一分钱,若教满朝朝臣得知,都该为之羞愧。”   没拿过朝廷一分钱的明湘捻了捻寸锦寸金珠光锦制成的衣袖,摸了摸腕上价值连城的掐丝金嵌松石镯,毫不愧疚地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   “我就知道,被忘记、被抛弃是我的宿命。”   从成国公府外顶着寒风艰难跋涉回户部当值的赵珂哀叹一声,灰头土脸瑟瑟发抖地踏进了户部大门。   迎面而来的户部尚书王知和侍郎联袂而过,新奇地看他一眼,认出了赵珂:“赵郎中?”   赵珂立刻机灵地:“下官见过大司徒,侍郎大人。”   王知看着赵珂来时的方向,缓缓道:“本部堂记得,考功司散值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虽然有的官吏会趁着事务少时先行离开或是溜出去办事,但当着本部尚书的面,赵珂当然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今天一天没来当值。他脑子一转,实话实说:“回大司徒,下官今日奉诏入宫回话。”   王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曾为皇上的伴读,时常得蒙圣恩伴驾左右,更要兢兢业业,回报天恩。”   赵珂被王知这一声哦得心里发毛,直到王知从他面前过去,赵珂还疑神疑鬼,总觉得王知看出他带皇上私下出宫了。   “哈哈。”赵珂在心中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就说了两句话而已,大司徒应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   他成功安慰了自己,重新昂首挺胸朝考功司走去。   “这小子肯定偷偷陪皇上出宫了。”王老大人在心中暗想,“见驾衣冠需整洁,这小子两只靴子上灰多的快把我老人家呛死了——宫里哪来的灰?”   王知想了想,决定假装不知道。   ——“我又不是邓诲那个讨人嫌的,一天到晚谏谏谏,皇上出宫肯定有禁卫保护,我去多什么嘴?”   于是王老大人拍了拍袖子,同样昂首挺胸朝外走去。   .   “皇姐今日可愉快?”桓悦问。   与此同时,他打量着明湘通身上下的玉白裙裳,珠光锦即使在马车车厢内,也闪烁着点点辉煌珠光。   他满意点头。   明湘中肯评价:“成国公府的园子还不错,不过最美的还是人。”   桓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想岔开话,明湘已经道:“形形色色的美人儿,排着队来我面前露脸,整场花宴我竟然没机会喝一杯完整的茶。”   她似笑非笑地瞟一眼桓悦,眼梢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来。   “我还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或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她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代表某些人的使节?”   桓悦掩口,轻咳一声。   “最难消受美人恩。”明湘调侃道,“好在现身的不是皇上。”   她笑微微望向桓悦:“衡思你当真没有打算?”   那一瞬间桓悦心头一动,鬼使神差道:“若是有呢?”   明湘刷地转头,盯紧了桓悦的眼睛,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于是明湘给出了最完美,最无破绽的答案:“我不是说过吗?不管你想立谁做皇后,我都永远支持你。”   多么完美的答案,多么诚挚的语气。   桓悦从中听不出半分勉强,他久久凝视着明湘冰雪般的面容,发现从中居然看不出半分波动。   那一瞬间,桓悦心底升起浓浓的挫败来。   他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皇姐还没有考虑婚事,我何必着急呢?”   马车驶出城门,刹那间车外的喧扰声在一刹那之间远去了。静寂的马车中,桓悦听到明湘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平淡的、微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我的婚事岂能相提并论?我大概不会考虑婚事了,难道你也要如此吗?”   桓悦指尖极轻地一颤。   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点遥不可及的期待来。   明湘已经十九岁了,再过近一个月,等她过了二月十六的生辰,便要再长一岁。虽然京城中怜爱女儿的家族往往也会刻意晚两年嫁女,但多半会事先订好婚约,像明湘这样年近二十还未传出半点风声的可谓凤毛麟角,京城中除了她,也只有以风流放诞著称的盛仪郡主了。   和明湘相互扶持多年,桓悦愿意了解和明湘有关的所有事情。而只要他开口,明湘十有八九都会直言相告。   只除了一件事,桓悦一直下意识地逃避,从来不愿多提。   ——明湘的婚事。   明湘及笄那年,先帝病重。随后先帝驾崩国丧三载,尽管不限婚嫁,但身为先帝最疼爱的孙女,明湘绝口不提,旁人也不敢贸然相询。太后不是明湘的亲祖母,算不得亲近,没有插手之机,算起来桓悦竟然是明湘最亲近的亲人——然而他逃避还来不及,更不可能主动过问。   “为什么呢?”桓悦深吸一口气,“皇姐。”   顷刻间明湘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古怪,事实上桓悦的神情语气都没有任何改变,但她就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偏过头,表情毫无变化:“比起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我还是更喜欢权力。”   桓悦一怔。   明湘微笑着道:“如果我成婚,宗室一定会第一个反对我继续执掌鸾仪卫,朝野中也会兴起物议,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我出嫁之后,就不能算是桓氏的人了。”   “毕竟,女子比男子更容易受到质疑和攻讦,虽然我不怕,但是也不想为了我本就不感兴趣的事,承担一些毫无必要的压力。”   明湘顿了顿:“但你不同,中宫和储君之位,都不是能够长久空缺的,空缺一久人心浮动,反而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我不喜欢麻烦,更会竭力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我自己不言婚事和劝你早选皇后是一个道理。”   桓悦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所以皇姐多次建议我早选皇后,就是这个缘故吗?”   “是。”明湘答道,“有些事是推不掉的,那就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桓悦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是该发笑、该应和,还是该动怒、该伤心,但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他只能保持沉默。   在他还不知皇姐的身份时,他曾经无数次辗转反侧,为了他们之间同样的血脉而彻夜难眠。强烈的负罪感和帝王唯我独尊的心态无时无刻不在冲突,一方清醒地指责他的过错,另一方则在桓悦心底叫嚣:你是皇帝,你是天子,你是至尊,你有资格将这世上的一切束缚、规矩、三纲五常都踩在脚下。   然而桓悦在折磨中清明地察觉,束缚他的从来都不是规矩和秩序,而是皇姐本身。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2-12-31 22:05:44~2023-01-01 21:4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清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小丸子 5瓶;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朕明日驾临郡主府   皇姐永远理智。   桓悦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桓悦有时会回想起年幼的、灵前恸哭的自己, 皇姐从身后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将他抱在怀里。   她的手冰冷柔软,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不知为什么, 这似乎奠定了桓悦对明湘所有认知的基调。在他心里, 皇姐永远可靠,永远理智。她看似柔软如一捧月光,实则冰冷理智,可以坐在文德殿后运筹帷幄, 抵挡来自朝臣的攻讦与算计。   桓悦了解明湘,正如明湘了解桓悦那样。   因此桓悦更加清楚:他绝不能让明湘意识到这份情意。因为明湘一定会做出最理智,但桓悦最不愿看到的决定。   直到初一宫宴的那个晚上,明湘对着桓悦展示出她肩头那朵绽放的红莲。   无边的欣喜淹没了桓悦,但后来,他慢慢意识到, 他在粉饰太平, 明湘也一样在粉饰太平。   湘平郡主从来只信任自己手中的权柄, 而她的权柄,始终和湘平郡主这个身份密不可分。   所以如果桓悦不想打破两人联手粉饰的这片一切如旧的假象, 他根本没有办法再进一步。假如他打破了这片假象,只会激起明湘的警惕,将她推得更远。   希望过后就是失望。   桓悦可以按捺自己的心绪, 但这不代表他会对明湘的态度无动于衷。   从始至终辗转反侧, 难以成眠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不能冷静、不能理智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明湘在提及立后一事的平静和淡漠对于桓悦而言, 不啻于当头浇下的一盆冰雪, 插进心口的一把尖刀。   他沉默的太久, 久到连侍立在一旁的梅酝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   桓悦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的思绪早已经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他只知道自己应该打破这片沉默,将一直以来维系的平静假象继续维持下去,然而心底浮现出的另一个声音让他抑制不住地生出一种冲动,一种将心底潜藏的情思全都诉诸于口   璍   的想法。   “可我不怕麻烦。”桓悦听见自己的声音,看似平淡,却仿佛极力压抑着无尽的情绪。   “皇姐,我不怕麻烦。”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怕不能得偿所愿。”   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随侍的声音,似乎是在说到了温泉庄子。然而明湘和桓悦谁都没有分神去听,车厢内陷入了一片短暂而沉默的寂静。   短暂的寂静里,从一开始就浮现在明湘心头的那丝古怪情绪冲破牢笼,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眼前。   桓悦多次避而不谈立后的抗拒态度、默认有心上人却只字片语不肯泄露的谨慎,以及在她面前时隐时现的古怪态度和矛盾话语……   所有疑点交织成一线,仿佛深夜天穹上乍亮的闪电,刺穿黑暗,照亮了明湘此前从未敢想,却隐隐感觉古怪的那个真相。   明湘霍然抬眼,目光清冷有如霜雪,直直望入桓悦眼底!   话语出口的那一刻,桓悦几乎生出一种释然之感,他知道皇姐一定能猜出他的未尽之语。   此时找补虽说略晚,却还来得及。以明湘的性格,她即使意识到不对,也不会追根究底非要打破表面上的平静。   但桓悦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他张口:“我……”   “出去!”明湘突然近乎冒犯地打断了桓悦的话,她这句命令不是对桓悦,而是对侍立在一旁的梅酝说的。   在这古怪的气氛里,梅酝早已如坐针毡。得了明湘的命令,她如释重负冲了出去,头也不回消失在车帘外。   “皇上还记得方才北司中的那些个暗探是怎么暴露的吗?”明湘开口了,说起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她的声音很稳,其中又隐隐蕴含着一丝冷意:“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明湘站起身来,神情冷淡。   桓悦从来没有见过她对自己露出这样冷淡的神情。   “皇上。”明湘一字一句道,“请三思。”   说完这句话,她一手掀起车帘,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马车不高,却也不算低。明湘四体不勤,跳下去百分之百要扭到脚。   桓悦还没来得及对明湘的话做出回应,但在明湘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仍然和身往外,试图护住明湘。   他的手指在空中一划而过,指间穿梭过冰冷空荡的风。   桓悦捞了个空。   他下意识弯了弯手指,掌心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梅酝及时一把扶住了湘平郡主,避免当场酿成惨剧。   “我累了。”明湘的声音不轻不重,“扶我回去休息,请皇上仍然暂住在以前的住所,明日一早请皇上起驾还宫,断不可荒废政务。”   .   从这一日开始,桓悦发现,明湘开始躲避他了。   说是躲避,明湘也做的十分无可挑剔。她回到温泉庄子之后,径直声称睡下,桓悦总不能闯进堂姐的起居之所,只能暂且离去。   次日一早,湘平郡主的侍从已经恭顺地禀报,说郡主命人备好了车驾,请皇上还宫。   桓悦:“……”   他试图见明湘一面,然而明湘称病避而不见。李老太医吹胡子瞪眼地拎着医箱进了明湘的住所,随后就没再出来过。   桓悦并非完全束手无策,他是皇帝,从身份上来说,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但桓悦明白,强行闯入去见明湘,是最糟糕的一种做法。   他的皇姐过分谨慎,过分敏锐,她像一只惴惴不安的惊弓之鸟,随时对外界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心。倘若桓悦搬出身份以势压人,那么他见到的绝对会是一个更加恭顺、更加守礼,毫无棱角但离他更远的湘平郡主。   桓悦不得不暂时离开。   从桓悦离开那日起,湘平郡主对外抱病。除了鸾仪卫日常还能进出她的庄子,其余任何客人明湘都一律不见,名义上甚至连盛仪郡主都被阻挡之外。   ——但这也只是名义上。   清溪小筑和温泉庄子紧挨着,因为从前都是盛仪郡主产业的缘故,有些地方甚至只隔一堵墙。桓悦怀疑盛仪郡主走了除门以外的道路进庄子,但桓悦没有办法,明知道明湘是在躲避他,却不能采取更多措施。   桓悦并不后悔。   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倘若当日桓悦不把话似有若无地挑明,也许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也并不着急,因为即使明湘称病,不久之后,有一个场合她也必须出席。   那就是明湘自己的生辰。   二月十六,是湘平郡主二十岁整的生辰。整岁生辰惯例大办,因此早在去年,桓悦就已经和明湘说定,由宫中六尚局来帮忙操持明湘的生辰。自徽宁三年八月起,六尚局就各自分出了人手,开始预备此事。   元月十六时,湘平郡主府已经提前一个月广发请帖。收帖的朝臣宗亲们都要出席,明湘不可能为了躲避桓悦而取消生辰宴。   生辰宴前一日,桓悦正在文德殿中批阅奏折,喻和蹑手蹑脚来到他身旁低声禀报:“皇上,郡主回府了。”   生辰宴在郡主府中举行。   桓悦手中的朱笔停住了。   “好。”他柔和地道,“朕知道了,你吩咐下去,预备仪仗,朕明日驾临郡主府。”   作者有话说:   明天彻底挑明!   注: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易传·系辞传上》 第33章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   “郡主。”梅酝手捧一整套珍珠头面, “这套头面可以吗?”   妆台前,明湘秀眉微蹙,似在沉思。梅酝问了两遍, 她才往梅酝手中的托盘里扫了一眼, 点头道:“可。”   侍女鱼贯而入,将明湘围在中央,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梅酝空出手来,往外退去。   房门外, 总管今日生辰宴的琳琅迎上前来,低声道:“喻和公公派人来传话,圣驾约莫巳时一刻出宫门,午时初驾临,要请郡主预备着及时接驾。”   梅酝愣了愣,含糊着应了一声。   琳琅见她面色作难, 低声问:“郡主和皇上到底生了什么分歧?以至于闹得郡主居然连皇上的面都不愿意见了。”   梅酝苦恼道:“我也弄不清楚, 只知道郡主从成国公府回来那日和皇上见了面, 往城外去时突然就恼了。”   琳琅想问郡主和皇上说了什么,又意识到这是窥伺圣驾, 硬生生忍住,转而道:“咱们不能多问,可今日是郡主生辰宴, 为了郡主面子着想, 千万不能出差池,你先去和郡主禀报一声。”   “皇姐,我不怕麻烦。”少年天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我只怕不能得偿所愿。”   明湘闭上眼。   耳畔垂落的翡翠耳饰随着轻轻摇晃贴在颈边, 冰冷彻骨。   记忆刹那间倒转, 叮当作响的琳琅珠玉声中,十四岁的湘平郡主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下踏进东宫。   “不去是畏怯之举!”太子洗马重重击案,“魏王世子不敢对太孙有不利之举,他没有那个胆量!”   “万一魏王世子非要行险怎么办?”左春坊中允姓赵,是太孙的亲舅舅,丝毫不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能拿太孙的安危去赌。”   另一名幕僚横插一脚:“魏王世子没有这个胆量,魏王未必没有,他可不止一个儿子,大不了丢出世子顶罪,皇上还能狠下心真将魏王置于死地不成?”   太子洗马反唇相讥:“别忘了,魏王世子之邀整座京城都在看着,太孙殿下要是不去,那就是不亲手足兄弟,魏王转头就能扣下来一顶目中无人的帽子,届时皇上怎么想?”   厅中口沫横飞,一群东宫属官恨不得直接打起来。   “湘平郡主到——”   明湘快步走进厅中,刹那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齐齐起身:“见过郡主。”   湘平郡主步履匆忙,鬓边步摇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对着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孙桓悦拜倒:“殿下。”   “皇姐快起来。”十一岁的太孙桓悦眼底漾出笑意。   明湘直起身。   她尚未到及笄之年,身量未足肩背削薄,眉眼间神色却格外冷凝沉定。   “各位大人不必争了。”明湘开口了,“我与魏王世子亦是堂兄妹,骨肉血亲情分深重,许久未叙手足之情,故而已经向皇祖父请了旨,随太孙殿下一同赴约。”   那一刹那,厅中紧绷的气氛散去了大半。所有人面面相觑,面上都露出了点轻松的神色来,仿佛魏王世子已经不再足以构成威胁。   “多谢郡主。”太子洗马起身长长一揖,“殿下的安危,劳烦郡主了!”   “那是自然。”明湘低头回以一礼。   她抬首望向上首的太孙,眼底是柔和的笑意。   ——“太孙殿下。”魏王世子桓明忻长身而起,手中捧着一把做工精妙的酒壶。   “江南名酒醉春风,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千里迢迢运入京城的,不知太孙殿下肯不肯受我敬的这杯酒。”   “世子与太孙殿下是至亲堂兄弟,此话说来岂不见外?”陪客席上有人插口。   这一句话堵死了桓悦拒绝的所有途径,桓悦若不受这杯酒,魏王一党必然以此大做文章,宣扬太孙不睦兄弟手足。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正因为此,桓悦绝不能落人口实。   明湘侧首望去,微微眯起了眼。   她没有喝过醉春风,然而她熟悉桓明忻手中的那把酒壶。   如果明湘没有看错,那是一把九曲鸳鸯壶。   九曲鸳鸯壶相传由楚怀王宠姬郑袖所制,鸳鸯壶一分为二,其中盛装两种不同酒水,只要暗中控制机关,便能神不知鬼不觉调换倒出来的酒水。   明湘记得魏王世子前几年很爱收藏些奇异物品,曾经弄到手一把鸳鸯壶,为此还曾经将他的收藏拿出来展示。此刻她看得清楚分明,那把酒壶正是魏王世子搜罗到的鸳鸯壶。   桓悦微笑了起来。   他年纪尚小,然而举手投足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范。   “当然。”桓悦一字一句道,“明悦与堂兄乃至亲手足,岂有不受之理?”   魏王世子持壶而来,来到最上首的桓悦面前。扬袖斟酒,碧色的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弧度,倾泻入杯中。   江南名酒醉春风,色泽不与凡酒等同。   那是一种极其纯正的碧色。   桓悦低首,神情从容地去端杯盏。   ——他端了个空。   旁席之上,明湘端起了那盏本应出现在桓悦手中的酒,笑吟吟道:“同为手足,明忻堂兄是否有些厚此薄彼,凭什么醉春风先斟给阿悦,却问也不问我。”   湘平郡主留给所有人的印象,从来都是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此刻也是如此。   魏王世子一怔,旋即朗声笑道:“第一杯酒先斟给太孙,湘平你且等等。”   “这可奇了。”明湘眼梢扬起一个优美而凌厉的弧度,语气却极其柔和,“明忻堂兄口口声声至亲兄弟,却又拘泥于身份之别,看来真正处处在意身份之别的不是阿悦,而是明忻堂兄啊!”   这句话说的可就太意味深长了。流传出去说魏王世子处处在意与皇太孙之间的身份差别,说的好听点是魏王世子谨守本分,说的难听就是他心怀怨望。   魏王世子不是傻子,瞬间便听出了话中玄机,他就是再长出十个胆子也不敢接这句话,立刻道:“明悦是个少年,喝盏酒也无妨,我便放心大胆先斟给他,湘平你是个女儿家,又是皇祖父的心尖儿,怎好让你在宫外饮酒,倒是你多心了。”   “女儿家不能饮酒吗?”明湘似笑非笑。   她手腕一转,广袖扬起而复又垂落。魏王世子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碧色酒水已经被她一饮而尽。   明湘举起酒杯,语调上扬,轻轻地嗯了一声:“果然好酒,多谢明忻堂兄款待。”   她擎着那只玄色瓷盏,广袖垂落,露出一小截白如冰雪的肌肤来,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魏王世子,语气仿佛是一种真诚的赞叹:“醉春风名不虚传,湘平领教了。”   越过魏王世子略显僵硬的笑脸,上首桓悦八风不动的笑容首次露出了一丝破绽,望向明湘的目光中隐隐夹杂着担忧。   “皇姐为什么要替我接那杯酒?”   明湘侧首:“魏王世子来者不善,那杯酒让你喝我不放心。”   桓悦大为恼怒:“难道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你自己喝就放心了吗?”   明湘扬眉道:“我不信魏王世子敢在过了皇祖父明路的宴会上公然下毒,还下在自己亲手斟出的酒杯里。”   桓悦匪夷所思道:“皇姐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么?”   醉意昏沉涌来,明湘隐隐觉得头有些沉,她一手支颐,慢慢道:“你既然不信任魏王世子,为什么他敬酒时,你自己不闪不避呢?”   “……”桓悦一时语噎。   “你看,你也知道魏王世子不会大胆到公然下毒,那把鸳鸯壶只是他拿出来的一个幌子,一个试图让你表露出提防之心的幌子。”明湘撑着头,缓缓道,“你知道,我也知道,那为什么我喝了之后你要生气呢?”   她笑了笑:“我替你喝那杯酒的缘故,和你生气的原因一样。”   ——不过是关心则乱,不愿让对方冒半点风险罢了。   困意和醉意夹在一处,渐渐淹没了明湘的神智。就在她克制不住地闭上眼,即将坠入深沉的黑暗里时,明湘感觉肩头一重。   尚且稚嫩的桓悦从身后拥住了她。   太孙一字一句道:“皇姐。”   这声皇姐唤的异常珍重,仿佛衔在唇齿之间的无上珍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其中蕴含的沉沉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了。   .   明湘对着妆台前的镜子,默然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这样不好吗——维持着姐弟的关系,永远相互依偎,永远信任对方,甚至可以为对方承担极大的风险和代价,这已经是明湘心中最稳定、最亲近的关系了。   是什么时候,这份姐弟情谊在皇帝心中变了质呢?   当一声轻响,腕间羊脂玉镯磕在妆台上。侍女们惊得面色煞白,生怕这价值连城的玉镯损毁,更怕碎裂的玉镯伤及明湘。   明湘倦然地垂首,将玉镯从腕间捋了下来,随手撂在妆台上。她凝望着空空荡荡的腕间,突然想起桓悦从她这里讨走的那条赤玉手链。   从那时起,皇帝其实已经在暗中试探她的态度了吧。明湘默然想着。   哪个皇弟,会将皇姐的贴身饰品戴在自己手腕上,片刻不肯摘下呢?   明湘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住脑中纷乱的思绪。   她素来怕麻烦,而桓悦的心意,无疑是个最大的麻烦。   如果他肯压制自己的心意,那倒还好。可是桓悦不肯立后在先,马车上欲言在后,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继续克制下去的模样。   明湘合上眼,刹那间神情变得一片平淡。   她静静想着: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   作者有话说:   悲报:预计错误,今天晚上写不完挑明的情节了,在写了在写了,明天一定!   另外:我设定皇族的起名规律是这样的:同辈宗室子从同一个字辈(魏王世子桓明忻,梁王世孙桓明达),同时大宗(即继承皇位的那一支子孙)从同一个偏旁,以区别于其他宗室(太孙桓悦,魏王世子桓明忻)。桓悦也是明字辈的,他登基之后把自己的字辈从名字里去掉,一是为了区别于其他同辈宗室,二是皇帝姓名要避讳,他给大家降低一点避讳皇帝的负担。他当太孙的时候字辈没有去掉,所以他自称明悦。   宗室女不用从同样的字辈,不过明湘格外受宠,是武安王唯一的孩子,所以同样从明字辈。 第34章   像是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阿湘!”   盛仪郡主的身影风一般刮了进来。   因为今日生辰宴的主角是明湘, 盛仪郡主没有再打扮的无比夺目。她穿了身妃色长袄,双手搭在明湘肩上,满意道:“阿湘, 你今日真好看。”   “妙仪。”怀阳大长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仪态端正!”   明湘连忙起身:“怀阳姑姑。”   怀阳大长公主对着明湘点了点头,绽出一个笑来:“今日你生辰,属你最大,先别忙过去, 我去厅里帮你待客。”   说着,她又严厉地看了盛仪郡主一眼:“跑得风风火火,成什么样子,稳重些才是。”   盛仪郡主也不辩解,只哦了一声:“娘你快去厅里吧,我刚才进府的时候还看见有几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打发走了怀阳大长公主, 盛仪郡主转头就对明湘道:“等你做完生辰宴, 我明日便回清溪小筑去。”   明湘失笑:“怎么, 怀阳姑姑处处管束你吗?”   盛仪郡主露出痛苦的表情:“别提了,我娘恨不得我清心寡欲直接出家, 不要说寻点乐子,连我跑几步都要反复说教不成体统——她对我的母爱和宽容,好像只有在我受伤的时候短暂出现了一下, 随后就泡沫一样‘啪’的没了。”   “你现在确实不该跑。”明湘中肯评价,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不过伤还没好全吧。”   盛仪郡主:“……这是重点吗?”   她缓了口气,切换话题:“对了, 你和皇上到底怎么了?”   明湘扬起了远山般的秀眉。   盛仪郡主犹自不觉:“我先说, 我肯定是向着你的, 但是阿湘,这个关键节点上,你和皇上闹翻没有任何好处,你们两个如胶似漆这么多年,想分走圣心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就有人趁虚而入……”   明湘眨了眨眼,唇边笑意似有若无。   盛仪郡主在桓悦面前说自己才疏学浅,那是一点没说错。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用错了成语,朝明湘回以坚定的目光。   明湘:“你说的关键节点是?”   “立后啊。”盛仪郡主低声道,“枕边风比什么都厉害,从前中宫无主,阿湘你能代管宫务,要是有了皇后,你再插手宫务就没那么名正言顺了。”   明湘长长呼出一口沉重复杂的气息。   她心想这个你不用担心,桓悦一时半会估计不会立后。   但她倒情愿桓悦现在立后。   “人都来了。”明湘振一振袖子,站起身来,“女眷那边要劳烦你和怀阳姑姑帮我待客了。”   明湘的生辰宴,请的不只有朝臣宗亲女眷,还有朝臣宗亲本人。从根本上来说,明湘请客是为了维护和朝臣宗亲本人的来往,所以她理所当然该到前厅去待客。   因此为了不冷待女眷,她请了怀阳大长公主母女,外加一个凝和殿女官章怀璧来帮她接待女眷。   前厅内人声不绝,明湘踏入厅门时,声音又顷刻间变得低了下来。   湘平郡主府的前厅极其宽敞,然而今日的来客还是多到整间前厅都变得拥挤了起来。明湘发帖只请了四品以上的朝臣,宗亲更是只请到郡王一级,但由于接了帖子的几乎全都前来赴宴,依旧是座无虚席。   明湘和诸位宗亲朝臣们寒暄着走向主位,其中不乏有和明湘分歧大到无法弥合者,然而双方依旧言笑晏晏,看不出半点不快来。   章其言仗着和明湘最熟,悄悄问她:“我听说你这里有珍藏的名酒。”   “是的。”明湘也低声回答,“秋露白,比重檐楼的好。”   章其言眼睛亮了:“我想……”   “低声。”明湘示意他控制声音,“席上不够分,你走的时候我让人给你悄悄带几坛。”   “咳咳。”咳嗽声从背后响起。   明湘和章其言同时惊恐地回头,户部尚书王知从背后神出鬼没地冒出来。   王知朝他们丢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好像听见了秋……”   “等您走的时候给您带上。”明湘立刻道。   王知满意颔首:“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花公鸡一样骄傲地走掉了。   “这个老王。”章其言低声嘀咕,“耳朵真灵。”   他一转眼见梁王朝明湘走来,赶紧抓紧时间低声问最后一句:“圣驾什么时辰驾临?”   明湘一顿。   她那停顿的时间极其短促,一闪即逝:“午时初。”   眼看梁王即将走到近前,章其言灵敏地从原地消失了。   明湘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一点奇异的情绪萦绕着她,让她思绪变得纷乱起来。   这天底下在意圣心的不止后宫的妃嫔,也包括所有的朝臣。尽管揣测圣意从明面上来说是大罪,但私底下没有朝臣不揣测圣心——倘若与皇上的心意背道而驰,那离死就不远了。   就连右都御史邓诲,铁骨铮铮不畏皇权,也并非一味鲁莽之辈。他几次参奏皇帝,话说的再直再狠,都是因为他知道,皇帝或许会因此恼怒,但皇帝并非昏君,不会真的因此对他动手。   她口中丝毫不乱地应付梁王,心底却五味杂陈。   历来执掌鸾仪卫这类情报机构的,均是位高权重,善终却难得。不说举世皆敌,也是朝臣防备忌惮。然而明湘是个例外,忌惮她的人不在少数,敢于与她直接撕破脸面不留余地的却少。   此中缘故,一是因为明湘属于桓氏皇族,在宗室看来,明湘和宗室的关系并不差,而绝大多数朝臣对宗室的观感都不怎么样,与其让朝臣掌握鸾仪卫,不如让桓氏自己人掌握,因此宗室一向支持明湘;二就是因为,皇帝对湘平郡主太过亲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的登基离不开湘平郡主的全力支持。早在皇帝年纪尚小时,是湘平郡主充当桥梁,为皇帝奔走联络朝臣,极力铺路。湘平郡主的圣心,是建立在她的扶立之功上的,并非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极其稳定。   而稳固的圣心,同样反过来成了明湘最为稳定的立身之本。   明湘不易察觉地闭了闭眼。   盛仪郡主的认知并不清晰,但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圣心要紧。   那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维持住她和桓悦之间一个微妙的平衡呢?   .   “恭迎圣驾——”   桓悦在悠长的声音中步入郡主府大门。   明湘站在最前方,她湘妃色的裙裳随风轻扬,耳边垂下的珍珠闪烁着柔和的微光。   桓悦的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皇姐。”他快步过去,扶住拜倒的明湘,“不必多礼。”   桓悦的手指触及明湘衣袖时,明湘极轻微地一抖,是个想要躲避又生生顿住的动作。她的动作太轻,身后迎驾的众人没有注意到,但桓悦注意到了。   他的眼梢压出一个锋利的弧度,温热的掌心将明湘的手臂攥住。   皇帝的到来使得宴会原本就高的等级瞬间再次跃升一层,但同时也使得众人更为谨慎。原本轻快活跃的气氛此刻倒有了几分朝堂奏对的肃穆。   开宴三刻之后,明湘起身告罪离席,表示要去女眷席上露面。众人纷纷表示理解,举杯恭送。   于是明湘顺畅地离开了前厅,穿过青石径朝款待女客的花厅走去。   花厅中人亦坐的满了,人头攒动,香风阵阵。明湘好笑地发现,厅中妙龄的少女最多,几乎每一家的夫人都将自家适龄的女儿全都带来了。   她饮了几杯敬过来的酒,一时脚步不快,被郑王妃、梁王妃几位宗室长辈团团围住不能脱身。明湘原本以为她们想问的是桓悦,越听越觉得不对,话题居然绕回了她自己身上。   “……我妹妹那侄儿年方十七,已经中了举,今年春闱便要下场,才学自不必说,难得的是人品好,性情又端方和顺,实在是再体贴也没有了。”郑王妃牵着明湘的手,柔声细语。   明湘苦笑一声,还以为郑王没有将其中关窍跟郑王妃说清楚,瞎诌道:“李老太医诊过,我身子不好,不利子嗣。”   郑王妃眼睛反而更亮了:“我妹妹那侄儿是家中嫡次子,不指望他延续香火,无妨的。”   明湘:“……”   她一时语塞。   梁王妃不甘寂寞地上前来:“我这里也有个少年……”   明湘在心里大喊救命,疯狂朝盛仪郡主使眼色示意过来救场。   盛仪郡主不负众望杀了过来,一边牵着明湘不动声色地往外挤一边胡说八道:“叔祖母你们不必替阿湘忧心着急,待明日我送她两个知情识趣的美人,保管更和顺更体贴……”   盛仪郡主堪称京中一株奇葩,是京中千金小姐们被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学的榜样。她成功噎住了几位王妃,杀入人群,将明湘解救出来。   明湘惊魂未定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水:“这里我待不住,先回前厅去了。”   盛仪郡主挥手:“快走快走,又有人找过来了。”   明湘摸了把因为饮酒而发烫的面颊,迅速走了。   她穿过花园中的小径,朝前院返回。刚走到一半,忽的假山后梅林边转出来个明黄衣衫的桓悦,正拦在明湘面前。   少年皇帝眼若寒星,端丽的面容上没有半点笑意。他对着明湘身后的大批随侍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我陪皇姐走走。”   “……”   郡主府的随侍没有人听从他的话,全部望向明湘等待吩咐。   “皇姐?”桓悦唤道。   明湘那点本就不多的酒意顿时完全散了。   她有些踯躅,因为这并不是她预想中和桓悦谈话的场景。明湘最喜欢将一切掌握在手心里,而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桓悦。   对面的少年天子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明湘深吸一口气。   她不能当着这么多郡主府随侍的面抗旨。   明湘简短道:“下去。”   她身后随侍顿时井然有序地撤了下去,梅酝踌躇一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皇姐,请。”桓悦朝一旁的梅林做了个手势。   大片红梅火一般开的热烈,枝头锦簇花团。明湘看了一眼梅林,坚定道:“不了,就在这里说吧。”   秘密谈话最好在空旷的地方进行,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确保没有人偷听。相反,狭窄的、多遮蔽物的地方能给人安全感,事实上却很容易掩藏人的身形。   明湘完美地展现了一个鸾仪卫执掌者应有的水平,然而落在桓悦眼里,则又是一重明湘避嫌的证明。   他春山般的黛眉蹙起,紧紧盯着明湘。   “如果我不来找皇姐,皇姐是打算一辈子避而不见吗?”   “当然不是。”明湘脱口而出。   她如果一直躲着桓悦,那么她在朝中的处境一定会越来越困难。明湘没打算一直避开桓悦,她只是想要先找出一个合适的应付桓悦的办法,再去见桓悦。   桓悦的面色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好转,蹙紧的眉倒是松开了。   “皇姐。”他突然轻轻唤了一声。   那一瞬间明湘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意识到皇帝想要说什么。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打断,桓悦已经抬手,一手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捂住了明湘的唇。   掌心柔柔压在明湘的唇上,将她尚未出口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皇姐先不要说话好不好。”他轻轻道,“先听我说。”   明湘挣扎了一下,没能挣扎开。   她一边唾弃自己的力气,一边拧眉盯着桓悦:你给过我说不好的机会吗?   “我倾慕皇姐很久了。”桓悦在她耳畔轻轻道,温热吐息吹拂在耳畔,像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皇姐应该猜出来了,但我还是想要亲口告诉皇姐。”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明湘心如死灰地放弃挣扎,沉痛闭上了眼。   ——这句话一出口,她与桓悦之间,再也没有维持姐弟关系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35章   他只能本能地拥紧明湘。   明湘沉痛地闭上了眼, 刹那间长睫一闪,复又睁开。   她只要垂下眼,便能看见桓悦腕间那串赤玉珠串从袖口露出一道火红的艳色来。   那串赤玉珠串由七十二颗赤玉珠打磨而成, 需得在腕上绕好几圈。桓悦绕的少, 珠串松松从腕间垂落,火一般的艳色,越发衬出他本身那般冶丽。   这样一张极其动人的面容,近距离贴近时无疑是非常具有冲击性的。桓悦也非常清楚自己容貌的优点, 他黑鸦鸦的睫毛柔和地低下来,眼波春水一般动人,专注地凝视着明湘,仿佛其中流淌着千万种说不尽的脉脉情深。   “我不求皇姐立刻接受。”桓悦轻轻地道,“更不敢行逼迫之举,唯独只求皇姐往后不要再提充实后宫一事——别人说也就罢了, 唯独皇姐亲口说来, 字字句句都宛如刀锋。”   你倒是让我说句话啊!   明湘在心底咆哮。   桓悦面上神情从容不迫楚楚可怜, 不过他的内心显然和外表的从容截然相反。证据就是他现在甚至忘了放开手,以至于明湘根本无法出声。   明湘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她永远勇于改变局面。刹那间桓悦只觉得掌心湿热一闪而逝,有轻微的痒意从掌心传来——明湘咬了他一口。   很轻,因为明湘这个姿势不好用力。   然而桓悦顷刻间松手, 几乎有些发怔。   明湘敏锐地注意到, 桓悦耳梢处泛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   她面上静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水,对着仍怔在原地的桓悦开了口,声音平静稳定:“后宫之事, 我往后不会再提, 今日的话, 皇上从未说过,我也未曾听过。”   桓悦怔怔望着她,眼底泛起的情绪说不清是伤感还是怅惘:“皇姐要与我生分了吗?”   “不会。”明湘平静道,“我与皇上,仍然是至亲。”   她表面上从容不迫,然而胸腔里的心却砰砰砰急跳,它躁动到明湘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身体跳出来似的。她不得不深深喘息,抬手按住胸口,本能地、逃避地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明湘肩头一重,脚步硬生生被迫止住。桓悦手臂环过她的腰,御制香微甘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   桓悦从身后环抱住明湘,轻轻地、郁郁地道:“皇姐对我的心意,果真毫无触动吗?”   “若真是如此,为什么急着走呢?”   这就是彼此之间太过了解对方的坏处,明湘固然能精准地揣摩桓悦心意,桓悦同样也能猜测明湘心思。   那一瞬间明湘才真真正正意识到,她的好皇弟,记忆里消磨不去的那个雪团一般精致漂亮的小童已经长大了。桓悦甚至要比她高上一个头,颀长的身形从背后拥过来时,能将她整个人圈在怀抱里。   桓悦仍然执拗地抱着她,面颊在风中吹得冰凉,贴在明湘侧颊上,冰的她忍不住躲了一下,桓悦很快又贴过来,短短片刻之间,梅林之畔已经生出了一种无端的旖旎。   “不行。”明湘对自己说,“不能这样。”   她不能毁了自己,更不能毁了桓悦。   “皇上。”明湘挣了一挣,照旧没挣开,她索性放弃挣扎,淡淡道,“有没有触动重要吗?”   桓悦的手不自觉收紧:“皇姐什么意思?”   明湘侧过脸,这个姿态使得她和桓悦的面颊几乎紧紧贴在一起。她垂着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桓悦的眼睛,平稳道:“我是你的堂姐。”   桓悦立刻:“不是。”   “但是全天下的人都这样认为。”明湘道,“所以你想怎么做,昭告天下我是采莲司的一枚棋子?还是让‘湘平郡主’死去,留下一个藏在深宫里不能见人的影子?”   她语气平平毫无波动,然而其中猜测落在桓悦耳中不啻于诛心。那一瞬间他呼吸滞住,怀抱一松。   “皇姐。”桓悦艰涩道,“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对你。”   明湘在他的怀里转过身来,她扬起头,平静地问:“那你想怎么办?衡思?”   她的唇血色淡而形状削薄优美,在一些说法里是薄情的象征。桓悦垂眸,定定凝视着,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吻上去的冲动。   “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明湘在他的怀里笑了起来,那笑容一闪即逝,似乎夹杂着淡淡的讽刺。   紧接着她踮起脚,温热柔软的触感覆上了桓悦的唇。   那一瞬间桓悦脑中一片空白,怀里的身体非常纤细,桓悦简直担心她会像一只飘落的蝴蝶一样跌落下来。   他只能本能地拥紧明湘,加深了这个本应一触即分的吻。   唇齿交缠间不知过了多久,明湘突然将桓悦一把推开。她力气并不大,但桓悦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提防她,被明湘一把推开,游鱼一般挣出了桓悦的怀抱。   “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明湘眼梢还带着淡淡绯色,扬起的弧度显得极为凌厉,“我可以给你,再多,不可以。”   桓悦几乎一瞬间读懂了明湘话中的深意,唇齿间温热交融的亲密尚未完全褪去,这样冷静的话语就如同一盆冰雪当头而下。   他当然明白明湘的意思。   ——如果桓悦仅仅想索取身体上的亲近,她不在乎;如果桓悦想要改变和明湘之间的名分,她不同意。   桓悦几乎要苦笑起来。   他想:这就是皇姐太了解自己的坏处了。   她真的很擅长用最简短的语言和行动,轻轻松松刺伤另一个人,并在二人之间划下清晰的界限。   从前桓悦是明湘身后的那一方,所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尖锐的攻击性,然而这一刻,桓悦总算亲身体会了湘平郡主言语中不动声色的刻薄。   这种刻薄不是多么难听的语言,而是一种别样的凌厉——能稳而准的刺伤对方的凌厉。   明湘扬起眉,似乎想再说什么,不待她开口,远处就隐隐约约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们怎么在这里,阿湘人呢?”   明湘立刻扬声:“妙仪!”   她这一声喊出来郡主府侍从肯定不会阻拦盛仪郡主过来,明湘转头望向桓悦,不容置疑道:“请皇上先行一步。”   紧接着她微微一笑:“在你考虑清楚之前,请暂时不要提及这个话题。”   桓悦的身影刚从明湘视野里消失,她那幅从容自若的模样瞬间消失了。   明湘往后踉跄一步,倚在了假山石上。   她一手压住心脏的位置,开始极轻的喘息,仿佛呼吸不畅一般。   她闭上眼,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对不起这一章真的好卡,明天会多写点的~   明湘:“我是你的堂姐。”   桓悦:“不是!”   桓悦:“皇姐。”   桓悦:“皇姐。”   桓悦:“皇姐。”   总感觉他在搞一些很新的东西。 第36章   “你......你撞树上了?”   “你……你撞树上了?”盛仪郡主惊疑不定地问。   明湘倚在梅林畔的假山上, 高耸的云鬓散落下来几缕发丝,华丽的衣裙上有些不易察觉的褶皱。她一手捂住胸口,神色虚弱而疲惫, 淡妆都挡不住面色的苍白。   “……嗯。”明湘含糊道。   盛仪郡主左看右看,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目光落在明湘的唇边,或许是面色苍白,反而显得唇更加红。   她微觉古怪, 这时明湘已经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拉我一把。”   盛仪郡主把明湘扶起来,挽着明湘往花园外走去:“你怎么好端端把自己弄成这样,没事吧。”   明湘摇头:“没事。”   盛仪郡主听她声音确实不像有问题,略松口气:“那我陪你回去重新梳妆。”   说是重新梳妆,其实只不过是梅酝将明湘散下来的几缕发丝绾好,简单上了点妆换了身衣裳。   明湘重新带人往前厅去, 盛仪郡主想想不放心,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我送你过去。”   明湘扶额:“不必。”   盛仪郡主却很坚持:“刚才你脸色不对, 我实在担心,等席散了你叫李老太医过来诊脉看看。”   明湘按了按眉心。   她那纯粹是被桓悦给折腾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湘连连点头, “你先回去吧。”   盛仪郡主顿住脚,犹自不放心道:“你可别糊弄我——等等?”   明湘下意识回头望向盛仪郡主目光所及的方向,只见桓悦从另一边走来。因为原来那身衣裳被揉皱了的缘故, 桓悦也换了身衣裳。   好在盛仪郡主根本不知道桓悦原本穿得是什么衣裳, 她十分自然地道:“阿湘,你和皇上一起往前厅去吧。”   明湘当场差点窒息。   ——她和皇帝前后脚从前厅的席上消失,同时回来, 同样换了身衣裳, 保不齐有人想到哪里去了。   好在桓悦先一步开口:“皇姐, 我就不回厅中去了,借你的客院小憩片刻。”   明湘立刻指了个侍从将桓悦带走了。   她重新回到前厅席上时,宴席已近尾声。   明湘目光在厅中逡巡,发觉居然没有人告罪先行离席——这应该是因为皇帝驾临的缘故——圣驾还没离开,你倒走在皇帝前面不成?   明湘心里记挂着桓悦,状若无事地将宴席主持到了尾声,送走了客人,又派人私下将秋露白分出两份送给章其言和王知。末了答谢完怀阳大长公主母女,匆匆往正院去了。   果不其然,桓悦在盛仪郡主面前十分正经地说要去客院,转头依然进了正院的西暖阁。   随圣驾前来的喻和低眉顺眼地站在暖阁外,一见明湘过来立刻迎上前:“郡主,皇上有请。”   明湘深吸一口气,简直疲惫得无以复加。   ——这是她自己的郡主府,她自己的院子,反而要别人请起来了!   室内暖意融融,桓悦坐在榻上,一手支颐。他的目光虚虚望着空中的一个点,眼底是全然的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在目光触及明湘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瞬间灵动了起来,好像一江汨汨的春水。   “皇姐。”他朝着明湘伸出手,新换的衣裳熏过御制香,微甘馥郁的香气一刹那浅淡地飘散在空气里。   明湘在榻的另一端坐下:“你想说些什么?”   明湘的神情是冷而平静的,桓悦却丝毫没有受她的情绪影响,不久前略带怅惘的少年皇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盈满了光亮与喜悦的天子。   “皇姐。”他柔柔地、轻轻地唤,“如果我能将一切安排妥当,你愿不愿答应我。”   明湘有刹那间的犹豫和警惕。   下一秒,桓悦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隔着一张小小的几案,桓悦贴着她的面颊,轻轻道:“好不好,皇姐。”   暖阁中还有其他人!   明湘几乎惯性的想要挣开,然而下一刻她目光从暖阁四周极快地一扫而过,无论是桓悦从宫中带来的内侍还是郡主府的侍从,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这是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并非没有过亲近的举动。甚至从他们更小的、年幼的时候起,桓悦几乎是牵着明湘的手长大的。   这些贴身的侍从早已习惯了明湘与桓悦表现出的亲近,明湘突如其来的抗拒反而是异样。   明湘硬生生止住动作,她抬眼,桓悦端丽的面容近在眼前,黑鸦鸦的睫毛低垂下来,显得既忐忑又不安。   “……”   明湘无声地长出一口气。   “等你先想出法子,将一切安排妥当,再来跟我谈条件也不迟。”   这明显是明湘的敷衍搪塞之语,然而桓悦丝毫不在意。   他低下头,将脸埋低,确认广袖足以阻挡他人的目光,然后迅速的在明湘颈窝处吻了一下。   明湘:“……”   她正要变脸,桓悦已经先一步抬起头来,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皇姐放心,我会将一切都安排好的。”   明湘面色风云变幻的同时,桓悦振袖收手,站起身来。   他朝明湘轻轻颔首,说话的语气已经变得再正常不过:“我先告辞了,皇姐。”   .   与此同时,云州府城   当啷一声巨响,朱红大门应声而开。   “什么人,什么人!”大群部曲护卫冲了出来,“放肆!”   这群部曲护卫身形高大手持棍棒,耀武扬威的架势摆的十足。然而下一刻对面身着轻甲的军士悍然拔刀,雪亮刀光反射出灼眼的光芒。   “你们要造反吗?”为首的护卫长手心生出了潮湿的汗水,“这是通判大人的宅邸!”   “通判。”人群中,有人古怪地一笑。   旋即成群的军士分为两列,正中央让开了一条宽广的通道。身着灰色鸾纹袍,面覆黄铜面具的年轻人从那通道上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很轻很稳,鸾纹袍广袖轻飘,如果不看他面上那块可怖狰狞的鸾纹面具,简直就像个柔和多情的翩翩公子,声音也温和到了堪称温柔的地步:“抓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安静立在两旁的军士顿时风一般地席卷而入,有部曲下意识要拦,顷刻间全部被按倒。机灵的几个掉头往府内狂奔,似是想要通风报信,只听嗖嗖几声箭风破空,泛着寒光的精钢箭矢准确地没入他们的大腿,于是惨叫声中跌倒一片。   在这络绎不绝的人声中,通判府书房中,一个中年人双手颤抖着在墙边暗格里摸索,匆匆摸出一大叠账本簿册,抬手就要往炭盆里扔。   咣当一声中年人应声栽倒,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一支箭穿破窗纸飞来,将中年人的手掌钉在了一旁的墙上。   鸾仪卫破门而入,抢在云州都指挥使司派来的军士之前冲向倒在地上哀嚎的通判。   眼看有人逼近,这名兀自惨叫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居然从生死关头爆发出了强大的能量。他一手胡乱抓起散落在地的纸张,拼尽全力往炭盆中掼去。   咔嚓数声,这是通判四肢骨骼拗响的声音。鸾仪卫们干脆利落地将他捆缚在地,从半空拦截了四处飘零的纸张。   为首的鸾仪卫嗤笑一声,随手抄起一本账本在他脸上拍了拍:“果然不愧干得通敌卖国的那档子事,还真有点拼死一搏的气魄。”   .   “周维,云州布政司通判,正六品,掌云州粮运、畜牧。”   文德殿里,桓悦手一松,那本口供就从他手中咣一声砸下去,砸在了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曹案的最终案卷,诸卿都看过了,那本账本,诸位也都了解了,鸾仪卫按着这本账本抓来的人、取来的口供,诸卿——应无疑虑吧。”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幽幽飘散在文德殿宽旷的殿宇里。   户部尚书王知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聋子。   然而他的好友,次辅杨凝先一步出列,朗声道:“臣已经看过,案卷证据确凿无疑。”   他顿了顿,缓缓道:“周维通敌卖国,罪证确凿……”   “慢。”礼部尚书陈靖打断了他的话,“杨阁老此言差矣,周维所行确为罪过,但我私以为,周维之罪,罪在贪腐渎职,而非通敌卖国。”   桓悦一晃神的功夫,殿下次辅杨凝和礼部尚书已经唇枪舌剑地辩论起来。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冷笑来,开口问:“不知先生怎么看?”   殿下顿时为之一静。   首辅叶问石抬起头来,往前一步出列行礼。   周维,一个正六品的通判,也是曹耀宗私运良马案中一个不起眼的关节。   同样的,他也是涉入此案的品级最高的一位官员。   曹耀宗一介商人,私底下干的又是通敌卖国的掉脑袋生意。他既不能也不敢去接触三四品大员,何况也没有必要。   他只要在最不起眼、最微末的地方进行打点就够了,譬如最普通但是直接负责清查货物的小吏。正六品的云州通判周维,已经是其中官位最高的一个。   一个六品官,在云州当地或许呼风唤雨,但放在内阁和朝廷里来看,简直微末如一粒小小的灰尘。   之所以礼部尚书会站出来力保他,是因为周维的身份不同。   ——他是云州学派的人。   周维是先帝时的三甲进士,直接外放到了京外为官。年纪刚过三十,已经当上了正六品通判,这当然不是他天赋奇才善于治理,而是因为他的老师姓韩,名叫韩廷攘。   而韩廷攘有一个老师,叫做叶问石。 第37章   希望他能清醒的再快一点。   礼部尚书朝叶问石投去一个焦灼的眼神。   周维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 然而这个不起眼的六品官背后关联着韩廷攘——云州学派下一任领头人物,如今的建州按察使。   韩廷攘外放建州以前官至礼部侍郎,在建州干的也不错。只等了任回京, 资历便足以接任翰林学士, 等待时机入阁。如今内阁阁臣年纪都不轻了,韩廷攘只要在阁中熬上十几年,按部就班就能接任首辅之位。   ——这是叶问石,也是云州学派中的几位重臣为韩廷攘安排好的一条平坦大道。   虽然少年皇帝近年来似乎对云州学派代表的清流一脉坐大感到不满, 存了打压之意,然而云州学派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皇帝不喜欢没关系,只要稳稳当当做出成绩来,皇帝不用也不行。   但现在,周维的出现无疑于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巨石,凭空将云州学派铺好的平坦大道砸了个坑。   通敌卖国的罪名意味着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 《大晋律》里面没有这个罪名, 因为《大晋律》直接把它和另一个更简洁、更直接的罪名实现了合并。   这个罪名叫做‘谋叛’。   谋叛者, 谓谋背本国,潜从他国。   即使是不懂《大晋律》, 没有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个罪名意味着什么。它和谋反、谋大逆等其余九种罪名合在一起,被称为‘十恶’。   ——‘十恶不赦’的那个‘十恶’。   沾上这个罪名, 依照大晋律法判决, 即使最轻也是主从犯处斩,妻子父母流放。   韩廷攘是周维的座师,当然不在谋叛牵连的范围内。问题是很多时候不是免于刑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韩廷攘是清流, 清流的声名比性命重要。他的弟子犯了谋叛大罪, 韩廷攘的声名也要跟着蒙上一层阴影。   周维牵涉进这件大案中,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只有死路一条。他死不死对于云州学派代表的清流一脉来说根本不重要,但他以什么样的罪名死去,对于清流非常重要。   礼部尚书眉头紧锁,然而叶问石这个韩廷攘的座师看上去比他从容的多,趋前一步出列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周维所犯之罪,倘若为真罪不容恕。”   倘若为真。   御座上,桓悦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下方,叶问石官帽下的花白发丝颤动着,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平静说道。   “此案事关重大,仅凭鸾仪卫刑罚审讯不足取信天下,唯有将罪臣周维移交三司,由三司会审其罪,方为名正言顺。”   礼部尚书醍醐灌顶,御座上桓悦眼梢压出了锋利的形状。   叶问石比他们多出的年岁不是白活的,他根本没去辩驳周维到底是贪腐还是通敌,而是从根本上推翻了定罪的合理性。   ——鸾仪卫有刑讯权而无定罪权,哪怕周维的口供已经完完全全摊在了文德殿里的御案上,但只要没经过三司会审,定他的罪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像大晋开国百年来一直标榜‘齐无道而诛之’,南齐则持之以恒地宣扬‘晋乃窃国罪臣’,很多时候争得就是一个名正言顺。所以面对叶问石的话,无论杨凝还是桓悦,都不能直接否定,哪怕明知道叶问石有其他算盘。   “就依先生所言。”桓悦缓缓道。   皇帝居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叶问石微觉古怪,只听御座上皇帝继续道:“便由都察院、刑部、大理院三司共审,鸾仪卫从旁协助——对了,左都御史一职空缺已久,一直由右都御史邓诲兼管,既然如此,即日起邓诲接任左都御史一职。”   左都御史为都察院主官,由于先帝时的一些旧事,左都御史一职很久没有正式任命,右都御史邓诲白天累死累活弹劾,晚上还得兼管都察院事,可谓是都察院一匹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皇帝突然提起此事,众人虽然惊讶,却没有人出声反对——无他,尽管邓诲脾气不好,经常不给人面子,但他的品行和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可靠。   反正邓诲本来干的就是左都御史的活,只差一个名头,没必要在这里和皇帝呛声。   .   “叶问石好算计。”桓悦负手,朝长廊尽头走去,“三司会审,上下至少能拖出一个月来。”   一个月足以做很多事,哪怕铁证如山,只要下足功夫,以叶问石的手段也能撬出一条缝来。更何况这个铁证并不是那么铁——只要周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拿了点钱,根本不知道曹家干的是私通南朝的勾当,通敌卖国的罪名就没那么容易扣死。   杨凝皱眉道:“皇上,三司上下并非铁板一块,倘若有心很容易做手脚,为今之计,理应严密监视关押周维及其余案犯的牢狱。”   桓悦淡淡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天底下最严密的地方是北司,周维在北司里,谁都插不进手,一旦移交三司,不管是刑部大牢还是大理院的大牢,真想做手脚很容易。”   他面色始终沉着,那张美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然而顷刻间桓悦展颜,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意。   “不过好在,朕本来就没打算靠周维动摇韩廷攘。”   桓悦转头,看向身后的杨凝:“朕记得你是承运初年的探花?”   杨凝应道:“是,臣蒙先帝恩典,承运二年点为探花,入翰林院任修撰。”   桓悦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很好,既然如此,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想来你也能担得起。”   杨凝有短暂的惊愕——春闱主考官早就定下了,正是礼部右侍郎郑简。旋即他突然意会过来,郑简已经随着礼部尚书被卷入了名为周维的漩涡之中。   “翰林历来有储相之称。”在他前方,少年皇帝的声音冷凝而沉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清流把握了翰林院,还想代代把握下去。”   桓悦缓缓道:“朕不喜欢,要改。”   杨凝深深垂首,他知道此刻其实不需要说话,只要听着就够了。他当年仅仅做了半年的修撰,就自请外放到定州当外任的小官了。虽然出身翰林院,但事实上从他自请外放时起,部分自诩清流的人就将他看成了急功近利自毁前途之辈。因此有一段时间杨凝很受非议,直到后来他因功回京入阁,加了少师衔,原本那群非议他的人则十之八九还在京中坐清贵的冷板凳。   正因为此,清流看不起杨凝,杨凝对他们其实也很有意见——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了,怎么还在背后败坏我的名声呢?合着你们重声名,重的是自己的声名,别人的死活就可以不管了。   更何况……   杨凝轻微地眯了眯眼。   皇帝要用他,就是看重他长久外放的经历,要用他来打压清流。   既然如此,他就势必要依照圣心,踩着清流继续向上走。   .   雪醅在烤栗子。   她小心地坐在炭盆边,抓了把栗子丢进炭火中。不多时,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几个栗子跳了起来。   “嘶——”   明湘和雪醅同时往后仰身避开。   栗子的香甜气息飘散开来,跳出来的几个栗子满地乱滚。   明湘朝后挪了挪,余悸未消:“算了,还是拿去给厨房烤,有点吓人。”   雪醅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栗子:“郡主说得对,再不敢了,一个弄不好,要伤到人的。”   明湘招手叫人把炭盆端走,把栗子挑出来,又招呼侍立在一边的章怀璧坐下:“你是来当女官的,不是来当侍从的,坐下吧。”   章怀璧便在一边的锦凳上坐下来,她性情谨慎,尤其是大年初一宫宴那晚上明湘险些出了事,尽管不是章怀璧的过错,她仍然很是忐忑,行事更加小心。因此显得有些拘束,不敢加入话题,只默默剥着一个栗子。   “风曲怎么没回来。”雪醅比章怀璧自在多了,吃了个栗子,又去喝茶,“他不去,皇上召鸾仪卫上殿就得我去,那群朝臣看见我一个女人走到殿上,跟我命人挖了他们家的祖坟似的,恨不得当场和我吵起来。”   她顿了顿:“今天倒是好一点,他们自己忙着吵架,没工夫理会我。”   明湘道:“他们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雪醅:“可是我也烦,他们看见我是个女人,总恨不得多辩驳几句,好像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我不信他们敢这样对风曲——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云州的事还没了结吗?”   “曹案这部分已经了结了。”明湘按了按眉心,“是他听了一些当地的风声,觉得有些不对,便留下查探一番——不过你说得对,人是他抓的,审是玄部审的,没道理抓你这个白部统领来顶缸,这样好了,我让他查清情况尽快回来,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也就不必让你顶替他上朝吵架了。”   雪醅笑起来,清秀的眉眼弯出动人的弧度:“多谢郡主!”   明湘沉吟片刻,似是想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罢了。”   雪醅为明湘的欲言又止愣了愣,紧接着瞥了章怀璧一眼。   章怀璧知机起身,退了出去。   “您是想问皇上?”雪醅犹疑着问,“皇上今日也没问微臣,您为什么没进宫来……郡主和皇上有分歧吗?”   明湘道:“没有。”   “那您……”   “我正是为了避免和他产生分歧才不进宫的。”明湘平静道,“我明白这一点,他也明白。”   “——人有时候会去追求一些本不必要的东西,甚至愿意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那是一时的冲动和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作祟,这种不理智的想法来时汹涌,去时也会很快,只要将二者隔绝开来,他应该很快就可以清醒了。”   雪醅有些茫然地望着明湘,一时不知道她话中暗喻的到底是什么。   咔嚓一声脆响,一只栗子惨死当场。   明湘凝视着手心里横死的栗子尸体,缓缓道:“希望他能清醒的再快一点。”   “否则,事情会很难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5 22:31:02~2023-01-06 20:1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nnnnnn 100瓶;NL 10瓶;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   “下雨了。”   桓悦负手立在内殿窗下, 窗外连绵的雨凝成一条条银亮的线,连接在天地之间。   “皇姐。”桓悦听见自己若无其事的声音,“近些日子长兴侯仿佛常常递帖给你?”   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 湘平郡主正立在书案前, 她双手优雅地交叠,微微倾身低眉看着书桌上摊开的公文。   她转过身来,娉婷、纤弱,像一株柔韧的柳。   “是啊。”明湘漫不经心地答道。   她的心思似乎根本没有放在这个话题上, 旋即便道:“魏王有右军支持,为防他铤而走险,京营一定要把握在我们手里,却又不能惊动皇祖父——衡思,我想试着托定国公府牵个线,你看怎么样?”   桓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定国公府世代勋贵, 一向最善明哲保身, 绝不站队。无论是势力强大的魏王, 还是先天占据正统地位的皇太孙,都不能打动他们。   ——不过如果只是从中牵线的话, 定国公府应该不介意卖东宫一个面子。   桓悦的思绪飞快转了一圈,觉得此事可行,紧接着心思停都没停, 立刻又转回一开始的问题上:“……老长兴侯是一等一的谨慎, 现在这位长兴侯回京述职而已,怎么敢公然频频给你递帖子,不怕传出亲附东宫的物议吗?”   明湘却道:“长兴侯府世代镇守宣化, 虽然是深受皇恩, 但宣化位于抵御乌戎的第一线, 不但苦寒而且远离京城,长兴侯府若不做些打算,只怕再过几代,在京中的声名便更加不显了。”   她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公文:“宣化是长兴侯府的立身之本,可在京城里说不上话也不行——这位新任长兴侯倒是个有趣的人,我见了他两次,觉得他很有成算,若是谈得拢,未必不能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桓悦扬起了眉梢,他面容其实还隐带些稚嫩的意味,然而多年来尊贵的身份和积淀的城府使得他哪怕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只要他愿意,都有一种不言自明的气势。   “长兴侯府想要什么?”   明湘平平道:“我。”   桓悦:“……”   明湘转过身解释:“联姻是缔结盟约最简单的方式,长兴侯有意求娶我,不过我拒绝了,他似乎弄错了我在东宫中的定位——”   她若有所思地一笑:“长兴侯一开始把我当成了代替你出面发言的一个传声筒,不过我们见完第一面之后,他暂时打消了这个想法。”   长兴侯府镇守宣化,当然不可能长兴侯自己回宣化,侯夫人留在东宫。然而明湘在东宫一党中的地位又使得她根本不可能离开,在这个皇帝沉疴,魏王步步紧逼的时刻,她绝对无法离开京城。   更重要的是,缔结婚约,相当于将东宫和长兴侯府的联系强化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对朝局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看出湘平郡主在东宫和魏王的争斗中扮演着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到那时,东宫面临的打压或许不止来自魏王,还有病榻上的皇帝。   桓悦捕捉到了明湘话中的某个部分:“暂时打消?”   “是的。”   明湘摊开手,她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的天气:“至少现在,和长兴侯府联姻带来的坏处比好处大,并且,我也不打算轻易地将自己的婚约作为筹码摆上台面。好了,衡思,这不重要,至少不是那么重要——宣化在边关,很难直接影响京中的局势——和定国公府的来往不能太明显,请人私下递信吧。”   “好。”桓悦说,“我会将此事交托柳恪行,他从中往来很方便,做这件事再容易不过了。”   他听到明湘轻轻嗯了一声,说好。   桓悦垂眸,湘平郡主如云般逶迤的裙摆拂过一尘不染的地面,曳地的裙幅缓缓上绣着大片青色的鸾凤云纹,素净却华丽。   明湘来到了他的身侧:“雨还没停吗?”   桓悦点头。   于是明湘的叹气声像风一样拂过桓悦耳畔。   她说:“雨再不停,宫门下钥之前我就回不去凝和殿了。”   桓悦忘记了当年他是如何回答明湘这句话的,然而这一次,他侧过脸来,凝视着明湘霜雪般的侧颊,鬼使神差地抬手,拈起了明湘耳边散落下来的一缕乌发。   “皇姐。”   桓悦轻声唤道。   随着桓悦的轻唤,明湘侧首看向他:“怎么?”   殿内原本明亮的灯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烧到了尽头,变得越来越黯淡,唯有宫殿尽头那一颗夜明珠仍然散发着幽幽的清光。   清光仿佛为明湘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她立在窗下,在连绵不断的雨声中望向桓悦,神情略带疑惑。   桓悦深深闭上了眼,袍袖下指尖微微一动,指节已经攥得发白。他别过身仓皇地往窗外的雨中看上一眼,只见殿外檐下的数盏宫灯正在雨中来回摇晃,忽明忽暗。   “皇姐。”桓悦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嘶哑。   “那就不要走了。”   “留下来,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好吗?”   轰隆一声巨响,雷鸣声划破天际。   殿外的雨声越发急促,条条银丝连成了线,在天地之间编织成一幅巨大的雨幕。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玉碎之声。   明湘用来固定整个流云髻的那枚最要紧的羊脂玉簪,不知怎么的,落到了地上。   或许是它自己滚落的,也或许是有人信手抽出来甩落的。总而言之,这枚价值连城的玉簪伴随着清脆的一声裂响,碎成了七零八落。   但这时没人顾得上那枚玉簪了。   桓悦看见明湘美丽的眼睛,那张秀美而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别样的绯色。   他低头去吻明湘,二人拥抱在一起,因为立足不稳而踉跄后退,最终双双砸落进殿宇尽头那张宽大的床榻中去。   不知是谁的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扯到了浮动的帐幔,于是一整幅花鸟缠枝帐幔自空中落下,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完全淹没。   明湘满头琳琅珠玉尽数零落,一捧浓密青丝雾气般轻盈地散落下来,和桓悦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到底属于谁。   他们纠缠在一起,发丝纠缠,唇齿纠缠,十指也纠缠。   “和我在一起,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桓悦听见明湘毫不犹豫地回应他:“……好。”   桓悦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深夜的福宁殿万籁俱寂,帐幔外隐有摇曳的灯火。   桓悦终于一手按住眉心,试图将自己从方才那个甜美而迷乱的梦境中剥离出去。最终他探手摸到榻边小几上茶盏,将盏中已然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   “皇上?”喻和的声音从帐外响起。   桓悦沉默片刻:“无事。”   话虽如此,桓悦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而起,赤足踩着寝殿中雪白的地毯来到窗前,在喻和劝阻之前伸手推开了窗扇。   窗外没有雨。   只有一轮皎洁的清光,从漆黑天穹之上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殿外的庭院里仿佛有一潭清泉,在深沉的夜色里荡漾出澄澈的波光。   初春的风依旧寒冷,风从窗扇中毫不留情席卷而入,吹起桓悦散落在肩上的乌发。他的面容映在皎洁的月色里,像是一块莹润的玉石,有种柔润几至澄澈的动人。   “明日……就是三月初九了。”   作者有话说:   发现了一点问题......正在大改昨天和今天写出来这六千字,先更新改好的这一章,晚点应该还有一章,改好了立即更新,鞠躬~   感谢在2023-01-06 20:17:40~2023-01-08 21: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晶玫瑰 2瓶;蓬莱凌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芳兰竟体之姿,琨玉秋霜之质   “明天……就是三月初九了。”   喻和不明所以, 但身为皇帝身边最受重用的大太监,他绝不能冷场。三月初九是春闱的第一日,虽然喻和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因为春闱而深夜惊醒, 仍然尽职尽责地应道:“是, 明日就是会试的日子了。”   然而深谙帝心的喻和这次猜错了皇帝的心思。   桓悦根本没有理会喻和,他披着外袍,转身朝书案前走去,路过榻前帐幔时, 随手拉了一下帐子上悬着的,用于帝王传唤侍从的银铃。   银铃叮铃铃响了起来。   桓悦坐在书案前,开始翻阅书案上为数不多的、尚未在文德殿处理完的奏折。片刻之后,他突然问:“人找到了吗?”   喻和愣了片刻,旋即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在询问自己,他立刻站到书案之侧的阴影里, 恭敬垂手侍立, 努力把自己伪装成黑暗里的一个花瓶、一根木头。   一个声音从黑暗里响起, 压得很低,听不出男女老幼:“回皇上, 臣等无能,暂时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桓悦蹙起了眉。   他没有立刻责备,目光在虚空中落定, 仿佛思考着什么, 沉默片刻,才道:“快一点。”   那个声音应声:“是。”   桓悦倦然地挥了挥手,于是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   喻和站在阴影里竭力假装木头。他身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知道很多极其机密的事。   譬如, 在鸾仪卫出现前的很多年, 大晋皇帝就拥有了一支特殊的力量。这支队伍隐没在阴影之中,没有鸾仪卫的声势,却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帝王心腹。   和名义上负责抓捕南朝暗探,实际上什么都要掺上一脚的鸾仪卫不同,皇帝手中的这支队伍真正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护卫皇帝,偶尔也奉圣命去处理一些绝顶机密的事。   当然,对于皇帝来说,即使再机密、再不可为外人道的事,都少不了能够守口如瓶的人。所以这支队伍真的很少分出人手去办事,绝大部分时候都轮流隐没在皇帝身边行护卫之责。   自徽宁元年皇帝登基,鸾仪卫组建以来,这支队伍更是一次都没有被外派过,至少日日侍奉在桓悦身边的喻和不曾察觉到他们被外派过。   但数月之前,皇帝突然秘密命他们,去寻找一个人。   喻和不知道皇帝要找什么样的人,甚至需要避开鸾仪卫动用从不离身的暗卫。但喻和很清楚,有的事情知道的越快,死的也就越快。于是每当暗卫奉命前来时,他都努力把自己藏起来,试图让皇帝忽略自己的存在。   书案旁,桓悦重新又低下头去,翻阅那些未曾批阅的奏折。   他翻阅奏折的动作很慢,目光却是散的,显然只是借这个动作来打发时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忽然,桓悦的目光凝住了。   他垂眼,仔细地看着这本奏折。   这其实只是一封寻常的奏折,内容也是桓悦看惯了的。无非是先请安,而后讲述自己的尽心竭力,最后含蓄提出要求——今年边关的军费可以多一点吗?   大晋有前后左中神卫五军、七州按察司、十余个边关重镇,桓悦看过的请求增加军费的奏折堪称花样翻新。每一封都写的无比感人,好像桓悦如果不同意他们的请求,今年他们就能全部饿死。   桓悦其实不喜欢看将领哭穷,毕竟他在军费上从来没有刻薄过,但桓悦也不能因此苛责将领,因为他知道,将领哭穷其实是重文轻武的缘故。   这是大晋开国以来就存在的弊端了,哪怕大晋太祖本身就是武将出身,仍然无可避免地走向了重文抑武一途。尤其是近年来五军都督府的职责都被兵部侵夺,而户部钱粮从来算不得宽裕,朝中不乏有人提出缩减军费的主意——虽然被内阁驳回,然而武将们难免心慌,只好先下手为强的哭穷——他们甚至都没真的奢望能让朝廷增加军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渲染边将不易,以便避免朝廷当真把他们本来就不十分宽裕的军费再砍一截。   这类哭穷的奏折,桓悦早看得习惯了。很多将领但凡一上奏折,都必然要将自己说成一颗孤苦无依的小白菜。   然而桓悦手里的这本奏折和千篇一律的哭穷奏折又有不同,它在结尾提及自己今年该回京述职,提前恭请圣安,并且落下了一个令桓悦印象深刻的名字。   ——长兴侯,宁斐。   方才梦中的回忆一闪而过,桓悦凝视着奏折末尾那个端正秀挺的名字,半晌才伸出手去抓起了朱笔,批了个准字。   桓悦对宁斐的印象,起初并不深。   老长兴侯病逝,宁斐袭爵时,他正深陷于与魏王的夺位之争中,京城波云诡谲,东宫风起云涌。身为皇太孙,桓悦根本无暇关注镇守宣化的长兴侯换了人。   虽然宣化的确是北方三大重镇之一,但乌戎已经很多年没有能力南下了,长兴侯府世代镇守边关,能对京中局势造成多少影响呢?   因此即使是听明湘提过,长兴侯一开始有意求娶她,桓悦也并不十分在意——明湘显然是无意的,京中想求娶的湘平郡主的人有如过江之鲫,长兴侯并不值得桓悦重视。   他真正开始正视长兴侯这个名字,是在长兴侯离京时,明湘打开桓悦的私库,从中挑选了一份重礼,以皇太孙的名义带去为长兴侯送行。   去送行的是明湘本人。   明湘是个最怕麻烦的人,她四更天起身,宫门一开就出宫去,送别一早离京的长兴侯,这让桓悦感到很难相信。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了明湘对长兴侯的评价。   ——“他是个有趣的人。”   明湘对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无趣’,因此她喜欢有趣的人,比如盛仪郡主。就连桓悦最不着调的伴读赵珂,因为赵珂有趣的缘故,明湘都对他多几分容忍。   那时桓悦还不是如今心思深沉的少年天子,他对明湘的情意尚且处于朦胧而未曾正视的状态。他有心打探明湘对长兴侯的态度,却又不知如何迂回婉转,最终只好心一横,假装无意直接问出了口。   明湘的回答依然未变:“是个有趣的人,并且很有成算,很聪明。”   这对于明湘来说,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桓悦心中警铃大作,表面上却状似不解,继续道:“可惜了,长兴侯在京城中逗留许久,我竟然没有和他见上一面,不知长兴侯相貌品行如何?”   明湘沉吟片刻。   紧接着她给出了一个让桓悦几乎窒息的评价。   “长兴侯……有芳兰竟体之姿,琨玉秋霜之质。”   .   与此同时,云州。   已近三更,宴会中仍然灯火通明,歌舞未休。   十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姬在厅中翩翩起舞,鼓乐之声不绝,整座厅堂中弥漫着美酒与熏香交杂在一起的香气,宾客举杯痛饮,而席上没有动过的佳肴很快凉透了,被侍从们迅速撤下去换上新的。   “这可是……价值百金的美酒。”一只手搭上风曲的肩膀,浓郁酒气扑面而来,“来…我…我敬您一杯!”   然而酒还没敬成,布政使已经醉倒在风曲面前,杯中酒泼湿了自己半幅衣袖。   大半夜的宴饮之后,厅中堪称群魔乱舞。风曲环视四周,几乎没有半个清醒的人了,有像布政使一样醉倒在地的,有左拥右抱美姬上下其手的,还有酒意壮胆蠢蠢欲动想要上前找风曲敬酒的。   “……”   风曲下颌收紧,无声地、忍耐地呼出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昨天和今天一共写了八千字,改到六千字,修bug又修掉一千多......明天会早一点更新,也努力多写一点。   注:芳兰竟体:比喻举止闲雅,风度极佳;琨玉秋霜:比喻坚贞劲烈的品质。   明湘对长兴侯评价很高的,所以桓悦大为震惊。 第40章   衡思为什么会倾慕她呢   风曲从厅堂中走了出来。   寒风扑面而来, 吹面如刀,将他原本不多的几分酒意尽数驱散。   风曲眼底一片清明,面上泛起的酡红却未消退, 他的步伐看似平稳, 然而在转过回廊拐角时,风曲突然停步,一手撑住了朱漆梁柱。   一阵香风悄然而至,一双纤细柔软的手搭上了风曲肩头。   这其实是个非常危险的动作, 因为对于鸾仪卫而言,从身后靠近的往往是敌人,会本能做出反击。   娇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是方才宴中歌姬中为首最美丽的那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仍然娇声道:“大人醉了,妾身扶大人去安歇吧。”   风曲微微偏头, 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这个茫然无知的歌姬。   举动无力, 脚步虚浮, 手指纤细保养精心,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他的警惕并未减轻分毫, 右手平平一抬,衣袖带起劲风,将歌姬推出去数步, 在歌姬惊讶而茫然的神情中低低道:“回去。”   “大人……”歌姬颤颤唤道。   风曲那句话显然不是说给她听的, 下一刻,两个灰衣鸾仪卫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风曲身侧, 将风曲和那歌姬隔开, 径直往外走去。   “大人, 大人。”   歌姬看上去娇怯怯,这时却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也或许她根本不知道鸾仪卫意味着什么,居然提起裙摆追了过去。   其中一个鸾仪卫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鞘,他的动作隐没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   风曲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转过身来,一手按着眉心,淡淡对歌姬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本官先行一步。”   说罢,风曲转身,带着两名随侍的鸾仪卫朝外走去,步伐不快。果然,还没等他走到院门处,一刻钟前醉倒在席上的布政使已经带着满身酒气追了出来:“统领稍等!”   从二品的布政使比正三品的鸾仪卫大统领高上半阶,然而鸾仪卫统领手握大权,简在帝心,又是地方布政使远不能比的。   但布政使对待风曲的态度,显然有些过分殷勤了。   “这是什么?”宿字卫指挥使看着抬进来的两大口箱子,颇为新奇。   鸾仪卫玄部负责执行行动,共分‘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八支卫队,分别负责京城及七州的任务,其中宿字卫对应云州部。   风曲淡淡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为首的两名鸾仪卫稍一用力,将箱子打开,旁边顿时传来‘嚯!’一声惊叹。   也难怪宿字卫指挥使要惊叹,随着箱盖开启,两大箱金银顿时出现在他们眼前。   鸾仪卫日常办案没少见过行贿之事,然而往日里见到的钱物都是私下里谨慎隐蔽地送过来,直接抬来两大箱金银的却是少数。   明晃晃摆在眼前的真金白银最具冲击力,指挥使嘶了一声:“这两箱子可够多的——云州布政使倒是真没少贪啊。”   官员贪腐不归鸾仪卫管——当然他们想管也不是不行,指挥使征询地看向风曲:“这……”   风曲信步走下台阶,来到两口箱子前,随手拿起一锭银子看了看:“你们查的怎么样?”   指挥使立刻正色道:“倒也奇怪,仇世平派来的人一直只是暗中盯着咱们的行动,他手下那仨瓜俩枣能有什么本事,一跟上咱们的人就能发现,除了跟着,也不干什么。”   仇世平就是云州布政使的名字。   “那另外两处呢?”   “按察司和都司没什么异样,一应设宴奉承都在正常规格内,唯有这个仇世平,不但殷勤的过分,还派人盯着咱们——统领,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风曲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没必要。”他道,“目前没有发现仇世平与周维有过多关联,他或许有问题,不过只要不是私通南朝,那就都是云州监察御史的职责,我们鸾仪卫没必要冲出去替他们得罪人,还落不了好名声。”   “这些银子……”   风曲摆摆手:“按旧例办。”   宿字卫指挥使响亮地一拍巴掌:“好嘞!”   ‘旧例’就是见者有份上下分掉,鸾仪卫对内要求极其严格,规矩极多,不准办案抄家时私自吞没好处,更不准借身份之便索贿要挟,一旦查知处以重责。私下收钱办事更是想也别想,不过送上门的这些好处,鸾仪卫没理由不要。   鸾仪卫们愉快地分钱去了,唯有指挥使还跟在风曲身边等风曲吩咐——反正指挥使是他们的上司,不怕少了自己这一份。   “明日就动身回京。”风曲淡淡道,“仇世平这个人有小聪明而无大谋略,周维一事应该确实没有牵连其中,他过分殷勤有两种可能,一是周维为布政司通判,他怕落下个失察之罪,故而贿赂我等;二是他另有其他心虚之处,那就是监察御史的分内之事了。”   宿字卫指挥使点头:“一应都已经准备好了。”   确实是早已准备好了,如果不是风曲迟疑的缘故,三日前鸾仪卫就能结束扫尾工作动身回京。但因为风曲突然的犹豫,鸾仪卫又在云州滞留了三日,顺带着被邀请去了几场酒宴,收获大笔财物。   其他鸾仪卫不明白风曲为什么会选择多停留几日,唯有指挥使猜出一二,见风曲眉目间仍有思索之色,便宽慰道:“统领慧眼如炬,一眼看出仇世平有问题,那群御史一天到晚只会盯着咱们鸾仪卫弹劾,仇世平出手如此阔绰,显然没少捞钱,也没听他们说半句。”   指挥使幸灾乐祸嘲笑道:“也不知道是云州监察御史同流合污,还是他们眼盲心瞎。”   风曲却没笑。   “或许问题不在仇世平身上。”   他眉头锁起,似在思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我一直隐隐感觉,这里还有其他的南朝暗探,只是仇世平表现的最不对劲,才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然而仇世平似乎和南朝没有牵连,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或者说,是我的感觉错了?”   宿字卫指挥使无端一惊:“难道是其他二司?”   “查不出线索,就无法直接动手抓捕从二品地方大员。”风曲遗憾地叹了口气,“否则可能引起动乱——算了,还是尽早赶回京中,你派人去白部的据点提醒他们一声。”   指挥使会意点头。   .   明湘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   雪醅坐在下首锦凳上,事无巨细朝她禀报昨日朝堂动向。   “今日是春闱第一日。”明湘抬眼望向天边,仿佛要隔着郡主府的斗拱飞檐,望进春闱的贡院之中。   雪醅有心劝明湘出去走走,眼睛一转,便道:“不如郡主出去看看?这几日贡院周遭几条街都净了街,带足人手悄悄过去也没什么风险。”   明湘有些意动,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   她倒不是不想出去看,而是她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肯定会去看。   衡思从小就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即使登基之后,也最爱往外跑,明湘几番劝谏都改不了,也唯有在这一件事上,衡思会不听从她的劝告。   ——不,现在又多了另一件。   明湘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想起桓悦从背后环住她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坚定,那样充满恳求。   为什么呢?   明湘茫然地想着。   她和衡思从小一起长大,担着姐弟的名分,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衡思到底为什么会对她生出心思?   明湘低下头,望见茶盏中荡漾的水波,以及水面上倒映出来的模糊的面容。   这张脸当然是美丽的,毕竟当年陆彧挑选冒充湘平郡主的女婴时,也是精心择选过的,力求与柳饮冰有几分相似。虽然随着渐渐长大,她与母妃那几分模糊的相似已经褪去,但这张精心择选过的面容到底是出色的,静美文秀,气韵非凡。   然而这张面容又显得太过苍白了,明湘几乎能在自己的眉眼间看到别人看不见的郁色。她知道,那是她常年心事萦于胸怀的缘故。   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倾国倾城、天姿国色,在后宫中都只是伴驾的寻常。   明湘定定凝望着水波中的自己。   衡思为什么会倾慕她呢?   是长年累月所产生的依恋,还是他根本没有分清情爱与亲近?   明湘怅然地闭上了眼。   她不想现在和桓悦私下碰面,因为她不能给出桓悦想要的。   她十六岁时尚且可以冷静衡量是否要拿自己的婚事当做筹码换取支持,现在依然可以。她连死都做好了准备,更何况只是婚事。   但桓悦不行。   那是她倾尽心血培养的作品,同样是她几乎寄予所有情感的皇弟。   “罢了。”明湘叹了口气,轻轻道。   等过几日朝堂议事,她一样要和衡思见面,但那是在内阁阁臣面前,明湘知道桓悦会把握分寸,绝不会说出半个不该说的字。   只要她告退的够快,就可以避免尴尬。   “郡主。”   梅酝匆匆而入,打破了室内暂时的静寂。   明湘抬眼看见梅酝的神色,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来。   果然,梅酝开口道:“郡主,皇上的车驾就在府门口,命奴婢来请郡主过去。”   明湘:“……”   梅酝抬眼看着明湘的脸色,不明所以但谨慎道:“皇上说,‘请皇姐陪他去贡院外看看,随行的还有赵珂,请皇姐放心’。” 第41章   说出口的话有如覆水   郡主府正门外停着一辆宽敞的朱篷马车, 马车前后各有十二名便服禁卫随行。见明湘踏出府门,尽数俯身行礼。   明湘颔首,挑起车帘上了马车。   桓悦坐在主位之上, 朝她投来含笑的目光。   桓悦一贯喜爱私自出行, 卤簿仪仗都轻易不动用,随行禁卫皆要便服,自己更是轻装微服。他着一身杏色团领,满头乌发玉冠一束, 含笑支颐朝明湘看来的模样,便是个真真正正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他扬手:“皇姐来我身边坐。”   随着桓悦扬手的动作,窄袖边缘露出一点红色,红的晃眼——正是他从明湘那里要走的赤玉珠串。   明湘看见这条珠串,就觉得心情颇为复杂。她默默坐过去,目光一掠而过, 出口的话就变了:“天寒, 该添件衣裳。”   桓悦眼底露出明显的笑意, 柔声道:“多谢皇姐关怀。”   明湘侧首,只见桓悦也正专注地看着她, 眼底光芒闪烁,唇边噙着笑意。她一时微怔,下意识转开眼, 避免和桓悦继续对视。   “赵珂呢?”明湘转开话题, “你不是说他也在吗?”   桓悦眨了眨眼,轻咳一声。   “人呢?”明湘问。   桓悦抬手,在车壁上轻敲两下:“赵珂!”   “皇……表弟!”车厢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应答, “怎么了?”   明湘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那张没心没肺的脸, 手一松将车帘又放了下来。   “看。”桓悦无辜地朝她微笑, “他也在。”   赵珂在车厢外,有什么用吗?明湘很想发问。   她默默端坐,低头望着车厢正中的小几:“皇上怎么想起来去贡院了?”   桓悦眼睛一弯:“我还以为皇姐会先责备我轻车简从出宫呢。”   明湘偏过头,不去正视桓悦的目光:“皇上垂化万民,圣德昭彰,一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身为臣下,怎么能僭越地以臣凌君,责备皇上呢?”   这话说的既恭谨又顺从,任是谁都不能挑出半点毛病。桓悦面色微沉,旋即又展颜而笑。   “皇姐。”   桓悦贴近明湘的面颊,轻轻地、柔柔地道:“皇姐食言了。”   “?”   明湘往后仰身拉开和桓悦的距离:“什么?”   “皇姐承诺过,永不会疏远我的。”   ——“你我姐弟自幼相伴,岂有疏远之意?”   她曾经亲口说出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郡主府中,湘平郡主与皇帝面对面跪坐在一起,明湘曾经亲口对桓悦说过这句话。   酸涩的情绪一闪而逝,明湘垂下眼,心想终究一切还是不同了。   殪崋   私章可以收回,说出口的话却有如覆水。   “衡思。”她换回了从前的称谓,轻声道,“你当知道,即使我不愿疏远你,有些话一旦出口,便再难挽回了。”   桓悦漆黑的长睫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明湘只听他轻轻道:“皇姐再等一等,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到那时,我不求皇姐一定答应我,只要皇姐待我一如往常,容得下我这点心思。”   这话几乎带上了一点哀恳,以桓悦的性格和身份,恐怕就连当年在先帝面前,都没有露出过这样恳求的情绪。   明湘明明知道他是刻意做出这副情态,但就像桓悦受不了明湘对他示之以弱一样,明湘也同样看不得桓悦这副哀恳的神情。   十余年的相互扶持,明湘与桓悦之间的情感、心血、利益都早已牢牢绑在一处,根本不可能拆开。桓悦受不得明湘对他的冷待,明湘也同样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维持住这副冷淡的面具——哪怕明知道桓悦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她转过头一言不发,看似没有回应,但在桓悦眼里,明湘的回答已经昭然若揭。   少年皇帝长睫一闪,眼底的笑意几乎已经掩藏不住。   他殷勤地拎起茶壶给明湘倒水:“皇姐喝茶。”   明湘接了茶盏,却不喝,反而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皇上这几日不正忙着三司会审周维吗?怎么想起来贡院了?”   桓悦注视着明湘拈着茶盏的那只手,明湘的手指纤细,拈着雪瓷茶盏,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更加雪白。她食指指尖有意无意地轻叩着盏身,说话时没有注视桓悦,反而望着马车车窗的方向。   天光映在她的侧颊之上,长睫低垂,显得极其闲适。那是只有长期高居云端之上,习惯了从容自若地俯视所有人,才能养出的一种独特气韵。   桓悦面上便漾起笑意来。   他最喜欢皇姐这副模样,仿佛永远运筹帷幄,天下事尽在掌中。哪怕当年魏王最为得势,东宫居于下风的时候,明湘面对魏王父子都是这副神情。   也难怪桓明忻恨她恨得要死,觉得她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可桓悦偏偏最喜欢明湘如此,在他心里,皇姐就该永远都是这样。   “嗯?”迟迟没有得到桓悦的回应,明湘疑惑地回头。   桓悦迅速醒过神来,微笑道:“三司会审虽然忙,但我更想见皇姐一面,我知道,皇姐一定是想去看看的。”   明湘轻叹一声,居然没有理会桓悦前半句,道:“没错,我的确想去看看。”   贡院外的街道全部清空,一队队军士来往巡逻,严密把守,四角瞭望塔上人影幢幢。从外看去,贡院公署高大阴森,颇为压抑。   此处便是每三年一度会试之所,大晋读书人从七州各地奔赴至此,在考棚里关足三日,博一个前程。   同样的,这里也是京城学子乡试的地方。   赵珂从马背上下来,抬首看见贡院门扉,顿时回忆起自己乡试时在考棚中所受种种煎熬,恐惧油然而生,不由得感叹道:“当年我坐在考棚中,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为什么?”梅酝路过他身旁,好奇发问。   赵珂诚实地说:“那当然是因为我根本不会。”   梅酝:“……”   “不过幸好。”赵珂含笑追忆往昔,大为得意,“虽然我什么也不会,但我运气好!”   “我硬着头皮上场考乡试的时候,坐在狭小的考棚里,连口水都不敢多喝,喉咙里好像着了火,现在我站在贡院外,想着许多人像我那时候一样,正在考棚里受苦,就觉得分外畅快!啊,这大概就是幸灾乐祸的滋味吧!”   赵珂得意洋洋感叹到一半:“人呢?”   一身布衣的禁卫统领程炎已经先一步命人前去禀报,此次会试的总裁杨凝与三位副总裁已经一同迎了出来。桓悦对着他们摆摆手:“起身吧,朕过来随意看看,不要因此而影响会试。”   杨凝让开半步引桓悦入内,桓悦却没有立刻举步,而是先牵了明湘的衣袖,才往贡院内走去。   杨凝看见了桓悦的动作,但他面上毫无异色,仍旧恭谨地在前方引路。   留在原地的三位副总裁彼此面面相觑,眼底满是不赞同。   “皇……”其中一位副总裁立刻就要张口,被身边人踩了一脚,险而又险地将话音咽了回去。   “你疯了?”他的同伴皱眉看着他。   那位副总裁满脸不赞同之色:“贡院乃抡才之地,女子怎可入贡院?我等当劝谏皇上……”   他话没说完,另两位副总裁默默离他远了半步。   紧接着,梅酝带着章怀璧大摇大摆从三位副总裁面前走过,追了进去。   这座贡院是延朝所建,传至齐朝,又至大晋,三朝以来历经四百余年,虽然定期修葺,却也显出了陈旧之色。   考棚分为东西二场,均以木栅栏与贡院的公署隔开。桓悦和明湘无意破坏规矩往东西场中去惊扰考生,只在公署内转了一圈,见其中秩序井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由得赞许道:“杨卿做的好。”   这当然不是杨凝一个人的功劳,但皇帝明摆着要寻个借口,等会试结束给杨凝论功。明湘便跟着点头:“杨阁老辛苦了。”   “此乃臣分内之责。”杨凝谦恭地一礼,“谢皇上、郡主称赞。”   那位从始至终一直试图开口的副总裁终于忍不住了,想站出来请湘平郡主离开贡院,更想指责杨磬持谄媚君上不知劝谏。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明湘开口了。   “当年废魏王父子气焰嚣张时,我从来没能踏入贡院大门半步,就连先帝命皇子皇孙参观贡院,以正学风,我都没能随行。”   她的话音中略带感怀:“桓明忻曾经口口声声说,我是女子,进入贡院于礼不合,还挑动了不少亲附废魏王的党羽附和。因此当年文华殿皇子皇孙们前来贡院参观时,唯有我留在文华殿读书。”   那时明湘还年少,仰仗着先帝的宠爱在宫中风头无二,但桓明忻以一句男女之分就将她阻在贡院的大门外,让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她的地位全都来自于先帝的宠爱,那些皇子皇孙对她的恭敬,一是因为圣心,二是因为,他们没把她放在眼里。   “皇姐说错了。”桓悦温和道,“废魏王父子已经去玉牒,废为庶人,不可再称一声桓氏。”   他柔和地看着明湘,眼风从那名几度想要越众而出的副总裁身上一扫而过:“废魏王世子逆言逆行,怎可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明清时期科举主考官称为总裁,副主考官称为副总裁。   感谢在2023-01-09 23:28:59~2023-01-11 12:0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经年 20瓶;想吃想睡还想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先多看看我好吗?   “废魏王世子逆言逆行, 怎可放在心上?”   副总裁未能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脸色发红。   在场的都是积年的老狐狸了, 从明湘开口说话时起, 就听出了影射之意。等到桓悦接话,其中的敲打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不管皇帝是单纯想替皇姐出头,还是存了借机敲打臣子的想法,‘逆言逆行’四个字一落地, 便象征着皇帝金口玉言下了论断。   副总裁虽然迂腐,到底不是个傻子。他知道自己如果现在还敢开口,八成要步废魏王世子后尘了,面色阵青阵红,噎的十分难受。   偏偏湘平郡主转过头来,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陈大人这是身体不适吗?”   陈大人:“……”   陈大人僵着脸挤出个难看的笑:“谢郡主关怀, 臣无事。”   “那就好。”明湘温和道, “陈大人乃国之栋梁, 千万要保重身体,现在抡才大典正是要紧的时候, 倘若陈大人病倒了,皇上还要费心另选一位副总裁,万一耽误了会试阅卷, 那真是愧对千里入京科考的万千学子。”   陈大人:“……”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宽慰!   刺了陈大人一句之后, 贡院中其实已经没有更多可看的地方了。桓悦索性携了明湘往外走,走到公署外的庭院里,只见赵珂、梅酝、章怀璧三人排成一列, 正往考棚所在的方向指指点点, 活像三只精力旺盛的猴子。   所有人:“……”   桓悦大感丢脸, 几乎想将这个不靠谱的伴读兼表哥丢出去。明湘却坦然自若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笑问:“贡院是清净肃穆之地,你们在干什么呢?”   章怀璧脸皮最薄,又是一举一动受过严格教导的闺秀,知道自己方才仪态不太好看,面颊顿时就红透了。   赵珂依旧心大,无视眉头拧成疙瘩怒视他的副总裁,老老实实道:“回郡主,我给梅酝姐姐和章贞仪指一指考棚的方向。”   梅酝靠过来贴住明湘手臂:“我和怀璧都好奇考棚是什么样子,就劳烦赵郎中说一说,我们没有吵闹。”   只是动作夸张了一些。   明湘付之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无妨,走了。”   “成何体统!”直到皇帝所乘的马车消失在贡院外的街道上,陈副总裁才敢恨恨斥责一句。   杨凝路过他身边,眉头都没抬一下。倒是另一位副总裁王繁忍不住开口刺了他一下:“你说的是?”   陈副总裁一顿,终究没胆量说出‘湘平郡主’四个字,只好含蓄地、指桑骂槐地道:“几个婢女而已,竟然在贡院内行止不端,窥伺考棚,成什么样子。”   “哦。”王繁道,“可是皇上也没说什么,怎么您陈大人倒比皇上还嫉恶如仇呢?”   “……”   陈副总裁甩袖而去,三位副总裁中的最后一位忍不住拉了王繁一把:“何必呢,他就是那个性格,不听就是了,你刺他一句,他心里指不定记你一笔。”   王繁摊手:“那就让他记好了,我怕什么,大家都是奉了圣命来做考官的,不是听他连讽带刺说闲话的,他在我们面前口舌不修,到时候传到皇上和湘平郡主耳中,会不会觉得我们和他一起背后说三道四?”   最后一位副总裁:“!”   “再说了。”王繁诚实道,“你不觉得他很烦吗?”   最后一位副总裁:“咳咳咳!”   陈副总裁去而复返,正听见王繁的‘你不觉得他很烦吗?’。怒视王繁一眼:“背后非议同僚,这就是河阳府的文治吗?”   这可就是地域攻击了,王繁当即横眉立目:“云州的风气也不怎么样,君不见周维一案还在三司会审吗?河阳府近年来虽落寞,起码没有出过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河阳府是前朝府县制下的地名,晋朝建立后,将河阳府划入建州之中,位于建州南。河阳本是文风昌盛之地,由于齐朝南渡,晋朝代齐时的动荡,大量河阳人南逃到河阳南方的云、嘉二州,渐渐落魄,而云州学派大兴。又因为河阳文人大多崇尚厚重悠长、字斟句酌的文风,云州学派却斥之为拘泥死板、千篇一律,由此以来,云州与河阳文人相互看不顺眼,矛盾由来已久。   王繁说话专门戳人痛处,陈副总裁顿时眉毛都立起来了。最后一位副总裁眼看快要打起来了,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去劝,好不容易把剑拔弩张的两人隔开:“二位,二位,现在会试学子正在考棚中奋笔疾书,我等身为前辈,正宜为其榜样,怎么能在贡院里发生冲突?”   陈副总裁眼看没人向着自己,转念一想杨凝那老东西近来成了天子走狗,猛击云州学派,现在说不定正在暗处等着参他一本,勉勉强强忍住气,冷哼一声:“休要得意!”   王繁阴阳怪气:“啊是是是,翰林院待诏好大的威风,我一个小小的太常官,真是怕得要死。”   三位副总裁不欢而散。   马车里,明湘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只见梅酝和章怀璧坐在车前,正小声宽慰章怀璧。   她摇了摇头,放下车帘。   章怀璧的胆子其实并不小,她如果真的怯懦,也不会敢提出进宫长长久久做女官。但她是正经的闺阁千金,生平最怕非议,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生怕惹出是非来。   再加上她还被安平侯世子梁善险些连累,就更是十倍百倍的谨慎,丝毫不敢出格。   章怀璧在明湘身边断断续续待了不短时间,明湘喜欢她的聪慧安静,有些不忍心,暗自决定下次带她去盛仪郡主那里开开眼界。   “皇姐看什么呢?”桓悦的声音从明湘耳畔响起。   明湘回头,正对上桓悦含笑的目光:“怎么,连我看什么,衡思你都要管?”   她语气中并无恚怒,桓悦也就自然地接口道:“是啊,皇姐不肯入宫看我,我难得出宫一趟见见皇姐,皇姐还要分心给其他人。”   明湘眨了眨眼,她对上桓悦过分直白的话,总是不知怎么回应,干脆地转开话题:“三司会审那日,我和你一同去。”   桓悦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却又哼了一声:“皇姐只有不得不出面的时候,才肯主动出来见我吗?”   明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让雪醅代我去好了。”   桓悦立刻说:“是我说错了,皇姐千万别当真。”   他认错太快,明湘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如春花盛放,刹那间光彩熠熠。桓悦看着她秀美的侧脸,心里简直甜的快要融化了。   他心想:真是奇怪,皇姐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我的全部心神,她说一句话,我就手足无措,她可以彻头彻尾地影响我,我却生不出半点戒备,只觉得要是能永远和她在一起,长长久久被她影响下去就好了。   桓悦低眸一笑,刹那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长兴侯的那本奏折,原本的好心情顿时沉重了些许,他伸手扯了扯明湘的袖摆,搭住明湘的指尖轻轻捏了捏:“皇姐,我昨日看到长兴侯的奏折,他要回京了。”   明湘原本想把手抽出来,闻言顿时转移了注意力:“宁斐要回京了?”   “是啊。”桓悦云淡风轻地说着,却悄悄抬眼,观察着明湘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记得宁斐这几年立了不少功,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经不逊于他的父亲了。”   明湘点头:“他确实很有大才,当年还在东宫时,我和他有所来往,可惜了,长兴侯府守的是宣化。”   长兴侯府守的是边关重镇宣化,直面关外乌戎。一旦宣化有失,又会上演当年齐朝节节败退的惨剧,而大晋甚至没有退往南方这条后路。因此无论将来登基的是谁,都不可能贸贸然对宣化的守将军士动手,从此沦为千古罪人。   即使魏王登基,长兴侯府也没什么损失,而掺和进夺位这潭水,才会使得长兴侯府处于危险之中。因此明湘最终没能说动长兴侯府完全投入东宫怀抱,但她私下里和长兴侯宁斐仍然有所往来。   “长兴侯这个人,我记得皇姐对他评价不错。”桓悦语气毫无异常,“大晋有此年轻俊才,朕一定要好好看看。”   他轻轻捏着明湘的指尖,亲昵地摩挲两下:“好了皇姐,郡主府快到了,我们别再说其他人,先多看看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1 12:06:51~2023-01-12 12:1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恒苒.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陆兰之瞳孔微微颤抖。   数骑快马疾驰过府城的街道, 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整条街道都被清空,府城百姓们惴惴不安地从街道两旁的店铺与民房中探出头,望向这支鸾仪卫离开的方向。   “可算是走了。”“是啊是啊, 真是吓人, 听说抓了不少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细碎的议论声在风里飘荡,路旁一处高悬着‘醉仙楼’牌匾的酒楼二楼,临窗的座位上,一只手将窗扇打开。   陆兰之负手下望, 他听不清路旁百姓们细碎的耳语,却能看清那些布衣们脸上露出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鸾仪卫成立时间尚短,管束也相对严格,不比南齐采莲司,南齐百姓听到这个名字就要魂飞魄散。然而以鸾仪卫的作风和职责,注定了它不会是一个讨百姓喜欢的机构, 走到哪里都很容易引起提防和忌惮。   他的目光投向这队鸾仪卫的最前方, 为首者面上扣着一块铜制面具, 灰色衣摆在风中翻卷有如流云。   陆兰之面上浮现出一丝兴味。   他轻轻念出了早已谙熟于心的名字:“风曲。”   在陆兰之身后,镇抚使上前一步:“大人, 出了城就是常山山脉,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最适合动手……”   陆兰之即使没有回头, 也能从手下的语气中听出蓬勃的野心:“你想?”   他抬起手, 在空中虚虚一劈。   “是。”镇抚使低声道,“大人,听闻风曲是鸾仪卫统领之首, 正三品官职, 一旦他死了, 北晋朝中必然动荡洗牌,这是天赐的良机啊!”   见陆兰之毫无反应,镇抚使更加焦急:“大人,我等潜入晋朝已近两月,却仍然寸功未立,在圣上面前,您该如何交代啊!如今还要继续北上,不知何时才能还朝,未必没有小人趁机作祟,正应立下几件大功,才是采莲司的立身之本啊!”   “你想伏杀风曲?”陆兰之反问。   他的语气无喜无怒,听不出态度,镇抚使咬咬牙,点头道:“是。”   “然后将我们在云州剩下的力量全部搭进去,再拔出萝卜带出泥,损失更多?”陆兰之讽笑道,“之前杀了区区一个曹耀宗灭口,结果牵连出三支睡莲小队,连着潜伏十几年的老资格睡莲都搭了进去……”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大人?”镇抚使不解地唤了一声。   陆兰之瞳孔微微颤抖。   风曲的马已经疾驰到了街道尽头,眼看就要转过拐角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然而就在转弯的那一刻,他看见马背上灰衣面具的鸾仪卫统领倏然回首,准确地对上了陆兰之的目光,眼神凌厉如刀。   事实上隔着这么远,能看清回头已经是极限,即使以陆兰之的目力,也不能再看清那张面具,更不用说眼神了。然而那一瞬间,陆兰之就是能清楚地确定,对方一定发现了他。   陆兰之当机立断:“走。”   “什么?”镇抚使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跟着陆兰之匆匆转身下楼,在一楼和掌柜擦身而过的瞬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吁——”   伴随着一声马嘶,风曲勒马。   他身后的鸾仪卫立刻全部跟着勒马,指挥使纵马上前和风曲并行,投来询问的目光。   风曲眉宇间压着沉沉的思索,他抬手,马鞭一指:“留一小队,立刻掉头回去搜查西侧街道中段的二楼,发现有疑点的人,先行拿下,再向云州都指挥使司通报。”   指挥使并不多问,立刻应声领命,不过片刻便分出一支小队掉头而去。   “走。”风曲道。   回京日期已经事先通报过郡主与皇上,再改也来不及了,何况京中还有更多的事务等着他回去处理。   风曲心知,留下的这一支小队必然一无所获,然而他在马上感觉到的那簇目光是那样的灼人,令他生出的警惕前所未有。   想到这里,风曲再度回首,沉沉望了一眼来路的方向。   ——到底是什么人呢?   “大人。”来人满脸后怕之色,“大人您刚离开,鸾仪卫就去而复返,将醉仙楼及其左右翻了一遍——只要大人慢上一盏茶,就可能当场被鸾仪卫拦住。”   酒楼掌柜后怕到面颊上满是汗珠,他虽然不知这位大人究竟是何身份,却知道必然是采莲司中的大人物。一想这位采莲司中的大人物可能被鸾仪卫抓住,掌柜就觉得心惊肉跳,胖脸上渗出了汗。   陆兰之嫌弃地看他一眼,别开脸淡淡道:“看见了吧,能坐稳采莲司统领之位的岂有凡人?你当真以为,我们带来那区区数人,能将他伏杀?”   镇抚使老脸通红。   陆兰之也不多说,只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是湘平郡主手下的一条狗。”   他怅惘地摇了摇头:“就算一条狗死了,还有新的狗,真正厉害的,是训出狗的人。”   镇抚使:“大人的意思是?”   陆兰之顿时蹙眉:“我知道你从前负责的是刺杀暗杀这一块,但只知道杀人是行不通的,湘平郡主一死,北晋朝臣宗室必然人人自危,到那时不打也要打,仓猝一战之下……”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但镇抚使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大齐真的有胜算吗?   这是犯忌讳的,陆兰之没有说,镇抚使也讷讷不敢言。只听陆兰之接着道:“何况,我们真的杀的了她吗?”   半晌的沉默之后,掌柜慢慢退了出去,而陆兰之凝望着窗外天边的飞鸟,也没有再开口。   他想:父亲死的太早了。   如果他不死,湘平郡主母女绝对无法翻出他的手心,他甚至可以通过控制湘平郡主母女,达到控制半个北晋朝堂的目的。   可惜没有如果,那个被父亲送去李代桃僵的女婴,已经长成了采莲司最大的对手。她甚至在夺位中站对了方向,扶立之功足以抵消皇帝对她的疑心。   如果她权欲野心再深一点也好,湘平郡主不肯放手朝政,那么她和皇帝间一定会出现越来越大的裂痕,借助北晋皇帝的手,一样可以除掉她。   但她在每一个分岔路口,都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以至于如今陆兰之想要动摇她,都不得不费尽心思寻找最合适的时机。曾经陆彧留下来用以制约她的最大把柄,早已经变得不那么好用了。   陆兰之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真是麻烦。   .   三月十五,三司会审周维。   审讯进行到一半,明湘就知道,叶问石多年的积淀不是白白攒下的。周维当堂反口,死死咬定自己只是收受贿赂,根本不知道行贿者私通南朝。   这样一来,周维的罪行很难界定。   明湘高坐堂上,冷冷注视着下首蜷伏于地,披枷带锁的周维。在争议声起之前,明湘冷冷道:“他说不知,就是真的不知了吗?往南贩运马匹,不是运给南朝,难道是运给嘉州充军的?”   争辩声起,明湘却不再开口,她冷冷扫了一眼下首云州学派那几个人,暗中记住他们的名字。   左都御史邓诲眉头大皱,章其言则朝明湘投来询问的目光。   章其言欠明湘的人情还没还,只要明湘开口,他正好可以站起来据理力争,把欠的人情还上。   左都御史邓诲已经表现出了不满的态度,章其言如果站出来和他一起说话,三司中两个部堂长官都质疑周维的口供,即使是云州学派人脉遍布朝野,也不能一次性硬抗两个位居七卿的大员。   明湘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左手边桓悦望向她,是询问的目光。   “预备妥当了吗?”   明湘看他一眼,还以平静的神情。   “嗯。”   周维一口咬定绝对不知道,奈何堂上没有傻子。尽管只有邓诲一个人坚决质疑,然而叶问石看也能看出,保持怀疑的绝对不止邓诲一个人。   他重重闭了闭眼。   这一关即使过去,云州学派风评也会有所受损。但没办法,韩廷攘是他精心栽培的云州学派下一任执牛耳者,他的前路绝不能出问题。   堂外,章怀璧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她是正八品贞仪女官,品级虽然不高,但是湘平郡主身边近臣,旁人都要给她三分颜面。因此她一路走出去畅通无阻。   一个白色斗篷从头罩到了脚,盖得严严实实的人等在门口。她被门前的侍卫阻隔在外,不能进来。   章怀璧掏出腰间令牌一招:“郡主命我传她进来。”   侍卫看着令牌,有些犹豫:“可必须要先搜身……”   “这个就免了吧。”章怀璧把手中令牌举得更高,“我可以把令牌暂时留在这里担保,现在堂上郡主急召,劳烦您通融一下。”   侍卫想了想,拿过令牌再三确认,挥挥手示意放行。 第44章   明湘偏过脸,对着叶问石莞尔一笑。   章怀璧携着那白衣人, 回身往内走去。   回身的瞬间,她抬眼往外一瞥,只见门外阶下不远处, 一辆灰色篷车静静停在那里, 很不起眼,车帘揭起一角,露出其中灰色鸾纹的衣摆。   章怀璧深吸一口气,沉定下来, 她将令牌塞回怀里,带着那白衣人快步朝堂中走去。   此次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刑部,有刑部尚书章其言的面子在,章怀璧带着个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也没有人上来阻拦查问。   章怀璧在郡主府帮忙打理了不少琐事,还是第一次掺和到这样大的案子里来。她紧张不已, 手指都有些发麻, 掌心渗出汗水来, 只想着赶紧将人带过去。   忽的,那白衣人踉跄一步, 绊倒在地。   章怀璧一惊,连忙去扶:“你没事吧。”   对方不答,搭着章怀璧的手, 艰难起身。这一搭之下, 章怀璧才发现,对方的手臂都在颤抖,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她一怔, 下意识抬眼望去, 从斗篷的缝隙里望见了一双满含恐惧的眼, 和一张憔悴黯淡但仍然能看出是个少女的脸。   这居然是个女孩子?章怀璧一怔。   她原本以为对方是个身量瘦小的男人,现在一看,分明是个恐惧到了极点的少女。   念头从章怀璧脑中掠过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已经将少女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斗篷摇了摇头,没出声。   “我们快点。”章怀璧放下心来,她方才扶少女时,感觉对方轻得好像一张纸片,还在不断颤抖,声音禁不住柔和了些,“快,跟我来。”   三司会审的地点位于刑部弗乱堂,‘弗乱’取自太|祖皇帝‘法不可有偏,尊卑弗乱’,意思是律法不能因尊卑而偏移。   堂下依旧争执不休,礼部尚书陈靖没头没脑提出可以廷议讨论,被其余朝臣一通不软不硬的嘲讽——内阁阁臣全都在此处听审,和廷议有什么区别?   周维伏在地上,脸朝下,看不见神情,已经是大大的失仪了,然而没有人弹劾他、呵斥他——反正周维必死无疑,一个六品通判的性命,全然不在朝臣们的思虑之中。争论的焦点是,周维该以什么样的罪名去死。   明湘侧首去看桓悦,少年皇帝唇角微挑,依旧是他面对朝臣时一贯的平静温和、天家气度。   桓悦甚至都没有转头,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就察觉到了明湘的注视。于是他转过头来,极快地对着明湘眨了眨眼。   明湘忍不住有点想笑,又有点厌倦。   这些绯袍重臣吵起来,也和市井小民没什么区别,只是措辞更文雅、举止更从容。然而剖开外皮,一样锱铢必较、丝毫不肯吃亏,甚至不惜睁眼说瞎话。   梅酝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来了。”明湘对桓悦道。   于是桓悦抬起手,轻拍了两下。   堂下一瞬间归于静寂,只听皇帝慢慢道:“方才鸾仪卫又找了一位新的证人来,众卿听完证词,再辩也不迟。”   一个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踏了进来。   章怀璧站在柱子后目送她的背影。奇怪的是,一路来时,少女紧张地瑟瑟发抖,甚至不慎摔倒,然而踏进弗乱堂门槛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变得镇定下来。   “这是?”邓诲皱起了眉,“证人先将风帽除下,言明身份。”   斗篷的风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憔悴黯淡的少女面容。   所有人同时愣了一下,只见少女跪倒在地,重重叩首,用力到左侧席上的王知清清楚楚听到了脑门敲击地面的声音。   “嘶——”王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疼了。   “罪女周氏,单名一个莞,‘下莞上簟,乃安斯寝’的莞,是罪人周维庶出长女。”   伏在地上的周维仿佛雷击般猛地一哆嗦,猝然挣扎着回过头,铁链簌簌作响:“莞…莞娘?”   一旁,章其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这句话,章其言并不陌生,他是正正经经科举出身,当然记得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诗。   然而这句话里,莞字的意思是,一种用来编织草席的野草。   莞字可以做很多意思解读,其中不乏吉祥的好意思,周莞却偏偏挑了这句诗来说,可见她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很好。   周莞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她的父亲,而是用力叩了个头,额头上已经磕得青肿带血:“罪女要告发周维,与南齐奸细私下往来,收受贿赂!”   “你有何证据?”抢在叶问石开口之前,明湘抢先一步发问。   周莞道:“周维曾在酒后亲口所言,他说每私自放行一次船,就有三千两的好处。”   邓诲顿时大为失望。   周维贪腐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连着秘密账本都被抄走,他贪污了多少银子,都察院比周维算得还清楚。   这满堂人真正想听的,是能证明周维知情私通南朝的证据。   有些朝臣皱眉,云州学派的人则微露喜色。   唯有叶问石没有露出半点喜悦。   他注视着跪伏于地的周莞,眼中微显凝重之色。   “还有吗?”明湘接着问,“你只能证明周维贪腐,却不能证明,他放行的船和南朝有关。”   “有。”周莞道,“我,我曾经撞见过一次,他和一个高个子、方脸的人躲在书房里密谈,他说,三千两太少了,得加钱,那个高个子不同意,周维就说,他知道这些船是送往南朝的,如果不肯加钱,就要把对方是南朝奸细的事嚷出来……”   当啷一声,铁链相击,周维简直目眦欲裂:“周莞,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堂下侍卫扑过来,将周维脸朝下按到在地,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都不必周莞再说,只看周维的反应,在场人人心中都清楚,周莞一定没有说谎。   明湘恍若未闻,继续问:“然后呢?”   周莞颤声:“我怕得要死,不敢再听下去,就悄悄跑了,跑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我跑回姨娘那里,以为活不成了,怕得要死,都准备投水了,第二天却听人说,周维书房伺候的一个丫鬟玉雪因为偷盗被打死了——我逃跑的时候,玉雪正走过来,我就躲在了花丛里,怕她看见我——周维一定是以为玉雪偷听了他和那个高个子的对话,所以他把玉雪打死了!”   “还有吗?”明湘问。   周莞摇头:“没有了。”   明湘朝桓悦投去目光,桓悦轻咳一声,便道:“周维,你有什么话说?”   周维委顿于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之下露了情态,此刻再想不出辩驳的余地,只喃喃道:“这死丫头胡说……”   桓悦扬眉,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只见原本似欲开口的叶问石端坐席上,面无表情,而礼部尚书陈靖再次开口:“皇上,臣有一言欲问周氏女。”   桓悦颔首:“可。”   陈靖便转向周莞:“周氏,你既然早已听闻周维私通南朝一事,为何三司会审时不见你的供词?”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周莞,这个憔悴、瘦小的少女跪在原地,毫无畏惧,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地笑了起来。   “这位大人。”很难想象,她瘦小的身体里居然会爆发出这样尖利响亮的笑声,“如果我提前说了,我还能活到上公堂的这一天吗?”   陈靖位居正二品大员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无礼的对待,当场脸色沉了下来。   周莞恍若未觉,她笑着瞪视陈靖,仿佛面前那一袭象征重臣的绯袍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鸾仪卫提审我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我啦!周维肯翻供改口,不就是你们私下许诺过他,要把他跟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苗偷梁换柱弄出去养大吗?别看夫人和我那几个嫡妹平日里风光,到了绝路上,他心里还是只有五姨娘生的那个独苗宝贝儿子,更别提我这个当成野草养大的女儿啦!哈哈哈哈哈哈,他不仁,我这个野草一样不知礼数、不学德行的女儿为什么不能不孝?”   刹那间人人变色,陈靖张口结舌。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周维肯翻供,一定少不了云州学派在后面动作。然而有些事压在暗处没有线索时无法追究,一旦掀到台面之上,却是必须给个交代的。   “胡言乱语!”陈靖怒斥一声,“你这是承认与鸾仪卫勾结了?”   “勾结?”周莞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勾结,反正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位大人,您可以自己去查呀!”   陈靖深吸一口气,转身行礼:“皇上,周氏女亲口交代,鸾仪卫曾向她透露案情,臣以为周氏女所言真假有待商榷,不可轻断。”   邓诲不耐烦了:“陈阁老,请问周莞所说,有人私下许诺换走周维之子,以此换取周维翻供,此言是真是假?”   陈靖顿时卡壳。   他当然想要矢口否认,然而周莞说这是鸾仪卫告诉她的,这说明鸾仪卫一定盯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手中很可能有证据。如果陈靖拒不承认,被鸾仪卫拿出证据来,这意味着他犯了欺君之罪,恐怕马上要和周维一起肩并肩进大牢。   然而一口应下?他马上就要被问罪。私入刑部大牢诱导三司会审的犯人翻供,邓诲和章其言会一起竭尽全力咬死他。   这一刹那,陈靖突然意识到,陷入困局的不止有周维,还有他。   “皇上。”叶问石的声音从陈靖不远处响起,“周维罪证确凿,当死。至于私入刑部大牢之事,臣不知真假,或许是有人私下所为,御前不敢轻言,还是应该妥善调查,才能给出一个可靠的交代。”   叶问石苍老的声音有如天籁,瞬间陈靖感觉全身一轻。   ——私入刑部大牢的那个人不是他,只是云州学派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也只有这样不起眼的人物,一举一动才不会被人紧盯着,才不容易露了行迹。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鸾仪卫发现了。   叶问石这样说,就是果断地准备弃车保帅。   周维自己莽撞,把自己的罪名钉死了,韩廷攘风评必然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能再搭进去一个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   不得不说,他的心思之狠,决断之快简直难以言表。明明为了拯救韩廷攘的名声,云州学派已经做了极其多的努力,然而走到这一步,他却仍然能毫不留情地选择舍弃韩廷攘,转而保住突如其来陷入困境的陈靖。   叶问石抬起头。   他看着的不是正中的皇帝,而是御座一侧,秀目微垂,神情恬淡的湘平郡主。   湘平郡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明湘偏过脸,对着叶问石莞尔一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3 12:01:58~2023-01-14 11:5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莔莔 10瓶;何处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谁说没有人看得见她?”   一笑生春。   湘平郡主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形容淡漠的。她或许会显露出喜怒, 但那是出自对外展示态度的需要。   换句话说,那是她刻意展示给外人的一面,而非她本身的情绪。   然而这一刻不同。   明湘不闪不避, 迎着叶问石的目光, 柔和地微笑。   那是个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意。   .   “奇耻大辱!”礼部尚书陈靖重重把茶盏拍在小几上,余怒未消,“真是奇耻大辱!”   陈靖为官几十年,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堂之上,被一个状若疯癫的女人指着鼻子大笑讥讽。甚至还因为对方的指证,险些被逼进了难以转圜的死角之中。   这对陈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耻辱,更麻烦的是,周维沉不住气, 当着满堂重臣情急失态, 如今他的罪状已经坐实, 还要连累韩廷攘。   虽然周莞的话找不到证据来佐证,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更多证据了。周维的反应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确信, 周莞所言确实为真。如果云州学派仍然垂死挣扎,除了为对手送上更多弹劾的把柄,没有任何用处。   “够了。”叶问石睁开眼, 平静道。   陈靖深吸一口气:“师兄, 咱们就干看着不成?”   陈靖与叶问石同为云州学派,且同受教于一个座师,是真真正正的师兄弟。因此说起话来少了许多顾忌:“师兄, 皇上这是半点面子不肯给咱们了, 他又不肯用咱们这一系的人, 再往后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云州学派在朝堂上失势不成?”   叶问石淡淡道:“我早说过,那是皇上,不是你们家中的小辈,联合起来威逼天子,那是最最蠢笨的做法,你们哪个听了我的话?”   陈靖大为冤枉:“皇上能即位,咱们可是出了不少力,难道不该得些回报吗?我们不过是希望韩廷攘顺利继任翰林学士而已,又不是索要七卿高位,皇上不肯,我们又退了一步,只要皇后母家出自云州学派,我们愿意放弃翰林学士的位置——可现在看来,前朝后宫,皇上是半点让步也不肯做!”   叶问石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仕途走到这一步,少不了云州学派出力,因此到头来也要受云州学派辖制裹挟,抽不了身。   “皇上不可能立臻儿做皇后的。”叶问石平静道,“你们以为,从前朝退到后宫算是退吗?我也教导了皇上几年,他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绝不肯低头的,翰林学士也好、中宫之位也罢,他不愿意给的,谁都别想自己去拿。”   陈靖还待开口,叶问石已经抬眼,那双浑浊的老眼中一刹那爆射出凌人的光:“我早说过,韩廷攘不必非得继任翰林学士,他如今已经是一方要员,将来迟早要调回京中,七卿之位也不是争取不来!如今倒好,声名前程都不必要了!”   陈靖当即哑口无言,半晌讷讷道:“师兄,是我们情急失措了,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叶问石的眼皮重新又耷拉下去:“告诉他们,做好分内之事,不要再妄图生事。”   陈靖:“可是……”   可是师兄您今年就该告老了啊!   叶问石没有看他,缓缓叹了口气:“我一直都认为,要让皇上长长久久的重用,靠的不是闹事的本事,而是做事的本事,皇上虽然强硬,却有明君风范,不会只因喜恶而任用臣子——只要做个能臣,皇上不喜我云州学派又如何?一样能立足于朝堂之上。”   他告诫道:“今日周莞之事,已经是皇上手下留情,这是圣上恩典,你们要谨记。”   陈靖猛地抬头。   叶问石瞥了陈靖一眼,冷声道:“若是周莞没有直入弗乱堂,而是跪在刑部大门外哭闹求见,或是直接去敲登闻鼓,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陈靖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当年乌戎南下入侵,齐朝皇帝带着皇室世家南渡逃了,是大晋太|祖将乌戎赶回关外,才使得北方七州没有尽数遭遇乌戎劫掠。百姓们虽说见识不多,但并不是傻,他们本能地对丢下百姓南逃的齐朝没有好感。假如周莞真的去这么一闹,鸾仪卫再从中引导一下物议,整个云州学派的名声可就砸了大半。   牺牲一个韩廷攘,虽然心痛,云州学派家大业大,还能承受。倘若整个云州学派的风评受损……陈靖简直无法想象后果。   陈靖沉声道:“师兄,我明白了。”   叶问石闭上眼。   他已经很老了,晋朝七十而致仕,他今年七十岁,在历任阁臣首辅中,算是难得长寿。   朝堂浮沉最耗心力,几十年来,叶问石自忖已经耗空了心血,不知还能再活几年。   然而他抽不出身。   云州学派对他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年轻时志气满怀时,助他登上青云;年老时心火将熄,却又化作了枷锁,令他不得自由。   罢了。叶问石想。   年轻人的手段,果然不能小觑啊。   谁能想到,湘平郡主居然会拿后宅女眷来做文章呢?   ——从周莞出现开始,叶问石就明白,想出这个计策的,只会是湘平郡主。   .   数只盛装香料的漆盒、瓷盒一字排开,各色香气混杂在空气里,甜香馥郁,有些呛人。   桓悦心情很好地舀起两勺香料,并一丸香丸,随手加进了香炉中。还不忘回首望着明湘笑:“还是皇姐有办法。”   明湘坐在不远处,坐视桓悦糟蹋这些价值不菲的香料。她丝毫没有预料到即将来临的危险,悠闲地笑了笑,开口道:“不是什么……”   “咳咳咳咳咳咳!”桓悦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他丢下香匙,猛地后退了几步。   几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焚后的味道简直惊人。一股极其浓郁怪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桓悦毫无防备之下,感觉七窍都被这股浓郁的香味充满了,当场几欲落泪。   明湘下意识起身,下一刻桓悦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前,拉起明湘:“皇姐快走!”   侧殿是待不了了,桓悦带着明湘转移到后殿厅里。   桓悦衣袖掩面,咳得眼梢泛红,衣摆袖间都沾染上了浓烈的香气。好在出门风一吹,香气淡了不少,但残余的味道仍然如影随形。   明湘看他咳的眼泪都出来了:“你先去换件衣裳。”   桓悦点点头:“皇姐稍待,我立即回来。”   桓悦拉着明湘跑得太快,没有近距离接受香气的冲击,明湘不知天高地厚,只觉得不过如此。桓悦前脚刚走,她转眼看见福宁殿太监们正将侧殿门窗打开通风,好让呛人的香气尽快消散掉,明湘好奇心起,走过去——   “咳咳咳咳咳!”明湘擦掉了咳出来的眼泪。   一旁的福宁殿内侍殷勤不已:“奴才这就去给郡主准备水——”   “不必了。”明湘摆手止住,“不要告诉皇上。”   内侍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明湘拎起衣袖拍一拍,确认身上没有沾染太多香气。她捧起茶喝了一口,朝外张望,只见桓悦已经走了进来,换了身檀色团领:“总觉得还带着香气……罢了罢了。”   明湘毫不心虚地道:“我看你没有半点香道天分,还是少碰香料为好。”   桓悦点头称是,在明湘身侧落座。他也不喝茶,一手支颐望着明湘,笑盈盈道:“方才说到哪里来着?哦,多亏了皇姐另辟蹊径,否则要令周维认罪,恐怕有些难度。”   明湘道:“其实寻周莞出来作证,极有风险,她空有人证,却无物证,若要抵赖,还有得掰扯。”   桓悦笑道:“皇姐必然还有后手。”   明湘道:“说来还要向你请罪——后手确实是有,不过是一份伪证。”   桓悦一怔,紧接着哑然失笑。   明湘扬眉:“若是没有周莞的供词也就罢了,但明明知道周维行的是通敌卖国之举,却因物证不足而要将其罪减一等,岂非太过可惜?好在周维胆气不足,一见他女儿出来指认,立刻露了马脚,也不必再拿伪证出来了。”   桓悦仍然笑盈盈望着明湘:“皇姐算无遗策——居然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周莞来作证。”   明湘避开了桓悦含笑的目光。   她轻轻一叹:“其实要寻到周莞并不很难——不过是没有人看得见她而已,云州学派和周维做交易,知道拿襁褓中的小儿来拿捏他,偏偏周莞和她几个嫡庶姐妹,都是早已知事的年纪,只是常例登记了名字,连问询都只提审周家男丁。”   明湘其实只做了一件事。   她看过三司审讯的案卷,发现少了后宅女眷的口供,唯一被提审的只有周维之妻。于是命鸾仪卫的人去牢中一一检视后宅女眷,将她们分开带出来单独问询——就像平时问询其他人那样,然后就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周莞。   她摇头一哂,不再多言。   “周莞按律该一同流放的,不过她出来作证,算是有功,把她的罪免了吧。”   “好啊。”桓悦道。   他提起茶壶,给明湘续上了杯中的茶水。   “谁说没有人看得见她?”桓悦笑吟吟道,“皇姐不是看见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4 11:53:03~2023-01-15 12:0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原来是真伤吗?   “杀人了杀人了。”“听说杀的是位官老爷!”“你这不是废话吗?不是官也不能上西市砍头啊!”   西市外人声鼎沸, 一辆青篷马车随着人流缓缓行驶,最终停在了行刑的高台不远处。   西市是专为处决官吏的刑场。晋朝朝野间什么都要分个三六九等,一品大员沾着尘土的靴底都是九品小官仰起头也看不到的天, 唯有在行刑处决这一点上一视同仁。上至皇亲国戚超品公卿, 下至□□品一抓一大把的芝麻官,只要身上背着个官职,全都拉到西市处决,十分平等。   为了更好的杀鸡儆猴、警惕世人, 西市中起了一座高台。杀人都在台上杀,以确保前来围观的人即使挤不到最前方,也能看到高台上人头落地的惨相。   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憔悴面容。   因告发有功,周莞这几日没回刑部大牢,而是被鸾仪卫提走, 送进了鸾仪卫专门用来临时安置证人的一处地方。吃喝都不错, 还有专门的侍女照顾, 更重要的是没人苛待她,比她原本在云州周家过的还要好。   几日养下来, 周莞的面色不像原本那样黯淡,但长期的亏空已经落下,不是一时半会能补回来的, 依旧显得憔悴。脸又小又尖, 却不显得楚楚,只剩可怜。   单看这张脸,无论如何很难想象, 她在三司会审的公堂之上居然有如此大的胆量。   周莞努力伸长脖颈, 看向高台的方向。   “时辰已到——”   刹那间惊呼声起, 雪亮刀光一闪而过,周维的人头滚落在地,腔子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围在高台前的人们惊呼的、尖叫的、捂住眼睛躲避的都有,幸好每次处决人犯,皆会调派禁卫前来维持秩序,才没引起踩踏骚动。   替周莞赶车的不是鸾仪卫,只是个普通的鸾仪卫下属侍从。他原本还想转头宽慰两句,怕这怯生生的小女孩被吓住,然而转头一看,只见周莞直直盯着不远处高台上周维身首分离的惊悚一幕,不但没有转头躲避,反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周莞喃喃道。   她这一举一动落在世人眼里,是极其不孝的,堪称一声悖逆。若要放在有些规矩的家族里,出了这等不孝的逆女,恐怕立刻就要一条白绫吊死。然而周维已经死了,周家分崩离析,周莞更不必再在意他人目光。   她的肩膀颤抖两下,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激动。   “娘。”她喃喃道,“周维死了,他死了。”   这是周莞第一次称呼生母一声娘,尽管她早已经去世了。   她想起嫡母和妾室们对母亲的折磨、父亲的漠然和纵容、异母姐妹的践踏,以及那个华丽但阴沉的、从未有一刻让她能够自由地喘一口气的云州周宅。   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她放下车帘,眼泪一串串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打在衣角,转瞬间浸出一片湿痕。   .   明湘在下棋。   她的棋艺并不好。对于明湘本人来说,下棋和聪慧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的棋艺差到连赵珂都能在一刻钟之内把她杀得丢盔弃甲。   与之相反,桓悦的棋艺则很不错,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大概相当于一百个赵珂。   按照这个水平来推断,明湘如果和桓悦对弈,她大概撑不过一盏茶。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桓悦行云流水般地在明湘手下输掉了今日的第五局棋,鼓掌称赞:“皇姐技艺高超,我望尘莫及。”   明湘坦然接受了桓悦的称赞,她甚至没有多看棋盘一眼,信手一抛手中白子,铛的一声砸上棋盘,将原本的棋局震得四分五裂。   “雪醅来了。”明湘朝外点了点,“我出去一下。”   桓悦点头:“嗯。”   明湘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处,桓悦抬手,将已经散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颗颗拈起,按着记忆各自放回原位,甚至连落子顺序都一步不错。   那枚被明湘信手抛出的白子仿佛还带着湘平郡主指尖的余温,桓悦轻轻捻着那枚白子,垂眸看着棋盘上的终局,仿佛在心里复盘每一步的落子,揣摩明湘在下棋时心中所想。   明湘的棋艺不好,和赵珂下都要输,和桓悦下只会输的更快。但因为桓悦的私心,棋局公正性严重失衡,整局棋从头到尾乍一看有理有据,仔细一看莫名其妙。   桓悦凝视着棋盘,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湘棋下的不好,其实是因为她每一步都走得天马行空,十分自由,仿佛想到哪里,就随手落到哪里。既没有斟酌,也没有思虑。   如此一来,不输才怪。   湘平郡主是个十分谨慎,精于谋划的人。这一点大概没有人会否认。   她从十二岁开始,就能代替东宫出面来往交结,面对废魏王时滴水不漏,在先帝面前却是最讨人喜欢的孙辈。无论换做谁,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及至桓悦登基,更是主动放权,除了鸾仪卫,其他部堂一概不多插手。   哪怕她走错一步,都未必能有今日的湘平郡主。   ——可是,她真的很快活吗?   桓悦想了想,却得不出答案。   他心里知道,如果不是有采莲司那层威胁时刻缠绕着,以皇姐的身份,她本来应该很尊贵很自在的活着。无论登基的是桓悦还是魏王,面对武安王遗下的独女,都不可能苛待,只会金尊玉贵地供养起来,嫁到最顶尖的勋贵门第,以此来彰显圣恩。   然而明湘不是真正的湘平郡主。   身份暴露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所以她注定不能走上那条更自由、更平静的道路,只能拼死一搏。   桓悦回想起年幼时与废魏王对峙的时日,那时他几乎连睡梦里都充满了无尽的阴霾和思虑,唯有皇姐能安慰他——皇姐看上去总是那样从容不迫,仿佛废魏王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恐惧。   然而那时,她心底其实还深藏着比桓悦更深的忧虑,采莲司的阴影从未消失过,软刀子割肉的折磨不下于任何极致的恐吓。   桓悦想:皇姐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端起从容镇静的仪态,处处周旋处处谨慎地料理好一切呢?   他想起明湘跪倒在床榻之上,朝他请罪时的哀恳目光,以及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谨慎的回应。   桓悦很轻地叹了口气。   思虑和谨慎已经刻在了明湘的骨血里,成为了她生存的本能。所以她习惯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掌握鸾仪卫也好、主动坦白一切也罢,她需要掌握主动的权力。   但她其实也会疲惫。   桓悦凝视着棋局。   这是一盘湘平郡主信手而下的棋,是她可以完全掌握,哪怕输掉也没有关系的真正棋局。   无关生死,无关利益,无非游戏而已。   所以她没有思虑,更不谨慎,每一子下的都像是横冲直撞毫无后路地去送死。没有人会在意这一局的输赢,只要湘平郡主开心就够了。   她输不起性命,能输的只有这一盘棋。   桓悦托腮,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他眉头轻蹙,仿佛有无尽思绪。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我该怎么让你完全相信我呢?   轻轻的足音响起,桓悦随手一抹,棋局完全打乱,棋子七零八落躺在棋盘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明湘根本没关心那些和她离去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的棋子,她拧着眉,半含忧虑地道:“衡思,妙仪又伤着了。”   “……什么?”   桓悦一刹那想起几日前他悄悄给盛仪郡主递信,请她从中制造机会,最好能请桓悦和明湘同时出去玩。   那一瞬间桓悦的第一反应是:表姐这也太尽心了。   明湘却以为桓悦是在惊讶:“这次是坠马——旧伤刚好又添新伤,真是……我现在要去府上看看,你和我一起去吗?”   桓悦大吃一惊:“原来是真伤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5 12:00:37~2023-01-16 12: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L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请钦天监给你算一算。   “对不住, 是我不当心。”   盛仪郡主淡淡道:“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对不住,是我不当心。”   盛仪郡主:“再说一遍?”   “……”   丹阳县主血气上涌, 脸涨的通红, 一瞬间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然而她余光一扫,只见隔着一扇屏风的外厅中,一抹杏色若隐若现。   那是皇帝。   盛仪郡主:“你怎么不说话了?”   床前的锦凳上,湘平郡主回头看了她一眼。   丹阳县主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 上涌的心火顿时熄灭了。   她咬牙抬高声音:“对不住,是我不当心!”   “天哪!”盛仪郡主掩住嘴,“你咬牙切齿做什么?可见道歉的心不诚。”   丹阳县主忍无可忍,暴怒道:“慕妙仪,你欺人太甚!”   盛仪郡主同样大怒:“从马上摔下来的是你吗?”   她拍案而起,没能起来:“苏思遥, 你就是存心要害我吧!”   丹阳县主顿时矮了一截:“我回去就把那匹马宰了给你送过来行了吧!”   盛仪郡主阴阳怪气:“宰马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把自己宰了给我送过来!”   眼看两人立刻要爆发一轮新的争吵, 明湘不得不轻咳一声,予以制止:“够了妙仪, 你先住口,丹阳县主,你也住口。”   明湘先将丹阳县主打发走, 然后道:“我带了太医来, 再让他看看。”   盛仪郡主受伤,是因为她原本的伤刚好,就约了丹阳县主出来比试骑射, 顺便互相阴阳怪气地嘲讽。岂料丹阳县主的马突然狂躁, 连带着盛仪郡主的坐骑受惊。盛仪郡主毫无防备之下坠马, 丹阳县主则在马背上坚持了一会,被侍从救了下来。   清溪小筑的医官已经为盛仪郡主包扎过伤口,也亏得盛仪郡主运气好,没被暴躁的马一脚踩死,甚至只是原来的伤口裂开了,连骨头都没伤到。   明湘本来想数落盛仪郡主,转念一想盛仪郡主纯属无妄之灾,蹙眉问道:“丹阳的马怎么回事?”   盛仪郡主不疑有他:“她那匹马后腿上有个伤口,侍从看过了,伤口细窄,又有毛发遮挡,寻常看不出来,奔跑时却正好牵扯伤口,痛极之下就发了疯。”   丹阳县主的马是自己带来的,只临时在清溪小筑的马场上停留片刻,问题应该出在运送途中。   明湘想了想觉得不对:“不对吧,以你的脾气,居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这么放她走了?”   盛仪郡主面露心虚之色:“其实,侍从私下里跟我说了,她的马在马场上的时候,和我新得那批好马放在一起,我的那些马野性未驯,比较暴躁。”   明湘恍然大悟:“所以你怀疑你的马欺负了丹阳那匹马。”   盛仪郡主心虚道:“是,虽然她那匹马受伤,应该是运送途中的缘故,马打架弄不出来那样的伤口,但谁知道她的马发疯到底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敌视我的马。”   明湘看她一眼,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道:“叫太医进来看看,清溪小筑的医官比不上太医。”   盛仪郡主乖巧道:“好。”   明湘便命梅酝去外面传随同的太医。   盛仪郡主又道:“等一下让太医也给容欢看看,若不是他及时扑过来护住我,保不准我还真要受重伤。”   明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容欢是谁,犹豫道:“这不太合适吧,要不还是让医官给他看看就行了。”   盛仪郡主:“啊?”   她话音刚出口,就宛如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鹌鹑,声音戛然而止。   从门口进来的太医看上去还很年轻,像一株秀挺的翠竹,面上神情淡漠。他先给皇帝行了礼,才朝屏风后的内室走来。   盛仪郡主瞪大眼睛,无助地用眼神控诉明湘:“你怎么把钟疏叫来了。”   明湘这次是真觉得冤枉:“不是我,我本来令梅酝去太医院传刘太医过来,刘太医恰巧不在,钟疏一听是要出宫来给你看诊,自己拎上医箱就过来了,难道我不让他来?到时候太医院以为我或者衡思对钟疏不满,他往后会不会受排挤?”   盛仪郡主顿时没声了。   钟太医拎着医箱进来,明湘和盛仪郡主同时陷入了沉默。   她用眼神询问盛仪郡主:“我先出去?”   盛仪郡主疯狂摇头。   一片沉默中,明湘别开眼起身,走到屏风前假装研究屏风上的花鸟纹路,正好和悄悄探头试图偷看的桓悦对上目光。   桓悦用目光问她:“他们怎么样了?”   明湘眨眼表示:“要不你自己过来看看?”   桓悦犹豫了一下,还是恋恋不舍地坐了回去,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不进内室的避嫌决心。   身后,钟疏突然开口:“郡主。”   盛仪郡主一个激灵:“啊?”   钟疏的睫毛动了动,盛仪郡主一刹那之间,几乎以为钟疏要抬眼看她。   然而没有,钟疏慢慢道:“请郡主保重玉体,若伤口再度开裂,即使用再好的伤药,也无法根除疤痕,坠马没有伤到经络骨骼已经是万幸,经不起伤上加伤了。”   盛仪郡主迟钝地点头:“哦。”   钟疏提笔写了一张药方,旋即又从医箱中拿出一只玉瓶:“这是云芩膏,请郡主仍旧如同上次一般用着,直到伤愈为止。”   盛仪郡主迟钝点头:“哦。”   明湘站在屏风前面,恨不得过去摇一摇盛仪郡主,把她方才面对丹阳县主的伶牙俐齿摇出来。   钟疏已经写完了药方和云芩膏的用法,放下笔要告退。盛仪郡主总算反应过来:“天寒,你喝杯茶再走。”   明湘叹了口气,捂住了脸。   “不必了。”钟疏道,“多谢郡主盛意,微臣先告退了。”   他最后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尴尬的静寂里,青盈进来,低声道:“郡主,容公子的侍从过来问……”   话才起了个头盛仪郡主就明白青盈要说什么,她此刻无论如何也没心情去安抚旁人了,淡淡道:“医官不是已经看过了吗?缺什么药就开库房拿。”   青盈转头出去传达了盛仪郡主的意思,再转进来满脸尴尬,低声道:“好几位公子听说郡主受了伤,都想来侍奉郡主汤药。”   盛仪郡主冷声道:“叫他们全都回去,老实待着!”   面对翻脸无情的盛仪郡主,只有明湘轻咳一声开口道:“你说那个容欢扑过来护住了你?”   盛仪郡主:“是啊,我带了三个人过去,只有他反应最快,又敢舍身救我,所以才想着让太医给他也看看……谁知来得是钟疏。”   明湘点头道:“倒是忠心,该赏。”   许久没说话的桓悦插口道:“你今年刚开年腿伤就没好过,还都是因马而起,是不是今年和马冲克?”   盛仪郡主一愣,明湘也一愣,旋即道:“有道理,明日请钦天监给你算一算?”   盛仪郡主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好。”   .   容欢躺在床上,侍从从外进来,有些失望地道:“公子,太医没来,不过郡主说过了,不管什么药,但凡缺了,只管开库房去取。”   “太医没来吗?”容欢一怔。   他招手叫侍从过来,细细问盛仪郡主的言语态度,因为牵动伤口,面色和唇色都白的毫无血色。   “奇怪。”侍从退下之后,容欢轻声道,“盛仪郡主的态度怎么突然变了。”   他自忖还是很了解这位骄纵高贵的郡主的,她脾气虽然骄纵,但一旦讨了她欢心,是不啻于对人好的。明明盛仪郡主对他的舍身救护很是感动,许诺要让太医来给他看看,怎么突然变了?   “您也太冒险了。”留在室内的侍从小声道。   这个侍从是他的心腹,也是他的下属暗探。看见容欢肩头手臂都是伤,后怕不已:“您真是委屈了。”   “没什么委屈。”容欢淡淡道,“讨好盛仪郡主,本来就是潜伏计划的一部分。”   盛仪郡主身份尊贵且特殊,很多不易打听的消息,对于盛仪郡主而言都只是日常闲话。她的戒心又不深,容欢套话也更方便,行动也更安全。   然而清溪小筑中的人,名义上都是盛仪郡主的‘幕僚’,一无品级二无名分,想要常常从盛仪郡主那里打探消息,就必须维持住盛仪郡主的宠爱。   盛仪郡主身边新人换旧人,倘若不做些什么,很快容欢就会失去打探消息的途径。而据他所知,南北局势愈发严峻,迟早会有一战。在这种情况下,暗探必须打探到足够多的消息,才能使南朝获得更多的喘息之机。   比起很多暗探而言,容欢的潜伏已经安全且自在很多。与之相比,冒险设计一场惊马救人根本不算凶险。   他闭上眼,淡淡道:“明日再去派人探探盛仪郡主态度。”   侍从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然而第二日午后,容欢正坐在榻边由医官换药,只见一个年纪较小的侍从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公子,公子不好了!外面来了护卫。”   容欢刹那间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他心弦一紧,攥紧手指和声问:“怎么了?”   盛仪郡主身边的侍女青盈迈步而入,先颔首为礼,才道:“容欢公子属马是吗?”   容欢一愣,点头道:“是。”   青盈脸上挂起了不好意思但坚定的笑容:“钦天监算过,郡主今年和马冲撞,属马的人也不行,清溪小筑中属马的几位公子,暂且都不能出院门,以免妨碍郡主运势。”   容欢:“……?”   青盈接着道:“公子救护郡主有功,一应份例都是顶尖的,只是不能出门、不能见郡主而已,公子不要惊慌。”   作者有话说:   采莲司的优秀暗探败给了迷信。   感谢在2023-01-16 12:14:00~2023-01-17 12:2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趣多多点豆员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皇姐,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已经找到了。   容欢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盛仪郡主两次受伤, 都和采莲司脱不开关系。第一次是采莲司暗探‘狡狐’为了接近容欢求援,设计令梁王世孙的马冲撞了盛仪郡主的马车;第二次则是容欢为了稳固在盛仪郡主心中的宠爱地位,自导自演炮制了一场勇救郡主的好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容欢的设计确实达成了一部分目的——盛仪郡主的态度确实很是感动, 待遇也提高了不少。但问题是,待遇再好,见不到盛仪郡主的面,就等同于消息来源被斩断, 传递消息和行事也要麻烦很多。   一代新人换旧人,盛仪郡主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源源不断的新人。看青盈的言下之意,这个禁足时间还不会太短,到时候即使能出了院门,盛仪郡主身边也未必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采莲司暗探要学的东西很多,但后宅争宠这方面却是个盲区。容欢一时半会想不出怎么从自己给自己挖的这个坑里出来, 只能深吸一口气, 期盼盛仪郡主的伤好得慢一点。   这位郡主身娇体贵, 一点小伤都要大惊小怪,想来她的伤完全恢复之前, 应该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了。   容欢自我安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朝后仰倒在层层锦被里, 露出了失算的懊恼神情。   采莲司的优秀暗探, 终究败给了谶纬迷信。   .   南朝的春日来得更早。   柳条上抽出了翠嫩的新芽,河畔的草地上,几名少女正拎起裙摆彼此笑闹追逐, 行动间环佩叮当, 顾盼时一张张无忧无虑的美丽脸庞上满是天真神情。一篮鲜花花瓣打翻在河边, 仿佛还带着未干露水的花瓣飘入河中,转瞬间飘远了。   河水顺流而下,带走了春日里还格外稀少的牡丹花瓣,却没能带走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   沿河而下数里,这条河流过了士族王孙聚居的燕来巷,流到了城西贫民聚居之地。   一具浮尸从河面上飘了过去,难闻的气味笼罩在这城内的小小一隅。几乎看不见几个人,偶尔望见一张脸,也是枯瘦如柴、眼底毫无神采,不像活人,更似行尸走肉。   代号‘金乌’的青鸟从车外收回目光,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小几,仿佛内心毫无波澜。   他听见前方主君马车中传来的长啸歌声,应该是刚服了散的缘故。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功,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金乌平静地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赞叹笑容,对身旁的人道:“主君的自在放旷,果然是我等俗人所不能及的。”   .   三月二十九,会试放榜。   天还未亮,贡院附近的街道上就挤满了人,挨挨挤挤。及至辰时,贡院大门打开,放榜时辰已到。   转瞬间,无数焦急等候的文人仆从,一窝蜂地挤了上去,将贡院大门旁的张榜处围的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喧哗声顿起,有人窥得自己榜上有名,旋即大喜;也有人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不远处的酒楼二层空空荡荡,唯有临窗一桌坐着人。   桓悦欠身推开窗,俯首下望,正听见一声狂喜的大喝:“中了!中了!”   这一声异常洪亮,以至于压住了鼎沸的人声,不少人循声望去,投去艳羡的目光。   紧接着,人群中又炸起数声“中了!”“中了!”   喧哗的人声里,桓悦慈爱地俯视着街道上狂喜的人,宛如耕种三年等待丰收的勤恳老农看着地里收割不尽的粮食。   ——这都是新的可用之才。   不是云州学派的可用之才。   要想进一步斩除云州学派的影响,仅仅剪除韩廷攘还不够,必须要在今年叶问石告老之后,将翰林学士换成和云州学派没有关系的人。   又或者,应该进一步削弱翰林院的影响吗?   “不要太急。”明湘轻轻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桓悦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是我心急了。”   他叹息道:“只是想起南边动作频频,保不齐今年内就要动兵,总想在开战前,先将朝中的其他声音完全压下去。”   明湘起身。   她来到桓悦身侧,朝街道上汹涌的人流望去,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无声地拍了拍桓悦的肩。   “不急在一时。”她轻轻地道,“云州学派树大根深,你太过心急,只会将他们逼到破釜沉舟的绝路上,反而容易引起朝野动荡。”   正因为此,她才没有命周莞去跪宫门撞登闻鼓。因为毁掉整个云州学派的声名,对清流支柱的云州学派而言,是相当严重的大事。然而对桓悦来说,却无法借此一件事夺走他们手中的权柄,反而会将他们逼到绝路上。   这不是机会,而是危险。   桓悦收敛心神,兀自沉思。   “我想让杨凝接任礼部尚书。”桓悦缓缓道,“至于吏部尚书,我想调王宣回京。”   明湘颔首:“王宣是刚敬警敏之臣,担得起吏部天官之位,至于杨凝,身为次辅,总不能一直没有实职,我看礼部尚书就很好。”   杨凝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他位居内阁次辅,却没有实职,只挂着少师虚衔,这在内阁阁臣中是十分特殊的。没有实职,说起话来分量都差了些。如果不是他和户部尚书王知关系密切,进退一体,杨凝的处境还要更为难些。   “我就知道。”桓悦展颜笑道,“皇姐一定支持我。”   他眉眼弯弯地望向明湘,二人谁都没有提及,如果杨凝接任礼部尚书,那么原来的礼部尚书陈靖该怎么办。   或许是桓悦的目光太过柔和,且毫不掩饰。即使明湘一向善于端起从容镇定的神情,也禁不住他这样专注的看,且似乎还要一直看下去。   于是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听说你这几日神神秘秘地忙着,到底在忙什么?”   换成旁人来问,这叫窥探帝踪,刑部和鸾仪卫大牢可以二者择一。然而明湘来问,桓悦立刻就笑了起来:“皇姐问的正好。”   明湘警惕转头,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只狡黠的幼狐在朝她探头探脑,正盘算着许多鬼点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是一个错误。   “我正打算告诉皇姐。”桓悦柔声道,“皇姐,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已经找到了。”   “……”   明湘的瞳孔轻微一缩。   ——“等你先想出法子,将一切安排妥当,再来跟我谈条件也不迟。”   那时桓悦是怎么回答她的?   ——“皇姐放心,我会将一切安排好的。”   桓悦微笑起来,愈发显得丽逸多情。那双点漆般的眼睛自上而下地望进明湘眼底,他伸出手来,两人的广袖交叠在一起,握住明湘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皇姐与我,先去一个地方看看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章比较短,明天还要请假一天,后天更新下一章。因为下一章是第一卷 的结尾章,后天回来更新6000+   注: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贾谊《鵩鸟赋》 第49章   “如果南北一统,皇姐还会担心吗?”   马车碾过青石路面, 一路向西驶去。   几刻之后,明湘揭开车帘,所见之景越发偏僻荒凉, 甚至连路面也不再是青石路, 而变成了碎石、细沙铺成的,起伏不平的小路。   她谨慎地回过头:“你要把我卖掉吗?”   “怎么可能。”桓悦揭开车帘看了一眼,“我们从小道走,这样可以抢在天黑之前回宫, 省得内阁又发现我出宫了。”   明湘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未到正午的天色:“你要带我出京不成?”   桓悦点头:“确实要出城门,不过不是太远。”   他的尾音中隐隐带着掩饰不住的飞扬和愉悦,与之相反,明湘坐在马车里,表情僵硬心绪纷杂。   她曾经在桓悦表明心意时, 对桓悦说, 等他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再提此事。然而明湘出于逃避的心思,迟迟没有去思考, 如果桓悦拿出了解决的方法,她该如何推拒。   对于明湘这样处处思虑周全的人来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 她恨不得走一步看十步, 越是难办的事越恨不得做出一千八百个应对策略。她在桓悦这件事上的犹豫和拖延,已经是极其反常的了。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哗啦一声, 马车中的小几牢牢固定在车底, 然而桌面上摆着的那个黄釉盏可没固定在桌面上, 毫不留恋地滚下桌面,一声脆响碎成了片。   明湘正在走神,差点没稳住身体,紧接着肩头被揽住,桓悦微笑道:“皇姐留心。”   不知是不是明湘心里存着事,听桓悦说什么都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她轻咳一声:“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桓悦往外望了一眼,面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作肃穆状。   马车停住,车外禁卫统领程炎的声音传来:“皇上,郡主,已经到了。”   桓悦先一步下了车,伸出手欲扶明湘。   明湘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拧起眉来:“西山陵?”   西山陵,先帝嫡幼子武安王陵墓。武安王妃柳氏身故后,入西山陵与武安王合葬。   这里距先帝与昭贤皇后合葬的穆陵其实不远,同样是一处风水吉穴。先帝晚年丧子,悲恸不已,便下旨将武安王葬入穆陵之畔的西山陵,其中未必没有存着父子死后还能再相见的心思。   明湘每年都要前来西山陵拜谒祭扫,陵前神道之畔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她转过头,看着桓悦:“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空荡的马车突然跑了,一旁扈从的禁卫也都悄无声息地没了身影,退至暗处。   桓悦抬起手轻拍两下:“出来拜见郡主。”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不远处慢慢走来,行至明湘身前五步时拜倒在地。   桓悦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明湘一怔。   她见惯了美人,这张脸只能说是中人之姿。然而如果遮住面前这个女子的眉眼,只看下半张脸,居然隐隐与明湘有几分相似。   ——不对!   明湘眼梢压出了锋利的弧度。   这个女子真正像的不是她。   明湘之所以在襁褓中会被选中作为李代桃僵的棋子,是因为她那时和柳饮冰有些相似,正宜冒充母女。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她和柳饮冰的相似也渐渐褪去,只隐隐残存了几分模糊的熟悉。   面前这个女子,真正像的是她的母妃,柳饮冰。   那一瞬间明湘耳边轰隆作响,她虚虚抬起手,在空中遮住对方眉眼,佛堂里画卷上的黄衣少女仿佛从画卷上走了下来,在虚空中朝她温柔而婉约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明湘问。   她蹲了下来,扶住那少女的手臂,轻轻问。   她听见对方回答,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紧张,语气倒还算得上平稳:“民女姓柳,单名一个黛字。”   “柳黛。”明湘轻轻念了一遍,“是个好名字。”   下一刻,她看见柳黛眼底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惊异。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明湘的手背上,她低头看了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从她眼中落下来的泪。   “我哭了啊。”明湘模模糊糊地想。   她抬起手,虚虚遮住柳黛的眉眼,专注地望着,甚至忘记了叫她起身。   不远处,桓悦本欲开口,却又停住。   他看着明湘冰雪般素白的侧脸,以及长睫上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明湘这样安静落泪的神情。   明湘不是第一次在桓悦面前展露出脆弱的神色,然而只有这一次,她甚至全然忘记了桓悦的存在,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全部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真像啊。”明湘轻轻地道。   她的泪水有如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柳黛和柳饮冰的确有几分相似,但那点相似并不算极其明显,如果真要衡量的话,其实比起明湘与柳饮冰那几分模糊的相似,也多不了太多。   然而这几分并不明显的相似,落在明湘眼里却又不一样了。   她在心底早将母妃的容颜描摹了千遍万遍,一点也不曾忘却。在她眼里,柳黛那几分模糊的相似,已经是无比难得的了。   她认真端详着柳黛的面容,甚至没有察觉到柳黛已经紧张得手足无措,面色发白。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下去,最终似是慨叹,又似是骄傲地叹息:“真像啊,但还是比不上母妃!”   “没人能比得上母妃。”   明湘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桓悦的手已经及时揽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她姓柳,是嘉州柳氏的人。”   明湘猝然转头看他。   “嘉州柳氏满门忠烈,好在邀天之幸,仍有几个后人幸存。”桓悦抬眼示意柳黛起身,“嫡枝已尽,这是旁系的一个女儿,当年镇远关覆灭时,她父亲保住了性命,却流落他乡,如今已经不在了,好在找到了他的女儿。”   桓悦指尖抚过明湘的眼梢,抹去那一滴残存的、将落未落的泪水:“皇姐,倘若你愿意,我就让她过继入嘉州柳氏镇国公世子膝下,封郡主,承袭嫡脉,世代供奉。”   当年昭贤皇后胞弟、柳映雪与柳饮冰的父亲柳承晖死讯传入朝中,先帝追封其为镇国公,衣冠随葬穆陵。   封一个公爵不是小事,然而柳氏满门都没了,这个公爵封与不封对朝局影响都不大,因此满朝朝臣无一反对。   然而衣冠随葬这一决定出了点问题,柳家化为一片白地,连块完整的瓦砾都找不着,何况衣冠。最终还是柳映雪翻出来她父亲离京时遗落的一件墨狐大氅,昭贤皇后找出为柳承晖缝制的衣裳,才算全了衣冠随葬之礼。   时人信奉事死如事生,柳承晖随葬穆陵,也就意味着即使柳氏满门尽丧,他也依旧能跟着受后世的祭祀。   明湘抬眼,她听出了桓悦话中深意。   桓悦接着道:“如果镇国公世子后继有人,便可重修柳氏先庙,供奉祭祀嫡脉长辈。”   供奉祭祀嫡脉长辈!   如果柳黛过继到镇国公世子名下,那么柳饮冰就成了她的亲姑姑。柳家人关起门来想怎么祭祀怎么祭祀,即使柳饮冰在外人眼里早亡未嫁,也一样可以名正言顺的祭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想祭祀自己的母亲,却甚至不敢提一句柳饮冰的名字。   对于明湘而言,这是一个让她无法抗拒的诱惑。   桓悦小声地问:“皇姐,你应该不会反对吧,我命人找了三个多月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明湘摇摇头。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多谢你,衡思。”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眼前一片朦胧。   桓悦挥了挥手,示意柳黛赶快离去,然后他张开双臂,将泣不成声的明湘裹进了他的雪白斗篷里。   明湘回过神来的时候,桓悦胸前的衣襟已经被她全部哭湿了。   她从桓悦怀里挣出来,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擦去面上的泪水,而桓悦拢了拢斗篷,遮住湿了的衣襟,维持住优雅的风姿。   “你说你命人找了三个多月?”明湘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桓悦话中的破绽。   二月十六她生辰那日,桓悦才在她面前表明了心意。就算当日起他立刻命人去找,最多也才不到两个月。   “皇姐那晚将一切都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人出去寻找了。”桓悦侧首,朝她微笑,“皇姐肯毫无保留的信任我,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为皇姐做些什么。”   紧接着他粲然一笑:“再者,我也一直很想讨皇姐的欢心。”   明湘本拟反问:“柳黛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然而想起桓悦瞒着她命人找了三个多月,顿时又觉得说出口太过冷硬,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桓悦却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意,微笑道:“皇姐应该也猜到了,柳黛并不是真正的嘉州柳氏后人。”   这一点明湘确实已经猜了出来。当年先帝惊闻噩耗,命人搜寻柳氏族人,却一无所获。那时事发不久,先帝又命人大张旗鼓的寻找,尚且没有线索,没道理时隔多年,桓悦派人秘密寻找几个月,就恰巧找到了柳氏的遗孤。   但明湘不在意这一点,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有柳氏名分、能名正言顺祭祀母妃的人,反正柳黛会过继到镇国公世子名下,至于血脉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我其实想过。”桓悦转头凝望着不远处西山陵长长的神道,“如果皇姐真的愿意答应我,柳黛也可以拿来做填补名分的一枚棋子,她可以做名义上的皇后,占据中宫之位,堵住朝臣的悠悠众口。”   “名义上的皇后。”明湘轻轻道。   桓悦:“是啊。”   他的笑容一闪而逝:“她会是我名义上的正妻,太子名义上的生母,如果皇姐不想看到她,将来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她‘病逝’,把她远远送走。”   明湘中肯地评价:“是个好办法。”   如果刨去其中和她的关系,桓悦的这个办法其实很好。柳氏女当然是有资格做皇后的,虽然镇国公满门都已经不在了,但朝臣们想来没有胆量对着昭贤柳皇后的后嗣说,柳氏女不堪为后。   桓悦道:“可是我不想。”   他迎着明湘有些惊讶的神情:“我不想娶别人,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不想,这个办法确实很稳妥,不过我不想用。”   “如果南北一统。”桓悦轻轻地道,“皇姐还会担心吗?”   他轻声道:“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皇姐,所以我不会拿走皇姐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不管皇姐愿不愿意做皇后。”   “南北很快就要开战了。”桓悦道,“皇姐一定知道,南朝等不得了,我们也等不得了,一旦开战,就不会轻言结束。”   “如果不是武安王遇刺,也许皇祖父在时,南北就已经一统。”   他望向明湘,神情自然而平静:“皇祖父没来得及做到的,就让它在我的手中实现好了。”   “所以,皇姐,你愿不愿意答应我?”   .   陆兰之仰首,望着天边飞过的鹰。   他的笑容中有些怀念,又有些怅惘。   “父亲曾经养过三只鹰。”陆兰之从脚下的土丘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尘土,“我记得我小时候偷偷背着乳娘跑去逗弄其中一只,差点被抓瞎了眼。”   “后来,父亲预感到大难临头,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打开笼子,把那三只鹰放走了。”   陆兰之笑了笑:“那几只鹰真是愚蠢,流连不肯离去,在天空中盘旋,几度想要冲下来停在父亲的肩上,最后父亲叹息一声,挽弓搭箭,说‘你们既然不肯走,留在我身边,就只有死路一条’,将那三只鹰全部射死。”   “从那以后。”陆兰之道,“我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雄健的鹰了。”   他仰起头,叹息道:“后来我才知道,南齐的婉转水乡里,是养不出一飞冲天的雄鹰的。”   这句话似有无尽深意,他的尾音拖长,望着天空中那只翱翔的鹰,突然放箭。   “没射中。”陆兰之惋惜道。   PanPan   他松开手,将弓随意地抛开:“明日动身,往北继续走。”   镇抚使:“往北?”   “是的。”陆兰之说,“往北,一直往北,到最北的地方去。”   镇抚使的心突然一颤。   从北渡入晋开始,陆兰之一直带领他们往北,一路上联络了很多蛰伏的棋子,交代了很多事情。但真正要去的最终目的地,一直都只有陆兰之一人知道。   再往北,一直往北,沿着北方走下去。   这是陆兰之对他们说过许多次的话。   最北处有什么呢?   镇抚使望向北方的天际。   他知道,晋朝最北的地方,是宣化。   而宣化再往北,出了关门,就是乌戎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完,这一章本来有六千字,现在只剩四千字了,因为我感觉这里作为本卷结尾最合适,所以把剩下的两千字提到了下一章,明天那章5400字,已经写完了。为了表示歉意,明天更新之前,本章所有评论发红包,鞠躬~    第二卷 第50章   这件事简直奇怪   徽宁四年对礼部来说, 是个非常忙碌的年份。   四月初一,一道旨意传至内阁。当日值守内阁的是礼部尚书陈靖、户部尚书王知,二人接了旨意一看, 顿时面面相觑, 一脸茫然。   王知疑惑:“弘嘉郡主柳氏,是哪位宗室贵女?”   陈靖立刻纠正道:“姓柳。”   姓柳,意味着不是宗室女。   王知接着往下看,在连篇累牍的华丽辞章中精准找到了要点:“整修镇国公府……这是嘉州柳氏的千金。”   陈靖:“嘉州柳氏?”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朝中公认的嘉州柳氏幸存的人只有昭贤皇后和武安王妃柳氏, 随着这两位的相继薨逝,嘉州柳氏理应已经没人了。   皇上这是从哪里刨出来的柳氏女?   圣旨需得经内阁票拟通过,再下达至六科给事中。陈靖和王知对着这封旨意面面相觑,一边令人前去寻其他几位阁臣,一边一同往文德殿去求见皇帝。   王知和陈靖满腹好奇的进去,唉声叹气的出来。   无他, 册封郡主也好, 过继入镇国公一脉也好, 这些都是需要礼部抽出人手去忙碌的。   四月初十春闱殿试,再往后又是太后千秋节, 千秋节过不久又要操办开制科,保不齐今年皇上还要立后……这些都是一点都不能轻忽的大事,哪一项都需要至少半年的筹备功夫, 礼部如今恨不得将一个人拆成两半用, 现在又突然塞进来一个弘嘉郡主的册封。陈靖只想一想,就觉得头痛不已。   王知一开始还忙着幸灾乐祸,陈靖知道他的脾气, 没有坏心, 也不和王知计较, 只冷不防来了一句:“你以为户部逃得掉吗?礼部最多出些人手,钱可是从户部出的。”   王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管怎么说,内阁都没有封驳这道旨意的理由,依旧老老实实下发六科给事中,开始为之忙碌起来。   京城之中消息最为灵通,册封一位郡主又不是需要保密的事,于是不出三天,大部分宗室贵胄都听说了这个消息。   “听闻嘉州柳氏的旁系后人找到了,皇上下旨要封她为郡主,承袭镇国公一脉香火呢!”   “嘉州柳氏居然还有尚在的后人。”   “可惜了怎么是个女儿,要是个男子,岂非能承袭镇国公爵位了?”   发出最后一问的是首辅叶问石的夫人,他当晚回家时,正听见夫人与儿媳聊起此事,夫人转头便对他感叹了这一句。   叶问石淡淡道:“正因为是个女儿,爵位才给的大方,若是个男子,最多降三等袭爵。”   叶老夫人啊了一声,颇为失望:“子爵?”   叶问石一哂,只听儿媳小心翼翼地问:“父亲,这位弘嘉郡主如今居于何处,是否该备了礼送去?”   叶问石动作一顿,道:“不必了,备了礼也送不进去。”   迎着夫人与儿媳疑问的目光,他平静说道:“镇国公府整修好之前,弘嘉郡主暂居宫中。”   桓悦把柳黛安排在了六宫之外的群玉宫。   群玉宫离凝和殿不远,桓悦知道明湘喜欢柳黛那张脸,正好邀请明湘也回宫住些日子。用的理由冠冕堂皇:柳黛毕竟是个假的,又还没有熟习千金贵女的种种礼仪,走出去失了体统或是露了破绽都大大不妙,还是明湘亲自盯着他才放心。   明湘知道桓悦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却也没有反对。   然而三天之后,明湘就后悔了。   柳映雪、柳饮冰姐妹年少时是闻名大晋的美人,能找到柳黛这样一个和她们有几分模糊相似的少女便已经是运气很好。本来不该再多苛求什么,然而柳黛学礼仪学规矩实在是太慢了些,明湘去群玉宫看了两天,就彻底顾不上那张和她母妃相似的脸了。   “她不是普通的慢。”明湘按着眉心,无奈道,“一个动作女官教她三十遍也记不住,好不容易记住了,再过一刻钟问起来,又是一脸茫然——比梅酝当年学琴还笨。”   一旁的梅酝:“?”   柳饮冰生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见微知著闻一知十,如果不是她这份过人的灵慧机敏,即使再怎么装疯,也很难十几年不露半点破绽。   然而柳黛显然没有柳饮冰的聪慧,桓悦和明湘派了最好的女官去教她礼仪规矩,待人接物,柳黛愣是没学到半点,旁观的明湘都看得心累,教导柳黛的女官更是心力交瘁。   桓悦顺势握住明湘的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心不在焉地温言安慰道:“不聪明就不聪明,反正弘嘉郡主自幼是在民间长大的,就算有些差池也不奇怪,大不了令她待在镇国公府里,轻易不许出门。”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明湘按着眉心想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事实,长叹一声:“是我强人所难了——她生的那么像母妃,怎么就没有母妃的半点聪慧呢?”   桓悦一点也不关心柳黛聪不聪慧,他一手虚虚环过明湘身体,下颏埋进明湘肩窝:“武安王妃美名远扬,正是因为常人远不能及的缘故啊。”   他的面颊骨相线条非常秀丽流畅,丝毫没有模糊。正因为此,明湘迅速感觉到了肩头的压力,她毫不留情地推开桓悦:“你压的我肩膀痛。”   桓悦大感冤枉:“我都没有用力。”   明湘侧首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没有自己的座位吗?一定要挤在我身边?”   她的语气虽然淡,却没有不耐。桓悦重新锲而不舍地贴过去,柔声道:“皇姐不是允许我亲近了吗?”   “是。”明湘再度冷酷地推开他,“但我没有允许你贴在我身上。”   桓悦不管。   他一向非常善于拿捏分寸,更善于察言观色——此处察言观色单指明湘。只要明湘没有发怒,桓悦就能像小狐狸一样伸出爪子试探,一点点得寸进尺,但是永远恰好不越过明湘的底线。   “我想抱抱皇姐。”桓悦轻声道。   还不等明湘回应,他张开双臂,将明湘抱进了怀中。   馥郁微甜的香气一刹那充斥了明湘的口鼻,桓悦从身后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明湘只要一垂眼,就能看见身前桓悦手腕上垂落的那串赤玉珠串在她面前来回摇曳,晃出一道火红的弧度。   桓悦贴着她的面颊,轻声道:“皇姐也不讨厌,是不是?”   这种时候,明湘总能最为清晰地意识到,桓悦其实已经比她高出不少了,他的乌发水一般的铺散倾泻下来,和明湘垂下的发丝混在一处,难以分辨究竟是谁的头发。   桓悦抬手,拈起一缕乌发在指尖绕着圈。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抬手时袖口垂落,露出一段素白小臂,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非常好看。   明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落在桓悦手腕上那串赤玉珠串上,探手扯了扯:“把我的赤玉手串还给我。”   桓悦连忙收手护住手串,生怕明湘这轻轻一扯把珠串扯断了。他拖长声音,语调欢快而甜润:“不行——”   “这是皇姐亲口答应送给我的,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明湘:“……一串珠串而已。”   “皇姐承诺过给我,就是我的。”桓悦笑吟吟低头看她,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我年幼时,皇姐可是亲口告诉我的,有的事情一步也不能让,否则就要一让再让——今日皇姐要收回珠串,明日要从我这里收回更多承诺怎么办?”   明湘瞥了桓悦一眼:“在你心里,我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吗?”   “皇姐当然不是小人!”桓悦应得很自然,“但是我是啊!”   明湘:“……”   桓悦道:“小人总会情不自禁地患得患失,猜度君子,所以,为了安我的心,请皇姐不要收回珠串。”   明湘无力地摆摆手,放弃了收回赤玉珠串的想法。   她倒不是想出尔反尔,而是那串赤玉珠串赠给桓悦时,她还不知道桓悦的心思。现在知道了,再看桓悦整天戴着她的贴身之物,明湘总感觉十分奇怪。   “我不想看见它。”明湘言简意赅道,“你自己收好。”   桓悦眨了眨眼:“好的。”   次日再见桓悦,明湘果然见他手腕上没了那串赤玉珠串。   自从元月初一以后,明湘其实已经逐步减少对朝中事务的过问,开始专心休养。每三日李老太医请一次脉,据李老太医亲口所言,明湘如果能再将养些时日,底子能修复很多,至少不用一到冬日先病上一场了。   即使李老太医不说,明湘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确实有所好转,至少夜间休息时,终于能沉沉地睡一夜,而不至于夜半惊醒。   正在明湘计划过几日出宫,去温泉庄子上待几天,既能安心调养,又能暂时远离时常出没于凝和殿的桓悦,她听到一个算是不错的好消息。   长兴侯宁斐回京了。   宁斐回京当日,正好是四月初十,殿试的日子。   四月上旬还没过,先是柳氏冒出来一位弘嘉郡主,然后又是内阁阁议奏请调兵,紧接着殿试举行,几件大事重叠在一起,就显得长兴侯回京这件事很不起眼了。   宁斐当初没有代表长兴侯府站队,不过明湘和宁斐本人还是很谈得来的。是以宁斐回京之后,第一封帖子就递上了湘平郡主府。   当初明湘给宁斐的评价是“芳兰竟体之姿,琨玉秋霜之质”,看似有过誉之嫌,实际上如果见到宁斐本人,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湘平郡主的评价十分贴切,后半句不好擅自评价,但前半句是毫无争议的。   明湘进花厅的时候,花厅中空空荡荡。本应坐在花厅里喝茶的长兴侯正在花厅外的屋檐下,饶有兴致的逗弄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听见脚步声传来,宁斐起身转向明湘的方向:“见过湘平郡主。”   宁斐的长相非常出众,标准的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玄色团领窄袖,整个人高挑修长,往那里一站,就像一把半出鞘的宝刀,气势非凡却不迫人。   “几年不见。”明湘站在花厅前,点头道,“长兴侯又……长高了。”   宁斐坦然地点头:“本来以为我这把年纪已经长无可长了,正在发愁如何是好,没想到居然能在郡主心里不断长高。”   明湘笑起来,示意他进厅来坐。   宁斐自己进来也就罢了,还顺手抄起那只狮子猫一同带了进来,这只总是趾高气昂的狮子猫就趴在他怀里,高傲地抬起头喵喵叫着。   明湘先例行关怀了一下宁斐的述职情况,旋即话音一转,问道:“我听说去年年末乌戎又冲击宣化了?”   宁斐不在意道:“年年如此,宣化兵强马壮,时刻警醒,乌戎攻不进来。”   明湘道:“是了,我看了送上来的战报,乌戎不但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被你带人追击出十余里,斩首几十。”   宁斐却摇头:“论起威势,我还差得远。”他半是感叹半是怀念道:“当年家父戍守宣化时,没什么斩首追击的功绩,我起初还觉得毫无滋味,后来直到家父过世,才知道不是他没有功绩,而是乌戎忌惮他,根本不敢正面冲击宣化。”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明湘微笑道,“当年皇祖父曾经夸赞过,说老长兴侯戍守宣化,北方便没有可忧虑之事了。”   宁斐一边对狮子猫上下其手,一边话锋一转:“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想托付郡主。”   明湘扬眉:“你说。”   宁斐道:“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六月满十六岁,到了待嫁的年纪。”   明湘不是第一次被人请托做这样的事了:“你想请我帮她找一门婚事?”   “不是。”宁斐道,“家母亲自带她上京来,不过家母已经在宣化待了许多年,对京城中的人物难免不太熟悉,我妹妹更是自幼自在惯了,是个彻头彻尾的野丫头……”   “找个女官!”明湘拍手,“对吧?”   “正是。”宁斐点头,“不指望能将她教出什么样子来,只要能给她讲清京中人物谱系就够了。”   “没问题!”明湘当即拍着胸口保证。   保证到一半,她突然想起柳黛,又提心吊胆,小心地问了一句:“无意冒犯,不过还是需要问一句——你妹妹在这方面,是稍有天分,还是一窍不通?”   宁斐:“……?”   他想了半天,纠结地做出了判断:“她不太爱学,不过学起来,不算太慢。”   “好。”明湘重新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一窍不通就行,那几个负责教导柳黛的女官已经呕心沥血日渐憔悴,如果宁斐的妹妹也是这样,明湘还真不知道该挑哪个倒霉家伙送过去教导她。   转过头来,明湘就把章怀璧叫过来,安排给她一项任务:“长兴侯的妹妹随长兴侯一同进京了,我从宫中找了个女官教导她,她出去行走交际时,你便和她一起,从旁提点一二。”   毕竟章怀璧才是自幼在京中夫人小姐的交际圈里长大的那个,相熟的人不在少数,有了她帮忙,宁斐的妹妹融入京城的交际圈应该更顺利些。   明湘倒不是当真对宁斐的妹妹百般关怀,而是主要存了提携章怀璧的心。章怀璧来她身边做女官,来了几个月,明湘喜欢她的聪明安静,不免要为她做些打算。   让章怀璧从旁提点长兴侯府的小姐,一是彰显明湘看重信任她,二来也能让长兴侯府顺带欠章怀璧一点情分。   章怀璧当然知道这是明湘为她打算,欢欢喜喜应下此事。她是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交际很广,又有出嫁的堂姐章怀翡帮忙,没几日便带着宁小姐参加了郑王妃的诗会,又要去成国公夫人的花会。   然而这一次,章怀璧一早离开郡主府,一直到天色黯淡都没有回来。   “奇怪。”梅酝看着天色嘀咕,“花会最多开到未时末就该散了,怀璧怎么还没回来?”   明湘正在临窗的榻上看一本史书,听见了梅酝的话,闻言眉头微皱:“派人去成国公府和长兴侯那里问问。”   梅酝应了一声:“我这就去找琳琅姐姐。”   琳琅名为侍女,其实还兼管府中事务,算是大半个管家。   她跳起来往外跑,没跑几步,只见两个身着鸾纹袍的鸾仪卫迎面而来:“梅酝姑娘,劳烦通传一声。”   这两个鸾仪卫是奉日字卫指挥使之命前来的,他们一张口,就朝明湘通报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郡主,成国公府三房的七少爷死在了花会上,经查验系遭人谋杀,鸾仪卫已经接手了此案,现在现场可疑的人全部扣留,其中有两位是持郡主的帖子去的,分别是八品贞仪女官、刑部尚书侄女章怀璧,长兴侯之妹宁舒,请郡主吩咐,这二人是依照常例扣留取口供,还是直接送还府中?”   鸾仪卫主要职责是抓捕暗探,但同样也可以追索凶案。并且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查案公正,只要案子涉及正二品以上大员及其近亲,无论这桩案子本来在京兆府、刑部还是大理寺,都要引入鸾仪卫来负责。   因此接到禀报,说成国公府发生凶案,鸾仪卫火速到场,并且毫不客气地扣留了所有存在嫌疑的人。不管是哪位宗室的妻女,哪个大员的千金,只要鸾仪卫不松口,就不能擅自离去。   但鸾仪卫的标准有时又比较灵活,比如查着查着发现扣留的嫌疑者中,有湘平郡主府的人,那就立刻派人来询问明湘的意见,并且随时做好了悄悄放人的准备。   明湘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有些茫然:“章怀璧和宁舒……直接送回来影响不大好,你们照常问话即可,态度略好些。”   两名鸾仪卫对视一眼,明白了湘平郡主的意思。   ——直接放人容易落下把柄,要隐蔽一点回护。   明湘按了按眉心,又问:“成国公府的七少爷遭人谋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先跟我说一遍。”   这事简直奇怪,她在京中待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在女眷们的花会上,猛地冒出来一个遭人谋害的男子。   两名鸾仪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往前一步,开口道:“禀告郡主,这件事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感谢在2023-01-20 12:05:49~2023-01-21 12:1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巴阿巴阿巴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ny 10瓶;阿巴阿巴阿巴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她们同时打了个寒噤   “姓名。”   “章怀璧。”   “年岁。”   “五月初七就满十六岁。”   “出身。”   “京城章家, 行四,伯父为刑部尚书章其言,父亲为从六品光禄寺丞, 现蒙湘平郡主抬爱, 任凝和殿八品贞仪女官。”   对面的鸾仪卫下笔如飞,另一名女鸾仪卫抬眼。章怀璧正襟危坐,等待着对方发问。   出乎意料的是,那名神态冰冷严厉的女鸾仪卫并没有问, 而是朝她道:“章怀璧,请你把今日在成国公府花会上所见到的一切说出来。”   “……一切?”章怀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愣。   对方点头:“一切,从你今日踏进成国公府大门,到鸾仪卫封锁现场为止。”   章怀璧的面色略有些发白,思绪倏然飘回了不久之前。   成国公府不到三个月里办了两场花会, 铺陈的极其盛大。章怀璧持着明湘的帖子, 带着长兴侯府的小姐宁舒轻松融入了夫人小姐之中。就连成国公夫人也将她们二人叫过去, 亲自捋下手上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做了见面礼。   “上一次湘平郡主亲临,我家华儿私下里向往倾慕了好久, 觉得郡主风神远胜常人,很想亲近,这次郡主虽然没有来, 但章女官是郡主的身边人, 宁小姐更是长兴侯府的千金,都是我们府上的贵客。”   成国公夫人说着,招手叫三小姐朱华过来:“华儿, 你陪着章女官和宁小姐, 不要失了礼数。”   成国公夫人这样客气, 算是自降身段了。上一次花宴湘平郡主接了帖子,正宜让朱华出风头,谁料她的大女儿与盛仪郡主从前有过过节,湘平郡主又表现出更看重叶臻的态度。   成国公夫人懊恼不已,趁湘平郡主生辰,备了极厚的礼携女儿同去,却也没能多和郡主搭上几句话。眼看这一日郡主虽未亲至,然而她身边的女官带着长兴侯府千金来了,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拉拢一二。   国公夫人背后的珠帘一动,她的大女儿朱妍走了出来,心疼道:“母亲何必对着两个小辈如此客气,远的不说,湘平郡主从前和长兴侯府可没有什么来往,却让身边的女官陪着长兴侯府的姑娘来往交际,说不定她看好的是……”   “不会。”成国公夫人失笑,“你刚才没看见长兴侯府那姑娘,圆圆脸圆圆眼睛,生的一张稚拙小脸,说话天真莽撞,倒是很讨喜,若不是你二弟已经订下了婚事,我真想将她说给你二弟呢。”   她这话中的意思很明了:在她心里,宁舒天真讨喜,做个高门大户嫡次子的夫人正正好,却不是能做宗妇的人物。连高门宗妇都做不了,怎么可能做皇家的宗妇呢?   另一边,朱华带着章怀璧和宁舒到了席上。她是一众勋贵千金的中心人物,有她一力做保,果然众人对宁舒都很客气。   章怀璧的伯父和父亲都是文官,她和勋贵千金来往并不多。借机松了口气坐下喝茶,不多久宁舒喘着气挤了过来,小声道:“章姐姐,我紧张死了。”   章怀璧轻咳一声,宁舒立刻改口道:“章姐姐,我好紧张,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她们说话。”   章怀璧也不勉强她继续去交际,示意宁舒坐下:“不急,认个脸熟而已,你先坐下吃点心,别吃太急。”   宁舒果然欢欢喜喜坐下吃点心,俗话说穷文富武,长兴侯府世代武将勋贵,家底很厚,但宣化边关远不及京城繁华,吃穿更不讲究。宁舒捧着一碟水晶桃花细点,吃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只是没吃几口,又有人来。宁舒晕头转向,不胜其烦,趁着开席,悄悄摸到章怀璧旁边:“章姐姐,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呀。”   章怀璧也正坐得无聊,便携着宁舒出来。   成国公府设宴的这处园子与国公府相连,却又是单独辟开的,正是为了防止今日赴宴的女眷受了冲撞。园中颇多名贵花草,设宴的花厅在正西边,章怀璧索性带着宁舒一边往东走,一边给她讲解所见各色花草。   她正对着宁舒说:“我大姐姐怀翡最爱侍弄花草。”突然只见宁舒站住了脚,好奇地竖起耳朵。   章怀璧疑惑:“怎么?”   宁舒好奇道:“章姐姐,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章怀璧侧耳倾听片刻,只听前方路旁那座假山后,传出了低低的、模糊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喘息,无限沙哑暧昧。   章怀璧愣住,面色刷地红了。   她再没想到会撞见这种事,连忙一把拉住好奇的宁舒:“别过去。”又转头对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女说:“还不快走?”   宁舒十分听话,不解其意,却还是任由章怀璧拉着她一路小跑走掉了。只是一边走,还一边好奇地问:“章姐姐,我们跑什么呀?”   章怀璧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倒是宁舒的那个侍女看着稳重,上前小声道:“小姐可千万不要在这里问了。”   宁舒疑惑道:“为什么?”   侍女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勉强搪塞:“这话章女官不便说,奴婢也不该说,小姐若是心存疑虑,不妨回府问老夫人。”   “好吧。”宁舒茫然地点点头,“等回府我问娘。”   章怀璧暗自擦了把汗,面上的红色略褪了点。她转眼看了看,她们走到的这边没什么人,只有偶尔几个侍女匆匆路过。   这里僻静,也难怪会有野鸳鸯敢冒险在此处偷情。   她拍拍面颊,对宁舒道:“咱们掉头折回去,再不回去,宴饮就要结束了。”   四人刻意绕了条路,避开原来碰见野鸳鸯的假山,依旧回了席上。章怀璧特意提点宁舒,千万别将她们听见的声音说出去。   除了方才离席的章怀璧与宁舒,还有寥寥几个席位空着,想来也是几位女眷坐的气闷,出去散步。   朱华见她们回来,亲近地挽了章怀璧和宁舒说笑,极其熟络,又不令人反感。章怀璧只一靠近她,便闻到朱华袖间传来的桃花般动人的幽香。   “这是我亲手调制的。”朱华耳语般小声道,“除了桃花香,还有梅花香、莲花香,等一会你们随我来看看。”   章怀璧正要含笑应好,忽的只听门口一阵乱响,席上的夫人小姐们全都满脸惊诧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惊恐的侍女扑了进来,门口几个侍从都没拉住她。   朱华蓦然转头,面上惊讶怒气刚浮起来,就听章怀璧小声道:“这是叶家一位小姐身边的侍女。”   朱华一怔,这时那侍女已经扑至厅中,磕头如捣蒜:“死人了,死人了!”   所有人变色。   但这变色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惊讶——这侍女形如疯狂,头发披散,怎么看都是一个疯女人,在场众人谁都不可能认真听她的话。   当即就有一位夫人半是玩笑的开口:“这是哪里来的人,还不快带下去。”   唯有朱华手指一颤。   叶家的侍女?   她摆出一幅冷肃的神情,扬声吩咐侍从将这个叶家的侍女带出去,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席上一扫,果然见叶臻几位叶家的小姐不在席间。心中暗暗发慌,面上却分毫不露。   成国公府的侍从蜂拥而上要将人堵住嘴带下去,忽的,席间另一位小姐讶异道:“咦,这是叶姐姐的侍女小玉吗?”   伴随她的声音,席间惊异之声响起,侍从们动作微微一滞。而小玉趁此机会挣脱,往前猛扑一步:“奴婢说的是真话!东边的湖里有个死人,我家小姐命奴婢来禀报此事!”   “就这么多?”鸾仪卫望向停住的章怀璧,“那之后呢?”   章怀璧摇了摇头:“之后席间乱了,朱三小姐留下来安抚我们,成国公夫人带着人过去了,成国公府的下人守在一旁,我们厅中的人无法乱走,什么也不清楚,在这之后,你们就来了。”   那位女鸾仪卫问:“也就是说,你虽然离席,但没有往湖边去,更没有亲眼看见死者?”   “是。”章怀璧点头,“我与宁舒一直在一起,还有我们的贴身侍女。”   鸾仪卫不置可否。   大户人家的贴身侍女多半是家生子,全家的生死祸福均系在主家手中,忠心的程度难以想象。因此侍女的证词,多半只能作为旁证,而不能直接证明。   “你可以走了。”鸾仪卫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道,“会有车送你们回去,记得守口如瓶,不要私自胡乱泄露线索,近期内更不准离京。”   章怀璧心中咯噔一声:这是拿她当做嫌犯了吗?   鸾仪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这边走。”   章怀璧忐忑不安地出门去,风一吹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廊下各处,数名鸾仪卫进进出出,竟然看不到一个成国公府的侍从。显然,这处暂时辟出来交由鸾仪卫依次询问案情的院子,已经被鸾仪卫完全接管。   她犹豫着想往院门处走,却见隔壁屋门口,宁舒左顾右盼张望着、惴惴不安地出了门来。   “这里。”章怀璧对她招招手。   “我们可以走了吗?”宁舒一张圆圆的小脸满是忐忑,“鸾仪卫叫我回去之后什么都不要说,更不许离开京城。”   章怀璧胡乱嗯了一声:“可以了。”   一辆很小的青篷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车厢外打着鸾仪卫的标记。有个鸾仪卫掀起车帘,示意她们上来。   “鸾仪卫送你们回去。”   章怀璧拉着宁舒钻进车厢,马车驶出院子的时候,还听见不远处的一间厢房中传出哭声:“我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章怀璧和宁舒对视一眼,同时打了个寒噤。   作者有话说:   今天要去拜年,很抱歉更新晚了,鞠躬~   大家新年快乐!感谢在2023-01-21 12:11:56~2023-01-22 12:5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莔莔 8瓶;不吃小丸子 5瓶;莹火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风曲微笑道:“臣明白,多谢郡主关怀。”   叶家有很多位小姐。   但提起叶家小姐, 几乎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只会是首辅叶问石的嫡长孙女,叶臻。就像提起叶家,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 也只会是首辅叶问石的叶家。   天色已经黑了,成国公府的园子里点起了无数只灯烛火把,将湖边映的宛如白昼。   叶臻披着一件月白的披风,抬手指向岸边不远处的位置:“是这里。”   立刻有两名鸾仪卫划着小舟, 往叶臻指点的方向靠过去。   叶臻静静等了片刻,说:“这位大人,我们姐妹所看到的一切都已如实陈述,天色已晚,家中长辈万分忧心,可否先行离去?”   指挥使瞟了她一眼, 心中颇为惊奇。   发现尸首的小姐共有五位, 两位是叶臻的庶出姐妹, 另两位分别是太常寺卿和侍读学士府上的千金。这些自幼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的贵女何曾见过横死的尸首, 当场失态痛哭者有之、瑟瑟发抖者有之、神情恍惚者有之,唯有叶臻,纵然面露惊骇之色, 仍然从容镇定, 说话行动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鸾仪卫在大晋的名声,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哪怕是世代承袭的勋贵, 一听要和鸾仪卫扯上关系, 也是心头打鼓, 惴惴不安。而叶臻一个十五岁的千金小姐,刚刚撞见死人,却能面对鸾仪卫的质询对答如流、举动自若,实在是令人惊异。   比起其他四位被带走问询的小姐,一个个不是战战兢兢,就是搬出父祖的官位来借势,叶臻的表现着实太过出众。   顾忌闺阁千金名声要紧,指挥使即使心中惊奇,也只是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叶臻一番,随即平声道:“会放你回去的,最后一个问题,叶小姐,在看见尸首之后,回去报信的为什么是你姐姐身边的侍女小玉,而不是你自己的侍女?”   叶臻露出了回想的神色,然后说:“那时姐姐吓得跌倒在地,扭了脚无法起身,我的侍女兰茝稍通医术,立刻上前为姐姐包扎,一时分不开身,才要小玉去报信的。”   “是吗?”指挥使转过身来,“所以小玉受惊过度,将发现尸体一事嚷得人人皆知,纯属意外,对吗?”   叶臻疑惑地看向指挥使:“大人何意?”   指挥使敛去笑意,淡淡道:“贵府的人在外面等你,叶小姐,你可以走了,记得守口如瓶,近期不得离京,否则按疑犯论处。”   他的语气算不上好,叶臻脸上浮起了恰到好处的不悦,声音却依旧稳定:“谢大人提点。”   湖里的鸾仪卫打捞半晌,捞出一块石头、一条腰带、几件钗环玉佩,以及数件泡烂了的杂物。将它们一丝不苟地装进盛放证物的袋子里,准备带走。   靠近湖的小半个园子都被鸾仪卫接手,真正的主人成国公反被挡在外面不得进入。见指挥使出来,成国公急急迎上前来。   不远处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那是三弟妹和七郎媳妇。”成国公叹道,“今日出城烧香去了,听说七郎出了事,急急忙忙赶回来……哎!”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令人叹惋,更何况死了的七少爷是三夫人唯一的儿女,这位丧子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另一边刚嫁进来就丧夫的七少夫人同样肝肠寸断,二人哭声一起一伏,足以令人闻之落泪。   指挥使却毫无动容之色。   死者的尸体被鸾仪卫运回了北司,仵作正在进行更为细致的查验。   “这些泡烂了的东西捞回来干什么。”负责整理证物的鸾仪卫大为无语,“帮成国公府打扫湖里的垃圾吗?”   她把那些泡烂了的杂物挑出来放到一边,对着亮如白昼的灯烛检查剩下的物品,举起那条腰带:“看见了吗,死者丢失的腰带找到了。”   .   “死者朱霖,年二十一,成国公府三房子弟,排行第七,国子监监生。”   “能让你亲自过问。”明湘道,“这个朱霖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吧。”   风曲颔首道:“是,朱霖是鸾仪卫正在监视的对象。”   明湘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正色问:“你们怀疑他和采莲司有联系?”   风曲柔和地解释:“采莲司的睡莲似乎已经停止活动几个月了,日字卫正在试图通过梳理以往案件的线索,进一步钓几条鱼出来,偶然发现了朱霖有些可疑,对他展开了监视,基本上已经确定他确实有些问题——即使不是与采莲司有联系,多半也在从事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明湘一听就明白了:“你们想放长线钓大鱼,结果鱼死了。”   风曲恰如其分地显出一点柔和的遗憾来:“日字卫对他进行了全面的监视,比如朱霖院子里的一个洒扫老仆,就是日字卫的眼线。”   所以朱霖之死刚传到成国公夫人的耳中,埋在成国公府中的眼线立刻传讯鸾仪卫。指挥使才能第一时间带人杀到,强行接管尸体及发现地点,甚至比在衙门办事的成国公到的还早。   “朱霖的死因是?”明湘问。   风曲四下张望,朝梅酝招招手。   梅酝和他很熟,二话不说凑了过去,只见风曲让她转了一圈背朝明湘,抬手虚空点了点梅酝背心一处:“薄刃避开了骨骼,直刺后心,一刀致命,凶手应该是个女人,或者力气、身材较普通男子略逊的男子。”   梅酝对自己被拿来演示死者大为不满,默默退回原处,风曲继续道:“下刀很快,像个熟手,然而死者死后,又被以腰带捆缚石头挂在身上推入湖中,意图沉尸,结果靠近岸边的湖水深度不够,捆缚也不牢固,石头脱落,连带着腰带一同沉入更深处的湖水,尸体则被浅水处水中的草木挂住,不但没有沉底,反而使得前去湖边的几位小姐一眼看见——在处置尸体方面,凶手很不合格。”   明湘安静听完,并没有对此做出判断,而是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风曲毫不避讳地道:“是有些初步推断,还需进一步验证。”   明湘点点头:“那就放手去做,这起案子影响太大,人又死在成国公府里,一定要查清楚,否则影响太坏了。”   风曲应下,又道:“趁此机会,臣想遴选一些女子入鸾仪卫——此案涉及众多官宦千金,问询调查还是女鸾仪卫更合适,虽然现在女鸾仪卫也够用……”   但是扩张鸾仪卫的机会,风曲怎么可能放过呢?   果然,他话一出口,明湘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她思忖片刻,才道:“我早想这样做了,不过念及朝臣们对鸾仪卫意见很大,遴选女子他们必然不会同意,还会变本加厉地弹劾,才将此事放了放,正好有这个机会,你和雪醅商量一下,拿个计划出来。”   鸾仪卫成立之初,是从军中发掘忠心可用、家世清白者,那时整个鸾仪卫里就只有雪醅等寥寥几个女子,加起来凑不够一只手,都是明湘和母妃很早培养的亲信。后来渐渐又破格选拔了一些人,只是考核极其严厉,这是为了防止采莲司渗透的缘故。正因为此,鸾仪卫中的女子依旧极其稀少——毕竟好人家的女儿,一般到了年纪就要嫁人,很少愿意放出来抛头露面,更遑论加入鸾仪卫这种恶名在外的机构了。   即使如此,一开始雪醅上殿禀奏时,明湘也被弹劾了足足半个月——朝臣甚至不屑于直接弹劾雪醅。于是明湘不得不搁置遴选女鸾仪卫的计划。   不过现在不同,这可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发现尸首的五位小姐,还有宴会中离席的几位小姐,都是前来赴成国公府花会的名门贵女,视名誉体统如性命,只能让女鸾仪卫去问询她们。   这种情况下,遴选女鸾仪卫就有了理由——很好,你不同意是不是?那么问询你的夫人女儿的时候,女鸾仪卫不够用,相信你一定不会介意。   风曲点头应下。   明湘按了按眉心,靠在了榻上的大迎枕上:“你想把有疑点的人扣下来问询?”   风曲腼腆而柔和地笑了起来:“想了想还是不太妥当,涉事者大都是女子。”   明湘轻叹口气:“对,因此你不要太过激进,我不怕得罪人,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最多弹劾一二,但他们却可以联起手来对付你。”   风曲微笑道:“臣明白,多谢郡主关怀。”   作者有话说:   下午两点可能还有一章更新,如果两点没有,那就是今天写不完了,不要等,明天中午十二点更新下一章。   感谢在2023-01-22 12:56:26~2023-01-23 11:5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莹火虫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还是说鸾仪卫中,混进了采莲司的钉子?   成国公府的花会上出了人命案,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日字卫副指挥使愤怒地转了个圈,把椅子踢倒在地:“气死我了,真想把那个姓叶的小丫头片子抓过来吊在旗杆上吹吹风!”   指挥使慢吞吞地:“不要暴躁。”   朱霖是副指挥使的心腹亲自盯的, 他用心最多, 愤怒的情绪也最高涨:“本来朱霖的死讯要是不闹出来,咱们把事情按住,悄悄地查,还有机会接着钓鱼, 她倒好,派了个没脑子的丫鬟去搅局,那一嗓子嚷出来容易,我们再查可就难了!”   风曲一抬手,止住了副指挥使的抱怨:“多说无益。”   他环视四周,定下了调子:“现下分兵两路, 一队去查朱霖案的凶手, 另一队继续深挖朱霖生前行迹。”   话虽如此, 但人人都知道,采莲司的暗探不是傻子, 一旦知道鸾仪卫介入其中,立刻会将和朱霖的联系全部抹去,再不可能追查下去了。   副指挥使应声:“属下立刻再度提审百花坊相关犯人。”   风曲颔首。   朱霖之所以会进入鸾仪卫的视线, 纯粹是一个巧合。   例行梳理过往抓捕暗探的案卷时, 玄部鸾仪卫发现,代号狡狐,早已死去的百花坊老板黄正新, 他手下其中一名暗探被捕时, 曾经交代出一个细节:一年前, 黄正新派他在东云酒楼定过一个长期的包间,一次□□付了三年的定金。   这名暗探的掩饰身份就是黄正新手下的随从,日常跑腿干活也是寻常,经营青楼更是需要上下打点活动,并不是说每一个任务都有其深意。因此暗探对东云酒楼这件事其实也没太上心,如果不是一次□□付三年定金实在不太寻常,暗探说不定早把这件事忘了。   这个细节只是在案卷里简单记了一笔,查案时还有更多更重要的线索要查,没人去追根究底。这次例行梳理案卷,它再度进入了鸾仪卫的眼中。   ——富贵人家长期定个喜欢的酒楼包间方便随时享用并不稀奇,然而放在一个采莲司暗探身上就显得古怪。况且东云酒楼离百花坊既远,又不是京城出了名的大酒楼,实在没必要长期包下。   除非,他是为了方便就近监视,或是与某人接头。   询问东云酒楼的掌柜之后,鸾仪卫得知,黄正新定的包间时常空着,只有偶尔孤身过来小酌几杯,一坐就是半天。   孤身?   这可就有意思了,前去询问的鸾仪卫出去绕着酒楼走了一圈,突然发现,东云酒楼离国子监不远。黄正新定的那间二楼包间,窗户正对着国子监大门。   鸾仪卫折回包间,发现包间无人时,窗户都是关着的。但如果来了客人,酒楼的小二就会打开窗户,放下窗上的淡绿色纱帘。从酒楼外看去,只要一抬头,就能轻松看清窗上垂下的淡绿纱帘。   也就是说,黄正新很可能是借此在传递一个讯号。只要他来到包间里,什么都不必干,他传递讯号的对象看见窗上的绿色纱帘,自然就知道他的意思。   这可能是一个邀约见面的讯号,也可能是警示危险的讯号。究竟代表何意,鸾仪卫暂时还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黄正新通过这种办法,不必和接头对象亲自产生联系,就能将信息传达出去。   在确定这一点之后,鸾仪卫们十分激动。   首先,除了定下包间的那名暗探,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黄正新传递消息的对象目前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可能是他自己发展的眼线,也可能是其他潜伏京城的睡莲,一旦抓到,又是大功一件;其次,包间正对国子监大门,这说明和他产生联系的很有可能是一名国子监的老师或者学生,这样的暗探如果落网,又比混迹在市井中的暗探更加紧要。   这条线索由副指挥使负责,指派亲信亲自率人追查,不久锁定了就读于国子监的成国公府七少爷朱霖。   朱霖虽然是成国公府少爷,但并非承袭爵位的大房一系。三房没多少家底,成国公老夫人又多病沉疴,眼见过两年老夫人去了,二房三房四房便都要分出去自立门户。   二房三房四房都是老国公庶出的子嗣,照理说待遇该差不多。但老国公在时一碗水端不平,偏爱宠妾生的二房,四房又是小儿子,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情分不比寻常。二房和四房自有老国公老夫人贴补,唯有三房不受重视,日子过的也紧。   然而据鸾仪卫调查,朱霖刚入国子监时在一众官宦子弟中还算朴素,后来却好像发达了,手头松了不少。众人都知道他是成国公府少爷,只以为他父母心疼儿子多给了些钱财,也没人感到奇怪。   朱霖阔气起来的时间恰在黄正新定下东云酒楼包间前后,这一条就足以鸾仪卫对他产生疑虑。又查到几条零散线索相互印证,鸾仪卫怀疑,朱霖不止是黄正新发展的一条普通眼线,他很可能还肩负着和其他眼线或暗探往来传信的职责。   也就是说,一旦深挖下去,很有可能挖出一串来。   朱霖虽然无官无职,但他身为顶级勋贵成国公的侄子,本身就很有价值。再加上他可能关联着其他暗线,虽然由于黄正新死了,他看上去暂时和采莲司断开了联系。但采莲司蛰伏一段时间之后,一定会再度派人接回这条暗线。   为了将朱霖和采莲司派来接头的暗探一网打尽,鸾仪卫层层布置层层监视,动用了好几个埋下的眼线,努力争取让朱霖一举一动都在鸾仪卫的监视之中,眼看不久之后很可能就要取得成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朱霖死了。   朱霖死了固然令鸾仪卫心痛,但更令鸾仪卫费解的是,杀他的究竟是谁。   如果朱霖死于采莲司灭口,那么很可能意味着鸾仪卫的行动泄露了风声,无论是监视露了行迹,还是内部有人泄密,都是极大的问题,鸾仪卫从上到下都要严查整顿;但如果杀他的不是采莲司,朱霖是恰巧卷进了其他恩怨之中,那么及时捂住他的死讯,说不定还有希望接着查下去。   然而现在,随着叶家那个侍女小玉慌慌张张一嗓子嚷出来,当日前去成国公府赴宴的女眷们都知道成国公府死了人,鸾仪卫不可能把这些身份高贵的夫人小姐全部封口。朱霖死讯传开之后,即使他的死因真是意外,和他相关的采莲司暗探眼线也会主动抹去痕迹断掉联系。   副指挥使忙活一两个月,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手下被卷进了可能泄密的嫌疑中去,其郁闷自不必提。   他恨恨跺脚:“真该把她抓过来,以泄密论处!”   指挥使先横肘戳他一下:“你疯了?人家小姑娘派个侍女去报信,反而报出罪名来了?侍女也是个小姑娘,撞见死人吓得魂飞魄散,嚷几句也属正常,你要治了她的罪,明日都察院那群御史就要往死里参你。”   副指挥使看了指挥使一眼,不忿地辩驳:“侍女确实是吓昏了头,叶臻可不是吧——大人,我不信您看不出来,叶臻就是故意的。”   指挥使微一沉默。   叶臻心思再怎么深,在他们这些和南朝暗探打了数年交道的鸾仪卫眼里,也显得浅薄。他当然能看出来,叶臻对小玉的失态乱嚷,其实是毫不意外,甚至在意料之中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帮成国公府捂住这件事。   但问题是,叶臻的行为毫无可以指摘之处。鸾仪卫的盘算被她打乱,只能自认倒霉——难道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跑去把当朝首辅的嫡亲孙女抓走问罪?   这可不止得罪叶问石一人,得罪的是满朝文武。   风曲挥了挥手:“明日一早我会入宫面见皇上禀报此事,给你们争取查案的便利,不要再在叶臻的问题上纠缠了。”   “是。”指挥使与副指挥使都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副指挥使退下去之前还不忘把自己踢倒的椅子扶起来,拍了拍灰。   风曲倚靠在椅中,慢慢思考着。   他没有焦躁,更没有愤怒。   比起副指挥使对行动失败的耿耿于怀,风曲更关心的是,如果朱霖真的死于采莲司灭口,那采莲司是怎么做到卡在鸾仪卫监视朱霖,尚未收网的时候出手灭口的呢?   是他们察觉到了朱霖身旁的风吹草动?   还是说,鸾仪卫中,混进了采莲司的钉子?   作者有话说:   风曲这边:悬疑剧本。   桓悦那边:恋爱剧本。   感谢在2023-01-23 11:51:40~2023-01-24 12:0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微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桓悦像朵招摇盛开的向日葵,快乐地迎着明湘团团打转。   清晨, 长安街   湘平郡主府的门房娴熟而毫无感情地重复着同一句话:“郡主暂时不在府中,不如先留下名帖,等郡主回府一定替您呈上。”   与此同时, 他的手边已经堆积起了厚厚一摞烫金嵌玉的名帖。   成国公府凶案的结果直接关系鸾仪卫内部有没有出现钉子, 此案由日字卫指挥使亲自负责,不但当场封了成国公府半个园子,还把当日国公府中的侍从抓走了不少。   至于席中离席的夫人小姐,由于受邀前去赴宴的都是高门贵女, 鸾仪卫不好直接下手抓捕,在一一问询后,有嫌疑的夫人小姐都孤零零地被接回了家——身边侍从被鸾仪卫扣下了。   迟钝者还茫然不觉时,聪明人已经意识到区区一个朱霖的死不值得鸾仪卫如此大动干戈——这样做直接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再倒回去一想鸾仪卫的职责,不由得心中暗惊,猜出这起案子恐怕和南朝有些关系了。   如今稍有些品级的官员, 都知道南边嘉州的情势已经如同绷紧的弓弦, 紧张到了极点, 南北一战就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沾上南朝,周维就是前车之鉴。   这个六品的通判生前在京中没什么名气, 死后倒是闻名京城,一时间使得朝臣纷纷自危,敲打族人门生。   族人门生出了问题, 还能断臂求生。自家夫人女儿落下了嫌疑, 问题可就大得多了。   重臣们昨晚把受了惊吓的妻女接回家问明了情况,不免忧心。鸾仪卫办公的北司,他们既不敢也不屑踏足, 于是一大早便派心腹前来掌管鸾仪卫的湘平郡主府上递名帖。   心腹们奉命而来, 失望而归。   郡主府门房没有说谎, 明湘现在是真的不在府中。   风曲向她禀报完此事,明湘就猜到会有无数人上门求见打探消息。闭门称病固然可以婉拒大多数人,但总有些人是她不得不见的。   于是明湘干脆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天色刚亮,明湘就命人备了车马出门。她时间算得刚好,走到宫门前时,正逢宫门开。   湘平郡主在宫中是有特权的,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到凝和殿中躺下又睡了一觉,全然不理会府中纷至沓来的名帖和府门前如织的车流。   明湘可以白日补觉,桓悦却不行。   殿试之后读卷三日,虽然是由翰林侍讲学士与六部侍郎负责,但最终拟定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还是要桓悦亲自点出。为此,他特意抽出一个时辰,来专门阅卷,以表对登基后第一次春闱的重视。   然而这么一阅,就从清晨阅到了正午。正午时分皇帝驾临凝和殿时,明湘见到了一个满脸疲惫的桓悦。   “阅卷不顺吗?”明湘把瓷碗往桓悦面前推了推,“冰酪太凉,吃两口尝尝味道就行,别贪多。”   冰酪白如冰雪,润如凝脂,盛在玄色的瓷盏中,真是黑白分明格外好看,最上面还以薄荷末装点出淡绿色的花样。   桓悦拎起小银勺,恨恨地挖下一勺冰酪,仿佛将冰酪当成了谁的脑袋:“那群读卷官打量朕年轻,存心糊弄朕!”   明湘问:“怎么?”   桓悦和读卷官的冲突,主要围绕着一甲三名的定夺。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任务,读卷官们挑拣出的最顶尖的十二份殿试试卷,桓悦再从中挑三份他最看好的就够了。   然而读卷官们是从先帝一朝走过来的,先帝圣闻周达,晚年用人也不可避免地爱用法古中庸的臣子。先帝在时,最后一场春闱点出的一甲三名,如今都在翰林院做编修,全都是标准的清流之才,状元之相——堂皇平和,微言大义。   但桓悦不一样,他偏爱锋芒毕露,观点明确的卷面,再加上他一直想要打压清流,于是他挑出来的卷子,落到读卷官眼中,就显得有些偏激了。   国丧三年里,桓悦一直秉持着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原则,从不轻易更改先帝在时定下的要旨。用这种看似温和的仁君形象,掩盖了他在清洗废魏王一脉时的酷烈手段。   不得不说,他的温和形象塑造的非常成功,成功的过了头,以至于臣子对他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认知,认为自己可以左右皇帝的想法。   读卷官的反对并不能改变桓悦的想法,反而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清流在朝中究竟占据了多少席位。   云州学派风光无限,而在云州学派这个庞然大物的下面,还有着更多的清流。   桓悦不得不承认,他即使再厌恶清流,却也不能立刻找到足够多的可用之人填补他们的空缺。因此他可以开制科,可以在科举中挑选实干之辈,但对于清流,他最多也只能打压一个站的最高的云州学派,还要讲究含蓄、费尽心思,否则就有朝堂动荡之虞。   他复杂的盘算在心头一掠而过,出口时却变得轻描淡写,只道:“和南朝如今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地步,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将朝堂弄乱。”   桓悦不愿细说,明湘也没有再追问。她思忖片刻,大约明白了桓悦的心思。   ——桓悦对于清流的警惕,在明湘眼中其实有些过度。不过无论过度与否,事实就是清流永远无法被彻底剪除。即使真的要对清流大动干戈,那个人也不能是桓悦。   因为桓悦自己,就是在清流文臣举着的“立嫡以长”“兄终弟及”的旗帜下,凭借大宗嫡孙的身份在名分上占据优势的——太子身为嫡长子,先天便是大宗身份,而兄终弟及,指的是嫡出兄长这一系彻底无嗣,才轮得到小宗继位。   正因如此,哪怕桓悦势单力薄,年纪又小,明湘母女却依旧能为他收拢来许多助力。这当然不是桓悦或者明湘小小年纪极有魅力,能使得那些下注的老狐狸一见忘俗纳头便拜,而是他先天占据大义名分的缘故。   桓悦继位,离不开他先天的宗法优势。而这份宗法优势,是在叶问石为首的拥立太孙的清流一脉大肆助力下,才能发挥到极致的。他可以削弱云州学派,可以打压叶问石,但始终不能正面向清流开刀,且不提桓悦能不能做到在不损大晋朝廷根基的情况下将清流斩除,也不提有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他这样做了,就相当于亲手挖掘自己继位合法性的根基。   明湘一直都深刻地记得这一点,但她没有提醒桓悦。   她希望并且知道桓悦能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更信任桓悦不会将一切推到无法回旋的境地。   桓悦恨恨地、挖冰酪如挖人头般迅猛地吃掉半盏冰酪,而明湘翻着她看了半个月,仍然没看完的那本史书,时不时提笔,在边角留下些许批注。   桓悦非常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吃冰酪的姿态优雅好看,速度却很快。等他吃完半盏冰酪,已经看不出任何不愉快的神色了。   明湘靠在榻上翻书写字,他则坐在小榻的另一端,一手支颐乌发披散,窗外洒入的日光把他半张脸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专注地凝视着明湘。   半晌,他突然出声:“皇姐午后还去群玉宫吗?”   明湘现在听见群玉宫就头疼:“不去。”   桓悦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那皇姐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明湘对出门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她身体不好,冬天畏寒夏天怕热。桓悦料到她会拒绝,已经准备好了软语央求,岂料明湘沉思片刻,合上手中书册:“可以,你想去哪里?”   桓悦愣了一下,然后大喜,刹那间眼睛亮了起来:“上林苑。”   上林苑是大晋皇室园林,位于京城南边,川泽秀美宫院齐备,难得的是快马往来只需要一个时辰。   “我骑马带皇姐过去。”桓悦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   “那不行。”明湘打断了他的计划,“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成国公府的事鸾仪卫没报上来?”   成国公府的案子在查清之前,很难界定到底是采莲司出手灭口还是纯粹的行凶。纵使如此,明湘掌管鸾仪卫几年,养出了很敏锐的直觉。她口中不说,心底却已经判断十有八九和采莲司有关。   桓悦抬眼悄悄去瞥明湘的神情,判断出无法说服明湘同意,果断地改变了计划:“那就去南宫苑。”   南宫苑位于宫城之外,皇城西南角。这里比起上林苑近得多了,从宫门出去乘马车一刻钟就能到。这里其实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上林苑,不能跑马,也没有山林,但景色优美,装点奇巧。   明湘没什么意见。   桓悦立刻命喻和吩咐下去安排,仿佛晚片刻明湘就要反悔似的。明湘看得好笑,慢吞吞道:“你着急什么,南宫苑小时候我们去的还少吗?”   桓悦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答反问:“皇姐往日不爱出门,今日怎么愿意出去了?”   明湘眼波一转,她的目光仿佛秋水般明亮,好像能看到桓悦内心最深处:“我看你好像很想去。”   她只说了一句就停下来,桓悦等了片刻,没等来明湘的下一句:“所以皇姐是因为我想去,才愿意出去?”   明湘怪异地看他一眼:“不然呢?不是因为你,我为什么要出门吹风?”   旁人想要讨皇帝开心,总是千思万量不得其法,而对于明湘来说,只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够了。   桓悦像朵招摇盛开的向日葵,快乐地迎着他的日光团团打转。倒霉的日光——明湘本人不胜其烦,幸好抢在明湘变脸之前,喻和进来通报车马已经备好。   桓悦遂快乐地起身,携明湘移步南宫苑。   马车不显山不露水,由禁卫或明或暗护卫在正中。驶出宫门时,喻和小跑着赶上来禀报:“皇上,成国公在东华门处请求入宫觐见。”   桓悦眼也没抬,恍若未闻。   喻和顿时会意,放慢了脚步,不再开口了。 第55章   算不算是共分了一季春光   “你们干什么!”“放肆!”“住手!”   成国公三房的庭院里, 数个闻声而来的仆从挤在阶下,不安地小心张望着,彼此交换惴惴不安的眼神。   “都是死人吗, 还不快来!”三夫人的声音因为过度紧绷而撕裂出了尖锐余响, “仔细我扒了你们这身皮发卖出去!”   ‘发卖’两个字刺中了这群家生子们最敏锐的神经,其中几个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在目光触及阶上鸾仪卫腰间的刀时,又畏惧地退了回去。   “那可是鸾仪卫啊。”“是啊是啊。”   窃窃私语里, 三房的仆从终究不敢去拦传闻中煞神一般的鸾仪卫,甚至在鸾仪卫们押着七少夫人走出来时,潮水一般刷然退向两旁,让开了一条广阔的通路。   “母亲,母亲救我——”七少夫人披头散发奋力挣扎,白皙的面容因恐惧涨的通红, 她双脚乱蹬双手乱舞, 然而她那点可怜的力气甚至只需要鸾仪卫一只手就能压下去。   三夫人跌跌撞撞追出来:“你们放开她, 放开她!”   三夫人扑过去想拦,一个鸾仪卫随意横臂一挡, 这位养尊处优大半辈子的妇人顿时踉跄一步坐倒在地,不得不挥舞着双手,毫无仪态地哭嚎起来:“你们不查杀我儿的凶手, 反而要抓我的儿媳妇,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   庭院门口, 闻讯赶来的成国公夫人即使心下不安, 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前来:“各位大人, 不知七郎媳妇所犯何事,要劳动各位将她带走?”   面对一位超品国公夫人,为首的鸾仪卫表现出了一点客气:“朱霖之事牵涉甚大,鸾仪卫依律办事,不得泄密,请夫人不要为难。”   成国公夫人硬着头皮道:“我家公爷不在府中,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擅自做主,各位大人可否移步偏厅喝杯茶水,等我家公爷归府再……”   鸾仪卫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闪着戏谑的笑意。为首的鸾仪卫开口道:“皇上圣言,鸾仪卫办案一切便捷从事,不得阻拦为难,就是成国公回来,也不能阻挠我们带走嫌犯。”   成国公夫人本能地想开口,突然一懵:“嫌犯?”   鸾仪卫却不肯和她多说了,一挥手,一队鸾仪卫押着七少夫人,带着从三房院中提出的种种证物鱼贯而出。   成国公夫人急忙避让,面色几番变幻,终究没有再追上去。   .   “朱霖和采莲司确有牵连。”负责检查证物的鸾仪卫从一旁拿下一叠整整齐齐的单子,“朱霖在通利银号有个私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存上一笔银子——这是银号开出的单子,初步推断,这是采莲司用以收买他的银两,另外,据朱霖的同窗、贴身的书童回忆,百花坊被封,狡狐在逃那段时间,朱霖突然开始暴躁焦虑,上课时有走神,被国子监的先生责骂数次。”   指挥使接过来看了一眼:“哟,这也不多啊。”   他又一翻:“三年前就开始存了?这可藏得够深的。”   他语气虽然像是开玩笑,脸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以指挥使的经验,这基本上就已经够定死朱霖私通采莲司的罪名了。   朱霖这个人虽然一事无成,没什么用,但他就读国子监,又是成国公府出来的人,许多外面的人千方百计都打听不到的消息,朱霖轻轻松松就能听到。   每一笔银两的数额都不大,至少在指挥使眼里不大,这证明朱霖出卖的消息并非很有价值的情报——他也没那个资格接触。但单子加起来零零散散有十几张,可见他出卖了多少次消息。   朱霖泄露的情报不紧急,不代表威胁不大。指挥使就曾见过白部一位负责情报分析的女鸾仪卫,从传回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寻常消息里,硬生生推测出了南朝即将加征税赋,调动边军。   “大人。”另一名鸾仪卫进来禀报,“朱霖之妻罗氏已经带到。”   指挥使放下手中那叠银号单据:“朱霖这个沉不住气的东西,瞒得过别人,绝不可能瞒过枕边人,审吧。”   .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叶问石提笔,手指枯瘦却很平稳,一个个工整秀丽的馆阁体从笔下流淌而出。   书案不远处,叶臻跪在地上。   春衫半薄不厚,跪的久了膝盖隐隐作痛。叶臻垂首,静静道:“孙女自作聪明,惹来麻烦。”   叶问石道:“你自作聪明,是为了什么?”   叶臻不答。   她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顺手给成国公府下了个小小的绊子。反正这件事本质上是成国公府内部出了问题,惊吓了她们这些受邀前来游园的娇客,报信的侍女受了惊吓嚷出声来,一切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理亏的是成国公府,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头上来。   叶问石淡淡道:“我曾经说你聪明,切勿自负聪明看低了别人,你确实没有自负聪明,你是算准了别人即使看出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挑不出问题。”   叶臻抬头,轻声反问:“孙女这样做,难道不对吗?”   “你这样做当然没问题。”叶问石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臻睁着一双美丽沉静的眼睛,讶异地看着叶问石。   “我教过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叶臻下意识便要反驳。   数个孙辈里,她是最受叶问石看重宠爱的那个,因此也毫不顾忌。   她尚未开口,叶问石便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你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多余之事,对吗?”   难道不是吗?叶臻想要反问。   姐妹扭了脚是事实,兰茝替她包扎是事实,侍女自己沉不住气更是事实,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只是算准了事态走向,顺水推舟罢了。   叶问石毫不客气:“你心中的那点盘算,就是多余。”   他审视地看向叶臻:“你以为鸾仪卫的那些人精,看不出你的盘算吗?”   .   明湘从睡梦中昏沉醒来,下意识伸手去拉帐幔上的铃铛,却抓了个空。   她抬头一看,恍然惊觉,这里是南宫苑的寝殿,不是她的郡主府,更非凝和殿。   梅酝闻声而入,见明湘准备起身,从衣箱中挑了件杨妃色的衣裙,笑嘻嘻道:“郡主今日就穿这件怎么样?”   明湘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梅酝遂捧了衣裙过来服侍明湘穿衣梳妆,正好另一个侍女捧了只白瓷瓶,喜气盈满面颊笑着进来:“郡主,这是皇上命九公公送来的。”   瓷瓶中插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花瓣上还依稀有清晨细碎的露珠滚动。梅酝只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郡主今日的衣裳和这枝桃花正是相称!”   杨妃色别名桃花色,远远望去,便与盛放的桃花俨然一色。   明湘拈起桃花看了两眼,娇滴滴粉盈盈,正开得新鲜热烈,一望而知是新从枝头折下来的。   面对侍女放在哪里的请示,明湘信手一指,正指向她眼前的桌案。   侍女遂放下花瓶,退了出去。   喻九在湘平郡主起居的院外鬼鬼祟祟张望:“郡主怎么说?”   侍女鬼鬼祟祟出来跟他会和,小心谨慎有如鸾仪卫暗探接头:“郡主什么也没说,只叫我放下了。”   喻九思忖片刻:“放在哪里?”   干爹传授过他一些各位贵人的喜好,其中包括湘平郡主。如果合湘平郡主心意的,她一般不会冷落。   所以如果郡主让人把花放到屏风后面、帐子旁边这种她不能一眼看见的地方,八成就是不喜欢。   侍女道:“放在书案上,就在郡主眼前不远处。”   喻九兴奋:太棒了,皇上这枝花送对了!   他激动的几乎忍不住拍手,并且在心中赞颂自己,真是一个忧皇上之忧,乐皇上之乐的忠仆。   忠仆喻九一溜烟跑回去禀报,当然略过了他自己的主观推断,只含蓄客观转述了情况:郡主把那个花瓶摆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皇帝圣心大悦,赏了忠仆喻九。   为了避免过分频繁地出现在明湘眼前,让皇姐感到厌烦,桓悦算准了明湘用完早膳的时间,才带着人慢吞吞过去。   他进来的也巧,明湘正一手支颐坐在案边,目光越过摆在她眼前不远处的桃花,投向窗外。   桓悦像朵四处乱转的向日葵,喜滋滋凑过去表功:“皇姐可喜欢吗?这是我一大早起来,在桃花林里挑了好半天,挑出开得最好的一枝送给皇姐。”   “……你还挺闲。”明湘客观地评价,“多睡一会不好吗?”   “我其实不闲。”桓悦应得非常自然,“不过去给皇姐挑一枝桃花插瓶的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明湘摇了摇头,不对桓悦的话表态,任由他自己发挥:“去年冬天大雪压枝,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皇姐不是也送了我梅花吗——我今日还赠皇姐一枝桃花,正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桓悦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后半句话。   他含着笑垂眸望向明湘,眼波流转之间几乎可以胜过三春的盛景。   他的声音略微压低,正好不至于让屋外侍从听见,也因此平白多出了一种婉转旖旎的情态来。   不过只要明湘愿意,她永远有办法打破桓悦营造出的气氛。   “我送了你一篮梅花,你回了我一枝——”明湘挑起眼梢,点漆般的眼底浮起戏谑的笑意,“到底哪个是木瓜,哪个才是琼琚?”   桓悦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皇姐不知道。”他柔声道,“这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整座桃花林中开得最美的一枝,但这枝桃花上,其实原本还伴生有另外一枝,我取走了另一枝,将这主枝送给了皇姐。”   “它们出自同源,便该同时开、同时落,虽然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皇姐身边,但只要看见我的那一枝桃花谢了,便知道该为皇姐送一枝新的花了。”   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微笑道:“自古文人常以桃花借指春光,‘桃红又是一年春’。”   “如此说来,我与皇姐共分一枝桃花,也算是共分了一季春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前一点更新~   注: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木瓜》   桃红又是一年春——《庆全庵桃花》宋代谢枋得 第56章   充实国库的多种方式   正如桓悦自己所说, 他并不闲,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为过。抽出来驾临南宫苑的这一下午加半个早上,是要熬夜补回来的。   即使桓悦压根不想回宫, 转念一想自己再不回去, 积压的政务可就补不完了,只好不情不愿起驾回宫。   虽然前方等着他的是没有尽头的奏折和政务,但桓悦心情不差,甚至可以称得上不错。   他像只跃跃欲试的狡猾的小狐狸, 持之以恒地踩在明湘底线边缘伸出爪子试探,只要发现明湘没有生气,就往前挪两步,等待下一次试探的机会。   “皇上。”喻和从殿外进来,“成国公在外求见。”   桓悦一怔,想起昨日他出宫时, 成国公就来求见, 便道:“传他进来。”   片刻之后, 成国公朱绍被文德殿的内侍引了进来。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臣特来请罪!”   “请什么罪?”桓悦露出惊讶的表情, “朱卿先起身。”   成国公却不起来,重重叩首道:“皇上,臣治家不严, 致使花会上发生惨案, 于国而言,臣有负先帝与皇上的圣恩,以成国公府家事惊动朝廷, 于家而言, 臣身为朱氏家主, 却未能修身齐家,不能时时警觉,以至于家中子弟丧生。”   说到最后一句时,成国公抬起头来,眼眶微红,旋即又是一个头重重磕了下去:“臣于国于家,均有失察之处,有负皇上信任恩典。”   成国公话说到一半,桓悦就已经明白他的目的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鸾仪卫介入此案的手段如此强硬,态度如此迅捷,摆明了是早有准备,朱霖的死有大问题。   再一联想鸾仪卫的主要职责,成国公很容易就能猜到,鸾仪卫很可能是怀疑朱霖与南朝有所牵连。   私通南朝是大罪,朱霖所代表的三房还未和成国公府分家,一旦查出朱霖有问题,成国公府全都要跟着受牵连。因此成国公进宫来请罪,实则是为了探问皇帝的态度。   成国公看似是在请罪,然而他请的罪是‘治家不严’,这个罪名可太轻了,只要桓悦愿意顺水推舟地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成国公府最多受几句责备。   桓悦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朱卿不必急着请罪。”   成国公府从大晋开国时起就是世袭罔替的顶级勋贵,桓悦可以眼也不眨地处死周维,面对成国公府却要仔细斟酌,况且南朝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战,在这个节点上,更不能因朱霖一人而动摇整个成国公府。   但这不意味着他真的不准备让成国公府付出任何代价。   “朱霖一案,按律当交由鸾仪卫彻查,也未必当真就是朱卿治家不严,不必急着请罪,待案情水落石出,一切自有公论。”   成国公心中咯噔一声:皇上难道真的想借此发难不成?   皇帝这样说,看似把‘治家不严’的帽子从成国公头上摘了下来,但其实却是将成国公府的安危系在了朱霖一案的结果上。   说实话,对于朱霖这个并不熟悉的侄子,成国公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既怕朱霖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暗中私通南朝,又怕负责此案的鸾仪卫为了将功绩做大,故意将成国公府整个拖下水。   他定定神,抬起头,作出一幅恳切的表情:“皇上信任厚爱,臣不胜感激!”   桓悦颔首,他的声音冷静而平淡,从高处遥遥传来。   “那就最好不过了,也望朱卿不要辜负朕的厚望。”   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成国公一怔,只听桓悦淡淡道:“朱卿若无事,就告退吧。”   成国公只好叩首告退,心里反复琢磨着皇帝那句话。回府之后立刻召来幕僚,要他们揣摩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否对成国公府有不满之意。   幕僚们面面相觑,商议半晌,最后年纪最长的一个幕僚道:“国公爷,皇上若要发难,最后这句话就是多余了。”   “怎么说?”成国公立刻问。   幕僚道:“皇上先说‘待案情水落石出,一切自有公论’,是指七少爷的案子要由鸾仪卫查出结果才能作数。”   成国公点头:“所以我这心里才惴惴不安,说实话,朱霖这小畜生到底干了什么,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要是查出来真和南边有关,难道要因他一个人连累全府吗?”   朱霖到底是成国公的侄子,人又已经死了,幕僚们也不好就此多说,只好假装没听见,接着道:“国公爷放宽心——皇上不是又说了吗,‘望国公爷不要辜负皇上的厚望’,若皇上真打算公正处置,这件事其实就由不得国公爷了,只能等着鸾仪卫查出结果来,皇上又何必多说这一句呢?”   成国公若有所思:“你是说……”   幕僚低声道:“国公爷,这件事的关键,不是七少爷和南边有没有关系,而是皇上的态度——查案的是鸾仪卫,鸾仪卫一向是看皇上的态度办事的,在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七少爷真胆大包天和南边有了牵连,皇上难道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下狠手处置国公爷吗?”   “那必然不行!”成国公冷哼一声,“我成国公府自开国时起就是举足轻重的勋臣,成国公的名号是世代带兵打出来的,因朱霖一人而祸及成国公府,皇上难道不怕大晋勋贵寒了心吗?没有勋臣,难道让那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带兵上阵……”   他话音突然一滞——文官中还真不是没有能带兵的人,譬如兵部尚书柳恪行,就曾经提督北关军务,自先帝时起,兵部、内阁、都察院的文官,都有被委派出去提督军务的先例。虽然带兵打仗的本事不见得多么出众,至少熟谙军务,不是纸上谈兵。   幕僚们吃的是成国公府的饭,当然不会不给成国公面子,再次一同假装没有听到成国公后半段话,只道:“国公爷此言有理,所以说,皇上必不可能真的因七少爷牵连整座国公府,但即使不牵连国公府,七少爷也是朱氏子弟,国公爷必然要担些责任——至于担的责任是多还是少,就要看国公爷自己了——皇上的厚望,是看国公爷能拿出什么代价来呢!”   “代价?”成国公眉头紧锁。   “成国公府世代勋贵,家中豪富,捐出几百万两充入国库,应该不困难吧。”   桓悦翻了翻户部尚书王老大人哭穷的奏折,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户部怎么永远都在哭穷呢?”   桓悦把王知的奏折放到一边,翻开下一本奏折,顿时大倒胃口:“怎么又在哭穷!”   他目光下移,突然嗯了一声:“喻和,朕记得长兴侯回京述职已有几日了吧。”   喻和躬身立在一旁,他知道这个时候皇帝不需要他的答复。   “去传长兴侯进宫。”桓悦把长兴侯宁斐的奏折放到一旁,吩咐道。   .   与此同时,宁斐正在陪着宁舒和鸾仪卫派来的人见面。   “宁小姐。”鸾仪卫公事公办地提笔,“现在还有几个和案件相关的问题要问一问你——不必慌张,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宁舒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兄长,鼓起勇气道:“你们问吧。”   鸾仪卫显然是卖了宁斐一个面子,也没让宁斐出去,直接问道:“你和章女官一同离开席间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离席?”   宁舒费力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没有留意过,实在记不清了。”   鸾仪卫也不勉强她,换了下一个问题:“你和章女官从花厅出来后为什么径直往湖的方向走?”   宁舒紧张地绞了绞手指:“我对那些花草很好奇,章姐姐就带我一边走,一边给我讲,我们是往东走的,因为那边花草更多……我们不知道那边是湖。”   她没听出来这句话中有个不大不小的陷阱,宁斐轻咳一声:“这位大人!”   鸾仪卫不动声色地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和宁舒第一次的回答并无明显出入,才合上册子,点头道:“宁小姐勿怪,你们外出的时间,和朱霖死的时间存在重合,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其他几位存在嫌疑的贵女,我们也都派了人去进一步询问。”   “还有谁呀?”宁舒小声问。   鸾仪卫失笑,却没回答她,末了道:“最后一个问题,宁小姐,你在游园的过程中,有没有碰见形迹可疑的人——可以是侍从,也可以是和你一样受邀赴宴的人。”   宁斐蹙眉,鸾仪卫道:“长兴侯放心,我们一个字都不会对外多说,相反,如果隐瞒不报,事后我们发现,可以依照鸾仪卫的条例追究包庇责任。”   宁舒顿时更紧张了,她想了想,道:“我确实看见好几拨侍从提着食盒,还有人抱着琴过去,可是我没发现可疑之处。”   这个问题属于例行询问,鸾仪卫其实没抱什么希望,照本宣科地追问:“没有别的可疑之处了吗?”   宁舒眉头拧得更紧,她又想了想,突然拍手:“我想起来了,我和章姐姐在路过假山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我想过去看看,可是章姐姐和侍女都拦着我,叫我快走。”   “什么动静?”鸾仪卫问。   宁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宁舒已经大概描述了一下,还补充:“我还想回府问问娘,但是回来之后忘了。”   宁斐:“……”   鸾仪卫:“……”   “等等!”另一个负责笔录的鸾仪卫突然开始翻前面的笔录,“宁小姐,你再说一遍,在哪里听到的,大概是什么时候?什么方位?几个人的声音?” 第57章   你们听到的声音,应该来自凶手。   北司, 玄部   “奏录丞来了,奏录丞来了!”   日字卫指挥使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鸾纹袍, 双臂袖上绣有犼纹的女子从走廊上匆匆走来。   鸾仪卫在外统一称作鸾仪卫, 内部却各有部门官职。譬如玄部司掌上下章奏、案卷笔录的部门被称作奏录司,在奏录司中任职的鸾仪卫被称作录事,也就是鸾仪卫中的文官,不负责对外抓捕查案。   奏录司长官为奏录丞, 对上接受玄部统领风曲领导,与八卫指挥使属于平级。   指挥使连忙迎上去:“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奏录丞李德音怀里抱着厚厚的笔录案卷,指挥使连忙接过来:“你怎么也不找个人帮你拿过来?”   李德音额头带着微汗,显然抱着这么一大摞笔录过来也有些吃力,她任凭指挥使接过笔录,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他, 大大方方说道:“我想趁机过来看看你呀!”   指挥使的脸刷一下红了, 李德音看得新奇, 禁不住笑了起来,又连忙止住声音, 轻咳一声:“好了好了,朱霖案相关笔录都在这里,你们这是要重新梳理吗?”   指挥使结结巴巴道:“是, 是啊。”   一旁传来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 几个鸾仪卫彼此挤眉弄眼,用眼神打趣手忙脚乱的指挥使。   “都闭嘴!”指挥使立刻喝道。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李德音,不好意思道:“也不是梳理, 主要是发现了一个疑点, 想对照一下。”   李德音说:“问我就好啦, 录事把第一次的笔录整理好交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一遍了。”   指挥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鸾仪卫中女子稀少,原因主要有两方面:第一是朝臣们视鸾仪卫如眼中钉,一举一动都紧盯着,雪醅上殿奏事都要挨骂,因此无法大规模遴选女鸾仪卫;第二是受礼法束缚,鲜少有好人家愿意让女儿抛头露面去做鸾仪卫。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下,能被鸾仪卫顶住压力招进来的女子,大都有极其出众的天赋能力,出众到鸾仪卫拼着承担满朝弹劾,费力游说其家眷,也要让她们加入鸾仪卫的地步。   李德音就是这样被招进来的。   她有一项非常过人的本领:凡是她看过和听过的文字、图像与声音,都不会忘掉。   简单来说,就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   “鸾仪卫第一次审讯,有十七名高门千金、五位官宦夫人,一百一十九名侍从护卫,共一百四十一人,其中有二十一名标注为‘需进一步核对’。”李德音流畅地背出了奏录司录事总结出的批注,“你们要查什么疑点?”   指挥使立刻道:“有几人曾经途经成国公府园中假山?”   李德音想了想:“笔录中提到的大概有……郡主府女官章怀璧、长兴侯之妹宁舒、户部文选司郎中之女王遐、隆景伯府少夫人李荣艳……”   她报菜名一样把人物大概报了一遍。   指挥使又问:“有几个是在开宴后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途经那里的?”   “只有四个,章怀璧和宁舒,以及她们的侍女。”李德音答的很快。   “只有她们四个?”指挥使一愣,“没有客人也就罢了,难道那附近连侍从也没有?”   这个问题李德音就能回答他:“到成国公府去做笔录的时候,我听成国公夫人说过了,这个园子是专门腾出来给女眷开宴的,就是为了防止外男冲撞,平时不用。因此本来园子里侍从不多,大都是临时从国公府主宅中调派过去的,护卫都是男人,只在园外巡逻,侍从数量其实有些紧张,开宴后大都在厨房与花厅间往来,假山我记得是在东边,和花厅方向相反,人本来就不多,一部分还被叫去厨房帮忙了。”   “也就是说。”指挥使喃喃,“那边当时应该没有侍女,更不会有小厮护卫。”   “对。”李德音道,“成国公府用这个园子,本来就是为了避免外男冲撞,怎么可能把小厮和护卫放到园子正中去?能在园中随意走动的侍从都是女子。”   他们一问一答速度很快,屏风后突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失手打翻了茶盏。   李德音抬首,只见屏风后的椅子里站起来两个脸色苍白的少女,正是到北司来接受进一步问询的章怀璧和宁舒。   章怀璧再也端不住冷静的仪态了,一旁的宁舒也面色发白。   ——如果园中没有男人,那她们那时听到的声音到底来自于谁?   章怀璧那时只以为是撞见了野鸳鸯偷情,可是按照笔录和口供,那时经过假山的,除了她们二人和带着的两名侍女,根本没有旁人。   其他人在口供中说谎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因为鸾仪卫采集口供的顺序,是按照中途离开的顺序记录的。不管是客人还是侍从,都要说出自己离开人群的时间与途经的地点,再与朋友、同僚的口供相对照。   这样一来,作假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地点出了错,有朋友同僚的证词在,中途离去的时间却很难出现大的偏移。   无论是客人还是侍从,都不具备时间、地点同时符合的偷情机会。   “这个问题比较冒犯。”指挥使客气道,“章女官,宁小姐,你们能不能仔细回忆一下,你们听到的声音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男还是女。”   章怀璧感到自己指尖冰冷,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她努力回想着,但那时她由于羞恼,只想着快点离开,根本没有留意过。   “是一个人!”宁舒大声道,“我…我不知道是男是女,太模糊了,但是我很认真听了,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这话如果换个地方说出来,章怀璧一定要立刻去捂宁舒的嘴,然而这一刻,她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后怕。   ——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当时又一念之差,没有拉住好奇的宁舒,她们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你确定?”指挥使追问。   宁舒用力点了点头:“我耳朵很好!连不同弓弦拉紧的声音都能听出区别!”   李德音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她很聪明,略一回想章怀璧之前的口供:“啊,我记得章女官模糊提过一句……那你们听到的,难道是?”   她征询地望向指挥使。   指挥使羞涩的笑容早就完全收敛,面容冷峻。   “是的。”他朝李德音点点头,又转向不安的章怀璧和宁舒,“章女官,宁小姐,如果没错的话,你们听到的声音,应该来自凶手。”   “凶手杀死朱霖,将其推入水中,准备逃离,然而行至假山附近,发现你们几人迎面而来,很可能会撞上,于是情急之下伪造了偷情现场,惊走了你们,之后脱身逃离。”   .   桓悦站在文德殿门口,目送着宁斐离去的背影。   “皇上。”   他站的时间太久,久到喻和不得不上前轻唤一声。   桓悦仿佛才回过神来,他的目光从喻和面上一掠而过,却是若有所思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桓悦转身朝殿上走去。   他想:他知道皇姐为什么会给宁斐那样高的评价了。   年轻的长兴侯目光锐利、气宇轩昂。他站在那里,显得意气风发,俊朗非凡。   但桓悦感觉他不应该站在这里,站在这座华丽的宫殿中。他更像一只从天际翱翔而过的雄鹰,眼底洋溢着自由舒展的气息。   殪崋   他生长在宣化,也属于宣化。   明湘活得规行矩步,她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阴谋中长大,背负着最诡谲的身份,最沉重的心事,无数条枷锁牢牢锁住了她,也耗尽了她十九年的心血。   越是得不到,就会越向往。   正因如此,她内心深处,其实很向往不受束缚的自由。   所以明湘最好的朋友是盛仪郡主,明明她自幼极力想要摆脱一切与采莲司有关的嫌疑,却仍然无视盛仪郡主生父的身份,和盛仪郡主结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宁斐身上具有最能吸引明湘的特质,甚至比盛仪郡主更甚。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桓悦冷淡地想。   至少现在,皇姐对长兴侯还无意,而长兴侯是个聪明人。   他转头吩咐喻和:“明日你去给赵夫人传个话。”   赵是桓悦生母孝德皇后的姓氏,赵夫人是赵珂的母亲,孝德皇后兄长的妻子,从血脉上来算,也是桓悦的亲舅母。   他沉吟片刻:“再去跟福容大长公主说一声吧——朕许诺要给长兴侯寻一位合适的名门淑媛为妻,请她们二人多费心了。”   喻和应下。   “太后这些时日还是不肯出门吗?”桓悦随口问。   喻九道:“是,奴才今日奉皇上的命去探望太后,却根本没能进慈宁宫的门——”   他压低声音道:“奴才见了王顺一面,据他说,太后私下偶有怨怼之语。”   桓悦幽幽地道:“看来太后还是心疼她的兄弟侄儿啊。”   “朕本来想着,命礼部在镇国公府修好之前为两位皇祖母拟上尊号,既然太后想不通,想来也不愿接受朕的尊奉。”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只为昭贤皇后上尊号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8 12:02:17~2023-01-29 12:1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莹火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何以致挈阔,绕腕双跳脱   “好些了吗?”明湘问, “要不,你回家住两天,等缓过神再过来也不晚。”   章怀璧连忙摇头:“多谢郡主关怀, 已经没事了。”   明湘也不勉强, 温言安慰了两句,待章怀璧退出去,才叹道:“可怜见的,还是后怕呢。”   梅酝点头附和:“是该后怕, 幸好她们当日退了回来,要是直愣愣走过去,保不住要出什么事。”   梅酝顿了顿,又道:“不过她好像运气不大好,怎么倒霉事全让她一个碰上了。”   明湘转念一想,发现确实如此。章怀璧年初宫宴上差点被梁善牵连, 后怕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刚放松一点, 去参加花宴也能险些撞见歹徒。   前者也就罢了,但花宴是明湘命她陪宁舒去的。想到这里, 明湘有点过意不去。   她对梅酝道:“你什么时候空闲,去探探她的口风,现在府里能放心交给她做的事不多, 要是她愿意长长久久留下来, 我就命鸾仪卫教一教她,提拔她做点别的,要是她想去宫里做内宫女官, 我就把她调到六司一局。”   梅酝应下, 旋即捧出一本册子, 在章怀璧的名字上画了个圈:“郡主见过章怀璧了,要传下一个人进来吗?”   明湘按按眉心:“传。”   郡主府的花厅门口,一位浅青色衣裙的侍女走进来,行礼道:“郡主有请,夫人请随我来。”   章夫人起身,随着那侍女走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和门扉,终于到了湘平郡主日常起居的主院。侍女将她引到阶下,阶上门前的侍女问:“这位是章尚书的夫人吗?”   青裙侍女说了声是,阶上的蓝衣侍女便打起帘子,笑道:“章夫人请进,郡主正等着见您呢。”   章夫人一路走来,只见郡主府中秩序井然,管束之严让她这个治家多年的二品大员夫人都禁不住心惊,闻言连忙朝那蓝衣侍女称谢一声,踏进了房中。   明湘正坐在榻边,一身半新的藕色衣裙,首饰也只简单戴了几件,全身上下最贵重的只有腕上一对羊脂白玉的手镯,玉色柔润,一望而知是上品中的上品。   章夫人在心中暗赞一声。   北方名门望族多以‘尚俭’为美德,故而哪怕是章夫人贵为刑部尚书夫人,在家中也会常穿些半新不旧的衣裳,以标榜俭朴贤名。但若是俭朴过了头,则不免有寒酸之嫌,是以往往要配两件精细的簪子钗环。但什么簪子钗环,都比不得湘平郡主腕间这一双羊脂白玉的镯子贵重,何况这双镯子做的较寻常要细些,年轻姑娘戴上确实更好看,然而却也更易碎裂。   章夫人眼看着湘平郡主毫不在意地和她说话,那对玉镯时而碰在榻上的小几边沿,每碰一下,章夫人就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一声。   明湘察觉到了章夫人的目光,道:“夫人喜欢吗?”   章夫人连忙笑道:“郡主这双镯子做的好看,不知是哪家进给郡主的。”   明湘一笑:“这是皇上赏下来的,应是司饰司所出,倒是不好赠给夫人。”   章夫人连忙道:“怎么好要郡主的东西。”   明湘道声无妨,命梅酝取了另一对玉佩过来:“听说怀翡新添了女儿,夫人替我带给她,只当是贺礼。”   章其言的大女儿章怀翡过去未嫁时,和明湘很是熟稔,嫁做人妇后上有婆婆下有儿女,来往少了,但情分还有一些。章怀璧能进郡主府做女官,就是她提出的主意。   这是能替女儿脸上增光添彩的事,章夫人推拒的话立刻说不出口了。她替章怀翡谢过明湘,才将话题转移到了今日的正事上:“臣妇今日来郡主府,也想借机见一见怀璧。”   明湘点头:“这个简单,稍后我让怀璧到花厅去,和夫人好好说会话。”   章夫人道:“多谢郡主,本来怀璧在郡主身边,臣妇是断然不会不放心的,只是前日成国公府花宴出了事,成国公夫人不安,请托人打探消息……”   明湘顿时就明白了。   章夫人是个聪明人,她来看章怀璧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成国公夫人求到了章夫人面前,想请她帮忙打听朱霖案的消息。   章夫人答应了成国公夫人的请托,却又在明湘面前坦坦荡荡说出来,既让成国公府欠了她的人情,又不至于使得明湘不满。   明湘不介意卖章夫人一个面子,章其言欠她的人情都是要还的。但朱霖案可能涉及鸾仪卫内部泄密,明湘思忖片刻,模棱两可道:“成国公一系是开国的勋贵了,自然是可靠的,夫人不妨转告成国公夫人,不必惊慌,更不必四处请托打探,有求人的功夫,倒不妨先将府中整肃一二。”   章夫人一怔:“郡主是说,问题出在成国公府中?”   明湘端茶喝了一口,并未答话。   章夫人也意识到自己那句问的不太合适,见明湘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娴熟地转开了话题,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梅酝指了个侍女去叫章怀璧到花厅去和章夫人说话,折回来笑道:“皇上送的这对玉镯,郡主倒是时常戴着,怎么那双金跳脱,郡主就死活不肯戴呢?”   明湘抬头看她一眼,头痛地按了按眉心,想说让梅酝多读点书,又觉得她不读书也挺好,否则桓悦那点心思瞒住别人也就算了,无论如何瞒不过近身侍奉的梅酝。   何以致挈阔,绕腕双跳脱。   桓悦不说也就罢了,但他偏偏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明湘反而看见那对金跳脱就觉得不自在。   她禁不住又无奈地看了梅酝一眼:“下一个该见谁了,叫进来。”   梅酝不解其意,应声道:“下一个是风曲。”   风曲来见明湘,当然是不用排队等待通传的。明湘和章夫人谈话时,风曲刚到了府里,正在廊下等候,都不必侍女通传,梅酝探身出去对他招招手,风曲就进来了。   明湘一见他就打趣:“这两日玄部声威赫赫,京城中人无不慑服,连章其言的夫人都受了请托,到我这里打探消息来了。”   风曲以袖掩面失笑:“郡主快别拿我开玩笑了。”   他声音温柔悦耳,全然不像凶名赫赫的鸾仪卫大统领,反而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明湘敛了笑意:“不与你说笑了,朱霖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事涉超品国公府,又牵连了数位重臣妻女,章夫人不是这几日第一个上门求见的。不过这些压力,对明湘而言倒不算什么,她真正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内部清查如何?”   风曲也瞬间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和雪醅分头自查,均没有查出问题来,白部的情况我不常过问,但玄部规矩森严,负责查案的队伍破案前住在玄部中不得离开,任何时候至少三人结伴行动,参与行动的眼线也都是用了好多次的可靠人选,想要找到泄密的时机很难——但,日字卫监视朱霖之前,先依照常例筛查了朱霖的行动,也许是在那时泄露了踪迹。”   “不对。”明湘立刻道,“你们筛查之后监视了好几天,为什么好几天之后朱霖才遇害?”   “这就牵涉到我要禀报的另一个情况。”风曲道,“基本可以确定,朱霖死于采莲司内部灭口,杀人者是个女人。”   明湘对此倒不奇怪。   发现朱霖尸体后,风曲第一次向她禀报情况时,就曾经提到过这一点。   风曲接着道:“这个女人,和朱霖的关系应该比较亲近,不排除是情人关系。”   明湘扬眉:“哦?”   风曲朝梅酝招招手,然而上一次他拿梅酝演示死者,已经在梅酝心中失去信用。眼看梅酝不肯过来,风曲只好道:“因为下刀方式,根据仵作进一步判断,凶手杀人时,很可能紧贴着朱霖的后背。”   “……啊?”明湘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个杀人的动作该是多么扭曲,旋即反应过来,“一男一女通常不会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但如果他们是情人,凶手从背后贴近甚至拥抱朱霖,都不会引起朱霖的警觉。”   风曲点头:“但奇异的是,日字卫至今没有查出这个女人的身份。”   他顿了顿,又道:“日字卫已经根据口供笔录多番整理,推断出的确有凶手的存在,并且对当日值守园中的侍女做了排查,但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   明湘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怀疑,这个凶手是从外部潜入的?”   “是。”风曲点头,“成国公府一开始信誓旦旦保证他们的园子守卫严格,但实际上,这个严格是针对外部的,也就是说,进来困难,但在内部筛查并不严格,园子本身与成国公府相连,中间只隔一道一人高的矮墙——朱霖就是直接翻墙过来的。”   “所以你们想抓当日在成国公府的人?”明湘蹙眉。   风曲摇头道:“成国公府共分四房,子孙几十,婢仆少说也有几百,管束又算不得十分严格,如果真要抓,至少要抓近百人,太耗人力物力。”   明湘蹙紧的眉松开了:“所以你想做什么?”   风曲正色道:“郡主有没有想过,朱霖的死有一个很大的疑点——他明明可以在管束更松的成国公府三房中和凶手见面,为什么非要翻墙到园中湖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9 12:14:01~2023-01-31 12:0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幺幺零 25瓶;所谓、初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山茶   京城螺子街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步伐轻健地走进街口, 迎面而来的街坊邻居纷纷招呼。   “小星回来啦!”“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又变好看了。”“晚上来婶子家里吃饭!”   “……”   小星微笑着一一应答,穿过人流朝街尾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既轻快又好看, 面容不说多么美丽,但白皙有光泽。在这条偏僻低矮的巷子里格外显眼,路过的人都禁不住多看她两眼。   “果真是富贵人家养人,在国公府当差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啊。”“是啊是啊, 武婶子不是一直想把她侄儿说给小星吗?”“呸,也不瞧瞧她侄儿什么德行……”   窃窃私语中,小星走到了街尾一处民房前,从怀里摸出钥匙开门而入。   院中明显长久没人住,满地是灰,小星径直穿过院中, 进了屋子。   屋子一共三间, 中间最宽阔的正屋没有住人的痕迹, 右边的屋子窗户从内封死,半点光也不透。   “山茶姐姐。”小星将手中拎着的油纸包放在正屋桌上, 小声道,“我给你买了吃的。”   吱呀一声,右侧房门打开, 一个弓着背的老妇人从中慢吞吞走了出来, 她面容苍老,声音却娇柔年轻:“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怀疑你了吗?”   小星动作麻利地拆开油纸包, 口中道:“姐姐放心, 我从头到尾都在厨房里, 鸾仪卫根本没有怀疑我。”   山茶问:“那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小星道:“鸾仪卫虽然没有怀疑我,但成国公和夫人可是紧张的要命,又私下里命人把我们叫过去查问了,一直到鸾仪卫从府里全部撤走才肯让我们依照常例出入。”   她紧张地上下端详着山茶:“七少爷的尸体先一步被其他人发现了,不会坏了姐姐的事吧。”   .   “我私心里有两种猜测最有可能。”风曲竖起手指,“第一,在园子里见面对凶手更方便,原因可能是她对国公府不熟,进入国公府可能会被发现;第二,朱霖死在高门贵女汇集的园子里,才能最大程度的引起轰动——凶手要借花宴客人之口,将朱霖的死传播出去,这二点很可能是同时存在的。”   明湘若有所思,一旁的梅酝却仍然懵懂:“等等,第二点是为什么,难道凶手想要挑衅国公府或者鸾仪卫?他们疯了吗?”   风曲:“……”   明湘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说过吗,朱霖很可能承担着往来联络的责任,也就是说,他和采莲司的联系绝对不止一个已经死了的黄正新,采莲司暗探出手杀人是为了灭口,因此,只杀了朱霖还不够,还必须将朱霖的死传播出去,闹得满城风雨,以此提醒和朱霖联系过的暗探蛰伏下去,斩断联络。”   梅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湘转向风曲,问:“既然如此,除了凶手之外,采莲司在园中应该还有一个内应吧。”   风曲点头:“没错。”   梅酝再一次:“啊?”   对梅酝来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从哪里能推出采莲司在园中有内应。   “很简单。”风曲耐心道,“如果第二点推测为真,那么想要达到‘朱霖之死宣扬开来’的效果,其间变数很多,凶手为了掩藏杀人踪迹,和朱霖会面的地点挑在园子最东侧的湖边,和设宴的花厅方向相反,那边人迹稀少,很有可能一直到花宴结束都没有客人发现。”   “如果朱霖之死在宴后才被发现的话,成国公府为了颜面着想,很可能将这件事掩盖下去私下追查,就和凶手的目的完全相悖了。因此,凶手必须确保朱霖的尸体一定会被发现,并且发现者会闹得满城风雨。”   风曲掸了掸袖子,慢慢道:“要确保做到这一点,当然需要精心控制——也许叶臻的出现对采莲司来说反而是意外,叶小姐的角色,本来应该是采莲司眼线扮演的。”   .   “不会。”山茶微笑道,“这不是正好吗,别人先一步发现了朱霖的尸体,免得你亲自冒险去揭露。”   她抬手摸了摸小星的脸,嫣然一笑。   明明顶着一张苍老的面容,但在她笑起来的瞬间,还是生出了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无边风韵。山茶很快敛了笑意,淡淡道:“我今晚就要走了。”   小星大惊:“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换一处地方藏身。”山茶不容置疑地道,“你只要等我联系就够了。”   她再次叮嘱道:“你什么都不要主动打听,你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很容易被人看出疑点,记住,你原来怎么做,接下来一样怎么做。”   小星点点头:“姐姐放心,我都明白。”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姐姐,七少爷死后的第二日,七少夫人就被鸾仪卫带走了,三房的奴才们也被带走了很多,会不会牵涉到姐姐?”   山茶凝眉思忖片刻:“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我和朱霖见面一直很小心,从来没和他身边的人直接打过照面——你不要管了,等天黑之后我立刻离开,你只当没有这件事。”   小星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小星步履轻盈地出门,转身将门锁上,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往街口走去。   她朝讶异的邻居点点头:“府里还有事呢,我回来拿几件衣裳,管事妈妈只给了半日的假。”   在邻居挽留她来家里吃顿饭的声音中,小星又一路走出了街口。   与此同时,没有人注意到,在小星那处看似空置许久的屋子院墙之后,有一道身影极快地翻了出去。   装扮成老妇人的山茶慢吞吞沿着螺子街背后的小巷一路走出,汇入了人流之中。   她三拐两拐,时而顿住脚步,时而加速快走,反复确认没有人跟踪她之后,又极快地转入了一条偏僻的窄巷,不出一盏茶时间,再从巷子里走出来之后,已经是个布衣荆钗,形容清丽婉约的少妇了。   她再度汇入人流之中,直到走出去两条街,才悄悄松了口气。   山茶,采莲司派入晋朝京城的八大暗探之一,和狡狐、青猿等高位睡莲一样,是采莲司派入京城地位极高的暗探,手下各自有一支只由他们自己掌握的暗探小队。在晋朝京城中地位比她高的,唯有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鸿光’。   山茶一边走,心中一边盘算:这两年鸾仪卫渐渐成长起来,又依仗皇帝与湘平郡主宠信,在京城中权力极大,正是因此,八支暗探小队屡有损伤。及至去年年末采莲司召回暗探时,更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牵连了狡狐、青猿、乌鸦三人落网,他们三人手下的小队不得不仓皇撤离京城。   这次借助小星潜入成国公府园中灭口朱霖,乃是山茶不得已而为之。朱霖当年是她策反的眼线,后来她利用朱霖和‘狡狐’黄正新等人传递线索交换好处,朱霖知道的实在太多。   狡狐死后,山茶立刻蛰伏下来,基本不再活动。然而她手下的一个眼线突然传来消息:鸾仪卫疑似正在监视成国公府。   这名眼线不是鸾仪卫内部的人,他奉山茶的指示开了一家茶馆,离成国公府不远。正因如此,鸾仪卫便服监视朱霖时,将其中一个监视地点放在了茶馆里,正好被眼线看出了破绽。   得到消息后,山茶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眼线不知道,她却明白,鸾仪卫监视的很可能是朱霖。而朱霖知道的实在太多,又不够沉稳,一旦落网一定会将自己供出来。   为此,山茶不得不争分夺秒,冒险约见朱霖,将其灭口。   不知为什么,山茶的心跳的很快,总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心头。她定定神,决意立刻到另一处安全的藏身地去,至少一个月内不会再行动。   .   “你既然猜到了这么多,是不是已经有下一步的安排了?”明湘扬眉望向风曲,“你想干什么?”   风曲温柔而谦和地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只是姑且一试罢了,不一定有效果。”   成国公府   李德音和指挥使一左一右端坐在两侧,管事捧来一本册子,恭敬道:“两位大人,花名册在这里了。”   “把非家生子的花名册挑出来。”   管事一愣:“那就都是买进来的丫头小子了,还有些是卖身几年,到了年纪就赎出去的,这些一般都是做粗活,近身侍奉是不要的。”   李德音道:“你挑出来就是了。”   管事依言捧上花名册,只见李德音一目十行,几乎扫一眼就翻一页,正当他暗自腹诽这能看出来什么的时候,李德音已经合上了花名册,闭目回想片刻,报出一长串名字:“花名册第十八页到第二十三页,我报了名字的这几个人,全部叫过来,有人这几日离府吗?”   管事连忙捧了花名册,翻开一看,只见从第十八页开始,全是自卖自身进来的,父母亲眷大都不在了,口中连连应道:“大人放心,奴才这就派人去叫他们。”   “这是什么人?”管事离开之后,指挥使好奇地问。   李德音笑道:“没有近亲,并且名字登记在当日花宴去园中做事的名册上那些人。” 第60章   “这还不抓?”   指挥使闻言点头, 表示同意。   暗探潜伏期间,为了减少泄密的可能性,通常都是孤身一人潜伏。只有如青猿、乌鸦这样的高级别暗探, 才会在身边留下几个手下协助。如果园中真有内应存在, 那么他绝不可能是全家老少都在国公府世代当差的家生子,只有可能是卖身入府的普通粗使仆婢。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指挥使说,“如果凶手挟持了他们的家眷,也能驱使他们为自己所用, 不过这个可能性比较小,毕竟家生子全家老小都在成国公府后的围房街住,家中生变几乎瞒不过人。”   李德音点头赞同:“是,所以我们先从可能性最大、范围最小的方面开始二次排查——另外,如果真有人被要挟,那今日能够出府了, 他是不是应该立刻回家查看情况?我们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来查。”   管家将人带来, 鸾仪卫们分别带人下去问讯, 李德音和指挥使面对面坐在椅中等待问讯结果。   “你们自查的怎么样了?”李德音问指挥使。   “不是自查。”指挥使低声道,“这次是大统领亲自主持, 不但执行监视任务的人要筛查,连其他几个卫队根本没参与监视任务,只是有可能听闻风声的人都拉去做了筛查, 还是没什么线索——你们奏录司是自查吗?”   李德音点头:“监视行动是机密, 事先没有通报奏录司协助,所以对我们查的比较松,不过我也害怕, 所以私下找了几个人谈话, 准备互相留心一下。”   指挥使低声说:“内部筛查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我真是大松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出身,要是这也能背叛,那可真是没人能信任了。”   鸾仪卫组建之初,为了保证绝对可靠,其中一部分抽调了军中精锐,还有一部分的父祖一辈是在与南朝作战时牺牲的忠良。由于家庭缘故,这些人几乎没有可能被南朝策反。正如指挥使所说,要是这些人都不可靠,那真不知道什么人才能信任了。   李德音知道指挥使的父亲就是死在当年边关之乱中的一名校尉,闻言心头一软。   她说:“我两年没回家了,今年要是开战,我恐怕还是不能回家。”   指挥使一愣。   他知道李德音的父亲是定州举人,家中殷实开明,李德音很是受宠,否则也不会同意李德音加入鸾仪卫。见她突然转了话题,以为李德音想家了,挠了挠头,正待安慰她,只听李德音瞟了他一眼,小声道:“年下我没能回去,我爹娘可伤心了,他们给我写信说,要是再过年我还是回不了家,就要全家一起上京来看我。”   指挥使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心砰砰砰地急跳起来。   李德音小声说:“他们上京来看我的时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见他们?”   巨大的惊喜冲的指挥使头昏脑涨,他张了张嘴想说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指挥使在面对南朝睡莲时,能舌灿莲花地劝服他们招供。对着李德音投来的眼神,却紧张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李德音故意问:“你不想去?”   “当然想!”指挥使脱口而出,声音大的吓了自己一跳,惊动了外面守门的鸾仪卫探头进来查看情况。   李德音银铃一般笑了起来。   .   “庚小星?”   “奴婢在。”   下首站着的少女穿着成国公府粗使丫头的灰蓝衣裳,两只手绞在一起,神情紧张,连头都不敢抬。   鸾仪卫笑了笑:“你的姓很少见啊。”   小星结结巴巴道:“啊,是,奴婢的爹就姓庚。”   鸾仪卫道:“不必紧张,我看你是京城本地人?”   小星点头。   鸾仪卫不紧不慢问:“花宴那天是你第一次进园子帮忙?”   小星摇摇头:“不是,奴婢之前曾经被分到那里做过一段洒扫。”   “哦。”鸾仪卫接着问,“你父母双亡,家中无人,为什么今日突然出府?”   小星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道:“奴婢回家拿了几件衣裳,府里的夏衫只有两身,奴婢想拿几件内衫替换。”   “衣裳呢?”鸾仪卫问。   小星瑟缩了一下,指指门外地上的一个灰色包裹。   她一进府门就被带到了这里,包裹撂在外面。另一个女鸾仪卫过去解开包裹看了两眼,朝问话的鸾仪卫点了点头。   鸾仪卫又问了几个问题,才道:“好了,你走吧。”   小星又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鸾仪卫略带不耐地道:“还不快走?”又转头喊外面的女鸾仪卫:“苏冰,让人带下一个进来!”   小星起身,小心地走出房门,女鸾仪卫对她笑了笑:“你的包裹拿走,没问题了。”   小星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她最怕被鸾仪卫盯上,好在这些鸾仪卫似乎只是将今日出府的人拉过来挨个询问,并没有怀疑她的意思。   她蹲身抱起包裹,迅速走了。   小星一走,屋内外的两名鸾仪卫对视一眼,苏冰问:“查她?”   负责问话的鸾仪卫点头:“先别抓,免得打草惊蛇,悄悄查一查再说。”   小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鸾仪卫盯上了。她抱着包裹回了围房,这是她们这些外院粗使婢女统一安身的地方,照常洗了手就去厨房帮忙。   今日出府的人说多不是太多,说少也不算太少。鸾仪卫们记下的名字不止庚小星一个,不过这些人身家简单,鸾仪卫查起来也极快,到次日中午,已经全部核实过一遍。   “这个行动鬼祟,原来只是为了出府和人偷情。”鸾仪卫把名字划掉,“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怪不得死咬着不肯说呢,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你看看我盯的这个。”另一个鸾仪卫道,“这个,偷了三两八钱银子——就为这三两八钱啊,跟咱们鸾仪卫打机锋,我还真以为他犯了要命的事呢,结果呢?”   “这个倒是嫌疑很大。”鸾仪卫道。   “哪个哪个?”其他鸾仪卫蜂拥而上。   “庚小星,年十七,世代都是京城人,家住螺子街。”   “螺子街?”有人听着耳熟,“那里住的都是穷苦人家,没太多讲究,也比较乱。”   “是。”负责调查庚小星的鸾仪卫点头,“庚小星的父母在她十岁那年去京畿给人修房子,结果卷入了械斗,双双丧生,庚家本来没什么近亲,庚小星连给父母下葬的钱都借不出来,不得已把自己卖进了成国公府做粗使丫头,签了二十年的长契,才把父母的丧事办起来。”   “这丫头挺苦啊。”另一个鸾仪卫感叹,“那她可疑在哪里?”   鸾仪卫道:“据街坊邻居所说,庚小星只剩孤身一人,她居住在成国公府,只有偶尔回家,但她昨天回家时,在寿香斋买了一大包点心和卤味,根本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吃完的分量,而她离开家时,这些吃的都不见了。”   “现在天气炎热,肉食放上一天就坏了,庚小星是粗使丫头,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她没道理将注定放坏的食物放在家中,于是我申请了进去查看,又叫上了老刘他们几个,进了庚小星家里,发现她的房子里收拾的非常干净。”   鸾仪卫顿了顿,咬重了字:“非常干净!”   “是同行?”其他鸾仪卫纷纷警惕。   “没人。”鸾仪卫两手一摊,“应该是走了,而且走的时间不会太久,因为庚小星带回去的东西一点踪迹也没有,说明肯定是被带走处理掉了,也就是说,那里的人转移时间肯定在庚小星回家之后。”   “那还不快去抓?”其他人七嘴八舌,“按咱们的规矩,这就是重大嫌疑!”   “老刘已经带人去了。”鸾仪卫道。   “你怎么不去?”其他人纷纷投来狐疑的目光。   一直坐在那里说话的鸾仪卫无奈的咧了咧嘴,指了指桌子下面:“我昨天越墙进去的时候,没想到墙根有碎瓷片,脚伤了。”   “什么么!”“这都能伤着脚,你不行啊。”“哎,这就是疏于锻炼的下场!”   鸾仪卫们七嘴八舌,作鸟兽散。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生日,要出去吃饭,明天这个案子就到了尾声,会多更新一点~ 第61章   来自明湘的疑惑   昏沉黯淡的刑房里, 血从十指指尖源源不断滴落到地面上。   庚小星猛地抽搐一下,像条离开水面即将窒息的鱼。   日字卫一队队长刘望坐在桌后,声音冰冷:“庚小星, 还不招供?”   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 站在一旁的刑吏从架子上抽出一条乌黑发亮的长鞭,在手中掂了掂。   “我……”庚小星嘴里发出低哑破碎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望淡淡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下一刻, 鞭子落下,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庚小星蓦然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然而即使是在血肉横飞的痛苦中,她也始终不肯松口,一直断断续续重复着‘我不知道’。   刑吏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朝刘望投去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再打下去人就要没了。   刘望无奈点头:“先停手吧。”   他转身出去, 一队的鸾仪卫们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招了吗招了吗?”   刘望无奈道:“没有。”   “啊?”   刘望接过别人塞过来的一包肉脯, 吃了两口, 仿佛刑房里血肉横飞的惨状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别提了,那小女孩明明也没接受过训练, 嘴比有的睡莲还硬,要不是她街坊邻居从小到大看着她长起来,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被采莲司掉包了。”   庚小星那点拙劣的演技, 刘望看一眼就知道她在说谎。然而知道她在说谎没用, 庚小星一口咬定死不开口,刘望又不能把她打死,反而僵持住了。   不知是谁异想天开:“藏在她家里的那个暗探是不是给她下了蛊?威胁她‘敢出卖我你就死定了!’, 所以她才不敢说。”   众人纷纷对他投以嫌弃的目光:“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招出来过几天死, 不招出来马上就要被活活打死, 要是我就立刻招供。”   又有人提出猜想:“会不会那个暗探是个年轻男人?少女怀春么,小女孩没见过世面,咱们把指挥使骗来,指挥使连死人都能念活,没道理不能劝那小女孩大彻大悟回头是岸。”   刘望缓缓转头盯着对方:“第一,我觉得无论什么春心萌动,都顶不住咱们刑房那一整套刑具;第二,别忘了我们之前推断凶手是个女的!”   “也是哦。”   刘望怅惘地叹息一声,摊开一只手:“给我倒杯茶。”   这时香气扑鼻而来,路过的二队队长端着一碗油光发亮的栗子烧鸡快步走过,刘望的眼顿时直了:“等等!今天中午厨房有栗子烧鸡?!”   二队队长彬彬有礼道:“一盏茶之前还有,现在应该没有了。”   一队鸾仪卫如丧考妣,哀嚎一声作鸟兽散,朝厨房狂奔而去。   “过来过来。”刘望迫不及待地招手,“让我尝一口。”   二队队长走过来,从碗里捡了个最小的栗子给他,“怎么,上午审的不顺?”   刘望嚼着栗子:“是啊。”   一队二队直属指挥使调动,两个队长的关系很不错,庚小星的事情又不是绝对机密,刘望干脆趁机把事情跟二队队长讲了一遍,求助道:“我是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嘴比蚌壳硬,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二队队长想了想,问:“庚小星卖身进府,是为了给她爹娘办丧事?”   “是。”刘望说,“这小女孩应该挺孝顺,螺子街的街坊提过一嘴,庚小星每年给她爹娘烧纸供奉都要买最好的,还时时上坟祭扫——可惜了,她爹娘死的早,要不然还能从这里入手。”   二队队长眼底反而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如果真是个孝女,就不会为虎作伥,使父母泉下蒙羞。”   不过很快,他面上的冷意就褪了下来,又换做了平时笑呵呵的形象:“我有个办法,不过比较缺德,只能吓唬她一下,不建议付诸实施,因为实在太缺德了。”   “你不是一向都很缺德吗?”刘望嘀咕着从他碗底偷走了最后一块鸡腿。   二队队长说完,刘望的表情略微有点复杂:“不愧是你,确实缺德。”   一刻钟之后,刑房的门再度打开。来人的脚步落地无声,庚小星勉强抬起眼,只见来的不再是原来那个,而是另一个人。   “庚小星。”对方语气温和道,“我听说你是个孝顺乖巧的女孩儿。”   庚小星又漠然地垂下头去,全身上下剧烈的疼痛让她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她昏昏沉沉垂着头,心里反而生出一种骄傲的快意。   ——“我是不会出卖姐姐的!”   对于庚小星的软抵抗,二队队长也不生气,他笑眯眯道:“我已经查过了,你当初把自己卖进成国公府就是为了给父母办丧事,是不是?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庚小星仍然无动于衷地垂着头。   就在这时,她恍恍惚惚听见那个微笑着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令她如坠冰窟的可怖话语:“既然你这么孝顺,想必也不会坐视父母坟茔被毁,尸骨挫骨扬灰吧。”   庚小星几乎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她竭尽全力抬起头来,正对上对方含笑的目光,在迎上她难以置信的眼神时,对方还点了点头,以表肯定。   那一瞬间她喉咙深处爆发出了极其尖利的嘶吼,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小兽努力挣扎咆哮。连一旁的刑吏都禁不住惴惴不安望向二队队长,请示是否要堵住她的嘴。   二队队长摆了摆手,饶有兴趣地听着,直到庚小星的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沫,说不下去了,才开口:“损阴德?没关系,别人可能会怕,我不怕。”   他平静地注视着呜咽挣扎的庚小星,甚至还笑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个年纪,就能挂正五品官衔吗?”   “因为我有个好父亲。”二队队长道,“有我父亲的遗泽,我才能进鸾仪卫,才能备受信任步步高升。”   庚小星的眼底清清楚楚写着仇恨,二队队长看着她,突然冷笑了一下:“我父亲不是高官,母亲不是名门,相反,我父亲只是一个最平庸普通、无品无级的士卒,我母亲是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没什么名气,挣不了多少钱,不过一家三口过的很快活。”   他平静道:“我看你那么孝顺,你父母在世时一定也很疼爱你吧。”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从父亲身上得到遗泽吗?”二队队长站起身来,“因为我父母是嘉州人,我父亲曾经随镇国公柳承晖驻守镇远关,你年纪小,听说过镇远关血战吗——当时南朝突袭镇远关,如果不是城中内奸开了城门,镇国公的军队不会一溃千里,我父亲不会战死在城墙上,我母亲也不会被南朝士卒一刀砍断脖子,那时候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血喷的满地都是,我哭的闭过气去都没能叫醒她。”   他盯着庚小星,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父母儿女之间,注定荣辱与共。我父亲拼死力战,故而他的遗泽使我得入鸾仪卫,而你涉嫌通敌,不肯招供,自然也要连累父母先人受辱。”   “我生平最恨通敌叛国之辈,那点阴德损就损了,你当我会怕吗?”   他厉声吩咐:“现在立刻挖开庚家的坟,曝尸三日挫骨扬灰,我倒要看看,要是掘坟挖尸有损阴德,那通敌叛国害死无数边关将士,是不是要永不超生才能赎此罪过!”   “是!”门外立刻传来应声,脚步声急促远去。   庚小星颤抖着,她迎上的是极其冰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真的做得出来挖坟曝尸的事。   爹!娘!   父亲慈爱的面容和母亲温柔的手掌从记忆深处挣脱出来,庚小星终于承受不住,失声痛哭:“不要!我说,我都说,你们别动我爹娘!”   一队的鸾仪卫喜滋滋进去,接手了进一步问讯笔录的工作。二队队长背着手优哉游哉退出来,迎面看见神情复杂的刘望。   “我刚才还以为你真要去挖她家的坟。”   “怎么会呢。”二队队长笑眯眯道,“哟,这是谁买的甜糕和琵琶酥,给我包两块配茶吃。”   他包了两块点心,拿眼角瞟了瞟刘望。   “知道了知道了。”刘望忙道,“请功的时候一定不忘你。”   二队队长心满意足地点头,拎着油纸包走了。   庚小星的嘴被撬开了,案情迅速推进,第二日清晨,一份誊写整齐的案卷就递到了宫里。   桓悦下朝回来,换了身常服。他带了大堆奏折到凝和殿,一边头也不抬的批阅,一边问:“皇姐看完了吗?”   明湘翻阅着笔录,没有立刻回答。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才放下案卷道:“成国公府这起案子,算是破了一半。”   “一半?”桓悦稍一分神,在一封请求立后的奏折上打了个大大的叉,连忙把这封奏折塞到一边准备留中不发。   明湘言简意赅道:“凶手已经确定了,但目前在逃,很难抓到——倒是成国公府,你准备怎么办?”   只要确定了杀人的是南朝暗探,一切就好办了。然而朱霖已死无法惩处,身为朱氏家主的成国公难辞其咎,不惩处不行,惩处过度更不行。   桓悦诚实道:“国库的钱不够,现在就看成国公愿不愿意咬牙割肉了。”   明湘问:“你想要多少?”   桓悦比了个数字。   “还行。”明湘沉吟道,“成国公府累世勋贵,拿出这么多伤不了底子,不过假如和南朝开战,朱家的人最好不要用。”   “不可能用他。”桓悦摇头。   这才是成国公府最大的损失。   自古以来勋贵要想建功,唯一的机会就是率兵征战。南北一战箭在弦上,各家勋贵嘴上不说,心底却都有各自的盘算。   成国公处心积虑想要送女入宫为后,但依靠女儿稳固权势和亲自积淀军功一比,就显得又落了下乘。因此成国公私下里也没少往来笼络,却没算到自家人拖后腿,朱霖死的惊天动地,把整个成国公府都拉下了水。   “一点钱财美色,就能把朱霖哄得团团转,还拖了整个成国公府下水。”   明湘从案卷最后一页抽出一张美人像,缓缓摇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不过,这幅画像……真的能抓到人吗?”   作者有话说:   注: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礼记大学》 第62章   皇上和湘平郡主真是感情深厚,相处无间。   画像上的女子细眉秀目, 神情温婉,是个少见的美人。   依照鸾仪卫的推测,朱霖与这名采莲司暗探有情人关系, 甚至很可能就是被她以美色与利益诱惑通敌。看画像上的容貌, 确实有诱惑朱霖的能耐。   然而……   明湘拎起这张画像仔细打量,深觉靠着这张画像,多半是抓不到对方了。   原因无他,鸾仪卫中的画匠已经算得上画技精妙, 否则也不会被鸾仪卫看中。但时下画之一道,重意而不重形,画上的美人不能说不美,但实际上画匠画同一类型的美人大概都长得如同双生姐妹,要指望依照这张美人图抓到凶手,还不如指望凶手自己撞上门来。   显然负责追捕凶手的玄部日字卫一队也知道画像不靠谱, 因此画像旁还有一段朱笔小字, 注明了从犯庚小星亲口交代的凶手长相。这张画多半只算个参考, 鸾仪卫出去抓人,还得先把凶手长相背上一遍。   明湘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就累。   她抬头询问桓悦:“我记得你前几日还说过, 翰林院里有个修撰能原原本本摹形状物?”   桓悦正埋首于奏折之中,茫然不知明湘为何突然提起了翰林:“……是,他是今春的二甲第十七名, 侍读学士薛凡的弟子。”   这位新科翰林姓韩名久, 长相十分俊俏,兼之进退有度言行出众,当上翰林没两天, 侍读学士薛凡就对他心生喜爱, 琢磨着膝下幼女正是待嫁年华, 想要将他划拉过来当女婿。   薛侍读假借收徒之名,将韩久叫到家中考校,谈话间试探出韩久还未订婚,且才学心性都很不错,于是大喜。他心想自己年纪大了,未来年迈告老,不知道能看顾女儿几年,如果现在将韩久收为弟子,再把女儿嫁给他,那即使自己告老,韩久也依然与他有师徒之分,不怕女儿受苦。   薛侍读一盘算感觉不错,问过妻女之后,干脆在话中透露出了心意,韩久也不会把好事往外推,二人一拍即合。于是韩久先拜了师,又往家中传信,请父母准备厚礼,入京来替他操办提亲一事。   这当然算得一桩佳话美事,薛侍读虽然只是从五品侍读学士,但翰林院一向清贵,而薛侍读又有个旁人比不了的好处——当年桓悦做东宫太孙时,他给桓悦讲过经义。   正因如此,尽管薛凡本人因为政见不合,与当朝首辅兼翰林学士叶问石有些矛盾,但桓悦反而待薛凡还很有几分香火情,薛凡本人文名昭著、书画双绝,在翰林院里很有体面。   故而听说薛凡喜得佳徒,佳徒不久后还会转为佳婿,大批人立刻上门恭贺,恭喜他这书画双绝的一身本领后继有人。   岂料薛凡并无喜色,反而大为伤感。原来人无完人,韩久文采出众,画道上却实在平平,旁人画出的画是气韵斐然,韩久却是只得其形。   众人惊讶,于是翰林院一众前辈不信邪地轮番上阵,教导半月之后韩久没有丝毫长进,依旧空有其形。仿佛他那一身才华只能用来写策论文章,于画道上一窍不通。   书画双绝的薛侍读喜得爱徒,爱徒却偏偏在他引以为豪的画道上毫无天分。众人对此半是好笑半是稀奇,迅速传扬开来,以至于连桓悦都听说了此事。   明湘沉思:“你说…我去问薛学士借他的徒弟用几天,他会同意吗?”   桓悦迅速警惕地竖起耳朵:“皇姐你要干什么?”   “……请他去鸾仪卫教几个徒弟。”明湘举起手中的画像,“这样的人才,鸾仪卫很需要。”   桓悦松了口气:“哦。”   明湘皱起眉,狐疑地压紧眼梢:“你刚才在想什么?”   桓悦目光游移。   .   京城的各条主街街口处,都设有一面墙,专用于张挂榜文。   一早,玄武北街的街口处,一群百姓抄着手挨挨挤挤站在榜下张望。路过的人看见了,好奇地问:“衙门又有什么话?”   “通缉令。”有人挤在榜下看得清清楚楚,回应道,“鸾仪卫抓个女人,悬赏一百两!”   “嘶——”路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两即使在京城,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于是众人纷纷围上来看:“这是犯了什么事,值一百两银子。”   不远处的早点摊前,山茶听见议论声,心脏砰的一跳。   她藏身在一处早已备下的房屋中,鲜少露面,每天借着早上出来买早点菜蔬的功夫探听风声。此刻听见榜文前的议论,她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转头朝那边看去。   “大娘,你的葱油饼。”摊主切一角饼放进山茶带来的碗里,“三文钱。”   山茶回神,道了声谢,接过碗放进左臂挎着的提篮中,又摸了三文钱付了,就朝榜下走去。   她此刻装扮成一个老妇人,微屈着身体,臂弯挽着个竹篮,慢吞吞走过去,简直惟妙惟肖。她站在人群外张望着,目光穿过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落在了张贴的画像榜文上,一刹那连呼吸都收紧了。   那张画像在明湘眼里千篇一律抓不到人,但在山茶眼里却并非如此。   鸾仪卫的画匠还是很有功底的,只根据庚小星模糊不清的描述,画出来的人像与山茶便有四五分相似,旁边还以朱笔细细写了形貌。   山茶的手绞紧了袖子,在心底骂了声蠢货。   庚小星信誓旦旦说鸾仪卫没有怀疑到她身上,只隔了两日就落网招的干干净净。   她禁不住生出些后悔来:早知道庚小星这么快就被抓,当日离去时就该灭了她的口,也好过将自己暴露出来。   不过山茶毕竟潜伏多年,经验丰富。她状若无事地退出人群,挽着篮子朝城门走去。   当她走到城门附近时,只见两个身穿鸾纹袍的鸾仪卫一左一右站在城门处,身边不远处是毕恭毕敬正把鸾仪卫带来的画像榜文往城墙上贴的城门卫。   “……”   山茶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她自认为自己的伪装惟妙惟肖毫无破绽,即使走到那两个鸾仪卫跟前他们也看不出疑点。然而出城需要递交户帖,往日里或许可以趁着守卫懈怠混过去,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行了。   山茶再不迟疑,转身回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她锁上门,从书桌下挪出一块青砖,青砖底部放着一个油纸包了许多层的小包,里面是她用过的各种伪造文书。   山茶挑挑拣拣,翻出一张户帖放在桌上,随后将其他文书放回青砖下,转身又出了院门。   她心思谨慎远胜常人,知道鸾仪卫展开对自己的抓捕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迅速逃离京城。只要避过这阵风头,她还能再回来,但要是心存侥幸被抓获,那可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山茶带着户帖,再度来到城门附近。她沿途买了两包点心一条肉,伪装成一个出城走亲戚的老妇人,来到城门前,排进了排队等待出城核验的队伍里。   忽然,从一旁撞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几乎撞到山茶身上。她一个不防,被身后的妇人扶了一把,周围的人正在七嘴八舌地斥责。   “哪家的孩子,也不看好。”“是啊是啊,把老人撞倒了怎么好?”   还有人过来问山茶:“大娘,你没事吧。”   小童似乎被吓坏了,垂着头也不说话,山茶摇摇头,示意没事,那小童什么话也不说,一转身跑了。   在众人的“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谁家的孩子”议论声中,山茶低下头,手心里藏着一张卷起的小纸条。   她目光匆匆一扫,旋即凝固。   .   数骑快马匆匆而过,紧接着是华丽的车驾,被无数禁卫簇拥在正中,两旁鸣锣开道,无数百姓纷纷避让。在众人半是好奇半是讶异的目光中,车驾转入了衡平街。   和长安街一样,衡平街亦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衡平街的尽头,一座华贵气派的府邸矗立在那里,正门上方牌匾高悬。   ——镇国公府。   车驾的帘子掀开,最先下来的是一身杏黄团领的桓悦,他站稳之后立刻朝车上伸出手,把明湘扶了下来,最后才是两名女官扶着新封的弘嘉郡主柳黛下车。   三人步入镇国公府之中。   经过一番修葺,这座本就气派巍峨的府邸更添华丽。主院尚且空空荡荡,只待良辰吉日,便要将柳氏的灵位迁入其中。   柳黛跟在最后,像只怯生生的小动物好奇地张望,女官低声为她讲解每一处山石草木,正院次院。而桓悦携着明湘早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郡主往后就住在这里。”其中一名女官引她步入后宅,指着其中最宽阔的一处院子。   柳黛四下张望,半含欣喜半含担忧地道:“我一个人住吗?”   女官不禁笑了:“微臣和这府里上上下下百余侍从都陪着郡主。”   这话并不能打消柳黛的无措,她摸了摸身边的朱红栏杆,小声道:“这府里太大了,我有些害怕,要是能在群玉宫住就好了。”   女官哑然失笑:“郡主哪里能一直住在宫里呢?”   柳黛也只是随口一说,她四下张望着,问:“邓女官,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女官微笑道,“皇上命微臣教导郡主,微臣当然要留下陪着郡主。”   “那就好。”柳黛小声道。   “好什么?”桓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柳黛一惊,只见桓悦一手挽着明湘,一手不知从哪里折了支开得正盛的芍药,笑吟吟从另一边转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柳黛对桓悦的畏惧非常强烈。一听桓悦问话,她本来声音就小,现在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好在桓悦本来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顺手举起芍药递到明湘手中:“皇姐,给你。”   明湘抬手接过了那朵粉红的芍药。   明湘肯接,桓悦就高兴起来了。他笑吟吟牵住明湘,已经完全忽略了柳黛:“走吧皇姐,我们再去湖边看看。”   明湘:“……”   桓悦的手隔着衣袖握在她的手腕上,力道并不大,却握的很紧,是个将明湘下意识往自己这边带的动作。粗看没有异常,但被他牵着的明湘本人深感不自在。   明湘眼梢余光瞟了一眼柳黛还在,忍了忍,还是任由桓悦把她拉走了。   身后,柳黛还在天真地称赞:“皇上和湘平郡主真是感情深厚,相处无间。” 第63章   他低下头,吻了下去。   一潭碧水波光粼粼, 阵阵微风拂面而过,吹动湖心亭四角檐铃叮铃作响。   岸边系着一条小舟,桓悦负手过去看了一眼, 见那条小舟着实简陋, 微拧起眉头:“工部没银子了?”   喻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笑道:“皇上,奴才浅见,这条船恐怕不是布下的景, 而是那些工匠到湖心去修缮亭子时用的,该是工部听闻皇上要驾幸镇国公府,一时慌乱忘了收船——皇上若想乘船,奴才这就去命他们备一条。”   桓悦想了想,面上露出些心动的神色来,最终还是摇头道:“今日风凉, 算了。”   喻和偷眼瞟了瞟站在不远处的明湘, 心中暗自咋舌这位主子到底是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药, 让皇上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连皇上自己都要往后排。   ——已经是五月的天气, 对于少年皇帝来说,即使风再凉,也不值一提。真正一点风吹不得的, 是从始至终站在一旁, 半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眼风都没瞥过来的湘平郡主。   桓悦走过去,笑吟吟道:“皇姐看什么呢?”   明湘收回了目光。   从始至终, 她的目光都虚虚凝在空中, 似乎看着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直到桓悦唤她,明湘的目光才有了实质,她按了按眉心,道:“我方才在想,太后的千秋节可怎么办呢?”   太后的千秋节是七月初,距今只剩一个多月。礼部早从年后就开始预备,人力物力不知耗了多少,于情于理都必须如期举行。然而以太后的态度,明湘根本不敢让她公开出现。   “罢了。”她又叹了口气,“届时再说吧。”   桓悦便抬起手来,挽住明湘的手臂:“皇姐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有一个多月呢,大不了把安平侯的爵位降一等还回去,太后处处为了她的兄弟侄儿着想,相信她会想通的。”   紧接着桓悦自然地转开了话题:“皇姐觉得,镇国公府修的怎么样?”   明湘莞尔道:“很好,不枉工部花的那些银子。”   她抬眼,身侧的一株垂柳随风摇曳,碧绿的枝条垂到明湘肩头。她抬手,虚虚拢住一根柳条,轻声道:“母妃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   她想起母妃病榻上泪如雨下的画面,瞬间连心都开始抽痛。   从此柳饮冰终于可以被光明正大的怀念,再也不会隐没在柳映雪的名字背后,像一只飘零的孤魂。   于是桓悦也轻轻叹了口气。   柳饮冰在他的记忆里,是一道单薄而缥缈的影子。尽管是柳饮冰最初决定了支持桓悦,但她很少和桓悦碰面,甚至很少离开她所居住的凝和殿。   仿佛凝和殿成了一座柳饮冰自己建起的牢笼,她将自己困在其中,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桓悦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为了明湘,柳饮冰很可能根本活不到先帝一朝终了前夕。那个单薄的身影顶着武安王妃的身份,就像一只暴晒在烈日下的幽魂,痛苦和愧疚就像从她心底里生出的一把利刃,注定要将她从内而外地撕裂开来。   “等柳氏的灵牌全部迁入之后,再加一个进去吧。”明湘轻声道,“就写桓明湘的名字。”   从她襁褓中离开南齐,被柳饮冰带到大晋皇宫中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湘平郡主桓明湘。然而明湘从来没有忘记过,桓明湘这个名字,最初并不属于她。   桓悦瞬间变色:“不行!”   他的面色一刹那变得很难看,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活人的名字,怎么能写在灵牌上!”   明湘轻轻道:“这个名字本来不该是我的。”   她甚至还笑了笑:“是我借走了她的身份,生时无法还给她,至少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可以让她随着柳家人受一点祭祀。”   桓悦对明湘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然而这一次他不打算听从,却又从明湘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决心。   那是已经打定主意的,不容回转的坚定。   桓悦做了十三年太孙,三年多皇帝,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彻底阻止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那么最好自己亲自来控制它。   “我来想办法。”桓悦不容置疑道,“皇姐,我是绝不能允许桓明湘三个字写到灵牌上的,你如果真想悼念她,这件事就交给我来解决。”   明湘一怔:“你想怎么办?”   桓悦深吸一口气,秀美的面容上浮起智珠在握的神色:“我有办法。”   明湘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朝桓悦招了招手,桓悦往前一步,于是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从身后望去,简直像是在耳语。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私念,而耗费你的精力。”明湘坦诚地道,“你是君主,你的时间和心力该花在天下人身上,我不愿因为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反而给你增添负担。”   她的声音轻而淡,几乎像一阵拂过桓悦耳梢的柔风,一掠而过了无踪影。   桓悦垂下眼。   少年皇帝早已经比他的皇姐高了,他垂眸看去,看见明湘同样垂下的、乌黑纤长的睫羽,在她雪一般的面容上投下乌压压的颤动的阴影。   桓悦恍惚感觉好像有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爪子,在他心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挠着,让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柔软而凌乱。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袖底牵住了明湘。不是隔着层层华丽广袖的、克制而丝毫不失礼数的牵,而是分开明湘微凉的指间,紧密而亲昵的十指相扣。   这个动作无论如何都超出了同姓姐弟之间应有的本分,绝不是一句骨肉情深能含糊过去的。   幸好喻和公公侍奉皇帝多年,心思比莲藕还多,早在桓悦靠近明湘之前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无声无息屏退了所有侍从,自己隐藏在一棵垂柳后面,既保证皇帝不会一眼看见嫌他碍事,又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替皇帝放风。   桓悦眨了眨眼,笑了起来。他的笑里暗藏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像只正酝酿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皇姐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他柔和地,狡黠地说,“再说,皇姐的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负担,能替皇姐做些什么,我很快活。”   明湘不动声色地往后仰身,这种极其贴近的距离让她很不习惯:“你已经够忙碌了,我不想因此让你分神。”   “不会的。”   桓悦说。   他的目光落在明湘的唇齿间。   湘平郡主身体不好,因此她的唇色总是血色淡薄,像一尊雪玉凝铸的雕像,好像永远难以沾染上浓烈的色彩。   然而桓悦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突然想起二月十六的郡主府里,明湘从他怀里退开时,像一株开在他的怀抱里的、灼灼的桃花。   “皇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替皇姐做。”   他毫无预兆地低下头,捧起明湘的面颊,吻了下去。   ——“皇姐能不能把花在他们身上的心思,用来想我念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4000+ 第64章   唯一受伤的只有陈靖   “弘嘉郡主。”   文德殿前, 喻和带着一脸恭敬而毫无破绽的笑容:“请吧。”   柳黛深深吸了口气,提起曳地的裙摆,踏进了文德殿的殿门。   她不知道为什么从镇国公府回宫之后, 皇帝又突然要传召她。   桓悦正站在殿中的四足如意铜香炉旁, 手里执一柄细长的香匙,一旁的内侍双手捧着各色香丸香粉,供皇帝随时取用。   柳黛拜倒,拜倒的刹那, 有清冽的梅花香从香炉中升起,萦绕在柳黛鼻尖。   她近来正在由女官教授高门各色风雅喜好,其中就包括香道。和学的磕磕绊绊至今没能学完的礼仪不同,柳黛很喜欢摆弄各色香料。   她微一走神,桓悦已经开口了:“钦天监算过,时间定在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 柳黛明白, 这是柳氏灵位移入镇国公府的日子。同样的, 从那一日开始,她也需要从群玉宫跟着搬往镇国公府。   铛的一声轻响, 桓悦将香匙随手放在了内侍捧着的铜盘里。他转过身来,目光居高临下落在柳黛身上,声音平定而沉静:“到时候你一同跟着过去, 没有朕的旨意, 不要离开镇国公府,更不要见外人。”   他的面容端丽而沉静,声音悦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柳黛紧张的简直过了头:“民……臣女知道了。”   “规矩学的还是不够好。”桓悦清淡而中肯的评价。   这一下柳黛连牙关都开始打战。   好在桓悦没有发作, 更没有表现出丝毫恼怒,只淡淡道:“下去吧。”   柳黛急忙起身告退,期间因为太过紧张险些绊倒在门框上。尚宫局指派给她的邓王二位女官等在殿门口,连忙将她一左一右扶好,大批宫人将柳黛簇拥在中间,朝内宫的方向走去。   转过殿角时,柳黛下意识转头回望。   文德殿的斗拱飞檐之上,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带到这座华丽的宫殿中的时候,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头顶是帝王投下的,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目光。   “抬头。”皇帝淡淡道。   于是两旁的侍从托住柳黛的下颌抬起来,她看到了一张端丽秀美的面容,高居殿上的皇帝有着她生平仅见的美貌,目光中却不带丝毫感情,仿佛柳黛在他眼中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可以随时更换的死物。   “就是她了。”   皇帝用冷漠的、考量的语气,下了最后的答案:“从今日起,这就是嘉州柳氏最后的血脉。”   那时柳黛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直到她被安置在华丽的群玉宫中,开始跟随女官学习变得更像高门贵女,柳黛才后知后觉、遍体生寒地隐隐意识到:假如她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皇帝没有选中她,那么为了保守秘密,她恐怕要为之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身旁,邓女官仍然在低声安慰余悸未消的柳黛:“郡主不必害怕,皇上性情温和,不会因为郡主御前失仪就怪罪下来的。”   她以为柳黛是害怕御前失仪。   柳黛抿了抿嘴。   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御前失仪,而是皇帝本身。   不得不说,这个结果其实是桓悦想要的:他需要柳黛适应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又不能忘形,免得露出马脚带来麻烦。但事实上,桓悦从来没有想过恐吓柳黛。   他的想法很简单:柳黛有那张脸就够了。   既能方便冒充柳氏后人,又能讨明湘欢心。至于柳黛本身并不重要,桓悦本来就打算让她不要见外人。   不过,在不见外人之前,还是有必要露几面的。   即使柳黛自己都不知道。   文德殿前的广场上,礼部尚书陈靖迟疑地驻足,目光望向那道前呼后拥朝内宫去的背影。   看衣着排场,一定是位年轻的宫中主子。然而皇帝既没有册立妃嫔,又不像是湘平郡主,除此之外,能自由出入文德殿和内宫的女子,到底是谁?   “大宗伯。”引路的内侍恭敬唤道。   礼部尚书别称大宗伯,正如刑部尚书别称大司寇一样。陈靖既是礼部尚书,又是内阁阁臣,一般他代表内阁出面时,被称呼为阁老,代表礼部出面,则被尊称一声大宗伯。在二者界限模糊无法区分时,一般就高不就低,按照正二品礼部尚书的职位来称呼。   陈靖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那位是?”   小内侍立刻:“大宗伯怕是未曾见过,那位是皇上亲封的弘嘉郡主。”   弘嘉郡主的册封是礼部负责,然而不要说区区一个郡主,就算是公主,也不至于惊动礼部尚书亲自主持,册封流程都是交由两位侍郎轮流主持的。   因此对于这位传闻中的柳氏遗孤弘嘉郡主,陈靖一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   这一刻,陈靖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后妃宫眷无诏不得擅入文德殿,弘嘉郡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转念间,小内侍将陈靖引进了暖阁里:“皇上正忙,还请大宗伯稍待片刻。”   内侍殷勤奉上茶来,陈靖心头一动,问:“你是九公公的徒弟?”   小内侍受宠若惊:“是,大宗伯竟还记得。”   陈靖心中发笑。   像这种小内侍,虽然挂着个喻九公公徒弟的名头,但鬼知道喻九有多少个徒子徒孙。他不过看着眼熟,随口一猜猜中了,这小内侍竟然还真以为自己记得他。   但陈靖自然不会把真话说出口,他端起茶盏,余光瞟了一眼受宠若惊的小内侍,开始套话。   片刻之后,过分兴奋的小内侍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陈靖想知道的事倒的干干净净。   ——比如皇上和湘平郡主时常去群玉宫探望弘嘉郡主;   ——比如皇上命尚宫局精心挑选女官宫人侍奉弘嘉郡主,群玉宫连最次一等的杂役都不是随便选的;   ——比如皇上和湘平郡主出宫去镇国公府时,还带了弘嘉郡主一起;   ——比如弘嘉郡主在宫中的吃穿用度和湘平郡主相差仿佛。   陈靖表面风平浪静,内心风起云涌。   他当然不会认为文德殿的小内侍会把宫中的隐秘往外说,那么就证明,皇帝对弘嘉郡主的格外看重是宫里都知道的,至少不是个秘密。   纵然弘嘉郡主是嘉州柳氏仅剩的血脉,但皇帝加封郡主,重修镇国公府,已经将对镇国公一脉的恩典做到了极致,如果要笼络人心,根本没有必要再额外做这些。   难道是皇帝的本心如此?   可是他对嘉州柳氏的感情,真的会这么深吗?   从血脉来算,皇帝和嘉州柳氏的血脉要追溯到祖母昭贤柳皇后;从感情来说,嘉州柳氏满门被屠时皇帝还没出生,昭贤皇后去世时皇帝甚至都没到记事的年纪。唯一可能和皇帝有交集的,就是湘平郡主的母亲,武安王妃柳氏。   陈靖微微眯起了眼。   他对武安王妃没有什么印象,对方孀居凝和殿,深居简出,陈靖似乎都没见过她几次。同样的,他也不认为皇帝会因为武安王妃,就对柳氏旁支过继来的遗孤另眼相看——武安王妃的亲生女儿是湘平郡主,如果是为了武安王妃,何必舍近求远?   陈靖自动忽略了内侍话中的‘湘平郡主’——湘平郡主有扶立之功,又和皇帝一同长大,他们亲近是人人皆知的。反而是突然多出来的弘嘉郡主,皇帝把她的用度和湘平郡主几乎捧到了等同,才是值得意外的事。   陈靖不愧是云州学派举足轻重的人物,官居正二品礼部尚书,心思一转,几乎刹那间就想到了弘嘉郡主的殊异之处。   ——弘嘉郡主不姓桓,姓柳!   她不姓桓,就有机会入宫;她姓柳,就有资格做皇后。   陈靖的眉头一动,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   “是,儿子正是按干爹的话做的。”小内侍依旧点头哈腰,脸上却没了面对陈靖的憨实,一双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显得十分机灵。   他笑嘻嘻吹捧喻九:“干爹真是神算,儿子按着干爹的吩咐,把干爹教的那些话都说了。”   喻九道:“不错。”   小内侍笑嘻嘻又问:“干爹,你说大宗伯打听弘嘉郡主做什么,干爹您怎么猜到他看了一眼弘嘉郡主,就要套奴才的话?”   喻九眼风一扫,小内侍立刻讪讪:“儿子多嘴了。”   “少问少说少想。”喻九不轻不重提点了他一句,“咱们当奴才的不需要那么多心思,记住了吗?”   小内侍立刻:“谢干爹教诲。”   另一边,陈靖面圣之后离宫回府,直接抬步去了后院正房。   他夫人正在处理账簿,见陈靖进来,讶异道:“老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陈靖没说话,挥挥手命人下去,才对他夫人道:“我之前令你在族里留心几个年纪合适的女孩,人都挑好了吗?”   夫人立刻道:“已经看好了两个,都是旁支的女儿。”   她一边回身翻找册子,一边叹气:“……可惜了。”   陈靖知道她在可惜什么,膝下没有正当年龄的嫡女,因此也就没有争后位的机会,只能在族中挑选合适的旁支之女,找机会送进宫去做妃嫔。   夫人叹了一声,转而又道:“算了,和别人比也就罢了,和叶臻那孩子比……”   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完,想也知道,论容貌、论才学、论名气、论家世,叶臻都是顶尖的,甚至论起祖父的地位,还要更胜陈靖一筹。哪怕陈靖当真有合适的嫡女,为了云州学派的大局利益,也不会和叶臻内部撕扯争夺后位。   陈靖没有接话,只道:“再选几个,从近亲家中挑选也可,务必要选才貌品德俱佳的。”   夫人动作一顿,略有些惊愕,却没贸然出言想问,只点头:“我尽快选一选。”   陈靖嗯了一声:“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心想:后位怕是很难落到云州学派的头上了,不过高位嫔妃,倒还可以争一下。   事实证明,陈尚书在其他事上深谋远虑,唯独没虑到自己的前程。   六月初,鸾仪卫对采莲司暗探的搜捕暂时告一段落,陈尚书却先一步在朝会上惊闻噩耗。   皇帝为他加左都御史衔,仍留阁臣身份,前往朔州提督军务。   朔州,位于大晋最北端,正面抵挡乌戎冲击的第一道关卡宣化,就在朔州。   当然,自大晋开国以来,边关一向兵强马壮,从来没有像齐朝那样,被乌戎打的抱头鼠窜,整个皇室连带着世家丢下百姓仓皇南逃。因此朔州的环境虽然远不如京城,但其实并不算危险。   然而这时候谁还管朔州危不危险,满朝朝臣个个目瞪口呆,包括陈靖自己,一时居然都没反应过来。   唯有左都御史邓诲,怡然自得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担心忧虑。   ——反正陈靖那个左都御史就是加的虚衔,没办法真正插手都察院事务。朝中也不是没有给重臣加六部尚书虚衔的旧例,但虚衔就是虚衔,也没见过哪个加了尚书虚衔的臣子能真把自己当成正牌尚书。   因此邓大人思考了一下,觉得皇帝这一记神来之笔虽然来的莫名其妙,但实际上还真没有格外需要指摘的地方。原本下意识想要出列的脚又默默缩了回去。   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邓大人的思考理智而清醒,陈靖可就不一样了。   礼部尚书改任左都御史,看上去同样是七卿,属于平调。可实际上这就是个虚衔,更别提还要离京前往朔州——陈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惨的令人发指。   然而他还真没有拒绝的绝妙理由。   皇帝命他提督军务,这是莫大的信任,这种时候陈靖要是敢跳出来说一句我吃亏了,那这就是枉负圣恩不知好歹。也不需要收拾行李去朔州,直接收拾包裹回老家吧。   云州学派的数个官员出面反对,但理由不太站得住脚——毕竟私心不大好拿到台面上说。   陈靖只得不甘不愿地含泪谢恩。   桓悦善解人意地命他不必这两天就动身,可以稍等几天,和述职完毕准备离京的长兴侯一同前往朔州,反正宣化也在朔州,一起走更安全且方便。   陈靖:“……”我并不想这两天就走! 第65章   明湘:我现在逃跑来得及吗?   陈靖在朝堂上左支右绌无力回天时, 明湘正在重檐楼三层的包间里喝茶。   包间宽大的红木桌面上摆满了各色佳肴,香气扑面而来。重檐楼的侍从小心地端下两只雪白瓷盏,分别放在了两位贵客面前。   这桌上不乏有极其名贵气派的菜肴, 然而压轴的却是小小两只瓷盏。侍从们布完菜, 立刻不发一言鱼贯而出,转瞬间包间门扉合拢,不闻半点人声。   打破寂静的是坐在明湘对面的老人。   当朝首辅,叶问石。   “莼菜鱼丸羹。”叶问石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湘喝了一口, 赞道:“果然鲜美。”   叶问石道:“菰菜、莼羹、鲈鱼脍,这三者当数吴阳府所产最佳,可惜吴阳府远在南齐,等闲不得运,重檐楼的莼菜羹只能用嘉州所产,要次上一等, 饶是如此, 也是难得的风味了。无怪乎前人为之弃官归乡, 果然名不虚传。”   在叶问石苍老平定的话语中,明湘平静地喝了半盏羹, 接过梅酝奉上的帕子沾了沾唇角,才道:“莼羹虽好,张季鹰辞官归乡, 却未必真是为了它。”   叶问石哦了一声:“郡主话中有话?”   明湘淡淡道:“首辅在此设宴见我, 也不是真的只为了请我吃一顿饭吧。”   她抬眼,迎上了叶问石的目光。   叶问石已经很老了,那双眼睛苍老而浑浊。然而他的眼底, 依旧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彩。   “郡主是聪明人, 和郡主说话, 兜圈子没有意义。”叶问石说,“那我就直言了,盐引。”   “什么?”明湘问。   叶问石紧盯着明湘的面容,发觉从始至终她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好轻叹一声:“严文珺。”   叶问石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明湘心头一颤。   然而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反而稍微朝后仰身,平静地迎上叶问石的目光:“首辅大人何必故弄玄虚呢?”   叶问石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却没有失望,只有胜券在握:“严文珺的盐引资格并非天衣无缝,经不起仔细查,我既然将这个名字拿了出来,郡主就该明白,我手里一定有证据。”   明湘的眼梢一点点压紧,压出刀锋般凌厉的弧度。她定定凝视着从容自若的叶问石,似乎在抉择。   片刻之后,她慢慢道:“没错,我确实认识严文珺,所以呢?”   严文珺这个名字,在京城里可能没多少人知道。不过要是拿到大晋南边那几个州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一位近年来崛起的,赫赫有名的新晋大盐商。   ——同样的,也是明湘手下一位不为人知的亲信,兢兢业业赚钱,供养一整个‘清酌’队伍。   明湘私下养了一整支秘密暗卫‘清酌’,不在明面上鸾仪卫范围之内,不为君王朝臣所知。这就意味着她不能从国库或者帝王私库里掏银子出来,必须要自己供养。   然而养私兵,历来都是很耗银子的。尤其是明湘对‘清酌’寄予厚望、要求极高,这就导致了清酌里的每一个精锐,几乎都相当于是用半人高的银子生生堆出来的。   这样的养法,即使明湘再有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她在桓悦登基、鸾仪卫建立之初,也就是她的权势急速扩张之时,派出了手下的数名亲信,为清酌的运转赚取足够的钱财。   严文珺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满脸写着和气生财的胖盐商,能短短数年间把生意做大,银子流水一样送回来,当然离不开借助明湘的权势。别的不说,对于盐商来说必不可少的盐引,如果严文珺背后没有明湘,他这个新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拿到盐引的机会。   因此,严文珺和明湘之间的联系虽然隐蔽,但叶问石要是下了力气去查,明湘毫不怀疑他能查出来。   ——“所以呢?”   严文珺拿到盐引的手段确实不合规矩,见不得光,但那又怎么样呢?   盐业本就暴利,每个大盐商都少不了上下打点。京城里和盐商沾边的朝臣绝不只区区几个,就算拿到朝会上去说,也算不了多么大的事,最后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叶问石的声音沉稳而笃定:“严文珺的盐引来路不清,想必官运资格也不会来路很正。”   明湘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   失算了。   叶问石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上剑指的是严文珺的官运资格。   果然,叶问石的声音再度响起:“如今都察院正协同上下,清查官运资格发放一事。”   明湘手下像严文珺这样派出去在外经营的亲信不在少数,严文珺不是唯一一个。因此他在外尽管是借明湘的权势行事,但明湘不可能也没必要事事过问。在叶问石提起严文珺的官运资格之前,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严文珺有官运商人的头衔。   不用说,严文珺的官运资格肯定是他为了更进一步,从而运作来的。如果放在从前,这同样不算什么大事,但正如叶问石所说,如今都察院正协同上下,清查官运资格发放是否有私。   明湘在内心深处长长叹了口气。   ——算起来,都察院上下彻查官运资格,和她还有些关系。   当初曹耀宗一案案发后,牵扯出曹家上下打点的各处关卡,以及曹旺从郑家私自转让来的官运资格。桓悦有意借题发挥收拢权力,于是最终不但牵连了曹家上下打点过的各处关卡和定州布政司,还令都察院彻查官运资格私下倒手。   然而这样一来,首先要查的就是各地布政司。尽管都察院奉圣命行事,暗中的阻力依然不少。   偏生是在这个时候,旗帜鲜明表示支持彻查官运资格的湘平郡主,自己手下的亲信本身就不干净。这样一来,大批反对彻查官运资格的朝臣,必然会借此发难进一步阻挠,和明湘桓悦原本速战速决的设想恰好背道而驰。   叶问石望着明湘敛起笑意的面容,缓缓道:“郡主现在愿意和我谈谈了吗?”   “请讲。”明湘说。   .   “回府。”明湘道。   梅酝紧跟着登上马车,只见明湘双眸微合,雪白面颊上没有任何表情,忍不住轻声道:“郡主,咱们真的要答应他?”   明湘:“都已经答应过了,难道还能毁约?”   梅酝显得心不甘情不愿:“姓叶的实在可恶!”   “是我们疏忽了。”明湘倒没什么怒火,“棋差半子而已,再说,韩廷攘的前途已经断了,即使我伸手拉他一把,韩廷攘也不可能再坐到叶问石的位置上,用一个可有可无的韩廷攘,来堵上严文珺这处漏洞,算不得亏本生意。”   和梅酝的不甘相反,明湘反而要高看叶问石一眼:“韩廷攘用处已经不大了,他还肯拉这个徒弟一把,说明叶问石也不是全无心肝——回府之后,联络严文珺暂避风头,其余人通知他们自查,至少这段时间不要再被抓住把柄。”   梅酝应了声是,紧接着又小声道:“郡主,如果不同意叶问石的要求,难道他会真的把这件事拿到朝会上?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为恰好赶上都察院彻查官运资格,就算如此,也不至于……”   明湘瞥她一眼:“你想错了。”   明湘说:“叶问石要挟我,是因为他看准了我一向竭尽全力支持衡思,不会在清查官运推行时成为阻碍,但他想错了,我真正答应他拉韩廷攘一把,不是因为怕清查官运受阻,我没那么畏手畏脚。”   她定定道:“我真正怕的,是衡思知道这件事之后,察觉到清酌的存在。”   “什么?”梅酝愕然,“按规矩,严文珺和清酌没有联系过,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难道他们……”   “严文珺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让衡思看到疑点。”明湘神情微带凝重,“这笔账你一算就知道,一个大盐商每年能挣多少银子,说是富可敌国确实夸张,但盐业暴利,如果没有清酌的存在,我根本不至于需要这么多银子——叶问石只以为我要敛财,但衡思了解我。”   梅酝顿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是皇上会疑心。”   明湘睁开眼,平静道:“所以我不能让衡思知道。”   即使梅酝的头脑并不聪明,她也明白豢养私兵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是无法转圜的致命问题:“那……”   “怕什么。”明湘淡声,“叶问石不会毁约,我们回府之后立刻传信命他们自查。”   梅酝微松了口气。   “郡主。”另一个脑袋探进来,是坐在车前驾车的鸾仪卫,“刚才郡主在重檐楼的时候,府里的人来传讯,说赵夫人到了府上,正在等候郡主。”   “……?”   明湘沉默片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赵夫人?”她进一步确认,“赵珂的母亲,孝德皇后的长嫂,赵夫人?”   鸾仪卫坚定地点头:“就是这位赵夫人!”   “完了。”明湘喃喃道,“我现在假装不知道,掉头回宫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6 22:10:46~2023-02-07 22: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嗣音音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可以啊。”明湘道,“你舍得吗?”   明湘抬步进了待客的花厅。   她刚踏进厅门, 原本在墙边仰着头看墙上挂画的赵夫人立刻风风火火刮到明湘面前:“哎呀湘平你这大忙人,可终于回来了!”   赵夫人有一张喜气盈盈的圆脸,面容白皙常带笑。一笑眼角绽开细细的笑纹, 却也不显得老, 反而教人一看就生出亲切的意味。   明湘笑了笑:“舅母说笑了,一听舅母大驾光临,我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生怕舅母久等了。”   比起刚才对叶问石展露出的假面一般的笑容, 明湘现在的笑意中多了一丝细微的亲切。   赵夫人的夫君是孝德皇后兄长赵渔,先帝在时曾任左春坊中允,是坚定的东宫太孙一党。桓悦登基后没有亏待这个忠心耿耿的舅舅,见他累出了一身病痛,把他调任国子监司业。   左春坊中允正六品,国子监司业也是正六品, 但司业一职既清贵, 又仅在国子监祭酒之下, 等闲不受束缚,看似平调, 实则高升。   赵渔膝下嫡出只有一个儿子,便是赵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赵珂,自幼跟着桓悦做伴读。赵珂虽不靠谱, 读书也平平, 对桓悦却很忠心,又有些聪明才智,桓悦登基后把他塞进了吏部考功司。好在赵珂小事不靠谱, 大事却不含糊, 如今已经是从五品郎中, 品级已经比父亲高了。皇帝是他的亲表弟,眼看只要他不犯大错,未来的前途必然一片坦途。   夫家清贵,儿子争气,赵夫人没什么可操心的。明明她比太后的年岁还要大,单看相貌却比太后小了七八岁。   “哎。”赵夫人笑眯眯拉着明湘,“我知道你忙,珂儿回家还跟我说呢,你和皇上都忙着操心天下大事,叫我少来打扰你们。”   “怎么会打扰。”明湘笑道,“舅母关怀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她和桓悦幼年一同长大,彼此的称呼时不时混淆。就像桓悦硬要管她叫皇姐一样,明湘也跟着桓悦称呼赵渔夫妇舅舅舅母,顺便白捡了一个表哥赵珂——当然赵珂没有半点表哥的模样,只在闯祸的时候表现出比他们大了一点的优势——逃跑格外快。   然而快也没用,一旦受责,金尊玉贵的太孙和体弱多病的郡主哪个都罚不得,照旧要跑得最快的伴读来受过。   赵夫人果然笑容更加欣喜。   她这一笑,明湘心中就隐隐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无他,赵夫人有个与众不同的爱好。   她爱做媒。   明湘就曾经是赵夫人做媒爱好的受害者,不胜其烦却又不忍对这位待她很好的和蔼夫人说重话,最终干脆声称自己不利子嗣。   从那以后赵夫人似乎以为自己不慎戳到明湘痛处,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婚姻之事了。   幸好,这次赵夫人没有再朝明湘伸出罪恶之手,她喜滋滋拉着明湘坐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我来你这里,主要是想打探一下,章家四小姐有没有婚配的意愿?”   明湘立刻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   梅酝前些天才去问过章怀璧的意思,得知章怀璧不想考虑婚配,只想一直做女官,立刻找了鸾仪卫借调人过来教导她一些保密的注意事项,准备等她学完之后就跟着琳琅上手一些更加要紧的事。   赵夫人面现失望之色:“啊呀,我本来还想着,章四小姐才貌兼备,也当得起长兴侯夫人之位,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想婚配呢?再过两年可就……”   赵夫人本来想说再过两年年纪大了不好说亲,就只能低嫁或是为人继室了。然而话未出口想起面前的明湘已经十九岁了,比之章怀璧更大,立刻又把话咽了回去。   明湘倒不会跟赵夫人计较,她的注意全在赵夫人前半句话上:“……长兴侯?”   赵夫人疑惑地:“是啊,湘平你不知道吗?皇上答应要给长兴侯亲自选一门婚事,让我和福容大长公主一起帮着寻一寻合适的女儿家。”   她说着说着,转而叹了口气:“长兴侯容貌既好,又能带兵,一表人才文武兼修,要是我有个亲生女儿,我也想许给他。”   后半句话赵夫人不方便说:现在和长兴侯府门第相近的人家,心疼女儿的,有些不忍要女   LJ   儿跟着嫁到边关宣化。不那么心疼女儿的,又想把女儿送进宫去搏一搏前程。   当然,一家往往不止一个女儿。但问题是,长兴侯府已经是绵延数代的勋贵了,如果要在门当户对的人家中结亲,必然是选择嫡出的女儿。适龄的嫡女本来就少,十个里面又有八个觉得自家女儿年纪还轻,拖个一年半载的碰碰运气试着入宫也好。剩下的两个长兴侯自己未必看得中,赵夫人头都快秃了,深觉自己的做媒之路遇到了波折。   明湘若有所思地:“哦——是长兴侯自己求皇上赐婚吗?”   赵夫人一怔:“皇上只说答应了给长兴侯选一门婚事,应该是长兴侯自己求的吧。”   明湘心想这可不一定,前段时间宁斐上门拜访时可根本不像着急自己的婚事,他更不是会自己向皇上请求赐婚的性格。   她甚至都不用多费心思考,只一想就明白了,这八成是桓悦‘乐于助人’,主动要为臣子解决终身大事。   明湘冷笑了一声。   ——桓悦还有心思琢磨这个,看来他还是太闲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决定不回宫了。   既然桓悦这么闲,让他自己在宫里找乐子吧。   .   “?”   桓悦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堆里抬起了头,不知为什么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皇上?”喻和以为他有吩咐,凑过来询问地唤了一声。   桓悦摆了摆手,顺手放下朱笔,吩咐道:“给次辅送去。”   这本奏折是昨日次辅杨凝递上来的,算是本随大流的日常奏折,禀奏的是件小事。往日里这样的奏折桓悦一般都会直接批个已阅,鲜少有这样令喻和直接先送过去的。   桓悦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朱批未干的奏折,上面是朱红的字迹:无欲速,欲速则不达。   不要着急。桓悦心想。   杨凝不能立刻继任礼部尚书,至少在陈靖收拾包裹离京之前不行。   他沉吟片刻。   吏部尚书李穆身体越发不好,已经上书两次乞骸骨。但桓悦请他不要心急,暂时再等两个月。   朝中正为吏部尚书的继任人选打破了头,陈靖又把礼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出来。等桓悦选定的继任吏部尚书王宣交接完事务进京时,正好是陈靖离京之期。   很好。桓悦心想。   用最短的时间把水搅浑,两个尚书之位,足以让他看清楚朝中绝大多数人的心思。   种种筹谋在桓悦心头一掠而过,他长睫低垂,蝶翼般轻轻一颤,旋即抬起头来,愉快地问喻九:“皇姐还没有进宫吗?”   喻九迟疑了一下,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回皇上,湘平郡主府的来人说,郡主今日要去探望盛仪郡主,就不进宫了。”   .   盛仪郡主虽然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清溪小筑,但她在京城其实有自己的郡主府。   大晋惯例,郡主不设府,明湘和盛仪郡主算是两个例外。盛仪郡主的郡主府,实际上就是从前江扬慕氏的府邸,先帝心疼这个外孙女没有父族,干脆把江扬慕氏的府邸直接赏给了盛仪郡主。   对先帝这个皇祖父,明湘一向很尊敬,但有时候她也不太明白先帝在想些什么。比如将盛仪郡主的父族全部处死,然后再将父族的府邸赏给她。   好在盛仪郡主心大,江扬慕氏满门抄斩的时候,盛仪郡主还在襁褓之中。她对父族根本没有任何记忆,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于是她开开心心将郡主府大刀阔斧修缮一番,然后将她收集的一批美人安置了进去。   盛仪郡主伤上加伤,不得不搬回郡主府来休养——之所以不回怀阳大长公主的公主府,是因为怀阳大长公主深居简出、修身养性,对女儿遍集美人的行为十分不满,恨不得把清溪小筑中满园子的少年全都发卖出去。因此盛仪郡主根本不敢带着人回公主府长住。   明湘到达盛仪郡主府时,盛仪郡主正躺在榻上宛如瘫痪,身边有两个少年正半跪在榻边,捧着果盘,用小银叉叉起切成块的桃子喂进盛仪郡主口中。   明湘没忍住:“钟疏来了。”   盛仪郡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面露惊恐:“快下去!”   那两个少年不见得知道钟疏是谁,然而被盛仪郡主的惊恐感染,迅速变成了两只团团转的没头苍蝇。   明湘差点笑岔气,盛仪郡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她怒目而视:“桓明湘!”   “对不住对不住。”明湘笑的一边咳嗽一边摆手。   盛仪郡主深吸一口气,她倒没多么生明湘的气,只是看见屋里的两个少年,又觉得格外丢人:“下去。”   两人迅速消失在了盛仪郡主和明湘的视线中。   盛仪郡主终于没好气地看了明湘一眼:“大忙人,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来看你。”明湘踱步过去在她榻边坐下,伸手在空中戳戳盛仪郡主的腿,却没真的碰到,“腿怎么样了?”   见明湘一脸关怀,盛仪郡主顿时就半点气也生不起来了。她别过头去轻哼一声:“还好吧,反正不碍着我收集新的美人——看见刚才那两个没有?”   “双生子?”明湘其实没太注意,勉力回想了一下对方的容貌,“长得倒挺像。”   “是啊。”盛仪郡主骄傲道,“一共送来六个,这两个双生子不是相貌最拔尖的,却是最小意温柔会侍奉人的。”   她眨着眼睛看向明湘:“那四个我没留意,只记得相貌都很不错——反正能送到我这里的都是一等一的才貌兼备,怎么样,你要不要带走?”   盛仪郡主其实存了点戏谑的意思,然而明湘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那点戏谑的小心思,眨了眨眼,突然狡黠地笑了起来。   “可以啊。”明湘笑吟吟道,“你舍得吗?” 第67章   桓悦:???   “……”   室内陷入了一片突如其来的寂静。   片刻之后, 盛仪郡主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说真的?”   明湘促狭地看着她:“怎么,舍不得?”   “当然不是!”盛仪郡主立刻否认,“区区几个男人而已, 你想要我这就叫青盈把人带过来任你挑。”   说着盛仪郡主立刻抬手:“青盈!”   侍立在屏风一侧的青盈立刻响亮应声:“奴婢这就去!”   青盈不愧是侍奉盛仪郡主多年的贴心大侍女, 察觉到盛仪郡主的心情并没有她的声音那样清亮,于是青盈应声爽快,出门的步伐却不快,随时等着被叫回来。   然而青盈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主院的院门, 都没等到身后传来呼唤的声音。   “你真的没事?”盛仪郡主仔细观察明湘,狐疑之色溢于言表。   明湘回以疑惑的目光:“难道不是你主动提出的吗?我只是不忍拂你好意罢了。”   盛仪郡主差点噎住,咳嗽一声:“其实你拂就拂了,我不介意。”   明湘闻声转头,开始上下打量盛仪郡主。而盛仪郡主满脸心虚,默默转开了头。   “其实……”明湘缓缓道, “你不舍得, 直说就是了。”   盛仪郡主刚躺回去, 顿时再次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誓死捍卫自己的名誉:“谁说的!玩物而已, 我想要多少有多少,有什么不舍得的,但凡你想要, 我把整个清溪小筑里的人全送给你都不是问题, 我难道还会心疼那区区几个?”   盛仪郡主抬头挺胸,掷地有声,话中的真诚简直要满溢出来。   明湘看出盛仪郡主字字句句确实发自内心, 没有半点作假, 于是她更加大惑不解:“那你紧张什么?”   盛仪郡主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在明湘询问的目光中终于迟疑地问出了口:“皇上知道我给你送人,会一怒之下查封我的清溪小筑吗?”   盛仪郡主一句话暴露出了她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则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形象。   明湘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眼中是大写的怪异之色。   她缓缓问:“你为什么觉得,你给我送几个人,衡思会生气?”   盛仪郡主一愣,旋即陷入了沉思:“对啊,为什么呢?”   明湘:“……”   无言的沉默里,盛仪郡主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对啊,为什么呢?”   不得不说,盛仪郡主有一种极其敏锐的、小兽一般的直觉。尽管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盛仪郡主就是觉得,皇帝会因此而生气。   直到青盈带着人过来,盛仪郡主才顺畅地梳理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逻辑:“皇上和我娘、以及京中绝大多数人一样,一向觉得我府里养的都是以色侍人、出身不正的人——”   想到这里,盛仪郡主不由得抱怨:“前几天我娘还为这个教训我——问题是我不收集这些专门培养来以色侍人的美人,难道上大街去强抢民男吗?她从前给我引荐的那些出身倒是够正,可是侍郎家的小少爷、侯府的嫡长子,这些出身够正的男人,难道有哪个愿意和别人一起侍奉我吗?”   明湘:“……”   盛仪郡主道:“我娘还说,让我别把你带坏了,我交你这么一个朋友不容易——皇上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阿湘,你突然要人,我怪害怕的,总是疑心出了什么事,要不还是算了。”   明湘本来就是开玩笑,闻言忍不住想逗她:“可是你说的我很心动,想找两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来侍奉我。”   盛仪郡主思忖片刻,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要不你请皇上给你挑两个?他从小就跟你亲,肯定用心给你挑出身容貌都最好的,有皇上压着,谅他们也不敢有什么不情愿。”   明湘:“……”   请衡思给她挑两个?   明湘心情复杂地看着盛仪郡主,顿了半天才缓缓道:“我本来以为你摔得是腿,现在看来,你可能还需要看一看头。”   .   盛仪郡主给明湘提出的‘好主意’一点用都没有,简直是朝着找死的路狂奔。   明湘对此不置可否,但同时她意识到了另外一点:盛仪郡主的猜测尽管与事实完全背道而驰,但实际上,她已经隐隐察觉到衡思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大对了。只是由于从小一同长大,明湘与桓悦的亲近简直人人皆知,盛仪郡主才没有多想。   明湘默默在心底为自己敲响了警钟。   她并没有在盛仪郡主府中待太久,未时过半便起身告辞,顺便按住了盛仪郡主不让她送出门,只由青盈引路,引着明湘往府门处走。   江扬慕氏祖居南方,是后来才将嫡系迁入京城居住的,因此府中的建筑布置与京城其他宅邸并不相同。盛仪郡主接手后,尽管对这座郡主府进行了许多随心所欲的修改,但它的房舍园林仍然残留着当年江扬慕氏独有的特质。   府中有一片湖,自湖中引水成溪,巧妙地穿过数重院落,别有一番清幽雅致。出了主院,不远处溪水潺潺而过,在日光下泛着碎金般闪烁的点点波光。   明湘偏头,忽然一怔。   “那是谁?”她问青盈。   隔着这条溪水,远处园中立着一个青色的身影,广袖宽袍,身姿如鹤。   他的目光正朝明湘的方向投来,刹那间二人目光有着一刹那的交汇,那人隔空行了个礼,却未上前拜见,而是一步步退入了园子深处。   “啊!”青盈会意道,“那是容公子,郡主怕是不记得了,当初我家郡主坠马受伤,就是容公子冲过来护住了我家郡主——郡主莫怪,容公子不是不知礼数,而是因为我家郡主今年和马冲克,他正好属马,因此被限制了行动,不能往主院这边来,只能在他的院子附近走动。”   明湘蹙眉:“既然冲克,怎么不留在清溪小筑,或是禁足呢?”   青盈轻快道:“之前是禁足过两个月的,前些日子我家郡主才松了口,允他出来略走几步,到底是救护有功,其他属马的都还关着呢。”   明湘点了点头:“那就好。”   她又叮嘱青盈:“妙仪那个脾气,你再清楚不过了,她有时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要好好劝谏。”   青盈肃然道:“郡主放心,大长公主上次来时也曾交代过奴婢。”   明湘点了点头,却又不经意地回首,望了一眼方才那位‘容公子’退去的方向。   .   “皇姐?”桓悦绕了半圈,从明湘的左边绕到右边。   明湘没理他。   桓悦意识到不对,但他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好朝梅酝投去询问的目光。   梅酝照旧回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桓悦:???   他意识到梅酝不靠谱,但又死活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转头看了一眼殿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柔柔道:“皇姐,我先出去一会。”   明湘依旧没理他。   桓悦也不尴尬,很快出了凝和殿的殿门。   明湘从书页里抬眼,往外看了看,又垂下头去。   过了一会,明湘突然再次抬首。   她恍惚感觉鼻尖萦绕着一点淡淡的清香,然而殿内一切如常,梅酝依旧侍立在榻边不远处,位置都没有移动半点,只有神情不对,似乎在强行忍笑。   明湘猛地转头。   她所在的小榻临窗,夏日天热,窗子开了半扇。明湘一抬头,只见窗缝里探进来一朵半开的菡萏,正在她头顶的位置晃来晃去。   粉白菡萏后,是一张昳丽含情的秀美面容。桓悦在窗外对她俏皮地眨眼:“皇姐——”   他声音拖得很长,尾音活泼甜蜜。   “莲花还没盛开呢。”桓悦伏在窗外,半是央求半是撒娇,“我只能挑出来一朵最好看的菡萏,皇姐看在我亲自在船上挑了半晌的份上,让我进来说话好吗?”   明湘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笑。她扬起下颏,似笑非笑地点了点桓悦:“你想进就进来,我还能把你打出去不成?”   桓悦对着明湘最会察言观色,一看就知道她不生气了,立刻把卡在窗子上的菡萏摘下,从殿门绕进来,路过花瓶时盯着花瓶打量片刻,意识到花瓶中的芍药也是自己送来的,于是拿着手中那朵菡萏来到明湘面前:“皇姐收下呀。”   明湘抬眼瞥了他一眼,还是伸手把菡萏接了过来。只见桓悦坐在她对面,拿帕子擦擦额间微汗,正朝她夸张地描述外面究竟有多么炎热,而他上船去给明湘摘花多么认真,试图以此唤起明湘的怜爱。   果然,这一套对于明湘来说很有用。她明知道桓悦在装模作样,仍然忍不住亲自拎起茶壶给桓悦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别喝冷茶。”   于是桓悦笑起来,他倾身去接茶水,刻意抬眼去看明湘:“皇姐不生气了吧。”   明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生气了吗?”   桓悦眨眨眼,像只不知所措的小狐狸:“皇姐告诉我错在哪里了,我保证绝不再犯。”   “没有。”明湘似笑非笑地抬手。   菡萏粉白柔嫩的花瓣擦过桓悦的面颊,桓悦愣了愣,只听明湘笑吟吟道:“我只是欣慰。”   桓悦下意识:“欣慰?”   “是啊。”明湘笑道,“欣慰你明明日理万机,还有功夫体贴臣下终身大事,真是明君风范,我心甚慰。” 第68章   他低下头,去吻明湘。   桓悦有一瞬间的安静, 紧接着他抬起手,手背向外,轻轻地挥了挥, 是个驱逐的姿态。   跟随桓悦的内侍全部无声地朝殿外退去, 凝和殿的宫人则抬眼看着明湘,等待她的示意。   明湘扬起了眉梢,却没有动作。   桓悦笑了笑,柔声央求:“皇姐让他们都下去呀。”   明湘侧首, 淡声道:“都下去。”   梅酝犹豫着看向明湘,不知该不该一同退出去。   “你也下去。”桓悦抢先道。   明湘侧过头,半闭着眼,并未反对。于是梅酝也跟着最后退了出去,出门时将两扇殿门合上。   “想说什么?”明湘似笑非笑地看向桓悦,“要把我的人全都赶出去?”   桓悦笑了, 这笑容细看之下, 与方才不尽相同, 那是一种欲说还休、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温声细语道:“原来皇姐是为了一个外人,生了我的气啊。”   话音婉转一唱三叹, 其间似有无尽未言之意。这下不像是小狐狸了,像只心思沉沉的大狐狸。   “我没有生气。”明湘纠正他,“我是在称赞你。”   她伸手爱抚狐狸头, 桓悦漆黑的长发流水一般滑过她的指尖, 他明明已经比明湘高出很多了,却仍然喜欢伏低身子,自下而上仰望明湘, 神情天真又无辜。   桓悦仰头, 明湘的手仍然放在他的头顶, 袖间露出一段霜雪一般的手腕来。于是桓悦蓦然抬手,捉住了那一段雪白微凉的手腕。   明湘下意识就要缩手。   下一刻桓悦倾身向前,明湘下意识往后一仰。她身后就是榻上的小几,眼看要撞上去,桓悦已经一手环过明湘身侧,险而又险地揽住了明湘。   “说谎。”桓悦撒娇一般抱怨道,“你都不理睬我,分明是生气了。”   他仍然没有松开明湘的手腕,指尖在明湘腕间打着旋摩挲。   少年皇帝身形颀长纤薄,但他自幼熟习弓马骑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有着一层薄茧,不知是经年累月的提笔,还是日复一日的挽弓所至。当他摩挲过明湘腕间时,明湘情不自禁地一缩。   “放手。”明湘轻声道。   桓悦确实放开了手,然而下一刻,他将明湘拥进了怀里。   桓悦温热的吐息吹拂在明湘耳畔,声音轻如耳语:“皇姐凭什么因为外人对我生气,这不公平。”   夏衫轻薄,明湘几乎能感受到桓悦的体温。即使她已经习惯了桓悦一而再再而三的越距之举,也深感不自在。   但她明白,只要桓悦不松手,以自己的力气,基本上挣脱不开。   所以明湘放弃无谓的挣扎,怒道:“我说过我没有生气!”   “但是皇姐你不理我。”桓悦幽幽道,“皇姐疾言厉色,还说没有生气?”   “那是被你气的。”明湘反驳。   桓悦:“……”   明湘乘胜追击:“朝中年少英才数不胜数,你为什么偏偏对长兴侯的终身大事热心不已——你敢说,当真没有丝毫私心吗?”   桓悦应得倒快:“我当然有私心啊——他从前还曾经和皇姐议过婚,我看见他,心里就不舒服。”   桓悦足够诚实,明湘反倒噎住了。   “……”   桓悦把脸从明湘的颈窝里抬起来,狡黠地眨眼:“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想赶紧给他许婚,然后把他遣回宣化去,而且都没跟皇姐提,自己悄悄不舒服。”   明湘:“……”   她抬手去推桓悦,反而被桓悦再度握住手腕。温热的指尖一点点划过明湘腕间,探向袖中。   “皇姐这么在意长兴侯吗?”桓悦含糊不清地问。   明湘试着挣开桓悦的手,未遂,索性放弃挣扎。   桓悦却不依不饶地贴上去,唇贴在明湘耳边,继续追问:“皇姐这么在意他吗?”   “没有。”明湘僵着声音道,“我只是拿他当谈得来的朋友——放手,别再借题发挥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桓悦了解明湘,明湘也同样了解桓悦。   他分明知道明湘对宁斐仅仅是多了一点另眼相看,却偏要借题发挥在明湘面前装可怜。   如果是其他时候,明湘不介意纵容桓悦,但现在桓悦的手已经探进了她广袖深处,正亲昵而又暧昧地抚摸着明湘的小臂,她实在忍不住:“放手。”   桓悦依依不舍地放开手,下颌却依旧压在明湘肩头。他轻声唤了声皇姐,语调中特有的活泼甜蜜似乎瞬间消失了,反而显得有些沉郁。   明湘一边心想他又在装可怜,一边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有点羡慕长兴侯。”桓悦轻声道。   他贴着明湘的面颊,亲密地蹭了蹭:“皇姐很欣赏长兴侯那样的人吧,疏朗自在,琨玉秋霜,我却正好与他相反。”   桓悦幼年丧父丧母,孤零零一个长在空荡的东宫里,唯一伴他长大的就是明湘。然而那时明湘也还单薄柔弱,挡不住东宫之外阴影里的无数双窥伺的眼睛,以及无处不在的阴谋算计。   于是桓悦理所应当的长成了这个模样: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看似秀美温柔,实际上心地比冰雪还要森冷。   桓悦从来不为自己堪忧的品性感到后悔——如果他柔软慈悲的话,早在东宫里就化作一抔黄土了,哪里会有登临帝位的机会。   但桓悦也会遗憾。因为他知道,明湘和他既相同,又不同。   桓悦坦然接受自己阴影中的部分,并且为之快乐,明湘却不然,她始终向往着光明的那部分。   桓悦遗憾地想:如果我能比皇姐大一点,能像她保护我那样保护她就好了。   他从来不愿在明湘面前掩饰情绪,于是那点遗憾就毫无遮掩地表露出来,化作沉郁的叹息。   明湘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她平静道:“你羡慕他做什么,我固然欣赏他,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她喜爱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但这不意味着她排斥和自己相似的部分。   相反,明湘一直认为,志同道合才能长久。   “我确实欣赏宁斐那样的人。”明湘象征性地贴了贴桓悦的脸颊,“但是我还是最喜欢和你……”   她本来想说‘和你待在一起’,然而后半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桓悦已经抬起头来望向她,眼底闪烁着欣喜的笑意。   “我也是。”桓悦微笑道,“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皇姐重要了。”   他低下头,去吻明湘。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真的写的好卡(磕头),来不及写完后面的剧情了,明天4000+,会早更。 第69章   明湘内心风云变幻。   次日, 凝和殿   明湘端坐榻上,殿内以梅酝为首的宫人们步伐匆匆。大小衣箱全部齐备,行李包裹一应俱全, 在凝和殿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俨然一副搬家的模样。   梅酝禀报:“一应行李全都收拾齐整,郡主可以动身了。”   于是湘平郡主挪动尊贵的步伐,下榻朝殿外走去。侍女们浩浩荡荡将湘平郡主簇拥在正中,走向殿外阶下静静停着的步辇。   “哎呦郡主。”喻和在一边苦着脸劝阻, “郡主何不晚点动身,等皇上下朝回来再回府也是一样的么,长安街离宫里不过几刻钟的路,郡主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明湘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喻公公也知道郡主府离宫里只有几刻钟,本郡主又不是一去不回,何必非要耽误一时半刻等他下朝回来?”   喻和被自己的话噎了回来, 一顿, 立刻又赔笑:“郡主往日都是轻车简从, 今日这是?”   这大包小裹一看就是把凝和殿里常用的物品全都打包走了,保不齐湘平郡主往后不回宫来住了。喻和心里暗叫不好, 生怕自己放走了湘平郡主,皇上动怒再连累到自己头上。   明湘余光扫了一眼殿外堆积如山的行李:“原来本郡主行事,还要先向喻公公报备。”   喻和当场腿一软差点跪下。   湘平郡主的大驾浩浩荡荡离宫, 徒留喻和迎风哀叹。   湘平郡主出宫走西华门, 而皇帝早朝御门听政是在奉天门前。喻和气喘吁吁赶到奉天门的时候,正逢散朝,他垂头丧气过去小声禀报:“皇上, 郡主方才离宫了。”   桓悦动作一顿, 眼风扫向喻和:“什么时候?”   “大概一盏茶前。”喻和老老实实交代, “奴才见郡主带了许多行李出宫,想来是打算回郡主府长住。”   他原本以为皇上会露出不愉之色,岂料桓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居然没出声。   喻和抬眼偷看,只见少年皇帝似乎在思考什么,顾盼之间唇角带笑眼若春水,眉间自带三分情致缠绵。   喻和公公一个激灵,看看皇帝含笑的眉眼,再想想方才凝和殿里湘平郡主略带疲惫、提起皇帝还有些恼怒的面色,想起皇上对湘平郡主那些不同寻常的心思,心里咯噔一声。   趁着皇帝批阅奏折的功夫,喻和把干儿子喻九叫出来悄悄问:“昨晚皇上驾临凝和殿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随侍在旁?”   喻九不明所以:“是啊干爹。”   喻和继续追问:“一直都在?”   喻九听出些不对,虽然不知所以,面色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期间皇上和郡主似有要事商议,把我们都遣了出去,过了半个时辰才叫人进来——干爹,怎么了?”   “半个时辰?”喻和惊声。   喻九不明所以地点头。   完了。喻和心想,半个时辰,想做什么都能做完,怪不得湘平郡主提起皇上忽然恼了。   喻和公公正在杞人忧天地发愁,想到郡主一旦真恼了皇上,那皇上的心情必然也跟着不好,到时候他们这些近身侍奉的太监可就惨了……   喻和的心情正大起大落愁云惨雾之际,只听皇上扬声吩咐要茶,顿时什么都顾不上想了,连忙接过小内侍手中的茶盘前去奉茶。   喻和低眉顺眼将茶奉上去,只见桓悦一手提着朱笔批阅奏折,心思却似乎并没有尽数放在奏折上,不知想着什么,眉眼依然带笑,心情仿佛很是不错。   “……”喻和端着茶盘无声地后撤两步,想想自己刚才的杞人忧天,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   燕和楼二楼的包间中,明湘与宁斐相对而坐。   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响亮。   宁斐轻咳一声,抬手敲敲墙壁:“宁舒。”   隔壁的笑声戛然而止,瞬间消失。宁斐转向明湘,歉意地笑笑:“宁舒她心性不定,没什么规矩。”   “很可爱。”明湘称赞,“天真烂漫,一派自然,我很欣赏这样的姑娘。”   宁斐失笑,大摇其头:“单单郡主你欣赏,没什么用。”   明湘也笑了起来:“宁舒议亲还没有进展吗?”   “是啊。”宁斐叹了口气,“这丫头半点心思也没有,只知道吃和玩,前天我母亲试探着问她‘赴了这么多场宴,有没有结识些人’,她张口就来‘我和怀璧姐姐很聊得来,想找她出来玩’——我母亲差点气个倒仰。”   明湘安慰道:“宁舒年纪还小,京城中不乏十七岁才议亲的贵女,再拖两年也拖得起——倒是你,听闻皇上要给你赐婚?”   宁斐举着茶盏,手在空中顿住,惊愕地看向她:“你现在才知道?”   明湘:“……”   她在心里把桓悦骂了一百遍,慢吞吞解释:“前些日子成国公府出了事,鸾仪卫一直忙碌,我无暇过问其他事务。”   “是我的不是。”宁斐笑道,“我以为皇上必然要告诉你,就没特意和你提起。”   宁斐一提皇上,明湘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右肩锁骨下的那部分。   大晋民风较之南朝开放,贵族女子夏衫轻薄显眼,然而明湘因为右肩那朵血红的睡莲,夏日也从来不敢穿过分轻薄的衣裳。   昨晚桓悦在她右肩下睡莲的位置咬了一口,在那朵未曾显形的睡莲之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咬痕,尽管桓悦没敢用力,那个咬痕现在已经消失,但明湘仍然感觉肩头残留着温热湿润的触感。   她的内心风云变幻,面上却丝毫不显。   “说到成国公府的事。”宁斐关心地问,“成国公府七少爷,真的和南朝有关?”   为了防止事态恶化,桓悦的意思是成国公府破财消灾,把事情压下去。而成国公府也知道轻重缓急,硬是凑出了一笔足以让成国公府伤筋动骨的银子,一半上交国库,一半没入皇帝私库。桓悦也果然如他所言,将这件事尽量不轻不重地揭了过去。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皇帝默许成国公府掩饰,但此事涉及京中众多官宦女眷,只要有心打听,总能多多少少捕风捉影听到点消息。   宁舒当初差点成了嫌疑人,宁斐自然也是详细打探过的。话赶话说到这里,免不得便要多问一句,毕竟此案归属鸾仪卫,而鸾仪卫由湘平郡主直接管辖,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明湘颔首:“是。”   宁斐沉思片刻:“如今看来,应该不会再追究成国公府了吧。”   明湘敏锐地听出了话外之意:“怎么,赵夫人奉圣命千挑万选,给你挑中了成国公府的姑娘?”   她颇为稀奇,毕竟据明湘所知,成国公府适龄又与宁斐身份相配的只有那位千娇万宠的朱三小姐朱华,而成国公府送女入宫的心情是如此迫切,迫切到数月间办了四场宴会,恨不得全方位展示朱三小姐的美貌才德。   难道成国公因为这次花宴惹出的祸端,大彻大悟决定脚踏实地了?   宁斐一口否决了明湘的猜测:“是成国公想为四房的嫡长子求娶宁舒。”   成国公府四房老爷虽然是老成国公妾室所出,然而自幼由老夫人养在膝下,情分极深,与成国公亲如同胞兄弟。四房嫡长子走得是科举入仕的路,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举人名头,听说学问名声都很不错,考进士并不困难,再加上背后有成国公府,将来前途定然不错。   明湘思忖片刻:“你准备答应?建议不要。”   宁斐似有所觉,瞥了明湘一眼,见她一脸‘我什么都没说’的无辜,失笑:“我明白了。”   明湘点点头。   成国公府这件事看似揭过去了,但事实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还会受到余波的影响。长房还好,四房既非嫡脉又无爵位,耽搁不起,宁舒身为长兴侯的嫡亲妹妹,完全可以找更好的婚事。   明湘好奇地问:“那你的婚事呢?”   宁斐坦然道:“这要由圣上决断。”   明湘想了想,以她对桓悦的了解,桓悦纵然看宁斐不顺眼,但在婚事上,不仅不会蓄意刁难,还会挑选最合适的赐婚给他。   于是她也不再多想,只笑道:“宁舒和怀璧倒谈得来。”   今日他们出来会面,就是宁舒想要约章怀璧出来见面,宁斐又有些事想问明湘,于是一起约在了重檐楼。   “等赐婚旨意下来,我就该回宣化了。”宁斐道。   从赐婚到成婚需要极其漫长的流程,身为镇守宣化的主将,宁斐本就只是入京述职,不能长期滞留京中。赐婚旨意颁下之后,他就要立刻动身返回宣化,等成婚时再返京迎亲。   “所以?”明湘一手支颐,扬眉道。   宁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来日军费短缺,可一定要先顾及宣化。”   明湘失笑:“你放心,户部砸锅卖铁,也不敢短缺宣化的银粮。”   “幸甚。”宁斐朝她作了个揖,“能有湘平郡主保佑。”   明湘一口茶险些呛住,她正待说话,忽然宁斐侧耳,面露些许疑惑之色,仿佛在倾听什么动静。   “怎么了?”   明湘脱口问道,转眼却见侍立在一旁的梅酝也侧首惊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向下俯首望去。   “啊——”   尖锐的叫声打破了街道上井然有序的画面。   一个年轻女子跌倒在路旁,而人群中一个褐色布衣男子左冲右突越过如织人流,转瞬间冲出街口狂奔而去。   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们全都疑惑了一刹,紧接着更多人注意到了倒在路旁的年轻女子,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划破长空。   人群源源不断地向着倒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围拢而来,有的是看热闹,有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人跑了,快追!”   明湘起身来到窗前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朝梅酝投去疑惑询问的目光。   梅酝瞳孔紧缩,骇然抬眼道:“方才,方才有个男人砍断了那女子的手,夺走了她怀里的包裹,已经逃出这条街去了!”   有几个路人已经追了出去,那受伤的女子被团团围住,宁斐面色冷了下去:“居然当街伤人抢劫?”   他手在窗台上一撑,似是想一跃而下下去帮忙。然而下一刻,明湘拦住了他:“别动!”   宁斐一愣。   他不认为湘平郡主是心地冷漠的人,只奇怪她为什么突然阻拦。   果然,明湘凝视着下方,在追出去的路人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明湘冷冷道:“现场有鸾仪卫,这件事不对。”   她轻喝一声:“梅酝!”   梅酝的面色已经变得极其肃穆,闻声会意,也不出门,手在窗台上一撑,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转瞬间翻过窗台跳了下去。   明湘转头吩咐:“把章怀璧和宁舒叫过来,让附近的路人先别走动。”   随侍的侍从立刻应声而去。   她再转头,宁斐正很惊奇地看着她:“郡主临机应变实在迅速。”   明湘听出了宁斐言下之意,当即笑斥:“别乱说,京中一向安定,这种光天化日当街伤人的事极少,我也是第一次见!”   宁斐嗯了一声:“是我说错了。”   他转瞬又拧眉:“你说下面有鸾仪卫?”   “嗯。”明湘颔首,“从对面那家茶楼里追出去的两个人就是便服的鸾仪卫,在我面前禀过事,这事不简单。”   .   街道上已经乱成了一团。   “好多血,好多血啊!”“别看,乖宝别看!”“大夫呢?医馆大夫来了没有?”“快去报官啊。”   鼎沸的人声中,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街口外一个脂粉摊子前,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容貌寻常的妇人变了脸色,顷刻间转身疾步离去。   与此同时,茶楼中惊呼声此起彼伏。茶楼掌柜被五花大绑按倒在地,手脚捆缚打成死结,口中被牢牢堵住,数个便服鸾仪卫前后左右将茶楼前后门牢牢守住,把所有惊慌失措的客人全部堵在了茶楼中。   便服坐在二楼假装喝茶的日字卫副指挥使疾步而来,面色冷峻眼底凶光闪烁,声音中仿佛压抑着无尽的怒气。   “把人都带回去,一个一个仔细查!” 第70章   风曲清清淡淡地道:“这次我亲自来筛查。”   “每次都能把手到擒来的任务搞砸。”风曲语气平淡中隐含讥嘲,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非凡的本事,是我小看你了, 邓灯。”   副指挥使满面通红, 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是属下疏忽,以致酿成大错,请大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风曲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到手的鸭子都飞了,你还能怎么将功补过?”   一旁的指挥使犹豫了一下, 还是帮属下开口求情:“大人,此次行动我亦有失察之过,非邓灯一人疏忽。”   副指挥使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风曲没有立刻开口,副指挥使悄悄抬眼,只能瞥到一段白皙匀停的手臂,朝下延伸入灰色鸾纹袍中。上首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每发出一声轻响, 副指挥使的心就情不自禁地颤一下。   咔的一声轻响, 风曲将书册放下,淡淡道:“人抓住了吗?”   指挥使立刻去看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浑身一激灵:“抓住了!”   风曲颔首:“去审吧。”   副指挥使一愣,旋即意会到这是风曲默许他将功补过的意思,连忙道:“谢大人!”   风曲淡淡一嗯。   副指挥使风一般起身刮了出去。   指挥使偷眼看看, 觉得自己该替属下解释一下:“大人, 邓灯他一向性急,有时难免礼数不周……”   “礼数周不周全没什么。”风曲淡淡道,“做鸾仪卫, 本来靠的也不是面面俱到, 办事的本事才是立身之本, 事能办好,礼数缺漏也无妨;但若是礼数不周,连事也办不周全……”   他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但留白往往才最吓人。指挥使几乎汗都下来了:“属下一定亲自督办,绝不再出意外。”   “你不要督办。”风曲的声音轻而缓,“让邓灯换一批人先用着,人手不够去其他卫队借,你把负责这次行动的所有人,包括知情者全都扣下来。”   指挥使心弦一颤:“大人是怀疑有人泄密?”   可是上一次鸾仪卫内部已经严密筛查过了!   风曲没有正面回答指挥使的问题。   他只是清清淡淡地说:“这次我亲自来筛查。”   .   副指挥使无声地骂了一句。   “怎么样?”指挥使踱步过来问他,“嘴撬开了没?”   副指挥使肩膀一垮,对着指挥使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这家伙叫邹大,是个泼皮无赖,平日里性喜偷鸡摸狗,有时还赌上几把,为了钱什么都敢干,据他交代,有个人事先找到他,给了他十两银子和一把刀,让他冲出去随便找个人砍伤,然后掉头就跑,跑到城南城隍庙那里,那人会等在那里再给他十两银子——已经派人往城隍庙去了,但我估计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个哄骗这家伙的谎言——对方一开始只嘱咐他随便找个人伤了,估计就是为了制造骚乱,是他贪心不足看中了那个年轻女人的包裹,想再发一笔财,才抢了包裹跑了。”   指挥使面色一冷:“那人是什么时候找上他的?”   副指挥使神色更加难看:“约是辰时末——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一个多时辰。”   然而指挥使的面色反而松缓了:“还好。”   副指挥使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啊?还好?”   指挥使看他一眼:“咱们是什么时候在茶楼布置下来的?”   副指挥使下意识答道:“茶楼辰时三刻开张——对了!”   指挥使颔首:“辰时三刻开张,而咱们辰时初就从北司出来,对方辰时末才找到这个人,命他前去伤人制造骚动,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是临时得知咱们的布置。”   如果是这次行动的知情者,一定不会今天才知道在茶楼设伏一事,也就是说,鸾仪卫内部出了问题的可能性并不大。   副指挥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情却依然难看:“这一下线索断了。”   指挥使突然沉吟:“慢着,那个人是怎么知道,约定的时间定在午时初以后的?”   今日茶楼设伏,是鸾仪卫精心准备的一场钓鱼计划。   从庚小星的零碎口供,外加之前掌握却还未收网的几条鱼,对于杀死朱霖抽身逃去的那个暗探,鸾仪卫掌握了更多信息。   对方名为‘山茶’,是采莲司派往大晋京城有数的睡莲头目之一。地位与之前落网的‘狡狐’‘青猿’‘乌鸦’等同。   ‘狡狐’等人都不是普通暗探,而是在京城潜伏日久的睡莲,盘根错节日久年深。假如不是因为曹德旺一案牵扯出丝缕线索,鸾仪卫很难有机会发现他们。   而正因狡狐等人的落网,南朝暗探销声匿迹了好一段时间,牵涉出的暗探、眼线像是渔网里的鱼,一串又一串被牵扯了出来,鸾仪卫从上到下都受了重奖。骤闻山茶之名,众人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将山茶五花大绑压过来受审。   但山茶不是那么好抓的,庚小星的口供中就曾交代山茶擅长易容,曾经伪装成一个老妇人潜藏在她家中。   鸾仪卫另辟蹊径,想起朱霖生前,曾与黄正新接头,又被山茶所杀。这说明山茶与狡狐黄正新之间联系应该比较密切,他们的交叉点未必只有一个朱霖。   于是鸾仪卫几番筛选,秘密抓捕了黄正新手下一条漏网之鱼,就是燕和楼对面香茗茶楼的掌柜王荣。   王荣早在黄正新暴露时,便已经进入了鸾仪卫的视线,但鸾仪卫一直没有抓捕他,只确保不要打草惊蛇惊动王荣。   这是由于当时抓捕的暗探已经很多了,大功板上钉钉,多几个少几个无碍大局。于是鸾仪卫像养蛊一样选了几个暗探留下来放养,如果有其他暗探联系他们,自然又能顺藤摸瓜摸出新的功劳,即使没有其他暗探联系,等将来长时间抓不到其他南朝暗探,还可以再把他们抓了对上交代。   这点盘算说出去不好听,但实际上风曲未尝不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荣原本颇得黄正新信任,明面上却与他往来不多。黄正新落网后,王荣提心吊胆好一阵子,只当逃过一劫,岂料鸾仪卫杀了个回马枪,将他抓到北司牢狱中各种刑罚轮番伺候,王荣受不得苦,还没挨过两轮刑讯,立刻麻利地张口招供。   令鸾仪卫惊喜的是,王荣果然和山茶产生过联系。   据他交代,山茶和狡狐关系密切,多次往来。王荣作为黄正新的心腹之一,曾经代替王荣出面和山茶传递情报。   副指挥使邓灯大喜,立刻下达指令,要王荣设法和山茶取得联系。   联系的途径确实是有,然而山茶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顶级睡莲,要想取得她的信任简直千难万难。鸾仪卫不得不精心设计百般思忖,总算以紧急传递情报的借口和山茶约定,今天中午午时一刻在香茗茶楼接头。   为此鸾仪卫动用了诸多人手,将香茗茶楼老板全家监视起来,茶楼内外埋伏着伺机而动的鸾仪卫。哪怕山茶把自己易容成男人,只要她敢在午时一刻出现在香茗茶楼中,那就逃不掉被鸾仪卫抓走的命运。   然而收网的时间还没到,已经有人猝然出手搅乱了这一潭水。香茗茶楼前一片大乱,不用说,山茶肯定意识到不对早已抽身而去,往后她的警惕心只会千倍百倍更胜今日,通过南朝暗探把她钓出来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那么,事先命邹大当街伤人制造骚乱的人,明明辰时末就已经找到了邹大,为什么精准地将动手的时间定在午时初呢?   如果他是鸾仪卫内部的知情者,辰时末要么已经和其他鸾仪卫一同埋伏在香茗茶楼内外,要么在北司,擅自离去极其显眼,更不可能今日才知道行动的时间和地点;但如果他不是鸾仪卫内部的知情者,为什么又能知道定下会面的时间呢?   .   与此同时,郡主府。   宁斐正沉着脸,训斥宁舒:“不知轻重,不分场合,还敢过去凑热闹,生怕不够危险吗?”   宁舒一张圆圆小脸涨的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却不是被宁斐训得,而是吓得。   身为老长兴侯之女,长兴侯之妹,宁舒虽然长在边关宣化,自幼也被精心保护起来。尤其是历任长兴侯对抗关外乌戎,简直是乌戎的心腹大患,宁舒从小出门都要带足人手百般防备,生怕被乌戎暗算了去。   因此宁舒还真没见过太可怕的场景,上一次成国公府里她与凶手险些狭路相逢,但终究没有正面对上,宁舒害怕了一会,很快又振作起来。   然而这一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还是脸色发白。   “那个女人的手被砍了下来……”宁舒脸上的表情扭曲,不知是想哭还是想吐,“好多血——呕!”   见她开始干呕,宁斐不得不住了口,一边拍宁舒的背,一边摇头道:“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章怀璧在一旁很是抱歉:“我没想到是有人行凶,早知如此,我该叫住宁舒的。”   宁舒一边干呕,一边眼泪汪汪摇头:“是我跑得太快,不怪怀璧姐姐——呕!”   宁斐大摇其头:“别说话了。” 第71章   “我现在应该进来吗?”   夏日凉风沿窗缝吹入, 窗边纱帘迎风而动,帘上缀着的一串串米珠珠串随之碰撞,簌簌作响。   风曲跪在湘平郡主榻边数步处, 灰黑鸾纹袍下摆铺散在地面雪白薄毯上, 室内寂静一片,静的只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以及下笔的沙沙声。   明湘当然不会愚蠢到试图用沉默这样简单的伎俩来震慑鸾仪卫大统领,她沉默的原因是有另一样更重要的事情亟待批复。   笔在雪白的纸面上落下最后一抹墨痕,明湘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上, 示意梅酝将其捧走,然后慢慢放下私印:“我不关心你是否要亲自主持二次清查,我曾经说过,鸾仪卫的事务,无需事无巨细向我禀报。”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语速也不急不缓, 俨然是闲来叙话的模样。若是换一个对湘平郡主不甚了解的人来, 可能都意识不到她的态度, 然而风曲当即膝行向前,深深拜倒请罪。   明湘终于垂下眼, 目光平静地落在风曲身上。   她很少真正展现出暴怒的那一面,至少在风曲的记忆里,皇帝登基以后, 湘平郡主几乎没有疾言厉色过。今日的敲打, 已经是极其恼怒的表现。   明湘垂眼望着风曲漆黑的发顶,淡淡道:“风曲,你该知道, 鸾仪卫势大, 但有的错绝不能犯。”   鸾仪卫最根本的职责为缉拿暗探, 由此衍生出监察官员、收集情报、审讯查案等一系列权力。但鸾仪卫的立身之本,从始至终都只有缉拿南朝暗探这一条。   否则的话,监察百官有都察院,收集情报自有军中斥候,审理案件京中有京兆府、各地有按察司,要鸾仪卫来做什么?   依仗皇帝默许和湘平郡主支持,鸾仪卫的触角已经探入了京中各部,甚至开始在朝臣府中设下暗子。尽管鸾仪卫对此一向视为机密,但架不住朝臣们内心自有猜测。   自成立以来,鸾仪卫遭受过很多次暴风骤雨般的弹劾抨击。如果不是皇帝和湘平郡主都足够强硬,鸾仪卫又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在朝臣们的一致抵制下,鸾仪卫很可能早就被裁撤了。   时至今日,鸾仪卫的权势早非成立之初可比,在朝中稳稳扎下根来。但即使如此,朝臣们对鸾仪卫的忌讳只会更深而非减弱。   正如明湘所言,有的错,鸾仪卫绝不能犯。   身为缉拿南朝暗探的机构,假如自己内部先出了问题,等同于直接动摇鸾仪卫的立身根本,将一个莫大的把柄直接送到了外人的手上。   “请郡主放心。”   风曲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无比坚定。   “臣必定竭力补救,绝不因臣失察而陷郡主于两难之地。”   他这句话说的其实很有意思——如果真的是鸾仪卫内部出了问题,还能怎么补救?   ——无非是立刻封口,掩盖消息。   明湘嗯了一声:“下去吧。”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于是风曲一整衣袍拂袖起身,恭顺地退了出去。   门前珠帘轻响,旋即归于寂静。   梅酝上前,轻轻替明湘揉着肩膀,看着明湘眼下薄薄青影,心疼道:“郡主昨夜被皇上闹得一夜没睡好,今天又碰上这档子事,不如早点歇下,免得头疼。”   门口传来咣当一声,梅酝惊讶抬头,只见她的同胞姐姐雪醅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脚边一个被带倒的锦凳骨碌碌滚了两圈。   明湘:“……”   雪醅:“……”   雪醅一只脚站在门槛里,一只脚站在门槛外,无助地僵在原地,看看明湘又看看梅酝,左脸写着天崩地裂,右脸写着目瞪口呆,额头上横批一个大大的问号。   唯有梅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遣词造句存在问题,还茫然地看着雪醅:“姐姐?你不进来吗?”   雪醅颤巍巍地:“我,我现在应该进来吗?”   .   “呼——”雪醅长长呼出一口满含忐忑的气,“梅酝,你下次说话注意一点。”   她表情情不自禁地扭曲一瞬:“比如,‘郡主因为和皇上闹了不愉快,从而一晚上心绪烦乱没睡好’,不可以简述成‘郡主被皇上闹得一夜没睡好’。”   梅酝蔫头耷脑:“嗯。”   明湘按了按眉心,内心有气无力,面上还要端出一幅八风不动的端静仪态:“说吧。”   雪醅立刻敛去多余的神色,力求端肃,然而在明湘面前,神情中还是禁不住泄露出丝丝缕缕的喜色。   “南边的消息传了回来。”她欢喜道,“郡主,‘金乌’如今得到宁陵赵氏赵彦之的欣赏,赵彦之五月初接任太常寺卿之位,金乌现下正作为赵彦之的掾属,在太常寺任职。”   明湘抬首,眼底终于显出了极为欣悦的喜色。   “太好了。”她笑起来,眼底闪烁着动人的光芒,那是发自内心的、难以抑制的喜悦,“我们终于又有一个深入南齐朝堂的青鸟了!”   自从鸾仪卫寄予厚望潜入采莲司的那位青鸟折戟沉沙,鸾仪卫潜伏在南齐的青鸟,再也没有能直接迅速接收到南齐朝堂一手机密的了,必须要通过自己发展的眼线来扩张消息范围,不但增加了风险,还使得拿到消息的速度大大减缓。   南齐和大晋不同。   当年齐朝皇帝仓皇南逃时,能随皇帝南渡的都是一等一的累世公卿。这些公卿世家在南朝的土地上迅速扎下了根,势力之大甚至一度压过皇权。   一等一的世家全部随齐朝皇帝南渡,留在大晋这片被乌戎肆虐过的土地上的,大都是无力南渡的小型世家。大晋太、祖打退乌戎之后,转手就把这些小世家打散拆分一再打压。   正因如此,大晋的朝堂中,不乏寒门庶民的存在。而南齐的朝臣却几乎都出自那几个顶级世家,偶有几个寒门出现,多半也只是作为世家的附庸。   南齐的朝堂,是由世家把握的。   而宁陵赵氏,正是南齐举足轻重的顶级世家之一。   明湘其实没听说过赵彦之的名字,但太常寺卿在南齐是清贵高华的职位,由此可见赵彦之在宁陵赵氏中的地位不低。   “金乌这条线不要轻易动用。”明湘肃然了神色,认真叮嘱。   雪醅也敛起笑容,点头应声。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神情有些怅然道:“年后德济司的人去探望了重……上一任重明的家眷,重明家里只剩一个瞎眼的老母亲,一个妻子并两个女儿,虽然有德济司照应,家中不缺银钱,但还是看着凄清。”   德济司在鸾仪卫中专门负责关照外派青鸟、采风使以及在执行任务时死伤的鸾仪卫家眷。   重明就是潜伏进采莲司,却因为传递消息不慎暴露,从而遇害的那个青鸟。他死后重明的称号由另一位青鸟继承,接手了他留下的眼线。   与其他青鸟不同,第一位重明是雪醅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一批心腹,也是她亲自派往南齐的,提起来难免伤怀。   明湘禁不住叹了口气,张了张口,却只能道:“往后令德济司多加关照吧。”   如今南北两朝明面上没有开战,为了避免落南齐口实,也为了避免他们的家眷遭到睡莲报复,这些潜伏在南朝的青鸟即使是死了,也只能死的无声无息。鸾仪卫不能为他们大张旗鼓请功,只能对家眷加以补偿。   雪醅点了点头,很快又振作起来,她瞟了一眼似乎不大聪明的妹妹,无奈地拧了拧眉头,离明湘近了点,悄声问:“郡主,您和皇上如今……”   明湘眼梢微挑,斜瞥了雪醅一眼。   在明湘的目光下,雪醅坚强地把话问了出来:“……皇上应该没敢冒犯您吧。”   明湘的几个亲信之中,也只有雪醅敢问出口。   梅酝不大聪明,至今没回过味来;风曲是个男子,怎么说都显得怪异;琳琅内敛谨慎,绝对不敢直接询问。   因此雪醅勇敢地担起重任,硬着头皮开口相询。   她话已出口才有些后悔,却已经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急促地眨了眨眼,努力对明湘露出天真讨好的表情来。   笃笃两声轻响,明湘没有立刻回答雪醅的问题,而是扬了扬眉,指节叩了叩桌面。   有趣的是,明湘其实是外表最柔弱、最无害的那个,可只要她愿意,她能令身边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对她示弱。   “微臣有错。”雪醅原本酝酿出的勇气一扫而空,诺诺请罪。   明湘瞥她一眼,倒没怪罪,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你觉得什么是冒犯?”   雪醅一愣:“啊?”   明湘探手在她额头上一敲:“如果我说冒犯了呢?你想干什么?”   雪醅目瞪口呆:“啊?”   明湘哂笑道:“就这点能耐,还来我这里打探消息?干你自己的正事去。”   雪醅蔫头耷脑地:“哦。”   .   盛仪郡主府后门,一辆马车驶了出来。守门的护卫一眼瞥见,笑道:“哟,这是要出远门办事啊。”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正是容欢身边的一名贴身侍从,对护卫道:“出什么远门,就是去清溪小筑一趟,替主子取点东西。”   他总替容欢出门买些东西,跟轮值的几名侍卫也都混熟了。护卫闻言玩笑道:“出城啊,那正好,回来的时候给我们也捎点东西。”   侍从便笑道:“那是自然。”   护卫抬手抛了一小块银子进去:“不让你掏钱,要城门口那家饼店的蒸饼,不拘什么馅,热的就行。”   “可能回来的晚。”侍从道。   护卫道:“那无妨,我们轮值到晚上。”   侍从就收起了银子,又玩笑了两句,才让车夫驾车离开。   马车往城门口走去,走到一半,侍从突然示意停车,车帘一掀,钻上来一个矮个子青年。   侍从什么话也没说,车外,车夫也一声不吭,两人都像是没看见这个人似的。等那青年钻上来,马车重新驶向城门。   这辆马车是盛仪郡主府的马车,车厢上打有郡主府的标记。到了城门口,负责检查来往身份的城门卫看见郡主府的马车,只揭开车帘看了一眼,甚至没查验户帖,就放这辆车出城去了。 第72章   桓悦莞尔一笑。   京城外的官道旁, 盛仪郡主府的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矮个子青年’山茶坐在车厢里,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侍从端坐在另一侧,双眼微合似在假寐, 眼角余光却片刻不曾从山茶身上移开。   这目光是极其隐秘而细微的打量, 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到。但山茶久经磨炼,敏锐的直觉少有人可以比拟,对方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了那隐秘的视线。   山茶隐藏在袖中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微微屈伸, 面上细微的神色变幻被易容材料全部挡在,显得气定神闲。   她一点异样都不敢表露出来。   车外马蹄声哒哒逼近,随着一声马嘶,山茶从车帘飘动的缝隙中看去,只见另一辆灰扑扑很不起眼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一对相貌平平无奇,看上去像是夫妇的中年男女从车上跳了下来, 隔着不远的距离看了过来。   ‘侍从’闭合的双目终于完全睁开, 对着山茶点了点头:“你去吧。”   “就是他们?”山茶又确认了一遍。   侍从颔首:“他们是采莲司的老资格, 绝对可靠,会把你一路送上回朝的船。”   说罢, 他饶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山茶:“请吧。”   山茶无声地深吸一口气。   她跳下马车,朝对面那一男一女走去,走到近前的那一刻, 她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   那是两双骨节粗大, 生有老茧的手,像是卖力气的人。山茶做了多年的暗探,自己手下就领导着一支暗探小队, 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两个人身怀武功, 多半是鸿光手下专司行动的下属。   山茶一瞬间呼吸微乱, 心头的警惕升到最高。   明明她应该感激鸿光,两次在她将要被鸾仪卫抓捕的关头及时出现通知她离开,如今还亲自动用人手送她离开。   然而她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地相信鸿光,黄正新的死讯犹在耳边。山茶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起,她的眼线将黄正新尸首出现的消息传递到她耳中时,她心底那一瞬间升起的恐惧。   ——鸾仪卫全城搜捕黄正新,最后却只找到了一具尸体,那么杀他的人到底是谁?   思来想去,山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黄正新死于采莲司灭口。   黄正新是与她地位相当的八大睡莲之一,谁能轻易取他性命?谁有资格取他性命?   思及黄正新,山茶总是忍不住阵阵生寒。   昨日能杀黄正新,明日杀的焉知不是她自己?   虽然理智告诉山茶,八大睡莲已经在年前撤离一批,又在接下来的搜捕中损失几位,即使鸿光地位高于她,也不能轻易对她下手。然而山茶潜伏多年,深知很多时候一件事的走向并不由人的理智决定。   她不敢再轻易联系手下,自身又已经进入了鸿光的视线。假如她再冒险,说不定鸿光自己就会先灭了她的口,因此山茶只能寄希望于鸿光依约将她送离京城避风头。   然而……   她转过身,秀眉拧起:“什么叫‘把我送上回朝的船?’,鸿光一开始的承诺是送我离京去定州!”   郡主府那辆马车向前缓缓行了数步,山茶下意识一避,车停在了她身侧。   车帘掀起,‘侍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是公子的吩咐。”   他的目光冰冷如幽潭:“公子的身份要紧,不能冒任何风险。”   对了!   山茶恍然惊醒。   她竟然忘记了,她直接接触了鸿光身边的近侍,如果她被捕,一旦松口,鸾仪卫立刻就能查到鸿光身上。   以鸿光的心思,怎么可能留下这样一个随时会危及自己的破绽?   她刹那间如坠冰窟,只能凭着本能,尽量镇定地颔首:“我知道了。”   她必须依照鸿光的安排回到南朝,哪怕代价是手中的暗线必须全部蛰伏,或是移交他人。   对于顶级暗探来说,手中自己发展出的眼线价值无可估量,但山茶现在顾不上心痛,她只能努力表现出自己的配合,以免鸿光直接将她灭口。   “走吧。”‘侍从’淡淡吩咐。   山茶抬首四顾,这里毕竟是官道,不断有车马经过。   她顺从地点头,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   湘平郡主府中有几只猫。   这些猫不是明湘养的,湘平郡主开府之前,这处府邸已经空置许久,府中不知从哪里溜进来几只猫。明湘开府之后,这几只猫被梅酝和几个大侍女养了起来,野猫性情不驯,怕猫儿冲撞明湘,它们就被养在深雪院后的另一处小院,有时也放它们出来玩耍。   桓悦进院门的时候,正好有一只猫从他面前灵巧地窜过去。皮毛雪白眼睛澄黄,趾高气扬跳上院墙,跑走之前转过头睥睨桓悦,高傲地喵了一声。   “这猫儿……”桓悦顿住脚步,神色不辨喜怒,似有所思。   引路的小侍女以为皇上恼了,吓得脸色发白,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人也就罢了,拖下去治个不敬之罪,然而这是一只猫啊,难道能把猫拖下去治罪吗?   桓悦目光只是飘忽了一瞬,转眼间回过神来,瞟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小侍女,漫不经心宽慰道:“无妨,一只猫而已。”   口中这样说着,他心里则全然是另一种想法了。   这只猫回头的瞬间,桓悦居然隐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觉得这只猫的神态,居然和皇姐有些相似。   侍女将桓悦引到阶下,自有正院的侍女恭敬打起帘来。   桓悦一步踏入门槛中,只见屏风后影影绰绰显出个人影来。桓悦转过屏风,明湘正侧身站在案边,手中正把玩着一管玉箫,闻声回首:“你来了。”   桓悦失笑。   他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明湘,从她的云鬓、她的眼睛、她的朱唇,再到她执箫的十指。   “你笑什么?”明湘问。   桓悦突然觉得皇姐更像那只白猫了。她的眼梢不经意地扬起,看人时总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和方才那只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猫儿竟然有种奇怪的相似。   “没什么。”桓悦狡黠地眨眨眼,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走到明湘眼前时,突然倾身附在她耳边笑道,“我觉得皇姐像只猫。”   明湘不明白桓悦又天马行空地想了什么,她玉箫一抬,抵在桓悦胸口,一寸寸把他推开,语气平静地提醒:“注意距离。”   她的态度看似平静,实际上简直就是一句毫无威胁的闲话。落在桓悦眼里,更像一只懒洋洋的、偶尔张牙舞爪敷衍地吓他一下的猫儿了。   桓悦莞尔一笑,顺从地依言退后两步,然后抬手,握住了明湘的手——连带着那管玉箫一起。   从一旁侍从的角度来看,仿佛皇帝只是抬手去碰郡主手中的玉箫。   作者有话说:   明天4000+ 第73章   “桓明达!”   桓悦是个非常聪明, 且有分寸的人。   他的手柔柔覆上明湘指间,轻的像一阵三春时节倏然掠过窗前的清风,又像是一片行过天际的云, 柔声道:“这是婶母留下的吗?”   “是。”明湘低头看着玉箫, “我年幼时,母妃有时会吹箫给我听,你也听过,忘记了吗?”   桓悦一怔。   他下意识回想, 模糊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过——   “我记得婶母那管箫似乎是翡翠的?”   明湘瞟他一眼,平静道:“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不止一管箫。”   桓悦一噎,不知怎么的,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那管翡翠箫,我后来怎么没见过了?”   “……”   刹那间桓悦确信自己听见了明湘一声轻哼, 紧接着湘平郡主干脆利落一甩手, 甩开了桓悦, 随手将那管玉箫放进案上的茶白锦匣里。   桓悦意识到自己方才无意间一句询问惹恼了明湘,无声地停顿两秒钟试图反思己身,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在翡翠箫消失之谜中扮演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角色。   桓悦简直无比冤枉。   明湘亭亭立在书案之侧,负手垂头看着案上的一卷卷宗。她似乎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之侧, 都能从容地做自己的事, 完全不考虑身后想破头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桓悦。   “……皇姐。”桓悦不得不绕了半圈,探头挡住明湘的视线,“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明湘眼波一转, 似有无限光彩, 她目光落在桓悦的脸上, 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桓悦双手合十,露出个祈求的神态。他做出这副神情来也不显得古怪,反而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最擅长通过露出自己可怜可爱的一面来博取明湘的欢心怜惜。   不得不说,这一招老套但好用。   明湘终于大发慈悲开口提示他:“你记不记得你和桓明达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   桓明达是废魏王世子的名字。   从年纪上来算,他是桓悦和明湘的堂兄。随着废魏王及其子嗣均被移除玉牒,赐死府中,他其实已经不能算是桓氏皇族的一份子,不过明湘习惯了这样称呼,也就没刻意去改。   桓悦扬眉。   他是东宫的嫡子,生来便是太孙,自幼受的是最精心最严格的教导,一举一动从无失措。当初先帝还在时,也曾经称赞桓悦,说他极像他的父亲——先帝最爱的嫡长子。   在他一言一行皆为懿范,从来没有污点的履历中,如果一定要说闹出过什么错处,那就是他和桓明达那一次正面冲突。   确切的来说,桓悦当时打的并不是桓明达,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废魏王嫡次子,桓明恪。   那是父王和母妃相继故去的半年之后,桓悦与诸皇子皇孙一同在东阁中读书。东阁中的皇子皇孙年纪都小,还不到能够很好掩饰自己喜恶的年龄,而桓悦理所当然就成了那个众矢之的。   事实上先帝对他很是宠爱,一半源于桓悦嫡长孙的身份,一半源于先帝对爱子早逝的伤怀。这份宠爱使得他凌驾于诸位皇子皇孙之上,显得那样特别。   与桓悦年纪相仿的皇子们还好,生母大多出身不高,即使心中艳羡,也绝不敢和住在东宫中的皇太孙冲突。然而太子薨逝后,魏王身为诸皇子中年纪与实力最为出众的那个,顿时崭露头角,一飞冲天。   太孙年纪幼小,东宫人心不稳。反观魏王年富力强又有雄心,正是谋从龙之功的绝好人选,大批朝臣随风倒向了炙手可热的魏王,使得魏王气焰更加嚣张。   事实上魏王气焰嚣张,不是他过分自信,而是当时先帝确实在年幼的太孙和壮年的儿子之间摇摆不定。这份隐晦的摇摆能被魏王感受到,自然也能被日日和先帝相见、时常被先帝抱在膝上嘘寒问暖的桓悦感受到。   明湘比桓悦大三岁,桓明达比明湘还大一点,他已经知道隐藏自己的得意与欣喜,然而他的弟弟桓明恪还不满七岁,只学到了父亲与兄长的骄慢,还没来得及学到父兄的本领。   同样对皇祖父的偏爱心存不满,其他皇孙都能忍,偏桓明恪不能。   桓悦已经记不住他和桓明恪那场冲突最初的导火索是什么,只记得桓明恪一句满是恶意的童言将他的怒气推上了最高峰。   ——“你父王已经死了,看谁还能给你撑腰!”   两位金尊玉贵的皇孙扭打起来的时候,正值东阁散学,伴读们走得七七八八,桓悦这边只剩下赵珂,桓明恪的两位伴读却都知道他是个霸王脾气,桓明恪不走谁也不敢走。   伴读们迅速加入战场,总算他们年纪虽小还有最后的理智,没人敢去殴打皇孙,赵珂以一敌二被打的很惨,桓悦和桓明恪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景象对于侍从来说简直可怖,没人敢硬生生把两位扭打在一起的皇孙从中间撕开,但更不敢放任他们继续打下去——两位皇孙破了一点油皮,他们这些奴才就得提着头去请罪。   好消息是,东阁隔壁就是年长一点的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弘文阁。弘文阁也刚刚散学,而收拾书本准备离去的皇孙中,就有桓明恪的亲兄长桓明达,以及唯一能在弘文阁中读书的皇孙女、太孙最亲近的堂姐湘平郡主。   几个机灵的侍从狂奔去隔壁求援,正逢明湘和桓明达相看两生厌地各自从弘文阁门口走出来,闻言大惊失色拔腿狂奔。桓明达跑得更快,明湘那时身体不好,无论如何跑不过桓明达的速度,等她气喘吁吁地冲进东阁庭院中时,只见桓明达一手一个撕开扭打的桓悦和桓明恪,厉声道:“兄弟动手成何体统!”   桓明恪脸肿的像个猪头,反应倒是很快,一手几乎要戳到桓悦脸上去:“大哥,是他先打我的!”   明湘转眼一看桓悦满身狼狈的模样,顿时心疼坏了,再看一眼旁边鼻血流的像个喷泉的赵珂,一边令人去请太医,一边啪一巴掌把桓明恪的手拍了下去:“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桓明达对自己的亲弟弟倒是真的疼爱,顿时大为恼怒:“我知道湘平你偏心阿悦,但阿悦把明恪打成这样,孰是孰非还要到皇祖父面前说个清楚分明,你和明恪一个小孩子计较细枝末节做什么?”   “人无礼不生,国无礼不宁!桓明恪毫无礼数,这是你教出来的吗?”明湘厉声道,“阿悦还没开口,你上来先给他定罪是做什么?太孙的罪,轮得到你一个王世子来定吗?就是你不说,我也要先到皇祖父面前说清楚!”   她丝毫不问桓悦孰是孰非,坚信桓悦绝不会是错处更大的那个。桓明达被她吼得一愣,反而信心少了三分——他弟弟的脾气他也清楚,就算先动手的是桓悦,谁先挑事还真不好说。   桓明达没了底气,明湘就更有底气了。正逢太医一路小跑急急赶来,明湘先把狼狈的桓悦拉过去让太医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又把鼻血勉强止住的赵珂拉过来。   “明恪也伤着了。”桓明达在背后不满,“怎么能让朝臣之子排在皇孙前面?”   明湘那时候年轻其实也不大,还没修炼出后来八风不动的沉稳,身体不好不妨碍她阴阳怪气:“原来魏王世子有功夫和我争执,没空管自己弟弟的死活,魏王府的手足情深,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太医是我命人请来的,桓明达,你是亲王世子,我也是天家郡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桓明达简直要被明湘气疯了:“桓明湘,我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如果再敢攀扯整个魏王府,就算到皇祖父面前,我也不对你客气!”   明湘还以冷笑:“你当我怕你吗?”   一行人吵到了文德殿里,先帝面前。   去的路上,明湘找了个机会问桓悦事情的前因后果,桓悦话一说完,明湘就明白,先帝肯定会站在东宫这一边。   因为先动手的虽然是桓悦,但根据桓悦的说法,桓明恪先出口辱及了他的父母。   在场的只有桓悦与桓明恪的伴读及侍从,谁的证词都不足以取信众人。那么归根结底,这场争执的结果看得是圣心。   换句话说,先帝更愿意相信谁,谁就赢了。   先帝生平最疼爱昭贤皇后所生二子,尤其是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堪称要星星不给月亮,当然,太子也当得起先帝这份宠爱,否则太子病逝后,先帝也不会如此悲痛了。   桓明恪出口辱及薨逝的太子,这简直就是先帝的死穴。   先帝皇孙众多,人都不一定记得全。能在先帝心里占据些许分量的,除了桓悦这个太子嫡出的独苗太孙,剩下的就必须占个长了。   长,指桓明达这种,年纪稍大些,先帝头几个出生的孙子。   桓明达算是长,桓明恪可不算,因此尽管和桓明达一母同胞,但先帝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这个小皇孙,自然也就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如果把桓悦和桓明恪放在一起比较,先帝怕是想都不用想就会选择桓悦。   明湘不屑地瞥了一眼另一边怒气冲冲的桓明达兄弟,心想真是亲兄弟,要蠢一起蠢。   果不其然,先帝在听他们各自把话说完之后,先是疾言厉色训斥桓悦不该对兄弟动手,紧接着话锋一转,千百倍的怒火倾泻在桓明达兄弟二人身上,主要集中在挑起事端的桓明恪本人身上。   先帝盛怒之下还记得太孙功课要紧,责罚桓悦的方式是给桓悦功课翻了一倍,还要在一个月内抄写三遍礼记交上来;对桓明恪先帝就不在意功课了,直接令他回府自省。   这个责罚可就太重了,历来各皇子嫡子入宫读书,是极大的恩典。先帝令桓明恪回府自省,却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相当于剥夺了他入宫读书的资格,将来能不能回东阁读书就看皇帝心情了。   “……我就记得这么多了。”桓悦双手一摊,疑惑道,“后来如果说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我们跟魏王父子的关系变得更差了,不过后来大家年纪大了点,都知道装一装了,也没再冲突过——不会是皇姐你私下去找桓明达赔礼道歉,把那管箫送给他了吧!”   “当然没有。”明湘哂笑,“我像是会轻易对旁人低头的模样吗?”   桓悦当然知道明湘不是这个脾气,但他实在想不通除此之外那管翡翠箫还有什么消失的方式了。   明湘冷哼一声。   “桓明达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第二天回过神来知道吃了大亏,私底下要给你使绊子。”   桓明达年少时脑子不好使,一开始以为皇祖父没罚桓明恪功课和抄书是好事,喜气洋洋回府,被魏王抓过来提着耳朵一顿教训,才反应过来这是吃了大亏。   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奉行有仇就报死活忍不住的行事准则,第二日就谋划着给桓悦和赵珂使绊子,具体执行方案是在桓悦练字练废的纸中掺杂进写着对皇祖父怨怼之语的纸团,然后找机会‘发现’这件事。   不得不说,桓明达脑子不聪明,行事倒是很毒辣。可惜他执行能力跟不上毒辣的想法,实施到中途被明湘当场抓获。   她原本想扭送桓明达到先帝面前,然而桓明达的侍从反应很快,当场把纸团吞了。   明湘:“……”   桓明达一开始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见侍从把纸团吞了,先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开始得意洋洋:“湘平你匆匆忙忙过来干什么,瞧你走的快点就要喘,正该老老实实躺在凝和殿里绣花,偏要来弘文阁读书。”   吓出一身冷汗的不止桓明达,还有明湘。   她正勉力压下怒气,只听桓明达得意过了头,说道:“……安王叔在时,威名赫赫,湘平你却全然不像他的女儿……”   这句话瞬间精准踩中了明湘内心深处最忌讳的那个点。   她外表镇定,谁也想不到实际上顷刻间怒火已经彻底冲昏了她的头脑。   “桓,明,达。”   明湘一字一顿地道。   桓明达还没有意识到危险近在眼前,得意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收起。   乐乃君子六艺之一,弘文阁上午刚上完音律课,明湘袖中还放着她从母妃那里拿的一管翡翠箫。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明湘表情平静地反手抽出袖袋里的箫,往前一步拨开桓明达身侧侍从,速度敏捷,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先天体弱。   砰!   那管清透碧绿的翡翠箫,重重砸在了桓明达头上。   作者有话说:   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荀子 第74章   “你以为自己在酒楼听说书吗?”   砰!砰!砰!   明湘干脆利落连敲三记, 动作迅疾如风,下手毫不容情,和她一向弱不禁风的形象大相径庭。以至于桓明达和他的侍从还没来得及反应, 明湘已经收回了手。   短暂的死寂中, 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响打破了这片寂静。   质地清透柔薄的翡翠箫禁不住磕碰,在明湘的用力敲击下终于承受不住,碎裂开来。   这一声轻微的裂响终于唤醒了愣在原地的桓明达,魏王世子自幼不说千娇百宠, 也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从来没有结结实实挨过打,还是打头这个极具羞辱的方式!   他当场双眼冒火牙关咬紧,恨不得扑上来打人。然而下一秒只见明湘身体摇晃几下,往后踉跄一步,软软摔了下去。   “郡主!郡主!”   湘平郡主的随侍在桓明达挨打时呆若木鸡, 现在却敏捷如一只只兔子, 哗啦一声涌了上来将明湘团团围住, 根本没给桓明达冲上来动手的机会。   桓明达汹涌的怒火只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你装什么!”他勉强定了定神, 呵斥道,“桓明湘,你竟敢打我, 你, 你……”   他气得几乎要开始胡言乱语,头顶被打的地方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作痛,突突直跳。抬手一摸, 摸到了一个崭新出炉的大包。   没人理会他。   “郡主晕过去了!”围着湘平郡主的宫人中,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线格外凄切响亮, 桓明达隐约记得她是湘平郡主身边的大宫女,似乎叫做琳琅。   琳琅悲切地喊道:“快去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面对此情此景,桓明达身边的侍从也不由得面露犹疑之色,询问地望向桓明达。   “……”桓明达牙关一咬,低声骂了一句,紧接着直接把宽阔的双袖一挽,气势汹汹杀了过去:“桓明湘!你少给我装相!今天你就算装死也没用!我非要把你……”   桓明达话音掷地有声,行动间威风赫赫,就要杀过去将‘意图装死逃避罪责’的湘平郡主拽起来。   昨日在文德殿上,桓明达亲眼看见本来气势汹汹和他争吵的桓明湘在皇祖父面前瞬间变成了温柔婉转的水莲花,变脸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因此桓明达根本就不信桓明湘说晕就晕,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再度怒发冲冠。   ——他堂堂魏王世子,居然被个女流之辈打了?   湘平郡主身边的侍从全都是宫女,年纪普遍偏小,根本拦不住气势汹汹的桓明达。   咔嚓一声,混乱中不知是谁踩碎了地上翡翠箫的碎片,紧接着一声厉喝从不远处传来:“都住手!”   这个‘都住手’的对象其实只指向一个人。   桓明达僵硬回首,动作缓慢到了能听清自己脖颈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一只手还悬在半空中。   明黄的龙袍撞入眼帘,先帝面无表情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大批宫人。   “皇祖父……”桓明达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紧接着突然惊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孙,孙儿拜见皇祖父!”   一边是气焰嚣张疑似正在‘行凶’、昨日他的同胞弟弟才因冒犯先太子受责的魏王世子;一边是软软靠在宫人怀里的湘平郡主。先帝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桓明达别的不行,总算还会看脸色,当即用力辩白,声称湘平郡主抡起箫猛砸他的头,随后装晕,自己还没来得及找她算账——地上那堆碎片和他头上的包就是铁证啊!   先帝面色沉沉:“哦?是吗?”   他转向明湘:“湘平怎么样了,太医呢?”   琳琅开口回禀太医还未到,话说了一半就被按捺不住的魏王世子再度打断:“皇祖父,湘平她根本就是装的!”   倒在宫女怀里的明湘突然睫毛闪动两下,她按住心口深深地喘了口气,踉跄着直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皇祖父,孙儿确实动手打了桓明达。”   其实按理来说桓明达是明湘的堂兄,明湘不能直呼他的大名。然而这一刻桓明达反倒愣住了,没来得及揪住这一点穷追猛打——她怎么敢直接承认呢?   明湘是在抓了桓明达现行之后愤而动手的,当时四周并无旁人,只有二人各自的侍从,再度陷入了与昨日冲突相同的局面。   简而言之,全看皇帝信谁。   论起圣心来,桓明达没把握赢过明湘,故而他抢先一步开口指证,就是为了抢占先机。   然而明湘现在坦然一口应下,倒显得他心胸狭窄了。   他愣住的那一刹那,明湘已经抬起脸来,面颊苍白如雪,稚气与秀丽并存的面容上,泪水滚滚而下。   “孙儿不该对堂兄动手,可是皇祖父,桓明达心胸狭窄,因昨日之事记恨孙儿也就罢了,却还辱及父王,身为人女坐视先父受辱,岂非禽兽之行?”   那一瞬间,桓明达感觉这番说辞十分熟悉。   ——是了,昨天在文德殿里桓明湘哭诉时,用的就是这套说辞。   他当场感觉大为荒谬。   明湘伏地啜泣。   她哭起来像一朵被雨打湿的苍白梨花,年岁尚小身量不足,教人看见便觉得不忍。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明湘唇角微挑,心中冷冷一哂:   桓明达这个蠢货。   明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她从来不过分自负,更不轻易看低别人,哪怕对方远比她弱小。   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明湘都从不肯看低,更遑论她此刻面对的是皇帝。   她的母妃柳饮冰在南朝时曾经是采莲司正使陆彧的侍妾,陆彧身为采莲司正使,府中的严密程度非常人可以想象,几乎上上下下遍布眼线。上至陆彧妻妾,下至最低等的粗使奴婢,只要陆彧愿意,他可以轻易得知每一个人、每一时刻说了做了什么。   由于陆彧带来的阴影太深,柳饮冰的警惕甚至到了有些过头的地步。明湘受她言传身教,自然不遑多让。   明湘之所以一口承认,是因为她根本不认为她的谎言能瞒过先帝的眼睛。甚至于她或桓明达身边的侍从中,就有先帝的耳目。   是以她不能说谎,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真话。   她们母女的立身之本就是先帝的偏爱,明湘赌不起,至少现在赌不起。   但她不能直接一口咬定桓明达意图陷害太孙,纸条已经吞下去了,物证已经被毁,一个弄不好就成了诬陷。   因此,明湘决定有选择性的说实话。   桓明达话中对她父亲有不敬之语是真的,尽管一切冲突的起因并非因此。   最不怕查证的话是真话,即使是有选择性的真话。   “然后呢?”桓悦下意识追问。   明湘眼风冷冷地扫他一眼:“你以为自己在酒楼里听说书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4000+ 第75章   明湘有刹那间的失神。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明湘短暂地回忆了片刻。   她自幼擅长揣摩圣心, 说的好听是善于察言观色,说的难听就是逢迎媚上。但事实上,这确实很有用。   论起讨先帝的欢心, 明湘认第二, 没人敢认第一。   所以,她怎么可能输给桓明达呢?   这场闹剧的结果最终以先帝叫来魏王训斥一顿为结尾。桓明达和桓明恪兄弟二人连续两日惹出事端,无论如何魏王一个教子不力总是跑不了的。   那时无论是魏王还是桓明达,实际上都没有将明湘放在眼中。因此即使桓明达被桓明湘摆了一道, 魏王还是对明湘表现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大度。   他命魏王妃进宫探望柳饮冰与明湘,送上厚礼聊表歉意,试图用友好的态度一笔抹平明湘与桓明达之间的争端。   他们把柳饮冰母女看得太浅,把明湘对皇太孙的倾力维护当做一种天真浅薄的孩童情谊,却从没想过,这对毫无依靠、只靠着帝王怜惜过活的母女, 居然有亲自坐上赌桌豪赌一把的魄力。   明湘露出个柔和且怅然的笑来。   她想:她这一生所有的运气与机遇, 都是母妃给的。   母妃拉着她的手, 带她豪赌一把,然而到了收割成功果实的时候, 母妃却已经不在了。   “真遗憾啊。”明湘想。   桓悦留意到了明湘这短暂的失神。他不用猜就知道,明湘一定是又开始怀念武安王妃了。   明湘自己或许不知道,桓悦却很清楚:每当她想起她的母妃时, 面上都会露出一种似有无限怀念的柔和神态来。   这种神态当然也很美, 但桓悦不喜欢。   他总觉得皇姐是不开心的。   于是桓悦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只天真活泼的小狐狸, 仿佛无论有什么心事, 只要看见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 都会烟消云散了。   “皇姐。”他快乐道,“你猜猜我今天特意出宫一趟,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明湘的注意力果然成功转移,她瞥了一眼神采飞扬的桓悦,终于展颜:“我猜猜……嗯,是长兴侯的婚事定了?”   桓悦愕然,这次是真的震惊,而非装出来讨明湘欢心的了:“……皇姐怎么猜出来的?”   明湘眼梢一挑,瞟他一眼:“我听说南边又有动静了。”   南边又有动静,说明南北对峙的局势更加险峻,战事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了。而大晋支撑不起南北同时作战,如果和南齐不得不打,那么就绝对不能给北边的乌戎任何机会。   长兴侯府世代镇守宣化,宁斐回京述职两三个月已经是极限,他该回去了。在他回宣化之前,婚事是一定要定下来的。   桓悦张了张口,一手按在额间,无奈的轻轻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姐,我确实想跟皇姐说长兴侯的婚事,要是没问题,我回宫就下旨了——皇姐觉得,周锦荣的女儿怎么样?”   明湘心里对朝臣有一本账,几乎立刻就想了起来:“哦,大理寺少卿周锦荣的女儿?我恍惚记得,他的嫡长子娶的是王知的小女儿?”   桓悦点头:“是,周锦荣的妹妹是王知的夫人,亲上加亲。”   丽嘉   明湘对周锦荣的印象其实不深,倒是户部尚书王知一把年纪热爱交际,她跟王知还更熟一点。   明湘沉吟片刻:“我倒没什么问题,不过婚事不是我的婚事,你不问长兴侯,为什么反而先问我?”   桓悦立刻道:“那方才我让皇姐猜的时候,为什么皇姐立刻就猜到我是为了长兴侯的婚事来的?”   二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哑口无言,相对失笑。   “其实长兴侯的婚事不要紧。”桓悦道,“我今日来,主要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牵起明湘的手,分开明湘的手指,和她十指相扣,柔和地望着明湘,道:“钦天监算好了时间,七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正宜将嘉州柳氏的灵牌迁入镇国公府。”   明湘顿了顿,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少年帝王的手修长细腻,同时又因为长期握笔写字、习练弓马,指掌间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握着明湘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直弄得明湘想要抽出手,却又停住了动作,极其柔和地一把将她的手指拢住。   桓悦望着明湘的眼睛,那双桓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习惯性地微微弯着,显得温柔而快乐:“皇姐不是想加一个灵牌进去吗?我想了个办法。”   明湘一怔,旋即会意,桓悦指的是她想将‘桓明湘’的灵牌加进去。当时明湘提出此事时,桓悦一口否定,表现得极为不愿,只说他来想办法,现在看来,桓悦是真的有所打算。   明湘问:“你准备怎么做?”   桓悦的指尖抚上了明湘的手腕,有意无意地搭在了明湘的脉门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鲜活的脉搏跳动。他轻声道:“我觉得永乐是个好地方,皇姐喜不喜欢?”   永乐县,是定州以南,襄州北缘的一个县,地理位置其实平平,然而永乐县却极为富裕,民风更是出了名的安定祥和,历任永乐县令只要在任上无过,前程都很光明。   这是因为,太、祖皇帝发迹之前,一直居住在永乐,桓氏皇族祖籍便是此地。   永乐县是真真正正的龙兴之地,对桓氏皇族而言地位天然不同。   以明湘的聪慧,早在桓悦开口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   “我想改封皇姐为永乐郡主。”桓悦道。   明湘失笑。   她说:“好啊。”   桓悦改封她为永乐郡主,就相当于从根本上把‘桓明湘’与‘湘平郡主’的关系断开了。明湘知道,她无法舍弃‘桓明湘’这个名字,但先帝亲封的湘平郡主这个封号却是可以改变的。   桓悦的想法真是简单而直白。明湘想——湘平郡主的灵位,和永乐郡主桓明湘有什么关系?   “灵牌上就不要写名字了。”桓悦轻轻摇晃明湘的手,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到时候悄悄放进去。”   他留意着明湘的神情,动作情不自禁地放得更轻了。然而明湘只是看了桓悦一眼,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失笑:“你把我当成纸糊的人了吗?”   明湘知道衡思对她一向小心,不过她显然不愿桓悦真的把她看得纸糊雪砌一般娇弱。   桓悦动作一顿。   他握明湘的力道忽然稍微大了一点,一手抬起来掌心向外招了招,是个驱赶的姿态。   明湘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下意识道:“别!”   桓悦往日对明湘百依百顺,这一次却笑吟吟地央求:“皇姐不心疼心疼我吗?”   明湘挑起眉梢:“为什么要心疼你?”   桓悦露出了狐狸般狡黠的神情:“那我求求皇姐好吗?”   明湘一哽。   她余光瞥见侍从们犹豫的神情。   郡主府的侍从一向事事以明湘为先,明湘不许,即使是桓悦发话他们也不会奉命。然而当着皇帝的面视旨意如无物总是不太好的,于是他们不禁有些犹疑。   面前,桓悦还在软声央求她,丝毫没有半点帝王的模样,仍然和小时候跟在她后面的雪团子一模一样。   明湘心里叹了口气。   幼时那个仰着头天真烂漫唤她皇姐的小太孙,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不过她竟然也不讨厌这样的桓悦。   明湘在心里暗自反思,开始疑惑自己到底是怎么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终于还是顺从了桓悦的意思,抬手朝外挥了挥,示意侍从们退出去。   最后一个退出去的梅酝照旧贴心地反手关好了门,门扉合拢的瞬间,桓悦一手拢在明湘身后垂落的如云的乌发之间,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和以往相比显得过分急迫,贴上来的唇舌柔软湿润却强硬,顷刻间明湘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抬手去推桓悦的肩膀,下一刻桓悦的另一只手已经探入她垂落的广袖中,握住那一截暴露在空气中的、雪白的小臂轻轻揉按,动作温柔而暧昧。   明湘有刹那间的失神。   恍惚间她听见桓悦在她耳畔呢喃着低声问:“皇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宫去住,我出宫一趟不容易,皇姐又不肯常常回宫去看我。”   明湘心想我不回宫你都能跑出宫来找我,回了宫岂不是一日也清净不下来?   “皇姐?”   听不到明湘的回答,桓悦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柔哑缱绻:“皇姐怎么不答话?”   明湘挣扎着仰头避开,感觉唇瓣发热,想也知道肯定已经红肿起来了。她咳了一声,本来想断然一哂拒绝,话到嘴边却变了。   她不回去住,衡思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出宫来找她。少年皇帝的警惕性似乎全然没用在自己身上,颇有种刀山火海也敢闯的勇敢。   南北局势愈发紧张,谁知道京中还有多少采莲司的探子,会不会孤注一掷行刺圣驾。   念头一闪即逝,明湘道:“再过几日。”   桓悦笑了起来:“皇姐说话要作数。”   “我回宫之前你不准再出宫来了。”明湘告诫道。   “好。”桓悦一口应下。他看得出明湘态度认真,于是应答也很认真。   下一刻,桓悦再度低头,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章好卡,实在写不完了,明天补上,鞠躬~ 第76章   因为我贪恋权势地位。   大理寺少卿周锦荣有五个女儿, 都养在正妻刘氏膝下,一视同仁教养长大,陆陆续续嫁出去了四个, 无论长幼嫡庶都是精心挑选的婚事, 在京中声名不错。   桓悦想要赐婚给宁斐的是周锦荣的小女儿,正妻刘氏所生,芳龄十五。赵夫人和福容大长公主尽心竭力千挑万选,恨不得拿篦子把京中适龄未嫁的姑娘一个个篦一遍, 好不容易挑出来十个候选人,在这十个里面再优中选优,最合适的当属周五小姐。   赐婚是施恩之举,如果被赐婚的双方都不甘不愿,那就施恩不成反生怨了。是以在桓悦下旨赐婚之前,先给两家各自透了个风声, 意思是让他们先私底下相看一下, 要是实在不愿意, 还来得及更改。   周五小姐闺名芳意,是个身量颀长、丰润秀丽的少女。宁斐的母亲从周家回来, 言辞之中很是满意,又有些犹豫:“我看周夫人极疼爱小女儿,会不会舍不得她嫁到宣化?”   宁斐笑了笑, 安抚母亲:“周五小姐是皇上命赵夫人和大长公主一同挑选出来的, 赵夫人与大长公主寻访的时候,难道会一点风声也不跟周家透露吗?”   皇帝给他赐婚为的是施恩而非结仇,肯定不会存心凑一对怨侣——相反, 宁斐和他未来的夫人琴瑟和谐, 才是一段佳话呢。   既然周芳意的名字能被赵夫人和福容大长公主递到皇帝面前, 甚至还能被最后挑出来推荐给他,说明周芳意各方面肯定是最合适的一个。   周芳意漂亮,但京城中的贵女大都相貌秀丽,想找个歪瓜裂枣的官宦小姐也难;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其他候选人中肯定有比周芳意家世更好的。周五小姐又不像她上面几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一样,在闺中就有才名。   这说明周五小姐肯定在其他方面有个长处,足以让她在家世更好、容貌更美、才名更盛的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   宁斐想: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大概是性情了。   长兴侯老夫人——宁斐的母亲私下派人出去打探,又请了自己没嫁去宣化之前的手帕交过来做客,她的手帕交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在京城中很有些资历。   “是了,芳意那丫头我听过。”手帕交点头道,“她二姐姐是我娘家侄女的大嫂,听我侄女提过,她嫂子是府里上下交口称赞的贤惠得体,周家的家教也不错——周家的孩子不论嫡庶,一律不准婢妾养着,都是放在正房太太面前亲自教养出来,一手寻的婚事,不比那些婢妾养的上不得台面。”   长兴侯老夫人顿了顿。   已经死了的老长兴侯年轻时也有两房妾室,几个庶子庶女,她从来不愿理会。嘴上说着是不忍拆散人家亲生的母子,实际上长兴侯老夫人自己心里清楚,她是不愿意看着丈夫和别人生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从来没教养过那几个庶子庶女,到了年纪在朔州和宣化给他们说了亲事,做的让人挑不出错。然而到了自己亲生的一双儿女要成婚时,老夫人立刻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风风火火带着女儿上京城来,指望给儿子娶个京城大家闺秀,女儿嫁个京中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   手帕交无心一说,老夫人感觉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   但很快她就把这点不舒服抛到了脑后——再来一次,她还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做法。   就为了那么一个贤德的名声,十几年忍着难受看着别人的孩子在她眼皮底下晃,老夫人觉得她做不到。   反正她不稀罕别人口中的‘好名声’,忍气吞声赚来的好名声,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还要分已经死了的丈夫一半,还要泽被到宁家所有嫡庶子女头上。   谁爱要谁要吧。老夫人心想。   她很快打叠了精神,又追问起周家上下的事来。   周五小姐不愧是赵夫人和福容大长公主合计出来的人选,长兴侯老夫人问过一圈,本来对周五小姐的喜爱又涨了不少——宁斐猜得没错,周五小姐的性情确实很好,行事得体,温和大方。而且周家有五个女儿,周少卿和周夫人就不会硬要强求小女儿嫁在京中,而更关心小女儿嫁的好不好。   周家那边也很快给了答复,对长兴侯很是满意。长兴侯是开国时起代代相传的爵位,子孙只要不犯大错,永远都能顶着个爵位,最差也有口饭吃,这一点比没有爵位的文官要强——后代不争气的话,哪怕官至中枢,过个两代也就又变成白身了。但勋贵的爵位不同,哪怕后代不大争气,只要不被夺爵,出一个有本事的立刻就能重新复起。   周夫人不舍得小女儿是真的,希望小女儿好也是真的。嫁到宣化虽然远了点,但那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啊!何况俗话说穷文富武,宣化远归远,总不会让长兴侯夫人吃沙子。   于是没过两日,宫中就降下旨意,正式为长兴侯和周五小姐赐婚。当然,从赐婚到正式成婚,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只能宁斐先返回宣化,再慢慢操办下一步。   日子似乎一下子就赶得很急,倒不是桓悦迫不及待地想把长兴侯赶出京城,他想赶的另有其人。   前礼部尚书,现左都御史,陈靖。   不对,应该说,挂了个半虚不虚的左都御史头衔的,陈靖。   陈靖原本还想着挑几个族中的女儿送进宫去,徽宁四年眼看过半,奏请皇上立后的呼声依旧高涨,皇帝很难拖到天荒地老去,迟早要立后的。   他心里蠢蠢欲动生出了幻想:后位落不到云州学派头上,家中出个贵妃也行啊。   历朝历代的太子,又不一定都是中宫嫡出的。   皇帝尚未大婚,陈靖已经在心里试图给皇帝预定一个太子。然而得知自己要去往朔州的消息之后,陈靖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   他只想留在京城,哪个六部尚书、七卿之一愿意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出京城到边关提督军务吃沙子?倒过来还差不多,先提督军务,做出成绩再升入京城当尚书进内阁,这才是正经的出头之路。   陈靖一把年纪开始倒着走官途,心里不梗才怪。然而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打叠行装准备上路。   临行前,他又来拜访师兄叶问石。   陈靖来之前,叶问石在书房见自己的孙女叶臻。   叶问石膝下儿孙不少,孙子孙女成群。但是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叫到外院书房来说话的,只有孙女叶臻。   “皇上下旨,把大理寺少卿的小女儿赐婚给长兴侯了。”   叶问石淡淡道。   他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为过,朝中的、内阁的、云州学派的,无数纷杂的事务压在他的肩头,然而那双苍老的眼睛依然清明稳定。他的眼睛还注视着案上的书册,口中却在对叶臻说话。   叶臻道:“孙女知道。”   她的声音像溪底石上缓缓流过的溪水,平稳好听不卑不亢。   叶问石道:“我本来是想将你许给他的,但你坚持不愿,可遗憾吗?”   叶臻应道:“孙女没有遗憾。”   这对祖孙之间的对话仿佛上官与下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多说。   叶问石点了点头,什么话也不说,继续埋首于书页之中,仿佛忘记了叶臻还站在那里。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叶臻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祖父。”她说,“孙女不想议婚。”   叶问石看也不看她,只道:“你不是不想议婚,是不想和旁人议婚。”   这是个肯定的语气了。   叶臻坦然承认:“是,孙女不想嫁给别人,只愿入宫。”   叶问石淡淡道:“入宫之事你不要想了。”   “为什么?”纵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叶臻仍然很不甘心地反问祖父,“孙女并不是一定求皇后之位,只要能入宫……”   这话说的可就太露骨了,传出去简直像是叶家的小姐半点颜面也不要,一心巴望入宫,宁可入宫去做妾妇。换做任何一个有些体面的官宦人家,听到女儿说出这样不顾颜面的言辞,都会立刻训斥。   叶问石却没有动怒,他平静道:“是我之过,不该给你入宫为后的希望,以至于你如今耿耿于怀。”   叶臻一手压住裙幅,端端正正跪了下来:“孙女怎能怨怪祖父,是孙女自己的野望——祖父,以孙女的资质,难道担不起一个妃嫔主位吗?”   她的身份连皇后都做得,怎么可能担不起一个妃嫔主位?事实上在叶臻眼里,做不得皇后确实让她不甘心,却不足以让她灰心失望。   在叶臻眼里,不管皇后是谁,是朱华也好、弘嘉郡主也好,只要她能够入宫就够了。   她等得起、熬得起、争得起,她有自信,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胜过她。   叶问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问:“你为什么一定想要入宫?”   叶臻想也不想,立刻回答出了那个早就深埋在她心底的答案。   “因为我贪恋权势地位。”   她天性喜爱泼天的富贵权势,想要高居云端的地位。对于叶臻来说,身为一个女儿家,想要这些最好最快的办法,一是投胎,二是嫁人。   很显然,她投胎投的不错。但首辅孙女的地位虽然尊贵,却没有她想要的那么尊贵。   闺阁中的女儿家,说白了就是富贵闲人,要想说话管用、想更多权势,就得等嫁了人,做了别人的妻子,才能正正经经当起家,从丈夫手中分些权势。   天底下哪里有比皇帝更尊贵的丈夫呢?   叶臻想:她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等对方资历功勋攒够,父亲叔伯退下,真正能说一不二的时候,至少也要熬到三四十岁。到那时候,她要等多少年?要耗竭多少心血,花费多少力气?   如果她入宫就不一样了。   能做皇后固然好,做不了皇后,只要她能生育皇子,能分掌一部分宫权,能得到皇帝的喜爱,就能通过影响皇帝、扶植儿子分走属于他们的权力。   她想入宫。   坐在皇位上的是少年君主固然好,但哪怕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个庸庸碌碌的蠢货,只要他是皇帝,那就够了。   叶臻不在乎自己嫁给谁,她只在乎自己能分享到的权势。   清流是很忌讳把这些话摆到明面上来说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表现出来的一定要清高。但叶臻不怕祖父责骂她,她心里清楚,祖父对她另眼相看,恰恰是因为她有野心。   叶问石笑了笑,突然咳嗽了两声。   他说:“可惜了。”   叶臻听见叶问石说:“皇上或许会选出身云州一派的妃嫔入宫,但不会是叶家女。”   叶臻一下子就明白了叶问石的意思,她问:“是因为……朝局吗?”   叶问石赞许地点头。   那一瞬间叶臻几乎想要落泪,愿景被彻底打破的悲哀浮上心头。耳边传来祖父的声音:“如今的朝局形式越发严峻,你姓叶,这就是你入宫最大的阻碍。”   他停顿片刻,问:“臻儿,你有怨吗?”   叶臻的睫毛一闪,将眼底的泪意压了下去。   她很快开口摇头,声音是压抑之后的稳定:“孙女顶着这个姓氏,享受了十六年的富贵,哪里能有好处坦然享受,一有不顺心,就反过来心生怨恨呢?那样做的话,岂非品行卑劣之辈?”   她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孙女只怨自己没有托生成一个男儿。”   假如她是首辅的孙儿而非孙女,哪里还需要执着于入宫呢?更不必一心想要分享丈夫的权势,她自己就可以入朝。   “如果你是个男儿。”叶问石淡淡道,“只会让我更加可惜。”   叶臻一愣,惊讶抬头。   叶问石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恚怒,只是很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很多人说,我坚持不肯退下来,是因为我的儿孙不成器,错了。”   他道:“叶家下一代,不需要才华出众的继承人。”   叶臻愣愣地看着叶问石,不明白他的意思。   叶问石却没有多说的意思,道:“你不想立刻议婚,我不会勉强你,但对你来说,议婚越早,你的选择就越多。”   那一刻叶臻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了一种极为不祥的意味,然而叶问石不待她询问,已经抬手朝她挥了挥。   手心向内,手背朝外,是个示意她离去的动作。   “祖父……”叶臻唤了一声。   叶问石再度挥手,显然半个字也不打算多说。   叶臻所有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她短暂停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退了出去。 第77章   “怎么,像我?”   叶臻退出外院书房之后, 陈靖正好被侍从引了进来。   新任左都御史、朔州军务提督重重坐在椅子里,平静的神色龟裂成焦躁:“师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叶问石没有答话, 陈靖也不需要对方答话。他深吸一口气, 想继续说什么,却最终露出了颓然的神色。   “皇上真急啊,这是迫不及待要我离京。”陈靖重重叹了口气,言语中的不甘几乎要满溢出来, “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咱们云州学派,倒真成了皇上心里的刺了!”   叶问石眉峰一蹙,本想阻止陈靖,转念一想却又作罢,只由着他发泄半晌, 才提点地唤了一声:“师弟!”   陈靖终于住口, 这些犯忌讳的话他不便说以旁人, 甚至不敢对妻子儿孙说出口,只怕他们不够敏感失口外传。如今在叶问石这里好不容易能倾诉一二, 说出口后总算冷静了下来。   “圣意无可转圜。”叶问石道,“不过,你也不要太过疑神疑鬼, 皇上把你外放朔州, 却并不是全然打压之故,朔州位于边关,提督军务何等重要, 若皇上只打算打压你, 不会派你去朔州。”   陈靖迟疑道:“皇上是想……”   叶问石道:“皇上对你、对云州学派并非十足信任, 你到朔州之后,一定诸多掣肘,无法全盘接手军务,切记一切以稳妥为上,绝不可争一时之权,要待来日。”   他顿了顿,直视着陈靖,又补充了一句:“鸾仪卫一定时时刻刻都盯着朔州,南边局势动荡不定,皇上不会允许后院起火,一旦你因私权而忘公义,皇上一定会立刻召你回京问罪。”   陈靖一激灵:“皇上是想借此看我、看云州学派的态度?”   叶问石赞许颔首。   “学派势大,皇上只要不想朝局混乱动荡,就不能下死手,然而身为帝王,又绝不能允许皇权受半点威胁,所以他削弱云州学派乃是情理之中,此乃大势,除非有不臣之心,否则无可抵挡,但我们可以选择,是主动蛰伏,还是被打得一蹶不振。”   他抬手朝头顶指了指:“你的表现如何,上面看着呢。”   陈靖坐在椅中,只觉鬓边微微生汗,他怔愣半晌,长叹一声:“师兄教诲字字珠玑,我明白了。”   叶问石微微一笑,旋即再度露出了肃然的神色:“这一点不但你要记住,也要让旁人记住,明白了么?”   “大晋和南齐的局面,已经是风雨欲来之势,在这个时候,谁要是因私而忘公,来日史书之上,便是遗臭万年的罪人!”   他直视着陈靖,眼神冷凝有如刀锋:“我云州学派自诩清流,就要做清流该做的事。”   被师兄冷凝而肃穆的目光牢牢盯住,刹那间陈靖简直又变成了那个年轻的、亦步亦趋仰望着师兄步伐的新科进士。他下意识喉头耸动一下,在椅中坐直了身体:“是,我回去必定警告他们。”   叶问石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陈靖的发顶,望向窗外那一株绿荫如盖的大树。   夏日的暖风吹过树梢,拂动枝叶簌簌作响,淡金色的日光落在树叶上,留下片片浓翠的阴影。树荫深处看不见影子,却传出了啁啾婉转的鸟鸣声。   叶问石平静地想:他已经太老了。   无可逆转的衰老带走了他曾经的野望和心气,留下的是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叶首辅。身体里沸腾的热血已经冷成了一潭静水,只剩下利益和谋算。   他想起孙女叶臻,这个年轻的孩子有着仍显天真的野望和追逐权势的本能。然而等到她到了自己的年纪——不,甚至不需要等到自己这个年纪,只需要五年、十年,她就不得不从永远也够不到的野望中痛苦的清醒过来,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   而这一切,只因为她姓叶。   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是痛苦的。叶问石想,很少有人能坦然地接受自己一生中的诸多掣肘,以及无法扭转的方向。   至少现在,坐在南朝至高位置上的那位不能。   .   “真正能够决定南朝大政的,不是南朝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君王,而是云泽王氏、宁陵赵氏、晋阳陈氏这三姓。”   “三姓世家站在南朝整个士族的顶点,而南朝士族站在了整个南朝的顶点。”   明湘霜白的裙摆曳过一尘不染的地面,腰间环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落座,朝对面的宁斐做了个请的手势:“六安瓜片。”   宁斐欣然端起茶盏,大赞好茶。   “我不喝六安瓜片。”明湘随口说道,“给你全部带走好了。”   宁斐思忖片刻,面露犹豫:“又吃又拿不太好吧。”   明湘:“……不要算了。”   宁斐赶紧改口:“我觉得我们之间倒也不必过于客气。”   明湘懒得接他这句话。   宁斐停止了玩笑,正色道:“我记得南齐现在的皇后应该出身云泽王氏。”   “是的。”明湘道,“南齐太后出身宁陵赵氏嫡脉,王皇后是云泽王氏当代族长之女,如果没有意外,王皇后所生太子,很可能会娶晋阳陈氏的女儿为太子妃。”   宁斐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这还真是……皇后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啊!”   “可以这么理解。”明湘点头,“这是南齐三姓心照不宣的一种权力分摊方式,事实上南齐宫中高位妃嫔,无有不出身世家者,即使三姓女没有儿子,有资格问鼎帝位的皇子也只会由世家女生出。”   她望向屋外苍蓝的天际,云絮在天边聚而复散。   明湘悠悠叹了口气:“老东西要死啦!”   宁斐一口茶呛进了喉咙里,咳了半天,不可思议地看向明湘。她神情温柔平缓,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幻觉。   明湘转头对他莞尔一笑:“喝慢点。”   “郡主。”宁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你的话题,能不能不要跳跃这么快——还有,‘老东西’是谁?”   “南齐王皇后的父亲,云泽王氏族长,南齐中书令王谈。”明湘神情温和地望着天边那片云絮,“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云泽王氏南迁百年,从未有一刻停止思念祖地,王谈毕生的念想就是北伐,如今他的寿命快要终了,人死前总会做些不理智的事。”   “所以,王谈会不顾一切推动北伐。”   云泽,现名桐县,位于大晋七州中的襄州。云泽王氏祖地在此,后虽迁入京城,但祠庙仍在云泽。   百余年前云泽王氏身为士族之首,随桓氏皇族南迁,自然顾不得远在云泽的祖宗祠庙。或许他们还存了回来的念头,然而大晋立国,南北对峙,云泽也随着大晋重新划分州域而改名桐县。至此以后,云泽王氏再也没能踏上云泽的土地。   宁斐满脸不可思议:“王谈官至中书令,竟然看不清如今南北孰强孰弱吗?”   “只缘身在此山中。”   明湘淡淡一哂:“不止是王谈,你以为宁陵赵氏、晋阳陈氏不想北归吗?南朝启用的陈桥就是晋阳陈氏的分支子弟,当年陈桥受了陆彧牵连被打压下去,这次如果没有晋阳陈氏在背后出力,陈桥未必能迅速起复。”   她意味深长道:“人对一样东西过分渴求时,总会因此失去敏锐的判断能力,这是南朝的不幸,也是我们的机会——前提是,北边不要生变。”   宁斐若有所思地扬起眉。   “我明白。”他微笑起来,“郡主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提点我,宣化不容有失。”   明湘也笑了:“当然不是,我信得过长兴侯府赫赫威名,我只是想告诫你,回宣化的路上注意安全,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一瞬间宁斐想开口,突然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他想起来,湘平郡主的父亲武安王,就是在归京的路途中遇刺身亡的。   最终他短暂地颔首:“我明白。”   明湘轻轻地嗯了一声:“你妹妹的婚事定下了吗?”   宁斐顿时抬手按住了眉心。   “别提了。”宁斐的表情像是回想起了难以言喻的惨相,“她的婚事……可能要慢慢择选,她和我母亲会留在京中一段时间,到时候怕是还要劳烦你照拂一二。”   明湘应下。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宁斐终于起身告辞。下台阶时一只白猫从他面前飞窜而过,差一点撞在宁斐身上,被宁斐下意识伸手一把捞住。   梅酝变了脸色,低声训斥门外的侍女:“谁没看住叫它跑到这里来的?冲撞了郡主或是贵客怎么办?”旋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欲接:“侯爷恕罪,是奴婢之过。”   宁斐却没松手,若有所思地看着猫,猫跟他不熟,在他怀里“喵——”的大叫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这只猫很像……”宁斐松开手,猫身手敏捷地跳下来,狂奔而去。   明湘居高临下站在阶上下望,见宁斐迟迟不把话说完,鬼使神差地想起桓悦曾经说过她像猫,脱口而出:“怎么,像我?”   “……”   宁斐僵硬地抬起头来:“我在想,这只猫很像我第一次来你这里拜访时,逗过的那只。”   “郡主,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和猫对号入座?”   “……”   明湘一手扶额,在心中恨恨地骂了桓悦一句。 第78章   今晚还有一章   文德殿里, 桓悦突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喻和公公顿时面露惶恐:“皇上这是受凉了吗,奴才这就令人去传太医!”   “回来。”桓悦叫住一惊一乍的喻和。   喻和公公低眉顺眼应了声是,老老实实地站回御座背面的阴影里。   桓悦一手支颐, 单手提起朱笔, 下笔如飞。这些奏折大多经内阁过目分类票拟完毕,奏折中以薄笺小字写着批阅意见及建议,桓悦只要确认无误朱笔批阅即可。   当那一叠奏折批阅过半时,喻九从文德殿廊下过来, 上殿禀报:“皇上,慈宁宫的王顺求见。”   “传。”桓悦道。   王顺公公是慈宁宫首领太监,太后面前数一数二的得意人,平素对着小宫人也是一幅鼻孔朝天的模样,进了文德殿立刻变成了一只低眉顺眼的鹌鹑,磕头的时候恨不得把脑门磕进地里去。   “皇祖母有请?”桓悦扬眉。   王顺恭敬道:“正是, 太后娘娘许久不见皇上, 心中挂念, 特命奴才来请皇上过慈宁宫一叙。”   这话可就太假了,谁都知道太后数月来闭门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很多事即使心知肚明,依旧不能宣之于口,还要努力粉饰出一片花团锦簇的太平。   桓悦面露欣然之色:“皇祖母垂爱, 朕感激涕零不胜言表, 你回去复命,只说朕处置完政务,立刻动身前去陪伴皇祖母。”   王顺连忙应是, 匆忙告退。   桓悦手边其实没有什么紧急的政务, 剩下的奏折都算不上紧急。然而他依旧批完了奏折, 喝了盏茶,还进内殿去换了身衣裳,才慢吞吞往慈宁宫去了。   慈宁宫是大晋历代太后所居宫室,宽敞华贵自不必说。太后性喜热闹,往年时常传宗室官宦女眷入宫陪伴说话,然而近几个月来为了给皇帝施压,太后把自己关在了佛堂里,更无心再传召内外命妇入宫,连带着整座慈宁宫的气氛都变得沉闷窒息起来。   哪怕现在已经入夏,桓悦一踏进慈宁宫的宫门,依旧隐隐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抑。整座慈宁宫像一座巨大的牢笼,沿途的宫人们俯身行礼,面上无喜无悲毫无表情,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一群只会听从命令行事的傀儡。   太后身边的郑女官挑帘而出,恭恭敬敬俯身将桓悦引入了殿内。   数月不见,太后衰老了很多。尽管她妆容严整,桓悦依旧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眼角冒出来的细纹和妆容无法掩饰的老态。   至少在梁善死前,她还不是这副模样。太后是个精于保养的人,即使容貌说不上顶尖,但比起同样年纪的高门夫人,太后显得远比她们年轻。   “皇上来了。”太后抬了抬手,“快坐,天热,把冰鉴挪过来,小心着了暑气。”   她的声音不说慈爱,也足以称得上一句温和,仿佛真是个疼爱孙辈的老人。简直与元月时那个偏激刻薄的太后判若两人,在佛堂关了几个月彻头彻尾脱胎换骨了一般。   桓悦丝毫不因太后的态度改变而奇怪,他顺势在椅中落座,不失亲近地道:“皇祖母是苦夏吗,朕看着皇祖母清减了些。”   “皇上有心了。”太后笑道,“不碍事,近来太热,哀家胃口差了点。”   桓悦坚持:“还是要请太医来看看,皇祖母凤体贵重,不容轻忽。”   太后便很是感慨道:“哀家知道,皇上一向孝顺。”   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坐在一处言笑晏晏,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争吵、心照不宣的较量,以及深藏在彼此内心的厌憎根本不存在。太后甚至不曾问一句桓悦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只像个慈爱的祖母,絮絮关怀桓悦。   桓悦冷眼看着,心中不由得想:太后到底是太后。   她偏激、固执、是非不分,过分溺爱自己的兄弟侄儿。但她能做这么多年皇后和太后,当然不是靠着这种种缺点。事实上,先帝在时,太后即使有种种缺点,却仍然还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皇后。   她并不是个全然的蠢货。   事实上,在桓悦看来,太后这次进退失据出了昏招,一半是因为她对梁家过分在意,另一半是她做了三年高高在上的太后,被无尽的尊荣蒙住了眼。梁善的死,不止代表着太后失去了嫡亲的侄子,梁家失掉了唯一的嫡子,更重要的是,它揭开了太后被蒙住的眼睛,让她发现自己的尊荣其实只是一层薄薄的云雾,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她发了疯似的,一定要挣回这口气来。折辱湘平郡主也好,闭门不出也好,实际上都是在对皇帝无形的施压。   她一定要确保自己依旧是高高在上、无比尊荣的太后。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后确实足够了解她的宝贝侄儿。梁善没胆子刺驾,可他意图冒犯湘平郡主,对桓悦而言罪名不比刺驾更轻,因此桓悦绝不可能轻轻放下,更不会对着太后退让。   在佛堂里关了半年,太后这才真真正正清醒过来。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对皇帝施压,反而变成了隐形人。宫内宫外提起太后,只说太后闭门礼佛去了,内外命妇不必入宫请安,乐得清闲,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福容大长公主,也怕牵连了丈夫的前程,鲜少入宫探望。   太后终于坐不住了。   她活了半辈子,就属做太后的三年过得最快活。皇帝从前虽然待她不算亲近,至少还肯做表面功夫,宫中没有皇后,太后就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人。   享受惯了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滋味,反观日日待在没有人气的佛堂里,日子枯燥难熬,太后怎么可能不心生后悔。   她到底是做过皇后的女人,一旦动了低头服软的心,立刻就找到了机会——千秋节近在眼前了。   太后与皇后的生辰,即谓千秋节。   桓悦可以对太后不理不睬,但只要他不想把祖孙不睦摆到台面上去,就必须做好一切表面功夫。   所以千秋节当然是要办的,还必须大办。礼部为此忙得几个月脚不沾地,眼看千秋节就在眼前,身为千秋节的主角,桓悦总不能不让太后现身。   太后清晰地意识到,她如果想对桓悦求和,就必须赶在千秋节之前。因为桓悦需要她在千秋节上露面,共同扮演和乐融融的皇室祖孙。   ——这就是今日桓悦坐在慈宁宫里的原因。   慈宁宫里的点心大多清淡,因为太后不喜过甜过咸,偏爱清清淡淡、似有若无的微甜淡香。宫人一气奉上来六碟子点心,白玉糕——其实就是白米糕、乌玉糕——这个其实是芝麻糕、紫苏膏、如意饼、澄沙饼、金乳酥。   桓悦环视一周,发现没一个合口的。   他和太后之间的情分约等于零,太后半点也不了解桓悦的喜好,这些全是太后平日用的点心,而桓悦偏爱甜食,他半口也不想吃。   然而太后的面子还是要给,桓悦略尝了一口金乳酥,心想其中的蜂蜜很该再翻上三倍。   他吃了两口就失掉了兴趣,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抬眼笑道:“皇祖母千秋节将至,不知尚服局有没有将礼服拿给皇祖母过目?”   太后心头一松,连忙道:“已经让哀家试过了,做的很好。”   “该赏。”桓悦放下茶盏,沉吟道,“皇祖母过寿是喜事,依朕之见,是该给梁家一个恩典。”   安平侯世子梁善死后,桓悦把安平侯爵位抹了,梁家全家到现在还圈在府里,日日惶恐不安。在外人看来,安平侯世子醉酒刺驾,皇上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并未牵连整个梁家,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不过太后既然识时务地先一步低头,没让桓悦费更多的心思,桓悦不介意给梁家一点恩惠。   他假装思忖片刻,对面的太后努力表现出平静,然而眼底的急切都快压不住了。   “嗯……”桓悦慢吞吞地道,“朕记得梁家有幼子,皇祖母挑一个,将来长大成人,朕赐他子爵的爵位,允爵再传三代。”   从侯爵变子爵,连掉两级。如果是从前,太后立刻就要心生不满。然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冷待,太后心中居然诡异地生出一点感激来。   她立刻一口应下。   桓悦同太后又你来我往地敷衍了几句,起身告辞。   郑女官一路将桓悦送出去,直到走到慈宁宫门口时,桓悦不经意回头,还能注意到太后立在慈宁宫正殿门口,正目送着他离去,仿佛真的是一个慈爱的祖母。   ——这不是很聪明,很识时务吗?   桓悦想。   他面无异色地踏出了慈宁宫,转头就嘱咐喻九:“去郑王府和公主府递个话,就说皇祖母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千秋节那日诸事纷杂,要她们陪在皇祖母身侧好生照料。”   喻九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6000字,晚上还有一更 第79章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这就是不信任太后, 要让郑王妃和大长公主看住她的意思了。   喻和垂着头,跟在桓悦身后,随着少年皇帝折入御花园的小径。   御花园中的花大片大片盛开, 馥郁的香气仿若实质般萦绕在桓悦周身。他顿住步伐, 不远处湖中雪白的莲花随风摇曳。   桓悦默默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开口却是一句:“花开的不错,给皇姐送些去。”   立刻有两个内侍应了一声, 小跑着下去命人备船采花了。   桓悦立在湖畔,饶有兴致地看内侍们划船采莲,唇边还噙着淡淡的笑,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他想:太后真是麻烦。   太后的杀伤力对桓悦来说很大,因为太后在桓悦心里,属于既不聪明, 又容易自作聪明的人。   这比真正聪明的恶人还可怕, 因为聪明人往往遵循利益做出行动, 并且他们知道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所以桓悦可以预测他们的行动。   但自作聪明的不聪明人才可怕, 桓悦根本猜不到他们能蠢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桓悦又默默叹了口气。   太后不适合做太后,事实上, 她原本做皇后就做的很勉强。先帝的后宫风起云涌, 如果不是因为先帝亲自指定了梁宛做继后,而其他有野心也有地位、足以威胁梁皇后地位的妃嫔都年纪大了,更在意儿女未来而非后位, 桓悦有理由相信太后很可能活不到做太后。   先帝在的时候, 他威势深重, 后宫嫔妃不敢明刀明枪刁难先帝指定的梁皇后,梁皇后自己也不敢闹幺蛾子。先帝一去,梁太后就像是松开了全身束缚,顿时膨胀起来。   桓悦可以借恩典之名,把其他太妃打发出宫和儿子一起住,却不能把太后打发出宫,只能金尊玉贵地供着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先帝留给他的一个麻烦。   但桓悦并不能因此而对先帝心生埋怨。   先帝是为了他的父亲,才立了梁皇后做继后的。   昭贤柳皇后薨逝后,后宫不可无人主持大局,所有有儿子的高位妃嫔,瞬间心思涌动起来。   于是先帝立了梁氏为后,梁皇后家世寻常、宠爱寻常、脑子寻常,容貌在宫中也只算寻常,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的皇后,不聪明,胆量不大,没有嫡子,就不会对东宫产生任何威胁。   先帝对他和昭贤柳皇后的二子,当真是倾尽心血百般疼爱。也正因这份爱屋及乌,明湘和桓悦才能积蓄起最初的势力。   桓悦深知皇祖父对他的疼爱,所以他不能埋怨先帝。   “罢了。”他默默地想,“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纵使君王亦不能免,反正从前也没少忍耐太后,就这样吧。”   桓悦对太后一直敬而远之,尽可能包容。就连太后当初一直想将侄女梁慧塞给他做嫔妃,桓悦纵然不耐烦,也没有跟太后计较。如果不是梁善险些伤及明湘,桓悦是不会这样不给太后脸面的。   内侍们捧着一捧新采的莲花过来,呈到桓悦面前让他过目。   雪白柔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颤巍巍从花瓣与叶片的缝隙间滴落下去。淡雅的莲香似有若无,扑面而来清新的气息。   能近身侍奉皇帝的内侍并不多,这是难得出头露脸的几乎,其中一个内侍有心讨好,笑道:“皇上请看,这是一株并蒂莲呢。”   “嗯?”   桓悦垂眼,果然看见一抱碧绿的叶片下,有一株并蒂两生的莲花。   他顿时把太后抛到了九霄云外:“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不对,这句诗意思不好。”   桓悦沉吟片刻,转头吩咐喻和:“那匣子贡上来的明珠呢?”   喻和想都没想,立刻躬身:“回皇上,皇上前几日命奴才将它送去尚服局做几对耳珰首饰。”   桓悦点头:“去看看尚服局做的如何了,先取一对珍珠耳铛,连着这一抱莲花送去。”   喻和是皇帝身边积年的老人了,不必桓悦一字一句交代清楚,便知道是要送去给湘平郡主,但——   “只取一对耳铛吗?”喻和小心地问。   上贡的明珠足有一匣子,皇上尽数让送去尚服局做成女子的首饰,怎么说也能凑出一两副珍珠头面了,却只给湘平郡主送一对耳铛?   往日里皇上对着郡主,那可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舍得,怎么今日反而在首饰上谨慎起来了。   喻和心里奇怪,但见桓悦表示肯定,立刻识相地不再多问,嘱咐他的干儿子喻九去尚服局取了耳铛,带上那一抱新鲜的、盛开的莲花,快马加鞭往郡主府去了。   .   明湘好不容易送走了宁斐。   她自觉丢脸,十分尴尬,自忖如今顺风顺水,已经失却了曾经谨慎的好品质,暗自下定决心往后说话一定要三思才能出口。   门外梅酝正在训斥侍女,令她们看好猫儿,不准往主院跑,省得冲撞了郡主贵客。若是再有下次,就把她们全都打发到庄子上做粗活。   忽然,梅酝的声音戛然而止。   似是有人进来到了檐下,门外传来极细微的细语声,紧接着梅酝挑帘而入:“郡主,宫里又送东西来了。”   皇帝三天两头就要派人往郡主府走一次,即使他不亲自驾幸郡主府,也要时不时命身边的人来送些东西。他从登基时起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只是近来格外频繁些,郡主府的侍从早习惯了。   明湘也习惯了,随口道:“传。”   老常客喻九公公笑容满面进来,奉上大捧莲花,着重点出其中那支并蒂莲:“郡主且看,这支并蒂莲寓意吉祥福德,正是好意头,皇上一见心喜,特意要奴才立刻送过来呢。”   明湘:“……”   她敢肯定,桓悦看中这支并蒂莲,绝不是因为‘吉祥’‘福德’。   喻九又捧出另一只匣子:“这对耳铛用的是难得的粉珠,真真是寻也难寻,皇上记挂着郡主,令尚服局打了这一对耳铛给郡主。”   他只说粉珠难寻,却刻意没说贡上来了一匣子——统共一匣子珍珠,皇上只送来两颗,谁知道剩下的珠子会落到谁手里?郡主若是心里不舒服怎么办?   明湘没想到喻九竟然是个处处仔细的忠仆,心里九曲十八弯,她一听‘耳铛’‘珍珠’,就隐约猜到了桓悦的心意。笑也不是嗔也不是,偏偏桓悦不在面前,只能笑叹道:“好,你回去复命,就说本郡主明白他的意思了。”   喻九连忙道:“郡主放心,奴才必定把话带到。”   见他一路奔波,额间出了些汗,梅酝便知机地过来,带喻九到隔壁小厅里吃杯凉茶解暑。   室内只剩下了明湘一个人。   她不喜欢其他侍女近身,日常侍奉左右的只有琳琅、梅酝,此刻便抱着怀中那一捧花,亲手将青白二色落地大花瓶中的花换下来,那一株并蒂莲则插在案上的白瓷花瓶中。   淡淡的莲香在房中弥散开来,这香气并不浓郁,甚至可以说似有若无,然而只是一走神的功夫,便觉得房中每一处似乎都沾染上了清淡的香气。   明湘倚在博古架旁,打开了盛放那对明珠耳铛的匣子。   粉盈盈的珠光清淡柔和,并不夺目,却根本无法令人忽视它的光芒,也正与明湘平时的装扮相称。   她抬手,合上了匣子,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匣子的边缘,面上神色似喜似嗔,还很有些复杂的意味。   半晌,她终于失笑。   “这是要将整首定情诗送来吗?这份心思真是……”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   大晋京城的夏日炎热却平静,然而远在南齐的京城中,一个白衣青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   即使哀嚎,他也不敢大声,生怕惊动旁人,只能默默涕泪满襟。   “救救我。”他哀求着,像一只受伤的飞鸟,眼中充满绝望,“再不想想办法,我就要被郦水公主抢进府里去做她的第十八房面首了。”   郦水公主,南齐赵太后所生,是皇帝同胞的妹妹,性喜美男。   同样是风流,郦水公主可远比盛仪郡主不讲究多了。她自幼被赵太后和南齐先帝娇宠备至,从来不讲道理,一旦看上,才不管对方有无婚配,甚至闹出过当街强抢民男的事。   但郦水公主又是个聪明人,她不对南齐三姓下手,而其他人碍于郦水公主的身份,又无法与她抗衡,是以郦水公主一直横行无忌至今。   对面的青鸟比他高一级,有权直接与大晋联系,闻言怜惜地看了一眼他,安慰道:“要不你就从了吧。”   金乌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好不容易靠着讨好宁陵赵氏的赵彦之进入太常寺,如果被郦水公主抢回去,往后就和朝政彻底绝缘了——郦水公主荒唐归荒唐,但她很聪明,从来不试图干涉朝政,因此皇帝极其宠爱这个妹妹。   青鸟原地踱步一圈:“你小点声——赵彦之怎么说?”   “赵彦之这两天在郊外别院,暂且还不知道。”金乌急迫道,“但是他未必能指望,我只是勉强入他眼的一个幕僚,郦水公主却是赵太后所出,是他的亲表姐!他为了我去和郦水公主起冲突的可能性不大。”   青鸟眉头紧皱:“你还能拖延几天?”   金乌咬牙道:“郦水公主朝我示好三次,我都假装不解风情避开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郦水公主又不是没干过当街抢人的事,一旦她失去耐心,我就完了。”   作者有话说: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定情诗》   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咏同心芙蓉》 第80章   明湘抄起手中书册作势要打。   青鸟烦躁地:“啧!”   他嘴上可以玩笑着让金乌从了郦水公主, 实际上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一旦金乌真被郦水公主收进府里,基本上就形同废子,再无前途可言了。   “你让我想想。”青鸟在房中打了个转。   鸾仪卫成立三载有余, 规矩森严。好处是保密性强, 采莲司难以打入内部,也很难拔出萝卜带出泥;坏处是各条线之间不能产生任何交叉,一旦碰到紧急情况,各条线之间无法互相支援。   青鸟眉头紧皱, 一咬牙一狠心,想着金乌是在白部统领面前挂了名的人物,要不干脆冒着受责的风险犯个忌讳,向其他几条线求助算了。   忽的,他步伐顿住,猛地回头看向金乌:“赵彦之那里, 真的半点机会都没有?”   金乌沉吟片刻, 还是摇了摇头:“郦水公主性格强势, 对我又有势在必得的模样,他不会为了我驳了郦水公主的面子。”   青鸟沉声道:“那如果郦水公主对你的兴趣没那么强了, 赵彦之愿不愿意保一保你?”   金乌猛地抬头:“你有办法左右郦水公主的想法?”   青鸟诚实地说:“我不敢打包票,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能送给郦水公主另一个更合心意的男人, 她是不是就顾不上你了?至少, 不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你身上。”   “到时候赵彦之如果愿意出面保一保你,郦水公主会不会就此作罢?”   金乌神情风云变幻,脑中激烈地斟酌, 片刻之后斩钉截铁地点头:“可以一试, 我在赵彦之那里有一点薄面。”   这点面子不值得让赵彦之和郦水公主起冲突, 但如果郦水公主对赵彦之的心思浅薄,说两句就能打消,赵彦之还不至于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金乌毕竟是他看好的幕僚,亲手引进太常寺的。   青鸟的话说得没错,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不管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   所以青鸟现在要做的是,在短短几日之内,找到一个容貌出众的男人,并且想办法把他引荐到郦水公主面前。   郦水公主见惯了美男,寻常人不能入眼。青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临机决断挪用了徽宁四年鸾仪卫拨给他这条线的所有银钱,前往行衣馆一掷千金。   行衣馆是南齐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青鸟花光了鸾仪卫的拨款,又连着自己掩饰身份的大半身家,一共花了三万五千两银子,把行衣馆准备拿出去拍卖的一个美人截了下来。   青鸟心疼不已,唉声叹气。   “完了。”他悲苦道,“今年的拨款又超支了,北司肯定要发函来训斥,指不定还要给我记一笔。”   “你是为了救我。”金乌安慰他,“要是司里要问责,我一力承担。”   青鸟心里终于好受了点,拍了拍他的肩:“这次为了救你,我连着全部身家拿出来了,下了血本,大恩大德你死都不能忘。”   “如果我这次能逃脱魔爪。”金乌指天发誓,“我给你养老送终。”   青鸟抬腿,毫不留情踢了他一脚。   人是买回来了,要把人送到郦水公主面前,还不让她起疑心,这是个麻烦事。好在金乌经营了几年,有一点人脉,郦水公主又不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上下打点提前弄到了郦水公主的行迹。   郦水公主曾经下嫁过一次,驸马是博文侯曹眉。嫁过去没两年博文侯就死了,坊间传闻郦水公主依仗太后和皇帝宠爱公然豢养面首,还生了个野种占据世子之位,活生生气死了博文侯。   博文侯一死,郦水公主襁褓里的儿子继任博文侯。郦水公主自己宣称要去城外的玄真观当女冠,实际上是在玄真观豢养面首纸醉金迷。   金乌想办法把人送到了玄真观附近的莲池去。夏日炎炎,满池红莲盛放,和风轻拂间一条小舟飘荡过莲花莲叶之间,怀抱一支红莲,回首顾盼间笑如春风。   郦水公主恰巧路过,揭开车帘一看之下大为惊喜,当场就命侍女过去请人。   她当然看得出对方是蓄意过来偶遇她的,郦水公主身份尊贵,想攀上她的男人多的是,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早已习惯了。   行衣馆中的男人就是靠着以色侍人为生,又被青鸟事先耳提面命过,很懂得郦水公主的身份。与其在行衣馆中以色侍人,将来人老珠黄没有好下场,倒不如牢牢抓住郦水公主,只要讨得她欢心,哪怕年纪大了,公主府总不缺一口金贵的饭吃。   这样一来,金乌如愿以偿地被郦水公主暂时遗忘了。   他大松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资产盘点了一下,抽出大部分带着去找青鸟。   为了救他,青鸟把这条线上的拨款全都挪用了出去,还得再去跟白部申请下一笔。就算白部一口答应,要把钱再送过来也得至少半个月时间。   青鸟手下不止他一个,金乌准备先补上一部分,省得青鸟周转不开。   他过去找青鸟的时候,青鸟正阴沉着脸,神色不大好看。   “出什么事了?”金乌问。   青鸟恨恨地骂了一句,才道:“北司出了内奸,传来消息让我们各条线自查!”   金乌脸色顿时一变。   他们这些青鸟远在南齐,一旦身份泄露,那真是跑都跑不掉,急声问:“人抓住了吗?”   “跑了。”青鸟磨牙,见金乌面色都变了,赶紧宽慰,“别急别急,不是白部的奸细,影响不到咱们。”   一众青鸟的资料全存在白部的机密案卷司,不归章录司管。金乌松了口气,缓了缓急跳的心脏:“玄部这次阴沟里翻船了?”   .   “不是玄部。”风曲道,“也不是白部。”   明湘抄起手中书册作势要打:“卖什么关子!”   风曲识相地立刻交代:“问题出在公厨。”   “……?”   鸾仪卫成立时,为了最大限度避免被采莲司渗透,遴选人手大多从军户中择选。这些人世代戍守提防南齐,更有甚者祖孙几代都死在了边关,和南边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采莲司要想渗透他们,那真是难于登天。   一半为了保密,一半也是为了照顾死难将士家眷。鸾仪卫及其下属一些产业的人手,很多也是死难将士的家眷。   北司公厨中有个负责烧饭的青年姓王,众人都叫他王小六。   王小六是个苦命人,他是世代军户出身,父祖辈都是死在边关的普通士卒,死讯传到家乡时,王小六的母亲罗氏怀着八个月的孩子正在地里割草,惊闻噩耗动了胎气,当天晚上就早产了。   孩子生的很不顺利,罗氏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那时候孩子的脸已经青紫了。许是因为生产时间过长,王小六三岁的时候,罗氏惊恐地发现,这孩子是个傻子。   罗氏当场就绝望了。   丈夫死了,只剩她孤儿寡母,偏偏寄予厚望的儿子又是个傻子,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毫无盼头的下半辈子。这种莫大的打击,几乎能让一个母亲完全崩溃。   罗氏孤身拉扯儿子,要种地、要收拾家里内外,还要照顾一个傻儿子。终于在王小六六岁的时候,罗氏再也坚持不下去,她听从了娘家的劝告,决定改嫁。   带着儿子,她很难找到好人家;不带儿子,这孩子没有人照料,早晚要饿死。   于是罗氏把家中的钱全都拿出来,这笔钱在乡间不算小数,其中包括了王小六父祖战死的抚恤。她拿着这笔钱,一半交给母亲,连带着家里的地交给兄长家里耕种,请她每日给王小六送三顿饭,逢年过节给他添件衣裳;另一半交给了乡里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请他看在这孩子父祖的份上照顾一下。   有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照拂,王小六起码不会被欺负的很惨。有银钱和耕地在,又是亲生的女儿妹妹,罗氏的母亲兄长也不可能狠心至斯,半点不管王小六——要知道,就算他们丝毫不念骨血情分,但王小六好好活着,他们就能耕种王家的田地,要付出的仅仅只是一人份的粮食和逢年过节的衣裳!   这笔账何等划算!   这就是罗氏聪明的地方了。   她抵抗着来自王家宗族的力量,毅然将家财交给了所谓的‘外姓人’。正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宗族拿了她的钱和地又懒得照顾王小六,很可能不管王小六的死活。但她娘家只要还想白得多出来的耕地,就必须听她的话好好照顾王小六。而即使王氏宗族不满,有在附近数个乡里声名卓著、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出面,他们也不能真把孤儿寡母逼到死路上。   罗氏苦心孤诣,替儿子安排好了一切,改嫁到了邻近的另一个乡里。然而她的母亲兄长终会老去,侄儿们同王小六这个傻子表哥没有什么感情,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已经年迈,王小六不能一直依靠他人照拂活下去。   就在这时,鸾仪卫开始寻访死难将士家眷。发现了王小六这个孤零零居住在村边小屋里的傻孩子,这时王小六已经长到了十三岁,负责遴选人手的鸾仪卫心软,看这孩子父祖都是戍边士卒,干脆把他带回了京中,让他在鸾仪卫外围的产业做点活,多少能吃饱穿暖。   王小六脑子不好,力气却大,后来到了北司公厨打下手,大师傅觉得这孩子傻归傻,却听话,干脆叫他负责烧饭——反正最多就是烧糊了,又吃不死人。   日以继夜烧了快十年饭,王小六也算练出来了,至少没出过什么差池。不过他听不太懂旁人说话,又胆小内向,很少和其他人交流,只默默做好手边的事,然后躲在一边。   “一个傻子怎么私通南齐?”明湘沉吟,“这个王小六……真的是王小六吗?”   风曲垂首:“郡主慧眼如炬。”   他顿了顿:“抓捕山茶失败后,玄白二部彻查都没有问题,想来想去,唯有北司中鸾仪卫们心神松懈,可能失口说了不该说的,仔细询问后,如果走露消息,无非就是在公厨、茶房这些地方了。”   鸾仪卫忙起来几乎都是连轴转,因此北司中设有茶房、浴房、休息住宿的厅房等,如果愿意,完全可以半步不出北司。   风曲倒回去又把这些地方筛了一遍,最终确定有几名鸾仪卫在公厨吃饭时,随口提过抓捕一事。   而那天值守公厨的人中,最有可能泄露消息的,是王小六。   没几个人相信王小六会是内奸——采莲司睡莲要是能兢兢业业从小装二十多年傻子,这也太离谱了。众人一开始推断王小六不聪明,可能被人存心接近套了话,然而前去带王小六问话时,发现他正试图逃跑,幸好北司周边全都由鸾仪卫密切监视,最终将他抓捕归案。   鸾仪卫们挖开了王小六住的那处小院的地面,挖出了一具几乎化作白骨的尸骸。   两个月前,真正的王小六被埋在了这里。 第81章   盛仪郡主欲言又止   王小六死在了两个月之前, 这两个月来披着那一身内向畏缩的皮,混迹于公厨之间的,当然只能是将他杀而代之的采莲司暗探了。   当啷一声, 白瓷盏重重落在桌面上。   风曲温顺地跪倒, 请罪道:“微臣罪该万死,请郡主发落。”   明湘垂下眼,她的睫羽纤长,在雪白的面颊上投下两片鸦青色的浓重阴影。这一次她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变化, 只淡淡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风曲深深叩首:“郡主宽宏,微臣不胜感激。”   他到底追随明湘多年,十分了解明湘的性格。她之前已经因此警告过风曲,如今风曲查出了问题,就不会二次追责。但如果再有下次,明湘就要清算总账了。   明湘轻轻嗯了一声:“明白就好, 下去处置吧。”   事实上她生气归生气, 却也知道这事主要责任不在风曲。他是整个鸾仪卫的大统领, 主要负责把握鸾仪卫大事方向,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王小六被偷梁换柱一事, 其中肯定存在疏漏,却不能归咎到风曲一人身上。   但话又说回来,风曲是鸾仪卫大统领, 无论他无辜与否, 只要鸾仪卫中出了事,他都难辞其咎。何况公厨是何等要紧之地,南朝暗探混进来只探听了消息就是邀天之幸, 倘若一瓶毒药下进饭食中, 足以毒死大半个北司的人手了。   风曲匆忙退下善后去了。   这件事必须要压住, 不能传出去,否则就是明晃晃送到外人手中的把柄,是指向鸾仪卫的一把刀。   风曲匆匆回了北司。   还没走到玄部刑房前,风曲一瞥,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匆匆而来,途径刑房时瞟了一眼,步伐未停继续朝着这边来了。   那是雪醅。   她也看见了风曲,朝风曲颔首:“你回来了。”   风曲没有答话,往刑房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才询问地看向雪醅。   雪醅道:“我过来看看。”   严格来说,公厨不属于玄部或白部某一部分,而是整个鸾仪卫共用。虽然要紧,但很少有人在公厨吃饭的时候还能保持高度警惕,不漏丝毫口风——这毕竟是在守卫严密北司内部啊!   风曲出头承担责任,不是因为他掌管玄部,而是因为他是整个鸾仪卫的大统领。以雪醅的脾气,知道问题出在北司公厨,一定十分上心。   然而这一次雪醅甚至都没有多问几句,和风曲说了两句话,立刻就要告辞。   风曲望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心想白部肯定有要事发生。   念头一闪而逝,旋即他眼风一扫,守在刑房门口的鸾仪卫立刻知机地上前:“大人,那人交代了,现下正在录口供。”   话音未落,鸾仪卫突然觉得背后吹来一阵风,转头一看,只见刑房门已经开了,负责笔录的奏录司录事双手捧着笔录快步而出,险些迎面撞上风曲,吓得连忙低头:“大人。”   风曲伸手把笔录接过来,入手一捻发现笔录不薄:“这个倒是识时务。”   从刑房洞开的门扉中,可以看到刑房尽头挂着个血淋淋的人。众人不以为奇,进了北司刑房的基本上没可能全须全尾的出去,里面这个还能看出个囫囵的人形,已经是出乎意料了。   “吐口倒快,是真是假?”   风曲有此一问,也是因为采莲司暗探质量参差不齐。骨头软的一动大刑立刻就招,生怕招的慢了多受皮肉之苦,但真有名有姓有代号的高级睡莲,大多嘴比铁硬,更有甚者连妻儿老小都不顾,还敢招供假消息——此处特指骨头都给零拆碎剐了的采莲司暗探乌鸦。   没人敢斩钉截铁回答风曲的问题,负责审讯的二队队长闻声而出,打破了寂静:“这家伙还没等下重刑,就忍不住开了口,不像个骨头硬的。”   他又补充一句:“等再上一轮刑就知道了。”   这是鸾仪卫中常用的法子,如果口供有可疑之处,就缓一缓,等人缓过一口气来再接着审一遍,将口供中的内容掰开揉碎翻过来倒过去的问,核对两三轮,如果确实没有出入,就可以采信了。   风曲嗯了一声:“交给你去办,务必要办好。”   二队队长立刻应声:“是!”   风曲确认二队队长能够胜任这项任务之后,把口供还回去,转身而去。   他该做的不是在这里耐着性子一遍遍陪暗探磨口供,而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对方假扮成王小六混进公厨,虽说王小六本人痴傻内向鲜少与人交流,但整整两个月没人意识到他的不对,其实意味着现有的规矩中有很多漏洞。   风曲要做的,就是根据对方混进公厨的全过程,找出到底存在多少漏洞,然后把它们全都堵上。   风曲忙着补洞去了,郡主府里明湘则接到了盛仪郡主的帖子,请她明日过府去玩。   .   “你来的好晚!”   明湘一进门,盛仪郡主便嗔怪道。   明湘的耐心十分两极分化,她对绝大多数人的耐心都极为寡淡,唯有对几个为数不多的人耐心好的超乎寻常。面对盛仪郡主的嗔怪,她也只是扬了扬唇角主动认错:“是我错了,这些日子事多。”   盛仪郡主拉着明湘在桌边坐下。   她的腿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据太医叮嘱,说她连续两次伤在腿上,养的不好可能要落下病根。盛仪郡主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变成一个行走不便的跛子的,难得听了一次医嘱,老老实实待在房中,很少出去四处乱走了。   “后日就是千秋节。”盛仪郡主道,“你准备了什么寿礼?”   明湘随意道:“无非还是如同前两年一样,意思意思罢了。”   盛仪郡主瞪大眼睛:“可是今年是国丧之后第一个千秋节!”   活着的太后大不过死了的先帝,国丧期间各种礼乐能免则免,太后的寿辰也不例外。前几年的千秋节甚至都没对外办,请了宗室吃一顿小型宫宴就算过去了。今年刚出了国丧,万象更新,彰显皇帝孝心,还存着一点借大办千秋节展示国力的想法,是以千秋节不但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这种情况下,寿礼自然也要送重礼。正如千秋节规模翻了倍,今年的寿礼在往年的质量或数量上也该翻了倍。   盛仪郡主不认为明湘会想不通这样简单的事。   明湘抿了抿血色淡薄的唇,淡淡一哂:“她公然把我的面子放到地上踩,难道我还要笑脸相迎?”   太后拿她出气不是一次两次了,虽说其中有明湘故意顺从的缘故,但太后几次三番落她的面子是事实。明湘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纵然碍于声名不能明面上给太后难堪,也一定要找机会还以颜色。   “太后着实可……过分。”盛仪郡主把涌到嘴边的‘可恶’二字咽下去,既觉得解气,又不免担忧,“不会落人话柄吧。”   明湘偏过脸看她,眼梢微挑盈若有光,雪白面颊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偏偏又带出了几分无辜的促狭:“天哪!俗话说礼轻情意重,太后慈爱小辈,你竟然敢妄自揣测她看重钱财胜过祖孙情分,我们可是嫡亲的祖孙,慕妙仪你休要挑拨离间!”   盛仪郡主配合地双手举起,连连作揖:“是我鬼迷心窍,竟然编排到了太后头上,真是罪该万死,求求你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   话刚说完,她自己先撑不住笑出了声。   “你准备了什么?”明湘瞥了一眼盛仪郡主,“听你的意思,你准备了些珍奇之物?”   盛仪郡主不客气地摆手:“我这里能有什么好东西?‘珍’自己留着不好吗,傻子才拿出去送礼硬充面子;至于‘奇’——”   盛仪郡主抬头往后院看了一眼:“你确定能送给太后?”   明湘:“……”   盛仪郡主是个非常实际的人,尽管怀阳大长公主和盛仪郡主手里都有很多先帝赏赐的珍宝,但这些东西是死物,送出一件就少一件。反正又求不到太后头上,盛仪郡主又不喜欢太后,才不愿意给她送顶级难寻的珍宝——质量不够数量凑,大不了多送一点。   没想到明湘比她还要敷衍,不但质量不打算提升,就连数量也毫无表示,简直把不客气写在了脸上。   “我跟你悄悄说。”盛仪郡主想起另一件事来,“千秋节一过我立刻就回清溪小筑,你见了我娘千万别透口风,她不知道。”   明湘疑惑:“怎么,大长公主不让你回去?”   盛仪郡主欲言又止,烦闷道:“哎呀,我娘她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要我生个孩子。”   “……等等。”   明湘疑心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一句:“生个孩子?和谁?”   作者有话说:   今晚可能还有一章。 第82章   。。。。。。   “随便和谁。”盛仪郡主一字一顿。   “……”   明湘好不容易会过意来, 旋即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盛仪郡主还没开始说,自己先恼了:“我哪知道,她上次来看我, 正撞见两个幕僚出去, 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不由分说责备我,说我荒唐,然后又要把我后院的人通通发卖掉。”   她气得猛喝一大口茶:“我当然不同意, 据理力争之下,她突然又开始指责我,说我该早点生个孩子。”   明湘停顿片刻,愣是没从前后两句话中听出任何逻辑关联。   “你也觉得乱七八糟是不是?”盛仪郡主蹙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说到这个,还说慕家只剩我一个, 如果我不趁年轻生个孩子, 来日死后连祭祀都没有, 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明湘:“等等。”   盛仪郡主仍然在愤愤不平:“现在跟我说‘慕家只剩我一个’——我长了这么大,提起我来, 都说的是怀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的外孙女,除了顶着个慕姓, 慕家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等等。”明湘迟疑道, “大长公主不会是因为听了柳氏灵位迁入镇国公府的消息,才想起要有个后嗣祭祀传承的吧。”   “谁知道呢?”盛仪郡主像只气鼓鼓的河豚,“我当场就断然拒绝了她。”   明湘仔细一看盛仪郡主的神情, 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你怎么拒绝的?”   盛仪郡主亲切地挽住明湘手臂:“多亏有你, 我的好明湘——我跟她说, 等我死之后,如果没人祭祀供奉,就去你那里蹭你的供奉,想来你一定不会拒绝我。”   明湘:???   “你可真聪明。”明湘嫌弃地把盛仪郡主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不过很遗憾,我也没有后嗣,到时候我们在九泉之下,恐怕要手牵手一同去讨饭了。”   盛仪郡主抬手抱住明湘的手臂,亲亲热热贴上去:“怎么会,就算你没有子嗣,可是皇上有啊。”   刹那间明湘身体一僵,几乎以为盛仪郡主看破了她和桓悦之间那复杂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她本能咬住了唇,脑中念头飞转,盘算着如何含糊过去,口中下意识应付着:“那又怎么样?”   盛仪郡主伸手就去掐明湘的面颊:“你忘啦?皇上以前亲口承诺过要过继给你一个孩子的,我帮你记着呢,到时候过继给你,我帮你一起养,将来我的身后事也交给他来操持。”   “慢着慢着。”明湘简直越听越迷茫,百思不得其解,“你在说什么胡话?衡思什么时候承诺过要……”   要过继给她一个孩子?   衡思对她抱着怎样激烈而浓重的感情,明湘再清楚不过了。他多次有意无意反复朝她表示,自己绝不会行立后纳妃之事——至少不会册立真正意义上的皇后和妃子。   既然这样,他怎么可能说出“过继给明湘一个孩子”的话?且不说明湘对此没有任何记忆,单从话中意义上来说,倘若衡思说到做到,那么明湘没有后嗣的话,桓悦应该也匀不出来多余的、可过继的孩子了。   盛仪郡主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你根本不记得了是不是?上林苑奉圣宫,皇外祖父病榻前,皇上跪在那里亲口承诺过的。”   明湘一怔。   盛仪郡主这一句提示,仿佛真的让她在记忆里捉摸出了一点浮光掠影的碎片来。   那是先帝病体沉疴,挪去上林苑静养的最后时日了。   君王重病,已经到了无力支撑三日一朝的时候。无论是太孙还是魏王,抑或是有心无胆,只想借机浑水摸一点鱼的其他皇子王爷,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掀起任何风浪。   帝王晚年,总是多疑阴鸷,丝毫不容任何人触碰自己的权柄的。谁都不敢赌,一旦皇帝被激怒,会不会在临死前大开杀戒。   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承继大统的太孙和魏王都被排除在了上林苑之外。病重的帝王住在上林苑奉圣宫中,随之一并转移的,还有大晋上下的全部政务。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很快就会死,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就像头顶悬着一柄随时可能轰然落下的利剑,每一个立在朝野风暴中心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战战兢兢等待着最后那个时刻的来临。   七月,极少部分人收到了秘密的消息:先帝昏迷两日,方才醒转。   就在先帝醒来的当日,湘平郡主和盛仪郡主乘车前往上林苑求见。   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盛仪郡主,转而对‘湘平郡主求见皇帝’升起了极大的警惕。   湘平郡主,对于先帝一朝末年的臣子来说,其实是个非常复杂的存在。她和东宫太孙关系密切,明眼人都知道这对极其亲近的堂姐弟不止亲近在血缘,亦是权势斗争中进退一体的同盟。她又极其受皇帝宠爱,宠爱到了允许她与皇子皇孙们一同读书,进出宫门无忌的地步。   但偏偏她又只是个郡主,没有实权、没有官职,因此在很多时候,又能巧妙游离于风暴之外。   太孙和魏王,都不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求见,只有湘平郡主可以。   上林苑的大门终于为湘平郡主打开了,此后三日,湘平郡主似乎被留在了奉圣宫侍奉圣驾,消息完全断绝。   一直到三日之后,奉圣宫传旨,召皇子皇孙、宗室砥柱、朝中七卿觐见。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皇上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要交代最后的身后事了。   他们在奉圣宫紧闭的宫门前站了很久,站到肩头露水都被烤干,站到很多人站也站不住、双股战战的地步,内侍总管终于传他们入内,就在奉圣宫龙床前的屏风外,一片死寂里,听完了皇帝最后的旨意。   “……东宫皇孙悦,睿哲聪明,恪慎克孝,才备文武,量吞海岳。付之神器,佥曰宜然……”   随着最后一道旨意宣读完毕,太孙桓悦跪倒在地,泣涕连声接下圣旨。与此同时,龙床之上,皇帝缓缓合上了双目,再也没有睁开。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太孙桓悦早在前一日,就已经到了奉圣宫。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身旁是素衣乌发、形容清减的湘平郡主,再往后不远处,跪着宛如多余的盛仪郡主。   三天来,只有明湘一个人是实打实在龙床前侍疾的。她面色雪白,身形清减,一声不出地跪在龙床前,静静听着皇帝与桓悦的对话。   这对感情深厚而复杂的祖孙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断’主要来自于先帝,因为他说上两句就忍不住要咳嗽半晌。   到最后,明湘的双腿已经跪的发麻,她终于听见皇帝苍老而沉定的声音,落在明湘耳中不啻于天籁。   “朕大限已至,神器终将付于你手。”   作者有话说:   睿哲聪明,恪慎克孝,才备文武,量吞海岳。付之神器,佥曰宜然——《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   这一卷快要结束啦。 第83章   孙儿的子嗣便是皇姐的子嗣。   先帝的皇位, 不是凭空捡来,而是从腥风血雨中踩着兄弟尸骸一路夺来的,天家的血脉亲情几分真几分假, 他再清楚不过。   身为人父总有怜子之心, 是以他对昭贤皇后柳燕然所生的一双嫡子百般宠爱,地位远远凌驾于寻常皇子皇女之上,这并非是简单的嫡庶之分,而是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的缘故。   ——立嫡以长, 嫡长子为储乃是江山社稷平稳过度的至理,而太子贤德却先天体弱,正宜有一个自幼感情亲近的同胞弟弟安王为其在外征伐,兄弟二人同心,大晋国祚自然安定。   至于庶出皇子,既然注定没有问鼎皇位的机会, 就不要给他们任何希望, 让他们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将来封王立爵, 庸碌者锦衣玉食度日,有能者为嫡长兄分忧, 如此一来岂不美哉。   不得不说,他的设想如果能顺利实行下去,确实能保证皇位平稳过渡。太子贤德而有容人雅量, 安王敬爱长兄有领兵之能, 其余皇子即使有贼心也没胆子跳出来,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正合了先帝的意愿。   正当事情朝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时, 突然一切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嘉州柳氏满门覆灭。   昭贤皇后病逝宫中。   安王归京途中遇刺。   太子一病薨逝东宫。   短短几年间, 寄予厚望的名将死了, 荣辱与共的发妻死了,最受宠爱的嫡幼子死了,连着先帝自幼精心培养,为这万里江山选定的下一任继承人也死了。   这种锥心刺骨的痛苦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但先帝必须要承受住。他不止是一个丧妻丧子的悲痛男人,还是肩负着大晋江山社稷的君王。   对他打击最大的,是太子之死。   这意味着储位空悬,朝野动荡。   年迈的帝王高居九重御座之上,将自己的所有情绪藏在御座投下的阴影里,一双鹰隼般的利眼审慎地观察着每个儿孙。   最终他选定了太子唯一的嫡子,年仅十三岁的太孙桓明悦。   在他最终选定桓悦之前,皇子中已经爆发了一场又一场的争端。魏王相继战胜数个兄弟,其中甚至包括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吴王,最后又和太孙的东宫一党对上,其间结下了无数仇怨,已经到了解不开的地步了。   他明白,一旦传位太孙和魏王之间的一个,另一个一定再也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但最终他还是选定了桓悦,这意味着他亲手将魏王推上了死路。   思及此处,病榻上帝王那双渐渐浑浊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些许伤痛。   人到了年老时,往往容易变得更加心软。即使先帝对魏王这个儿子并无太多垂爱,也依旧不忍看他去死,但先帝一句话也没有替魏王说,反而嘱咐桓悦:“魏王狼子野心,不可轻纵之。”   殿柱之后,起居郎奋笔疾书,记下皇帝的每一句话。   先帝明白,倘若桓悦没有杀魏王,以魏王的秉性,必然图谋来日。届时掀起动乱,大晋经不住接二连三的动荡,不要说南北一统的夙愿,就连这北方七州也未必能稳稳守住。   所以,他留给桓悦的,关于魏王的最后一句嘱咐,是要桓悦杀了他。   ——反正魏王一定要死,皇太孙以侄杀叔或许会留下恶名,但天子赐死亲生儿子却天然占据大义。   先帝不介意替桓悦扫平障碍。   桓悦叩首应是。   先帝沉沉地喘出一口断断续续的气。   他的目光移动,落在了明湘身上。他目光慈爱而复杂地看着这个最为宠爱的孙女,半晌抬起手,似欲轻抚明湘的发顶。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手抬到一半就沉沉垂落下去。   明湘膝行上前,双手握住先帝的手。   先帝望着她,慈爱道:“皇祖父照看不了你啦。”   明湘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能在先帝面前替桓悦百般周旋,正是因为依仗着先帝对她的宠爱。如果说在桓悦和魏王眼里,先帝像君王更甚于像祖父和父亲,那么对于明湘来说,先帝则是一个真正的慈爱祖父。   那一瞬间,巨大的歉疚和悲痛铺天盖地涌上心头,明湘泪如雨下,只是摇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别哭了,别哭了。”   先帝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想用力攥紧明湘的手:“湘平,你一向聪慧。”先帝的目光落在了明湘的面上,他的声音虚弱,仿佛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咳咳咳,慧极必伤,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的目光迟钝地游离到桓悦面上:“你皇姐为了你,做了许多事,将来你绝不能亏欠她。”   先帝一手握住明湘的手,另一只手吃力的抬起,桓悦膝行上前,扶住先帝那只在空中颤抖的手:“你们两个,是嫡亲的骨血,衡思,你尚有外家,湘平却什么都没有了,她今生若无子嗣,就只有你一人能依靠了。”   先帝这样说,是因为他曾经想要将明湘嫁出去,远远避开京城中的夺位风波。   然而明湘抵死不愿,她一旦嫁出去了,不但东宫痛失一条臂膀,而且她之前种种筹谋全都付诸东流。于是明湘和桓悦一合计,桓悦出面找来太医私下嘱咐,明湘转头跪在先帝面前说自己身体不好,恐不利子嗣,此生夙愿便是侍奉皇祖父左右,再不愿意考虑婚事。   明湘先天不足,先帝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为了替明湘调养,内库中的奇珍异宝不知花了多少,太医也确实说过明湘身体孱弱,子嗣艰难。   即使是先帝,对此也无可奈何——明湘嫁的低了固然好拿捏,可这样一来,对方多半配不上明湘;倘若将明湘嫁入世代勋贵的人家,先帝满意,但郡马一家却未必满意——不管什么人家,嫡子都是顶顶要紧的,没有嫡出长子,难道要堂堂的皇室郡主,坐视夫婿后院妻妾成群吗?   大晋尚公主者,不得纳妾。因为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能尚公主者已经是邀天之幸,借此青云,再想效仿寻常官宦三妻四妾,就是将公主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了。   明湘虽然不是公主,但先帝对她的宠爱比宫中皇女更胜。因此先帝忙碌朝政之余,还要替这个宠爱的孙女忧心婚事。在他眼中,明湘的婚事可以暂时搁置,但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没有子嗣的正妻,哪怕是郡主也要受人非议。先帝自知大限将至,不能长久替明湘撑腰,那么她将来能依靠的,就只有未来的新君了。   桓悦猝然抬首望向明湘。   但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明湘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旋即深深叩首:“皇祖父的教诲,孙儿绝不敢忘,来日必定倾尽全力回报皇姐今日之恩,孙儿的子嗣便是皇姐的子嗣,只要孙儿还活着,绝不会令皇姐受半点委屈。”   得到桓悦这一番斩钉截铁的保证,先帝终于放下心来。   他再也匀不出第三只手去拉跪在不远处的盛仪郡主了,只能咳嗽着,艰难道:“妙仪……”   盛仪郡主眼泪汪汪:“外祖父!”   先帝对盛仪郡主来说,绝对是个合格的外祖父。他一直强撑着听桓悦承诺,会厚待怀阳大长公主母女,照料先帝未获封的皇子皇女,然后示意明湘和盛仪郡主退出去,将桓悦单独留了下来。   天亮后,先帝下旨传诸王、宗亲、朝臣入上林苑,宣布了最后的传位旨意,旋即驾崩。   各怀心思的众人中,盛仪郡主是心思最简单的一个。她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哭得几欲昏厥。想起先帝临终前还不忘叮嘱桓悦照顾她们母女,悲从中来,更加思念外祖父,哭得比母亲怀阳大长公主还伤心。   一直到先帝驾崩半月之后,盛仪郡主走出哀伤,回想当日病榻边的对话,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在桓悦心里,表姐和皇姐的差距——他许诺过继给明湘一个孩子,却没许诺过继给自己一个。   当然,盛仪郡主也只在心里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下,皇子皇女毕竟不是大白菜,不能一人发一个,而且明湘身体弱不利子嗣,和自己不同。   于是盛仪郡主就这样把自己安慰好了。   在她对面,明湘的表情风云变色。   她本来把这回事忘记了,盛仪郡主一提又想了起来。想着想着深感不对劲,“过继”二字,似乎是盛仪郡主自己理解之后加上去的。   桓悦可没清清楚楚地提过继这回事。   她的表情逐步向彩虹靠拢,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兼备。一时怀疑自己疑心太重纯属多想,一时又觉得以桓悦的心思他的话中可能真的别有深意。   盛仪郡主疑惑抬手,在明湘面前晃了晃,活像一只疑惑的水獭:“你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明湘含糊道,“你还记着呢,我都忘了。”   盛仪郡主肃穆道:“那是自然,我指望将来你能把过继来的孩子分我一半呢。”   明湘:“……”   “又不是叫你切开分我一半。”盛仪郡主兴致勃勃地盘算,“将来祭祀的时候连我一起祭祀就行,我可以把整个清溪小筑都留给他。” 第84章   盛仪郡主郎心似铁   孩子当然是不可能有的, 盛仪郡主的美好幻想注定只是幻想。   明湘不忍戳破她的幻想,于是盛仪郡主犹自兴致勃勃带着明湘参观她闲来无事命人重新改建后的郡主府。   盛仪郡主卧床休养,闲来无事, 命人将整座郡主府大肆修缮了一番。按理说御赐的府邸不能轻易改动, 不过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小事来找盛仪郡主的麻烦。   自湖中引水而出,环绕过重重院落的溪水上,多出了一座小小的木桥,越过木桥, 花园与湖泊互相错落,层层掩映的花木后,露出一角朱红   璍   的斗拱飞檐。   “那里新修了一处楼阁?”明湘讶异。   江扬慕氏修建府邸时,一切以清雅秀致为上。那处朱红的楼阁与其他院落的风格并不符合,显得异常夺目,不过也并不显得突兀难看, 掩映在层层林木中, 反而别有一种趣致。   盛仪郡主笑意盈腮:“修来有大用处, 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等装饰好了再带你去看。”   她牵了明湘沿溪而上, 溪水尽头那片小园被她改成了花鸟园,管事采买了几十只聪明漂亮的鸟儿放在那里养着,用来给盛仪郡主解闷。其中有只绿鹦鹉, 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却格外机灵,学人说话学得似模似样,还能和人聊起天来。   离花鸟园还有一段距离, 各色或清脆或婉转的鸟鸣声便不绝于耳, 在这些动人的啼鸣中, 有个粗哑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美人,美人,美人过来,给我糖吃!”   “……”   盛仪郡主脚步一顿,犹疑地看了一眼明湘,又转过头去看青盈:“是翠羽吗?”   往日里她其实不会亲自往花鸟园去,翠羽每次被提过来,都是一幅既乖巧又机灵的模样,而这个熟悉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和语气却无端像个好色之徒。   青盈张了张嘴,艰难道:“奴婢听着有些像……”   花鸟园不是要紧的地方,毕竟郡主府中也不大可能有人进来偷花和鸟,偷了也带不出府去。因此守门的侍从难免有些懈怠,走了个神的功夫,再抬起头来,只见两位郡主并肩而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侍从婢仆,顿时吓懵了,本能地想行礼,青盈抢先一摆手递去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闭嘴。   ——她们已经听到园中的欢笑声了,那是个年轻的青年声音,不可能属于花鸟园的侍从,这证明另有人在其中,很有可能是盛仪郡主的‘幕僚’。   半掩的院门应声而开。   婉转的啼鸣中,依旧混杂着几声格格不入的粗哑叫声,最近整座郡主府最受盛仪郡主宠爱的鹦鹉翠羽立在廊下,正矜持地伸出脖颈,啄食一块糕点。   那块糕点被捧在一只修长洁白的手心里,白衣青年半垂着眼,侧脸弧度优美,唇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闻声偏头面露讶色:“郡主?”   他转过头来时,明湘发现这是个非常清隽出众的美人,她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她见过这张脸。   明湘一向很少去看盛仪郡主身边人,哪怕他们就立在一边侍奉,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盛仪郡主一向视密友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她多看了谁一眼,盛仪郡主就恨不得立刻把对方打包送到她床上。   然而这张脸,她见过不止一次。   明湘瞬间想起来,这是那个在盛仪郡主坠马时英勇相救,为此还受了伤的琴师,妙仪曾经命他在自己面前献艺。   她目光从容欢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移开了视线。只那么一瞬间的注视,已经足够她留意到,容欢眼底不加掩饰的兴奋。   明湘自幼长在宫中,时时随在先帝身旁,不是第一次见到年轻而大胆的妃嫔使尽各种手段‘偶遇’君主。   容欢眼底的神采便与那些妃子再无区别。   她会意一笑,别开眼调侃地去看盛仪郡主。   然而盛仪郡主在容欢看来的瞬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   明湘:???   这僵硬的、似乎还有些惊吓的语气大异寻常,仿佛盛仪郡主对面的不是一个年轻清隽的青年,而是需要敲锣打鼓送走的瘟神。   容欢面上的笑容刹那间僵住了。   他垂首,低声道:“回禀郡主,我出来随意走走。”   明湘用疑惑的眼神瞥了青盈一眼。   青盈自幼侍奉盛仪郡主,和明湘也极其熟悉了。她稍稍倾身,用一个极轻但又足以两位郡主都听见的声音,小声跟明湘解释:“容公子属马。”   盛仪郡主今年和马冲克。   明湘顿时明白过来。   “哦。”盛仪郡主干巴巴道,“你伤好了吗,还是不要吹风了,好生在院中休养,早些恢复。”   话中的避讳之意傻子都能听出来,分明是叫容欢没事不要出门,免得撞见她。   容欢脸上的失落伤心简直呼之欲出。   然而盛仪郡主郎心似铁,毫不动摇,语气温柔抚慰,态度却很明白。容欢只得怅然垂首应是,勉强一笑,俯身告退。   容欢前脚刚出院门,后脚盛仪郡主嘱咐青盈:“回去提醒我念两卷经。”   “……”   盛仪郡主佛道都不信,只有在这种时候会求个心理安慰。   “还有。”她又补充道,“本来本郡主想着,把他长久关着还是可怜,才叫他出来走动,谁知道这么巧,本郡主一下地,就撞见了他,往后还是让他待在自己院中,不要出门了。”   青盈应下。   不远处的鹦鹉糕点吃了一半,喂点心的人走了,很不满意,于是扑闪着翅膀大骂:“糖呢,糖呢,小爷的美人跑哪里去了!”   盛仪郡主眉头紧锁,青盈喃喃道:“这…翠羽还有两幅面孔呢!”   这只绿鹦鹉犹自破口大骂,脾气暴躁、言语粗俗,和盛仪郡主口中那只机灵可爱还会唱小曲的翠羽简直像是两只鸟。盛仪郡主犹自不敢相信,连一只鸟儿都有人前人后两张脸,在主院的时候机灵可爱,在花鸟园就暴躁不已。   训鸟的侍从满头大汗冲过来:“翠羽,翠羽,这是郡主!”   不知他在鸟儿耳边说了什么,翠羽抖抖羽毛,黑豆一样的眼睛滴溜溜转过来看向廊外院中这一大群人,转了个身,又开始叫:“郡主福如东海——”   明湘大笑起来。   盛仪郡主大为丢脸:“不争气的东西,怎么还变脸!”   鹦鹉聪明的过了头,尤其是这只鹦鹉居然背着她偷偷学会了骂人,对于自幼受教导‘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的盛仪郡主来说,这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她不管不顾地命令训鸟侍从,要求必须让翠羽改掉粗俗的言语。   好在花鸟园中暂时唯有翠羽一只鹦鹉会骂人,其他的鹦鹉虽然不及翠羽聪慧,只会鸟声鸟气学说几个短短的句子,背几句颠三倒四的诗,但长相花哨漂亮,十分讨喜。   盛仪郡主转怒为喜,翠羽丢掉的脸总算又被其他鹦鹉挣回一点面子来:“你府里除了你不喜欢的猫就只有湖里的鹅,没什么动物作伴,要不带两只……”   ‘回去’两个字被她吞了下去:“对了,你好像跟我说过,不养鹦鹉。”   “为什么啊?”盛仪郡主好奇地问。   她满以为会听到明湘“不喜欢鹦鹉”之类的答案,然而明湘一本正经道:“鹦鹉这种鸟儿太聪明了,训的好了可以用来窥探消息,我府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来往皆机密,万一它听到一字半句,再可爱也只能忍痛处置了,何必呢。”   盛仪郡主:“说的也是,幸好我府里没机密,要不然像你似的,处处顾忌,连个鸟儿都养不得,更别提男人了,多寂寞啊。”   明湘报以敷衍的微笑。   盛仪郡主仿佛突然陷入了思考,突然一拍手:“哎呀,我忘记了。”   她眼睛发亮,一把抓住明湘:“你肯定见过好几次弘嘉郡主了吧。”   明湘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柳黛,转念一想又很正常。盛仪郡主一向爱热闹,听到什么新鲜事情都兴致勃勃,‘弘嘉郡主’像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盛仪郡主听了之后肯定好奇。如果不是碍着腿伤需要卧床休养,她说不定早跑进宫里去参观柳黛了。   明湘:“会。”   盛仪郡主单刀直入:“皇上肯定不会瞒你,我听外面传言,叶家和成国公府的三小姐都没可能了,弘嘉郡主才是选定的未来皇后,真的假的?”   “衡思确实不会瞒我。”明湘眨了眨眼,“但是……”   多少年的朋友,明湘话不必说完,盛仪郡主就知道她的意思,爽快道:“现在有人私下设赌,赌的就是后位究竟要落到哪一位头上。”   明湘无言:“你也想掺一脚?”   盛仪郡主大力游说:“我出银子下注,输了算我的,赢了你三我七。”   明湘玩味地看着她。   盛仪郡主追加筹码:“你四我六?不能再多了,养这么多男人很花钱的!”   明湘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身为郡主私参赌局,怕不是要被都察院弹劾到死。”   她转身,袍袖随风轻扬,秀美的、冰雪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   “哎呀!”盛仪郡主大发娇嗔,“阿湘,阿湘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眼看明湘心如铁石不开口,她又软语央求:“那千秋节那天弘嘉郡主到不到,我自己去看看么!”   “到。”明湘肯定答复,露出个看好戏的神情,“不过我觉得,你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桓悦就出来啦。   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孟子》 第85章   明湘一左一右提溜着两个挂件,跟桓悦一同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慈宁宫。   是日, 千秋节   千秋节当日午时前,内外命妇齐聚慈宁宫为太后献礼贺寿,其后太后于慈宁宫赐下小宴。一直到申时初, 移步外朝含元、永兴两殿, 再行晚间大宴。   千秋节一早,便有命妇陆陆续续进宫献礼。   明湘前一日回宫,当晚没能睡好,一早被隐隐的鼓乐声惊醒时, 起身惊问,发觉才刚到辰时三刻。   “辰时初福容大长公主就到了慈宁宫,还带着小公子。”琳琅一边扶明湘起身,一边道,“太后或许是高兴。”   “她故意的!”一旁的梅酝鼓起腮帮子,“做寿高兴, 也没有大早上鼓乐齐备扰人清梦的, 慈宁宫离凝和殿的距离可不近, 就是找一百柄唢呐来对着吹,也不至于传到凝和殿。”   琳琅皱眉瞪了她一眼:怎么还煽风点火呢?   “不至于。”明湘没生气, “太后有心思是真的,不过大张旗鼓鼓乐齐鸣,应该不是只为了把我吵醒。”   太后没那么无聊, 她应该是想尽可能铺张排场, 以彰显自身尊荣——和桓悦的那场无形的角力中,太后连一回合都没撑过,颓然败退。除了让她自己待在佛堂里多吃了几个月的素, 同时和独生女儿闹得很不痛快之外, 宫内外没有掀起半点风波, 反而让太后看清楚了自己外强中干的本质。   然而她一把年纪,最重要的除了不争气的母家和独生女儿,不就剩下这么点尊荣地位了吗?因此她迫不及待地要彰显自己尊荣依旧,千秋节前三日,宫内已经张灯结彩,华贵的绸缎毫不可惜地高悬于梁柱之间。   那种娇贵、脆弱的丝绸,连做衣裳都只能穿一次,否则抽丝勾破,极伤贵人脸面。想来也知,挂上两天之后,这些价比金银的名贵绸缎就会被弃若敝屣,变成一块块无人问津的破布。   这样的奢侈,这样的张扬,太后是下定了决心要彰显自己的地位。   明湘妆饰完毕,先换了身半正式的衣裳,过慈宁宫去献礼请安——礼服是预备下晚宴穿的,如果现在就披挂满身珠玉,顶着极其沉重的翟冠,她根本坚持不到晚宴结束。   一进慈宁宫,明湘就是一怔,端坐正中的太后已经披挂上了全套礼服。头戴九龙九凤冠,小绶大绶一应俱全,头上勒着一条相近嵌玉的珍珠抹额,通身上下珠光宝气华美非凡,明湘怀疑她只要轻轻一动,全身上下立刻会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   数位到的早的命妇分坐两旁,福容大长公主坐在太后身侧,正是一幅花团锦簇热闹非凡的景象。   明湘先恭恭敬敬拜倒在地,口称恭请皇祖母安,又将自己备下的礼物呈上来。   那是一尊白玉观音像。   玉当然是好玉,无论拿到哪里,都是一件十分贵重的礼物了,然而作为千秋节献给太后的礼物,对于献礼者明湘的身份来说,又显得过分简薄了。   这好比同样献上价值千两白银的财物,若是正五品官夫人所献,那必然是掏空家底呕心沥血,极有诚意;但若是权倾朝野、大晋上下独一份的永乐郡主所献,那怎么看怎么显得敷衍。   太后笑容微微一僵。   有几位藏不住表情的命妇也面露讶异之色。   明湘恍若不知,一本正经道:“皇祖母虔信佛祖,常日礼佛,孙女特意命人请了这尊白玉观音像,由弘法寺通明禅师亲自开光,盼为皇祖母积福积寿,也是孙女一点心意。”   其实太后不信佛,说的准确一点,后宫女子真正潜心信佛信道的很少,有的是为了打发深宫无聊找点事干,有的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自己的温善。太后如果真一心虔诚,也就不会拿礼佛当做要挟桓悦的把柄了。   “湘平……永乐有心了。”太后一张口还先叫错了明湘的封号,连忙修正,“哀家膝下这许多儿孙,还是永乐最知道体贴哀家。”   果然当过皇后的人心性就是出众,太后当了多年继后,别的没修炼出来,忍性倒是登峰造极。先帝一死刚骄傲三年,桓悦又当头一盆凉水浇醒了她。   重新捡起忍性的太后努力笑的慈祥,虽然人人都能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和恼怒,但只要做出了这个态度,多的是人愿意给太后搭梯子。   福容大长公主摇晃着太后的手臂娇笑:“难道儿臣不体贴母后吗?母后就只知道偏心湘……永乐。”   明湘用了许多年湘平郡主的封号,乍一更换,不要说其他人不习惯,就是明湘自己也时常恍惚。   她端着假笑,和太后应付两句。其间又有数位命妇入内献礼,一一问候落座。   突然,只听殿外守门的太监高声唱名“弘嘉郡主到——”   殿内原本的欢笑声、闲聊声一刹那全都消失无踪,归于寂静。   弘嘉郡主柳黛,这个名字在徽宁四年里成为了最令人瞩目的存在。这位深居简出的柳氏后人、异姓郡主,还未在众人面前公开露面,相传便已经不战而胜,将首辅孙女叶臻、成国公府千金朱华相继斩落马下,是已经内定的中宫之主。   她还住在宫中!   同样长住宫中,湘平……啊不,永乐郡主桓明湘是皇帝同宗同族同姓的堂姐,而弘嘉郡主论血脉和皇帝已经不知隔了多少层,几近于无。皇帝对弘嘉郡主的过分重视,天然便蒙上了一层薄雾般朦胧暧昧的轻纱。   “弘嘉郡主到——”   悠长的唱名声从殿外乘着风传来,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眼,半是好奇半是估量地望向殿门处的方向。还有寥寥数道目光,落在了成国公夫人身旁成国公府三小姐朱华的脸上。   然而朱华根本没有在意那些注视她的目光,两只素手在袖底紧紧交握,定定望着殿门处的方向。   一个石青色的身影,从殿门外缓缓走来。   在看清柳黛面容的一瞬间,许多人心底不约而同生出了失望的情绪。   柳黛当然是美的,但在美人如云的宫廷中,柳黛只能称得上一句中人之姿。美则美矣,绝不出挑。   既比不上朱三小姐灼灼逼人的桃花容颜,又比不过叶小姐浑然天成的诗书气韵,她显得那样普通。   凭什么呢?   朱华想。   太后也是第一次见柳黛,比起总跟她作对的桓明湘,未曾谋面的柳黛在她心里简直更加可恶——桓明湘的尊贵,是因为她是先帝宠爱的孙女、皇帝一同长大的姐姐,而弘嘉郡主这份独一无二的尊贵,来源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姓柳。   太后长久地活在昭贤皇后柳燕然的阴影之下,做皇后时处处不及对方,做太后还要受柳燕然的亲孙儿掣肘。她平等厌恶每一个和柳燕然有关的存在,而柳黛就是这样一个从头到脚都和柳燕然关系密切的人。   柳黛倾身拜倒。   她其实是很紧张的,幸好数月来女官的教诲终于让她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俯身拜倒,恭请太后凤体安康。   然而这么一行礼,顿时暴露出来她最大的短板——礼数。   柳黛的动作一板一眼,无错,但死板至极,殿中无一不是自幼熟习礼仪有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夫人小姐,当即就有人露出了讽笑来。   太后唇角微微露出一丝讽刺。   这是多少年的漫长岁月,连先帝在她心中的记忆都模糊了。但她依然记得,第一次拜见柳皇后时,凤椅上气度斐然端丽威严的女子。   她似乎从来不会犯错,似乎天生就该为后位而生。   柳燕然这样完美的皇后,后人却是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吗?   太后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侄女梁淑一眼,梁淑立刻起身,笑微微地迎过去:“郡主和我坐吧。”   梁淑和大长公主一左一右分坐太后身侧,柳黛不识得她,也能猜出这是太后家中亲眷。   这一下子就超出了她的应付能力,情急之下略带恐慌地朝明湘张望。   郡主和王妃的礼服同属石青色,柳黛张皇失措的眼神刹那间让明湘微微恍神。在梁淑伸手去挽弘嘉郡主之前,她已经先一步出了声:“表妹过来。”   刹那间柳黛如蒙大赦,连忙侧身避开梁淑的手,情急之下回了她一个仓促的笑意,匆忙赶到明湘座椅边。   琳琅已经命人加了一张椅子,柳黛连忙坐下。   这一系列动作其实是极不合适的,充分暴露出临时抱佛脚不可取,柳黛的礼仪依旧学得一塌糊涂。   然而原本萦绕在殿中的那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讽刺讥嘲的气氛已经消失了。   因为明湘正微笑着问:“表妹着急了吗,怎么不现在将礼献上?”   柳黛战战兢兢,迎着明湘含笑而鼓励的眼神,终于眼一闭心一横,说出了事先演练好的台词。   她微微垂首,似是有些含羞,实际上纯属出于对提起桓悦的恐惧:“我身家微薄,哪里拿得出足以敬奉太后娘娘的贵重宝物呢?幸而皇上恩典,说我的寿礼便由内库一并出了。”   弘嘉郡主的寿礼由皇帝内库出,因此现在她当然拿不出来。   问题是,皇帝为什么不能事先将寿礼送给群玉宫,非要自己一并代替弘嘉郡主拿出来?   一片寂然的静默中,明湘温和地拍了拍柳黛的手背,仿佛极其亲昵的模样:“皇上当真是思虑周全。”   这句话仿佛一根引燃气氛的导火索,刹那间殿内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人人交口称赞:“是呢,皇上圣明烛照。”“弘嘉郡主真是有福之人。”“郡主过谦了。”   成国公夫人同样交口附和,同时在袖底不声不响地捏了一把女儿,示意她控制情绪。   满堂欢笑中,气氛底色却隐隐透着古怪。直到太后面上细微的纹路展开,姗姗来迟的怀阳大长公主母女举步入殿,殿内的人声才稍稍平息。   梁淑自从满脸通红退回席位上后,就一直没出声。太后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只听殿外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圣驾到——”   瞬时间,殿内齐齐拜倒一片,年轻秀美的帝王举步踏入门槛,抬手一拂袍袖,动作轻快而自然:“皇祖母凤体安康。”   “免礼。”他瞟了一眼殿内拜倒的众人,轻飘飘道。   太后的笑容总算比刚才真挚了一点,看样子是花了全身上下积攒出来的所有演技:“皇上来了,快坐快坐。”   “这是孙儿的一点心意。”   都不必桓悦吩咐,喻九朝前一步,开始大声宣读礼单。殿外庭院中文德殿的宫人鱼贯而入,数个朱漆木箱源源不断抬入庭中。   这份礼单果然出手大方,总算将太后被明湘落了的面子找回来一半。于是她笑容更加真挚了些,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宣读礼单的喻九话锋一转,开始朗读:“弘嘉郡主敬奉……”   太后:“……”   柳燕然的族女吗?   她不甘心地又瞥了一眼坐在明湘身侧的柳黛。   若是叶家、朱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可这个柳家旁支真是处处都不如淑娘,她凭什么?   福容大长公主一看太后神色闪烁,就知道母亲怕是又想偏了,立刻在她耳边轻唤一声:“母后!”   “皇姐。”   礼单宣读完毕的那一刻,皇帝已经笑吟吟转过了头。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三位郡主并坐的那一席——盛仪郡主来得晚,也一并在明湘身边坐了。   “朕听得殿中好热闹,皇姐在说什么呢?”   他旁若无人地、笑吟吟地问。   往日如此,众人只会暗自感叹皇帝与永乐郡主姐弟情深,然而这一次,不少人暗自猜测,他看的到底是哪位郡主。   成国公夫人端坐不动,斜瞥了一眼神色黯然的女儿,心中暗叹。   女儿只知道个大概,她却全然明白,皇上纵然要立弘嘉郡主,那也是为了制衡朝局。弘嘉郡主赢在她有个好姓氏,和一个满门没了的家族,这是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并不是朱华输给她了。   皇帝对这个找回来不久的郡主真有什么感情吗?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他看得多半还是湘平……哦不,记错了,是永乐郡主。   她聪明一世,偏偏女儿心里装得只有情爱,半点看不懂大局。   成国公夫人倒宁可女儿是一心冲着富贵权势,偏偏她最了解自己的女儿,深知她爱慕圣上已久,绝不是能轻易动摇的,这才是最难办的。   明湘抬眼,不闪不避,亦笑吟吟道:“说起皇上——早知道我备给皇祖母的寿礼,也从皇上内库里出了。”   在旁人听来,这话多少带了些调笑。   桓悦哈哈笑起来:“皇姐若要,我整个内库都可以拿去。”   他从进来时起一句话都没看过弘嘉郡主,对明湘的态度更是比对柳黛亲近了千倍万倍。然而众人对此再没多想,丝毫不以为奇,顶多就是少见多怪地在心里感叹几句:皇上和永乐郡主真是姐弟情深。   他又转向太后,玩笑道:“皇祖母,孙儿前来,怕是要跟皇祖母借个人——孙儿有些事要和皇姐商量,请皇祖母开个恩典。”   太后当然不可能拒绝,假模假样地慈爱道:“哀家就知道你们姐弟俩感情最好,去吧去吧,哀家这里不缺人陪着。”   明湘正要起身,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拽住了她的袖子。   左边是盛仪郡主:带我走,这里太无聊了!   右边是哀恳的柳黛:郡主我怕!   “……”   明湘一左一右提溜着两个挂件,跟桓悦一同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慈宁宫的大门。 第86章   “我怎么敢呢?”   离开慈宁宫的宫门后, 明湘迅速挣脱了一左一右的束缚。   盛仪郡主和柳黛紧紧贴着她,生怕走得慢了一步就被太后留下,让明湘总有一种自己被挟制押送的错觉。   桓悦一直走在她们前面, 此刻停下脚步, 转头先对盛仪郡主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明湘:“皇姐和我走走?”   明湘点头:“好。”   桓悦对柳黛的态度就冷淡多了,全然只剩下皇帝的威仪:“宫宴后回群玉宫去,无诏不得出。”   柳黛如蒙大赦, 拜倒应是。   对她来说,待在群玉宫里不能出来不算什么,桓悦才是真正可怕的那个。   盛仪郡主迟疑地看了看柳黛,看了看桓悦,又看了看明湘,一时被桓悦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   在她心里, 桓悦还是很热衷于表现出一幅温和的神态的, 否则盛仪郡主也不会长久觉得他很好说话。   最开始在慈宁宫中, 盛仪郡主隐约觉得皇帝可能真的有意立弘嘉郡主为后。但现下看桓悦这冷淡的态度,她又深感迷茫。   盛仪郡主下意识看向明湘, 试图从她那里找到答案。   然而明湘没能给出任何提示,因为桓悦已经一手虚虚环在明湘背后,迫不及待半推半拉地把明湘带走了。   大群宫人浩浩荡荡跟在背后, 转瞬间此处的人去了大半, 莫名其妙生出些冷清感。   “……”   盛仪郡主转向柳黛,朝她露出友好的笑容:“柳妹妹,我姓慕, 慕妙仪, 先帝恩典赐封郡主, 封号盛仪。”   柳黛低声道:“我知道。”   盛仪郡主一顿,旋即微笑:“我听阿湘提起过你。”   柳黛急匆匆点头:“盛仪郡主,我……皇上命我回群玉宫去,我就先走了。”   还不等盛仪郡主开口,她已经转头快步离去,步伐快而仓促,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盛仪郡主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青盈脸色都变了,恼怒道:“弘嘉郡主太过无礼,这是不把我们郡主看在眼里吗?”   她怒气冲冲看向盛仪郡主:“郡主,咱们该告诉大长公主!”   盛仪郡主被她叫的醒过神来,蹙起眉头:“好了青盈,不要多生事端。”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弘嘉郡主的模样不像是避讳她,倒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只是她无心探究弘嘉郡主的心思,盛仪郡主和柳黛搭话,其实并不是为了下注,也不是为了讨好。以她母亲怀阳大长公主当年立下的功劳,无论谁当皇帝皇后,盛仪郡主都别有一番超然的地位在。她只是单纯好奇心重,很想看看传闻中有望后位的弘嘉郡主是个什么模样。   柳黛逃命一般地逃走了,盛仪郡主也觉得无趣,蹙了蹙眉道:“罢了,我们走。”   “等等?”盛仪郡主走了两步,终于后知后觉站住了脚,“皇上把阿湘带走了,我往哪里去?”   盛仪郡主在御花园中百无聊赖地流浪时,桓悦和明湘已经绕过御花园中的小径,一路来到了福宁殿前。   七月天热,明湘额间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她正迫不及待要进殿去,桓悦突然脚步一顿,拉住明湘,然后嘱咐喻九:“命人把殿内冰盆全都撤下去,打开窗子散一散凉风。”   殿前内侍顿时迅速行动起来,桓悦挽了明湘,道:“皇姐别急,我们先在廊下站一站,等殿内凉风散尽再进去。”   明湘冬天怕寒,夏天怕热,已经热的受不了了,闻言大为震惊:“没了冰盆,殿内和蒸笼有什么区别?”   桓悦解释:“我问过李老太医了,皇姐如今正在调养,绝对不能受寒,再养两个月才能用冰。”   明湘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再养两个月,那就入秋了,也没必要再用冰盆。”   桓悦却很坚定:“皇姐忍一忍,当心病倒了,我陪你一同熬着。”   明湘按了按眉心,问:“李老太医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人是会中暑的?”   桓悦一愣,陷入沉思。   他沉思片刻,像是要叫太医过来问清楚。明湘却实在热的受不了了,推着他往厅中走:“够了够了,这就够了,热气也散的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想让我中暑,就千万别再折腾了。”   随着冰盆撤下,窗扇打开,殿内的凉气散去大半,不过一进殿中,仍然倍感清凉。   明湘只觉得自己热的妆都要花了,命人打水来重新梳洗。反观桓悦立在后殿窗下,日光从窗中斜映而入,正照在他半边面颊上,分明极其炎热,他却半滴汗都没出,依旧清清爽爽立在原地。   听见身后声响,桓悦转头,笑吟吟道:“皇姐甚美,令我一见心折。”   明湘走到哪里都带大批随侍,随侍们纵然也带有妆匣,以方便明湘随时修补妆容,然而到底不及自己的宫中一应俱全,重新妆饰后实则有些素淡。   明湘对桓悦的赞美选择性忽略,她毫不客气地在避开日光直射的桌边坐下,扬眉道:“你让我顶着烈日过来,不会就是为了称赞我一句半句吧。”   “皇姐别急。”桓悦笑微微道。   喻九捧了茶来,桓悦先给明湘斟了一盅茶,然后才笑道:“皇姐知道吗?南边陈桥手下的大军频繁调动,斥候来报,说有须臾动武之危。”   明湘神色一整,原本随意的态度顿时变得肃然:“怎么说?为什么我这里还没有接到消息?”   桓悦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明湘是知道的。毕竟他如果敢将全部消息来源都赌在未必归他一人所有的鸾仪卫,那明湘才要怀疑他是不是愚蠢。   但桓悦接到了消息,鸾仪卫却还没有上报,这就不由得不让她怀疑鸾仪卫的办事效率了。   “我也是今晨才知道。”桓悦凝眉道,“应该再过两日,嘉州驻防的八百里加急也该到京中了,皇姐,你怎么想?”   明湘:“急报拿给我看看。”   喻九立刻识相地双手递上这份今晨才千里迢迢急如星火送入京中的急报。   明湘翻阅半晌,又沉默下来,似是在琢磨,最终疑惑道:“频频调动,却不真正出击,这是疲兵之计,还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桓悦沉吟片刻:“皇姐你怎么想?”   明湘摇头:“不好说,为今之计,只能让边军加强戒备。”   桓悦垂眼,目光虚虚落在明湘手中那份急报上,终于缓缓道:“皇姐,南北一战,怕是只在旦夕之间了。”   他面上的笑容潮水般褪去,神色淡淡:“皇姐,历代祖先未竟之功,要着落在我和你身上了。”   明湘抬眼,桓悦朝前一步,抬起手来,虚虚拂过明湘的眉梢、眼角、鼻尖,表情平淡,眼底却似乎燃烧着一团明亮的、跳跃的火光。   明湘没有躲避。   于是桓悦朝前一步,伸手环住了明湘的身体。他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将明湘整个拥进了怀中。   明湘感受到桓悦的下颏正放在自己的肩头,二人面颊亲昵地相贴。   殿中宫人全都垂下头去,平静沉默如一根根矗立在原地的木头。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明湘没有下意识推开桓悦避嫌。   少年皇帝的面颊柔软温热,亲密地磨蹭两下,声音低如耳语:“皇姐,一旦开战,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南北隔江对峙百年,在南齐心里北晋是乱臣贼子绝非正统,在北晋看来南齐是君王无节臣子无德,彼此都以自己为正统,对方为逆贼。南齐君王和世家念念不忘北方故土,大晋则一直想要南北一统收复河山,这一战早在大晋立国时就该爆发,能硬生生拖了百年已经是邀天之幸。   所以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来。赢者南北一统雄踞天下,败者当然只有死路。   这一次无论获胜的是南是北,都绝不可能再给对方隔江盘踞艰难喘息的机会。   “你怕吗?”明湘轻声问。   桓悦的面颊埋在她颈窝里,摇了摇头,发丝蹭的明湘有些痒,瓮声瓮气回答:“我当然不怕——也不能怕。”   “先祖励精图治百年积淀,念念不忘收复南方,□□没能等到这一日,太宗没能等到这一日,皇祖父也没能等到这一日,重任落在了我的肩上,身为桓氏子孙,我怎么能心生畏怯?”   “那你在紧张什么呢?”明湘轻声问。   桓悦沉默下来。   “这世上没有十成把握的事。”明湘说,“而今南朝日益糜烂,士族和皇帝彼此角力,虽要开战,心却不齐,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优势了。”   她探手,柔和地拍了拍桓悦的背。   桓悦已经长得比她高出很多,身形颀长。只有这样拥抱在一起,触手可及的衣衫下是纤薄的脊背,明湘才会恍然惊觉,其实衡思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君主。   他的双肩上担负着一整个国家的重量,犹如行于钢丝之上,下方便是万丈深渊,一旦跌落,粉身碎骨的不只有他自己,还有一整个大晋。   怎么能不紧张呢?   《诗》中也曾说过,面临政局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连明湘都在下意识地担忧那场随时会爆发的南北之战,而作为大晋的君王,十六岁的少年皇帝,他背负着最沉重的压力,丝毫不能失措,内心又该有多少焦灼和辗转反侧呢?   “你可以怕,但不要太害怕。”明湘的声音轻如耳语,“我陪着你呢,胜了,自然在情理之中,如果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败了,我也陪你一起死。”   这句话乍一听是非常缠绵旖旎的,生死与共不过如此,然而明湘的眼底却一片清明冷静,毫无半点缠绵悱恻之色。   她的意思也非常简单,而且直白。   明湘出身在南朝,属于采莲司埋下的一枚暗子。她能毫不留情斩断与采莲司的所有纠葛,是因为大晋皇帝对此并不在意,并且愿意毫无条件地帮她隐瞒身份。然而一旦大晋一溃千里,彻底败给南齐,桓悦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保护明湘。   到那时,采莲司不把明湘活生生剥皮拆骨才怪。除了一死,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桓悦从明湘肩头抬起脸来。   他长久地凝视着明湘近在咫尺的面容,突然抬手掩住脸,笑出了声。   这笑意并不像是全然的欢悦,似乎还混杂着怅然与无奈。   明湘只感觉唇边一热,桓悦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啄了啄她的唇瓣,语声中带着无奈的笑意。   “我怎么敢呢?”   他轻轻蹭着明湘的面颊,像只小小的、火红一团的狐狸,正用它火红的皮毛围绕在明湘脖颈间。   “我怎么敢让你落入那种危险的境地呢?”桓悦轻声道,“皇姐。”   .   烈日炎炎,御花园中连一丝风都没有,几乎能把人活活烤干。   盛仪郡主十分聪明,她不愿回慈宁宫,又不能强行插到明湘和桓悦中间,于是转头到了凝和殿去。   她和明湘自幼交好,凝和殿的宫人拿盛仪郡主也当半个主子。把盛仪郡主引入小厅中,放上冰盆,奉上茶点。   盛仪郡主惬意地坐在窗下的小榻上,凝和殿南面临水,夏季虽然凉爽,却也多蚊虫,不宜长住。是以东边的后殿是武安王妃柳饮冰的住所,明湘住在北边侧殿,南边小厅多半拿来待客。   窗外便是宫中唯一的湖,瑶池。   瑶池上有回廊连桥,湖中一座八角湖心亭。瑶池中养了许多锦鲤,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时而跃出湖面,在阳光下映射出七彩的光芒。   盛仪郡主突然拧眉:“那是谁?”   湖中回廊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即使相隔甚远,也能看出那个身影乌发堆云,长裙曳地,分明是位贵女。   然而她身边没有半个侍从,不知为什么孤身出现在瑶池中的回廊上。   青盈凑过来细看,只见那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却不识得路,只能无助地拎着裙摆,在回廊上打转。   “哎呀!”青盈猛地想起,“郡主,这是成国公府的三小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盛仪郡主思忖片刻,道:“你去将她带出来。”   青盈应下,又问:“那,奴婢要把她带过来吗?”   “不必。”盛仪郡主信口道,“你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然后找个宫人把她送回慈宁宫去,皇宫大内岂能乱走?”   青盈应了一声,麻利地退了出去。   朱华会来到瑶池上,一开始是因为她心情不好,想要出来走走。   成国公府门第显贵,太后自不会在小事上拘着她,朱华顺顺利利退出了慈宁宫。   她心绪不佳,想起方才皇帝对弘嘉郡主的另眼相看,便禁不住心头酸楚,只低着头胡乱快走,也不等身后的宫人。走到瑶池上被风一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悄悄落了几滴泪,心情才舒畅些,又不敢落下泪痕,拿手帕仔细抹了,醒过神来抬头一看,顿时傻眼了。   举目四望,半个宫人也没有。她孤身一人,站在湖泊中央的连廊上,不知身处何地。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这几天频繁请假。我从昨天开始发热,以为是甲流,今天去医院看了之后,发现是急性咽喉炎引起的发热,问题还挺严重的,这几天一直都得去医院做雾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退烧,所以在这里再请三天假。周六更新本卷最后一章,然后周日开始就是第三卷 了,我也趁这几天把第三卷剧情理一理,争取多存点稿,避免以后一碰到突发状况就必须请假,鞠躬。   还有,桓悦是真的很会扮可怜~ 第87章   “失联?”   青盈叫上两个熟识的凝和殿宫女, 绕到瑶池连廊上截住了朱华,将正团团乱转的朱华带了下来。   “朱小姐怕是不明白宫中规矩。”凝和殿的宫女比起青盈更不客气,朱华甫一开口道谢, 便抢先截住话头, “这宫里是不得随便走动的,万一冲撞了主子们,朱小姐也担不起是不是?”   朱华还从未受过如此不留情面的敲打,一时间脸色乍红乍白。好在她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莽撞人, 轻轻颔首道谢:“有劳提点,还要多谢三位。”   凝和殿的宫女面色和缓下来,领着朱华走出瑶池,互相对了个眼色,青盈便问朱华认不认得回慈宁宫的路。   朱华当然是记不得的。   青盈想了想,干脆自告奋勇地要送朱华回去。   她是为了盛仪郡主的吩咐, 朱华只说自己乱走走到了这里。可凝和殿和慈宁宫之间隔了大半个东西六宫, 朱华如果不是怀着心事根本没看路, 那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来。青盈盘算眼下郡主还在凝和殿里乘凉喝茶,不急着要她回去侍奉, 索性多送她一段路,也好问问话。   事实上朱华也是这么想的。   她不是一团天真的千金,正是因为识得青盈是盛仪郡主身边的贴身大侍女, 才敢放心大胆允她送自己回慈宁宫。   青盈打着套话的主意, 朱华其实也想套些话出来。   她那一腔纯然的少女心思,纵然如何细细掩饰,也难免从眉梢眼角带出一星半点来。青盈问着问着, 心里多多少少猜出些许, 再问下去就显得露骨, 于是住了口,一直将朱华送到慈宁宫附近,才告辞离开。   国公府三小姐出去逛御花园,逛到一半走丢了。宫人们如何敢隐瞒?发觉找不到朱华之后,立刻折回慈宁宫,没敢告诉太后,先悄悄告诉了脾气温和的福容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闻讯一惊,连忙又悄悄叫来成国公夫人告知此事,并派了宫人出去悄悄寻找。   大长公主还沉得住气,觉得不过是年轻小姑娘贪玩走急了。成国公夫人却镇定不下来,她生怕女儿是受了刺激,冲撞到弘嘉郡主抑或皇上面前去——虽然那是她捧在心尖尖上,精心教养的女儿,但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波折,万一真昏了头呢?   因此成国公夫人急的暗自上火,要不是顾忌这是在慈宁宫里,几乎就要原地开始打转了。福容大长公主看出她的慌乱,以为成国公夫人担忧女儿出事,宽慰她道:“这是在宫里,国公夫人不要紧张,三小姐出不了事的,更没那闲杂人等,断然不会叫冲撞了三小姐。”   成国公夫人有苦难言,心说我不怕旁人冲撞了华儿,只怕华儿冲撞了别人。   好在朱华很快回来了。   她在毒辣的烈日下转了一大圈,精致的妆容已经不大妥帖,面色疲惫。先匆忙到一间更衣的小厅里重新补了妆,才出来朝福容大长公主致歉。   大长公主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便要抽身出去——她和郑王妃今日需得牢牢看住了太后,免得太后再一时忘形说错了话。   公主一走,成国公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戳着她额头小声骂她。朱华自知做错了事,也不争辩,听母亲训完,才低头道:“娘,我知道错了。”   成国公夫人终究舍不得再骂她,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往后不可再冲动乱走了,对了,叶臻那丫头你见了没有?”   朱华一怔:“叶臻?”   成国公夫人思忖道:“方才你没看见,她像是清减了许多,还很有些憔悴的模样。”   朱华没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不多时午时已至,慈宁宫小宴开始。她扶着母亲出来在席上落座,正对面那一席便是叶家的女眷,朱华抬眼一瞥,自己也吓了一跳。   成国公夫人说的没错,叶臻确实清减了许多,甚至还隐隐带着些病弱之态。好在叶臻原本最出挑的便是那过人的气质,这一点病气不但无损她的气质,还使得她多出了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来。   连许久不出门的太后都注意到了形容清瘦的叶臻,自凤座上垂询道:“哀家怎么看着叶家这孩子消瘦了许多?”   叶夫人连忙起身一礼,答道:“回太后,近日家慈感了暑热,臻儿日日侍奉于前,闲暇时还去佛前替祖母祈福,是操劳过度的缘故。”   这是孝顺的体现,正戳中了太后几分心事,开口褒扬道:“是个孝顺恭敬的好孩子,该赏。”   叶臻接了赏,再坐下来,神情依旧是从容的、淡淡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她一贯是个从容不迫,一举一动毫无指摘的性格。因此众人交口称赞叶小姐温良孝顺,堪为楷模的时候,只有朱华敏锐地从她的这个死对头身上感觉出一些不对来。   叶臻的情绪太淡了。   ——就好像,她现在已经心如死灰了。   .   与此同时,凝和殿   “真是难得啊。”   盛仪郡主匪夷所思地感叹一声。   青盈也跟着点头:“是啊,奴婢一开始还想着是不是猜错了,只是话里话外但凡提到皇上一字半句,那朱小姐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说话的声音都跟着和软了不少。”   “一门心思想入宫的我见过不少,真正捧着一颗心的却不多。”盛仪郡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我冷眼看着,皇上是一点都没注意过这位朱小姐。”   皇帝虽然对弘嘉郡主也很不热络,好歹在外人面前还给她出了寿礼,也算是撑面子。可这位朱小姐,皇帝怕是只知道她的父祖,根本不知道朱小姐本人是谁。   青盈眨了眨眼:“那郡主,咱们到底怎么押注?”   她说的就是关于那盘中宫之主的赌局了,据说京中对此感兴趣的不在少数。别看这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赌局,背后像盛仪郡主这样感兴趣,想要悄悄下场参一把的未必没有第二个。   盛仪郡主当然也不指望靠赌赚钱,只是小赌怡情拿来消遣。她一手支颐,问:“现下押的最多的是哪一位?”   青盈小声说了个名字。   盛仪郡主倒愣了一下:“想不到看好朱华的人还挺多?”   青盈想了想:“或许是弘嘉郡主很少露面的缘故?郡主想押弘嘉郡主还是朱华?”   盛仪郡主一拍手:“押其他人。”   青盈:“啊?郡主是想押哪家的千金?其他人赔率高,不过赢得可能性不大。”   盛仪郡主从鼻腔里哼出轻慢的声音:“就投‘其他人’,就是除了朱华和弘嘉郡主之外的人。”   事实上,如今叶臻、朱华、弘嘉郡主三人高居榜首,占据最有可能入主中宫的前三名。尽管私下里有弘嘉郡主的风声传出,但前二者声名卓著,又比弘嘉郡主这个地里冒出来的郡主名气大得多了。   明湘曾经亲口告诉过盛仪郡主,说叶臻早就出局了,盛仪郡主当然不会再去投叶臻。   青盈茫然:“可是……可是郡主,没有这种投法啊!”   盛仪郡主不以为意道:“那就本郡主亲自来……”   她的话音突然低了八度,低声对青盈耳语几句。   青盈:“……郡主,这样万一赔了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盛仪郡主不以为意,“几个钱而已。”   青盈一想也是,盛仪郡主不缺钱,就当花钱找个乐子了。因此也不多劝,笑嘻嘻应下:“奴婢明白了,郡主放心!”   凝和殿的宫人上前,低声询问盛仪郡主是否需要小厨房传膳。   “已经午时了?”盛仪郡主惊异道。   她环顾四周,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挥了挥手:“阿湘必定跟着皇上吃御膳去了,传吧。”   .   明湘确实在跟桓悦吃御膳。   御膳并不见得比其他宫里的餐点好吃,尤其是他们用来佐餐的还是一叠叠的奏折。   桓悦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   千秋节全京城上下都在欢庆,偏偏他们两个要坐在这里看奏折。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桓悦今晨收到的那封急报。   “下午我先召阁臣入宫。”桓悦道,“商议该做些什么准备。”   “嗯。”明湘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埋首在厚重的奏折堆里,似乎已经要被淹没了。当听到桓悦的声音时,她手中正握着一本来自朔州的奏折。   “我想起一件事来,和南边可能没什么关系,不过很古怪,值得细细查一查。”   “什么事?”   尽管明湘言明和南边可能没关系,桓悦还是精神一振抬起头来。   “白部驻派朔州的一支采风使,前些日子突然全部失联了。”   “失联?”   明湘缓缓点了点头:“是,音讯断绝,毫无回应,无处联络,故而定为失联。”   采风使失联可不算个小事,桓悦的眉头蹙的越发深了:“是在边关?遇险了?”   如果是在宣化之类的边关重镇,冲突频频屡有动荡,采风使隐姓埋名行事,遇险的可能性不小。   明湘摇头:“是在朔北城。”   朔北城位于朔州偏南处,是朔州州府,也是整个朔州最繁华、最富庶、最安定的城镇。   “活着见了人,死了见了尸,最不济也要知道下落,才叫遇险,一支小队的采风使,莫名其妙全都失踪了,只能叫做失联。”明湘淡淡道。   她语气平淡,眉头却凝起,显然并不真的如表面般平淡。   作者有话说:   本章过渡,下章第三卷 开始~    第三卷 第88章   夜幕降临   如果从京城最高处俯视而下, 整座京城都变成了一片火树银花的不夜天。皇宫、皇城、京城,没有一处灯火黯淡的地方,连半边天宇都映的发亮。   鼓乐声飘摇而起, 直上云霄。宫女们捧着银盘奉上, 壶中的美酒折射出琥珀般迷人的细碎光芒。   桓悦长身而起,朝太后敬酒:“孙儿恭祝祖母凤体安泰,福泽万年。”   太后的欢喜几乎要从面部的细纹中满溢出来,为这豪奢的排场气概。她连说三声好好好, 满饮杯中酒水。   一左一右陪坐在太后不远处的福容大长公主、郑王妃以及太后的两个侄女梁淑梁慧也连忙各自起身,恭贺太后。   在这无上欢腾的气氛里,明湘随大流上前敬酒,待要举步回席时只觉手心被人轻轻一勾。侧首望去,桓悦正一手支颐,很是从容地笑着望她, 趁没人在意, 唇瓣轻轻一动, 朝明湘无声地说了什么。   明湘假装没看见。   月上中天,夜宴也走到了将近尾声。明湘不声不响从殿内退了出去, 自从遭遇梁善的突然袭击之后,她再也不会一个人离席了。   梅酝和琳琅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沿着殿下的游廊走去, 檐下的宫灯飘来荡去, 在明湘侧面投下了花色各异的阴影。   游廊尽头的阶下,提前一步退席的桓悦正一手挽着一盏莲花宫灯,笑吟吟迎上来。   宫人们不远不近随在后面数步之处, 桓悦一手提灯, 一手牵着明湘, 朝皇宫的城墙之上走去。   皇宫的四角城墙上,各有一座高达七层的角楼,站在这里,便能俯首纵览整座京城。   桓悦低声向明湘转述着今日下午内阁阁臣们的意见,明湘静静听着,只偶尔说一两句。   她的话不多,但每次开口,说出来的话都极为要紧。桓悦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道:“皇姐所言有理,下次小朝会群臣共议此事时,皇姐要不要一同过来?”   明湘想了想,点头说好。   她从前也听过朝会,后来皇帝皇位渐稳,她为了低调行事,就再没有去听过了。南北两朝开战的事牵涉极广,干系又大,明湘心里日夜总挂着心,去朝会上听听最好。   虽然只要她愿意,朝会上所有人的意见都能知道,但自己去听和令人转述总是不一样的。   商定此事之后,桓悦就不再提朝政。他会顺从明湘的心意和她谈起朝政,也习惯了和皇姐分享一切,但事实上,桓悦并不想要明湘将她的注意力尽数放在这些事上,以至于疏忽了他。   于是他随手将宫灯放在一旁,朝喻和轻飘飘地瞥去一眼。   喻和顿时顿住了脚,无声地朝着桓悦身边的宫人们示意退下。梅酝和琳琅对视一眼,同时朝明湘投去询问的目光。   明湘注意到了桓悦的动作,但她没有表示反对。   梅酝和琳琅顿时就明白了明湘的态度,一同随着喻和等人退了下去,却没退走太远,而是守在城墙边的阶口,只要明湘抬手一招,她们立刻就能看见。   七月的天已经很热了,只有清凉的夜风才能稍稍带走一丝暑热。桓悦看向明湘,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行宴的礼服翟衣换了下去,如今只穿了一条织金的锦裙。裙幅宽广,缎面映着月色,恰如一汪积水般澄澈地淌过明湘周身,清丽秀雅至极。   他本来想要开口称赞的,但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张开手臂,从身后把明湘整个环抱住,轻轻唤了声皇姐。   好在夜风清凉,才没让明湘因为不耐暑热而一把将他推开。桓悦的发顶在她颈间轻轻磨蹭,像只皮毛柔软的讨食小兽,黏糊糊贴在明湘身上。   明湘任凭他磨蹭,也不阻止。她的目光停驻在高大的城墙之下,那里无数闪烁的灯火似乎汇成了一条闪烁的星河。   千秋节举京欢庆三日,这样热闹的夜市灯会将会持续整整三夜。   不知为什么,明湘突然来了兴致。   “衡思?”   桓悦从明湘肩头抬起头来,唇瓣还贴在她的耳侧:“嗯?”   明湘抬手指了指城墙下:“后日晚间,我们出去逛逛怎么样?”   .   五日之前,朔北城   朔州和京城的风俗不同,至少在这里,夜晚是绝不会那么热闹的。   京城的百姓习惯了安定富庶的生活,那里是天子脚下,虽然不能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一旦闹出大乱子来打得是皇帝的脸。于是高官勋贵、宗亲宠臣再怎么骄横,也要约束家中子弟,至于外来的贼人,那更是无处藏身——城门卫、鸾仪卫、禁军,哪个是放着吃干饭的?   但在朔州,哪怕是朔州州府,整个朔州上下最为富庶安定的朔北,一到夜色落下,城中的商铺也大多关门闭户,各自回家。   包子铺老板娘尹翠把最后剩下的几个包子从笼屉中捡出来,用盘子装好。手脚麻利地锁好店门,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推开包子铺后门。   包子铺后门连接的这个小小院落,就是尹家一家六口的住所。   尹翠今年才二十四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十五岁嫁人,婚后丈夫上了战场,最后没能回来,那时尹翠还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不得不带着大女儿回了娘家。   她的父母过世早,兄长本来做点小生意,却在外出的时候遭遇劫匪身亡,嫂子白氏也生有两个儿女,白家人怜惜女儿年纪轻轻守寡,想劝白氏改嫁,条件是不能带上孩子。   白氏性格柔弱没主见,却不愿意抛下儿女,姑嫂二人一合计,决定搭伙过日子。   尹翠性格泼辣能干,一手挑起包子铺内外。白氏则温柔沉默,照顾四个孩子和收拾家里的大小活计就归了她。两个女人撑起六口之家,纵然艰难了点,但随着包子铺生意日益兴旺,这个小家总算磕磕绊绊地走上了正轨。   尹翠一进门,白氏就迎上来:“翠娘,小二哭了半天了,刚睡着。”   小二是尹翠的大女儿,今年才五岁。   尹翠一听,顿时反应过来,热血直往头上冲,气得手都在抖:“黄泼皮又来了?”   黄泼皮本名不叫泼皮,他姓黄,是当地一个颇有名声的地痞,所以诨号泼皮。不久前黄泼皮丧妻,想续个弦,看中了尹翠,一方面是因为尹翠年轻漂亮,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机把尹家的包子铺吞下去。   尹翠当然不肯,且不说她无意改嫁,就算改嫁,也不能改嫁给这种人。偏偏黄泼皮盯上了她,不但时不时过来骚扰尹翠,还有几次直接在街上截住尹翠的儿女,大言不惭说要给他们当继父。   白氏点点头。   几度被纠缠、儿女被骚扰的怒恨涌上心头,尹翠气得脸色通红,恨声骂道:“黄泼皮这个下贱东西,我去跟他拼了!”   白氏生怕尹翠提刀去砍黄泼皮,连忙一手揪住她:“翠娘,使不得,使不得,明日我再回娘家,请我兄长上门去教训他,你可不敢冲动!”   她又劝又拦,尹翠总算平静下来,眼眶都红了。她挑了帘子过去看女儿,只见女儿已经睡熟了,白氏给她擦了脸,眼下却仍然红肿的像个桃子,睡梦中还时不时抽噎两声,可见吓坏了。   尹翠方才平静的怒气又被勾了起来,她转身出去,对白氏道:“嫂子,明天一早你回去叫上白大哥,劳烦他叫几个人跟我往黄泼皮那里走上一趟,这口气忍不得,再忍下去,我的名声叫他弄坏了事小,真伤到了几个孩子才是悔事。”   白氏也早受够了黄泼皮的滋扰,点头说好。   几个孩子都已经睡下了,尹翠和白氏把包子热了热吃了,两人在灯下合计着该怎么办:是警告,还是干脆打黄泼皮一顿,真把他得罪狠了,万一他报复又该怎么做。   等她们商量完之后,已经到了戌时末。尹翠和白氏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了明日包子铺所需的馅料和面,才草草洗漱,准备睡下。   忽然的,似乎有一种地动般的动静自远处飞快逼近,尹翠几乎感觉地面在隐隐震动。   马嘶声、急奔声,源源不绝地从外面的街道上响了起来,动静大到甚至传进了她们这座小小的、并不直接临街的院落里。   内室,白氏的孩子被惊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白氏连忙抱了孩子,一边哄,一边惴惴不安地朝尹翠望来,在尹翠眼底看到了同样的恐惧。   白氏颤声:“这是……要打仗吗?”   尹翠的面色已经变得煞白。   她的丈夫就是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被叩门声惊醒,背上包袱出了门,跟随着军队开赴边关。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上一次乌戎破关,在朔州大地上任意掳掠还是百年前的事,然而那种由鲜血和死亡凝练出的恐惧却仿佛根植在了朔州人的血脉里。   “不会吧。”尹翠轻轻说,语气虚弱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好在这阵马蹄声很快停了下来,左邻右舍军户人家没有响起叩门声,这代表着不是征发兵员。然而她们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隐隐传来的破门声、尖叫声。   “官差在抓人。”尹翠小声道。   白氏惨白着脸:“是有贼人进城来了?”   这样兴师动众的抓捕,在朔北不大多见。   声音越来越大了,大到尹翠的心越发慌乱起来:“那该是贼头吧,这么大的阵势。”   她捺不住心中的紧张,干脆悄悄推开包子铺后门进了临街的包子铺,也不点灯,从窗纸的一个小洞里往外张望。   整条漆黑的街道被灯火映的通明,这时尹翠才发觉,其实并没有她们想象的那么多官差,只是这些人马就停在她们这条街上,所以才显得动静极大。   出奇的是,和她们以往见过的官差不同,这些官差乘着一匹匹威武高大的马匹,身上的黑色披风严整妥帖,一望而去像一把把出鞘的利刃,煞气犹如实质,几乎能刺的人不敢抬头。   如果尹翠能看得再仔细一点,她就发现那些官差看似纯黑无杂色的衣袍下摆,在灯火下隐隐反射出银色的鸾纹来。 第89章   “你说谎!”   尹翠蜷缩在窗后, 不知不觉已经生出了一身冷汗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但她甚至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外面那些人注意到这间小小的、漆黑一片的店铺里有个悄悄向外张望的女人。   与街道上的嘈杂声相比, 左邻右舍则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仿佛都正沉浸在睡梦里, 没有任何人推门而出查看情况。   这是这些平民百姓们的生存智慧之一,绝不轻易招惹任何麻烦。他们连活着都要足够小心翼翼,实在没有任何胆量掺和与己无关的事。   尹翠不敢出声。   她像任何一个邻居那样,悄无声息猫着腰, 又从包子铺的后门钻回了小院里。   孩子已经被白氏哄住了,再度沉沉睡去。白氏自己摸黑站在房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尹翠攥了一把白氏的手,感觉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她们二人彼此相携着进了房,尹翠小声道:“来的官差很不一般, 肯定出大事了。”   “和咱们平头百姓没关系。”她小声说, “睡吧。”   白氏犹自惴惴不安。   她是个温柔而没主见的人, 一点小事都足以让她担惊受怕。黑暗里,白氏轻轻嘟囔:“怎么都往咱们这边来呢。”   尹翠她们一家六口住在城西, 这是朔北贫民聚居之地,真正的大人物是看也不会看一眼这里的。而正是因为人多且贫穷,城西又容易滋生出更多混乱。   前不久白氏上街买碎布给几个孩子改衣裳, 正撞见两群人斗殴, 鲜血横飞伤者数十,吓得她好几天没睡好。   尹翠却已经没声音了。   她累得要命,做包子是个体力活, 每天从早忙到晚, 腰都直不起来, 还要应付黄泼皮等人的滋扰。哪怕心里还悬着事,一沾床也迅速昏睡了过去。   白氏听见尹翠沉重的鼾声,停住了嘟囔,拍了拍身边睡得不安稳的女儿,很快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还未亮,尹翠和白氏起床,先将包子包好蒸熟,捡出一包来,等到天色刚亮,就拎着包子出了门,前去白家找白氏大哥。又请白大哥找来几个交情好的男人,准备一同去给黄泼皮一个教训。   白大哥知道自己妹子和尹翠两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殊为不易,心里早打定主意要给黄泼皮吃个大大的教训。虽然不能把人打死背上人命官司,但至少要让他几个月里不敢再来滋扰。   一行人人手一条棍子,气势汹汹来到黄泼皮家门前,同时大吃一惊。   ——黄泼皮家的大门有气无力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里,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把它吹得四分五裂。而那两扇大门中间,贴着两张雪白显眼的封条。   “这是出什么事了?”白大哥一阵惊愕,脱口而出。   黄泼皮的邻居闻声而出,见这一幅似是寻仇的模样,先是吓了一跳,转头要躲,白大哥赶紧赶过去,温声询问黄泼皮出了什么事。   “黄泼皮啊。”邻居半是后怕,半是庆幸地道,“被官府抓走啦!昨天夜里整条街兵荒马乱的,一队官差过来撞开黄泼皮家的门,直接给他带上镣铐带走了!黄泼皮还想跑,当场挨了一顿,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说到这里,邻居唾了一口,显然也深受黄泼皮滋扰:“谁知道他犯了什么大事,一辈子别回来才好呢!”   “我到底犯了什么大事?”   这个问题,黄泼皮本人也想知道。   深夜里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抓出家门,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然后像只五花大绑的猪一样押上了公堂。这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心惊胆战,更何况黄泼皮还是个有些见识的地痞流氓,他不是第一次上公堂,因此一眼就注意到,这次上公堂与以往大为不同。   别的不说,两边排立的两行黑衣衙役,气派就远胜于他寻常见过的官差,几乎只看一眼,就能吓得黄泼皮两股战战。   “黄坡,这件东西你认得吗?”   黄泼皮抬头,一个鸾仪卫上前,揭开了手中盖着白布的木盘。   木盘中放着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吉祥如意的花纹,玉色清透,看得出价格不低。   那一瞬间黄泼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认得这块玉佩,这是他亲手从那人身上摘下来,又拿去当铺换成银子的——整整五百两银子啊!他连夜在树下挖了个坑,把银子埋了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搜出来……   等等!   黄泼皮的汗水一瞬间如同泉涌,他嘴唇发干,不知道能不能承认。   如果认下,自己会死吗?   他那一瞬间的犹豫,被所有鸾仪卫看得清清楚楚。   堂上,指挥使点了点头,意思是用刑。   同样是用刑,鸾仪卫可比寻常官府审讯下手狠辣多了,毕竟需要鸾仪卫用刑的对象,大都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黄泼皮挨了三板子,就禁不住哭爹喊娘地求饶,等打足十板子之后,黄泼皮已经晕了过去。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醒了瑟瑟发抖的黄泼皮。   “这块玉佩你认得吗?”指挥使又问了一遍。   黄泼皮下意识动了动腿,只觉得一阵剧痛锥心蚀骨,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不是被打断了,但他知道,假如自己再不说,今天很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我认得!”黄泼皮连忙点头,“这是…是我偷来的。”   他眼睛咕噜噜直转,显然没说实话,这里的鸾仪卫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哪个看不出来?   一队长往前一步:“指挥使,我看这家伙满口胡话,不给点颜色看看不行,不如先按惯例上一遍刑再问,省得浪费时间。”   指挥使默然不语,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黄泼皮意识到不好,连忙叩首求饶,然而其他鸾仪卫哪有功夫和他废话,二话不说将他拖了下去,等再带上来时,分明看不出什么外伤,却只能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了。   “知道说什么了吗?”一队长蹲下来,和蔼地问。   黄泼皮泪流满面,以头抢地,竭力表现自己的乖巧配合。   终于学乖了的黄泼皮像个被倒吊起来的麻袋,把所有事情吐的一干二净。   “这块玉佩是我从人身上抢来的!”   黄泼皮是个地痞无赖,日常手下有一拨跟着他混口饭吃的地痞。这些人主要来钱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偷盗、勒索,去城外山林偷猎——春夏两季,朔北城外山林是不准私自捕猎的。   十五日前,黄泼皮出城去收偷猎来的几只野物,因为银钱和对方起了冲突,推搡间误了时辰,没能赶回城。他一想反正夏日天热,在城外待一晚上冻不坏,干脆就在山林边上找了个空地躺下了。   这里距离路边不远不近,整体地势路高而山林低,偏偏他躺的地方又是个洼地,两边有两块巨大的山石挡着,风吹不着,又不必担心山林里有野兽跑出来,实在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他躺下不久,只见远处夜色里走来一队颇为怪异的人。为首的是两个个头不高的男子,姿势有些奇怪,黄泼皮细看才发觉,那两人的手被绳子绑了,牢牢拴在一处。   一个青年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前方那两人一面走一面求饶:“壮士,我们兄弟俩一时鬼迷心窍,再不敢了。”“是啊是啊,求您别送我们去见官!”   “那可不行。”青年漫不经心地道,“人家小姑娘好心给你们水喝,你们却动了歪心思,意图对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行禽兽之举,这不叫一时鬼迷心窍吧。”   那二人连连哀求,青年突然面色一变,止住步伐飞起一脚,将那二人踢进了路旁的丛林里。   紧接着刷刷刷数声破空,数支闪着寒光的箭羽顷刻间近在眼前。   两骑快马飞弛而来,马上骑士张弓搭箭,流星般袭来。青年反手拔剑寒光一闪,拨开周身数支箭羽,迎了上去。   躺在山沟里,一直好奇地探头出来看的黄泼皮:“……”   他一时间瞠目结舌,一直到刀兵相接的金属之声清晰传入耳中,黄泼皮才终于浑身一凛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撞见了大麻烦。   别的不说,只看那马匹高大健壮、箭矢寒光凛凛,民间铁马管制严格,这哪里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那两个骑马者出手狠辣,明显是为杀人而来,对这种人物来说,多杀个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泼皮冷汗淋漓,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本能地屏住呼吸,把自己完全缩到山石后面,不敢出声。   “然后呢?”鸾仪卫沉声问。   黄泼皮缩了缩身体。   方才那些刑罚太过惨痛,他半句假话都不敢再说,那样的痛苦实在比死了还难受,但如果如实说出来——   迎着鸾仪卫刀锋般凌厉的目光,他终于没敢说假话。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很久,最后以青年杀死两名骑士告终。然而青年本身显然也受了很重的伤,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寻找被他踢进山林里的两个犯人,自己在路边虚脱地坐下来,休息了半天,才捂着沾满鲜血的手臂站起身来,想要去牵一匹马。   山石后,黄泼皮惊恐地瞪大了眼。   ——砰!   一声闷响,青年应声而倒。   被他绑在一起的那两个男人,居然趁着青年打斗的功夫,挣开绳子跑出来了。   较矮的那个丢下沾血的石头,狠声问:“大哥,怎么办?”   “这小子肯定是个官差,要是让他回去,咱们讨不了好!”另一个高些的男人呸了一声,语气狠辣道,“把他埋了,这两匹马咱们弄走当脚力!”   黄泼皮浑身一颤。   月光下,他看清了这两个男人脸上的凶狠和戾气,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而是真正杀过人害过命的。   于是另一个男人捡起地上的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往青年头颈部连刺数刀。然后二人开始四处转圈,似乎在寻找埋尸之地。   黄泼皮整个人都快缩进了地里,生怕他们往这里过来。   怕什么就来什么,那个矮一点的男人还真走了过来,就在他距离黄泼皮只有数步之遥,再往前一点就能看见山石后的黄泼皮时,他的大哥皱眉叫住了他:“太远了,抬过去太麻烦,就扔在这个沟里算了。”   黄泼皮缩在原地,机械麻木地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挖土声,说话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黄泼皮才大起胆子冒头。只见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两匹马也消失了,而方才那片横着三具尸体的地面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他犹豫了半天,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翻出躺着的洼地,跑过去看了一眼。   三具尸体被扔在一个背风的隐蔽山沟里,尸体上面覆盖着一层土,但掩埋的人明显很不用心,能看见土层下露出的深色衣角。   黄泼皮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缓了好半天,渐渐缓过神来——他并不是没见过死人和鲜血,只是亲眼目睹月下杀人埋尸给他带来的惊吓太大。   “那尸体身上穿得可是好料子。”黄泼皮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泼皮的胆气突然又壮了起来。   他拨开那层土,土层下青年那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头颈部全是伤口和血。   黄泼皮不敢直视死人的脸,伸手出去在他身上摸索着。   青年身上零碎东西不少,其中很多黄泼皮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一块玉佩玉质通透、触手温凉,一看就是好东西,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扯下来,塞进了自己怀里。   拿走了玉佩,黄泼皮实在不敢再把青年的尸体翻开,去搜剩下两具尸体。他把土又覆盖回去,胆战心惊爬了上来。   “你说谎。”   指挥使冷冷道。   黄泼皮惊恐地抬头,只见堂上所有人都冷冷盯着他,目光森寒:“老爷,老爷,草民不敢说谎,真的,这块玉佩真的是我从死人身上摸来的!”   指挥使深吸一口气。   得知同僚的死讯已经足够让他悲伤愤怒,因此他的眼神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般阴沉。   “你说你觉得尸体身上穿得是好料子……你本来是想去扒死人衣裳的吧。”   “你连死人的身都敢搜,搜一个和搜三个有什么区别?最后为什么没把衣裳零碎拿走,只捡了一块最值钱的玉佩?”   指挥使的话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冷冷盯着这个从不够资格被他放在眼中的地痞无赖,目光中杀意有如实质。   “你去搜身的时候,这块玉佩的主人还活着,是不是?”   “情急之下你杀了他,拿走了玉佩,因为你杀了人,所以不敢再扒衣裳、翻尸体,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点更新~ 第90章   。。。。。。   森寒质问有如雷霆般当头而下, 顷刻间黄坡面色僵白如死,额间冷汗淋漓,竟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心虚恐惧到了极点, 在场的鸾仪卫哪个不是积年查案审讯的老手, 只一眼就看出,黄坡分明是被戳中了心底隐秘!   指挥使重重合上双眼。   景尧与他同一批选入鸾仪卫受训,可称一声同年,后来一个调任白部采风使, 一个调入玄部,虽久不见面,却还很有几分旧友情分。   如今听闻旧友死讯,指挥使心中悲痛沉郁自不必多提。他短暂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沉郁火气,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 一字字满含煞气:“满口虚言, 推搪敷衍, 拖下去用刑。”   刹那间‘用刑’二字仿佛一根烧红了的钢针,刺穿了黄泼皮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磕头如捣蒜, 涕泪齐流撕心裂肺:“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杀官爷的恶事我怎么敢干!我, 我, 我只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一名鸾仪卫厉喝道:“还不交代!”   黄泼皮猛地一激灵,像是挨了虚空中的一鞭子似的:“我只是想去摸点东西, 谁知道他突然, 突然动了。”   “然后呢?”   黄泼皮渐渐把自己缩成一团, 声音低不可闻,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心虚:“我,我吓懵了头,就甩开他的手窜出沟,又把土盖回去了……”   当啷一声巨响,是高堂之上的指挥使重拍长案,以至于震落了一整套茶具。随着噼里啪啦碎裂之声接二连三炸响,黄泼皮已经吓得委顿于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景尧,景尧!”   指挥使在心底念了两遍老友的名字,只觉得又是悲痛,又是荒谬。   曾经立下无数功勋、掌管朔州北方六县民间动向的顶级采风使,最后竟然阴沟里翻船,死在了一个甚至都不配他正视一眼的地痞无赖手上,还是以活埋这样残忍的死法凄惨死去。   指挥使心中杀意如沸,手指微微屈伸,最终右手一抬,一旁的鸾仪卫顿时知机地躬身,将地上蜷缩成一滩烂泥的黄泼皮拖了出去。   “带他去寻景尧的尸身下落,寻到之后再行处置。”指挥使淡淡道。   一旁的鸾仪卫应声,旋即又问:“大人,咱们抓了这些人,三司必然要派人来问,可要跟他们透露一二吗?”   指挥使眼也不抬,冷声道:“鸾仪卫的人在他们地界上被杀了,我还没来得及上报统领问他们的罪,还轮得到他们来插手?有什么话都让他们等着,等京中的指示发下来再说。”   指挥使话中虽然带了恼恨怨气,说到底却也没有错:鸾仪卫的采风使死在了朔州地界上,官府对此却一无所知。若非白部自己发现采风使失踪派人来查,这件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被发现。   无论如何,朔州按察司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沉吟片刻,指挥使又补充道:“和他们打交道时,说话和缓些,不便说的含糊过去,只推不知便罢了,这里是朔州,不是京城,先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随他前来的都是他的亲信心腹,闻言顿时从话中听出了些许异样。一个亲信犹疑道:“大人莫非是疑心朔州三司?”   指挥使没有立刻答话,再开口时,眼底已经带了煞意:“你没听那黄坡说吗,二十日前死于非命的只有景尧一人,他手下的小队为什么也跟着没了音讯?前来截杀景尧的人乘健马、负利刃,且能伤了景尧,岂会是等闲之辈?”   “更要紧的是,景尧失踪前,并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表明他掌握了紧要情报,为什么会无端遭遇截杀?”   指挥使抬起头,他的目光沉冷,从每一个鸾仪卫脸上划过:“朔州这潭水浑着呢,你们都把心给我提起来,不能犯错。”   鸾仪卫齐声应是。   指挥使低下头,揉按着眉心,不知是为了掩盖神色的伤感,还是为了缓解彻夜未眠的疲惫:“你们不必守在这里,先去吃饭,然后各自行动起来。”   鸾仪卫们领命,顿时作鸟兽散。   .   朔州百姓们不会知道那些涌动的暗流,但他们能够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   “这几天进出城门管的越发严了。”肉铺老板夫妇推着板车把肉送到尹翠包子铺门口,“生意兴旺啊!”   尹翠忙着揉面,闻声抬头,不好意思道:“王哥,嫂子,你们搭把手把肉搬进来成吗?我现在腾不开手。”   包子铺是肉铺的大主顾,又都在一条街上,尹翠和肉铺老板夫妇关系不错,他们很愿意帮这个忙。老板娘直接上手提起肉来:“行,我这就给你拿进来,还放案板上?”   “是!”尹翠响亮地应了一声,“嫂子你们吃饭了没,自己去笼屉里拿两个。”   老板娘也不推辞,笑呵呵自己动手用油纸捡出两个:“今天占你的便宜了,翠娘你听说了没有,黄泼皮被关进大牢里了!”   一听黄泼皮三字,尹翠猛地抬头:“没听说!”   老板娘一向怜惜尹翠家中几口孤儿寡母受泼皮滋扰,还曾经站出来帮尹翠骂过黄泼皮,闻言眉飞色舞道:“我刚跟当家的从城门那边过来,听那边有人议论,说黄泼皮好似犯了什么杀人劫财的大罪,已经关进牢里,只等择个日子就要砍头呢!”   事实上这倒是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谣言了,黄泼皮自从被押着认过埋尸地点之后,鸾仪卫指挥使深恨他,命人用大刑再取了一遍口供,把黄泼皮从上到下打成了一团烂肉,当天晚上都没熬过去,直接断气了。   尹翠愣了片刻,满是后怕:“天爷呀,杀人劫财?黄泼皮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么。”老板娘也跟着心有惴惴,“平日里只当他是个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无赖,想不到这等丧天良的事都敢干,真是想起来都叫人害怕。”   二人一时唏嘘半晌,直到一边推着板车的肉铺老板不耐烦起来,老板娘才回过神来:“哎呀,还有两家店的肉得去送呢,不跟你说了——对了翠娘,你多买点菜备起来,今天城门那边查的更严了,好像要限制出入城门,进城来卖菜的肯定要少好多。”   尹翠忙应下,叫来请的一个帮工,塞了一把铜钱叫她买菜去。然而那帮工去了半晌,回来时却满脸失望,说往日里挑担进城卖菜的今日许多都没来,她过去的时候已经剩不下什么新鲜的菜了。   “奇怪了。”尹翠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越管越严了,这叫咱们哪里买菜去?”   她们还没有意识到,不仅朔北城,整个朔州各地城镇都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起来。   采风使职责特殊,人数精简,每一个采风使手下都掌握着自己发展出的大量耳目眼线。和玄部鸾仪卫不同,白部的每一个采风使,理论上都拥有直接向白部统领雪醅汇报的权限。只是为了方便传递消息,故而每个州的采风使又分为几个区域,每个区域单独任命一位队长,这名队长没有指挥其他采风使的权力,只负责接受本区域采风使的情报,统一整合定期传回京中。   景尧手下就掌握着朔州北边六县的采风使。   他身份要紧,每日经手大量消息,故而跟随在他身边的,还有五名心腹。这五名心腹听他差遣调配,是优中选优的精英。   随着景尧的失踪,他的五名心腹也一同失去了音讯。景尧手中掌握着的眼线耳目,以及他从本区域采风使那里收集来的情报全部随之散失,虽说采风使可以重新上报情报,但景尧手中的眼线耳目要想一一接回就困难了。   不止如此,身为朔州北方六县采风使的队长,景尧突然丧生,假如处置不当,潜伏四处的采风使们势必人心惶惶。   因此,在京中的指示还没来得及传来之前,指挥使先一步冒着越权的风险,和朔州三司据理力争,强行要求他们戒严数处城关要道、排查往来进出城镇之人。   朔州三司当然不情愿,因为早在十天前指挥使刚到达朔州时,就强硬要求他们戒严各处城镇。当时如果不是指挥使强硬相逼,三司原本连这个要求都不打算答应——鸾仪卫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得简单,可知道我们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如今鸾仪卫还要得寸进尺,三司自然不愿坐视京中的人在自己地盘上指手画脚,当场打着哈哈把指挥使送走,一转头丝毫不当回事。   鸾仪卫们气得七窍生烟,只好上报指挥使。   指挥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当日就在酒楼设宴请三司长官前来赴宴,席间笑言,只说一切都有鸾仪卫两位大统领顶着,再上面还有永乐郡主和皇上的意思,不管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那都是各位长官尽心竭力的表现。   末了,指挥使又笑嘻嘻说,若是三司长官心有余力不足,那他和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朔州军务提督陈靖也有些交情,只好厚颜上门打扰了。   事实上,鸾仪卫和陈靖不说有仇就算不错了,交情那是半点也没有。但此一时彼一时,陈靖自从来了朔州之后,和朔州三司长官还处在磨合状态,虽然没有似海深仇,但和三司职权有重叠之处,彼此深为忌惮。   三司长官转念一想,陈靖和鸾仪卫在京中根基深厚,他们联起手来往上告一状,岂不是平白便宜了陈靖?   再说了,花费人力物力固然是麻烦,但这其中能捞些好处的地方也不是没有。鸾仪卫跋扈是大晋人人皆知的事,何苦因此跟他们这群莽夫闹得面上无光?   于是他们一合计,立刻便笑得更加亲近:“这本是我等分内之事,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一来,各处管理查验便更加严格了起来。   查验才刚开始两日,根本还没来得及见到成效,但这样一来,却误打误撞地给另一行人带来了麻烦。   ——正是滞留朔州,意图南归的陆兰之及其部属。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明湘和桓悦就出来啦! 第91章   “我抱你下来好吗?”   从大晋最南端的嘉州, 到最北方朔州关外,陆兰之等人足足走了七个月。   这一路上沿途探听消息,收集情报, 冒险出关百般布置, 陆兰之更是以从二品正使之身亲履险地。采莲司不知动用了多少暗桩,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总算一路上有惊无险从南至北走了过来,只等平安归国复命, 才不枉费这一趟冒险。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南归的当口,采莲司一行人发觉,他们陷入了寸步难行的尴尬境地。   南齐毕竟已经南渡百余年,对北方这片土地的影响虽说还有,却已经极其有限了。陆兰之等人北上时使用的户籍身份,除了少数几份经得起推敲, 其他的全是伪造出来的, 平时糊弄一下尚可, 真遇上严格筛查,很难混过去。   而仅有的那么几份经得起推敲的户籍身份, 如今也不是太合用——那几份户籍大多归属嘉州,在朔州拿出来过分显眼,反而更容易引起瞩目。   喀啦一声, 院门推开。   顷刻间数道目光自四面八方齐齐投来, 同时注视着手提两只鸡步入院门的镇抚使,眼神中充满迫切的询问之色。   装扮成一个面色黧黑的普通老农的镇抚使返身掩上门,把两只用来伪装的鸡放在地上, 然后面色如常朝房中走去。   “大人。”镇抚使低声道。   陆兰之正端坐椅中, 手里举着个黑釉瓶, 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仿佛要从瓶身上看出朵花,闻声淡淡道:“怎么回事?”   “鸾仪卫来了。”镇抚使肃颜道,“其间牵涉到的事怕是不小,城内盘查严格,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我一开始想试着走一走老路子,他也说不行。”   镇抚使话中的‘他’是布政司中的一个管户籍的主簿,采莲司好不容易七拐八绕打通了关节,托他弄了几套朔州用的路引文书。那主簿做了多年官,不是第一次赚这个钱,只以为他们是意图关内关外走私的商人。镇抚使今日出门,其实就是想找主簿再弄几套路引文书,最好能经得住验证,可惜现下城里正四处戒严,主簿不敢为了银钱把官职性命搭进去,故而镇抚使空手而归。   陆兰之眉峰蹙起:“鸾仪卫?”   他喃喃道:“朔州这边情况特殊,如果不是出了极大的事,鸾仪卫是不会如此强势的,看来我们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了。”   镇抚使面现忧色:“大人,咱们禁不起耽搁。”   朝廷大员最忌讳长久远离中枢,更何况陆兰之的从二品采莲司正使一职本就是依靠圣心而来。他一走半年有余,南齐朝中形势怕是已经天翻地覆,采莲司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因此陆兰之现下当真是半点也耽搁不起,若再不回去,等他回到南齐之后,手里还能剩下多少筹码就很难说了。   陆兰之凝神沉思片刻,他养气功夫极好,镇抚使面露急切,陆兰之却仍能平心静气道:“这样,先命人时时留意着动静,第一要弄清楚鸾仪卫到底在查什么,第二要时刻关注城内松紧,一有机会立刻抓住;另外,看样子正经出城是走不了了,想个别的法子吧。”   镇抚使:“大人是说?”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想法子寻摸那些地头蛇,他们在城中盘踞日久,理当另有私自往来的法子吧。”   镇抚使躬身应是,语气却有些犹疑:“是,不过大人,现在城中地头蛇怕也不太好找。”   他的声音略有些艰涩:“听闻……按察司已经开始清扫城中地痞无赖了。”   朔北城中的这一幕其实是非常奇异的,大晋的鸾仪卫、南齐的采莲司,同样在深深困扰于同一个问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   鸾仪卫知道的当然要更多,远比采莲司要多。然而他们仍然弄不清楚,景尧到底为什么会招来追杀,以及与他一同失踪的、那些心腹又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两个问题显然不是短短两日能查清楚的,不过另辟蹊径之下,他们倒是另外发现了一个方向。   这些随指挥使前来朔州的鸾仪卫不愧是积年成精的人物,在下辣手折磨死黄坡之前,有一位鸾仪卫最后提出了一个很具有价值的建议:被景尧抓捕,又趁他重伤下手杀害他的那两人,听描述不像是普通凶犯,倒像是以往背过大案子的。既然如此,朔州按察司中会不会存有他们的画像?   按察司主管一地司法,若那两人果然是背过重案逃逸在外的,按察司必然要存留他们的形容肖像,用以追缉。而朔北城正是朔州州府所在,按察司就在朔北城中,朔州按察使无意在这点末节上与鸾仪卫   璍   为难,轻轻松松将存着的画像调出来给他们查看。   这些画像要说画的十分相似,那肯定是假的。但根据黄泼皮残存的记忆,以及那二人兄弟相称等一系列细节,终于模模糊糊找到了一对符合情况逃逸在外的案犯。   这对案犯是兄弟二人,名叫俞大勤、俞大俭,朔北下辖的施板县五水镇俞家村人。别看取了个勤俭的好名字,实际上既不勤又不俭,老早就跑出去抢劫,做下了好几起血案,官府抓人时,俞大勤兄弟二人躲进了五水镇附近的山林中,那里山林茂密,一头扎进去两个人,就和大海里洒进去两颗芝麻没什么区别。因此俞大勤二人逃逸两月,当地官府仍然未能抓到他们。   然而,当‘五水镇’这个地名出现时,风尘仆仆闻讯赶来的另一队采风使队长包袱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全身一个激灵。   “五水镇这个地方我知道!”队长激动道,“景尧他们在五水镇附近有个联络点!”   .   朔北城的暗流在冰面下涌动,而京城中,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   今夜是千秋节三日庆典的最后一夜。   天色刚刚暗下,长安街上的盏盏花灯亮起时,郡主府的侧门开了,一辆青篷马车从中不显山不露水的驶了出去。   这辆马车说不上简陋,但也实在算不得华贵,偏又扔在长安街上往来如织的马车之中,立刻就显得鸡立鹤群格格不入。   马车娴熟地转了几道弯,驶出了高门大户聚居的长安街,没入人流之中,顿时显得不起眼了。   车内,桓悦松了口气。   他挑开车帘,饶有兴致地朝外望了一眼,快乐地朝明湘发出邀请:“皇姐,到前面我们下来走走?”   明湘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点头:“好。”   千秋节当夜,明湘朝桓悦提出出去玩,其实只是兴之所至一时脱口而出。以她谨慎小心,半点风险不肯冒的性格,醒过神来就后悔了。   但桓悦对此万分欣悦,不等明湘反口,立刻就一口将此事敲定。   明湘在桓悦面前不轻易许愿,但只要许出口,那就一定要竭尽全力履行的。因此她即使心中后悔,也依旧应下,并没有找借口推搪。   当然,明湘深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为此她早做了许多准备。譬如这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车壁内嵌满了百炼钢板,哪怕遇上敌人箭落如雨,只要及时避入车内,也不会有半点损伤。   又譬如他们看似只有一辆马车,两个侍从,两个护卫,实际上马车周围如织的人流中,不知有多少是鸾仪卫事先安排好的护卫。   马车转过街角,到了一处更为开阔,人流稠密的街头,缓缓停了下来。   甚至都不等马车停稳,只见车帘一动,明湘耳边风声簌簌一响,桓悦已经纵身跳下车去。   喻和短暂地惊呼一声:“主子当心!”   桓悦看都没看大惊小怪的喻公公,他一手搭在车辕上,仰起头来笑吟吟看着明湘,另一只手已经递到了明湘眼前。   “皇——”桓悦声音拖长,旋即狡黠地一顿,换了称呼,“阿姐,我抱你下来好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那一章比较长!   还有,陆兰之和景尧的死没有关系,他们两方只是运气都不太好而已。 第92章   “我心悦你。”   桓悦此言一出, 不但明湘没好气地一哂,就连迟钝的梅酝终于也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不对。   虽然皇上和郡主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姐弟情分,亲近也属正常……可皇上这句话, 说得未免太过逾距了吧。   梅酝欲言又止, 心底惊涛骇浪。   然而这辆马车上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比她还迟钝的人了。其他人习以为常,只当自己是聋子哑巴,明湘则淡淡一哂:“免了。”   她朝梅酝伸出手,示意梅酝扶她下车。   桓悦也不失望, 收回手,却依旧半仰着头,笑盈盈注视着明湘的一举一动。直到明湘被梅酝从车上扶下来,他才再度探手过去,问也不问地牵住了明湘的手。   他这一次不是像以往在宫中那样,隔着层层袖摆握住明湘的手腕, 而是五指并入明湘指间, 和她十指相扣。   一旁的梅酝眼珠几乎都要脱眶而出, 明湘也未曾料到他居然在大庭广众如织人流中就敢如此大胆,下意识就要挣开。然而桓悦先一步撒娇般地晃了晃手腕, 神色中满是向往央求。   明湘的动作顿住了。   桓悦立刻朝她央求地一笑。   尽管明湘知道他多半是在装可怜,心还是禁不住一软,索性别开脸, 不去看他。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桓悦眼梢微扬, 好不容易把欣悦喜色强压下去,牵住明湘的手,往前走去。   街道两旁挂满了花灯, 各色各类的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不一而足, 几乎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更是映的长街亮如白昼, 将漆黑的夜色都硬生生压了下去。   明湘被桓悦牵着,汇入人流之中,刹那间欢笑声、鼓乐声、车马声交织在一处,阵阵喧闹充斥在耳边。但奇异的是,她反而放松下来,这不够安全、不够清静、拥挤嘈杂的闹市,居然为她带来了一种久违的闲适。   人流拥挤,桓悦领先明湘半步,一手紧紧握着明湘的手,一边回过头来看她。散碎的灯影从街道两旁高悬的灯架上倾泻下来,毫无保留地流淌到少年皇帝面颊发梢,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影。   而他的眼底笑意盈满,直胜过漫天花灯的光彩。   刹那间明湘几乎有片刻的恍神,却见桓悦已经在一处成衣铺前停下脚步,一手仍然不肯放开明湘,另一手遥遥一指:“把那两顶幂篱拿来。”   喻和气喘吁吁赶上来付了银子,桓悦把一顶幂篱扣到明湘头顶,另一顶自己戴上,他撩起幂篱前的垂纱,朝明湘促狭地一笑:“阿姐这下放心了吗?”   厚重的白纱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即使明湘和桓悦十指相扣,落在旁人眼中,也只是一对年轻亲近的小夫妻罢了。更不必担心走着走着,突然被熟识的人撞见。   明湘抬手捻了捻幂篱前的白纱,扬眉道:“你倒不嫌弃。”   幂篱是京中贵女出门游玩时用的,少有男子愿意佩戴。   桓悦朝她莞尔一笑:“能和阿姐并肩同游,哪怕教我穿裙裳都心甘情愿,何况一顶幂篱。”   “好啊。”明湘道,“那下次你穿裙裳和我出门。”   桓悦:“……倒也不必。”   有了幂篱遮脸,明湘便彻底放松下来,任凭桓悦牵着,在长街上四处游走。   她其实鲜少出门,更别提这样在街面上逛来逛去了。好在桓悦小心,从不肯放开明湘的手,偶尔到了人群拥挤的地方,便将她笼进怀中,仿佛生怕一松手明湘就被挤走了。   一辆巨大的兔子灯车自道路正中气势磅礴地驶过,惊起无数兴奋的叫嚷声。许多人朝灯车离去的方向追过去,挨挨挤挤摩肩接踵移向长街另一端。   人群外,明湘哭笑不得地推了一把桓悦胸口:“你松一松手我也丢不掉。”   桓悦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不远处卖灯笼的摊主正好清闲,插嘴道:“小娘子脸皮薄,有什么可羞的,还是叫你夫君拉好你,走散了是小事,给拐子拐走就糟了!”   幂篱下,明湘面颊不易察觉地一红。   大晋民风较南齐开放,但即使如此,未婚的男女当街牵手搂抱也是极不合适的。因此她不能去反驳摊主,说她和桓悦不是夫妻,但要是一口应下,桓悦又该得意了。于是她短暂地顿了顿,问:“现下拐子很多吗?”   摊主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虽然看不见明湘二人的面容,但只听她语声文雅,衣裳华贵,便猜到这是对富贵人家的小夫妻:“拐子什么时候少过,哪次年节不丢几个孩子妇人?”   他朝桓悦扬扬下巴:“你们小夫妻轻易不出门吧,怎么半点事不晓。”   这话说的不大客气,桓悦也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拉着明湘过去道谢,随手挑了盏灯,和摊主攀谈起来。   看灯笼的全跟着方才过去的兔子灯车跑了,灯笼摊前此刻门庭冷落。摊主也正闲的发慌,桓悦开了个头,摊主顿时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明湘和桓悦就听摊主品评完了整条街的商户。   这些闲话虽然浅白琐碎,其中却多含民生。桓悦和明湘都听的用心,摊主难得遇到个爱听闲话的富贵客人,说得更加起劲。   梅酝这时候也顾不得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了,急的直擦汗——这个灯笼摊的位置不大好,一旦发生变故,四周暗中埋下的护卫不能以最快速度一拥而上护驾。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张了半天嘴,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就是南边那家,他们的酒酿圆子做的最好,实在!”   被兔子灯车吸引走的人终于回来了,灯笼摊生意复又兴旺起来。饶是如此,摊主一边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应付客人,一边还从人群中探出头,锲而不舍地朝桓悦喊了最后一句。   “……”   离开了热情的灯笼摊老板,明湘还没走几步,突然感觉掌心一重,桓悦在袖底捏了捏她的手心。   明湘微带恚怒地抬眼瞥他,又想起来自己戴着幂篱,不能很好地凭借眼神传达出自己的情绪,酝酿出的恼怒顿时先散了一半。   桓悦犹不知见好就收,他随手将灯笼掷入全身上下大包小裹的喻和手中,偏了偏头,在明湘耳边笑道:“皇姐,他们都以为我们是夫妻呢!”   层层白纱阻隔了气息,然而在桓悦偏头笑言的那一刹那,明湘仿佛仍然感受到颊边吹拂而来的温热。她下意识侧首似欲躲避,最终却硬生生定住动作,淡淡道:“误会而已。”   桓悦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下一刻,他忽然伸出手,揭开了明湘面前的白纱。   明湘几乎是愕然地抬眼看他,眼底是惊讶与恚怒混杂的情绪。然而这等半明半昧的光线之下,桓悦仍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明湘冰白面容上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   于是桓悦笑了起来。   “皇姐。”他柔和地、低低地道,“我很快活。”   一旁的喻和只见两位主子走着走着突然站在路边开始旁若无人地亲近,急的满头是汗,恨不得现在长出翅膀带他们飞到个清静少人的安全地方。   然而他也只能在心里着急,要让喻和公公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上前插嘴,他又是万万不敢的。   幸好今夜相约出来看灯的青年男女并不少,一转眼就有几对从他们身边经过。虽然不像桓悦和明湘一样紧紧牵着手,顾盼之间也是羞涩不已、情愫流转。因此明湘二人纵然亲近,却也不显得过分突兀。   明湘还愣在原地。   桓悦突然抬手揭开她的幂篱之后,明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正欲嗔怒,只见桓悦柔和地望着她,眼波流转间尽是脉脉情意。   明湘最怕看到桓悦这样的眼神。   ——仿佛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他的全部,哪怕天地之大,也不能在他眼中容身了。   这样毫无保留的、真挚热烈的情意,是明湘不知如何回应,甚至隐隐生出畏惧逃避的——她拿不出等同分量的回报,偏偏桓悦对她来说,又不是可以心安理得随意敷衍的存在,所以她只能选择避开。   她的目光游移开来,而桓悦就那样柔和地看着她,说:“皇姐,我很快活。”   为什么呢?   明湘率先转开眼,一言不发地放下幂篱上的白纱,淡淡道:“走吧,站在这里做什么。”   随着她出声,流转在二人之间的隐晦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喻和无端地松下了一口气,只听桓悦轻轻应道:“好。”   这一次他没来得及去牵明湘的手,层层叠叠繁复袖摆垂落,明湘的十指隐藏在袖摆下,全然没有伸出手来允准桓悦牵的意思。   桓悦也不着急,他甚至刻意落后明湘小半步,目光仍然一刹不晃的萦绕在明湘身上,眼底笑意掩藏在幂篱的白纱后,清浅柔和更胜春风。   ——皇姐不是没有心动的。   这就够了。桓悦想。   他一向很有耐心。   .   明湘向来很会调节情绪,纵然有短暂的不知所措,等走到长街尽头时,态度已经恢复如常。   这里人潮拥挤,堪称整条大道上最繁华的地方。街道两旁十余个彩棚错落有致,彩棚外彩绸花灯一字挂开,有褐衣童子在棚外往来呼和,招呼来客。   这些彩棚多半是京城中各大商铺趁着千秋节设下,举办猜灯谜、对对子等活动,既取个与人同乐的彩头,也是为了宣扬名声。除此之外,他们也真算得财大气粗,彩棚外还停了两辆巨大的灯车,一辆做成莲花,一辆做成如意,明灭闪烁旋转如星,煞是好看。   褐衣童子眼看着明湘二人衣饰出众,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迎上来笑呵呵道:“公子小姐不妨进去看看,现下里面正在猜灯谜,若是能猜中头名,东家便将场中最贵重的一盏花灯双手奉上。”   桓悦好奇地问:“是它吗?”   褐衣童子一看桓悦手指的方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公子您说笑了,这辆如意灯车是不能送的。”   桓悦大为失望:“那算了。”   褐衣童子:“……”   桓悦则转向明湘:“阿姐,你想去看灯谜吗,还是进去坐坐?”   他说的‘进去坐坐’,指的是彩棚不远处,整条长街上最大的一处酒楼德胜楼。   走了这么久,明湘确实有些疲惫,她颔首道:“先去坐坐吧。”   进了德胜楼的大门,便有跑堂殷勤迎上来,还不待他开口,梅酝已经向前一步道:“三楼玄字房是我们订下的。”   德胜楼一共三层,第三层最为开阔,最宜观景,是专用来接待达官显贵之处。偌大的一层楼一共只划成六间房,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次序命名,因为天地二字非寻常商户可用,所以玄字房实际上就是三层第一间房,且是视野最好,位置最佳的那一间。   要事先订下这间房,身份财力缺一不可。   跑堂的态度顿时更加恭敬了,一路引着他们上了三楼,进了玄字房,自有更加殷勤恭敬的侍从奉上茶水,甚至都不待点菜,先送上一攒盒八道点心。   明湘随口先点了一壶好茶,遣了德胜楼的侍从出去。桓悦则正颇为新奇四下打量着房中的布置,闻声回首讶异道:“皇姐竟然还早早在这里订了房间?”   明湘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当我说要和你出来,就当真只带着自己出来,什么准备都不做吗?”   她既然说了要和桓悦出来,那就力求方方面面事先安排妥当。琳琅早打听清楚,千秋节最后一夜,这条最繁盛的玄武长街上会有几十辆花车同时巡游,亥时与子时相交的那一刻,将会有一场盛大的烟火。   届时万人空巷,争看灯车烟火。德胜楼地势最好,从这间玄字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尽情纵览这场盛大的千秋节落幕。   衡思喜欢繁华,喜欢热闹。   他小时候就是个最耐不住寂寞,最怕孤单的人,却从年幼时就孤零零一个住在最空旷的东宫里,登基后明湘离宫,整座皇宫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年幼娇憨的太孙慢慢长成了万事从容的少年皇帝,但每当明湘看向桓悦时,总是觉得皇帝那层无懈可击的表面之下,仍然还是年幼的、漂亮的、孤零零一个站在东宫门口目送她离去的稚弱太孙。   桓悦纤长乌黑的眼睫一颤,望向明湘的眼神几乎柔软的要滴出水来。但这一次他只轻轻地垂下头,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   “皇姐。”他轻声唤,声音仿佛长长的叹息,又好像郑重的念诵,“我心悦你。”   咔嚓一声脆响,那是立在桌边拿瓷盏斟茶的梅酝不慎失手捏碎了瓷盏。她慌慌张张放开手,瓷片哗啦碎了满地,所幸没有割伤手——但这时她也顾不得割伤与否了,站在明湘与桓悦中间呆成一只木鸡。   明湘倒没想到桓悦突然开始剖白心意,不过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于是明湘平静地颔首,想了想又觉得今晚自己似乎不止一次反应冷淡,与她想让桓悦开心的想法似乎有些冲突。   要说吗?   明湘微一犹豫,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也是。”   刹那间桓悦几乎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明湘的态度一直都是放任默许,桓悦有时甚至会怀疑在皇姐眼中,情爱与否根本无所谓,她只是冷静地权衡了利弊,然后对自己做出了让步。他有时也能从明湘的种种反应中察觉出,明湘对他并非完全没有触动,但如今日这般正面肯定,还是从未有过的。   一瞬间桓悦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怔怔望着明湘冰白的面颊,直到她雪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蹙眉别开脸去,桓悦才回过神来。   他只觉得心神摇曳心荡神驰,倘若这不是在外面,几乎就想将明湘抱进怀里吻下去。那一刻桓悦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今晚怎么就拉着皇姐出门了呢?应该留在宫里才对。   不对!   桓悦转念一想,如果今日留在宫里,他还真的未必能从皇姐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毕竟在这方面,皇姐的养气功夫要胜过十个自己……   明湘只是应和了他一句,浑然不知桓悦此刻所思所想已经离题万里。明湘简简单单一句‘我也是’,在桓悦耳中仿佛已经答应了他入主中宫明日大婚。   明湘别开头不去看桓悦,而桓悦神思已经不知飘往何处。二者中间隔着一个倒茶倒到一半失手捏碎了杯子,不知该不该退下的梅酝,场面一时十分寂静。   直到笃笃两声,有人敲响了玄字号的房门。   作者有话说:   卡死我了卡死我了,写感情线真的好困难。   明天那一章挪到后天,两章一起更新,因为实在断不开。 第93章   “皇上?!”   来人一袭褐色绸衣, 白胖圆脸,满脸挂着和煦的微笑,正是德胜楼的掌柜。   他身后跟着四个仆从, 手中各自捧着一只托盘, 后面三人手中托盘里放着的东西被上好的瓷盏罩住看不出是什么,第一个侍从托盘中的酒壶却飘出了浓郁的酒香——假如是好酒的老饕,只一闻就能分辨出,这小小一壶酒便是有价无市, 甚至连贵为六部大员之一的户部尚书王知都舍不得轻易喝一次的顶级秋露白。   可惜守在玄字房前的护卫乃是鸾仪卫一等一的精英,还没等掌柜靠近玄字房房门,就注意到了这个明显不是前来奉菜的人,当即警惕地发问:“来者何人?”   这一声喝问隐带煞气,掌柜迎来送往不知见过多少人了,闻声心里先咯噔一响——寻常官宦人家的护卫, 哪来如此慑人的威势?   他心中暗自叫苦, 想着这下可不好办了, 脸上却端起笑来,只说自己是德胜楼的掌柜, 想要求见房中贵客。   “让他进来。”明湘说。   掌柜一进门,余光扫见桌前有女眷,顿时移开目光, 行礼道:“承蒙贵客厚爱, 特来送些酒菜,不值什么。”   明湘淡淡嗯了一声,一边的梅酝便道:“放在茶几上吧。”   这些送来的菜都要先由侍从试过毒才能端到明湘与桓悦面前, 此刻没有专司试毒的内侍在, 这个重任便由喻和暂时接过。   掌柜却不动, 脸上依旧挂着难为情的笑。   桓悦撩起眼皮,淡淡看了掌柜一眼。   幂篱已经摘了下来,那张端丽的面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掌柜面前。掌柜不好去看明湘这个女眷,只好去看桓悦,一望之下几乎为他容貌所慑,打了个磕巴,才支支吾吾说出了来意。   德胜楼三楼的六间房虽说按天地玄黄排出了次序,然而实际上除了玄字房位置最好,其余五间都相差仿佛。因此玄字间价格最贵,其余四间则略逊一筹——最后一间一向不对外开放,是要留着给某些突如其来的贵客,又或是给德胜楼的主家用的。   而这样尊贵的客人,一般自矜身份,是不会介怀这间房不是最好的,更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地计较。所以德胜楼也就放心大胆地依旧将玄字间事先订了出去,然而今日,另来了一位他们断断得罪不起的贵人,指名便要最好的那一间。   “哦。”桓悦一手支颐,恍然大悟,“原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现在把这间房让出去啊!”   掌柜连连擦汗:“不敢不敢,您说笑了,荒字间除却位置不及这里,其他的那是完全一样,但求您怜惜小人,德胜楼小本生意,得罪不起那位贵人,您发发善心,给小人行个方便。”   他这话乍一听像是在道德绑架,实际上却是为了给桓悦一个台阶下——这位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心比天高,身边还带着女眷,若是为了脸面抵死不肯,到时候和那位贵人冲突起来,他们德胜楼也讨不了好。掌柜自己把身段放低,话里话外只说求桓悦发善心可怜自己,就给了桓悦一个顺理成章下台阶的机会。   ——之所以掌柜会这样想,是因为明湘素来谨慎,从前也不是没遭遇过暗算,是以为了避免泄露行踪,琳琅过来订房间时,用的是个郡主府对外常借来用的身份:汤阴伯世子。   汤阴伯是老资历的勋贵了,在朝中声名不显平平无奇,属于勋贵中的透明人。不过汤阴伯世子的招牌却很好用,因为他是桓悦做太孙时的东宫伴读之一。虽然不比赵珂这个既是伴读又是表亲的伴读佼佼者,不过也是桓悦面前很得用的年轻官员之一,现在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去年奉命到地方巡视去了。   汤阴伯世子和明湘关系不坏,他大姐的亲事还是武安王妃在时帮忙牵的线,因此明湘有时候借他招牌用一下,汤阴伯世子也不介意。   掌柜一番苦心也算少有,然而却漏算了在场两位的反应。明湘和桓悦目光同时投向了他,桓悦满脸好奇地问:“是哪位贵人?”   掌柜愁眉苦脸地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   明湘耐心不多,举起茶杯示意送客。   掌柜顿时急了,忙不迭道:“是…是我们德胜楼主家的儿子,王阁老的亲外甥,平江侯世子。”   平江侯世子,怪不得掌柜要开口请‘汤阴伯世子’把玄字间让出来。   桓悦表面不显,心里已经涌起了怒火——倒不是为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平江侯世子,而是为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兼新任阁臣王宣。平江侯在朝中籍籍无名,他的亲儿子倒敢打着王宣的旗号招摇,全然不知半点分寸——王宣是他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刚直之臣,平江侯世子在外打着他的旗号行事,万一撞到御史头上,又是一场麻烦事。   然而比他出声更早的是明湘。   她冷笑一声,淡淡道:“德胜楼不是成国公府的产业吗,什么时候平江侯府倒成了主家?”   掌柜张大嘴,往后倒退一步,一时目瞪口呆。   朝臣经商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个与民争利的帽子,因此置办产业时大都十分小心,绝不会对外宣扬自己有几处产业。除非是梁王那样不沾朝政,只需玩乐的天潢贵胄,御史们恨不得他一心扑在别处,千万别去插手朝政,才能毫无避忌地置办产业,满京城都知道重檐楼是梁王的生意。   ——面前这位是怎么知道的?   他顾不得男女大防,震惊地盯着冷笑的明湘。   有鸾仪卫在,京城中有什么事是明湘不知道的?   她望向桓悦,果然只见桓悦面无异色,但明湘知道,他心里一定更加恼怒了。   明湘在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桓悦的手,正要说什么,却只见梅酝猛地抬眼望向房门。   下一刻,三楼走廊上遥遥传来呼喝之声,由远及近逐渐靠近房门,喧哗声脚步声不绝于耳,转眼间近在门外。   掌柜意识到世子爷等不及了,面色顿时由白转青,在听见走廊传来一声“把人给我弄出来!”之后,简直可以说是面无人色了。   他心里叫苦,暗怪世子爷沉不住气——先不说公然赶客就相当于把玄字间的客人得罪死了,只说三楼其他房间中也不乏贵胄,这样一闹之下,德胜楼的名声还要不要?   掌柜连忙深深一揖,赔罪道:“请贵人恕罪……”   他着急说完话出去阻拦,却还没等他说完话,房门外的喧哗之声突然戛然而止,下一刻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冲天而起,其声震天,响彻了整座德胜楼。   房门外,守门的鸾仪卫腰间佩刀都没出鞘,一只乌黑的靴子踩在平江侯世子的脸上,冷冽目光淡淡一扫,顿时将其余几个纨绔及其侍从吓退了大半。   平江侯世子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脑袋还被踩着,酒意立刻散了大半,无奈脸紧贴着地面,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的侍从试图冲上来解救自家世子,被另一个鸾仪卫一刀鞘抽过去,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德胜楼从上到下已经完全乱了起来,平江侯世子那声惨叫仿佛遭受了十大酷刑,整座德胜楼的客人都为之惊动。   玄字间的门开了,掌柜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连忙冲上前去:“世子!”   气势凶狠的鸾仪卫一眼瞥见立在门口朝他们微微颔首的梅酝,顿时会意,收脚退开两步,任凭掌柜把平江侯世子扶起来。   三楼其他房间的门也陆陆续续地开了,不远处的门前露出一角绿色的衣裙,数名侍女簇拥着一个少女,好奇地张望过来。   平江侯世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少女,愣了愣,旋即面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演变,下一刻眼中迸射出暴怒的光。   他一把推开正在和鸾仪卫交涉的掌柜,手抬到一半想起对方把自己的脑袋踩在脚下的画面,终于还是胆怯地后退一步,在重新簇拥过来的侍从们的护卫下,恶狠狠指向鸾仪卫的鼻尖:“你们是哪家的,报出名来!”   掌柜都快跪下给他磕头了:“世子!”   平江侯世子却根本听不进掌柜的话了。不远处那少女是礼部侍郎常杨的小女儿,而平江侯世子倾慕常杨次女已久,无奈常家书香门第,看不上平江侯世子这等纨绔子弟,而礼部侍郎清贵,平江侯府只要没有失心疯,就不可能强行逼迫常家嫁女。   辛辛苦苦讨好心上人许久未遂,如今还在心上人的妹妹面前丢了大脸。平江侯世子都不敢想象常家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只能暴怒地将怒气发泄在玄字间这拨人的身上。   他指着鸾仪卫的鼻子,发出了恶狠狠的声音:“我是平江侯府的世子,我舅舅乃是……”   他还没来得及报出自己舅舅的尊姓大名,只听梆的一声闷响,平江侯世子再度应声倒下,双眼紧闭昏迷不醒,咣一声砸在地上,那声音单听着就让人替他头疼。   平江侯世子脸上缓缓浮现一道高高肿起的红色印记,仿佛一个刀鞘拓印在了脸上。   场中一时陷入死寂。   下一秒,颤巍巍回过神来的掌柜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倒下的平江侯世子,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鸾仪卫望向门口,等待指示。   玄字间门口,桓悦面色难看的立在那里。明湘站在他身侧,一手牵着桓悦,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是个安慰的姿态。   ——在平江侯世子嚷出王宣的名字之前,桓悦做了个手势,示意鸾仪卫干脆利落地打晕了他。   “你们大胆!你们放肆!”   平江侯世子那群狐朋狗友中,终于有人惊恐万状地回过神来,指着桓悦和明湘,发出了不知死活的威胁:“他奶奶的,敢在老子面前撒野,你们等着!”   这群纨绔子弟都是勋贵府中不成器的子弟,除了平江侯世子外,都不是袭爵长子,家里娇惯,一个个都是飞扬跋扈的脾性。短暂的惊恐之后,发觉没在官宦子弟中见过桓悦这张脸,顿时重新抖起了威风,无奈慑于守门的鸾仪卫无人能敌,只能在嘴上讨些便宜,短短片刻间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桓悦自打生下来,还从没被人这样骂过。当年废魏王和他相争,也要维持表面的叔侄情谊,旁人更是恨不得将皇太孙捧到天上去,因此桓悦越听,脸色就越是难看,偏他容貌绝丽,纵然动怒,也是美人生嗔。非但不具备威慑力,反而引得其中一个纨绔说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   明湘当即作色:“梅酝!”   她一直站在桓悦身后半步,被桓悦和梅酝有意无意挡在身后,而今一出声,顿时被人注意到了。有人便笑道:“原来这里还藏着个美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   明湘出声的瞬间,梅酝已经动了。   没有人看清这个少女的动作,她似乎刚从原地抬步,下一刻便越过倒在地上的平江侯世子及其随从,凌空扑到了方才不干不净说话的那人面前。紧接着咣当一声巨响,那人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从三楼走廊飞起,越过众人头顶,重重砸上了二三楼之间的楼梯,像是一棵被砍倒在地的树,骨碌碌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不知是谁大叫一声,所有人看梅酝的目光像是看到了杀神,顷刻间你推我挤,朝着楼下拔腿狂奔而去。   然而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今夜守在暗处的鸾仪卫和禁卫军不知凡己,方才让这群醉鬼上了三楼当面冲撞皇帝已经算是失职,而今梅酝既然动了手,没有皇帝与郡主的吩咐,谁敢放走他们?   于是这群纨绔还没冲到楼梯口,就看见了雪亮的钢刀。   明湘抬手按了按眉心。   “衡思。”她轻轻拉了一把桓悦,“我们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另一间房门口,出现了一张呆若木鸡的脸。   这张脸属于赵珂,旁边还站着他的未婚妻李小姐,这对悄悄出来约会的未婚小夫妻惊得忘记了在外人面前保持距离,手牵手站在门口:“皇……皇上,郡主?!”   赵珂的眼睛机械地、木然地下移,移到了桓悦和明湘还牵在一起的手上,瞳孔剧烈颤抖两下,表情仿佛天崩地裂,紧接着他拉着未婚妻后退一步退回房中,啪的一声重重合上了门。 第94章   桓悦探手把她抱过来。   咣当!   房门被重重带上。   赵珂面对着合上的房门, 双眼发直,面色苍白如纸。   眼看赵珂一幅丢了魂的模样,他的未婚妻李小姐, 闺名少俭, 神色既慌乱又疑惑:“三郎,你这是怎么了?”   李少俭亦是出身望族,自然有跟着母亲入宫觐见的经历,虽然不曾瞻仰圣颜, 却不止一次见过明湘。赵珂方才一出声,她就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宫外碰到私下出游的皇上与永乐郡主了。   只是那一点因为见到皇帝与郡主的惊讶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李少俭就被未婚夫见皇帝却不叩拜,反而关上门装没看见的大胆举动惊吓的不轻。她一边担忧,一边又止不住惊疑,只好连声追问:“三郎, 你这是怎么了呀?”   赵珂剧烈地深吸了两口气。   皇帝与永乐郡主交握的那两只手像是烧红的烙铁直接烙在了他脑子里一般, 纵然只有短短一瞬间, 却给赵珂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衣袂交叠,十指紧扣, 这是等闲的堂姐弟会做的事吗?   男女七岁不得同席,赵珂还有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七岁之后也要顾忌男女大防, 虽说不至于相见疏远, 寻常多多少少也要避忌一二,不能再如年幼时那般毫无顾忌的一同玩耍了。   然而皇帝再过数月,便已经十七岁了!永乐郡主更是早满了十九岁。这个年纪, 不要说堂姐弟, 哪怕嫡亲姐弟都该严守礼数, 更遑论毫不顾忌的牵手——就算真的是年幼小儿女玩耍,又有几个是十指相扣地牵手的?   赵珂从前只知道皇帝和永乐郡主亲近,还为之没心没肺的高兴——赵家是坚定的皇帝一党,永乐郡主手握大权,她和皇帝越亲近,朝局就越稳定。然而在看到方才那一幕之后,赵珂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顷刻间他回忆起了许多事来。   比如百官从开年出了国丧时就一直上谏请皇帝充实后宫,奏折却全部被皇帝留中不发;又比如皇帝突然重修镇国公府,千里迢迢找来个柳氏旁支承袭柳氏香火;再譬如皇帝与永乐郡主亲近一事无人不知,皇帝时常出宫前往郡主府拜访,郡主亦时常留宿宫中,甚至宫务亦可由永乐郡主过问……   往日里赵珂没往这方面想,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处处都是问题——可话说回来,等闲哪里有人会往这方面想?   我觉得我要完了。赵珂绝望地想。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往往容易死得快。现在他撞破了这对天家姐弟之间的私情,怕是很快就要命不久矣了,只希望皇帝能看在孝德皇后的面子上,饶过他无辜的爹娘,但俭娘还没嫁过来,就跟着他受了这无妄之灾……   赵珂俨然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后事该如何操办,满脸即将赴死的悲壮。李少俭被他吓住,一叠声地唤他:“三郎,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未婚妻的叫声突然唤醒了赵珂,他一手拉住李少俭的手,满脸大义凛然地道:“俭娘,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李少俭既惊又怕,茫然道:“你在外面惹下了什么大祸不成?你到底是皇上的亲表兄,我求爹去给你求情,你别吓我!”   赵珂一愣,原本涌到喉咙口的话戛然而止,他小心试探:“你没看见?”   李少俭一脸不知所云:“看见……看见什么?”   赵珂怔住,他飞快地回忆起刚才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突然意识到,看到那一幕的怕是只有自己,少俭根本一无所知!   对了,就是这样!   赵珂恍然大悟,果然,以皇上和永乐郡主的谨慎,怎么可能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公然十指相扣?事实上,郡主一直站在皇上身后半步,又有宽大的袖摆遮掩,层层护卫挡在前面,众人本来不该看见的。   只是赵珂倒霉,站的角度格外刁钻,眼睛又四下乱飘,才一眼瞟见皇上和郡主在暗地里十指相扣的画面。   理论上来说,本来是不该有人看见的!比如他身边的俭娘,就什么也没看到。   如此一想,赵珂顿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他暗自后悔自己动作太快沉不住气,要是当时自己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一样从容镇定,岂不逃过一劫?   赵珂忍不住恨恨捶了自己一下:“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李少俭被他弄得懵了,她从前和赵珂悄悄会面,永乐郡主还命自己的侍女留下来送她回去,因此李少俭一直觉得永乐郡主是个好人,十分温柔体贴。她眼看着赵珂这幅神神叨叨的模样,跺了跺脚:“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大不了我陪你去皇上和郡主面前磕头请罪,你别不吭声!”   赵珂一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现在他自己已经暴露了,可千万别把俭娘牵连进去!   他一把抓住李少俭,沉声道:“你说得对,我这就过去磕头请罪!”   别的不说,至少要向皇上讲明,俭娘是什么都没看见的。   他深吸一口气,怀揣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赵珂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叮嘱李少俭:“我去请罪,你待在这里别出门,外面刚才有人闹事,说不定还乱。”   赵珂悲壮万分地一开门,和门口手抬到一半正要叩门的喻和公公面面相觑。   “请吧。”喻和露出一个和气的微笑,“皇上正命奴才传赵大人过去呢。”   赵珂关上房门不过短短一盏茶,外面已经换了一番景象。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鸾仪卫、禁卫军将整座德胜楼三楼团团守住,整座楼上下寂静无声。赵珂怀疑已经清了场,那些闹事的纨绔子弟不知被弄到哪里去了,连平江侯世子凌空飞舞时飞溅的鼻血都被擦干净了。   短短几步路,赵珂走得像是黄泉路。   玄字间里,巨大的红木雕花圆桌旁,少年皇帝居于主位,闲闲握着一只玄釉瓷盏,银朱袍服玉冠束发,单手托腮望向窗边,浑然天成一幅闲雅风流意态。   赵珂方才探知天家姐弟间的不伦之情,一眼看出皇帝此刻看的并不是窗外繁华盛景,而是正立在窗边负手下望的永乐郡主桓明湘。   他腿一软,很不争气地跪了下来。   .   京兆尹杜大人算是倒了大霉。   每个京城欢庆的节日,都是杜大人精神紧绷的时刻。因为每逢佳节,京兆尹总会接到无数报案:丢孩子的、丢钱财的、发生纠纷的、聚众斗殴的……种种琐事不一而足,能把整个京兆府上下忙得跑断腿。   不过杜大人最怕的还是斗殴,尤其是佳节总有些纨绔子弟爱拥美饮酒,然后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发生冲突,然后打起来。   京兆府一般只能捏着鼻子居中调和,然后请各家府上前来领人。   今夜杜大人又亲自坐镇京兆府,只等熬过千秋节最后一夜,就可以回家歇上两天了。   他一把年纪,还要整天为琐事操劳,真是太悲惨了!   杜大人在心里顾影自怜,突然只听堂外一阵纷乱,竟然是京兆少尹吴纯发足狂奔而来,匆匆忙忙撞进堂中:“不好了!德胜楼出事了,有斗殴……”   杜大人惊愕不悦抬首,截断了吴纯的话:“怎可如此失态,斗殴而已,是哪家高门子弟?”   京兆尹位列正三品,杜大人年迈谨慎,不愿轻易得罪人,故而日夜担心京城治安,却不代表他真的怕事。   吴纯也是文官出身,最重仪态,今日却形容慌乱。杜大人定海神针一般字正腔圆的话语并不能使他镇定下来,反而愈发慌乱。   “是平江侯世子……”   “平江侯而已。”杜大人轻蔑一笑。   一个没有实际职务的普通勋贵罢了,他京兆尹可是实权正三品大员。   “……和皇上!”吴纯终于说完了后半句话。   “……”   片刻的死寂之后,杜大人颤声:“你说什么?!”   好在事情终究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局面,杜大人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德胜楼去请罪,等他赶到德胜楼,才发现这个‘斗殴’实际上言过其实。   准确一点说,是平江侯世子一方出言挑衅,然后被鸾仪卫按在地上一顿毒打。   纨绔子弟跋扈成性非杜大人一人之过,皇帝宽宏大量,并未因此问责杜大人,只令鸾仪卫将几个脸肿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人提溜出来,交给京兆尹。   这几个属于镶边的纨绔子弟,在单方面挑衅中没来得及出言不逊,只在一边凑数跟着摇旗呐喊,交给京兆尹小惩大诫也就罢了,平江侯世子也在其中。   ——他当然不算是镶边,事实上要是问罪,作为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平江侯世子应该按‘首恶’处理。   但桓悦不得不包庇他,因为平江侯世子的亲舅舅,正是被桓悦调回朝中的新任天官王宣。   咆哮御前,辱骂皇帝,算是大不敬的罪过。而‘大不敬’在大晋律法中,是十恶之一——就是‘十恶不赦’的那个十恶。   和‘大不敬’并列十恶的其他罪名,包括谋反、谋叛、谋大逆,条条都是九族跟着掉脑袋的重罪。桓悦处置平江侯世子,肯定要牵连到王宣。   王宣是被桓悦突然提进京中接任吏部尚书一职的,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妒忌,想把王宣从尚书位上推下去,桓悦必须要保住他。   为了保护王宣,桓悦必须尽可能淡化平江侯世子的罪责,把怒气全部发泄到其他几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身上。   当然,那几个人犯了大罪,自然也不能去京兆尹,而是得进刑部大牢。桓悦虽然不至于真因此让他们九族掉脑袋,但重责是免不了的,家中父兄也要因为教子不力受牵连。   杜大人没工夫同情他们,火速提走了几个归京兆尹的犯人,擦着汗退下了。   杜大人前脚刚出门,桓悦就新奇地看向余悸未消的赵珂:“你在抖什么,坐,朕难道还能把你处置了?”   赵珂更害怕了。   “你吓他做什么?”明湘从屏风后走来,面容素白清丽,“吓坏了他,你怎么跟你舅舅舅母交代?”   她目光转向赵珂:“你也是,看都看到了,还怕什么?”   赵珂苦着脸:“就是因为看到了才害怕。”   明湘失笑。   赵珂颤巍巍地看看桓悦,又看看明湘:“我现在说我什么都没看到,皇上能看在姑姑的面上饶了我吗?”   “晚了。”桓悦微笑道。   他探手一把捞住明湘的腰,把她抱过来:“看都看到了,就学学守口如瓶吧。”   作者有话说:   桓悦:开心,想分享,但是不行!   赵珂:送上门来。 第95章   赵珂:痛苦!   千秋节后, 朝臣们的三日假期结束了,再度迎来了三日一次的朝会。   有朝臣消息灵通,或是家中有当时在德胜楼饮酒的子弟, 早在昨晚便听说德胜楼被禁卫军与鸾仪卫围住了, 猜出皇帝昨晚出宫游玩。免不了便要例行公事写了折子,准备规劝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身为大晋君主, 怎么能冒着莫大的风险驾幸鱼龙混杂的宫外酒楼呢?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列禀奏,刑部尚书章其言一个箭步抢先出列,先陈述了昨晚数位勋贵子弟大不敬皇帝一事,而后恳请皇帝依法处置。   满朝皆惊,那几位勋贵子弟的父兄更是有如晴天霹雳——桓悦说话一向不打折扣,命人把那几个勋贵子弟投入刑部大牢, 那就是当真连带着随从奴仆全部投入牢中, 连个回去报信的都不留。因此他们的父母甚至还不知道儿子犯下了大错, 已经关在牢里了。   大不敬!   那是什么罪名!   一旦坐实了大不敬,不必担忧那个该死的不孝子, 直接洗干净全家老小的脖子等待上路吧!   于是惹祸的纨绔父兄们纷纷骇然失色出列跪地请罪;其余勋贵们连忙出列求情;文臣们虽然惊讶但打压勋贵已经成了本能,于是一个个穷追不舍趁机痛打落水狗;还有个什么话都敢说的邓诲表示这也有皇上轻履险地的缘故,处置纨绔子弟事不宜迟, 但皇上您出宫也是劳民伤财大大不该。   一众勋贵队列里, 平江侯悄悄白了脸色。   这几个不都是他儿子的狐朋狗友吗?他儿子昨晚也没有归家,和这群纨绔鬼混去了,如今却没在刑部列出的名单里听到他儿子的名字。   那他儿子哪里去了?   另一个悄悄变了脸色的是成国公, 德胜楼这处产业, 是他为了结好平江侯送与他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送的是平江侯,其实是为了借此拉进关系,交好平江侯那位春风得意的大舅子天官王宣。   事发地点是德胜楼,会不会把他送产业结交平江侯的事情翻出来?   顶级勋贵拉拢天子近臣,这事能做不能说,要做也得捂得严严实实,要是被翻出来,他就完了。   朝臣们七嘴八舌,顿时把严肃的御门变成了市井中的菜场。   桓悦蹙眉,喻和立刻上前一步,高声道:“噤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朝臣们齐齐低头:“臣失态。”   桓悦冷冷道:“新建侯、普安伯、宁阳伯、威化伯,教子不严,御前无状,其情难谅,其罪难恕!”   四个被儿子牵连的倒霉勋贵立刻扑通扑通齐齐跪下,叩首称罪。   眼看皇帝神色不豫,勋贵之首定国公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站出来求情:“皇上,新建侯世子等人虽然无状,但不知者不罪,谅他们也没有胆子冒犯圣驾,只因有眼无珠、行为跋扈,才不慎冲撞了皇上,皇上圣德昭彰,若能给他们一分宽宥,必能使他们知错则改。”   定国公也没办法,他是勋贵之首,往日里享受各府的支持,如今也得站出来替他们说话。总不能真叫皇帝以大不敬治罪,直接把四个勋贵全处置了。   还没等桓悦说话,从来不怕得罪人的左都御史邓大人再度登场。他方才对着皇帝,说皇帝自己出宫往鱼龙混杂的地方跑,被冲撞了你也有责任,转过头来对着定国公,顿时张嘴就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勋贵跋扈自立国则久也,唐代太宗曾对尉迟敬德说‘朕观汉史,尝怪高祖时功臣少全者。今视卿所为,乃知韩、彭夷戮,非高祖过。’新建侯世子等人,可有尉迟敬德的功劳吗?尉迟敬德尚且不曾对君主无礼,新建侯世子等人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话说得可太诛心了,定国公脸色当场就变了。然而邓诲是个孤臣,满朝人给他得罪的差不多了,哪里会害怕定国公的脸色,仍然接着道:“国之大事,惟赏与罚,臣恳请皇上依照律令处置。”   勋贵们脸色难看,文臣们正好趁机狂追猛打,当即就有许多文臣站出来附和,口口声声历数勋贵们的罪名,简直是要将勋贵钉死在耻辱柱上。   双方再度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桓悦冷声道:“都住口!”   所有人顿时噤声,再度请罪。   “此乃御门重地,列位乃国之重臣,非市井之徒,何以仪态全无?”桓悦先严厉地斥责了双方,然后下了判决,“新建侯、普安伯、宁阳伯、威化伯,治家不严,教子无道,念在新建侯世子等人无知,各处以杖刑五十,新建、普安、宁阳、威化的爵位,至本代止,若有大功,则发还其孙。”   新建侯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   谁能想到,放自己家的不肖子出去逛个灯会,就把世袭的爵位给逛没了。   虽然皇上话中仍有余地,‘若有大功发还其孙’,但这个大功的标准是什么,还不是全看圣心?   祖宗辛辛苦苦戎马半生,挣下来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就因为这不肖子,硬生生被夺爵了,全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   打!往死里打!刑部的五十杖打不死,回家也得打死他!   有句俗话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   新建侯四人一想下一代就是白身了,那真是比死了还难受,但其他人可不是这么想——好歹这个爵位现在还在你身上,皇上又留了余地,眼看着就要和南朝开战,正是勋贵立功的机会,说不定爵位就又挣回来了呢?   这场朝会终于在各不相同的喜悲中落下帷幕。   桓悦叫住了王宣和赵珂,令他们随自己回文德殿。   叫王宣过去,是为了让他知道平江侯世子的所作所为。桓悦固然要保王宣,却也要敲打他。   王宣很是识趣,先替平江侯世子请了罪,然后表示自己万万不知这兔崽子在外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过市,必定好生整顿家中子弟,也通知平江侯一同上密折请罪。   王宣是被平江侯世子连累,至于赵珂,桓悦抓他过来纯粹就是为了聊天。   赵珂眼下的黑眼圈分外明显,显然昨天晚上睡得并不好——他在梦里时时惊醒,做梦都梦见自己说梦话将皇帝与永乐郡主的关系泄露出去,然后被挂在城门上,风干成一条僵硬的腊肉。   他惴惴不安,桓悦倒很开心。   桓悦能察觉到,皇姐的态度在一点点松动。就目前的进度来看,说不准再过几个月,皇姐就愿意搬回宫里来长长久久住下了。   这对于桓悦来说,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他时常忍不住想要与他人分享这份喜悦,苦于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如今赵珂自己送上门来,对桓悦而言,无疑是大大的好事。   尽管赵珂自己并不这么想。   他跟着桓悦进了文德殿,离开的时候双眼无神,脚步虚浮,仿佛刚挨了一顿毒打,又好像在山里挖了十年的矿一样沧桑。   赵珂现在是考功司郎中,而考功司只有在年头年尾才忙碌,七月正是闲季,考功司上下每天在部院里喝茶看邸报。   然而赵珂现在失去了这份清闲的快乐。   桓悦每次处理完手边政务,空闲下来就把他招过去说话。旁人纷纷艳羡赵大人不愧是皇上表兄,东宫伴读,果然极得圣心,只有赵珂一人表情痛苦。   这一天赵珂又在文德殿陪桓悦聊天,快到了晚膳时分,他正准备告退,突然瞥见桓悦的发冠间隐约闪动着一抹朱红,好奇地看了半晌,看出来那原来是一颗颗深红的赤玉珠。   用发冠束发前确实要先结发,但用赤玉珠串结发的赵珂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心里感叹一声皇帝就是与众不同,连结发都要高人一等,想着想着忍不住问出了口。   桓悦当即啊了一声,十分贴心地向赵珂介绍了这串赤玉珠串的来历:“这是皇姐赠与我的随身之物。”   既然说到这串赤玉珠串,桓悦免不了要再提几句他与明湘的情意深厚,并举出一二三四五点事例作为佐证。   赵珂悄悄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袖底给了自己一巴掌。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作者有话说:   朕观汉史.尝怪高祖时功臣少全者.今视卿所为.乃知韩.彭夷戮.非高祖过。——《新唐书》   这是唐太宗对尉迟敬德说的话,后面那句“国之大事惟赏与罚”也是出自这里。   明天切换一下朔州地图。 第96章   “少了一个人。”他说。   尽管赵珂深受折磨, 十分痛苦,但这其中大部分原因在于赵珂的想象力过分旺盛,并且很爱恐吓自己。   事实上, 桓悦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整天拉着赵珂聊天, 南边的局势日益紧张起来,内阁阁臣们原本的御前阁议也从不定期改成了三日一次,六部乃至五军都督府更是忙得团团转,随时为即将来临的战争做准备。   这把高悬在大晋朝君臣头顶的利剑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七月十一, 鸾仪卫急报,初九夜间,南朝突袭嘉州。   当晚,兵部亦收到了来自嘉州的八百里加急,内阁阁臣、六部尚书、定国公等勋贵连夜入宫觐见。   在这种时候,明湘也无法再安心休养, 甚至变得比朝中重臣更忙。她除了要考虑明面上的朝局动荡, 还要将一部分心思放到千里之外暗流涌动的朔州。   朔州, 朔北城   京中北司的批复已经送到,永乐郡主亲自下令, 令朔州三司全力配合鸾仪卫追查采风使失踪一案,如遇阻挠,允鸾仪卫自行处置。   这话中没有说‘先斩后奏’四个字, 但实际上已经把先斩后奏的权力下放给了鸾仪卫指挥使。   拿到郡主亲自签发的手令之后, 指挥使立刻卸下了所有顾忌,开始大刀阔斧的彻查此事。   鸾仪卫已经随着支离破碎的线索,赶到了五水镇。   他们的思路其实很简单, 景尧途中偶然抓获了俞大勤兄弟, 而俞大勤兄弟最后出没的地点是五水镇附近的山林中, 说明景尧很可能行经五水镇。   恰巧,五水镇附近有景尧的一个联络点,那么合理推断,景尧很可能是从这个联络点动身出发的,即使不是,他也很可能在五水镇附近的联络点驻足停留。   他们运气很好,和景尧有过合作的另一队采风使队长曾经来过景尧位于五水镇附近的联络点。同一州府的采风使之间难以避免地会打交道,采风使工作的危险程度又远远不及潜伏在外的青鸟,所以他们常常互通消息,甚至相互借用安置点。   在采风使队长的带领下,指挥使亲自带人,一路赶到了五水镇外的联络点。   景尧是个做事仔细的人,他设置了不止一个联络点,为了防止联络点的信息泄露,景尧使用天干地支给联络点编了号,对外提起时只说编号不说地址。   五水镇附近的联络点编号是戊未。   戊未所在的地方确实隐蔽,五水镇已经是个很小的镇子了,镇外村落稀稀落落不成气象,戊未甚至没在村落中,而是位于村落远处的一处僻静山脚。   这地方堪称千山鸟飞绝,编号戊未的宅院依山,占据附近高点,从宅院中往远处望去,简直天然占据地利之便,居高临下俯瞰附近通往此处的几条小路,只需要派一个人坐在宅院二楼窗前守着,即使有人尾随而来,也是一望而知,全然不能凭借那些稀疏的荒草藏身。   ——以上,是到达戊未之前,采风使队长的描述。   然而等他们真的循着记忆来到戊未所在的那片僻静山野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是一种看似毫无破绽,实际上残留在空气之中,隐隐令人汗毛耸立的不安。   等鸾仪卫们谨慎地穿过荒草连绵的小道时,有人轻咦一声:“太干净了!”   这条满是灰尘的小道太‘干净’了,没有足迹、没有马蹄印、没有车辙,没有任何人能留下的痕迹。小路两边那些连绵的荒草已经蔓延开来,长到了路面上。   ——以景尧的治下风格,只要这里还有人留守,他的亲信可能会抹掉人行马经的痕迹,但小路上的荒草一定会清理掉。因为蔓延到路面上的荒草会对人和车马造成阻碍,不利于紧急撤离。   景尧就是这么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的亲信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还是说,他的亲信已经撤离了这里,戊未根本没有人留守?   明明还是午时,天色昏黄暗淡,干燥的风里夹杂着粗粝的沙粒,拍打在一众鸾仪卫的脸上。   远处那栋编号为戊未的宅院,在他们眼里也变得怪异起来。   指挥使的面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有个眼力极好,绰号千里眼的鸾仪卫,突然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来,他说:“大人,大门上好像有东西。”   等走到近前,众人齐齐变色。   千里眼说得没错,大门确实有东西。那东西在远处时难以注意到,只有千里眼这样的好眼力,才能在昏黄的天光下看出不对来。   ——那是飞溅在门扉上的,星星点点洒落的血迹!   指挥使的判断没错,任凭小路上长满荒草,这确实不是景尧一手带出来的心腹该有的作风。他的心腹亲信之所以没有清理荒草,不是他们懒惰,而是因为他们做不到了。   ——整座宅邸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七月天气炎热,即使是最北方的朔州也不例外。   从大门,到一二进院子,再到院墙边,处处都是干涸发黑的血。无数蚊蝇萦绕在血迹上空,嗡鸣不去。   但这里不止有血迹。   还有零乱的,依稀可辨的激烈打斗后的痕迹,以及已经开始腐烂的,生出蛆虫的尸体。   这一幕无疑是极其可怖又恶心的,鸾仪卫手上沾过很多鲜血,见过甚至杀过很多死人,但他们见到的尸体大多是新鲜的,要他们忍着腐臭的气味,对着这些腐烂生蛆的尸体一一辨认,很多鸾仪卫一方面因同僚遇害而心生不忍,另一方面又难以抑制地露出了反胃的神色。   指挥使的眼眶有些发红。   他是个心如铁石的人,然而现在这些尸体是他好友的下属,也是他的同僚。即使指挥使心肠冷硬,想起故去的景尧,也不由得露出伤感的神色来。   饶是如此,他还是先冷静地分派任务:所有人分成三队,队内每三人一小组不得分开,一队去搜查整座宅邸,一队负责检查尸体确认身份,最后一队巡逻警卫。   负责检查尸体的主力军还是采风使队长与指挥使,他们和景尧熟识,和景尧身边的亲信也见过两次,由他们辨认身份,把握更大些。   宅子其实不大,只有两进院子,负责搜查宅子的鸾仪卫很快就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   “发现的尸体一共五具。”千里眼说,“这里有两具。”然后他指着西边,“西厢房中一具,二进院子院墙边一具,院子正中一具。”   指挥使凝眉。   “少了一个人。”他说。   景尧身边的五名亲信全部失踪,他们方才已经辨认出了一个,按照采风使队长的说法和他对景尧的了解,联络点通常会有一个专门负责留守打理的人。   然而现在这里只剩死人,也就是说,加上看守戊未的那个人,一共失踪了六个。   然而现在这里只有五具尸体。   失踪的那个是谁?是景尧亲信,还是看守戊未的人?如果是,他又到哪里去了呢?   鸾仪卫完善的保密机制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弊端:无论是指挥使还是采风使队长,对景尧的亲信认识程度都有限,连五名亲信都认不全,更遑论留守戊未的人了。他们根本没打过照面,又何谈辨认?   好在白部统领雪醅思虑周全,已经将景尧上报给白部存档的采风使名录调出来送往朔北城,只是名录需要备份,送来时晚了两日,明天或者后天才能拿到手。   指挥使摘下绑缚在面上遮挡气息的厚布条,冲出去呕了一声。   这气味实在太过可怖,哪怕指挥使满心想给好友报仇,也无法长久待在此处。于是他看着昏黄的天色,判断了一下时辰,觉得来得及,便叫了几个鸾仪卫,令他们先赶往最近的村落,看看能否买几辆板车,先把这里的尸体运送回去,由带来朔北的专业仵作检查。   没办法,他们都是骑马来的,没料到会需要运送尸体,只能先临时找车。   鸾仪卫赶去买车的时候,指挥使面色青白地继续以厚布覆面,带领属下搜寻可疑的线索。   鸾仪卫们分作数组各自搜寻,忽的,‘千里眼’一个箭步,跃进了不远处的草丛。   这动作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几个鸾仪卫停住动作:“怎么了,有发现?”   千里眼拧着眉,拨开长疯了的荒草,嘶地一声——那是被草叶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指的缘故。   饶是如此,他仍然不顾手上割出的伤口,用力拨开草丛往下探手摸索着,直到摸到一个硬物,才高高举起手:“你们看,这里怎么会有这个!”   作者有话说:   后天有个重要考试,请假两天,25号恢复正常更新,鞠躬~ 第97章   他们哪个没有鬼?   那是一块小巧的、暗淡天光下隐约闪着光的长命锁。   长命锁入手, 千里眼只轻轻一掂量,便从重量估摸出这块长命锁应该是纯金。   草丛里怎么会冒出来一块长命锁?   周围几个鸾仪卫都凑过来看,千里眼用手抹干净长命锁表面沾上的泥灰, 定睛细看, 只见金质的长命锁正中以极细的笔锋篆刻着两个小字。   ——清源。   千里眼念出这两个字,下一刻,指挥使和采风使队长齐齐转向他:“清源?”   清源是个人名,也是采风使队长最先确认的死者之一。   五名死者中, 死在西厢房里的那具尸体最易辨认,因为她是个女人。   得益于鸾仪卫出色的保密机制,指挥使和采风使队长都不清楚景尧亲信的身份,唯有清源是个例外,不仅因为她是景尧亲信中唯一的女子,还因为她和景尧之间, 有更特殊的一层关系。   景尧口风很严, 从不多言身边人的来路, 只偶然提起过,清源是他业师的小女儿, 他的业师学问极高,性格却有些迂腐刻板,早年间给清源定下一门婚事, 那未婚夫长大后很不成器, 是个纨绔浪荡子,清源不愿意嫁过去,业师却不允她悔婚。清源在新婚前夜收拾包裹逃出家门, 投奔景尧这个师兄去了。见到清源之后景尧才知道, 业师因为小女儿逃婚一事极其恼怒, 公开宣布要将清源逐出家门。   清源从小一直规规矩矩读书,身上没有武功,景尧不放心将她留在别处,便让清源跟在他身边负责整理文书传达消息,她性格机敏,偶尔也顶着掩饰的假身份出去执行些任务。或许是由于对父亲逼她嫁人的事耿耿于怀,清源对外掩饰的身份一直是克死了未婚夫的望门寡小寡妇。   指挥使见过一次清源,她笑起来十分天真烂漫,全然看不出能狠下心翻墙逃婚千里迢迢投奔师兄,和家中断绝关系的当断则断。   这个笑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已经死在了戊未的西厢房里,尸体已经腐烂到看不出面容特征。指挥使和队长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确认清源的身份。   除了清源以外,景尧身边的其他人武功都极其出色,然而搜查了半天,院中打斗痕迹虽然仍存,但找不到另一方的尸体,甚至找不到掉落的兵刃。鸾仪卫们心里清楚,多半是那些人将这里打扫过了,抹掉了自己留下的线索。   清源死在西厢房中,外院门边掉落着一只积满灰土的沾血绣鞋,这里没有第二个女子,而清源的尸体上少了一只鞋。显然,当危险来临时,这个没有武功的少女在同僚的掩护下向内院逃去,跑掉了一只绣鞋,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逃掉,惨死在了西厢房中。   这是指挥使下的论断,他认为清源之所以往内院而非大门处跑,是因为大门处同样有着血迹与打斗痕迹,说明杀人者人数众多,早已经守住了去路,清源是在万般无奈下跑进了内院,试图躲藏,最终还是在西厢房中被抓住杀死。   那这只长命锁为什么会出现在内院阶旁的草丛里?   指挥使的第一反应是清源冲进房中时,慌乱下扯掉了长命锁,长命锁掉落,混乱之下被踢进了草丛中。然而当千里眼指明他捡起长命锁的位置时,指挥使又否决了这个猜测。   他拿过那块长命锁,凝眉细看着。   长命锁掉落的这个位置,不像是混乱中自己落下去,反而像是被人用力扔进去的。   他心头的疑云反而更加深重了。   是谁将这块长命锁扔进了草丛深处?是长命锁的主人清源吗,如果是她,为什么她要这样做?是为了传递信息,抑或是别的原因?   指挥使举起长命锁细看,仍然不得要领。他转手将长命锁递给身后的亲信:“封存好,带回去仔细检查。”   鸾仪卫将宅子内外大致检查过一遍,前去村中买板车的鸾仪卫也终于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指挥使看了一眼更加暗淡的天色。   鸾仪卫略带迟疑道:“大人,我们和村民聊了一下,似乎……似乎得到了一点俞氏兄弟的线索。”   指挥使精神一振:“说!”   原来鸾仪卫在村中买板车时,还想顺便买上两匹马拉车。然而这偏僻的小村庄中,连一头老驴都是至关重要的家产,哪里有多余的马能卖给他们?   尽管没能买到马,闲谈之间,有个村民随口提了一句,说他前些日子去镇上赶集时,听说有人要高价卖出两匹好马。   五水镇也只是个小镇子,镇上再富裕财力也有限,没人能出价收得两匹好马。当时村民也挤过去看了两眼,直拍大腿赞叹。   这两匹马最终也没能卖出去,过了两天村民和几个同村人到村外山边打柴时,居然影影绰绰看到了那两匹马。   他想过去看看,然而还没等他过去,从山林里钻出个男人,牵着那两匹马走了,临走前还朝他这边投来阴沉的一眼。   同村人当时拉了拉他,问他在看什么。   村民愣了片刻,再往那边看,男人和马都不见了。   他一时间有些疑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那两匹好马怎么可能出现在村外偏僻的山林里。然而方才看到的景象却又是那样真实,男人投来的阴沉目光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刻在了村民的记忆里。   当村民和鸾仪卫提起这次经历时,鸾仪卫第一时间想起了逃逸在外的俞家兄弟。   他们偷袭了景尧,夺走了两匹马,画像已经张贴在了朔州各处城门上,要将他们抓捕归案。然而这对兄弟至今还逃逸在外,没有丝毫踪迹。   如果说他们逃回了五水镇附近,继续如从前一般躲藏在山林之中,这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怪不得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五水镇外山峦连绵,两个人扎进去就像是大海里的两滴水,根本留不下任何线索。   指挥使咬牙,冷冷笑了一声。   尽管在笑,但他的笑声中听不出丝毫欣悦,反而满是森然寒意。   指挥使深恨这二人,俞家兄弟落网之后,绝不会比黄坡好过。   他冷冷道:“我知道了,等回去再说。”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先回朔北。”   于是鸾仪卫们艰难地将同僚的尸身运上板车,分出一匹马和一匹青驴——鸾仪卫到底还是在村中买到了一匹驴,缓慢地拉着板车,带着沉重的心情与一身腐尸的味道离开了此处。   大张旗鼓拉着尸体回朔北城,三司不可能不知道。刚回到落脚的府邸——鸾仪卫们不肯去驿馆,按察使殷勤地将一处别院借给了鸾仪卫暂住,就有三司派来的人前来,问指挥使是否有什么发现,可需要三司帮忙吗?   接连打发走三司派来的三拨人,指挥使冷笑了一声:“现在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我们呢。”   亲信问:“大人的意思是?”   指挥使不容置疑道:“叫仵作过来,连夜检查。”   亲信领命而去。   指挥使倒背着双手,踱步到门边,仰望着屋外昏黄的天空,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采风使队长问:“你担心他们有鬼?”   指挥使没有回头,平静道:“是啊,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队长跟着缓缓地叹了口气:“他们哪个没有鬼?怕只怕他们心中的鬼,和景尧的死脱不开关系。”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一直忙考试,所以更新比较短,明天开始恢复正常,鞠躬~ 第98章   屋门被敲响了。   队长所说的, 也正是指挥使担忧的。   事到如今,尽管鸾仪卫刻意封锁了消息,但这毕竟是朔北, 指挥使并不认为能够瞒过三司的耳目。   杀戮采风使是何等的大罪, 倘若三司牵连其中,必然不会束手就擒,而在朔州的土地上,和朔州的三司角力, 不止会为鸾仪卫查案带来巨大的困难,甚至会让查案的鸾仪卫本身陷入危险。   指挥使沉默片刻:“依你来看,三司与此事无关的可能性有多大?”   队长皱眉,沉思片刻,平静道:“我不好空口下论断,不过, 你那个叫千里眼的手下不是在戊未捡到了清源的长命锁吗?”   指挥使转头看他, 只听队长道:“那个长命锁是金子打的?你别忘了都指挥使姓什么。”   指挥使轻轻嘶了一声。   朔州都指挥使金铭悟, 承运四年二甲进士,初为翰林院修撰, 后来外放朔州县令,如今已经是正二品地方大员。   都指挥使司统领一地军事,掌管朔州卫所数千人, 倘若都指挥使牵涉在内, 不要说景尧之死能不能查清,他们前来查案的鸾仪卫自身恐怕都难保——北司虽有永乐郡主撑腰,但郡主远在京城, 朔州位于边关, 素来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饶是鸾仪卫从来跋扈,指挥使到了此处也要约束手下谨言慎行。   指挥使神情凝重,队长倒是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他们采风使历来要隐藏身份潜伏,这次他受命赶过来协助查案,等景尧的案子查清,白部就要把他调到南边州府去执行别的任务,因此他毫无畏惧,只提醒道:“我这么一说罢了,不过金铭悟不是个易于之辈,几年前就听说他手下的卫所吃空饷情况严重,他在朝中有人,硬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至今还好端端的。”   指挥使点头:“我知道了。”   队长跟着赶了一日的路,十分疲惫,告辞出去休息了。   室内只剩下指挥使一个人,他负手思忖片刻,将亲信叫了进来。   “盯住金铭悟,另外,看准陈靖的动向,摸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朔北。”   .   提督军务这个官职,原本是齐朝尚未南迁时,宁陵赵氏那位权倾一时的权相赵骞之为了让自己的族兄赵旌之把控东南三州军务生造出来的。提督为一地军政长官,权势之大几乎相当于土皇帝,当时赵骞之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赵旌之统率东南三州军务,宁陵赵氏的权势之大,大到了压得齐朝皇帝抬不起头的地步。   然而随着乌戎南下,齐朝南逃,各大世家纷纷随皇室南迁,唯有因寒门出身而备受排挤的晋国公被留下来抵御乌戎。那时没有人想到晋国公居然能将乌戎赶回关外,艰难至极地挽救了危如累卵、十室九空的北方七州。   晋国公拒敌于国门之外,转头在京城登基为帝,即为大晋太/祖。这让原本蠢蠢欲动意图北归的齐朝目瞪口呆。而由于朝堂中重臣世家都跟着齐朝皇室南逃的缘故,太/祖皇帝接手的北方七州,是一个没有足以威胁皇帝的世家旧臣存在的北方七州。   太/祖皇帝大刀阔斧改掉了南齐残留的官制,通过在朝堂设内阁、地方立三司,令襄、云等州的百姓迁移等一系列手段,扑灭了世家在北方死灰复燃的基础。与此同时,提督也从齐朝时的威震一方,拥兵权重,变成了一个存在十分尴尬的、近似虚职的职位——手段高妙,能周转腾挪分出一部分权柄;手段不够,那就全然是天子的传声筒和耳目。   陈靖是很不情愿来朔州提督军务的。   但来都来了,他总想做好,而不是当个空有虚名的泥菩萨。因此一到朔州,还没来得及放下包裹,陈靖就先离开朔北城巡察去了,准备先摸一摸底。   听说鸾仪卫入驻朔北城,陈靖思忖之后,还是决定先赶回去看看。   他还不知道,前来查案的鸾仪卫指挥使正翘首期盼,等着他早日回朔北。   陈靖到底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赶路很需要功夫。几日的等待之后,金铭悟那边没有发现异动,陈靖还在赶回朔北的路上,那块长命锁也暂时没有找到更多线索,戊未的勘察结果还在分析中。   最大的进展,就是俞家兄弟落网了。   俞家兄弟能在外逃逸许久,依仗的是五水镇附近山林繁盛,官府难以入山彻查。指挥使却不管那么多,他直接去找很有嫌疑的都指挥使金铭悟,公事公办地请他调拨人手搜山。   事实上甚至都没动用大量官兵搜查,指挥使断定了俞家兄弟既然会在五水镇卖马,说明他们急于得钱,带着两匹马隐藏在山林中不是容易的事。循着蛛丝马迹搜查数日,很快便将试图改头换面溜下山去卖马换钱的俞家兄弟抓获。   这对兄弟俩作案时下手阴狠,真的拉进刑房上刑时,顿时就吓成了一滩烂泥,纷纷开口哀哀叫唤,说要招供。   主审的鸾仪卫都是指挥使亲信,闻言示意停止用刑,问:“你们那两匹马是从何处来的?”   俞大勤眼珠一转:“回……回官爷,这两匹马是小人兄弟偷来的。”   鸾仪卫一拍桌子:“满口胡言,你兄弟可不是这么说的!”   兄弟二人分开审讯,俞大勤熟知自己弟弟的秉性,纵然二人事先对过口供,也被鸾仪卫的呵斥吓得一抖。   “不老实。”鸾仪卫冷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接着用刑!”   隔壁,审讯俞大俭的情况也与这边相差仿佛。   尽管兄弟俩对过口供,说好了绝不把杀官差的事招供出来,然而鸾仪卫的审讯手段花样翻新,哪怕受制于这个简陋的刑房,一番审讯下来,俞家兄弟哪里还顾得上如实招供可能要没命——他们现在只求速死,忙不迭地将他们杀人抢马的事说了出来。   俞家兄弟在山林里躲藏许久,想要下山探探风头是否过去了。他们下山后到一户农家讨水喝,白日村中的成人都出门做活去了,家中只剩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在做针线。   小女孩心性单纯,听他们要水喝,十分热心地去给他们倒水,谁料俞家兄弟实在是两个畜生,眼看四下寂静无人,竟然兽性大发,意图不轨。   小女孩嘶声尖叫拼命挣扎,力气不足以反抗两个成年男人,仍然被抓了回来。她惊叫的声音惊动了途经此处的景尧,破门而入制服了俞家兄弟,将他们捆起来,打算带到朔北交给按察司。   俞家兄弟一路上数次试图逃脱,然而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一只手就能撂倒他们两个,每一次俞家兄弟以为自己找到了逃跑的机会,一转头就发现景尧正笑吟吟看着他们动作,然后把惊慌失措的俞家兄弟抓回来。不但白跑一场,还要挨顿打。   俞家兄弟几乎绝望,甚至都不再幻想能够从这个笑吟吟的魔鬼手中逃脱。然而上路几日之后,景尧似乎疑心有人在监视跟踪他,行动开始变得莫测,时常变换路线,甚至开始夜间行路。   终于,在一个行路的夜晚,景尧遇到了前来截杀他的人。   接下来的一切正如当初黄坡的描述,景尧反杀两名杀手,却被俞家兄弟抓住机会偷袭。他们抛尸荒野,带走了两匹一看就很值钱的马。   然而他们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夜色里,黄坡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鸾仪卫精神大振,追问了数个问题。可惜的是,景尧口风很严,即使发现被人跟踪,也不会对着两名被他抓获的罪犯详细解释。因此俞大勤兄弟根本不知道景尧到底如何判断出有人跟踪他,嫌疑人是谁。   “马都比这两个废物有用。”负责审讯的鸾仪卫推门出去,不满地啧了一声。   比起一问三不知的俞家兄弟,倒是那两匹马更有价值。   鸾仪卫们发现,这两匹马是骟过的。   大晋对马匹的管制极其严格,虽不至于像南齐一般,丞相上朝都要乘牛车,但哪怕皇亲国戚,所用的马都受到极其严格的管控,马匹交易更受到极大的限制。   是以,即使位高如宗亲,权重如尚书,拥有的马匹数量都很有限。也只有梁王世孙那样的皇室近宗,才有底气拿贵重的马去赌马。而即使是梁王世孙,也舍不得将健马阉割。唯有天子御马与军中战马,才不得不尽数骟了,这是因为健马发/情时容易失控,而天子的安危和作战时的战马,是绝不能出问题的。   这两匹马高大健壮,无疑是极好的马,比起鸾仪卫用的坐骑也不差。鸾仪卫发现它们被骟过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这些马很有可能来自军中。   朔州是边关,驻军极多。但要说能在距朔北城不远的地方来去自如,指挥使几乎立刻想起了掌管整个朔州卫所的都指挥使司。   以及表现的十分热情,隔三差五派人来打探情况的都指挥使金铭悟。   “真的是他吗?”指挥使想。   军中战马身上均会烙下编号印记,这两匹马身上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朔州就有专供军中的马场,金铭悟在朔州经营多年,想要从马场直接弄几匹干净的马不是难事。   “真的是金铭悟吗?”指挥使眉梢蹙起,默默想,“如果真的是金铭悟,麻烦就大了。”   正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   只听笃笃两声,受命去对戊未进行再次搜查的亲信立在门口,神情严肃:“大人,属下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三章,这个案子就解决啦! 第99章   明湘偏过头吻了吻桓悦面颊。   “从残留痕迹推断, 凶手应是从大门进来。”   亲信甲在戊未的图纸上画了个圈,标识出勘察发现的线索。   “五名采风使,没有一个跑出大门, 而大门上却残留着飞溅的血迹。”亲信甲在巨大的图纸上逡巡片刻, 找到标识出的离大门相对最近的尸体位置,朱笔悬空点了点,“凶手没有清理现场的血迹,因此从血迹洒落的位置和尸体的伤可以推断出, 他去开门,应该在开门的瞬间遭遇了来自大门外的攻击,千钧一发时后退,因此没有倒在门边。”   “他或许出声示警,或许没有,不过凶手不止一个人, 很快补上了致命一击, 导致他倒在一进院中——”   指挥使已经听明白了他话中意味:“你觉得, 采风使内部有问题?”   亲信甲低头:“是,属下以为, 寻常人很难叫开戊未的门,更何况……不是少了一个人吗?”   戊未位于荒郊野岭,离最近的偏僻村庄都有些距离。这等荒野连人影都罕见, 但鸾仪卫偏偏勘察出凶手是从大门进来的。   指挥使不得不在心中承认亲信甲说得有道理, 他是亲身去过戊未的,当然知道大门并无损毁,也就是说, 是有人从门内开了门, 放凶手进来。   门内的人为什么会毫无戒心地开门?   如果说门外的人, 是他不会防备的对象,那就可以解释了。   指挥使的眼前再度浮现起倒毙的五具尸体,以及少了的那个人。   他叫来另一名亲信:“还没弄清楚少了的到底是谁?”   白部统领雪醅已经派人将景尧手下采风使的名录尽数送来,鸾仪卫正在紧锣密鼓地辨识身份。景尧的五名亲信与负责看守戊未的采风使身份均已明确,然而由于天气炎热,尸体搁置过久,腐烂程度严重,除了清源外,只勉强辨认出了两个人。也就是说,失踪的那个人,身份还要在三人之中分辨。   亲信乙羞愧道:“乌仵作花费许久,从骨骼上的旧伤辨认出一人身份,现在最后一具尸体还无法确定身份。”   这个消息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太坏,从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   最后那具尸体实在无法辨认,乌仵作是鸾仪卫自带的老仵作,一把年纪经验丰富,连他都分不清楚,看来一时半会单凭验尸,是无法弄清楚了。   乌仵作自己也很无奈:“要是这两人容貌南辕北辙,我还可以试着从名录附带的画像上推断二人头骨形状,可这两人都普普通通毫无特色……”   “无妨。”指挥使反过来宽慰老仵作,“现在有了名录,已经联系上景尧的手下过来问话,认尸的事,说不定他们有办法。”   指挥使对金铭悟确有几分疑心,倒不是真因为长命锁和马,而是金都指挥使在三司长官中是最热情的。过犹不及,热情的过了头,便像是心虚。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一转,却没说出口。金铭悟掌握朔州一地军权,除了极北处数个重镇外各有边将,朔州其他地方都要受他辖制,和金铭悟硬碰硬,无疑是不智的决定。   因此指挥使得拉个愿意为他冲锋陷阵去试探金铭悟的帮手。   他选定的帮手还在赶回朔北的路上,急不得。指挥使没多说,只命人送老仵作回去休息,自己趁着空闲小睡片刻,不多时亲信便过来,喜气洋洋道:“大人,景尧大人手下的采风使进了朔北城门了!”   .   京城,福宁殿   天色渐晚,漆黑的夜空上繁星闪烁,暖风夹杂着淡淡的香气吹来,长廊下宫灯照不到的暗处,几声蛙声蝉鸣次第响起,此起彼伏。   先帝晚年少眠觉浅,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了,当时一到夏日,明湘来给皇祖父请安,福宁殿外永远都有宫人蹑手蹑脚忙着捕蝉。   桓悦不在意蝉鸣。   他一天到晚待在宫室内处置政务,偌大的殿宇一片死寂,任是谁都受不了。旁人听了蝉鸣呱噪,桓悦却拿它调剂心情。不但如此,他还命人在福宁殿窗外挂了几只鸟笼,批奏折批的烦躁,就打开窗户逗弄鸟儿。   明湘在宫人的簇拥下穿过殿外的长廊一路走来,还未走到近前,只见半开的窗扇中探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伸向窗外的鸟笼。   那些鸟儿机灵,桓悦时常喂食,鸟儿们只要一见桓悦伸手过来,立刻就开始叽叽喳喳脆声鸣叫。   “衡思。”明湘唤了一声。   一张端丽无匹的面容从窗中探了出来,下一刻桓悦缩回殿中,很快地,还没等明湘走到近前,桓悦已经从殿门中迎了出来。   宫人自觉地分开让到两旁,桓悦牵起明湘的手,笑吟吟道:“皇姐来了。”   明湘目光一扫,只见桓悦头发已经拆了,满头乌发披散,拿一根杏色绸带松松一束,披着件宽大的黛色外袍,隐约可见雪白中衣。   这已经是一幅即将睡下的装束了。   桓悦仿佛知道明湘在想什么,挽了她的手进了殿在窗下的榻边落座:“我还有兵部的战报没看完,皇姐来得正好。”   他忽的抬手,一拢明湘鬓边松松挽就的发丝:“皇姐这是刚沐浴过?”   “实在太热。”明湘道,“你又不准凝和殿用太多冰,我就是过来看一眼你,顺便告诉你,明日我回府去。”   桓悦立刻道:“我问过李太医之后,早已经不限制凝和殿用冰了,皇姐的这口黑锅我可不背。”   “是吗?”明湘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我明日也要出宫去。”   桓悦原本正殷勤地给明湘倒一杯温凉的花茶,闻言手腕一转,把茶盏端到自己面前恨恨喝了一口:“我生气了。”   明湘示意喻和给她斟茶。   喻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桓悦又看看明湘,最终表现出一幅略带惶恐的、手足无措的模样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放在往常,借喻公公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永乐郡主的话置若罔闻。然而喻和公公侍奉桓悦多年从未出过差错,靠的就是无论何时永远将皇上放在首位。桓悦没开口,喻和绝不会冒着违逆圣心的风险动作。   明湘看看喻和,又看看桓悦:“我连一杯茶都喝不得了?”   口中说着自己正在生气,别过头去的桓悦回头,重新提起茶壶给明湘倒了杯茶,然后重新别过头去。   “……”   明知道桓悦是在装模作样,明湘还是习惯性地倾身过去,她抬手轻柔地把桓悦的脸扭回来:“你生气了,那我可就回凝和殿歇下了。”   桓悦没有坐直,因此当明湘看着他时,二人的眼睛恰好持平。他乌压压的睫羽一颤,眼梢微微上扬,那双美丽含情的眼睛掠过明湘的面颊,直直对上了她的目光。   下一刻,桓悦毫不顾忌地环抱住明湘的腰身,直接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他的下颏压在明湘肩头,柔软的面颊贴上明湘的面颊,语声哀愁地道:“皇姐动不动就将我一个人丢在宫里,还不肯说几句动人的话哄一哄我吗?”   桓悦一时没有等到明湘的回答,于是越发不满地抱紧了她,蹭了蹭她的面颊:“皇姐?”   明湘挣扎着试图推开他:“快放开我,太热了!”   明湘实在受不了桓悦在她面前做出一幅可怜的模样,挣扎了两下,见桓悦放松力道,只松松环抱着她,就偏过头去吻了吻桓悦面颊:“风曲和雪醅入宫不方便,我总不能毫不过问鸾仪卫上下,等过两日我再回宫来。”   桓悦婉婉地道:“皇姐要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明湘偏着头去看他实在太累,于是在桓悦怀里转了个身,面朝桓悦。   她玩笑道:“入宫来住,我的一应份例都从宫中来出,倒省了郡主府一笔银子。”   然而桓悦没有立刻接话。   明湘感觉他好似忽然僵住了,她疑惑地抬首,只见桓悦   璍   低头,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一手朝外轻轻挥了挥。   喻和一改方才的装聋作哑,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你怎么了?”明湘问。   桓悦温热的吐息吹拂在明湘颈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没有抬头,抱着明湘的手却没有松开。   “皇姐。”桓悦清澈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微哑,他轻轻地、低低地附在明湘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明湘顿时僵住了。   她在桓悦怀里,呆成了一只木鸡,甚至忘了挣开桓悦。 第100章   “皇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桓悦笑了起来。   他偏过头, 温热湿润的触感覆上了明湘的耳垂。他轻轻咬着明湘的耳垂,语声中带着含糊不清的笑意。   “皇姐。”桓悦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明知道我的心意的情况下, 还对我毫无防备之心呢?   要知道, 我对你所渴求的,可远比你所想的要多啊!   殿内实际上并不炎热,暖风从窗外吹入,途经数个冰盆, 最终吹到人身上时,已经只剩下一片清凉。   然而明湘现在觉得桓悦很热。   她被桓悦抱在怀里,桓悦肌肤的温度清晰地传到她的身上,几乎要让明湘也变得燥热起来。她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桓悦冰白的面颊此刻泛着薄红,一双美丽含情的丹凤眼几乎可以称得上眼波流转, 含情万千。   这样近的距离, 足以令从容不迫的明湘也开始失措。她能感受到桓悦身体的变化, 也能看清桓悦眼底流转的情意之下,还涌动着更深沉的情绪。   情和欲往往是不可分割的, 只是往日里,桓悦将后者压制在他柔和的表象之下,披上了一层娇憨的、温柔的外衣。直到今夜, 才从他那柔和的表象下露出了端倪。   饶是明湘从来从容不迫, 此刻依旧展现出了少女的慌乱失措。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以平常绝不可能的敏捷,游鱼一般脱出了桓悦的怀抱。   桓悦没有阻止, 相反, 他顺着明湘的力道松开了环抱着她的双臂, 神情平静自然,甚至还朝明湘狡黠地眨眨眼:“皇姐今夜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他得到的答案当然不出所料,事实上他这一问本就是出于玩笑的成分,因此也没有丝毫失望。   于是桓悦施施然站起身来,抬手间广袖垂落,露出一截白如冰雪的手腕。他俯身捧起明湘的面颊吻了吻,对着那张皎然秀美,如今却覆上了一层淡淡绯色的面容柔声道:“皇姐等等,我去更衣。”   少年皇帝缓步离去,径直走入了后殿之中。而明湘端坐在榻边,愣了片刻,伸手端起冷了的茶水,贴上发热的面颊。   不远处博古架上,摆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明湘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直到确定自己双颊红晕完全消退,才深深喘了口气,坐回榻上。   轻轻的足音从后殿传来,桓悦的身影出现了。他换了件杏黄的外袍披着,乌发则以朱红的一串珠串松松一拢,散散披开,走到近前时,明湘注意到,他的外袍肩背处颜色略有些深重,虽然不至于像是湿了,却明显是沾染了水汽的模样。   “你沐浴过了?”她问。   桓悦沿着明湘的目光看去,会意地随手捻了捻披在肩上、仍然带着几分潮气的一缕发丝,莞尔道:“是,皇姐好眼力。”   紧接着桓悦抬手探向明湘的方向,而明湘下意识往后一缩,桓悦的手悬在空中——紧接着他哑然失笑:“皇姐别怕,我只是想拿本战报给你。”   明湘乌黑的眼眸一转,刹那间瞥见身后榻上小几下几本奏折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一时间微感尴尬,索性自己抽出一本翻开,触目只见一手圆融华美的台阁体洋洋洒洒,却不是战报,而是朔州布政使上表诉苦,句句极言鸾仪卫近期办案滋扰三司有碍民生,实在是大大影响了朔州上下。布政司虽知鸾仪卫办案急如星火,但为民生计,只能冒死以此惊扰圣上,伏乞皇上明鉴。   “啊。”桓悦轻声道,“皇姐拿错了,那是留中不发的折子。”   他轻巧地探过身来,越过明湘,伸手捡起一摞留中不发的奏折之畔,一本单独孤零零放在一旁的奏折。   就在那一瞬之间,桓悦微带潮意的发丝划过明湘侧颈,极其浅淡的余馥甜香飘过明湘鼻端。不过很快,桓悦指尖够到那本奏折,他直起身,将奏折递到明湘手中。   “皇姐且看。”他说。   明湘依言翻开,看了两眼,只见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成一句话就令人费解。   “我不大明白。”她直言道。   朝堂政务、地方民生乃至勾心斗角,明湘都很有一番研究。唯独军务二字,她是半点也不懂的。这是由于明湘当年虽然得以与皇子皇孙一同读书,但授课的翰林学士讲的是四书五经煌煌经典,真正的治国实务半点不沾——帝王之学只有储君可以单独聆听太傅阁臣教导,其余的皇子王孙只有等到入朝,才能在六部中学习如何处置。   明湘即使再怎么受宠,说到底依旧只是皇孙女。政务她尚且勉强能够跟在先帝身边听上一些,再去和东宫属臣研习,靠着先天聪慧和后天发问上手,军务却是半点沾手的机会也没有——不要说她,即使是太孙桓悦,也没有机会聆听只字片语,一直到先帝晚年属意太孙承继大统,把桓悦扔到兵部,又命掌管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勋爵从旁辅佐。   如果明湘询问桓悦,以桓悦对她的亲近,是肯定愿意教她的。只是那时,东宫和废魏王的争斗已经趋向于白热化,武安王妃柳饮冰又耗竭心力最终病逝,明湘恨不得将自己拆开成两个人去用,是再也没有过问军务的机会了。   于是桓悦一笑,顺势在明湘身边坐下,依偎过来:“我来看看。”   .   朔北   指挥使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景尧手下仓促赶来的采风使。   采风使人数有限,探听消息靠的是自己亲手搭建出来的巨大关系网络。每一个采风使就像一只栖息在蛛网正中的蜘蛛,蛛网延伸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节点,串联起无数关系和信息。而每个地区的采风使队长就像是一只蛛王,他们搭建起更大的网络,将蜘蛛们的蛛网串联在一起,定期收拢来重要消息,统一传达回北司。   无疑,身为管理整个朔州北部采风使的存在,景尧手下的采风使人数众多,且不乏身份要紧的存在。为了避免身份泄露,鸾仪卫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单独隔离开来,依次询问。   景尧携带的遗物中,有一卷极薄的、羊皮封面的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许多文字,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就天书一般——这是他汇总而来的各类消息,是要赶回朔北整理之后,通过采风使专用的渠道传回京中的。   鸾仪卫们查了数日,只觉得到处都是线头,却到处捋不清楚一条清晰的线索。如今找了采风使过来,立刻便抓紧时间分开询问情况——自然,询问同僚比起询问嫌疑犯,那是要温和客气多了。   一番询问之后,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些线索。其中有个采风使表示,景尧遇害前,曾经去过她那里拿取消息,算日子,正是景尧遇害的七天之前。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又不由得问:“竟然是景尧大人亲自过去你那里拿取消息吗?”   采风使微笑道:“各位,你们看我这副模样,是能够出远门的吗?”   只见她满头发丝花白,端坐在轮椅之上,面容慈祥和蔼,年纪已经不小了。   这位采风使今年五十六岁,掩饰身份是一名叫做田翠的孀居老妇人,在朔州西北的崮秣县开了家小裁缝铺,聘了几个擅女红的妇人做活。以她表现出来的年纪体魄,确实不具备每月出去亲自送消息且不惹人生疑的条件,也怪不得景尧要亲自走一趟去拿消息了。   众人一时默然。   田翠道:“我在崮秣收取的消息,通常是每一两个月,景尧大人派人来取,大人偶尔也亲自带人过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大人时,他带了两个亲信,一个是熟面孔清源姑娘,还有一个叫郭留,景尧大人并没跟我亲自接触,是清源姑娘上午来了一趟我那里,拿了消息就走了。”   “他们当日就走了?”指挥使问。   田翠摇头:“并不是,他们应该是在崮秣又待了大半日,晚间才走的——我下午的时候,还见大人和清源姑娘在附近的小吃街排队买梅子酿肉。”   指挥使默然一下。   梅子酿肉是崮秣当地特产,其他地方没有。以景尧的性格,确实能做出带着师妹吃完再走的举动。   指挥使又问:“那,景尧在那之前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吗?”   田翠恬淡地一笑:“大人说笑了,景尧大人行事谨慎,清源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岂会将不相干的事告诉我,清源姑娘拿了消息就走了,连我下午见到他们,也只是彼此对视一眼罢了,没有多余的交流。”   亲信甲附耳过来,低声道:“大人,从景尧大人之前的行踪来看,他应该是离了朔北直接去崮秣,中间的时间再往其他地方转弯,怕是不够。”   指挥使敛起眉头沉思片刻:景尧既然还有心情带清源在外盘桓,想来至少那时,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   没有察觉到异常。指挥使想,那就再往后推。   从离开崮秣,到景尧遇害之间,只剩下短短七日。   ——那么,短短七日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1章   金山   一张巨大的朔州舆图四角钉在正厅正中央的木板上, 指挥使一手提笔,悬空在‘朔北城’‘五水镇’‘崮秣’等几个地名上点了点。   自古以来,详细标出山林河泽, 川流走势的舆图都是军国重器, 南齐当年一统天下时,曾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详细绘制了一幅《皇舆定鼎图》,匆忙南渡时不慎遗留在皇宫之中,至今仍然是大晋存于内库, 难得示于人前的重宝。   面前这幅舆图当然不能与大名鼎鼎的皇舆定鼎图相提并论,只标出了朔州各个城池、官道及一些山河的大概位置。饶是如此,这也是指挥使费了很大功夫好不容易借出来的,如果墨迹沾染了一星半点,指挥使怕不是会被撕成两半。因此他提着没有沾墨的笔,小心地在上面一点。   “都说说自己的看法。”指挥使说, “如果景尧是在离开朔北去崮秣的路上遇见意外, 那么你们觉得哪里可能出问题?”   鸾仪卫殚精竭虑夜以继日花费了三日, 才将景尧的行踪大致摸清——失踪十五日前,景尧和几个非亲信的采风使交换了情报, 两日后带上清源与郭留出门,去往崮秣县。沿路落脚的客栈有可查实的记录,确实像是一次兴之所至亲自出门拿取消息的普通出行, 而非另有危险机密的任务。   别的不提, 如果景尧认定出门会有危险,他是绝不会只带两个亲信出门,其中还有一个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师妹。   亲信乙站起身来, 说出的却是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观点。   他说:“大人, 剩下两个无法查实的身份中, 一个叫乔吉,而另一个……叫做郭留。”   失踪了六人,而横尸戊未的只有五具尸体。最后一具尸体身份迟迟无法查实,因此也就无法确定失踪的那人到底是谁。   鸾仪卫一视同仁,将这两人同时列入了秘密搜捕名单。   指挥使缓缓压紧了眉梢。   鸾仪卫从来不相信巧合。   “既然如此。”他道,“再次询问各位采风使,尽可能搜集和郭留相关的信息——另外,北司送来的名录呢,拿给我看看。”   “这个郭留是本地人。”亲信丙说。   白部的采风使名录上,景尧那一页的下方写着他贴身亲信的资料。而郭留的名字后面,标识的籍贯是朔州回风县。   指挥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各地派遣采风使不是不准用本地人吗?郭留是怎么被派到朔州的?”   采风使负责搜集各地情报消息,是天子在民间的耳目,必须如实的、毫无隐瞒的向上报告一切信息。为了防止出现勾结包庇、欺瞒尊上的现象,采风使派驻的规定之一,就是不得就任祖籍之地。   事实上在鸾仪卫成立之初,确实发生过采风使勾结欺瞒的先例,为此那位代天子执掌鸾仪卫,当时封号还是湘平的郡主娘娘大发雷霆,几乎生出了派遣鸾仪卫驻守各地,而以采风使打散开来为鸾仪卫耳目的心思——尽管在白部统领雪醅的极力劝谏下,郡主娘娘最终没有如此行事,但这终究留下了极其绵长的影响——至今为止白部采风使虽然与玄部鸾仪卫同等品级论功,然而实际地位上,鸾仪卫始终隐有压制采风使之势。   亲信丙连忙小声提醒:“您忘了,徽宁元年四月间,采风使不得就任祖籍才被正经写进条例中,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白部派遣采风使反而是倾向于出身当地的采风使回祖籍上任,毕竟如果世世代代都在一地居住,那这个采风使先天便拥有在当地更加广大的关系网络,这可比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从头经营简单得多。   指挥使容色稍缓,他沉吟着端详名录上郭留的资料,道:“这个人的父母亲眷还在本地吗?”   一旁的亲信乙作为身份认定的负责人,立刻接口道:“大人,这个郭留是个孤儿,没有亲眷了。”   “哦?”   亲信乙说:“属下核实过郭留的身份,他确实是回风县人,是回风县慈幼堂捡回去的弃婴,父母不详,那个慈幼堂是民间善人自己开办的,主家姓郭,所以整个堂子里的幼儿都姓郭。”   指挥使敛眉,淡淡道:“再查查这个慈幼堂。”   亲信乙领命而去。   指挥使坐回椅中,眉目间颇有几分疲惫。另一个亲信端上茶点,劝慰道:“大人连日来休息不好,查案不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去小憩一会。”   指挥使用力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晚上我约了陈靖喝茶。”   数日的盯梢之后,鸾仪卫们暂时没发现都指挥使金铭悟和景尧的死之间有什么联系,倒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朔州都指挥使司吃空饷的问题特别严重。   从前朔州的采风使不是没有往上报过,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报上去也一直被搁置。这纵大了金铭悟的心,行事更加肆无忌惮,他经不起查的底细很多,这次鸾仪卫大张旗鼓前来朔州,金铭悟心中有鬼,自然格外殷勤紧张。   但指挥使仍然没有就此完全打消对他的疑虑。   身为掌握整个朔州军务的都指挥使,金铭悟一旦想要坏事,那可实在太容易了。指挥使可不想把自己和手下全部一同搭进去,朔州天高皇帝远,真出了事,即使金铭悟逃不掉干系,他也不想白白把性命丢了。   不是他小心过头,而是有前车之鉴。徽宁元年清算废魏王旧部时,前襄州提刑按察副使袁会与废魏王私下有所往来,得知鸾仪卫到襄州的消息,以为是来捉拿他,成了惊弓之鸟,居然铤而走险,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按察使和鸾仪卫,提着他们的人头投往南朝换一条活路。险些当真让他得手,事后处置袁会时,袁会才得知,他和废魏王那点勾连压根没被翻出来,鸾仪卫另有要务,根本不是来捉拿他的。   指挥使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小小的鸾仪卫指挥使,依仗的无非是身后的整个北司,朔州三司对他十分尊敬,也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北司,而非他本人。因此指挥使就更不会天真的以为,金铭悟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忌讳他。   要想制衡正二品大员金铭悟,就得找个有足够分量的人。   正巧,朔州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身份贵重,靠山极强,官位不低,并且和金铭悟有冲突。   ——前礼部尚书,现左都御史,朔州军务提督,陈靖。   陈靖和金铭悟虽然一直保持着面子上的和气,但陈靖只要不甘心当一个泥雕木塑的傀儡,就一定要从金铭悟手中分权。而金铭悟只要不是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一定不会甘心将手中大权平白分出去。   指挥使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悄悄出门和陈靖见面去了。   又是数日时间倏忽而过,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日里,各方汇集而来的线索一一被核查而后排除,积累的案卷几乎堆了数尺高,然而真正能为鸾仪卫指明方向的信息,却寥寥无几令人扼腕。   鸾仪卫们分为数个小组,调查的方向之广难以想象。怀疑的朔州官吏豪强更是能编出一本花名册,然而最终还是要回到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上——   证据。   指挥使调查过的案件数不胜数,唯有在好友之死的这件案子上束手无策。查案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证据,然而死者全是采风使,天然间便和寻常人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掩藏行踪不留线索信手拈来,却给前来查案的同僚们留下了天大的难题。   在这期间,被景尧从俞大勤兄弟二人手下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孩也找到了。鸾仪卫们向她核实了事情经过,为了小姑娘的名声着想,对外只说这小姑娘为他们查案提供了线索。   穷苦人家怀璧其罪,鸾仪卫们走之前甚至都没给这家徒四壁的农家一点银子,只抓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   惴惴不安的农家看着他们离开,还没等他们走出小院寒酸的矮墙,身后传来急促奔跑的声音。那瘦弱的小姑娘趔趔趄趄跑过来,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却还是努力壮起胆子问:“官……官爷,那个,那个救我的公子没来吗?”   她瘦弱的胳膊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粗布包裹,仰起的眼底满是感激和怯意:“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爹娘叫我知恩要图报……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会做鞋,就给他纳了两双鞋底,想将来送给他……”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双手绞在一起:“不值钱……我们家穷,置办不起更好的谢礼了。”   为首的鸾仪卫张了张口,难得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能怎么说呢?难道要告诉她,你的救命恩人已经死了吗?   她若无其事笑了笑,从小姑娘手里接过那个粗布包裹,说:“多谢你,有心了,我会给你带到。”   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鸾仪卫勉强又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转身离开了。   这段插曲很快被众人抛在脑后,因为他们发现了新的疑点。   收养郭留的慈幼堂主家姓郭,是当地有名的豪商,家中经营的绸缎庄‘花见羞’开遍朔州大小城郭。当家人郭秀宝今年五十八岁,儿孙满堂但老当益壮,其他商人这个年纪大都开始放权给儿孙,花见羞的生意仍然由郭秀宝亲自打理,他的大儿子郭才美只能给父亲打下手。   然而就是对家中权力看得如此之重,年近花甲不肯放权的郭秀宝,一个月前突然放出老妻病重的风声,要带老妻外出求医去了,现在郭家和花见羞的生意,都是大儿子郭才美做主。   郭秀宝喜好女色,大晋明文规定,像他这样的白身,即使家中再富裕,最多也只能一妻三妾。郭秀宝很会钻空子——既然正经妾室最多只能纳三个,那其余的不给名分不就行了?因此他后院妻妾成群,外面外室不知道养了多少,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既然郭秀宝风流至此,他和发妻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太好。发妻所生的嫡长子早就折损在了内院争斗中,膝下无子,郭才美是她抱养来的庶子,这么多年也不得父亲看重。最得郭秀宝宠爱的,是他爱妾王氏所生的五子郭德美。   这样一个妻妾不分后宅混乱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会突然良心发现,要带着发妻长途跋涉亲自出门求医——更何况,病重的老妇人,当真适宜长途跋涉吗?   郭秀宝此举,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畏罪潜逃。   况且,他走的时间太巧了。   一个月以前,那时,恰巧是景尧死后的第三日。   戊未的那五具尸体由于天气炎热死了太久,实在无法进一步精确死亡时间。但根据指挥使等人推测,杀手应该是先杀尽了留在戊未的采风使,而后沿路追踪景尧而去——以常理推断,追杀景尧这样身手妙绝的人物,只派两名杀手,未免也太自负轻狂了——而事实上,景尧也确实不是死在那两名杀手手中的。   但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对方派的杀手分开追踪景尧踪迹,最终只有那两名杀手追踪到了景尧,这样解释就合理得多了。而对方派出的两名杀手没有回来,又没有得到景尧的死讯,必然万分惊恐,担忧景尧活着联系上北司,届时就要大难临头了,所以当机立断脱身而去。   “区区一个绸缎商。”指挥使神情忽明忽暗,“哪里借来胆子,敢对采风使动手?”   的确,他们查到郭秀宝,是循着郭留这条线索。倘若此事当真是郭秀宝所为,必然绕不开郭留,但如果郭留也牵涉其中,郭秀宝怎么会不知道景尧的身份,又怎么敢对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采风使动手?   “还有其他发现吗?”指挥使转向亲信丁。   亲信丁带着一部分鸾仪卫负责检查研究从戊未里、景尧身上以及那两匹马上能找到的一切线索。   亲信丁站起身来,他是个很内向沉默的人,当然为人也很谨慎仔细。他想了一想,非常审慎地道:“回大人,有一些想法还在核实,不好轻易拿出来说。”   指挥使道:“你先说就是了。”   亲信丁斟酌道:“大人还记得那块刻着‘清源’的金质长命锁吗?这块长命锁属下翻来覆去研究了许多遍,始终没有找到暗号之类的东西,只有在前天属下借看舆图时,发现从朔北到崮秣县之间的必经之路,要经过一座山。”   他顿了顿:“朔州当地人管这座山,叫金山。”   作者有话说:   估计错误了,现在正在写102章,102章一定能结束这个案子,本章凶手已经出来啦。 第102章   真是该死啊!   事实上, 无论是指挥使,还是提起金山的亲信丁,一开始都没有把金山当成一个确凿的怀疑方向。   一块金质的、寓意不明的长命锁能延伸出的想象实在太多, 如果真的立足这块长命锁去查, 反而会被带偏侦查方向。   所以鸾仪卫定下的着重侦查目标是郭秀宝,金山只是他们顺带一查的对象。   然而当前去金山查看的鸾仪卫深入山中后,归来的极其仓皇。   “大人。”一进屋门,亲信原本强行装作无事的面色立刻白的像纸, “麻烦大了!”   指挥使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一摆手示意其他人全部出去,而后问:“有什么发现?”   亲信白着脸色,低声附在指挥使耳边,说了几句话。   指挥使像是被火焰烧灼了,猛地一激灵, 饶是他一向沉着, 此刻也难以抑制地变了面色:“你都看清楚了?这件事如果当真, 可就是要捅破天的大案了!”   亲信苦笑道:“大人,这么大的事, 属下如果没能看仔细,怎么敢回来贸然汇报?”   指挥使深吸了一口气,思忖片刻。   他迟迟不语, 亲信禁不住低声道:“大人, 咱们是不是该报给京中?”   指挥使面色沉沉地一摆手:“别急,兹事体大,不能冲动。”   亲信低声问:“大人是想?”   指挥使淡淡道:“现在立刻出去点人, 注意提醒封口, 不得惊动旁人——我要亲眼确认!”   亲信领命而去。   指挥使立在原地, 神情沉重。   他默默思忖,越想越觉得心惊。   大晋的矿脉历来归属朝廷所有,私自开采矿脉,那是诛九族的不赦大罪。如果真如亲信所说,金山中留有开采矿脉的痕迹,那么背后那个敢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暗自开采矿藏的人到底是谁?   能在朔州的地界上,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暗中采矿,他的势力又有多大?   至少,这一切绝不是区区一个郭秀宝能做成的,它的背后掩藏的凶险,绝对比自己想的要更多。假如真是因为此事,那么景尧等采风使会惹来杀身之祸,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忽的,指挥使面色微变。   亲信所言,他发现金山中采矿遗迹时,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说明对方意识到可能暴露,已经提前撤走了采矿的人手。   那么,他们会不会留下人暗中监视矿脉附近的动向?亲信前去查看,会否已经无意中打草惊蛇?   指挥使毫不怀疑,对方如果知道鸾仪卫发现了这里的痕迹,绝对不惮于再对他们这些奉命前来查案的鸾仪卫下杀手。而鸾仪卫的人终究有限,这里却是对方的地盘。   传信到京城需要几日功夫,指挥使等不及了。   他思忖片刻,抽出一张信笺,匆匆写下数行字。而后将信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叫来另一个亲信,对他道:“你现在就带着这封信一个人从后门出去,留心别被人撞见,把这封信送到军务提督陈靖手中,记得要亲手交给他。”   顿了顿,指挥使又嘱咐道:“你叮嘱他,这封信不得示于旁人,秘密收好,如果三日后还没有见到我,就将这封信拆开。”   亲信郑重应下。   “你这就去。”指挥使吩咐,“然后立刻向我复命。”   他必须确定这封信送到陈靖手中,而后才能放心离开。   亲信领命而去。   .   深夜的郊野寂静无人,仅有几声鸟啼虫鸣时不时突兀地响起。   一片死寂的夜色里,半人高的野草簌簌轻响,紧接着一个脑袋从草丛中探出,张大口无声地喘着粗气。   忽的,一只鸟儿振翅而起,扑打着翅膀冲入夜空之中。郭留吓得一抖,立刻又缩回了草丛中。   他头发散乱,衣衫上刀口剑口密密麻麻,狼狈不堪。更麻烦的是,他左肩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尽管已经用力包扎起来,血腥味仍然透过包裹伤口的布条缓缓散发出来。   郭留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在草丛中,这里蛇虫鼠蚁最多,被血腥气吸引,会源源不断地蜂拥而上。然而他此刻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再也没有胆子冒出头来。   无尽的悔恨从心底蔓延出来,郭留咬住牙,无声地闭上眼,泪水从干涩的眼角流了出来。   他想:我真是该死啊!   为了报郭老爷的恩德,害死了日夜相伴的同僚,然而最终郭老爷的性命也没有保住。早知如此,他当初为何要多加猜疑呢?   那个浸透血色的夜晚,他眼睁睁看着毫无防备的同僚们倒在刀剑之下,却无法出手阻拦。那些惊讶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点点凝成了无尽的血红。   他恍惚间似乎听见清源颤抖的声音,看见她惊恐的面容:“金山……什么金山,你疯了吗郭留,你在说什么?”   那一瞬间郭留突然意识到,他辗转反侧的猜疑可能是错的,甚至于连他的试探,都因为他内心早有的猜疑而走向了偏颇的方向。但这一刻他已经回不了头了,眼看着清源跌跌撞撞奔向内院的方向,身旁黑衣人冷声吩咐:“杀了她!”   郭留张口想要阻止,却恍然发现走到这一步,早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的口唇无力地翕动两下,身边的黑衣人问他:“还有一个人呢?”   郭留知道他问的是景尧的下落。   他其实明白,这里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景尧的行踪,那一定是清源,她是景尧最信任的师妹,景尧从来不避讳她。但他知道,清源是死都不会说出口的,景尧信任清源,正是因为她值得信任。   何必呢?郭留想。到底同僚一场,与其让她在死前还要受尽折磨,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他只能恍惚地、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景尧口风很严,从不向我们透露只字片语。”   于是当他从夜风里颤抖着望向四周时,触目所见的只有同僚的血。   那些曾经拍着他肩膀,一同纵声大笑的同伴们,那些无论多么危险的境地,都敢以后背托付的同伴们,都已经变成了一具具没有声息的尸体,面上还带着未散的惊愕与怒气。   郭留曾经后悔过,当他护送郭老爷出逃时,他曾经想过,自己如果狠下心从清源那里审问出景尧的下落,是不是就能保住郭老爷,胜过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   然而当他醒过神来时,他自己又为自己的狠毒而冷汗淋漓。在自责与惶恐交织的情绪里,郭留迷惘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狠心出卖同僚,是为了偿还郭老爷的恩情,然而同僚被他害死,郭老爷还是一样落入了险境之中。   郭留有些时候会想,会不会景尧和清源是真的没有发现金山里的秘密,是自己猜疑过度,反而害了本不该死的人——这些念头时常从脑海深处浮现,然而郭留不敢深想,他怕自己会活生生被自己逼疯。   在这个夜里,在郭秀宝死后逃亡数日后,郭留缩在草丛中,终于绝望地想:我真的该死了。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逐渐逼近的马蹄声,试图起身。然而只轻轻一动,肩头的伤口扯动的剧痛逼迫他不得不停住动作,身体深处后知后觉蔓延开来的无尽疲惫提醒着他,自己此刻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郭留的眼前开始泛起斑驳的金光,视线逐渐模糊,意识渐渐变得滞涩起来。   远处的声音逐渐逼近,但郭留已经没有力气逃走或反抗了。他无声苦笑,闭上了眼睛。   “人在这里。”郭留听见有人说,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冰冷的刀锋架在了脖子上,然而他的五感都已经快要流失了,如果不是对方粗暴地将他辖制住,郭留已经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之中。   “要杀吗?”郭留听见那个人问,声音落入他的耳中,残余的意识却已经不够他挣扎了。   “带回去审一审。”另一个人说,“姓郭的老东西不老实,说不定还藏了一手。”   “等一等。”有人在郭留不远处问,“这是什么动静?”   为首的那个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像一条死狗般的郭留,转开眼看向来时的路,突然面色大变:“躲——”   他想说躲开,然而他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了。闪着寒光的箭雨轻而易举洞穿了他的身体,带出一泼泼殷红的、四溅的血花。   无数火把将这片黑暗映亮,郊野之上宛如白昼。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终于停止,所有黑衣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草野之上,即使奔逃,也在逃出箭雨射程范围前,就变成了一只刺猬。   指挥使催马向前,立刻有亲信阻拦:“大人不可,且等属下先检查一二。”   数名鸾仪卫滚鞍下马,谨慎地检视着地上众多刺猬是否断气。直到一名鸾仪卫翻开一具尸体,突然嗯了一声,讶异地打量着被压在下面那个,衣衫褴褛明显异于这些黑衣人的男人。   紧接着鸾仪卫猛地回头:“大人,这是郭留!”   指挥使颇为意外:“死了没?”   鸾仪卫:“还有一口气!”   指挥使大为遗憾,叹气道:“带回去吧,多了个证人——哎!”   一旁的采风使队长道:“多了个证人不是好事吗?”   指挥使道:“现在不差他一个证人了。”   “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采风使队长安慰他,“我知道你恨他,咱们这里的人,谁不恨这种内奸?反正审完之后,他必然要死的,不急于这一时。”   指挥使一哂,目光追随着两名鸾仪卫,看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郭留捆缚上马,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我原本还疑心金铭悟,看这杀人灭口决不罢休的架势,哪里是金铭悟那个胆小如鼠的废物能比的。”   采风使队长晦气道:“谁能想到彭向鸿平日里端着一张老好人的脸,背地里胆大包天——金铭悟和李骞也是一对废物,同是朔州三司长官,彭向鸿暗地里快把金山挖掉半个芯了,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都指挥使和按察使怎么当的!”   指挥使不再接话,只调转马头,道:“走吧,回朔北城,彭向鸿那边还得尽快审问,押送回京。”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提过,郭留是郭秀宝的慈幼堂养大的,郭秀宝的慈幼堂其实不那么单纯,养出来的小孩是要为郭家做事的。而郭秀宝本身是朔州布政使彭向鸿的白手套,彭向鸿扶持郭家事业,郭秀宝替他负责私自采矿这些不法事端。   这个案子起因是景尧带着清源和郭留去崮秣的途中路过金山,因为一些误会,郭留以为他们发现了金山里的秘密,就找了心眼不多的清源试探,结果两个人鸡同鸭讲,郭留确信金山的秘密曝光了,惊慌失措报告给郭秀宝,郭秀宝报告给彭向鸿,彭向鸿派人下杀手灭口。追杀景尧的杀手没回来,彭向鸿以为景尧逃脱了,这势必会牵扯出他的白手套郭秀宝,郭秀宝把他供出来,他就完了,于是他表面上让郭秀宝出去避风头,实际上在途中杀人灭口。   但是郭秀宝自己也知道彭向鸿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所以有试图反抗过,未遂,一众随从全部被杀,只剩下郭留逃出来,还被彭向鸿的人追上了。   明天那一章要把彭向鸿押回京城三司会审,会讲一些细节,比如鸾仪卫怎么从郭秀宝身上查到彭向鸿身上的。   其实景尧和清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无妄之灾,这个案子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郭留胡乱猜测。 第103章   押送入京   “彭大人, 请吧。”   灯火将夜色映的亮如白昼,无数兵马团团包围之下,鸾仪卫催马上前。   一个须发花白, 身形清瘦的老人走了过来, 正是朔州布政使彭向鸿。   他左右两旁各有两名鸾仪卫,无形的将他簇拥在正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仿佛只要这老人有所妄动, 立刻就会将他扑倒在地。   事到如今,彭向鸿的神情依旧十分镇定,他走到指挥使的马前,斯文有礼地道:“不知本官车马所在何处?”   指挥使那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缓缓眯起,紧接着微微一笑:“放心,大人从二品布政使官职未去, 下官怎敢慢待大人。”   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 两旁人马潮水般分开, 一辆青灰色的车显现在众人面前:“下官奉圣命护送大人上京受审,彭大人, 请。”   ‘受审’二字被他咬的格外清晰,一众包围了布政使官邸的兵马绝大多数都是从都指挥使司与按察使司借来的,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包围布政使官邸, 原本心下各有猜测, 直到听到这两个字,瞬间哗然。即使为首的佥事连声呵斥,仍然有细碎的议论之声。   采风使队长回头看了一眼, 眉头微皱。   指挥使却看也没看, 只朝彭向鸿又拱了拱手:“大人, 请。”   彭向鸿神情平静地注视着指挥使,颔首:“有劳。”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向那辆青灰色的马车,神色毫无异样,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即使指挥使恨他恨得牙痒痒,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这老头沉得住气。   指挥使催马掉头,转身的瞬间笑了笑,那笑容中有些苦涩,还有些释然。   他能为好友做的,只能到这一步了。   查出所有指向彭向鸿的证据秘密呈交京城,果不其然惊动了圣上,亲自下诏召彭向鸿回京自辩及受审。将彭向鸿送到京城后,一切人证物证都要往上呈递,接下来就是重臣之间的辗转博弈,无论如何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鸾仪卫指挥使再插手了。   景尧。他默默地想,我尽了人事,剩下的就要听天命了。   押送彭向鸿进京并不是件麻烦事,或许自知大势已去,又或许打着其他主意。总之这一路上彭向鸿都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十分好说话。他到底是从二品的一方大员,哪怕鸾仪卫们心中不满,也不敢对一个还没有去职的从二品大员过分苛刻,于是怨气就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比如作为嫌犯及人证,一起被押送入京的郭留。   和郭留一起作为从犯及人证入京的还有许多人,譬如郭秀宝的长子郭才美,五子郭德美等。但由于郭秀宝和长子关系似乎比较一般,郭才美在鸾仪卫控制郭家后,二话不说主动表示他偷听过父亲和不法分子的谈话,并且上交郭秀宝及‘不法分子’之间的往来账本等证据,成功把布政使彭向鸿拉下水,有立功表现,因此鸾仪卫对他们倒没太多注意。   唯独郭留,身为采风使出卖同僚,瞬间喜获所有鸾仪卫的憎恶——鸾仪卫也好、采风使也罢,别看品级高特权多,但时常处在危险之中,唯一能交付信任的就是同僚。郭留身为采风使给他人通风报信,还直接害死了一众同僚,简直就是一脚踩上了所有鸾仪卫最忌讳的点。鸾仪卫们行事无忌,不趁着押送的机会给郭留一点小鞋穿根本不可能。   因此走到京城,去北司交割人犯的时候,原本伤重的郭留基本上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负责刑狱的鸾仪卫头都大了,想了想,很不负责任地找来北司专用的医士,给郭留开了一剂虎狼之药。顿时让郭留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佛回光返照。   “这药大概能管半个月。”医士小声交代,“本来他这伤养一养就能养个七七八八,现在么……半个月之内肯定没事。”   半个月之后死活就有点难说了。   鸾仪卫喜上眉梢:“没事没事,半个月就够了。”   反正听上面的意思,皇上好像不打算保彭向鸿,自辩都没听完就让三司准备会审了。明后两天人犯都要被刑部提走,半个月之后的死活,跟北司有什么关系?   .   地方上的三司是布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掌一地财政民政、刑名诉讼、军事军务。而三司会审的三司,指的则是刑部、大理院与都察院。   刑部侍郎李景来北司提犯人不止一次了,往日来这里,北司的鸾仪卫不说是目中无人,也显得张扬矜傲;今日他到了这里,鸾仪卫却较之从前客气了些,去提犯人的时候,李景坐在会客厅中等待的时候,居然还获得了鸾仪卫的新鲜茶点。   他受宠若惊,直到看见被带来的人犯之后,笑容哗地一声就垮下去了,顿时明白了鸾仪卫这次对他格外客气的缘故。   一众人犯负枷带镣,各个看上去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除了最前面的一个犯人还算精神。   李景拍案而起,愤怒地质问:“你们怎么又把人犯弄成这样!”   鸾仪卫们的礼貌只能维持短短几分钟,闻言立刻理直气壮道:“刑部审案子不动刑,靠嘴皮子问口供吗?!”   “再说了!”鸾仪卫一只手指差点戳到第一个犯人脸上:“这个,这个犯人,叫什么来着……哦对,郭留,你看他,多么精神健旺!”   李景到底没敢跟鸾仪卫们撕破脸,带着满肚子气和一堆只剩半条命的人犯走了。   .   皇宫,文德殿   桓悦日前射箭时,不慎割破了手指,等明湘进宫的时候,立刻就开始朝她描述自己的手指伤的多么严重,批阅奏折很不方便。   明湘原本不想理会他,等看到桓悦的伤口时,才发现这次真的不是只擦破一层皮,再深一点,恐怕就能看见骨头了。她顿时心生怜惜,哪怕知道桓悦至少有五成是在装可怜,还是答应他搬回宫住,帮他批奏折。   明湘和桓悦小时候开蒙习字虽然差了几年,但彼此自幼就在一处长大,很会模仿对方字迹。她依照桓悦的字迹帮桓悦批了几天奏折,居然也没人看出不对。   明湘下笔如飞,桓悦一手支颐坐在她身边,包扎起来的那只手不大灵活地拿银叉扎剔了籽的葡萄吃,时不时喂给明湘两个。   “皇姐。”桓悦又喂给明湘一个葡萄,突然道,“彭向鸿的事,你觉得呢?”   人证物证俱全,彭向鸿自知负隅顽抗也没有用,招供的倒是很快,彭家人则私下往来打点,试图从中枢重臣入手。如今朝中对于此案的争论,在于处置和株连的范围,而非彭向鸿本身。   桓悦问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湘低头写了两个字,淡淡道:“我觉得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神情平静:“你知道的。”   彭向鸿最大的罪名,甚至都不是杀害采风使,而是私采铁矿——这一条罪过,基本上就够彭家九族手拉手砍头了。盐铁素来暴利,鸾仪卫从彭家抄没的家财,一半该充入国库,一半该充入皇帝的内库,听说这两天户部尚书王知笑的脸都僵了,活脱脱一幅暴发户的模样。   彭向鸿私自开采铁矿,多年下来累积了数不尽的财富,开采出来的铁总要卖出去,那它们卖给谁了呢?   当真算起来,当地豪强、边关军队、甚至某些朝中重臣,多多少少都脱不了干系。   “彭向鸿虽然不说,但你我心里都清楚,朔州在最北边,金山里开出来的矿一定有一部分流到了关外。”明湘轻声道。   桓悦一时没有说话。   南边已经开战,在这种情况下,再把最北边的朔州弄得动荡起来,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这些道理他知道,但知道不代表甘心。   他沉默着,明湘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总要做些取舍,忍一时之气算什么,采风使里也出了问题,我再恼怒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帮白部把这个消息压住?”   旁人对于玄白两部的区分并不明确,大都一概称为鸾仪卫。对于朝中重臣而言,鸾仪卫是鹰犬走狗、恶名昭彰,恨不得将它立刻裁撤处置掉。鸾仪卫只要稍有风声传出,立刻就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弹劾。   明湘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的肩头一重,是桓悦将头靠了上来,贴了贴明湘的面颊:“后天廷议彭向鸿一案,皇姐和我一起来吧。”   桓悦的下颏压在明湘肩头,侧过眼梢瞥着她的神色。   如果是往常,明湘是很愿意去听廷议的,但这一次,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桓悦不解地问。   明湘垂眼,淡淡道:“已经够累了,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第104章   盛仪郡主神情古怪   明湘一向说到做到。   她说不去廷议, 就当真不去廷议。事实上,这次廷议的结果,明湘早就猜到了。   无非是依律处置彭向鸿及其爪牙, 株连其族, 而后金山中的铁矿由朝廷派人接手,这件事就会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中默默落幕。   朔州布政使私开矿藏,谋害采风使,当然是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自当从重处置,诛杀彭向鸿,株连父母妻族,乃至于门客爪牙,均要黜落。至于还有多少人从彭向鸿背后得利,又有多少人无声地默许着这一切, 并为之搭建起一把无形的保护伞, 至少现在, 无法追究。   桓悦还有未平的心气,在朝野里八面玲珑多年的明湘已经可以平静地忍耐下一切。   她这短短的十九年生命里, 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但忍耐归忍耐,明湘并不想给自己无端再添上一份怒气,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 廷议那天, 明湘没有留在宫里,而是应了盛仪郡主的邀约,前往清溪小筑划船。   清溪小筑中有一片碧色连天的湖泊, 放眼望去葱茏碧色摇曳, 又有雪白的莲花盛放, 浅淡的清香弥散在湖中。   盛仪郡主站在船头,双手拎起华丽的裙摆,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小心护着她,生怕郡主一不小心径直栽进水里去。   “看见了吗?”盛仪郡主的声音娇而脆,“阿湘,你看那些莲花,看出什么了吗?”   明湘立在盛仪郡主身后的岸上,比站在船头摇摇摆摆的盛仪郡主高出大半头。她不必踮起脚,只稍微眯了眯眼,不确定地打量着湖中那些盛开的莲花:“位置……似乎能连成一条条线?”   清溪小筑湖中的莲花和凝和殿后瑶池中的莲花颇为不同。瑶池中的莲花生长的十分随意,在湖中东开一朵西开一朵,眼前这片湖则不同,莲花生长的方位似乎被精心挑选过,粗粗看去无甚异样,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些莲花能连成许多条从湖中央湖心亭到岸边的线——当然不是直线,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盛仪郡主回首嫣然一笑:“说对了!”   紧接着铮铮两声金石之声响起,自湖心亭飘荡而来,那声音极其清越,明湘讶异地抬起眼来。   下一刻金石之声戛然而止,琴声徐徐而起,湖心亭四周层层垂落的纱帘飘飞而起,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悠扬清越的琴声中,八名舞姬急速旋身,绯红裙裾飞扬又垂落,隔着缓缓飘落的纱帘朝岸边回首一顾,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纵然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楚面容,也不由得为亭中美人姿态心荡神驰。   琴声渐渐低了下去。   纱帘垂落,遮住了帘后的美人。   正在明湘以为这支舞曲已经结束时,忽的,在琴声彻底归于静默之前,另一道箫声突然响起,将趋于静默的琴声再度拉了起来。   乐声一转,变为琴箫和鸣。   两条小舟一左一右穿破湖中莲叶,分花拂柳徐徐而来,船头各自坐着一个抱琴弄箫的乐师。小舟徐徐而来,湖心亭四周的纱帘再度翻涌而起,亭中八名舞姬同时疾步向外,竟然看也不看地越过白玉栏杆,一步踩进了湖水之中。   明湘意外地抬眼,背后传来几声低呼,岸边的侍女们以手掩口,神情惊讶。   那八名舞姬居然没有像常人般沉底,而是踏水面如履平地,身姿窈窕衣袂飘飘,步履轻捷不舞亦舞,转瞬间已经踏出了好几步。   明湘已经看出了端倪,微笑赞道:“果然心思机巧。”   八名绯裙舞姬婷婷袅袅踏水而来,正与身侧片片碧绿的荷叶交相辉映,等到了近处细看,只见她们容貌清秀好看,虽无十分的绝色,但周身袅娜风流的韵质却是再难相较的。   这样出众的八位美人娇怯拜倒,实在能令心肠最硬的人也不免生出一点怜爱之情。明湘叫起八位美人,侧首只见盛仪郡主正带笑看她:“阿湘以为如何。”   “甚妙。”明湘微笑道。   “妙吧。”盛仪郡主得意道,“这是我从母亲府中偷来的。”   “……等等,你说什么?”   饶是永乐郡主见多识广,听了盛仪郡主这句处处皆是问题的话,都不由得眉头大皱,一时竟然不知该先好奇怀阳大长公主为什么突然起兴豢养舞姬,还是该先质疑盛仪郡主为什么要用‘偷’字。   盛仪郡主叹了口气。   她往皇城的方向指了指,言简意赅:“这八个人,我母亲本来是准备献给皇上的。”   她挥手示意舞姬退下,才接着道:“我要是不把她们偷出来,等过几日中秋节,母亲就要试图献美于御前了。”   明湘唇角的笑容微僵。   盛仪郡主并没有注意到明湘这一丝微不可见的变化,只蹙起眉:“不瞒你说,阿湘,我是不同意的。”   她望着明湘,目光不动不摇,语声真诚。   明湘已经明白了。   盛仪郡主当然不是看破了她与桓悦之间的关系——如果盛仪郡主都能看破,这和昭告天下也没什么区别了。事实上,如果刨去明湘和桓悦之间那些隐秘的、暗处的情思,在世人眼里,第一个做这件事的应该是明湘。   曾经幼小的太孙已经长成了朝堂间运筹帷幄的皇帝,而身为一手扶持他登基的堂姐,永乐郡主最不应该沉浸于过往的情分,需要迅速地摆清自己的位置,谨守君臣之分,上下之别,否则就有挟势弄权之嫌,必然遭到皇帝的猜忌。   她和桓悦之间最无可替代的就是自幼一同长大,远别于常人的亲厚。一旦明湘退回君臣那条线之外,固然可以保住自身的安稳,但同时,也必然导致了皇帝身边会有更亲近的人出现。   皇帝高居九重御座之上,手握天下权势,圣心所在即是权势所在。心腹爱臣也罢、后宫妃嫔也罢,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博取圣心,一旦后退一步,就会立刻被无数新人淹没。   所以最方便也是最快捷的方法,经过了无数前人验证的方法,就是献美于上。   春秋战国时越国献西施于吴王夫差,最终一雪前耻;汉朝平阳公主献卫子夫于武帝,卫子夫得生武帝长子,继而封后;阳阿公主献飞燕合德,虽然似乎是个反面例子,但飞燕合德权倾后宫,却是不争的事实。   若美人有幸得宠,自然可借此逢迎帝心;若美人无宠,哪一家贵胄也不会心疼区区几个美人。   故而桓悦在朝上将立后一事一拖再拖,众臣眼看自家女儿一时等不到机会,立刻就打起了别的主意——精心教养的女儿,自然要入宫为后为妃才不算枉费;但在立后之前,先送几个出身低微容貌娇美的歌姬舞姬,说不定也能用这么一点小小的投资,换来巨大的回报呢!   怀阳大长公主不是第一个升起此念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盛仪郡主特意将此事在明湘面前挑明,就是不想因此和她生出芥蒂——毕竟圣心眷顾着实有限,你多一点我就少一点,盛仪郡主生怕明湘也有献美的打算,刻意先点出自己不会同意。   明湘袖底的手指微微一动。   她想捂住自己的脸,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不合适:“你在想什么?”   盛仪郡主莞尔一笑:“怕你多心——不过我把她们偷过来,倒不只是怕你多心,还不想让母亲再生事。”   她的笑容似乎淡了点:“何必呢,她口口声声说为了我打算,我和她讲不通,干脆先斩后奏,把人带到这里来,她觉得我这里乌烟瘴气,肯定不会追过来要人。”   明湘缄默不语。   或许是对前夫心存愧疚的缘故,怀阳大长公主多年来很少出门,一直维持着清苦朴素的生活,只有偶尔出门时,才会严妆华服。她几乎没有太多的欲求,若说献美是为了盛仪郡主打算,明湘是相信的。   但盛仪郡主自己不乐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盛仪郡主比她的母亲还要更清醒。江扬慕氏私通南朝意图谋逆,当真是绝无转圜的大罪。看在怀阳大长公主当年主动出首告发的功劳上,盛仪郡主后半生只要不再掺和进这等谋逆大罪里,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哪一个,都要厚待她。   但也仅仅止于厚待而已了。   盛仪郡主姓慕,这就意味着江扬慕氏血脉未绝,如果她成婚生子,那么她的夫婿子孙都只能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盛仪郡主自己很乐意做富贵闲人,但这不代表她要拉着夫婿子孙和她一起做富贵闲人,还是无法选择的那种。   “我就想这样声色犬马的过一辈子。”盛仪郡主叹气,“但是母亲……”   怀阳大长公主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还是没有放弃让她成婚生子的打算,所以还会意图献美,因为大长公主在为女儿的往后,甚至她的夫婿子孙打算。   那一瞬间,明湘敏锐地捕捉到盛仪郡主面上闪过的一丝无奈和消沉。   她开口,想要巧妙地安慰盛仪郡主。然而还没等明湘说完第一句话,盛仪郡主的消沉突然一扫而空,她直勾勾盯着明湘的领口,神情惊疑仿佛看到了一只怪物。   “你……这里是什么?”盛仪郡主语气奇怪地问。   明湘想到了什么,但口中还是疑惑的问:“你说的是?”   身后的琳琅及时递上来一面极小的水银镜。   “啊。”明湘看着自己领口下脖颈处的那一点红痕,自然道,“这几日蚊虫多。”   盛仪郡主后退一步,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着明湘。   “阿湘。”她语气沉重道,“我在这里养了多少男人,你不会真觉得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吧。” 第105章   问罪书   盛仪郡主见惯风月, 只打眼一扫立刻看的清楚明白:那分明是吮咬而成的红痕,而非什么蚊虫叮咬。   她唇角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本能地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神情, 只等明湘反驳不成, 立刻穷追猛打问出她到底和谁有了瓜葛。   明湘沉着地递回镜子,无可奈何道:“我今日刚从宫里出来。”   她居住的凝和殿虽不在六宫之中,至少也是后宫宫禁的范围,管束森严闲人免进, 即使连巡逻的侍卫也不能踏入凝和殿的范围。   换句话说,除了皇帝,能进那里的,只有女人和太监。   盛仪郡主一愣:“也,也对。”   就算行事再奔放、再大胆,盛仪郡主终究也是个正常人, 当然不可能头脑一热想到违背伦常的方面去。但盛仪郡主到底是盛仪郡主, 拥有京中众多贵女们拍马难及的想象力与自信, 因此她稍稍怔住片刻,下一秒脱口而出——   “要不这八个舞姬, 你带回去算了?”   “……”   饶是明湘从来自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才智,这一刻也被盛仪郡主脱口而出的言语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茫然与盛仪郡主对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从盛仪郡主的话中咂摸出了暗含的深意。   从来八风不动的永乐郡主, 终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面了。她的面色青白不定,最终在盛仪郡主心虚而警惕地缩进船舱里之前,化作了一声咬牙切齿的:“慕妙仪!”   .   从清溪小筑离开时,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抢在城门下钥前入了京城, 明湘便吩咐驾车的侍从回府。   玄部统领风曲已经在府中等候许久, 明湘换完家常的衣裳,从内室中走出来,风曲起身,朝她一礼:“郡主。”   “等的久了。”明湘示意他落座,“晚膳用了吗,随本郡主一同用点。”   风曲唇角一弯,并不推辞:“多谢郡主。”   近来随着南边开战,户部的银子流水一样往外花,桓悦第一个下令削减宫中用度——宫中人少,能削的地方其实不多,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上行自然下效,一时间高门大户争相节俭,蔚然成风。明湘跟着命郡主府中削减用度,今日摆上桌的晚膳,便只有大大小小加起来九个碗碟。   明湘的饮食向来清淡,厨房机灵,眼看风曲要留下陪膳,临时修改了菜单,加了一道蒸鲥鱼,一道八珍烧鸡。   在明湘面前,风曲一向不会很拘谨。他的吃相优雅,吃起来却很快。明湘还在慢慢喝粥,风曲已经放下了银箸,笑道:“还是郡主府里的鲥鱼最鲜。”   “初夏的鲥鱼才好。”明湘道,“可惜了,要等初夏的鲥鱼入京,还要大半年。”   她略提了一句鲥鱼,很快便转开了话题,问风曲:“今日廷议如何?”   明湘不去,风曲和雪醅就至少要去一个。二人彼此推让,差点打起来,最后不得不抓阄定胜负。   风曲惜败,不得不去。   风曲尽可能精炼地陈述了一下廷议的结果,和明湘的猜测出入不大。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借着处置彭向鸿的机会,桓悦一鼓作气,将朔州另两位三司长官——都指挥使金铭悟与按察使李骞一同扫了下去。   理由很充分:与彭向鸿同为朔州三司长官,金铭悟与李骞丝毫未曾察觉其不法行为,可谓眼瞎耳聋,这样的人,怎么能担待一州长官?   当然,换上去的三司长官,一定是桓悦看好的人。   大晋一共也只有七州之地,每一州的三司长官都是一方大员,位居从二品。这个品级哪怕放在整个朝堂之中,都可称高官。每一次三司长官的更替,都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哪怕是高居皇位的帝王,也不能轻易地一言而决。   这次桓悦能轻易地更换整个朔州的三司长官,想必是和隐藏在彭向鸿身后的那些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不在这个南北开战的关卡上大肆清算掀起大狱,而逃过一劫的官宦勋贵们,也要为之做出让步,付出代价。   风曲一一将话说完,见明湘低头,似有沉思之态,便安静的住了口,只静静等着。   明湘听完风曲所说,心想衡思是越发有主张了,恼火归恼火,该拿到手中的却一分也不会相让。   只是彭向鸿身后的那些人,如果当真以为做出让步,皇帝就会放下此事,那就大祸临头了。   桓悦在这方面,很有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味。他现在不彻底清算,是因为时势所迫,而不是肯大人有大量的就此终了。对方吐出来的那些好处和让步,桓悦绝不会因此有丝毫感念,反而要默默记上对方种种罪行,等到时过境迁,对方甚至都把自己所犯的罪行忘掉了,就等到桓悦举起屠刀开始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甚至都不会再拿对方多年前犯下的这一桩事来算账,而是要扯出别的罪名来,既不沾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的名声,又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明湘禁不住摇头一笑,旋即敛去神色,道:“我已经叫雪醅来谈过了,彭向鸿放肆,居然敢指示手下杀害采风使,郭氏无忌,收养孤儿为自家私用,这都是不赦的大罪,但采风使遇害,也有采风使内部规矩不严,纠察失误的过错,勾结郭家的那个采风使,原本按例是不该留在朔州的,但采风使内部没有依照条例重新分派。”   “还有,采风使在执行任务时,缺乏足够的警醒,采风使队长居然孤身上路,这就是给了敌人可乘之机,虽然条例中没有硬性规定,但身为鸾仪卫,自然应该警惕——你也要借此告诫玄部,从此四品以上的鸾仪卫,外出执行任务时需得派人随行,执行任务时,各鸾仪卫至少要三人以上结伴,总之这些规矩你自己看着细化。”   风曲应是。   明湘就忍不住叹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几个殉职的采风使,全都追赠一等,给家人赐金,妥善下葬,办的风光一点,千万不要寒了其他人的心。”   她揉了揉眉心,又道:“对了,我忘记说了,往后南边战事有关的消息,全部第一时间呈递上来,哪怕我在宫中。”   风曲闻言疑惑:“南边?”   明湘摇头:“现在还不好说。”   见明湘无意细说,风曲点头道:“是,微臣另有一事,已经和雪醅商议过了,特来禀报郡主——是鸾仪卫中,多有殉职后而无家人收殓下葬者,往常都是由北司安排,但墓地分散,不便祭扫,难免有怠慢之处,是以微臣想借此次安葬殉职采风使的机会,索性在京郊买一处地改做墓园,将无有家人收殓的鸾仪卫尽数安葬在一处。”   明湘对此并不反对,点头道:“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就是了。”   风曲顿了顿,道:“此外,微臣另有一事禀报——此次殉职的其中一名采风使出身不同,本来由其生前熟悉的鸾仪卫送信给其家眷,却被打了回来,其中言辞多有不敬郡主之处。”   说到此处,他小心翼翼抬起眼来,悄悄瞟着明湘神色:“此人虽昏聩,却有几分名望,微臣担忧为郡主惹来事端。”   “哦?”明湘终于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很是惊奇地一手托腮,眼风扫过来,“对我言辞不敬?那是什么人物?”   .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通人情的爹!”指挥使坐在白部的茶房里,恨恨摔了个杯子,“儿女都没了,不但丝毫不问缘由,反而写信来破口大骂,牲畜尚有怜子之情,此人甚至不如牲畜!”   一旁的采风使队长转头一看大惊失色:“这是新的茶具,少一个就不成套了!”   指挥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从袖子里拽出一张信纸甩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信上的字迹刀头燕尾苍劲有力,着实是一笔顶尖的好字。采风使队长粗粗一扫心中赞叹,然而等看清所写内容,禁不住面色微变。   那俨然是一封断绝亲情,痛陈不孝的问罪书!   作者有话说:   猜猜问罪书是谁写的 第106章   ......   采风使队长在朔州经营多年, 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刻毒,丝毫不留情面的父亲。   “违背父命, 趁夜离家, 是为不孝;婚姻已定,弃家私逃,是为不贞;不遵婚事,背信弃义, 是为不义。丧德败行,与贼为伍,是为无德。如此不孝不贞不义之女,怎堪归吾李氏门墙?业已销户籍,去姓名,生死去留皆由天定, 与宗族无干。”   队长几乎不忍再看下去——不孝不贞不义, 其中无论哪一条单独从父亲口中说出来, 都足以彻彻底底摧毁一个儿女,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从此生前死后都摆脱不掉恶名。   他目光一扫,瞥见信纸最末端那个落款,突然怔住了。   “河阳李敬慎?”采风使队长脱口而出, “是我知道的那个?”   指挥使这时怒气终于稍稍平定, 他看了采风使队长一眼:“就是最有名的那个李敬慎。”   穆穆鲁侯,敬明其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这句诗出自《诗经·泮水》, 也是李敬慎名字的出处。   李敬慎本名李延, 少有才名, 是大儒李穆之孙,相传他在经义学问上得了李穆真传,李穆赞叹于身后衣钵有人传承,故而沿用了自己得名的那句诗,为李延改名敬慎,寄予厚望,希望李敬慎能胜过其祖。   然而,先帝登基之前,亦即明宗皇帝执政晚年,诸王角逐储君之位。身为天下闻名的大儒,李穆成为诸王争先拉拢的对象,卷入夺位之争。   夺位之争惨烈异常,不止一位皇子因此而获罪身死。明宗皇帝深恨膝下诸子手足相残,认定诸皇子是受了奸人挑唆,才会酿成兄弟阋墙的惨祸。于是大肆清洗诸皇子身边近臣,李穆亦受牵连,明宗皇帝本想处置他,念在李穆声名卓著,斥其为“心内藏奸,险恶之徒”,将其逐回建州老家。   文人最重声名,李穆本已年迈,又遭此贬斥,心下郁郁,未及还家,便吐血而死。李穆追随的那位皇子,亦在夺位中败北身死,更无人顾及李穆身后名。   至此,李穆的弟子、亲族对朝廷心生不满。无奈先帝是从众多兄弟中杀出来的铁血手段,等闲若敢非议朝廷,先帝真敢二话不说把他们全都砍了。于是他们能表达不满的手段也非常有限,无非就是闭门谢客,拒不出仕——然而他们忘了,这是科举取士的大晋,不是还未废除察举制的南齐。   他们不做官,朝廷也不缺能做官的人。于是李穆最看好的弟子儿孙,当真就这样闲置了下来,起初或许是没想通,后来想通了,才惊觉年纪已经不小。   这把年纪了,真的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和那些屡试不中的老秀才一起去考科举求官吗?要知道,他们年少时才名远播,绝非仅限于一州一县之地。现在如果一把年纪考科举,原本攒下的清高傲岸的声名可就全都毁了。   于是如李敬慎这般,大都没有出仕,反正他们家底丰厚,不做官反而更能积攒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清名。而这个李穆弟子儿孙中声名最大的李敬慎,自认为朝廷贤愚不分、祖父冤屈而死,越发格外地愤世嫉俗起来。流传在外的大都是一些借古讽今、痛陈世情的诗文。   李敬慎在民间名气虽大,但他既与士林中最为鼎盛的云州学派无所往来,又有个获罪的祖父,在官场上影响不大,先帝纵然听过他的名字,也懒得为这么个小角色脏了自己的手,当然就更不可能礼贤下士地三顾茅庐请他出门做官了。   桓悦登基,改元徽宁,设鸾仪卫。鸾仪卫在外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好过,李敬慎更不会轻轻放过,为此写了不少诗文批判,痛陈鸾仪卫兴起,乃国之大害。   队长简直目瞪口呆:“清源居然是李敬慎那老东……的女儿?”   他把“老东西”三个字硬生生咽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匪夷所思:“我从前听景尧说,清源是他老师的女儿,难不成他居然是李敬慎教出来的?”   指挥使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十分吃惊,不过你们白部的档案上就是这样写的。”   队长犹自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李敬慎的诗文我也看过,文采自然是一等一的高妙,只是那诗中所写么,倒是十足十的令人不喜,这等愤世嫉俗的老……的文人,怎么能收得景尧这样正常的徒弟,生得清源这样的女儿。”   “所以清源这不是从家里跑了吗。”指挥使不咸不淡说,“景尧也没跟他老师再联系过吧。”   队长一噎,摇头失笑,等瞥见手中那张纸时,神情又变得不大好看:“你说这该怎么办呢,好端端的女儿家,连全尸都没留下,难道真葬到外面去,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   五名遇害的采风使尸体发现时,由于天热和日久,已经不成样子了,查案过程中,不得不动用大量的冰块勉强保住尸体。等到回京时,鸾仪卫却是再没办法把惨不忍睹的尸体全须全尾运回去了,只好就地火化,只带着骨灰返回京中。   其他几个采风使,好歹家中有名有姓,有的家里人哭天抹泪接走了骨灰,葬入祖坟中。还有的家在外地,接了信已经动身赶来了,唯独清源一人的骨灰无处安置。   看李敬慎的态度,知道女儿‘从贼’加入鸾仪卫,简直恨不得在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把她扼死,骨灰肯定是不能送回去了。但她一个未嫁无子的女儿家,难道随便找个地方葬了?   此时讲究事死如事生,身后事的处置极其要紧。指挥使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叹气:“这恐怕得统领拿主意了。”   .   风曲从郡主府领命出来,心里已经打叠好了计划,誓要先发制人——李敬慎空有虚名,实际上最多也就是写几篇酸文,再给鸾仪卫与永乐郡主本就不好的名声雪上加霜。但风曲却不这样想,他虽然不在乎鸾仪卫名声好坏,却很在乎永乐郡主的名声,况且,他最厌恶旁人拿抨击鸾仪卫做提升名望的跳板。   等他回了北司,却见玄部这边没几个人,反倒白部那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风曲一时疑惑,举步过去,眼看着白部的待客厅外,一群人人头攒动扒在外面,纷纷偷听,但因为偷听的人太多,反而显得十分滑稽。   “这是怎么了?”风曲轻轻地问。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鸾仪卫们一回头看见他还是吓了一跳。有几个鸾仪卫机灵,立刻低声七嘴八舌地给他解释起来。   风曲一个字也没听清,不得不指了一个:“你一个人说。”   鸾仪卫说:“大人,景尧的家眷来了。”   风曲:“嗯?”   来了就来了,把景尧的骨灰和抚恤一同带走,值得众人扒在这里围观吗?   鸾仪卫连忙补充:“他们想把清源的骨灰一同带走,说是有景尧二人生前的手书,清源的生死由景尧照料,与李家无关。”   风曲听得颠三倒四,大皱眉头:“手书?哪里来的手书,凡鸾仪卫在任上时,所有私事通过北司处理,白部这里没有留下存证,怎么会直接到家眷手中?”   “确实是他们二人的笔迹。”雪醅轻声道。   她从花厅侧门转了出来,对风曲道:“我命人核查了,应该是徽宁二年冬,景尧及其亲信执行任务时,曾经有一次被困山中遇险失联,当时寻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人,差点按照殉职处理了,就是那时候,把遗书发给了家眷,后来找到人之后,白部为此还改了规定,从失联到确定殉职的时长改为三个月。”   鸾仪卫执行任务时危险极多,所以很多时候出去执行任务之前,都会先写好遗书发还北司保存,一旦确认殉职,将由北司发放到家眷手中。   “所以遗书中说的是?”风曲问。   雪醅说:“清源的信是一同封在景尧那封信中间的。”   她没有细说遗书的内容,但只这么淡淡一句,就已经足以说明许多了。   风曲一怔,忽的扶额:“我已经跟郡主说过修建墓园的事了,早知道如此,倒不急着提这件事,先把李敬慎料理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男女主感情线 第107章   桓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位置不同, 所思所想自然不同。   风曲谈起李敬慎时,想的是要料理这不知好歹的老东西。次日明湘入宫和桓悦见面时谈起李敬慎,说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债多了不愁, 明湘不知道背过多少骂名。李敬慎在骂她的人中论身份地位名气都排不上号, 明湘要是一个个报复过去,她早就活生生累死了。   因此和桓悦说起李敬慎时,明湘只简单提了一句,她关心的是:“现在南边战局正紧, 国中却还有许多纷纷物议,流传开来难免动摇人心,以我之见,是该好好整顿一二了。”   桓悦一手支颐,正静静出神,闻言忽然凉凉笑了笑:“心向南齐的人还真是不少, 也是, 到底南边那个, 才是他们心里的正统所在——不过这一片令人感动的赤胆忠心,连朕都要啧啧称奇, 百年前齐朝南逃的时候,怎么就忘记了把这群忠臣良将带走呢?”   当年齐朝仓皇南下,随齐朝皇帝南渡的除了皇室宗亲, 就是世家贵胄, 连大晋太/祖当时已经封了晋国公,都要被留下来‘抗击外敌’,说是抗击外敌, 其实打得就是让太/祖皇帝送死的主意。   朝堂重臣尚且陷于党争无法南下, 更遑论寻常人家了。若非太/祖皇帝带领手下精锐士卒奋力一搏, 届时乌戎大举入关,千里城郭沦为焦土,北方七州子民皆为奴隶的悲惨景象,就要化为现实了。   所以桓悦其实很难理解,当年那些被齐朝皇帝毫不留情抛下的百姓,有的后人居然会一心奉南朝为正统,认为晋朝乃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   这份对南齐朝廷的耿耿忠心,还真是令人发笑啊!   于是桓悦点头:“是该处置了,这些跳梁小丑死不足惜,若是胡说八道,反而容易动摇人心。”   不过如何处置,却是个难事。全都拉出去砍了做起来简单,但桓悦往后的声名也不必再要了。   明湘眨了眨眼:“你没有异议的话,那就交给鸾仪卫来做。”   桓悦侧首看她。   明湘半靠在榻上小几旁,一手托腮,乌黑秀美的眼睫闪动,美丽的眼睛正轻轻眨着。细细看去,能看出眼底闪烁的动人神光,既美丽又灵动,似乎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她鲜少露出这样活泼的神色来。   桓悦突然微微屏住了呼吸。他抬起手,试图去触碰明湘的面颊,动作极其轻柔,像是一只翩然的蝴蝶试图停留在花枝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时,明湘侧首,因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嗯?”   桓悦的手在空中短暂地悬停了片刻,紧接着他轻轻应了一声,仍然想要去触碰明湘,却被明湘一手拍开。   啪的一声。   桓悦睁大了眼睛,隐隐带着惊讶和不解。明湘用的力气不大,算不得痛,但是她这样抗拒的态度还是前所未有的。   “皇姐?”   他做出惊讶表情的时候,原本天然上挑的眼梢垂落下来,像只委屈的、皮毛丰润华丽的狐狸。   往日明湘看到他做出这样的神情,纵然明知道八分是假装出来的,也要短暂地心软一下。然而今天她眼都没抬,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桓悦。   桓悦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点危险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时候没必要刨根问底,先认错才是对的:“对不起皇姐,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没事。”明湘语气淡淡,“我听说福容大长公主昨日带了几个人入宫?”   桓悦在心里啊了一声。   福容大长公主带进宫来的,当然都是一等一的美人。皇帝的后宫空空荡荡,没有人不想趁此机会分一杯羹。名义上是挑选的良家子送进宫给太后说话解闷,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等旧例不胜枚举,桓悦听闻,也无意因此而发作,只在福容大长公主留在慈宁宫用午膳时命人赏菜。前去赏菜的喻九很是不经意地在太后和大长公主面前提了一句,说皇帝称赞大长公主的孝心,特意赐菜以示嘉许,但宫有宫规,这些良家子既然是入宫陪侍太后的,就不要在慈宁宫以外的地方走动了。   这是含蓄的示意大长公主不必多此一举,又不伤脸面的做法。   太后的脾气仿佛时好时坏,据喻九形象描述,太后当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面色已经不大好看。倒是福容大长公主笑着谢了恩,又命贴身侍女亲自把喻九送出去,还顺便塞了个沉甸甸的银锭子。   桓悦正襟危坐,心想皇姐知道这件事不稀奇,可自己的处理方式明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为什么皇姐还是因此生气了?   他突然想起抓赵珂来聊天时,赵珂曾经说过的话——赵珂说,他未婚妻有时会患得患失,从而朝他发脾气,那并不是喜怒无常,而是她太过在意自己的表现……   不过这种做法,真的会出现在皇姐身上吗?   桓悦大脑飞速运转,一时间摸不清明湘是否也做此想法,但是眼看着明湘满脸无喜无悲仿佛随时都要立地出家不染红尘的淡漠表情,他还是短暂地屈服在了赵珂的歪理邪说之下。   “皇姐放心!”桓悦斩钉截铁地道,“对我来说……”   明湘打断了他表忠心的话:“说来,给你送女人的人从来都是络绎不绝……”   “我心中只有……”桓悦心头警铃大作,趁明湘断句的时候赶紧微抬起手,继续见缝插针地表忠心。   还没等他斩钉截铁地剖白完满腔沸腾的心意,只听明湘慢吞吞说出了后半句话:“我倒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送来的女人。”   桓悦的声音戛然而止,缓缓浮现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明湘一手摩挲着下颏,沉吟道:“以前不是没有人给我献美,不过送的都是男人,收到女子还是第一次。”   桓悦:“?”   片刻之后,桓悦老老实实垂着头,无话可说,不敢狡辩。   明湘刀锋般的眼风从他面颊上一点点扫过去:“拜你所赐,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妙仪解释,只能含糊过去——还幸好是妙仪,要是换个人,说不定我有磨镜之好的传闻就要流传开来。”   “是我的错。”桓悦低头认错。   “不是你的错,难道还会是我的?”明湘似笑非笑道。   桓悦双手合十,睫毛低垂,漆黑的眼睛漂亮又无辜,像只犯了错缩成一团的小狐狸,诚恳地请求明湘原谅。   明湘轻而易举看透了他的本质:“你认错了,下次未必会改吧。”   她的面颊突然不易察觉地一红:“我让你不要……不要咬,你听了吗?”   桓悦发现自己越说话,明湘越生气,于是立刻闭嘴,不敢辩驳半句,睫羽飞快闪动,面色如常,耳梢却悄悄染上一丝隐约的绯红。   “这几天你离我远点。”明湘干脆利落地下了决定。   桓悦下意识伸手去抓明湘的衣袖:“皇姐——”   明湘简单道:“你如果做不到,我就回府去住。”   桓悦的声音戛然而止。   根据桓悦对明湘的了解,一旦明湘下定决心,那就不是任何外力能够轻易扭转的。为了避免明湘真的回郡主府去住,桓悦不得不暂且柔顺地听从明湘的要求,和她暂且保持以礼相待的正常距离。   明湘显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处理政务时,桓悦坐在御案正中看奏折,明湘坐在左侧下首离他一丈远的小桌前看奏折;听取军报时,桓悦坐在左边,明湘坐在右边,满身正气毫无所觉的兵部尚书柳恪行站在殿下高声朗读军报;内阁议事时,桓悦坐在御座正中,不远处身后一道雪白密实的纱帘隔开内外两重天地,隐约映出帘后一个窈窕的身影。   内阁在皇帝面前议事时,最后总会走向拍案而起的结局。眼看户部尚书王知平等攻击了所有人,而柳恪行已经蠢蠢欲动开始挽袖子,桓悦及时叫停,命他们各自到偏殿去喝茶吃点心,一刻钟之后再重新开始议事。   阁臣们躬身谢恩,依次迫不及待地走出正殿。桓悦转过头,目光投向雪白纱帘后一动不动的身影,起身走过去站在纱帘附近亲热唤了声皇姐,换来了一片沉默的死寂。   “?”   桓悦抬手一掀纱帘,帘后坐在椅子里的梅酝怯生生抬起头,朝桓悦挤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   “皇姐呢?”桓悦问。   梅酝小心的、字斟句酌的调用起为数不多的智商,小声回答:“郡主说太无聊了,先走一步,让我留下替她听着。”   桓悦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眉心。   “她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一个。”桓悦疲惫道,“难道我就不无聊了吗?”   .   “过程是必须的。”明湘说。   她凝视着面前少女忐忑的双眼,淡淡道:“是的,很多时候,做一件事的过程可能是繁琐、麻烦甚至无聊的,但是过程恰恰是最不能省略的。”   她想起片刻之前自己迫不及待地逃离文德殿那场内阁议事时的烦躁,接着说:“内阁经常因为一些必须要办的事扯皮半日,我不止一次想奏请皇上免去内阁殿上议事这个环节,但是直到现在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来没有付诸实践,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看似多余的程序实际上是必须的,面对内阁处置一件大事要商量一整天集体表决的过程,我知道皇上是明君,可以做出最佳的决定,所以内阁的繁琐就成了极大的缺陷——但无论是谁,都不能保证从今往后百年千年,皇帝一直是个英明果断、睿智无伦的君主,因此在面对大事时,需得保持足够的谨慎,引入足够多的聪明人,才能尽可能把它做好,因为稍不留意,可能就会贻害万年。到那时,内阁殿上议事,就会成为纠错的一道重要关卡。”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发散过多,于是及时收回,总结陈词:“所以,你直接来向我请求结果,过程在哪里呢?”   章怀璧仰着脸,有些茫然失措:“郡主,我……”   明湘抬起手,阻止了她未尽的话:“你没有和家里商量,对不对?”   “……对。”章怀璧艰难地点头。   明湘说:“你想留在鸾仪卫,我很欢迎,但是在这之前,你需要先取得你大伯章其言的同意,我不能擅自拐带官宦千金,否则会为我和章其言之间的交情覆上一层阴影。”   章怀璧张了张口。   鸾仪卫恶名在外,官宦女眷对此避之不及唾弃无比,如果章怀璧没有和鸾仪卫们打过交道,在她眼里,鸾仪卫也会是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形象。   可想而知,她的父亲母亲根本不会同意。而她父母亲如果坚决不同意,那么大伯多半也不会违背父母亲的意愿答应下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留在鸾仪卫。”明湘说,“你回去和章其言商议,只要他同意,明日你就可以去北司。”   鸾仪卫不都是四处奔波查案的存在,事实上,北司内部存在很多文职人员。譬如玄部的章录司、白部的文书司,都专职负责文书处理、分析、总结,章怀璧虽然不会半点武功,也可以在北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北司待遇良好,虽然比不上锦衣玉食的章府,但这是个尽心工作就有望升官发财的地方,条例严苛但没有众多规矩束缚,还能接触到诸多新奇卷宗。   章怀璧这样从小被困在一方院子中的官宦千金,在北司待过之后想要留下还是挺正常的,这甚至比留在郡主府做女官都更有诱惑力。   明湘看着章怀璧低垂下的眼睫,问她:“你是真的下定决心只想留在北司?还是回郡主府做女官也可以?”   “我……”章怀璧的头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她的神色中隐约带着一点茫然,显然一时半会回答不出。   明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抬手道:“不急,你回去想想,如果你还是想去北司,我建议你回去和章其言商量,如果你愿意继续做女官,我就可以做主。”   章怀璧低头应了一声,告退下去。   “还是年纪小。”琳琅轻声说,“做事不周全。”   “已经不小了。”明湘说,“我原本看着她心性不错,现在才发现,还是心性不定。”   她叹了口气:“再看看吧。”   琳琅笑着应了一声:“郡主说得是。”   她又道:“方才郡主和章贞仪说话的时候,慈宁宫来了人,是太后身边的郑女官。”   “她说什么?”   琳琅说:“郑女官说,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明晚在慈宁宫设家宴,请郡主和皇上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搞点事 第108章   事没搞完   太后的家宴?   明湘听到太后就觉得头疼, 又不好拒绝,招手叫了个小宫女过来,叫她去文德殿问问皇帝。   不多时小宫女回来复命, 果然桓悦也收到了太后家宴的邀请。明湘遂颔首:“派人去慈宁宫回话, 皇祖母盛意,孙女不胜感激,明日必然准时赴宴。”   第二日晚上,明湘梳妆打扮, 换了身藕色裙裳。琳琅站在她身后给她挽发髻,一边动作一边说:“大长公主带着小公子已经到慈宁宫了。”   “那还是快点。”明湘想了想,阻止琳琅继续往她鬓发上插各种簪子,自己动手挑出一对边花,“不能让太后久等。”   琳琅依言,把明湘挑中的那对边花为她插在鬓边, 颇有些遗憾道:“垂云髻还是要配郡主那套珍珠的头面首饰最好看, 现在虽然好看, 却有些清素了。”   “不过是个小小的家宴。”明湘起身,“前几日中秋家宴要宴请宗亲也就罢了, 今日在场的只有太后和大长公主,还要我顶着全套首饰去吗?累也累死了。”   琳琅抿嘴一笑:“郡主天生丽质,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一行人出了凝和殿往慈宁宫去, 八月的京城夜色来得很晚, 天边依旧是亮的。如果仔细看,可以看见遥远的天际浮现了一轮弯月,太阳却还悬在天的另一边。   从凝和殿到慈宁宫的路上, 宫道两侧陈设的花大都开了, 随着夜风飘散出淡淡暗香。   明湘闭上眼。   步辇平稳前行, 梅酝侍立在她身后,正轻轻打着扇子,驱散了夕阳未落前的余热。耳畔时而传来的蝉鸣都变得清静可爱了起来,并不显得呱噪。   至少这一刻,明湘什么都没有想。   南边的军务,朝堂的争端,以及她近来很少想起,但心底最深处一刻不曾忘记的采莲司的隐忧,都在她心底渐渐淡化隐去了。她倚在步辇上,甚至隐隐酝酿出一点想要闭上眼就此睡去的慵懒。   好在凝和殿到慈宁宫的路并没有那么长,在永乐郡主终于沉沉睡去之前,慈宁宫终于到了。   桓悦和明湘差不多是同时到达慈宁宫门口的,理所当然地联袂而入。还未走进慈宁宫正殿,就听到   LJ   一阵笑声传来。   那是太后的笑声,满是慈祥与疼爱。往日里明湘和桓悦鲜少见过她这样毫不掩饰的疼爱,就连太后的嫡亲侄女梁慧都没有这个待遇,唯一能令太后百般疼爱掏心掏肺的人明湘只见过一个,就是她们梁家嫡出的那根独苗梁善。   当然,现在梁善烂的骨头都没了,彻底变成了旧事。   殿前宫女入内通报,刹那间太后的笑声戛然而止:“皇上和永乐来了,快请。”   二人入内,桓悦只简单行礼,明湘则深深一礼,先问了太后安好,随即起身。   太后身边原本坐着福容大长公主,现在大长公主已经连忙站起身来。只有一个小童还坐在太后怀里,懵懵懂懂抬头看向桓悦的方向。正是大长公主与驸马所生的独子柏枢,乳名康儿。   大长公主连忙道:“康儿,忘了娘怎么教你的了,快起来给皇上行礼。”   太后溺爱起儿孙来,那是真的丝毫不带脑子。曾经的安平侯世子梁善被她娇惯成了一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现在对着唯一的外孙,太后同样把他看得像是眼珠子:“康儿还小呢,你急什么。”   大长公主差点气个倒仰。   桓悦还不至于挑一个小孩子的礼节,当即摆手:“福容姑姑客气了,今日家宴,只讲情分,不讲那些繁文缛节。”   福容大长公主暗自松了口气。   太后脸上也笑开了,一边让桓悦和明湘入座,一边道:“康儿,这是皇上表兄,这是你永乐表姐,记住了吗?”   那孩子年纪还小,很是乖巧听话,跟着太后开口叫人。桓悦不大喜欢小孩,身上没什么能给小孩的东西,明湘见状,从腰间取了个荷包递过去给他。   荷包里装的是一对小小的金如意,柏枢接了荷包,一字一句道了谢,坐在太后怀里乖乖玩荷包,也不嚷叫,眼睛眨呀眨的,很是可爱。   这个家宴总共只有太后、大长公主并她的儿子、桓悦、明湘五个人参加,眼看人都到了,太后吩咐开席。   满桌人到底不是亲生的祖孙,最多只有些面子情,短暂的敷衍一下还看不出来,这么围坐在一张桌上,很快就暴露出了众人间的生疏。如果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那么就活像是一对皇帝赐婚的怨偶,碍于赐婚不能和离,又实在过不到一起去,于是全都挂着虚伪的假笑。   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年纪最小的柏枢都意识到气氛的僵硬,不安地转头看向母亲。   大长公主悄悄拍了拍儿子的手,然后轻咳一声,道:“皇上,听闻钦天监选了几次,最终定了九月十五,要将镇国公的灵牌移进府中?”   这是桓悦和明湘早就商量好的,令柳黛奉柳氏上下的灵牌迁入镇国公府供奉。此前钦天监算了几次吉日,因为南北开战的事改了日期重新测算,最终定在了九月十五。   桓悦嗯了一声。   啪的一声,太后放下银箸,淡淡道:“哀家多饮了几杯,先回去歇着了,你们不必拘束。”   大长公主顿时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哪怕身为太后的独生女儿,从来明白母亲这个担当不起的性格,大长公主都不由得在愕然之余,生出了一点对于太后的淡淡怨气——身为母亲,你就这样把女儿丢下一走了之了吗?   要知道,这场家宴事实上是为了太后才办的!   大长公主满腹恼怒无可倾吐,眼看母亲已经在宫女侍从簇拥下退入内室,她张了张口,面对着皇帝与永乐郡主两个小辈的目光,刹那间生出了被架上火烤的慌乱。   然而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大长公主重新端起肃然的神情,强笑道:“母后听闻此事,当时便对我说,镇国公府乃是为国牺牲的忠臣良将,迁移灵牌更是大事,再如何郑重也不为过,所以,母后想要亲身前去主持此事,也算是为镇国公府的满门忠烈尽一份心。”   “?”   桓悦不动声色地和明湘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迷惑:“太后这是转性了?”   “皇祖母明见。”桓悦微笑,“既然皇祖母有此念,朕自然不能不允,到时候,还要劳动皇祖母凤体,亲自出宫去主持。”   大长公主的笑容愈发僵硬:“……母后一向很愿意为国为家略尽薄力。”   既然如此说定,接下来大长公主与明湘二人自然又是推杯换盏一番,又消磨了近半个时辰,才终结了这场尴尬的家宴。   从慈宁宫出来,桓悦悄声对明湘道:“大长公主的话肯定没说完,太后必定有所求,只是大长公主没好意思出口。”   他能看出来的明湘当然也能看出来:“太后想做什么?”   桓悦摇头表示不知,紧接着举起三根手指:“太后在意的无非三样,她的地位、梁家的地位和大长公主的地位,你说她想求的是哪个?”   明湘耸了耸肩表示不确定:“既然太后和大长公主都不说,何必上赶着去猜测?”   “说得对。”桓悦笑起来,“我才不想理她。”   “?”明湘听出不对,猛然转头,只见桓悦正偏过头朝她笑,神情自然看不出问题。等明湘从前后侍从手里接过宫灯提起来一晃,通明的灯火之下,只见桓悦乌黑的眼珠上仿佛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眼梢泛起了一层淡红。   明湘:“……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啊。”桓悦答道。   明湘心中慢慢开始嘀咕,却也拿不准——她自己从小身体不好,无论赴什么宴都没人敢劝她喝酒,桓悦则是登基前年纪还小,登基前三年又因为国丧没怎么开宴,所以她居然也没摸透桓悦的酒量,只知道他在慈宁宫喝了几盏……几盏什么酒来着?   “回福宁殿吧。”明湘说。   桓悦轻轻道:“皇姐会陪我吗?”   “?”他说完这句话,明湘顿时更觉得他醉了,桓悦虽然大胆却很有分寸,除非关起殿门来说私房话,很少在外表现出如此缱绻的一面。   这不止是因为他本性谨慎的缘故,更是因为他本能里绝不愿意给明湘带来任何危险——历朝历代天家比这更混乱、更无忌、更骇人听闻的事不知凡几,但除非是丝毫不顾身后声名的昏君,正常人都不会大胆到把这种丑闻揭到台面上去。一旦揭开必然要有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来维护皇室声名,在皇帝和郡主之间,付出代价的那个绝对不会是皇帝。   明湘目光不易察觉地四下一瞥,确定随行的都是皇帝身边的熟悉面孔,一个个都恍若未闻低垂着头,松了口气,失笑:“我陪你回去。”   福宁殿距离慈宁宫不远,很快就到了。桓悦进内室去换衣裳,明湘看看时间还不算太晚,坐在外殿等他,顺便命人煮了碗解酒汤。   她在外等了一刻钟,等的怀疑桓悦是不是要进去亲手织一件新衣裳出来,都准备站起来离开了,才见桓悦一手按着眉心出来。   明湘已经把桌子上几碟子点心尝了个遍,只觉得每一碟都甜得发腻,她嫌弃地叫来宫人奉水漱了半天口,觉得自己舌尖上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甜味。   桓悦缓步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皇姐这是嫌弃我这里的点心?”   “太甜了。”明湘瞟他一眼,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用清苦的茶香压下去点心甜腻的味道,“你是吃了半罐子蜜糖吗?”   不知为什么,桓悦突然笑了起来。他一手托着腮,眼睛弯起来,明湘怀疑这是他酒还没醒的表现,于是问宫人:“醒酒汤还没煮好?”   “我没醉。”桓悦勉强止住笑意道。   明湘缓缓蹙起了眉:“醉鬼都喜欢说自己没醉。”   作者有话说:   本章事没搞完,明天有个论文ddl,后天更新下一章,一定写到那个点。 第109章   他复又低下头去,细密地啄吻   “或许是吧。”桓悦微笑道, “也许我真的醉了也说不定。”   他凝视着明湘,神情缱绻,满含着一如往日般令人心醉神迷的柔情, 其中爱意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泻而出。   桓悦抬手, 指尖贴上了明湘冰白的面颊。   “皇姐。”他喃喃道,“每当我看见你,在欣悦爱慕之余,往往又会生出忐忑不安的感觉。”   他放低身体, 抬起眼来,自下而上地望进明湘眼底,是个全然仰视的姿态。   “你会抛下我吗,皇姐?”   明湘垂下眼,不偏不移地与桓悦对视。她浓密乌黑的眼睫垂落,遮挡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光芒。   她失笑:“我为什么会抛下你, 我怎么能抛下你?”   桓悦仍然固执地望着她, 端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琢磨的神色来, 仿佛明湘那短短一句话并不足以使他安心。   “我是大晋的郡主。”明湘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的母亲就在这里, 我的一切都与你密不可分,我怎么会抛下你?”   这句话果然有用的多,桓悦那种忐忑的、不安的情绪似乎略略消散了些, 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终结这个话题, 反而接着追问:“那我呢?”   那就没有半点,是出于对我的爱意吗?   明湘垂首,不答反问:“我记得这个问题, 你曾经问过。”   “我不安心。”桓悦轻声道。   他像只蜷缩在冰天雪地里的狐狸, 把自己团团缩成一团试图抵御随时可能来临的风雪, 却又掩盖不住向往,于是火红的一团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皇姐对我的回应,是出于垂怜,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情意呢?”   桓悦没有等到明湘的回答。   永乐郡主坐在通明的灯火中,堂皇的殿堂下。她面容白如冰雪,神情无喜无怒。这为她的美丽又额外平添了一份高不可攀,仿佛她高居天外,平等的居高临下俯瞰着所有人。   桓悦的心不轻不重地跳了一下,在胸腔里回荡出洪亮的余音。   明湘低头,吻上了桓悦的唇。   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力,明湘吻下来的刹那间,桓悦愣住了。但下一刻,他就直起身来,捧住了明湘的面颊,更深更重的吻了回去。   少年皇帝的吻比往常更加深重用力,明湘几乎透不过气来,在急促的唇舌纠缠中推了推桓悦的肩膀。   桓悦停下来唤了声皇姐,声音柔和,还带着轻轻的喘息。   下一刻,疾风骤雨般的吻再度落下,不知什么时候,榻上的小几被胡乱推到一旁,而明湘一阵天旋地转,已经躺倒在了榻上。   她急促地喘息着,桓悦埋头在她颈间亲吻吮咬,唇舌擦过的地方带起颤抖的热意。   明湘不知道笼罩着自己燥热到底是由于窗外吹进来的暖风,还是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她抬起手抓住桓悦的手臂,却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衡思——”   尾音猝然变调,因为桓悦正不轻不重地一路向下,吻进她不知何时散开的领口之中。   刹那间明湘视线茫然地一扫,目光掠过殿中书案上的那只蟠螭纹博山炉。炉中焚着静心凝神的香,袅袅白烟升腾而起,让明湘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水来。恍惚间明湘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等她茫茫然找回一点缥缈的神志,才隐约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喘息声。   当啷一声脆响,那是明湘发间玉簪落地,跌的粉碎。   该停下来了。明湘想。   她和桓悦从前时常亲近,但是这一次不同,他们似乎都已经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开始前所未有的试探着那条彼此讳莫如深的界限——太过头了,这太过头了!   明湘去推桓悦的肩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失掉了一向的平静,尾音奇怪的变了调:“衡思,衡思。”   桓悦停住动作,他伏在明湘上方,当他抬起脸,明湘看见桓悦乌黑的眼底覆盖着一层水雾,唇若丹朱,发丝胡乱地披散在肩背上,也垂落在明湘颈间胸口。   “皇姐。”桓悦唤了一声,神情茫然的像只稚嫩无辜的小狐狸,似乎不明白明湘为什么要突然叫停他的动作。然而他的声音是哑的,面容素白,眼珠乌黑,朱红的唇和凌乱散落的长发,让他看上去全然不似端丽的少年皇帝,反而像一只噬人的美丽艳鬼。   “我热。”明湘轻轻地道。   桓悦抬起手,他的指尖柔柔地摩挲着明湘的面颊,然而就连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惊起了一连串的涟漪。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彼此,能够在这咫尺的距离里看清对方眼底倒映着的自己。桓悦低下头,在明湘耳畔轻声说:“我也是。”   然而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明湘没有继续推开桓悦,桓悦也没有退开。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桓悦小声问:“皇姐今晚留下来好吗?”   明湘闭上眼,没有回答。   于是桓悦又小声地央求:“皇姐留下来吧。”   明湘这一次侧过头去,避开了桓悦灼灼的目光。   明湘的缄默本身就是答案,桓悦笑了起来,笑容天真而欣悦。   他复又低下头去,细密地啄吻。   殿外传来了喻和的声音,那碗似乎已经煮了很久的醒酒汤终于煮好了。然而喻和公公在殿外等了半晌,都没有听到皇帝扬声叫进。   喻和公公若有所思,一片静谧的夜色里,福宁殿所有宫人屏气凝神不敢出声,这使得喻和公公虽然不能把头贴到门上去偷听,却可以竖起耳朵,竭尽全力捕捉殿内传来的一切动静。   福宁殿高大厚重的殿门挡住了殿内传来的细碎声息,喻和公公竭尽全力听来听去,只隐约听到一声闷响——这是通往后殿的门被重重带上的声音。   “公公。”端着醒酒汤的宫人忐忑不安地喊了一声,“这醒酒汤……”   “端回去吧。”喻和公公看都没看,挥了挥手,笃定地道,“用不着了。”   他猜出了殿内发生了什么,却不敢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垂首镇静立在廊下,一如往常值夜的模样。   其他宫人来劝他到茶房中歇歇——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当然是有很多特权的,其他值夜的宫人必须守在廊下,眼睛一眨不眨,喻和就可以去茶房中软榻小睡一会,若皇上传唤,自有宫人赶来叫醒他。   喻和拒绝了。   他恭顺地立在廊下,等待着殿内可能会有的传唤,同时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敲打福宁殿的宫人了——永乐郡主一夜没有从福宁殿离开,这当然是不宜传出去的。   夜风一如每一个平常的夏夜,携着无尽的热气吹拂过皇宫的每一座殿宇,也吹进了福宁殿。但在这座深而开阔的殿宇里,它落入窗中没多久,就颓然地丧尽了所有力气。   这个看似普通的夏夜里,皇宫里仅有的几位主子都迟迟没有睡下。 第110章   衡思发现了。   桓悦睁开了眼。   早朝的规矩是太宗皇帝定下的:每三日皇帝于御门处听政, 昧爽时分而朝。   昧爽就是拂晓时分。   太宗皇帝把每日一次的朝会改成了三日一朝,却又把朝会的时间定的极早,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勤政还是怠惰。   登基三年有余, 桓悦早已经习惯了朝会早起。是以还不等喻和来敲门, 他已经先一步醒来。   桓悦一手掀开厚重的帐幔,朝着窗边一瞟,只见殿外廊下隐隐有灯火闪烁,心里就明白快该起身了。   他放下帐幔, 回首望向帐中。   明湘正安静地睡在锦被之中,面颊绯红有如云霞,青丝散乱铺满了枕边,睡得很沉,眉眼间隐有疲惫倦色。   桓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心头泛起的甜蜜和温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他想碰明湘的面颊, 又怕惊醒了她, 只轻轻拈起明湘一缕发丝绕在指尖。   但很快, 他的笑容渐渐褪去,怔怔望着明湘沉睡的、秀美的侧脸, 露出了有些怅然的神情。   “五军都督府的名录已经整理出来,请皇上过目。”   柳恪行捧来名录时,桓悦是知道柳恪行的心思的。他看得出兵部有心压五军都督府一头, 也无意为此苛责忠心耿耿的柳恪行——这毕竟只是细枝末节, 柳恪行办正事从来不含糊,有点小心思桓悦也不会和他计较。   于是他信手翻了翻名录,无可无不可道:“这点小事, 你和定国公等人商量着办。”   柳恪行闻讯心喜——在这南北开战的档口上, 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背后的勋贵固然承担着极大压力, 却也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皇帝随口一言,背后却是随之而来的诸多好处。   他压住心底的喜悦,规规矩矩谢恩。却只听御座之上的皇帝嗯了一声,是个疑惑的语调。   “这两个人,是何时调入五军都督府的?”   柳恪行凝眉沉思,发觉这二人的名字自己居然不陌生,是今年新调入五军都督府的新人。但能在这个时候调进五军都督府,还在短短数月之间就摸到了一点权势的边,可见身后依仗深厚。   五军都督府历来掌握在勋贵手中,往其中塞人最多的也是勋贵。柳恪行是正经文臣出身,历来和勋贵互相别苗头,自然不会盼着勋贵好。他磕绊都不打一个,报出了这二人入五军都督府的时间,却没有进一步上眼药,只规规矩矩立在原地——皇帝信重他,但要是借着皇帝这一份信重拿皇帝当刀子使,那这份信重也就到了尽头。   果然桓悦并未多说什么,一手按在名录之上,淡淡道:“下去吧。”   柳恪行依言退了出去,却没注意到在他身后,桓悦的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两个名字他记得,在绝大多数重臣眼里可能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桓悦知道,他们是明湘的党羽。   即使明湘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明湘从始至终都是东宫最坚定的支持者,很多事情不是她不说,桓悦就真的全然不知。   桓悦望着明湘熟睡的面容,缓缓闭了闭眼,睫羽垂落,遮住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皇姐。”他想,“你这样的谨慎,这样的仔细,即使在我面前也处处不肯落下错处,难道会不知道插手五军都督府军务,是多大的忌讳和罪名吗?”   他想起那二人调入五军都督府的时间。   那时明湘已经对他坦陈了身份,又生了病,在府里静心养病,半分朝政都不肯过问。桓悦知道她一半是养病,一半是谨慎。   然而她这样谨慎,却还是冒着风险,要在五军都督府里安插自己的人手。   要知道,单单弄权和试图染指军务,严重性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宗亲尤其如此。若是换做个桓氏亲王,桓悦借此把柄,足可搬出祖宗遗训来处死他了。   桓悦当然不会疑心明湘是意图对他不利,他只是怅然地想:我曾经承诺过,无论何时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你却从来不曾真正相信吗?   他的指尖在虚空中拂过明湘的眉眼,怕惊醒了她。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半晌,才起身披衣,也不叫宫人进来,自己披了衣裳转出外间,看了看时辰,然后将门拉开。   “……”   手提玉磬立在殿门口,正苦苦犹豫到底敲不敲的喻和猝不及防瞪大眼:“皇……”   桓悦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喻和立刻闭了嘴,带着干儿子喻九和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在外间服侍皇上更衣洗漱。   怕惊醒内室的明湘,在桓悦示意下,宫人们一举一动极轻,又因为喻和揣摩上意,刻意挑了嘴巴最严的几个宫人过来,一时间人比平日少了几个,难免就比平日里动作慢了些。   喻和要请罪,被桓悦止住。   他独自进了内室,挑起帐子看了一眼,见明湘还在床内侧沉沉睡着,伸手想给她掖被角,想起内室的冰盆已经挪了出去,手又默默收了回来。   他坐在床边,依旧静静望着熟睡的明湘,看着她绯红秀美的面容。永乐郡主永远是平静的、从容的,好似戴着一只天衣无缝的面具,即使桓悦也很少能看到她真实的情绪。只有在昨夜和如今,这样最亲近的时刻,他才能短暂越过面具上的裂隙,看到永乐郡主的另外一面。   桓悦突然自失地一笑。   他一手撑在枕边,俯身在明湘唇边吻了吻。   这个吻与昨夜不同,不带丝毫□□,就像是一朵春日的桃花从枝头飘落,一触即分。   他又深深地看了明湘一眼,站起身来出了内室。   喻和知机地迎上来,顺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干儿子喻九。见喻九会意,才轻声道:“皇上,该起驾了。”   桓悦朝外走去,高高的宫门外,赭黄御辇已经停在了那里,等待着皇帝起驾。然而在他走到殿门处时,偏偏又顿住了脚步。   “皇上?”喻和心中惴惴——皇帝再不起驾,到御门前时难免要晚上片刻。只好壮着胆子轻唤一声,打断皇帝的沉默。   事实上太监总管何等灵敏,他隐约从桓悦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些不对——以皇帝对永乐郡主的心思,一朝成就好事,理应更加喜悦才是。   但喻和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异样,只轻声再唤:“皇上?”   似乎是被喻和的呼唤拉回了思绪,桓悦淡淡嗯了一声,抬步往外去了。   喻和暗自松了口气,带着宫人跟上。   内室里,明湘睁开了眼睛。   她的眉眼间疲惫之色很浓,这倒不是装出来的,然而眼底一片清明,丝毫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她侧耳,听着廊下细碎的声音——那是皇帝带着大批宫人离开福宁殿,前往前朝的动静。大批宫人浩浩荡荡随行在后,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难免也会弄出些细碎动静。   明湘抬手,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唇瓣。   桓悦人已经离开了,然而那个吻的温度似乎还存留在唇畔,轻柔的、温暖的,仿佛带着无限缱绻。然而明湘知道,在这个吻落下之前,桓悦曾经默默注视了她很长时间,那目光有若实质,即使明湘闭着眼睛,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无限愁思心绪。   这不该是桓悦的正常反应。   明湘终于确认了,她的猜测没有错。   “衡思发现了。”她静静想着,“五军都督府。”   但那又怎么样呢?明湘想,她从来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从桓悦的态度来看,他显然选择了假作不知。   明湘心底生出些对桓悦的歉意来,却并不后悔。   她对桓悦的情意并非作假,但她终究不会将自己的生死祸福全然寄托在另一个人手中。   明湘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她其实已经疲惫极了,之所以强撑着没有睡下,就是为了等待桓悦的反应。而这一刻放下心来,一夜未睡的困倦和疲惫就从身体深处涌出,让她禁不住合上眼。   她的呼吸渐趋平缓,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御辇前脚刚出福宁殿的大门,后脚喻九便悄悄出了殿,迎面正撞见永乐郡主身边的琳琅。   “郡主还睡着,皇上吩咐过,不准惊扰郡主。”   琳琅冲他点头:“多谢九公公,我们明白。”   喻九不敢在永乐郡主身边的亲信宫女面前拿大,笑道:“琳琅姑娘这是回凝和殿去了?”   琳琅道:“郡主在这里,我没有离开,这是梅酝从凝和殿送来的郡主衣裳首饰,预备着郡主起身。”   喻九便道:“皇上方才已经吩咐了,尚服局备好了全套衣裳送来,是我忘记跟姑娘说,倒是劳累梅酝姑娘再跑一趟了。”   琳琅忙道无妨,喻九又指了另一边道:“姑娘不妨先去歇歇,耳房在那边,姑娘只管歇下。”   琳琅谢过他的好意,看喻九急匆匆走了,心知他要去再提点一遍福宁殿的宫人,也不往耳房去,先捧了衣裳往寝殿去,听内室没有动静,就静静候在那里,只等着明湘醒来传唤。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今晚还有一章。 第111章   玉钗落处无声腻   当今皇帝历来勤政, 朝会之后往往还要留几个心腹重臣到文德殿,再细细商议政事。然而今日朝会结束后,皇帝起身而去, 身后宫人浩浩荡荡全都跟上, 几名阁臣面面相觑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喻和公公满脸笑过来请他们到文德殿去。   桓悦再如何勤政,也没有勤到这个份上,横竖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亟待皇帝亲自过问。他一下朝, 立刻便乘辇往福宁殿去。   一场朝会一个多时辰,已经足够桓悦整理好心绪。等他踏进福宁殿时,全然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喻九迎上来行礼,桓悦问:“皇姐起身了吗?”   喻九道:“回皇上,半个时辰前郡主唤了琳琅姑娘进去。”   桓悦颔首,往寝殿去了。   永乐郡主留宿皇帝寝宫, 到底不是件能够张扬的事。昨夜寝殿中宫人全被遣了出去, 如今寝殿外间依旧空空荡荡, 不见半个侍从,想来是明湘不令福宁殿宫人入内的缘故。   桓悦本拟推门而入, 转念一想琳琅大约也在内室中,不知怎么想的,脚下一顿, 抬手温文尔雅地叩了叩内室的门, 柔声唤:“皇姐?”   他听见明湘的笑声,声音不大,仿佛还有些疲惫, 轻轻道:“你敲门做什么, 进来就是了。”   桓悦推开门。   皇帝的寝殿很大, 内室中摆着一扇金丝楠木屏风,将内室隔开成内外两部分。殿中四角摆着冰盆,屏风旁的香炉中雪白烟雾袅袅升腾,香气飘散在整间内室中,清而不冷、淡而不寡,正是永乐郡主常用的琥珀香。   他的目光在内室中一掠而过,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妆台前坐着个纤细的身影,桓悦都不必多看,只这么烟笼水遮地看上一眼,就知道那正是明湘。   琳琅呢?   桓悦转过屏风,明湘从妆台前回头看向他。   只这么一眼,桓悦那些复杂的、压在心底的心绪,就在明湘这清凌凌看来的一眼里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快步走过去,立在明湘身后,笑吟吟问:“皇姐怎么还没梳头?”   明湘重新回过头,对镜自照。她难得穿了件珠光锦所裁的水色裙裳,点点珠光闪烁,便如粼粼水波。然而她的长发披散,粉黛未施,正如清水出芙蓉般倚在椅中,秀美清雅皎皎如月。   明湘并未再次回头:“不想梳。”   或许是披散着长发有些热,明湘抬手拢了拢肩头颈间的发丝,露出雪白纤长的脖颈。颈间和锁骨上几点红痕未消,分外夺目。   心头仿佛被猛地一撞,桓悦望着那点点红痕,喉咙隐隐有些发干。他垂首,动作轻柔地挽起明湘的一缕发丝,像是自潺潺而过的清泉中掬起一捧水。   “皇姐累吗?”桓悦贴在明湘耳边,轻声笑问。   明湘终于偏了偏头,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面颊贴上了桓悦的面颊,桓悦能从她眼底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听明湘半含恼怒地道:“你说呢?”   她冰白的面颊浮现一丝绯色,往后仰身,抬手捏住桓悦的面颊微微用力,冷笑起来:“是谁说什么都听我的,你又是怎么做的?原来天子金口玉言,到了床榻上,立刻就作废了?”   桓悦眨了眨眼,立刻遵循本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回应。他露出了天真无辜的表情,眼睛弯了起来,并不对明湘的指控做出辩解,而是任凭她揪住自己的脸颊,因为面颊被捏的变形,所以声音略有些模糊:“我给皇姐梳头好不好?”   明湘看了他片刻,松了手,俨然是一个“允你戴罪立功”的态度了。   桓悦立刻知机地拿起犀角梳,另一手挽起明湘乌鸦鸦的长发,梳齿没入明湘发间时动作放的极轻,那柔顺光滑的发丝一梳至尾,带着极其浅淡的、如兰似麝的香气。   桓悦每梳一次,要先挽起明湘的一把发丝,如此难免要触碰到明湘脖颈处的肌肤,雪白柔腻,他梳着梳着,心思已经不在梳头上了。   桓悦低下头去,一边慢条斯理地梳拢着一把新挽起的长发,一边附在明湘耳畔,含着笑问:“皇姐过去在弘文阁中读书时,背过李长吉的诗没有?”   明湘知道他多半不是想说什么正经话,斜斜瞥去一眼,凉凉问:“哦?你说哪一首?”   她方才那一瞥眼横秋水,遐思无限,当真是桓悦从未见过的仪态。一时间桓悦执梳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如常般直起身来,一边细细梳着,一边含笑曼声吟道:“双鸾开镜秋水光——”   明湘立刻想起,这是李长吉的美人梳头歌。   桓悦的动作不紧不慢,他一梳梳至明湘发尾,直到那一把乌黑的发丝从梳齿间滑落,才再度挽起一把发丝,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只是他一边梳,一边曼声吟诵着李长吉那首诗。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殿内还摆放着数个冰盆,空气中氤氲的香气清凉,然而随着桓悦低低地曼声念诵,以及他时而垂首,伏在明湘耳畔低声细语的动作,这间内室里,不知何时已经生出了另一种馥郁的、旖旎的无限遐思来。   明湘突然有点后悔,她的面颊上浮起了连绵的绯色,冰白的面容有若三春桃花。   她轻咳一声:“够了。”   桓悦一向很听她的话,只在有些时候会突然装聋作哑起来,譬如昨晚,又譬如现在。他念完那句“十八鬟多无气力”,才俯下身来,贴在明湘耳畔,很有些缠绵柔软地道:“皇姐现下还恼我吗?”   他的唇齿贴在明湘耳畔,明湘只一转头,颊边温热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   少年皇帝的笑容那样美丽灼目,落在明湘眼里却就像只打着坏主意的赤红色小狐狸。她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不梳了?”   “皇姐不是说够了吗?”桓悦笑道。   他一把捞起明湘的腰,在椅中落座,明湘被他拥在膝上,很不解风情地去推桓悦肩膀:“热,放开我。”   “皇姐说谎。”桓悦的眼睛弯起来,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他低头吻住明湘的唇,含糊不清地道:“我原本以为皇姐要睡到午时,想不到皇姐已经起身了。”   (只是接吻!只是接吻!)   “皇姐。”桓悦贴在明湘耳边,柔柔地唤。   听到明湘应声后,桓悦似乎更加欣悦。他婉转缠绵地唤着皇姐,一声声不停歇,而他每唤一声,明湘都会轻轻应和。   就在桓悦拥着明湘从椅中起身的那一刻,他突然听见明湘说了句“进来”。   桓悦一僵,迅速清醒过来。   明湘伏在他怀里,似笑非笑抬头看他,唇齿无声开合:“还不放开?”   来人是琳琅。   她叩门后听到明湘叫进,立刻便推门而入,然而刚走了两步,还未走到屏风前,步伐突然一僵——屏风上映出的是一双交叠的人影。   “郡主。”琳琅心念一转,顿住步伐,又唤了一声,“奴婢把整个妆匣拿来了,郡主现在要梳妆吗?”   明湘在桓悦怀里挣了挣:“要——”   她话未说完,桓悦已经扬声:“放下,出去。”   琳琅进退两难,一时不知道该听郡主的话,还是奉圣命退出去——她一向是事事以郡主为先的,然而只看屏风上那影影绰绰的交叠人影,以及今日晨起时郡主的倦色和残留的痕迹,就能猜出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屏风后,明湘抬眼看向桓悦,眼神中的意思非常明确:还不放开?   桓悦亲昵地垂下头,唇齿贴在明湘耳畔,用气声道:“皇姐故意的,是不是?”   明湘神情似笑非笑,俨然是默认了。   “我偏不。”桓悦笑吟吟道。 第112章   “好啊。”   最终打破了满室旖旎的是战战兢兢敲门而入的喻和公公。   喻和公公一向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 明知道皇帝和永乐郡主同在一处,无事是再不肯去惊扰的,但兵部尚书还在等着求见, 手里拿着战报, 喻和公公左思右想,终究不敢误了军国大事,只好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去敲门。   桓悦接连两次被打断,就是再好的性子也要恼了。偏偏喻和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柳恪行正在文德殿外等着面圣。   以桓悦的性格,是绝不会青天白日为了些床帷之事,耽误了紧急军务的。他怨气深重地整理好散乱的衣裳,转头看见明湘伏在椅中,笑的几乎要咳嗽起来,终于忍不住, 抬手恨恨在明湘腮边捏了一把。   琳琅倒是如蒙大赦, 忙不迭上来接手了桓悦之前未做完的工作。她并不是明湘身边专司梳头的侍女, 不过能当上明湘身边首屈一指最为信任的亲信,那是什么都要会上一点的, 不多时就给明湘挽了个松松的发髻。   明湘伏在椅背上,任凭琳琅摆弄好她的头发,捧来一面小镜请她过目。她只朝镜中瞥了一眼, 觉得还算能入目, 便不再多花心思在头发上,见桓悦整理好衣裳,怨气十足地捏她的脸, 往后避了避躲开桓悦的魔爪, 一手支颐懒懒道:“我随你过去如何?”   桓悦动作一顿, 半含意外地道:“好啊。”   于是在文德殿等候面圣的柳尚书,这一等就等来了两个人。   桓悦从前初登大位之时,明湘在文德殿后旁听过很长一段时间。她十分自然地便在屏风后落座,一如从前那般。倒是柳恪行进殿时,打眼一见屏风后坐着一道人影,还吓了一跳。   桓悦在御座上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楚,开口道:“皇姐也在。”   柳恪行在心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转向屏风一礼,明湘便也起身还礼,旋即落座。   走完全套礼数,柳恪行就开始说起求见的正事。   他先将手中捧着盛放机密要务的匣子递给内侍,由内侍呈上去,然后开口就道:“皇上,半个时辰前,左军急报到了——陈桥帐下建威将军赵祺,于双川渡偷袭左军,左军驻双川渡者死伤逾百。”   桓悦眉头拧起,却并未轻易开口,而是接了急报,自己一字字看完,才冷声道:“华一平的脑子里装的全是稻草吗?”   方才柳恪行说的,是他自己看完急报后高度提炼概括的产物,这封急报是左军将领华一平自己写的,打了败仗的就是他,当然不会在呈递京中的急报里写自己败的如何凄惨,而是巧妙地春秋笔法意图减轻责任。   但问题是,再怎么春秋笔法,打了败仗就是打了败仗,任是如椽妙笔,也不能把败仗给写成胜仗——那叫欺君,华一平真敢这么干,就可以拎着全家老小的脑袋一起等待皇帝秋后算账了。   皇帝的怒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柳恪行当然不肯去顶这个雷,于是只虚弱地替华一平辩解了一句:“据闻赵祺是南齐赵太后的嫡亲侄子,宁陵赵氏嫡系年轻一代极受重视的儿郎,想来确非易于之辈。”   柳恪行简单概括了一句死伤逾百,事实上急报中写道,左军战死者达百人,伤者二百余人,加起来就是三百多人——而驻守双川渡的,一共才一千五百人!   更离谱的是,华一平羞答答在急报中写,赵祺用兵诡诈,伺机偷袭——偷袭注重的就是一个偷字,大张旗鼓带着成千上万拥进双川渡那个巴掌大的地方,那叫强攻!   赵祺带去的人,统共不过五百——作为吃了败仗的这一方,华一平肯定不会故意把敌人写少,这个五百恐怕还是硬凑了水分的数字,即使不再往下砍,那也意味着赵祺用五百人去打一千五百人,打死打伤了三百多人,最后带着自己那五百人以一个极小的伤亡数全身而退。   有些话柳恪行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死伤这三百人对大晋军中的人数影响不大,但对大晋军中的士气影响很大。   两军对阵最重军心,此次赵祺率区区五百兵力偷袭一千五百人,杀伤三百人后以极小的伤亡全身而退,这死伤的三百人本身影响不了大势,但赵祺以这种形同鬼魅的战术突袭而至,必然会减损大晋军心士气。   急报从桓悦手里又传到了屏风后的明湘手里,饶是永乐郡主不大知兵,也看得眉头紧蹙:“双川渡这个地方我记得着实要紧,怎么才派了一千五百人?”   南北两朝隔江而对,开战之后,争夺过江渡口就成了极其要紧的事。目前大晋领兵的主将定国公正和南齐主力对峙在镇远关外,而一些规模更小的渡口,则由将领分别带兵驻守。   其中,双川渡的位置格外重要,因为它在一个江水交汇的位置。郦水自江南岸汇入江中,南齐运送粮草时,时常借郦水这条水路而来,再分送往附近各处营地。换句话说,只要牢牢占据双川渡,借此为媒转渡江南,就有机会截断南齐其中一条粮草线。   和粮草相比,马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没有马,还能组建步兵,没有粮草,士兵们可就只能活活饿死——或许不到饿死,就已经哗变了。   这是大晋必须守住,并且力争以此为跳板更进一步的关口,当然也是南朝千方百计要争取的关口。而这样一个双方必争之地,居然只派了一千五百人驻守?   柳恪行道:“郡主不知,双川渡在郦水之北,长陵之南,附近地形呈葫芦状,多丘陵,而双川渡,正在葫芦南边小头的顶上。”   他只消提上一句,明湘顿时意会过来:“粮草难运?”   “不止如此。”柳恪行苦笑道,“双川渡位置紧要却狭小,能塞下一千五百人已经是极限了。”   他虽然和华一平没什么交情,却不得不说句实话。双川渡那里本来就不是繁华广阔之地,住在那里的除了朝廷历来派驻的驻军,就只有几十户渔民,规模甚至凑不够一个成气候的镇子,安置一千五百人驻守,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明湘没有听见桓悦提出异议,就明白柳恪行所言非虚。军务非她所长,她在屏风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华一平没有直接陈书皇帝的资格,这封急报由他递到主帅定国公处,再由定国公转呈京中。急报末尾除了华一平的署名,还有定国公的章,以及定国公请罪的言辞。   见桓悦没有立刻发作的意思,柳恪行连忙又把第二件事拿出来说。   第二件事是个喜事,七日前定国公麾下一支直属的轻骑外出照例巡视,在镇原关南的季阳滩边意外碰见了一支鬼鬼祟祟的南朝斥候队伍,看见大晋的军队转头就要逃跑,未遂,差点全军覆没,最后只有寥寥几人逃出生天,其他全成了大晋轻骑的战功。   这一击斩首几十,算是意外之喜,定国公本拟压上一压,等大胜时一并报回京中,额外多计些功劳。岂料双川渡突然被南齐打了个措手不及,定国公干脆把功劳一同报上来,以求减轻皇帝的不悦。   桓悦的面色缓和些许:“果然大功,令定国公另外上折子为其叙功,各赐素缎十匹,待来日凯旋,朕再厚赐他们。”   绸缎布匹在民间和金银一样,是能直接拿来花销的,十匹素缎折成银子是极厚重的一笔赏赐,斩首数量再多上三倍都未必值这个价钱。   桓悦厚赐他们,实际上是取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意思,是为了鼓舞军心。   柳恪行应声领命,听皇帝继续吩咐其他事宜,连连应诺。正在他一边低头领命一边在心里牢牢默记时,突然听见御座上皇帝的声音短暂一顿。   “?”   柳恪行疑惑,头还没抬起来,桓悦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只得再低下头,心里默默猜测。   实际上只要他抬起头就能发现,御座之侧屏风后面,永乐郡主的座位已经空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六千字,晚点还有一章,不用等,我相信今晚这一章没什么好锁的。   然后就是上一章可能显得中间有点不连贯,不用怀疑确实是的,因为上一章被锁了,我一上午都在绞尽脑汁修改,最后删了几段,不过不影响情节阅读,以后找时间修一下。 第113章   ......   明湘先一步出了正殿。   她没有离开文德殿, 而是转到侧殿中坐下,问琳琅:“昨日我吩咐梅酝的事,她办了吗?”   琳琅走到明湘身后, 给她按着肩膀, 说:“郡主放心,今天一早宫门刚开,梅酝就出宫了,奴婢去拿妆匣子那时, 她已经回来了。”   明湘颔首:“这桩事最终还要着落在白部,前前后后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到了该动用的时候了。”   宫人正好奉上茶点,明湘说了几句话,嗓子又哑了, 连忙端起茶来喝了两口, 接着道:“让梅酝再跑一趟。”   她声音一顿, 琳琅立刻附耳过来,明湘低声说了几句, 琳琅点头记下:“郡主放心。”   “等梅酝再回来,让她直接来福宁殿找我复命,我还有些事交代她。”   琳琅闻言一怔:“郡主今日不回凝和殿?”   明湘偏头看她, 语气揶揄:“你觉得衡思会愿意让我回去吗?”   琳琅一噎。   她低头时看见明湘领口处露出一点浅淡红痕, 面颊微红,见明湘说了两句话,声音又有些哑, 不得不继续端起茶盏, 忍不住小声大逆不道地抱怨:“皇上真是……”   明湘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笑道:“这次是我理亏在先。”   她那时之所以敢冒着风险往五军都督府里继续塞人,正是因为知道即使此事暴露,桓悦也会选择包容她,还隐隐有一点试探桓悦底线的意思。   “福宁殿的床还挺大,睡起来果然更舒服。”明湘沉吟道,“凝和殿也该重新打一张大些的床。”   琳琅:“……奴婢去尚服局请他们打一张?”   “还是算了。”明湘遗憾放弃了这个想法,“突然打一张新的床,传出去不一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琳琅欲言又止,很想说六尚局什么奇怪的要求没见过,打一张新的床并不会引起风言风语,郡主你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但是作为永乐郡主身边最受重用知情识趣的侍女,她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住口。   明湘把话题拉回正途:“就是你和梅酝要受累了。”   “哪里就算累了。”琳琅抿嘴一笑,“郡主体贴,奴婢们并不累——不过郡主若是心疼奴婢,不妨再给奴婢找个帮手,旁的也就罢了,府中的事还是要郡主亲自指派人。”   琳琅一说,明湘立刻想起回了章家的章怀璧,她颇有些为难地蹙眉:“本来想把章怀璧指给你帮忙,谁知道她看着稳重,心性居然还没定下来。”   琳琅早从鸾仪卫那里听说了章怀璧的雄心壮志,笑道:“不怪章姑娘想去鸾仪卫,鸾仪卫那里除了出入不得自由以外,其实做些文职很有意思。”   “你是听李德音说的吧。”明湘失笑,“这个奏录丞总算没任命错,去年她到我面前奏事时,经手的一切文字笔录都能倒背如流,不枉当初风曲花了大力气说动她的家里人。”   琳琅笑道:“奴婢和李奏录丞打过几次交道,李奏录丞确实是一心扑在奏录司里,进来之后两年没回家了,年下都窝在北司看案卷。”   没有上官会不喜欢李德音这样的下属,明湘眼底含笑,摇头道:“今年战事一起,怕是北司绝大部分人又回不了家了,还是要厚赐其家眷。”   琳琅笑着作了个揖:“奴婢替他们谢过郡主了,等回去奴婢就先帮郡主把话放出去,郡主可别忘记。”   明湘眼梢一扬,斜斜瞟她:“我亲口许出去的承诺,难道还有作废的时候?”   一句话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明湘突然浅浅顿住,神色一僵。   琳琅没留意明湘的神色变幻,笑道:“是是是,郡主一言九鼎,郡主说话从来都作数,那郡主今年年下厚赐的时候,也带上奴婢一个。”   她是从明湘年幼时侍奉在明湘身边的近人,论起亲近不下于和明湘一同长大的梅酝,明湘从来不亏待身边人,琳琅的身家自然丰厚。她说这话其实只是凑个趣,并非当真索要什么。   明湘回过神来:“那我把园子里养着的一对猞猁赐给你。”   琳琅惊叫一声,跺脚嗔道:“郡主!”   琳琅平日里看上去稳重,实际上最怕这种尖牙利爪的动物。   明湘笑了片刻,又问:“对了,太后那边到底是为的什么,你打听出来没有?”   太后在慈宁宫不情不愿地设了一次家宴,还要亲自去主持镇国公府迁移灵牌一事,能让她突然放下身段,说的好听点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的难听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明湘很好奇黄鼠狼打着什么主意。   “奴婢忘记说了。”琳琅一拍脑门,她低声对明湘耳语,“听慈宁宫宫人说,太后昨晚和大长公主又吵起来了,大长公主气的哭了,今早宫门一开,立刻带着柏小公子出宫去了。”   琳琅停了一下,接着道:“据慈宁宫宫人探听,似乎是为了太后尊号。”   “尊号?”明湘怔了怔,旋即失笑,“她居然还想要尊号?”   明湘大摇其头,一时竟然语塞,不知如何评价太后。   当日皇帝准备在镇国公府修缮完毕时为昭贤皇后和太后一并上尊号,既是为了给柳氏一门尊荣,也多半存了点和太后缓和关系的意思——太后虽然不能给桓悦带来太多麻烦,但太后长久在慈宁宫中闭门不出,后宫中又没有皇后妃嫔,许多原本该后宫之主出面的事都无人做主。   然而太后当时还沉浸在侄子死了的哀伤中,对桓悦和明湘满心怨怼。桓悦不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给人机会的性格,当即遂了太后所愿,只为已经故去的昭贤柳皇后上了尊号,把太后这个活着的先帝正妻晾在了一边。   这种做法说起来不大妥当,但桓悦和宗室柱石郑王等人早已经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宗室不出面说话,朝臣们也不会跳出来非要为太后额外争取一份荣光,甚至有的人还对此很高兴——此处特指户部尚书王知王老大人——死人的尊号比活人好上多了,活人加尊号,还要再拨一大笔银钱办一场典礼,死人加尊号只要一道圣旨。   于是太后至今仍然光秃秃的没有尊号,在佛堂的时候她没办法冲出来质问桓悦,从佛堂出来之后闲下来,大概又想起自己低了柳皇后一头,开始琢磨着把尊号要到手。   明湘想想太后昨晚家宴上留下大长公主现行退席的举动,深感无言。她按了按眉心:“算了,不管她,大长公主没说,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了。”   .   与此同时,南齐皇宫。   陆兰之在内侍的引路下穿过重重宫道,跨进了象征着南齐最高皇权的殿堂之中。   他俯身行大礼跪拜:“臣陆兰之拜见皇上。”   殿上传来皇帝的声音:“陆卿快起身。”   陆兰之听见皇帝这略显气虚的声音,心中咯噔一声。   皇帝问:“伤势如何?”   陆兰之恭敬回禀:“谢皇上关怀,臣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皇帝再问:“差事如何?”   陆兰之起身抬首,目光自然而饱含激动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臣幸不辱命!”   皇帝抚掌叫好,而陆兰之借此机会,已经看清了皇帝的面色,当即眉头一跳——比起他离京之前,皇帝的身体似乎又差了许多,不但声音中隐有后继乏力之象,连面色也较从前消瘦苍白。   他心下一跳,眼中却已经蕴起了点点泪光,声音哽咽道:“皇上,臣此去日久,途中屡屡遇险,几乎以为没有机会再次得见天颜了!”   皇帝果然更加感动,亲自从殿上走下来,握住陆兰之的手,要听他细细讲述这一路上的艰辛不易。   南朝气候较北方更热,正值炎炎夏日,皇帝的手掌却只能称得上温凉。陆兰之不动声色地做出恭敬神态,口中徐徐讲述这一路所见所闻,心中却叹了口气。   ——皇帝的身体果然更差了。   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落在皇帝面上,眼中满含着真挚的崇敬,心底却满是冰冷理智的盘算。   南朝数代先祖均年寿不永,皇帝如今只算得中年,他离开大半载,身体便明显衰败下去,这样虚弱的体魄,又能指望他活上多少年月呢?   陆兰之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大齐历代皇权旁落,世家反居皇帝之上不是没有道理的——对皇帝忠心耿耿有什么用?他又活不长,一朝天子一朝臣,好处还没捞到手,皇帝一死先被清算了总账。   就像他父亲那样。   不对,他父亲甚至还没活过庄宗皇帝。庄宗还没死,他父亲就被庄宗下旨诛杀了。   陆兰之突然有点想笑,但此刻笑出来无疑不大合时宜。于是他继续满眼真挚地对皇帝道:“……虽险些暴露身份,但臣奉圣命北上,有皇上的真龙气运庇佑,总算化险为夷,得以逃出生天——这都是托庇于皇上!”   这番真诚的、自然的话说完,作呕的想法压过了笑意,陆兰之总算能把唇角抹平,避免突然笑出来了。   他在心底默默为自己的聪明才智鼓了鼓掌,继续朝哈哈大笑的皇帝投去真挚的目光。 第114章   陆兰之   从皇帝面前叩首告退, 陆兰之退出了殿门。   他在殿前的广场上驻足,仰头时望见头顶如洗的碧空上振翅飞过的白鸽。   或许是因为阳光太过炙热,陆兰之微微眯起了眼。   不远处响起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动人却突兀, 这是不该出现在立政殿外的声音。陆兰之回首,只见大批宫人自游廊上疾步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黄裙少女,鹅黄色的宫裙裙幅宽大曳地而来。   她双手拎着裙摆, 一边笑一边跑过长长的宫道,身后宫人疾步追着:“公主慢点,公主当心脚下。”   “那是郦水公主。”给陆兰之引路的内侍低声道,“陆大人,咱们走吧。”   陆兰之从郦水公主身上收回目光点点头,示意内侍前面领路。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出几步, 身后郦水公主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等等, 站住!”   这方空旷的广场上除了陆兰之以外只剩立政殿的内侍, 陆兰之在心底迅速做出判断,确定郦水公主是在叫自己, 驻足转头:“公主殿下。”   郦水公主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望向陆兰之,在看清他的容貌时目光又迅速暗淡下去, 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敢问这位大人官居何职?”   陆兰之微微抬眼, 目光在郦水公主面上一掠而过。   这位以骄奢淫逸闻名的公主殿下已经不是少女的年纪了,然而精心的保养和皇帝太后的百般宠爱,使她看起来俨然还是少女。不仅是毫无瑕疵的容貌, 还有周身那无忧无虑的天真气质。   他低头回话:“臣蒙圣上恩典, 忝居从二品采莲司正使位。”   采莲司的名头在南齐可谓人人闻之色变, 郦水公主却丝毫不显惊容。她欢快地双手一合:“我听过你,你是去年年末皇兄拔擢的人是不是?”   陆兰之:“回公主,正是。”   郦水公主看他的眼神柔和了些:“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出去办差了?”   陆兰之此次北上属于机密行动,不确定能否对郦水公主透露,于是只低头不语。   郦水公主眼睛眨来眨去,见他不说,没有进一步追问,摆手道:“本宫要去见皇兄了,陆大人既然有事,就先走吧。”   陆兰之低头告退。   在他身后,郦水公主复又拎起裙摆,朝立政殿的方向跑去,身后大批宫人紧紧追着。   陆兰之若有所思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忽而一笑。   皇宫里是没有全然的蠢人的,郦水公主看似只知道风花雪月,实际上脑子很清楚。她虽然是世家女所生,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也很亲近世家的表兄妹,事实上她心里明白,她的一切尊荣不是来自于太后出身的宁陵赵氏,而是来自于做了皇帝的父亲和兄长。   只看她对皇帝从微末拔擢而起、人人闻风丧胆的陆兰之态度亲和,就可知道她不但清楚世家和皇帝之间的角力,还明明白白选择了站在皇帝这边。   内侍将陆兰之送到宫门口。   陆兰之是个很喜欢笑的人,从立政殿里退出来之后,他的笑容像是面具一般戴在脸上,唇角的弧度浅浅,但很明显。容貌虽不出众,周身独特的气质却使他拥有不逊于世家子弟的风姿,挂着的笑又平白使他多了几分亲切,不至于显得高不可攀。   “有劳了。”陆兰之对内侍颔首。   立政殿的内侍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重臣,陆兰之的客气让他很是受用,态度十分亲和地道:“奴才的分内之事。”   宫门外,采莲司的马车早已经停在一旁等他,陆兰之挑帘而入,驾车的亲卫问:“大人,回府吗?”   “去采莲司。”陆兰之道。   亲卫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劝阻违拗,只得听令而行,驾车往采莲司去。   亲卫的欲言又止陆兰之全都看在眼里,他此刻没有心情多说,只做不见,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另一名亲信坐在马车车门一侧,低声开始向陆兰之汇报这几日朝中诸事。   听到赵祺的名字时,陆兰之睁开了眼:“赵氏的七郎君?”   亲信点头:“正是。”   陆兰之恍然:怪不得皇帝看见他,态度如此欣喜急切。   赵祺此战一胜,齐朝心情最复杂的恐怕就是立政殿里的皇帝。齐朝获胜固然令人激动,然而此战带来的声名十有八九要着落在赵祺及他倚靠的宁陵赵氏身上。此消彼长之下,世家声名权势越显著,皇权就会被压制的越黯淡无光。   “怪不得。”陆兰之淡淡道,“宁陵赵氏急着为自家子弟造势,连家底都肯舍出来。”   赵祺以五百人突袭双川渡胜过己方数倍的人马,斩首三百伤敌无数,可谓用兵如神。这一仗虽然小,却极其提振己方士气,开战前朝中不乏有人对此战持悲观态度,而今赵祺一战获胜,实在大大安了诸位公卿的心。   然而赵祺一个年轻的、从未上过战场的世家公子,真能如此轻易地打出这样漂亮的一仗吗?自家人知自家事,皇帝和世家在云端上坐的久了,从未下过凡尘亲眼看一看齐朝如今的中军兵马,陆兰之却是知道的,以齐朝怠惰战事、武备疏忽的程度,哪怕赵祺是兵仙转世,指挥这样的三百人都嫌费力。   有些大晋无法探知的消息,对采莲司来说并不是秘密。   赵祺确实有将才,但并非赵氏传出的声名那样离谱。事实上,赵祺带的那三百兵马不是中军分派出的士卒,而是宁陵赵氏自家豢养的精锐部曲。   齐朝世家往往私下豢养部曲护卫,这些部曲是不惜人力物力堆出来的,在每一个部曲身上花的银子都能堆成一堆,阖家都由主家养着。其忠心耿耿自不必提,精锐更是远胜过武备废弛的中军。   宁陵赵氏为了替赵祺造势,将自家豢养的部曲都派了出去。但世家终究只是世家,不是皇帝,豢养的部曲数量有限,最多不过几千人。先不说宁陵赵氏不可能将真金白银养出来的部曲全都投到南北战事里,就算他们真转了性突然大公无私起来,这几千精锐也无法扭转大局的局势。   陆兰之默然冷笑。   皇帝也好,公卿也罢,当真是在云端坐的久了,半点不肯低眉看一看凡尘。他们还真满怀希冀,认为齐朝在这场战事里很有胜算,而在陆兰之看来,齐朝抢先开战,正是最不智的抉择。   肩上的伤又开始一阵阵拉扯着剧痛,那是七日前南归时撞上北晋轻骑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留下的。箭落如雨势无可当,饶是陆兰之身旁护卫无数,也结结实实挨了一箭,洞穿肩头血流如注,若非镇抚使舍命相护,只怕当场就要坠下马去被疯狂的惊马踩成一滩烂泥。   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之后,陆兰之前脚刚入齐朝京城大门,后脚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高烧一日方才苏醒,养了几天喝了三碗止疼的汤药才能咬着牙下床前来面圣。   然而他现在还能站起来喝完止疼药面圣,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跟着陆兰之辛辛苦苦穿过整个大晋北上的采莲司使者,没有死在一路上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艰辛路途中,反而在七日前即将踏上南齐领地时死了大半。陆兰之只有肩头挨了一箭,已经是前来迎接的南齐军士和贴身亲信拼死相护的成果了。   马车驶过青石路面,香风吹拂起车帘一角,往车外望去触目皆是朱门绮户,斗拱飞檐遮天蔽日,门前巍峨的阀阅上题记着士族光耀的功绩。   在这些绵延数百年,其光辉足可压过皇族的世家面前,哪怕是从二品的采莲司正使也不值得被他们高看一眼。   马车从燕来巷外驶过,平整的路面开始变得颠簸。   燕来巷中的朱门绮户、香风阵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街头行尸走肉般枯槁的行人,以及时不时飘来的怪异气息。不远处的树荫下一头矮瘦的驴正在原地踱步,它的主人躺在它的脚下,躺在夏日积满灰土的、滚烫的地面上,不知是死是活。   没有人靠近,更没有人关心。偶尔有人朝树荫下投去一眼,看的却不是人,而是那头又老又瘦的驴。   人命如草不外如此,一头半死不活的老驴远比一个活人值钱。   当然,这些景象是不会被高居庙堂的贵人们看见的。皇族世家每逢出游,必要黄土铺地清水净街,亲卫开路美姬相伴,而这些槁木死灰般挣扎求生的平民,只配远远跪在街道两旁的尘土里,成为贵人出游时沿路叩首的一抹剪影。   陆兰之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正看见马车驶过之处,几个来不及远远避开的百姓慌慌张张跪倒在两旁叩头,于是又倦然地放下了车帘。   这样的百姓,这样的士兵,怎么去和北晋一战?靠那些世家望族自己豢养、只有在为嫡系子弟增添战功时才肯拿出来的精锐部曲吗?   陆兰之在上任采莲司正使前,曾经在六部轮转做过九品检校。他知道,齐朝庶民的日子远不如北晋好过,之所以逃民的现象看似不多,一是因为严刑峻法约束,逃亡被抓株连乡里,是以庶民无力逃亡;二则是因为南北民间消息不畅,庶民根本不知道北晋治下是何模样,既然不知,自然不会生出逃亡之心。   但以此次北上的经历来看,陆兰之毫不怀疑,只要让他们知道了北晋百姓所过的日子,立刻就会掀起一轮逃亡——事实上庶民的生活再好也有限,但北方的庶民至少能活下去,不至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皇权旁落,民心四散,   陆兰之突然有些烦躁。   “掉头。”他说,“去弄玉坊。”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115章   桓悦:左右环视四周。   九月十五, 柳氏灵牌迁入镇国公府。   虽然柳氏的族谱已经在那场布满血色的屠戮中毁于一旦,唯有镇国公与昭贤柳皇后所在的嫡系还有部分姓名记载留存,能被写在灵牌上迁入镇国公府。但柳氏嫡系着实枝繁叶茂, 这仍然是个极大的工程。   太后主持, 老国公迎候,郑王世子等宗室近支出面帮忙待客,圣驾亲自驾临镇国公府。年轻的弘嘉郡主素衣立在盛大的排场之中,像是一支素白淡雅的菡萏。   桓悦选在这个时候办, 其实多少也存心借此彰显对武将勋贵的看重,因此并不吝惜物力,办的格外盛大。   来客们略略一品,从中咂摸出皇上的态度。不少人遥看着弘嘉郡主,心思又浮动起来——不管皇上是真记挂着已经故去的皇祖母的母家,还是想要借此彰显圣恩, 往后都会加倍善待弘嘉郡主。那么如果能将弘嘉郡主聘回去, 自然也能同沐圣恩。   不过绝大多数人心思浮动片刻, 自己就熄了这份心思:先不提皇帝有意立弘嘉郡主为后的传言,单说镇国公府上下只剩下弘嘉郡主一个, 想来她将来多半是要招赘一个男人,以此延续柳氏传承。   大部分人既没胆子去试探皇帝是否有意立弘嘉郡主为后,也不想赔一个儿子过去招赘。但还是有少数人在心里把子嗣扒拉了一遍, 觉得嫡长子是不行, 不过嫡幼子和庶子多的是,如果弘嘉郡主有意招赘,舍一个出去也不是不行。   柳黛完全不知道有人想把多余的儿子送给她当赘婿, 她站在堂中, 神色端庄中带了一丝哀而不伤的凄婉, 看上去就像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她已经紧张的半身发麻,只能悄悄在宽大的素色裙摆下挪动一下僵硬的脚。   太后的目光朝柳黛这边飘来,似乎将要落到柳黛身上。   柳黛绝望地在心中祈祷:别叫我别叫我别叫我。   她的祈祷显然没有被各路神佛听见,或许是突然起兴想要看一看昭贤柳皇后族中仅存的后人,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柳黛身上,深红的唇开合,即将吐出柳黛的名字。   就在这一刻,忽然有动人的声音自天而降。永乐郡主身边的女官琳琅疾步而来,微笑道:“弘嘉郡主,皇上传您过去面圣。”   她如蒙大赦,连忙带着皇帝指给她的、从不离身的女官跟着琳琅女官跑了。   琳琅并没当真带她去面圣,走出正厅之后,便顿住脚步,低声道:“弘嘉郡主,皇上和郡主的意思是,您可自行到后面去歇着,等开宴时跟皇上、郡主一并出席,就不要在人群里再待着了,往来应酬自有人替您出面。”   柳黛连忙点头答应。   若是换做真正的千金闺秀、柳氏郡主,听到这一番话免不得便要猜测这是要将自己隔绝在京城的交际圈之外。但柳黛最怕和他人搭话,生怕露了馅被皇帝一怒之下摘掉脑袋,看见人就发憷,恨不得找个沙堆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一听皇帝居然金口玉言允许她躲起来,两条腿几乎跑出了残影,忙不迭地冲到后院去了。   琳琅传到了话,就回去复命。皇帝和永乐郡主露面彰显圣恩之后,立刻窝进花厅躲清闲,把其他事务一概丢给被抓来帮忙的郑王世子夫妇。   桓悦近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相书,正一本正经活学活用,非要明湘伸出手,要替皇姐看看手相。   琳琅进来复命时,桓悦正神情严肃地端详明湘的手,竭力回想自己看过的种种理论。   不过皇帝治国或许是一把好手,但在相术这一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他一张口说的天花乱坠,把明湘夸成了一朵花,明湘听着简直以为自己是天上下凡的神女,事实上全是胡编乱造。   她冷酷地抽回手,对桓悦的相术天赋判了死刑。   桓悦叹气:“我回去再钻研一二。”   明湘不欲继续打击他,没对他的计划做出评价,只说:“午后你自己回宫。”   桓悦大吃一惊:“皇姐这么反感看手相吗?”   “……”   明湘抬眼打量桓悦,仿佛在看一只不大聪明的动物。   桓悦笑起来:“我开玩笑的——是鸾仪卫有事处理?”   明湘摇头:“你没发现妙仪今天没来吗?”   桓悦还真没有发现盛仪郡主今日未到,但他隐约记得行礼时怀阳大长公主在这里:“表姐又受伤了?”   这话说的不大吉利,但确实是桓悦的第一反应——盛仪郡主今年流年不利,自开年时就屡屡受伤卧床,悲惨到了令桓悦心生不忍的地步。   明湘顿了顿,直接忽略了桓悦发出的不祥之问:“如果心伤也算……那确是受伤了吧。”   桓悦大吃一惊,这次是毫无作伪的吃惊了:“表姐?心伤?”   他把‘怎么会’三个字险之又险地吞了回去,朝明湘投以惊讶且疑问的眼神。   明湘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的疑问:“钟疏要回襄州成婚了。”   .   “我没事。”盛仪郡主说。   她的神情很平静,全然不像伤心的模样。只是她说完这句话抬手去端侍女奉上的茶时,手指一颤,几滴茶水溅了出来,在绸衣上晕出一片湿痕。   明湘眼睫一动,注意到了盛仪郡主衣摆上溅落的水痕,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反倒陪明湘过来,坐在一边当添头的桓悦按捺不住地开口:“太医院从递交辞呈到院正批复需要几天。”   盛仪郡主下意识转头看他。   桓悦把后半句话说完:“钟疏还未离京,你还有时间。”   盛仪郡主倏然静默下来,她浓黑的眼睫垂了下去,遮住一半眼底的神色,似乎有刹那的心动犹豫。但很快,她摇了摇头:“不必了。”   明湘的话已经到了舌尖,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望着盛仪郡主,盛仪郡主也正望向她,面上是强作无事的笑容,可那笑容虚浮的可怕,明湘几乎以为她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明湘突然难过起来。   她在意的人寥寥无几,自母妃故去后,除了桓悦之外,她最亲近的人大概也只有盛仪郡主了。   于是她默不作声地推开榻上横在二人之间的小几,动作太猛使得她面前那杯没动过的茶水泼了出来。明湘没理会洒到自己裙摆上的茶水,张开手臂把盛仪郡主抱进了怀里。   桓悦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明湘是个感情十分含蓄内敛的人,她突然抱住盛仪郡主,不但桓悦愣住,被她抱住的盛仪郡主本人也猝不及防地僵住了。   明湘有些迟疑地模仿着桓悦抱她的动作,轻轻按住盛仪郡主脑后的发丝,将她的头按进了自己怀里,另一手轻轻拍了拍盛仪郡主的背。   盛仪郡主没有动,任凭明湘抱住她轻轻拍着。   明湘渐渐感觉到怀里的盛仪郡主不再僵硬,放松了下来。于是她越过盛仪郡主的发顶,朝桓悦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先离开。   桓悦听话起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关好,示意侍从们从门外离开。   盛仪郡主府的侍从不敢违背圣命,立刻从正院大门鱼贯而出。   眼看侍从走的干干净净,喻和等内侍也知机地退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桓悦立刻往门前走近一步,左右环视四周,确定周遭无人,不会减损皇帝圣明的形象。   然后他迅速侧身站到门边,想了想又改换位置,无声从门边移到窗前,端庄地站在紧紧闭合的两扇窗外,开始侧耳倾听窗内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恢复每天三千。 第116章   明湘:不善的眼神!   盛仪郡主伏在明湘怀里, 终于哭了。   盛仪郡主不肯抬头,她的脸埋在明湘肩头,肩背轻轻颤抖。她的哭泣是无声的, 只有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明湘的衣襟。   明湘轻轻拍了拍盛仪郡主的脊背。   她什么都没有说, 也什么都不需要说。   一时间室内室外陷入了一片沉默,唯有盛仪郡主极偶尔的抽噎声。   等盛仪郡主醒过神来,止住哭泣时,明湘衣襟已经湿了一片。   明湘从袖中摸出帕子递过去, 按住了盛仪郡主泪眼朦胧叫侍从来为她更衣的手:“天热,不要紧。”   明湘今日出宫先去了镇国公府,穿的是正经赴宴的礼服,层层叠叠内外数层。趁着周遭除了盛仪郡主没有别人,明湘抬手松了外衫最上方的两颗金纽,缓了口气, 才对盛仪郡主道:“不管什么时候, 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说完之后, 见盛仪郡主面上未干的泪痕,心中一软, 索性将话进一步说明白:“旁人的意愿,在我心里总是不如你的意愿重要。”   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钟疏。   明湘在盛仪郡主面前总是温和又好说话的,然而她如果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也不可能走到今日了。   她语气平淡, 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言下之意便是无论钟疏是什么想法,只要盛仪郡主想要留下他,明湘就能替她办到。   窗外, 桓悦不知从哪里找了块锦垫过来席地而坐, 正坐在窗下无声鼓掌, 在心里附和明湘的态度。   虽然在桓悦心里,明湘的分量一骑绝尘,盛仪郡主多数时候是做为添头存在的。然而和不大相干的旁人比起来,自小相识的表姐又变成了更要紧的那个。   盛仪郡主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生了一张美艳张扬的面容,哭起来却不是牡丹垂泪那般。反而像个伤心的小孩子,一边剧烈地哽咽着,一边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   “算了。”盛仪郡主哽咽着,“阿湘,算了,是我对不起他。”   窗下的桓悦倏然抬手捂住了耳朵。   盛仪郡主的哭声越来越大,压抑着的伤心难过终于毫无保留的尽数流泻出来:“我已经耽误了他四年时间,难道还要误他一生吗?”   “阿湘。”盛仪郡主连眼泪都不擦了,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他。”   明湘一时缄默。   盛仪郡主骄奢风流,旧情人无数,偏偏她生性多情,大多你情我愿相好一段时间,盛仪郡主就会毫不留恋地提出分开,继续奔赴下一位。由于她厌倦的速度太快,交往过的名门公子太多,盛仪郡主一度成为京中未出阁少女们眼中钉般的存在。   这两年三心二意的盛仪郡主甚至已经很少朝名门公子抛出橄榄枝,转而自己在清溪小筑中收集容貌俊秀温顺听话的少年。而她从前的旧情人大多也各自成家,察觉到盛仪郡主的态度之后,各自都心照不宣的保持着距离,只偶尔有些利益来往。   唯独钟疏是个例外。   盛仪郡主遇见钟疏,是在襄州。   那一年,先帝已经病倒了。皇太孙和废魏王的争斗趋于白热化,争端已经掀到了台面上。   怀阳大长公主是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她眼看着京中局势越发紧张,东宫与魏王二党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身为东宫一党的重要人物,湘平郡主当然也注定了无法抽身。   湘平郡主是盛仪郡主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怀阳大长公主生怕女儿被牵连进这场储位之争,将来如果废魏王登基,女儿讨不到好处。因此她想了个办法,在盛仪郡主面前做出一幅为了先帝病情忧心如焚的模样,然后对盛仪郡主说,她身为公主理应侍奉病榻,所以要盛仪郡主替她离开京城,去襄州寻找名医。   当时太孙桓悦和废魏王父子争相表达孝心,都曾经派手下出去寻医。怀阳大长公主的借口并不突兀,盛仪郡主根本没有生出疑心,当即听从大长公主的话,离京往襄州去了。   怀阳大长公主的母亲周昭仪祖籍襄州,周家在襄州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族。盛仪郡主去襄州之前,公主特意传信给母家提点过。因此盛仪郡主一到襄州,就被周家簇拥着迎进了周家大宅。誓要让盛仪郡主宾至如归,多在这里消磨些时日。   盛仪郡主有一项好处,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尽力去做,尤其是她答应的人是她的母亲,求医是为了她的外祖父。于是到了襄州之后,盛仪郡主婉拒了周家的热情款待,直奔城外会仙山求医。   公主让盛仪郡主来求医,不是随口一说,襄州这里是真有一位很有名气的名医。只是等盛仪郡主到了襄州才发现,她母亲的消息有些许滞后,这位隐居在会仙山上的名医,已经在五年前过世了。   盛仪郡主目瞪口呆。   从京城到襄州舟车劳顿一个月,到了襄州才知道名医已经死了五年。就这样打道回府实在不甘,盛仪郡主本着‘来都来了’的朴素想法,还是前去会仙山想再努力一下——名医不在了,徒弟应该还在吧。   名医的徒弟果然还在,只是令盛仪郡主失望的是,名医统共三个徒弟,大弟子已经四十,可惜医术天赋平平,在襄州或许称得上有些名气,但拿去和太医院的御医相比还是差了不少;二弟子三十出头,是个形容婉约的妇人,她的医术不错,却严重偏科——她主修妇人、小方脉两科,说的直白点,就是擅长妇人与小儿的诊治。   第三个小徒弟,就是钟疏。   钟疏出身襄州望族,是家主的嫡出幼子。生下来极其孱弱,母亲以为他养不活,哭的差点死过去。父亲请来老名医替他看诊,最终险而又险地把钟疏这条命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许是因为命是老名医救回来的,钟疏自打记事起就对医术异常感兴趣。往往大夫给祖母和母亲诊脉,他都在旁边看着,眼睛一错不错。父亲有时请了老名医来给他复诊,钟疏总是跟着老名医问东问西。久而久之老名医随口问他几个问题,发现这小小的孩子居然不声不响记住了许多和医术有关的东西。   老名医觉得他有天分,跟他父亲提了一句,他父亲心中惊奇,把小儿子抓过来问了问,发现钟疏居然是真的喜欢医术。转念一想小儿子身体本来就弱,钟家家大业大,既不指望他一个小儿子继承祖业,又不需要他顶门立户,倒不如一切由他开心就好,指不定学点医术,身体就能更好些。索性和妻子商量之后,备下大礼送到老名医那里,把钟疏送给了老名医当小徒弟。   钟疏学了几年,不但先天落下的体弱养的好了,还能给家里人诊脉,一开始祖母和母亲让他诊脉只是出于宠爱,纵着孩子玩儿。直到老名医跟她们说,钟疏可以独立给病人把脉开方,大多数常见的小病小痛都能治,钟家才惊觉钟疏在医道上居然真有天分。   钟疏十二岁那年,老名医八十九岁,于睡梦中含笑而逝,无病无痛。   师父去世后,钟疏没有搬下会仙山,而是跟着师兄师姐继续在山中钻研医术,给前来求医的病患诊治。一晃五年过去,钟疏从小童长成了俊秀的少年,也遇上了前来会仙山的盛仪郡主。   或许对于四年前的盛仪郡主来说,钟疏只是她格外心动的一个少年人,最多心动的程度较其他人多了点,但对于钟疏来说,他是真真切切地倾心于盛仪郡主,为此甚至离开了襄州,前往太医院供职。   对于其他医者来说,能入太医院供职是梦寐以求的至高梦想。然而钟疏不一样,如果没有遇见盛仪郡主,他大概此生都不会愿意离开襄州,离开他从小长大的会仙山。   盛仪郡主哭的面色发红,明湘一边给她倒茶,一边探手去把窗子打开,想要让风吹进来透一透气。   “……”   明湘唇角颤抖,伏在窗框上,和桓悦面面相觑。   桓悦乖巧无辜地抬起头,双手合十无声请求明湘恕罪。   “咣当!”   明湘把窗子重重合上,不理鬼鬼祟祟盘踞在窗外的桓悦。   然而她不理桓悦,桓悦却抑制不住地想参与其中,他礼貌友善地抬手敲敲窗户,隔着窗子疑惑发问:“钟疏为了你背井离乡,在京城守了四年,确实有几分真心,朕看你对他也并非没有情意,为什么不试着给他一个机会?”   “!”   盛仪郡主不意桓悦神出鬼没,被窗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抖,哭声戛然而止。   明湘再度打开窗户,对友善的桓悦报以不善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早一点更新,没有二更啦! 第117章   明湘的一天   “郡主。”梅酝从外面进来, “奴婢去和夏院正说过了。”   明湘一手揉着眉心,靠在榻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桓悦正从后殿走出来,闻言奇怪道:“说什么?”   梅酝看了看明湘, 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 才说:“回皇上,郡主让奴婢示意夏院正,把钟太医的辞呈多压几天再批复。”   “多压几天?”桓悦听得有趣,“十天半个月?”   “三天。”梅酝比了个三。   桓悦:“才三天?”   明湘道:“妙仪如果愿意改变主意把他留下, 三天就够她想通了,三天不够的话,再久也没用,万一钟疏以为是妙仪不让他走,岂非白白给他希望?”   桓悦站在博古架前,一边赏玩新到手的小玩意儿——那是一只半臂高的宝石盆景, 盆景上还栖息着一只花里胡哨的假鹦鹉, 只要以指节规律敲击盆景, 盆景上的假鹦鹉就会鸣叫起来,叫声足能持续半盏茶——就是声音难听了点, 只会单调的嘎嘎嘎,不像只鹦鹉,倒像只公鸭子。   呕哑嘲哳的嘎嘎声中, 桓悦感慨万千地摇头:“表姐真是……看得清楚明白啊!”   在明湘“快端走快端走”的催促声里, 喻和公公忙不迭地从博古架上把嘎嘎不休的鹦鹉带着盆景一同端走了。   桓悦摇着头转过身来,回想起从盛仪郡主那里听到的答案,一时间无语凝噎。   ——“我爱他。”盛仪郡主抽泣道, “但我也爱别人。”   “什么?”桓悦下意识脱口而出。   明湘递过去的手帕已经被盛仪郡主的眼泪完全浸透了, 她从明湘手中接过一块新的手帕按在脸上, 挡住即将脱眶而出的泪水:“钟疏有他自己的傲气,他希望能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我三心二意。”   她对其他年轻貌美少年郎的喜爱就像是风中的柳絮,枝头的花苞,一阵风、一场雨后就迅速的消散,甚至不需要风和雨,只要过了那短暂的花期,一样会消泯于无形。   钟疏对她来说始终是不同的,盛仪郡主多情又薄情,旧情人总是迅速地被她抛在脑后,却唯独整整四年都没有放下钟疏。   但这对于钟疏来说不够。   盛仪郡主最爱钟疏,却不是只爱钟疏。而她本性中风流自在,丝毫不能被拘束的那一部分,又使得她万万无法强行压抑多情的本性,弃众而择一——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那样压抑自己的本性,盛仪郡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即使我能留住他,又有什么用呢?”盛仪郡主说,“我做不到今后几十年只爱他一个,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吗?”   美艳的、高傲的郡主终于垂下了头:“我天生滥情,做不到为了他而压抑自己的本性,又怎么能强求他违背自己的心意留在我身边。”   桓悦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而明湘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显然她早已经了解了盛仪郡主的心意,只是伸出手揽住盛仪郡主的肩膀轻轻拍抚着。   ——“在我看来,这世上最大的阻碍不是权势地位,反而是人坚定的心意。”   明湘从福宁殿的软榻上坐直身体,看向立在博古架兀自慨叹的桓悦:“你觉得呢?”   盛仪郡主面临的这个死局和权势家族都没有关系,或者说,当皇帝和另一位实权郡主愿意无条件站在她这边时,能阻碍她和钟疏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心意。   盛仪郡主无法为了钟疏违背自己的本性,而钟疏同样不会愿意容许盛仪郡主身边还有其他人的存在。钟疏可以为此等待四年,但当他看清楚自己的等待注定是绝望之后,就毅然选择了抽身离京。   “他真要回襄州成婚?”桓悦扬起眉梢。   “成婚未必是真的,也许只是请辞的一个借口。”明湘道。   官员辞官总不能直接上表说自己不想干了,一般都会找个无伤大雅的理由。比如说母亲年纪大了少人照顾,自己要回去承欢膝下;或者自己头脑愚钝行事笨拙,理应早点让贤。成婚也是常见理由之一,只不过以官员辞官的年纪,其他官员大多是以儿孙成婚为由请辞。   明湘看得出桓悦的意思,他在怀疑钟疏请辞不是真心,实际上是想以此逼迫盛仪郡主做出决定。   明湘对钟疏的了解全数来自于盛仪郡主,她实际上和钟疏不熟,不知道钟疏到底是真心请辞还是借此试探。   但请辞是真心与否实际上并不重要了。   明湘生出些微的叹息,回过神来,有微苦的药气飘散在殿中。   这味道明湘近来可太熟悉了,她抬头,果然看见喻九不知何时进殿,正小心翼翼捧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来。   见明湘抬头,桓悦扬起秀丽的眼梢,朝她笑了笑,眼风向着药碗一瞥:“皇姐?”   反正喝药的不是自己,明湘毫无表示地移开了眼。   这其实就是默许的意思。   福宁殿的宫人和梅酝等明湘的贴身侍女,近来已经养成了看见喻九捧药,一定立刻退出去的习惯。连着喻九放下药碗,也立刻跟着往外退去。   顷刻间,殿内宫人走得一个不剩,最后一个出门的喻九麻利地关上殿门。   廊下的宫灯已经亮了起来,窗外一轮弯月正镶嵌在漆黑的天穹正中央。今夜并不燥热,从窗缝里吹入一抹清凉的夜风。   桓悦慢条斯理端起那只不大的青白二色药碗,将其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时拧起了眉,迅速含了一颗清甜的莲子糖,驱散舌尖如影随形的苦涩气息。   “很苦吗?”明湘问。   桓悦点头又摇头:“还好。”   “你也可以不喝。”明湘意味深长道,“早点睡不好吗?”   桓悦笑起来,未化的莲子糖将一边面颊撑的鼓起来,他脚步轻捷地走到明湘面前,低下头吻她。   唇齿间泛起莲子糖的清甜。   明湘没有避开,任由桓悦加深了这个吻。   .   次日明湘醒来时,桓悦上朝未归。她起来梳妆更衣,令人备车,出宫去了。   南北开战之后,鸾仪卫作为抓捕暗探、打探情报的主要机构,地位日趋重要,和其他部院的来往不可避免增多。身为直接掌控鸾仪卫的人,明湘的日程却并未改变多少,无非是从在宫中或府中处理政务,变成了在离宫的路上处理政务。   前一天晚上,她需要事先安排好次日的日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完成每日必须办完的事务。   辰时一刻,起身梳洗更衣,用早膳,同时听梅酝汇报最新消息;   辰时五刻,乘马车出宫,路上听梅酝念各州的采风录;   巳时,到达北司,听取风曲雪醅汇报,同时视察北司;   午时初,离开北司,乘马车前去户部堵截铁公鸡王知,抓住他据理力争北司拨款延误,要求他尽快拨款;   午时末,离开户部,回郡主府用午膳,小憩片刻,处理事务;   未时初,去郑王府感谢郑王世子夫妇昨日在镇国公府的帮忙,路上处理各种琐事;   申时一刻,回到宫里,更衣洗漱,休息片刻;   申时五刻,用晚膳;   申时七刻,听取政务,和衡思讨论应对措施,旁听军情讨论;   戌时初,沐浴,之后坐下读书,期间穿插着和衡思讨论大小事务,偶尔聊天;   亥时初,躺上床,但无法睡觉;   子时初,沐浴;   子时三刻,睡下。   ——以上,是明湘今日的日程。   明湘有条不紊地按照日程安排,甚至还提前了片刻就出宫去了。按照她的速度,中午大概能比日程安排早上几刻钟回郡主府,午休可以多睡几刻钟。   一切都显得如此完美,永乐郡主平平无奇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明湘的马车离开宫门之后,喻九公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福宁殿的大门。   LJ   “郡主起身了吗?”喻九问守殿的宫人。   等从宫人口中得知永乐郡主已经出宫去了,喻九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糟了。”他喃喃道。 第118章   崔瑛   喻九匆匆赶来福宁殿, 是受了他干爹的命令,来找永乐郡主救火。   扑了个空,喻九垂头丧气赶回御门, 跑到御门前发现朝会刚散, 他干爹喻和留了个小内侍等着他,令他去文德殿。   喻九腿都快跑断了,气喘吁吁跑到文德殿门口,他干爹手下的一个徒弟常随在殿门不远处, 一见喻九迎上来:“郡主呢?”   喻九说:“去晚了,郡主刚出宫去了。”   常随的脸顿时一苦,口中道:“罢了罢了,先进来。”   两人从殿后绕了个圈,蹑手蹑脚沿着墙根进去,在御座后的阴影里垂手侍立。   文德殿中的气氛显然已经压抑到了一定程度, 御座之下两旁分立数名重臣, 御座之上皇帝面色森冷, 秀美面容冷凝如冰。   少年皇帝平时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君主,连疾言厉色都很少, 但正是因此,降下的雷霆之怒才更令人心惊胆战。殿中列位重臣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员,感受到皇帝有如实质的怒气, 一个个垂首低头半个字不敢说, 殿内一片死寂。   终于,左都御史邓诲一步出列,请罪道:“臣身为都察院长官, 未能约束诸御史, 是臣之过, 请皇上治罪。”   皇帝从高高的御座上垂眸,丹凤眼的形状优美却凌厉,声音淡淡:“邓卿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邓诲一时缄默。   桓悦再度看向文官之首的叶问石:“首辅呢?”   叶问石拜下:“老臣愚钝。”   桓悦目光微冷。   他自然看得出,邓诲并非全然无措,叶问石亦非年老愚钝。他们心中已有了想法,但顾虑太多,反而不愿轻易出口。   户部尚书王知左右看看,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一步出列:“皇上,臣愚见,而今之际,理应尽快查证崔瑛所言真假。”   王老尚书动作太快,一边的内阁次辅兼礼部尚书杨凝甚至都没来得及使眼色阻拦,王知已经迅速出列说完了话。   杨凝:“……”   一旁的刑部尚书章其言:“……”   查证?交给谁来查证?   桓悦道:“大司徒所言有理。”   大司徒是户部尚书的别称、敬称,皇帝平时称呼六部尚书多以卿称之,如今突然变换了称呼,王老尚书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对他的回答满意与否,就听皇帝说出了下一句话。   桓悦说:“大司寇何在?”   刑部尚书章其言在心里痛苦地哀叹一声,出列道:“臣在。”   桓悦:“崔瑛所言,交由刑部查证,必要时可请鸾仪卫协助。”   章其言自暴自弃地应了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皇上,以臣之见,崔瑛所言查证清楚之前,理应先请崔瑛暂住刑部协同查案。”   左都御史邓诲顿时拍案而起,恼怒道:“大司寇此言差矣,崔瑛之言尚待查证,御史声名何其重要,怎能先一步将其扣押刑部,岂非真话也变成假话,无罪也变成有罪了吗?”   暂住刑部协同查案,说的好听,实际上刑部能有什么住的地方?实际上那就是临时扣押有点身份的嫌疑犯的好听说辞。   邓诲虽然对崔瑛的莽撞不满,可崔瑛到底是都察院御史,身为都察院之长,邓诲必须挺身而出保护他。   章其言冷哼一声:“总宪大人想差了吧,暂住刑部协同查案,正是为了崔瑛身家性命着想,他今日在朝会上嚷一嗓子轻轻松松,总宪大人可知他得罪了多少勋贵?又牵连出多少事端?”   眼看都察院和刑部主官吵成一团,桓悦的面色越发风雨欲来,简直像是立刻就要降下雷霆之怒。   两位重臣终于从殿内愈发死寂的气氛中察觉出了不对,双双退开一步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文德殿前值守的内侍疾步而入,带来了一个绝好的消息。   ——永乐郡主回宫了,正往文德殿这里来!   救火的人来了!   .   明湘是在去北司的路上才知道朝会发生变故的。   鸾仪卫的两位统领风曲、雪醅由于其职责特殊,平日里不参加朝会,但每逢朝会皇帝御门听政时,总有几名鸾仪卫指挥使随禁军一同戍卫。这是在鸾仪卫成立之初时,朝臣们极其抗拒鸾仪卫,认为其监视百官,有祸国之嫌。于是在明湘的授意下,鸾仪卫做出了让步:两位统领不参与常朝,但鸾仪卫要派人参与朝会戍卫。   如此一来,鸾仪卫依旧能直接得到朝会上的所有政务消息,朝臣们不需要与鸾仪卫统领同朝议政,双方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负责朝会戍卫的六名鸾仪卫是从北司精挑细选出来的,挂着指挥使的职,实际上专职负责朝会,并不需要执行其他任务,官职全称就叫做戍卫指挥使。他们第一时间就分出人往北司急报,免得鸾仪卫统领不参与朝会,对朝中变故两眼一抹黑。   明湘出宫时比出去报信的指挥使早了一点,和他们恰好错开。   北司接到急报后,风曲和雪醅立刻就意识到皇帝会召他们入宫。于是二人分工照旧,雪醅留守北司,风曲则带人先一步往皇宫去。   风曲知道明湘出宫往北司来走的是哪条路,带人迎过去,果然在半途上就迎上了明湘的马车,和她匆匆一汇报,明湘今日的日程算是中道崩殂,不得不一同折回宫里。   在回宫的路上,明湘已经差不多把事情弄清楚了。   回北司报信的那位戍卫指挥使跟随风曲坐进永乐郡主宽敞的马车里,把朝会上发生的变故讲了出来。   大晋三日一朝,皇帝于御门前听政。这三日的一朝叫做‘常朝’,许多重要事务皇帝和重臣是不会在常朝上商议的。往往会放在范围更小、参与者更少且地位更高的地方探讨——例如内阁的阁议。   因此朝会的时间一般不会持续太久,有时重要事务越多,朝会反而越短——皇帝和三司六部的重臣急着下朝回文德殿商讨要务。   今日朝会走到尾声的时候,皇帝循常例问了句诸卿可还有事,往日里问出这句话就是要散朝的意思了,然而今日有个愣头青御史一步跨到殿中央,朗声说臣有事要奏。   这位愣头青御史名叫崔瑛。   崔瑛一步跨到殿中,紧接着张口就给满朝朝臣并御座上的皇帝来了个巨大的惊吓:他要弹劾永靖侯勾连关外倒卖粮草并杀人灭口,以及定国公包庇妻弟,为其抹平破绽。   崔瑛说,永靖侯奉命戍守朔州重镇大郧时,曾经借主将身份私开大郧城中粮仓,将存粮倒卖给关外乌戎,与乌戎往来甚密。永靖侯在任时与乌戎屡起冲突,每每有所斩首缴获,正是他和乌戎事先勾结,彼此做戏的结果。而永靖侯用来请功的那些乌戎首级,乃是他杀良冒功,用大晋百姓的头颅来冒充乌戎骑兵。   不仅如此,永靖侯倒卖存粮、杀良冒功的风声走漏,他为了灭口,竟将手下参与此事的副将全家老少尽数秘密杀害。而定国公察觉此事后,为了保住妻弟,替他收拾首尾,抹平破绽,犯了包庇大罪。   崔瑛语气悲愤、洋洋洒洒说完这一席话,朝臣们全都愣住了。   明湘也愣住了。   无他,这次南北开战,定国公正是大晋任命的主帅。   或许是她的心在多年鬼蜮算计里早已经冷硬如铁,听完崔瑛弹劾的这番话,明湘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会不会是南齐的阴谋。   倒卖粮草、往来乌戎、杀良冒功、杀人灭口——其中还有朝廷官员,数项罪名叠加起来,永靖侯全家老小都得提着头在西市相见。而他的姐夫定国公,既受永靖侯牵连,自己又犯了包庇罪,最轻也逃不掉一个削爵去职的后果,不要说继续当大晋主帅,能保住个定国伯的帽子蹲在家里就算是邀天之幸了。   先不提这些罪名是真是假,既然扣上了大罪的罪名,就不能不清不白含糊过去,必须得查清楚。可现在定国公还在镇远关担任大晋主帅,难道要把他临时撤下来开始查?   在南北战事正酣的这个关键节点,突然临阵换将开始清算大晋主帅的罪名,军队不立刻哗变都算是运气好了,还怎么和南齐打?   而若是不撤他的职位,崔瑛所言如果为真,定国公会不会担心被清算,直接投了南朝?   种种思索在她的心底一掠而过,明湘问:“这个崔瑛出身来历是什么,他拿出证据了吗?”   戍卫指挥使立刻回话:“崔瑛亲口所言,他说自己手中有证据,但没来得及当朝展示。”   ——‘没来得及’当朝展示。   指挥使接着说:“崔瑛,云州温县人,都察院御史,年二十七,是先帝朝取中的最后一届进士,初于翰林院任翰林,三年后转都察院任御史一职。”   亏得这位指挥使是专门负责朝会戍卫的,满朝官员的出身来历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否则这片刻的功夫还真来不及去查崔瑛的出身来历。   “等等。”明湘疑惑道,“永靖侯奉命戍守大郧时,是承运……承运哪一年来着?总之崔瑛那时肯定还不是进士,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他怎么知道,又哪里来的证据?”   “况且。”她蹙起了眉,“云州人?”   风曲微一颔首,淡声道:“郡主明察。”   他说:“这个崔瑛,是云州学派的人。” 第119章   起意离京   “皇姐。”   桓悦匆匆迎出来, 肃冷的面色终于泛起些许和软:“你听到消息了?”   明湘嗯了一声,和他往宫院中走,问:“现在如何了?”   桓悦目光往正殿及西侧殿一扫, 冷哼道:“邓诲和叶问石还在装傻子, 另外几个倒是肯开金口,也只不咸不淡说两句。”   “永靖侯怎么说?皇上总得允许他自辩。”   桓悦神色一动:“崔瑛说完,勋贵们当场就鼓噪起来,朕匆匆散了朝会, 现下勋贵都在偏殿待着。”   “我去吧。”明湘不等桓悦说完,就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桓悦点头:“好,那就托付给皇姐了。”   他目光一垂,从明湘雪白的颈间掠过,或许是赶回来太过仓促,一缕乌发从鬓边垂落, 落进了领口中。   桓悦抬手, 替明湘将那缕发丝挑起来别好, 又含笑深深看她一眼,再抬眼去看明湘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鸾仪卫玄部统领风曲时, 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你随朕来。”   桓悦带着风曲回了正殿,而明湘则去了偏殿见以定国公世子、永靖侯为首的勋贵们。   这一去就是一整日,一直到天色暗淡下来, 宫门下钥的前夕, 重臣们才陆陆续续出宫,一个个神色严峻。   当桓悦回到福宁殿里的时候,明湘已经梳洗更衣, 只着白色寝衣平躺在御榻上, 两位宫女正用软缎替她绞干头发。   桓悦挥挥手, 示意宫女下去,自己拿过软缎包裹住明湘的发尾轻轻绞着。   明湘睁开了眼,似是想要坐起身,却被桓悦一手压住肩膀:“皇姐躺着吧。”   明湘继续平躺在榻上,又闭上了眼,神情安详中略带疲惫。她没有问桓悦,桓悦也没有问她。   白日里二人已经抽时间交流过数次意见,到最后文臣和勋贵索性一同坐进正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桓悦一锤定音,将崔瑛状告的永靖侯罪过交由刑部彻查,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仍然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对待永靖侯。   而出首状告永靖侯的都御史崔瑛,则被桓悦指给了风曲负责。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把崔瑛给关进北司去了。   作为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的邓诲,经过一日的争执下来,这次倒没有提出反对——鸾仪卫抓人和刑部抓人是不一样的,因为鸾仪卫本身在朝臣中的风评不好,所以被鸾仪卫抓走造成的声名损伤反而没有那么大了。   这听上去离谱又可笑,但事实上的确如此。   况且,邓诲力保崔瑛,也并非是出于私心,而是他既然做了左都御史,掌管都察院,那就必须要为都察院中的每一个御史出头负责。但邓诲出头保崔瑛是一回事,心里对崔瑛不满又是另一回事了。   ——先不提崔瑛状告的永靖侯罪名是否为真,也不提崔瑛事先根本没有和邓诲通气使得邓诲无比被动。单单只提崔瑛选在南北战事正酣的这个节点上状告永靖侯,还将大晋主帅定国公一同拖下水,这就足够邓诲对崔瑛产生疑心不满了。   邓诲再怎么铁面无私忠直敢言,但他能坐到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就说明他绝不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因着他位高权重,如今战事的情况他大都清楚,现在南北战事正到了关键胶着之处,如果在这个关键节点上主帅获罪,大晋别说是赢了这场战事,能稳住军中不内乱就算不错了。   在邓诲看来,哪怕永靖侯罪名为真,也不能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清算他,至少要等到南北战事结束再说。否则大晋临阵换将军心涣散,恐怕要重演一遍二十四年前镇远关的血色梦魇了。   定国公前方作战,朝廷在后方清算,对军心的影响多大,崔瑛会不知道吗?   距离永靖侯驻守大郧已经过了很多年,现在永靖侯全家老小都在京中,新任驻守大郧的主将和永靖侯府乃至定国公府扯不上半点关系。皇城下皇亲贵戚俯拾皆是,永靖侯再想干什么类似于杀良冒功的血腥大案几乎毫无可能。   换句话说,即使永靖侯所犯之罪为真,但这大罪已经过了多年,性质虽然恶劣,但是在当下不具备持续犯罪的能力,那么为了南北战争的局势着想,也该延后算账。   除非崔瑛是永靖侯杀良冒功的直接受害者,否则他没有理由一刻都等不得,非要在这个节点上公然状告永靖侯,还将定国公拉下水。   可崔瑛祖籍云州,和朔州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扯不上关系。   因此,崔瑛贸贸然出首状告永靖侯,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先把他扣在北司里,既是出于对他的警惕,同时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定国公是勋贵中的中流砥柱,而大晋如今文臣地位高于勋贵,这一场南北战事是勋贵们寄予厚望心心念念要打好的翻身仗,事关勋贵们日后在朝中的地位尊荣,他们不会也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在自己身前。   那么对于勋贵来说,出首状告永靖侯乃至定国公的崔瑛,简直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放任崔瑛在外面自由来去,他很可能活不过这个九月。   北司虽然凶名在外,但朝臣们都认可,这是整个大晋上下除了皇宫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待在这里,崔瑛神不知鬼不觉遇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当然,这样一来,崔瑛面对的最大威胁就变成了鸾仪卫——鸾仪卫协办这起案子,以他们胆大包天的程度,会真的对着崔瑛这么一个处处可疑的人视而不见吗?   良久,明湘轻声道:“蠢东西。”   她这句话不知是在骂崔瑛,还是在骂今日文德殿中的朝中重臣。   桓悦将半干的软缎抽开放在一边,摸了摸明湘已经只剩下微微潮湿的头发,侧身在榻边躺下。   他抱住明湘,轻轻叹了口气。   这件事难办就难办在崔瑛是在朝会上嚷出来的,尽管桓悦已经下令封口,但这么多朝臣人多口杂,不可能完全不泄露出去。如果此事背后还有人推波助澜,那么即使封口朝臣也没用了,因为幕后之人一定会想办法将此事传开。   只要传开,这件事就必须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永靖侯这件事,我打算交给刑部和鸾仪卫协同来办。”桓悦低声道,“不管真相如何,总得尽快给出个交代。”   他说‘不管真相如何’,其实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为南北战事计,即使永靖侯有罪,定国公有罪,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办他们。所以查出来不管是真是假,它都必须是假的。日后桓悦再清算永靖侯,也必须得另外找借口。   明湘却道:“我觉得这是假的。”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怎么说?”桓悦问。   明湘说:“你觉得崔瑛是不是受人指使?”   桓悦想都不想:“当然。”   崔瑛告状的时间和对象都太可疑了,桓悦敢说,就算是力保他的邓诲,都对崔瑛心存疑虑。   “那你觉得谁在背后指使?”   这一次,桓悦给出的回答依旧很快,只是多了点不确定。   他说:“嫌疑最大的是南齐,其次么,有很小的可能是勋贵。至于云州学派,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   明湘嗯了一声:“如果是勋贵的话,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通过给定国公身上泼脏水,从而让他失去担任主帅的资格,好自己接管军队,那么他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令崔瑛出首状告,而是会选在开战前夕。”   桓悦点头表示同意。   明湘接着道:“所以是勋贵指使的可能性很小,南齐的可能性最大,那么问题来了,南齐从哪里来的消息?”   桓悦若有所思。   明湘说:“南齐采莲司的能耐,我比你更清楚,他们的手伸到最北边的可能性不大,崔瑛拿出来的证据,是一封永靖侯副将留下的绝笔信,但这封信除了很旧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真是永靖侯副将亲手写的。”   按崔瑛的说法,永靖侯驻守大郧时的副将是因为知道了他杀良冒功而被灭口的。但在兵部的记录里,这位副将是因为回京述职时遇上泥石流,举家不幸埋在了泥石流下。   “你看,唯一的物证不能直接证明永靖侯杀人灭口,其他线索需要时间去深挖。”明湘睁开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桓悦的脸,“这给了我们机会,因为现在我们不能立刻证明永靖侯是清白的,但对方也无法立刻证明永靖侯确实犯了罪。”   “以我对采莲司的了解,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他们反而会把这件事包装上一层虚假的外衣,引得我们大张旗鼓去查,一心要还定国公清白,查出真相后无法收场;而只有这件事是假的,或者他们只是猜测,没有实际证据,才会直接利用崔瑛抛出消息,甚至不惜废掉这颗棋子。”   她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今日在文德殿,你指派刑部侍郎李景去朔州查这起旧案,我当时就生出了一个想法,不过还是想先回来和你商量一下。”   桓悦道:“你说。”   明湘望着他,平静道:“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我觉得我有必要去镇远关一趟。” 第120章   算计   桓悦蓦然变色:“不行!”   少年皇帝秀美锋锐的眉蹙了起来, 眉心拧紧:“镇远关乃交战之地,其间凶险难以计数,就算要去, 也该在朝中择选有赴边经验的臣子, 何需一位天家郡主亲自前去?”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遣人去镇远关与否,今日内阁阁臣争执半晌,均难以决断——派人去镇远关见定国公, 虽然用意是安抚为主,但万一定国公瓜田李下草木皆兵,思及前朝种种削除兵权鸩杀大将的黑暗往事,以为皇帝有意夺他兵权,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挟手中二十万军士投了南齐、或是掉头北上如何是好?   那不派人去呢?仅仅传书令定国公写奏折自辩?朝中诸公居于庙堂之高, 或能心照不宣顾全大局, 将此事压下, 但若崔瑛背后果真隐藏着幕后黑手,必然会在民间推动流言四起, 届时朔州百姓、白衣士子若被鼓动而起,朝廷势必会面临更加被动的局面。   这根本就是个难解的死局,朝廷能做的事有很多, 但倘若不再三思量, 待对方进一步出招,很有可能反而不如按兵不动的效果好。   桓悦是个冲龄为储,少年登基的年轻帝王, 他的行事风格纵然包裹在一层温和宽厚的外皮下, 本质上仍然具有年轻帝王的特点——激进而且锋锐。   他虽没有最终开口做出决定, 明湘知道,他是倾向于主动出击的。因此桓悦会派遣刑部侍郎前往朔州查访,他私心里也想要派人去镇远关——但这不意味着他会愿意让明湘去冒这个风险。   从来没有出过京城,身体又不好的郡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最好的人选,这叫桓悦怎么能放心。   桓悦警惕地注视着明湘,准备迎接来自她的争辩与反驳。然而令他惊奇的是,明湘居然没有坚持,应了一声:“嗯。”   桓悦:“嗯?”   他不知道明湘的回应究竟该作何解读,但明湘显然不想就此和他争辩更多,抬手抚了抚桓悦的面颊:“我困了。”   桓悦已经到了舌尖的疑惑硬生生戛然而止,只得带着满腹疑惑抽身而起。待他去外间喝了半盏莲子羹,洗漱后再回内殿,明湘已经卧在御榻中睡着了。   她蜷缩在御榻上,裹着一条薄的毛毯,显得格外弱不胜衣。   桓悦立在榻边看了片刻,神情柔软下来。他轻轻把明湘抱起来,放到床上,为她盖上锦被。然后自己在床外侧躺下,分走了明湘一半被子,不多时昏昏沉沉睡着了。   .   第二日本无朝会,桓悦仍然立刻召来内阁阁臣及另几位重臣集会于文德殿中议事,明湘在帘后旁听。   昨日崔瑛在朝会之上公然出首状告永靖侯,人多口杂根本遏制不住,背后或许有人推波助澜,仅仅一日功夫,京中已经有了相关的流言。只是时日太短不成气候,只有街头巷尾偶尔传上两句。若非京城中亦有许多采风使混迹民间,恐怕根本听不到任何消息。   到正午时分,桓悦暂停议事,赐膳诸臣。席间不知是谁,突然感叹了一句:“若是武安王尚在,哪会有今日之忧?”   帘后,明湘突然僵住了。   今日侍奉在她身侧的只是普通贴身侍女,并非梅酝。一见明湘愣住,以为郡主听见过世父王的名字心下伤感,正要劝慰,明湘已经回过神来,笑言道:“无妨。”   武安王威名赫赫,是不世出的用兵奇才。先帝和朝野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认为太子治国有德,安王用兵如神。兄弟二人齐心,南北统一指日可待。然而随着武安王遇刺身亡,太子病重薨逝,大晋为南北一统所做的准备付诸流水,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及至桓悦少年登基,三年不改先帝之道,沿用温和宽厚的治国之策,再加上先帝朝的积淀,才拥有今日能和南朝开战的底气。   武安王当日遇刺,死于归京途中。遇刺身亡的不止是一个武安王,还有先帝与大晋朝廷上下念兹在兹至死难忘的南北一统。   大晋上下将南伐寄托在武安王身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安王早已经不止是武安王,还是他们无比期盼的、南北一统的梦。   时至今日,整整过了十八年,朝臣依然对武安王之死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如果我真的是湘平郡主该多好。”明湘想,“哪怕不是湘平郡主,即使只是大晋七州中一个普通的民女也好,至少我能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站在大晋的土地上,不会在听到武安王的名号时无颜相对。”   殿角香炉中焚着清心的香料,袅袅白烟升腾而起,清平淡雅的香气飘散开来,终于让明湘翻腾复杂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的目光越过面前雪白垂帘上精致的花纹,遥遥看向御座上宽袍广袖身姿秀颀的桓悦。   隔着繁复的垂帘,桓悦似是察觉到了明湘的目光。他微微侧首朝垂帘望来,唇角一弯。   明湘抬袖,按住心口。   沉郁的、钝重的、隐隐堆积在心头的不祥预感,仿佛都随着桓悦这个不明所以的、安抚的笑意平缓了下来。   “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亲身去一趟镇远关。”明湘想。   .   北司   “崔御史。”   房门被推开了,一名胥吏推门而入,放下一只食盒:“这是餐食。”   食盒放下,胥吏却没立刻走,而是从怀里摸出个本子,另一手拿出一小盒印泥:“有劳。”   崔瑛面无表情地伸手蘸了蘸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个红指印。胥吏收起印泥和本子,退了出去。   门又关上了。   崔瑛没急着去拿食盒,而是转身在房中一只盛水的木盆中洗了洗手,擦掉手上的红印,才慢慢打开食盒。   一小碗米饭,两荤两素。当然比不得家中厨子做的精致,但用以果腹已经足够,并不难吃。   崔瑛拿起筷子。   他眼下住的这间房不大,也不算很小。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案上还放着个平平无奇的白瓷花瓶。茶壶茶杯、水盆巾帕都有,材质很一般,但很干净。   这不是囚犯的待遇。   这当然不是囚犯的待遇。鸾仪卫再怎么家大业大作风豪奢,也不可能给犯人的待遇都如此精细。事实上,崔瑛是被以‘保护’之名,送到北司来协同查案的。   既然在名义上他不是犯人,而是客人,鸾仪卫就不可能在明面上苛待他,落下话柄。   但这也不是待客的地方。   崔瑛猜想,这里或许是鸾仪卫辟出来临时休憩的地方。这处小院里有许多个这样的房间,只是只有他所在的这一间住着人。如果崔瑛愿意,他可以每天换一间屋子睡。   左右隔壁两个院落中,午间和晚间会传来声响,应该是暂住在北司的鸾仪卫回来休息。   崔瑛很想看一看外面的景象,但他不能踏出院门,院外有人把守。理由当然也是现成的:北司是机要重地,即使崔御史你是来此的客人也不能乱走——不瞒您说,刑部侍郎之前来这里调案卷,也是除了待客的小厅哪里都不能去的。   一句话就把崔瑛堵了回来。   北司上下管理严格,严格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对待崔瑛这个嫌疑深重的御史自然也是如此。且鸾仪卫没少被言官弹劾,因此对崔瑛还多出一份不喜来,虽然上下明白分寸,没人去找他的麻烦,但崔瑛住在人家的地盘上,鸾仪卫想待他苛刻一点也很容易。   崔瑛用完饭,来到院门口敲了敲门板。不多时胥吏应声而入,收起食盒,又摸出本子,崔瑛印完指印证明自己和胥吏交接了食盒,才肯拎起食盒离开。   用过午饭之后,崔瑛躺下小睡,刚昏昏沉沉睡过去,突然院门敲响,守门的人在外面喊道:“崔御史,指挥使有请!”   崔瑛甚至都没来得及洗把脸,就被前来‘请’他的两名鸾仪卫拉住,二话不说往他头顶蒙了个黑布袋子,似是怕崔瑛怪罪,鸾仪卫彬彬有礼道歉:“对不住,崔御史,北司中有许多机密,还有些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实在不方便在外人面前露面。”   他们一边说,一边把崔瑛弄走了。   等黑布袋子从头顶取下来,再度得见天日的时候,崔瑛听见有人正在对面做自我介绍:“崔御史,本官乃日字卫指挥使,奉命协查你状告永靖侯一案。”   指挥使脸上带笑坐在崔瑛对面,一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崔瑛。   “崔御史,我们查到你于五年前有回家丁忧的记录,是说令堂过世了?”   “是。”崔瑛说。   “那令尊呢?”   这次崔瑛顿了一下:“我父亲在我十七岁时已经因病过世。”   “哦。”指挥使瞟了一眼旁边飞快记录的鸾仪卫,心想崔瑛应该不会在这种能轻易查到的事情上面说谎,只要等云州的记录传过来就知道了,“这样说来,令尊令堂都已经过世,着实令人扼腕。”   他笑着把手里的一本簿子往桌面上一拍,笑容和煦:“我听翰林院的学士和都察院的御史说,令堂虽然已经过世,好在崔御史在云州老家还有娇妻佳儿,等崔御史将他们接来京中,有娇妻相伴、幼子承欢,也就不算孤单了。”   指挥使往前倾身,略带不解:“可是我查阅了崔御史的户帖,发现崔御史的户帖上并无婚娶记录——请问崔御史,你那娇妻佳儿,为何没有出现在户帖之上呢?” 第121章   这如何能不恨?   “崔御史, 我劝你最好不要装傻。”   北司专为官吏所设的讯问厅条件远比寻常犯人要好,不过或许是为了增强压迫感,这间屋子还是比其他地方要暗上许多。   崔瑛对面, 日字卫指挥使背光坐在那里。   崔瑛只有七品, 鸾仪卫抓过的显贵不在少数,不是每个有品有级的官员都能让日字卫指挥使亲自来审讯的,哪怕他是言官也没贵重到这个份上。   之所以指挥使会亲自陪着他在这里白费功夫,是因为流言的发酵。   即使在意识到外界传言的第一时间, 采风使上报朝廷,而后皇帝迅速下令封口,但已经来不及了。京城天子脚下,尚且可以让百姓噤若寒蝉,但是在京外,流言已经悄悄在民间传开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堵住百姓的嘴在其他事上未必没有用, 但在这个非常敏感且要命的时刻, 继续封口反而像是坐实了这种传言。   事实上,传言传开的第一时间, 崔瑛身上的疑点就尽数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崔瑛朝会状告永靖侯起,到传言蔓延开来,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急, 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推手。   白部统领雪醅立刻持采风使搜集到的证据, 上殿质疑崔瑛状告永靖侯一事背后恐有隐情,请求由鸾仪卫提审崔瑛。   桓悦当即准奏。   这时即使是热血冲动的年轻言官,与都察院总宪、左都御史邓诲都不再出声为崔瑛辩护了。   朝中没有傻子, 这个时候出头, 搞不好要被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 于是一个个息声止言。   短短三日间形势逆转,崔瑛自己先沦为了阶下囚。他正住在北司的地界上,鸾仪卫连抓捕都不需要,直接把他弄到了讯问厅开始审讯。   “我什么也不知道。”崔瑛说。   无论鸾仪卫问什么问题,崔瑛都一概敷衍过去。问他为什么装作有妻有子,他说不愿成婚又不想被人追问;问他状告永靖侯的那封信从哪里来,他说有人放在他家门口;问他从何途径知道永靖侯倒卖粮草杀人灭口的罪行,他说为官者理当忧国忧民,这是他的分内职责……   “去他的忧国忧民!”前一轮审讯结束后,负责审讯的鸾仪卫忍不住破口大骂。   指挥使不信邪,要亲自来审。他的问询技巧和气势远胜于其他鸾仪卫,崔瑛对着上一个审讯的鸾仪卫能张口敷衍,到了指挥使面前却被他的气势压住,于是干脆一问三不知,所有问题统统回以‘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指挥使道。   一边的亲信发现指挥使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兴奋地附首过来:“大人,拉去刑房动刑吧!”   “不行。”指挥使轻飘飘地否决了亲信的提议,“崔御史是言官出身,众所周知,言官都是一心为国为民,大都刚正不阿、死不折腰,区区刑罚,也想撬开崔御史的嘴?”   他一挥手:“崔御史是文雅人,咱们也用文雅的法子伺候——送去静室,那里安静,想来崔御史必然能想明白。”   一旁的鸾仪卫鼓起掌来:“大人英明!”   指挥使瞪了他们一眼,鸾仪卫们忙不迭地跑了。   .   而在皇宫里,桓悦则面临着另一个难题。   崔瑛背后究竟是不是南齐,能从他的身后牵连出多少线索。这个问题对鸾仪卫、对都察院和云州学派、对朝臣都很重要,唯独对桓悦来说不重要。   崔瑛有问题,这是百分百板上钉钉了的,这一点朝臣们都心里有数。但是只朝臣们明白这个道理还不够,还需要百姓士子都明白这个道理。   民间已经有流言开始传播,永靖侯倒卖粮草杀人灭口、定国公包庇妻弟的谣言从一个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滋生再蔓延。而三人成虎,等这个谣言再传上两天,恐怕就是定国公与永靖侯叛国通敌了。   雪醅奏请提审崔瑛的第一时间,明湘就示意雪醅将崔瑛勾结敌国的消息尽快散播出去。只要在百姓心中崔瑛是个通敌叛国的奸邪小人,那么他对永靖侯的指控自然也是别有用心。   桓悦一边拿崔瑛通敌叛国稳定人心,一边亲手写了道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往镇远关。字字感人肺腑,直言定国公乃朝廷柱石定海神针,日前朝中出了御史状告永靖侯一事,纯属南齐探子阴谋作乱,此等小人之言朝中不会信服,要定国公不必担忧。   他还想为定国公太夫人加封,以彰显对定国公的信任,被明湘拦住。   “现在民间物议如沸,永靖侯的谣言还没被压下来,尤其是朔州,那里的百姓受乌戎侵扰之苦,民风剽悍,对此事反应最大,你现在大张旗鼓加赏定国公太夫人,朔州那里说不定会生乱。”   她的十指纤白修长,指间夹着一叠墨迹崭新的采风录。   各地采风使按月递交采风录回京,这份采风录明显不是上月的存货,应该是朔州采风使四百里加急连夜送回来的。   桓悦按住眉心。   明湘看着他,淡淡道:“现在朔州三司长官都是我们的人,对朔州的掌控理应极强,但朔州的消息却传的这么快,还激起了民间义愤,你怎么看?”   桓悦放下手,寒声道:“问题出在民间。”   “没错。”明湘说,“民间一定有人推波助澜,甚至早在崔瑛站出来状告永靖侯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民间散播风声了。”   桓悦一怔,刚想开口问之前采风使为什么没有察觉到,突然神情凝住。   明湘看着他,神情中尽是了然之色:“不久之前,朔州采风使换了大半。”   因着采风使景尧及其亲信下属失踪,鸾仪卫在朔州大张旗鼓查案,搅扰的朔州上下不安,最后查来查去把朔州三司长官全都换了一遍,牵连的小官豪强更是不尽其数,是徽宁四年开年以来地方官场最大的动荡。   在查案过程中,朔州当地的采风使纷纷前来朔北城协助查案,为此很多人的身份都有泄露之虞。故而在尘埃落定后,绝大多数派驻朔州的采风使都被调走,白部重新派了人过去。   这样一来。朔州采风使忙着前后交接熟悉当地,对情报的收集和掌控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出现了疏漏。   “你是觉得太巧了吗?”桓悦下意识问,旋即否定道,“不,从道理上说,是能说通的,没什么可疑之处。”   明湘在他身边坐下,手指抚平裙摆上的一点皱褶:“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方才想起的另外一点。”   她疑惑道:“朔州在大晋最北,而南齐却在南边,先不说南齐能否隔着数千里安插这么多暗探,就算他们真能舌颤莲花,朔州人会听信吗?”   明湘自己就是掌管暗探的行家,深知培养一个合格的、能长久潜伏下去的暗探要花费多少功夫,好的暗探几乎是要用等身高的钱堆出来的,南齐即使再家大业大,也不大可能将这么多暗探派到最北边的朔州,他们更该在京城和南边的几个州用功夫。   而一个合格的暗探,往往都是一只最擅长结网的蜘蛛。他们以自身为圆心延伸出无数条线,串连起自己发展出的情报来源。换句话说,暗探需要极其强大的交往能力,绝不能闭门造车蹲在家里。   但朔州这个地方,对南齐的仇恨可太深了。大晋其他地方还有顽固不化的人,心心念念奉南齐为正统,认为大晋太/祖篡夺了齐朝江山,但在朔州基本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因为朔州是直面关外乌戎的第一道防线,一旦乌戎南下,朔州百姓永远最先遭受战火之苦。   百余年前乌戎南下,齐朝皇帝匆忙携宗亲世家南逃而去,完全抛弃了北方七州的子民。朔州沦陷在乌戎的铁蹄下,男女老幼一概是乌戎屠刀下的亡魂,粮食金银被席卷而去,朔州整片土地上,没有一处不曾沾染过血迹。大晋太祖将乌戎逐出关外时,朔州几乎家家戴孝、处处皆哭。   南齐皇帝弃国而逃,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数朔州百姓的鲜血。   这令朔州百姓如何能不恨?   作者有话说:   明天那一章大概六千字 第122章   “皇姐不愿意吗?”   桓悦眉梢微沉。   显然, 他从明湘的话中意识到了问题。   朔州百姓对齐朝的痛恨可谓锥心刺骨,那么,采莲司真的能说动他们, 成为南齐埋在朔州中的一枚卒子吗?   这样的人或许有一个两个, 但在朔州掀起纷纷物议,绝不是几个人能办到的。   “齐朝迁往南方百年,在最北的朔州留下的人脉网络均趋废弛,凭一个采莲司。”明湘顿了顿, 严谨地修饰了自己的话,“只凭一个采莲司,无法在朔州掀起如此巨大的动荡。”   桓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皇姐是说,除了采莲司之外,还有另一方在暗中推动?”   明湘扬起眉梢:“朔州关外,不是一直有人虎视眈眈吗?”   她正了神色:“请皇上以内阁名义通传朔州三司、将领, 令其加强戒备, 防备乌戎趁机来袭, 更要警惕内部——镇远关的惨案,是再不可以有了。”   当年镇国公柳承晖之所以惨败于南朝之手, 连带着家族都被南齐兵马屠戮殆尽,正是因为城中内应开了城门,引南齐兵马入城。   乌戎多年来在关外扫荡掳掠, 不少大晋人士被一同掠走, 因此乌戎王帐下并非没有晋臣。而边境城池人来人往、动荡不安,有些乌戎人长相与晋人不明显,想混进边境小城其实不难。   和南齐相比, 乌戎在朔州行事反而更加便利。   桓悦这几日忙得团团转, 还真没天马行空地想到乌戎身上。他颔首应下:“我午后就召内阁议事。”   他将明湘手中的采风录接过来:“这个就先留下。”   明湘嗯了一声, 似是有话要说,却没有立刻开口,罕见地带了些踌躇之色。   桓悦微感讶异,然而心念一转,顿时猜出了明湘所想。他抬眼静静看着明湘,等她开口。   果然,明湘说:“衡思,我要去镇远关。”   桓悦心想果然如此,也很平静地说:“我不答应。”   明湘揉了揉眉心,正准备打叠言辞继续说服桓悦,只听桓悦问:“只是皇姐打定主意的事,不是我一句不行就能阻拦的,况且这两日皇姐时有出神,我心里担忧,所以皇姐,你可以试着说服我。”   明湘讶然,旋即失笑。   她当然看得出,桓悦这是不想让她生气,所以刻意搬出‘说服他’这个说辞来缓冲。但她沉吟片刻,还是认认真真解释起来:“鸾仪卫这几年在南齐花了很多心思,送进去了几个可用之人,现在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机了,京城距离南朝太远,请示调度都很不便。”   桓悦油盐不进:“这等事也值得皇姐亲自过去?风曲雪醅任何一个人过去都可以,即使他们两个走不开,再挑个可靠机敏的人也不是难事。”   “有的决定不是只机敏可靠就能做的。”明湘给他举例子,“比如,几万两、十几万两甚至几十万两的银子洒出去,这个决定,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做呢?”   听到‘几十万两’,饶是桓悦身为帝王,眉心也不由得一跳。他抬起乌黑的眼睫:“你是想效仿秦杀李牧的反间计吗?”   桓悦说的是秦伐赵国时,赵国有名将李牧,秦王于是命人施展反间计,重金贿赂赵王宠臣郭开,使得郭开在赵王面前进言诬陷李牧。李牧因此被杀,而赵国失一大将,最后亡于秦国之手。   明湘低首微笑道:“我不过是胡乱举个例子而已,谁知道呢?”   “大司徒会撞柱子的。”桓悦忧愁。   户部尚书王知精打细算,愁的头发花白,从国库里掏钱就像是割他身上的肉。   明湘莞尔。   桓悦摇头不语,显然这一个理由并不足以说服他。   于是明湘继续道:“其二,是定国公为南伐主帅,只有我亲自过去对他表示支持,才最使人信服。同样,也只有我过去,军中才不容易生出乱子,毕竟武安王旧部不少,而他又只留下一个女儿。”   她的眼底毫无情绪,只平淡道:“我空占了一个武安王独女的名头,这么多年来享受了武安王的遗泽,没道理半点责任都不承担。”   桓悦哑然。   不等他开口,明湘接着说:“第三,是出于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望向桓悦,终于从那幅波澜不惊的面具背后露出一点哀婉伤神的神色。刹那间桓悦心头一软,什么都顾不得想,探手过去握住明湘的手。   “我很怕。”明湘说。   她右手被桓悦握在掌心中,而左手缓缓抬起,按在了锁骨下方。   桓悦刹那间就明白了明湘害怕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明湘的锁骨下方,仿佛隔着光滑名贵的绸缎,看见了那片雪白肌肤上绽开的血红睡莲。   除了元月初一那个动荡的夜晚,桓悦看见过一次明湘锁骨下方的睡莲,其实后来明湘还给他看过一次,当然那是在床笫之间情热之时。   只需要一点烈酒,那朵血红的睡莲就会显现出来。   这是采莲司用以控制她们母女的手段,柳饮冰曾经以烧红的炭烫伤了自己,试图将这朵睡莲从身体上抹去,然而皮肉烧出了斑驳丑陋的疤痕,那朵睡莲却依旧顽固地从疤痕下再度浮现,一如采莲司对她们母女的控制。   宛如跗骨之蛆,纠缠不去。   “采莲司不可能放过我。”明湘轻声道,“我不能任凭他们一步步逼近,而后被动应付。”   “我宁可冒着风险,先一步出手。”   桓悦张了张口,想说这太冒险了,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然而在触及明湘美丽凛然的双眼时,又将已经涌到舌尖的话咽了下去。   桓悦不得不挫败地承认,皇姐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   从她还是年幼的湘平郡主时起,她就习惯了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或许是因为从记事时起,明湘就知道了受制于采莲司的可怕,所以她对夺取主动权这件事异常执着。   桓悦知道,自己阻挡不住她。   明湘对他说的所有,从来都是通知,而非请求。   “皇姐。”桓悦沉默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张花笺?”   明湘稍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桓悦没有在意明湘短暂的沉默,轻轻念道:“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皇姐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明湘道。   桓悦倾身向前,他环抱住明湘的肩头,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像只雏鸟般轻轻啄吻她的面颊,声音含糊喑哑:“皇姐,你愿不愿意做皇后?”   馥郁的香气从桓悦的衣襟怀抱里传来,源源不绝缭绕在明湘周身鼻端。她靠在桓悦怀里,只要稍稍抬起眼,就能看清楚桓悦低垂的长睫,和他昳丽秀美的轮廓。   明湘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要回答一个愿意,桓悦立刻就会笑起来,会捧起她的面颊,虔诚地对她许诺。   她从来不怀疑桓悦会做到他许诺的一切。   但不知怎么的,明湘就是说不出来愿意二字。   是不爱他吗?   明湘想,不是的。   或许在桓悦挑破他真正的心意之前,只有他一人抱着那大逆不道违背伦常的心思。然而既然知道了,在桓悦那样热烈、虔诚、毫无保留的心意前,即使明湘心如冰霜,也不可能毫无动容。   明湘闭上眼。   她知道,桓悦的意思是在此战胜利后,南北一统,皇帝的威严权势达到顶峰,届时即使她的身份被揭开,也照样可以立她为皇后,而无需顾忌朝臣的阻拦。   桓悦说要保护她,那就一定会保护她。   可是明湘不愿意。   她如今能光明正大过问政事,不是因为桓悦偏爱,而是因为她在拥立桓悦登基一事上出了极大的力,真真正正立下了从龙之功。哪怕朝臣们再怎么看不惯她,都不能把她逐出朝堂去,反而要在她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表现出恭谨有礼的那一面。   那如果依照衡思所言,做皇后呢?   她将立刻失去立足朝堂的资格,而与此同时没了郡主身份,宗亲也不可能再倒向她,一个深居后宫的皇后,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对朝政的掌控能力,届时追随她的心腹和朝臣又该怎么办?   明湘从来不怀疑衡思对她的爱,他一定不会强行剥夺她参与政务的机会。但这样一来,皇后过问政务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依靠帝心,等同于她将自己和亲信的立足根本,尽数寄托在了衡思身上。   明湘从来不敢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衡思。   其实明湘未必有多喜欢案牍劳形,她已经在朝局里沉浮打磨了多年,早就疲惫厌倦了。但她可以自己选择放下朝政休养,却绝不能允许自己从根源上失去参与朝政的资格。   一件东西总要先切切实实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随心所欲地谈论用或不用。倘若这件东西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大度表示自己不在乎,那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明湘很爱惜自己的命,也同样爱惜追随她的那些亲信臣子的命。   她长久的缄默,对于桓悦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回应了。   “皇姐不愿意吗?”桓悦轻声问。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第123章   他石青色的袍子溶在夕阳绚烂的光影里   夕阳落幕时分, 盛仪郡主在宫墙上找到了明湘。   永乐郡主立在高高的宫墙垛堞之后,黛色宫裙曳地,衬得她纤细如柳。如云的发髻上尽数饰以珍珠钗环, 在天边如血的夕阳下折射出柔润的光彩。   她闻声转过头来:“妙仪。”   盛仪郡主缓步走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呢?”明湘不答反问。   盛仪郡主张口欲言, 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清亮的钟声,预示着宫门再有一刻便要下钥。她拎起裙摆越过明湘急扑至垛堞前,甚至都没来得及接一句话。   明湘:“……”   她难得生出了深深的疑惑。   明湘下意识跟着低头望向宫墙之下,目光忽然一凝。   重重掩映的宫道上, 钟疏手提一只小箱走向宫门。   大晋官员辞官后,官袍仍可留存作纪念,只是不能再私下穿戴,所以钟疏今日是他最后一次穿正七品石青色官袍。那件石青色的官袍穿在其他形容老迈的太医身上平平无奇,偏偏钟疏鹤立鸡群,宛如一竿翠竹般风神出众。   太医院一名医官和他一同走着, 似是前来送行。待到宫门不远处, 两人顿住脚步说了几句话。   盛仪郡主伏在垛堞上定定看着, 几乎将小半个身体探了出去,明湘生怕她一个不慎摔下去, 连忙催促梅酝和青盈过去拉住她。   钟疏走进了宫门前的甬道里。   盛仪郡主连忙直起身,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宫墙另一侧,看着钟疏走出宫门, 石青色的袍角在风中一晃。   下一刻, 钟疏似有所觉,突然朝宫墙上回首一望。   刹那间盛仪郡主仿佛未卜先知般动了,钟疏只是刚侧过首, 明湘转头一看身边已经没人了。往下一看原来盛仪郡主鱼儿一般滑溜, 刷的一声蹲了下去, 牢牢贴在垛堞底部,把自己完全缩了起来。   明湘:“……”   她唇角微微抽搐,看了看缩在垛堞底部的盛仪郡主,再看看宫墙下驻足回首的钟疏。最终只好假作无事,朝着钟疏端庄地颔首。   宫墙下,钟疏定定望着明湘。   他的神情平静,望着明湘,却又不是在看明湘。   似乎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只在刹那之间。   钟疏抬手,朝明湘遥遥一礼。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宫墙外更远的地方行去。   他石青色的袍子溶在夕阳绚烂的光影里,显得那样夺目,化作这落日余晖中最为动人的一抹轮廓。   明湘身侧,渐渐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盛仪郡主缩在垛堞后,从垛口中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只盯着钟疏离去的方向。   她的这个姿势其实是非常可笑的,眼泪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滚落下来,不断砸落在宫墙之上。   盛仪郡主终于哭出声来。   她哭得一点也不梨花带雨婉转动人,像个丢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因而不住嚎啕的孩子。   明湘蹲下身来,把痛哭不止的盛仪郡主抱进自己怀里。   盛仪郡主哭着哭着,渐渐没了声音,但明湘感觉到她的肩膀很快被哭湿了。   当晚盛仪郡主没有出宫,留宿在明湘的凝和殿。明湘也没有去福宁殿,留在凝和殿中。   盛仪郡主沐浴完出来,明湘一看就知道她沐浴时一定在浴桶里掉眼泪,因为盛仪郡主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这点小问题不必惊动太医——或许也有怕再触动盛仪郡主伤心事的缘故,明湘没有命宫人去太医院,而是叫来凝和殿中两个会些医术的女官,替盛仪郡主敷了敷红肿的眼。   “我想和你一起睡。”盛仪郡主小声说。   明湘按了按眉心。   她听得出盛仪郡主是想和她倾诉一番心事,虽然明湘已经疲惫的紧了,但盛仪郡主在她这里总是格外不同。明湘微一思索,忽然想起衡思来,眼底顿时多出了一分无奈与伤神。   “好。”明湘分走了一半盛仪郡主的被子,“我不走。”   .   明湘和盛仪郡主秉烛夜谈时,福宁殿里,桓悦也没有睡下。   他久久立在窗前,看天边那一轮暗淡的毛月亮。   良久,他忽然抬脚要往外走。喻和一惊,连忙拔脚追了上去。   今晚的风依旧是热的,但这风里又隐隐夹杂了一丝不同。喻和一出殿门就坐实了心里的猜测,今夜多半要下雨。   但喻和公公侍奉圣驾已久,最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应该躲远点。于是他半个字也没说,生怕打扰了正心绪烦乱的皇帝,转头悄悄对不远处的头号干儿子喻九打了个手势。   见喻九会意,喻和公公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桓悦一路步履匆匆,少年人身姿轻捷,行动又快。这就苦了身材十分有福气的喻和公公,颠颠追着走了一刻钟,眼看皇帝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朝着和凝和殿不同的方向去了。   自诩皇帝身边头号心腹的喻和公公心中一激灵——自己居然拿不准皇帝心思了!   桓悦一路走到御花园东边,天穹之上终于传来滚滚闷雷之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一场暴雨当头而下。   喻和公公多精明的人,早在雷声响起时,他就把手往后一伸,接住了干儿子递过来的伞,紧接着雨滴还没落下来,就把伞罩在了桓悦头顶。   桓悦仿佛才回过神来,立在伞下蹙起了眉。喻和公公连忙抓紧时间小意询问:“皇上这是要往哪去,不如奴才先去传御辇来。”   他们现在正在御花园中,这个位置比较尴尬,离附近的宫室都有段距离。桓悦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大批宫人,皇帝有人撑伞,他们却没有,即使站在雨里,衣裳转瞬间打湿了大半,也依旧站的笔直,没有丝毫失仪之处。   这里离福宁殿太远了,一来一回就是折腾人,还不如直接乘御辇过去快。   桓悦点头:“传御辇来,去东宫。”   东宫?   喻和愕然。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东宫一直空置着,皇帝久不去了。虽然宫人时时洒扫,但其中一个主子没住,就显得很是空旷寂寞。   但他只是短短一愕,旋即朝喻九使了个眼色。   不到半盏茶,御辇就到了。桓悦上了辇,一行人急如星火,往东宫去了。   进了东宫大门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桓悦下辇,回首望了一眼淋了雨的宫人们,道:“给他们放三天假,加赏三个月月例。”   宫人们顿时面露喜色,齐齐谢恩。   桓悦却已经无心理会他们了。   他从宫人手中提过一盏宫灯,走上了东宫悠长的游廊。 第124章   第三卷 完   东宫的正殿叫做本宁殿, 是东宫之主处理政务的地方。   咣当一声,本宁殿大门轰然而开。   东宫无人居住,深夜无灯无火, 整间本宁殿里一片漆黑。   宫人们提灯候在廊下, 却不敢擅自跟进去,桓悦提灯而入,喻和谦卑的、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本宁殿上高悬着“本固邦宁”的匾额, 桓悦将宫灯提高了些,照亮了高处的匾额。   这里是他父亲生时所用,桓悦本人为表谦恭从来没有动用过。当他仰起头看着殿上高悬的牌匾时,年幼时父亲留给他的记忆早已经模糊成了褪色的云絮,不必风吹就已经散了。   他想起明湘,皇姐拉着他的手站在匾额下, 抬手指着殿上的匾额, 问他:“阿悦知道本固邦宁的出处吗?”   还是皇太孙的桓悦仰起头朗声道:“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这是《尚书》中的教诲,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 只有百姓安定,国家才能安宁。”   幼年太孙期待地抬首望向湘平郡主,得到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桓悦提着灯, 缄默地穿过本宁殿, 向后走去。   本宁殿后方东边的殿宇,是东宫的内书房。   这间殿宇叫做惟勤殿,取自《尚书》中的‘功崇惟志, 业广惟勤’。殿内‘功业惟勤’四字, 是桓悦开蒙后先帝亲手题写, 意在勉励他。这对于皇孙而言是极大的光彩,毕竟先帝子孙繁盛,自己恐怕都记不清有几个孙子。能得先帝手书赐匾,无疑证明了先帝对太孙的看重。   这是年幼时桓悦坐在父亲膝头听他和东宫属臣议政的地方,后来他开蒙后,分走了一半惟勤殿用以读书。再后来父亲病故,母亲自戕,这座空旷宏大的殿宇,就由还年幼的桓悦一人撑了起来。   桓悦静静仰望着皇祖父的御笔,良久,他转过身,走上惟勤殿殿后的游廊,朝后接着走去。   允成殿是太子起居的宫室,一应都是依照太子的规格布置。桓悦登基前,起居只在允成殿的偏殿,既是出自对父亲的孝心怀念,也是怕被人抓住把柄弹劾太孙僭越。   这也是东宫三座大殿中最末的一座,正殿的匾额是‘允执厥中’,同样是《尚书》中的典故,指言行不偏不倚,符合中正之道。这座匾额悬在太子寝宫中,寄予了对太子品德的殷殷厚望。   桓悦在允成殿偏殿住了多年,哪怕早就搬去了福宁殿,对允成殿依旧极其熟悉,闭上眼都知道该怎么走。他没有在此处多留,脚步一转,直接走向了东宫女眷所居的二重宫院。   他父亲是先帝与昭贤皇后嫡长子,落地即封太子,薨逝后先帝大为悲痛,丧事规格之高远远超出了太子应有的规制,再高一点就能比肩皇帝了。然而他母亲太子妃的葬礼规格却十分普通,仅仅是寻常太子妃的规格,和太子的丧礼一比那就寒酸的多了。还是桓悦登基后追封父母为孝德帝后,重修其陵,才算把父母的待遇拉平。   先帝对嫡长媳之死异常冷淡,是因为太子妃是自戕而死。   东宫中历代太子妃所居的宫室名为慎德殿,桓悦推开慎德殿的殿门,无视了正殿上方‘淑慎有德’的牌匾,径直来到内室,静静注视着墙壁上用轻纱笼罩起来的孝德皇帝墨宝。   那是他的父亲写给母亲的,《诗经·郑风》中的句子。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的父亲还在时,东宫除了太子妃,只有寥寥几个长年难得见太子一面的妃妾。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谐,是高门皆知,令人艳羡的一桩佳话。   他们确实相爱,因此太子居于东宫多年,却只有桓悦这一个太子妃所出的皇孙。先帝与昭贤皇后知道太子体弱,也不在子嗣方面督促他,夫妻二人真正是一心一意。   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与太子妃的情意是一桩佳话。然而当太子薨逝,太子妃自戕之后,落在先帝眼中,就成了儿媳不识大体的证明。   先帝固然为爱子薨逝而悲切,但当太子的薨逝成了无可扭转的既定事实之后,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东宫唯一的皇孙身上。在这个时候,太孙年幼尚未长成,先帝对太孙的期望就要由太子妃来承担。他希望太子妃能撑起东宫上下,照顾好太子唯一的儿子,履行一个储君正妃的职责,在太孙成长到能够担起风刀霜剑之前,做好太孙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太子妃选择了自戕,抛下了她的儿子、她的母家,以及太子遗留下的储君之位。   无疑,在先帝眼里,太子妃或许是太子最满意的爱妻,却不是合格的东宫储妃。她让先帝大失所望,也让幼小的桓悦在丧父之后,毫无准备地被推到了环伺的群狼之中。   桓悦静静凝视着墙壁之上的那幅长卷。   他对父亲的记忆完全来自于先帝命宫廷画师所绘的画卷,而先帝命人作画是为了怀念爱子,对于令他不甚满意的儿媳妇,当然不会刻意命人作画。因此桓悦对母亲的印象更为单薄,只有年幼时睡梦深处,偶然闪过女子温柔地哼着一支小曲,哄他睡觉的零星碎片。   或许是因为他们去的太早的缘故,桓悦有时会思念先帝,却很少思念父亲母亲。   在这个大雨连绵的夜里,桓悦挑灯,凝望着墙上的长卷。   皇祖父对他寄予厚望,虽然迟迟没有松口立他为下一任储君,但事实上,桓悦一应待遇,和储君差不了多少。他与年龄相仿的皇子皇孙们同样每日去东阁中读书,却只有他一个多了东宫内书房的课。   桓悦忽然想起三大殿上高悬的三座匾额。   本固邦宁,是执政根基。   功业惟勤,是执政态度。   允执厥中,是修身德行。   这是来自父祖的厚望,桓悦自登基后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人来用,唯一的爱好就是出宫见皇姐,整个人恨不得把明君二字刻在头上。   他自认不敢比拟先代明君,但登基以来,确实是竭尽全力、问心无愧。   桓悦再度望向墙壁上父亲的墨宝。   他想:我果然是孝德皇后的亲生儿子。   尽管母亲过世极早,没有在膝下承她教诲,却依然在某些地方像足了她。   ——他唯一一点私心,大概就要着落在皇姐身上了。   桓悦仰望着长卷,目光似乎是在看那婉转端丽的字迹,又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去。   良久,他轻声道:“皇祖父、父皇、母后,儿臣愚笨,自登基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刻不敢忘怀父祖教诲,虽无太多功业建树,却也勉强可称一声问心无愧,唯独在婚事上,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的声音极其轻微,口唇微微开合,只有近在身后的喻和,能稍稍听见只字片语,饶是这只字片语,便已经让喻和公公深深低下头去,努力将自己扮成聋子哑巴。   轰隆一声巨响,滚滚雷霆划破天际,天穹之上电闪雷鸣,映亮了半边天宇,隔着慎德殿的窗子照入殿中,将桓悦的侧脸都照的清清楚楚。   电闪雷鸣连绵不绝,仿佛天穹即将撕裂。桓悦却连转头看一眼都欠奉,他的目光始终是幽然的,只平静地说完未尽之语:“列祖列宗泉下有知,若惊若怒,罪责在我,皆由儿臣一力承担,伏祈皇祖父、父皇明鉴。”   刹那间天穹上又是一道雷霆炸响开来,素来八风不动的喻和公公都吓得一缩,几乎以为天雷要劈下人间。   然而皇帝就是皇帝,很有一种凛然不惧的气势:“来日太庙内,列祖列宗灵位之前,儿臣自当再行祭告。”   喻和惊得都快呆住了——皇上这是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宣告你与永乐郡主的逆伦之举吗!   他偷眼望向皇帝,只见桓悦半边侧脸森白如雪,目光幽然,唇色却殷红,那张美丽的面容上尽是决然冷色。   喻和心中咯噔一声,慢慢垂下眼,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轰隆!   又一道雷霆在天际轰然炸开,闪电掠过天际。   片刻之后,雷声止息,天边闪电残余的光芒淡去。   慎德殿外,雨声渐渐变得更加大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结束,明天开第四卷,也是本文最后一卷啦!   之前我预计的下一本是《难谙君心》,但是和编辑沟通之后,发现这个男主宫斗,自始至终只是女皇手中一枚卒子的核心梗如果想要保留的话,很容易被举报np,到时候就要锁文。但是这个核心梗是我想写这本文的初心,也直接关乎望舒的人设,所以我不想把它大改,只能把这本文往后排,等我想出合适的修改方案再开,抱歉。   下本文还没想好开哪本,大概率会是《江楼月》,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进专栏点个收藏,鞠躬。    终卷 第125章   风雨欲来   永靖侯世子立在阶下, 来回踱步。   没多久,守门的护卫拾级而下,来到永靖侯世子面前:“世子请回吧, 郡主不在府中。”   永靖侯世子见护卫转身要走, 连忙叫住他:“可我听说郡主前几日回城了。”   护卫道:“郡主确实已经回城,但在五天之前,郡主应召入宫陪伴永乐郡主,还未回府。”   永靖侯世子急急问:“敢问郡主是否说过, 她什么时候回府?”   护卫微露踌躇之色,永靖侯世子会意,不必他亲自动手,他身后的小厮已经知情识趣地上前一步,须臾间一个荷包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进了护卫的袖中。   荷包分量不轻,护卫颠了颠荷包, 很是满意, 不再卖关子:“郡主并没有吩咐, 不过据郡主身边的青盈姑娘说,是永乐郡主又病倒了, 病得起不来床,需得太医时时守在近前,郡主就是入宫去照看永乐郡主的——恐怕十天半个月内是回不来了。”   永靖侯世子顿时大失所望。   护卫拿了他的银子却帮不上忙, 免不得要多说几句, 遂出主意道:“世子您要是有急事,不妨去求见大长公主也是一样的。”   永靖侯世子苦笑一声。   他今日来是为了从盛仪郡主这里打听皇帝与永乐郡主对他父亲是何态度。永靖侯好端端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被扣了极大的一个罪名, 一时间心下惴惴不安。虽然皇帝不但对他多加宽慰, 还将那居心叵测的崔瑛投入了北司,但永靖侯是个极其谨小慎微的性子,说的好听是谨慎,说的难听就是胆小,蹲在家里惴惴不安担心皇帝秋后算账。   永靖侯夫人忍无可忍,喝骂他昂藏男儿何故作此窝囊情态,横竖是没做过的事,皇帝圣目如炬怎会冤枉了他?   永靖侯在夫人的河东狮吼下瑟瑟发抖:“那,那要是做过可怎么办?”   永靖侯夫人踉跄一步险些摔倒,看永靖侯的眼神如同见鬼,难以置信她这个平庸的丈夫居然敢犯下如此大罪,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只拿手指着他:“你,你……”   永靖侯怯怯不敢出声,他夫人你了两声,面上惊骇神色变为决然,当即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把侯爷给我绑起来!”   永靖侯夫人出身将门,乃是女中豪杰,身边的侍女都精擅拳脚。一声令下几个侍女蜂拥而上,还不等永靖侯回过神,已经被夫人身边的侍女按倒在地,眼看就要五花大绑。   “侯爷,别怪妾身心狠。”永靖侯夫人冷飕飕道,“妾身才德不显,也知道杀害朝廷官员,勾结乌戎是族诛的大罪,您替咱们的三儿两女,还有后宅那些姨娘给你添的庶出儿女想一想,牺牲一下自己,成吗?”   永靖侯挣扎两下,大惊失色,意识到夫人这是要献祭自己保住全家,连忙奋力挣扎:“夫人,夫人,我没有杀害朝廷命官,更不敢勾结乌戎,你听我解释!”   永靖侯夫人一挥手,几个侍女停住动作。地上被七八只手按着的永靖侯挣了挣:“夫人,可否先让为夫起来?”   “我堵住你的嘴了吗?”永靖侯夫人凤眼一瞪。   永靖侯顿时不敢讨价还价,连忙说:“我只悄悄卖过几回库中的存粮,可从来没卖给乌戎,更没敢杀良冒功。”   “那王千里是怎么死的?”永靖侯夫人追问。   王千里是永靖侯驻守大郧的副手,崔瑛状告他‘杀害朝廷命官灭口’的对象就是王千里。   永靖侯连忙叫屈:“王千里和他全家真是死于意外,卖粮草的银子他也拿了一份,他二我八,当时听说他们全家给泥石流埋了,我也惊讶的要命!”   永靖侯夫人反复追问,最终确定永靖侯确实只偷卖了两次大郧库房中的粮草,别的什么都没敢干。   虽然倒卖官粮也是个不小的罪名,但和杀人灭口、杀良冒功一比较,又不算什么大事了。   永靖侯夫人松了口气,终于让灰头土脸的永靖侯从地上爬了起来。   和瞻前顾后的永靖侯相比,永靖侯夫人刚烈果断很多。她有心令丈夫去御前自首,却也知道崔瑛状告永靖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对付姻亲定国公。   她想了想,还是没敢轻易做决定,一方面催着永靖侯写了封密信急急忙忙送给定国公询问意见,一方面又令自己的几个儿子找人打探皇帝的态度,为永靖侯找机会自首做准备。   面对护卫的建议,永靖侯世子有苦说不出。   他和盛仪郡主从前好过,正是借着这点过去的旧情,才厚起脸皮上门打听。但永靖侯府和怀阳大长公主这两府之间,可没什么往来,他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一个外男去求见素来端方持重少见外人的大长公主。   正当永靖侯世子纠结不已,准备转身时,一辆马车从后门巷子中驶出,绕到前门大道上。   永靖侯世子猛地抬头,目光追随着那辆马车:“敢问那是哪位的马车?”   护卫抬眼一瞥,眼神有些尴尬:“那辆车是……”   马车从永靖侯世子不远处驶过,似是发觉了他们投来的目光,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朝他们漫不经心投来一瞥。   “……是郡主幕僚,容公子的。”护卫说完了后半句话。   .   容欢的马车停在了一间制衣阁前,阁上匾额‘绣衣阁’尚且半新,店门前来来往往人流如织。   这家制衣铺子是今年六月新开的,不但卖成衣,还有各色绸缎锦绣,也养着自己的绣娘,能接量体裁衣的活计。店里布料成色一般,但花样既多,价格不算廉价,却也绝不算高,因此很受六七品小官家中的女眷欢迎。   “这位公子这边请。”   一进绣衣阁,就有人迎上来。   这里不但接待女客,也接待男客,进了店铺正堂中便一左一右分开,男客往左女客往右,二楼也隔成两段绝不互通,避免冲撞女客。   容欢带着小厮,跟着人往左走,带路的那人停也不停,口中说着“公子您的衣裳早裁好了,先上来试试,哪里不合适还能改。”将他们引入了左边最尽头的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里没有人,引路者走到窗边抬手一推,将两扇窗子推开,朝容欢点头示意,旋即退了出去。   容欢朝小厮丢个眼色:“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撩起衣裳下摆,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窗外是绣衣阁的后院。   后院房中,背光处坐着个男人。   容欢十分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一边抚平衣裳下摆的皱褶,一边抱怨:“怎么每次到你这里来,都只能走窗户。”   男人哈哈一笑:“机关越多,越容易出问题,倒不如简简单单翻个窗子——有什么情报?”   说到后半句话,他的笑容已经收敛,声音也转为肃然。   容欢说:“永乐郡主病重。”   男人立刻问:“消息来源可靠吗?”   容欢说:“盛仪郡主身边亲信亲口所言,她入宫照看永乐郡主,已经五天未曾回府了,据我所知,从前不曾有过这种情况。”   男人眉宇一松——身为大晋朝局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永乐郡主的情报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不瞒你说,我之前已经得到了湘平郡主病倒的消息,只是缺少证据不敢绝对采信,没想到你这里也得了消息。”   容欢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永乐郡主执掌鸾仪卫,位高权重无可置疑,她的一举一动不是那么容易打探的,他近水楼台潜伏在盛仪郡主府中,才能从盛仪郡主身边打听到些许情报,而对方却在自己之前就得到了永乐郡主病倒的消息——采莲司到底在大晋的官宦贵胄府中埋下了多少暗探?   不过消息能两厢印证自然是好事。容欢聪明的没有问对方的消息来自哪里,只道:“我本来也疑心永乐郡主病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太巧了,既然你之前已经得到了消息,想来不会有错。”   男人思忖片刻:“应该确实不是假的,湘平……永乐郡主的身体确实是出了名的不好,每年都要病上一段时间。”   “他对永乐郡主的称呼还是湘平郡主,总是改不过来。”容欢暗自琢磨,“绣衣阁六月开业,永乐郡主改换封号差不多也在那个时候——看来他不是六月才来大晋京城的,之前应该已经在大晋待过一段时间了。”   这个接头的睡莲是采莲司给他新派的,容欢和他还没培养出默契,彼此对对方都有警惕之心。又说了几句话,交换了些情报,容欢便起身:“那我先走了。”   男人点点头,也不送他。   容欢原路翻窗而回,带着掩人耳目的新衣裳,乘着烙有盛仪郡主府印记的马车,离开了绣衣阁。   不远处一辆马车行过,马车车帘掀开,车中的女子朝这边投来一眼,讶异道:“那辆马车是盛仪郡主府的,盛仪郡主不是在宫中陪伴永乐郡主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劳动节,然而我不但没有假期,还有待写的论文,请假两天赶ddl,大后天(5.3)继续正常更新,祝大家劳动节快乐,鞠躬 第126章   避子汤   章怀翡目送着盛仪郡主府的马车渐渐远去, 眼底浮现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但很快,她抛却了对不相关人物的思索,转向马车内的堂妹:“怀璧, 咱们走吧。”   章怀璧穿一身姜黄色衣裙, 头发挽成发髻,妆容浅淡不失端正,头面首饰都选用了最素雅的款式。   女眷入宫装扮均有规定,打扮太过简朴有失仪之虞, 章怀璧的衣着打扮就是在不失仪的前提下选择了最素净的装扮。   章怀翡忍不住心软,拍拍她的手背:“你也别太担忧,郡主不是性情苛刻的人,你诚心诚意认个错,郡主不会和你计较。”   为了安慰章怀璧,她的话没说全:永乐郡主肯定不会和章怀璧斤斤计较, 但要像从前一样看重章怀璧, 那是肯定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 章怀翡心下又有点责怪堂妹。明明是托了父亲在永乐郡主那里的面子,才能到郡主身边做女官, 眼看着郡主看重,要提拔她,偏偏堂妹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起来, 居然昏了头和郡主讨价还价起来——放着郡主身边有品有级顶顶体面的女官不做, 要去和那声名狼藉凶神恶煞的鸾仪卫打交道!   章怀翡听说的时候,还以为堂妹疯了!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章怀翡不想平白多费口舌, 从车帘缝隙里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道路两旁行人渐稀, 眼看着马车即将驶向宫门前,她抓紧时间交代堂妹:“郡主卧病,我向宫中求见的时候,只说想要来给郡主探病,你在车里等着,我会和郡主提起你,如果一切顺遂,自然有人来传你。”   章怀璧温顺点头,细声答应。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妹,章怀翡看她温顺的模样,原本不多的恼火尽数消散,她安抚道:“好了,你等在这里,不必着急。”   章怀翡下车离去。   其实章怀翡并不赞成堂妹在永乐郡主卧病的时候前来请罪,无奈堂妹坚持,父亲又默许,她才往宫里递了名牌想要探病。好在她父亲是永乐郡主关系不错的重臣,连带着章怀翡在永乐郡主面前也有几分颜面,虽然郡主病着,还是允她进来行个礼。   宫人一路将章怀翡引进凝和殿待客的小厅,沿路隐有药气逸散,来往宫人均垂目低头不敢做声。被这气氛感染,章怀翡也坐直了身子,半点声不敢出。   她在厅中等了片刻,只见永乐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琳琅过来,半含歉意道:“夫人,对不住,郡主这两日起不来身,早上喝了药现在才醒,不能和夫人好好说话了。”   章怀翡大感失望,面上却不能露出来,连忙问:“郡主是旧病犯了?怎的这次如此严重?”   琳琅道:“我们郡主先天带出来的体弱,夫人也知道,近来郡主因着朝中的事多费了些心思,又染了风寒,不意便越来越重,太医只说要慢慢调养,不敢多见人,现在除了盛仪郡主留在凝和殿里陪伴我们郡主,连皇上也只是每日隔着寝殿殿门问候一句。”   章怀翡未出阁前和明湘关系很不错,知道明湘身体确实弱,也不疑心,只叹气:“是我叨扰郡主了,望郡主好好养病,千万注意身体。”   她原本还想在郡主面前提一提堂妹,可如今她自己都见不到郡主的面,更没法再不识趣的多说什么,请琳琅转达完她的问候,奉上带来的礼,便自觉告辞了。   琳琅道了谢,又客客气气将章怀翡送了出去。   她把章怀翡送出宫门,转身回到凝和殿的寝殿。   哗啦一声,床幔被一把掀开,一个披头散发的梅酝鬼鬼祟祟冒出来:“走了吗走了吗?”   寝殿内侍立的宫女们掩口而笑,琳琅无奈地瞥了梅酝一眼:“走了,出来凉快凉快。”   十月的京城暑热依旧未退,梅酝在床幔里捂了一会,热的满头是汗,偏生永乐郡主‘病了’,寝殿内不能放冰,她满头大汗爬起来,一边扇风一边接了宫女递过来的凉茶,痛饮两口,才发愁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寝殿里的宫女全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可靠人选,见琳琅进来,两个宫女自觉地出去立在门口守着,琳琅说话立刻随便了许多:“郡主离京这才几日?一半的路都没走完,你要熬的日子还长着呢。”   话是这么说,提起明湘,琳琅面色也忧虑起来——她和梅酝一直是明湘身边的亲信,从明湘年幼时就侍奉在左右,从没同时离开过明湘身边。永乐郡主对外抱病悄悄离京,两个心腹侍女同时跟着失踪太过可疑,于是力排众议地将琳琅和梅酝都留了下来,她自己则在白部统领雪醅的护卫下前往镇远关。   和忧心忡忡的琳琅相比,梅酝反倒没那么着急。护卫在明湘身边的雪醅是她同胞姐姐,梅酝自认为姐姐的武功头脑都远胜自己,于是毫不担心,只发愁京城的天气热的像是蒸笼,自己日日躲在寝殿里,中暑了可怎么办。   琳琅比起梅酝就要靠谱很多。   她转向一旁的宫女:“盛仪郡主还好吗?”   宫女表情复杂:“盛仪郡主还醉着。”   琳琅:“……行吧。”   明湘离京前,告诉盛仪郡主她要去办一件机密要事,需要隐蔽离京,为此会对外称病,她希望盛仪郡主能留在宫中,对外宣称陪伴卧病的明湘,以此使得谎言更加真实。   盛仪郡主正沉浸在钟疏离京的悲伤中,无心寻欢作乐,待在清溪小筑和待在宫中对她没什么区别,于是很爽快地一口应下,当日就搬进了凝和殿寝殿旁的偏殿居住。   只是既然打着陪伴明湘的幌子,盛仪郡主肯定不能一天到晚在宫中乱逛。她闲极无聊,胡思乱想心里难受,索性开始喝酒,只求醉过去什么也不想,就不会再念及钟疏伤感落泪。   .   与此同时,文德殿   赵珂轻袍缓带从容而入,刚进殿就被桓悦数落道:“看看你穿的什么样子!”   这一身在外面是风流翩翩公子,入宫面圣确实失于轻佻,赵珂连忙请罪,又笑道:“皇上,臣这是来得急了没换大衣裳,您别见怪。”   桓悦扫了他一眼,没跟他计较:“有事?”   赵珂哎了一声:“听说永乐郡主病了,臣全家都担心不已,又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探病,反倒给郡主添了麻烦,所以臣母让臣入宫来问候郡主安好。”   他母亲是桓悦的嫡亲舅母,听到舅母的话,桓悦面色缓和不少:“皇姐的病不是十分严重,但需得慢慢养着,你成婚那日去不得了。”   赵珂的婚事定在月末,桓悦早答应过要亲自驾临,赵珂笑嘻嘻道:“郡主去不得,皇上还去么?”   “去。”桓悦没好气地瞥他,又顺口问了几句舅舅舅母身体如何。   赵珂一一答了,忽的一拍脑袋,紧张道:“皇上身体可有微恙?如今天气乍热乍冷,皇上可要当心些。”   桓悦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朕一切安好,怎么了?”   赵珂立刻露出‘你别骗我我都发现了’的神情,满脸忠君爱国忧心不已的神色:“臣刚才从外面进来,正听见夏院正跟九公公说,凉茶中的几味药材和皇上前些日子喝的药药性冲突!您不是病了,好端端喝什么药呢?”   喻和在角落里瞪了干儿子一眼。   喻九讪讪低头——这次是他说话不谨慎了,让外臣听见皇帝用药,说的严重了可以算是勾连外臣。   桓悦没注意角落里喻氏父子的动作,握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没什么要紧的。”   换成其他臣子,一定不会继续追问,偏偏赵珂是个例外,他是桓悦的表兄弟,又是自小作伴读在东宫长大的,在桓悦面前没什么顾忌,仍旧苦口婆心道:“皇上,没什么要紧的就更不能乱喝药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您保重圣体,朝局才能安稳,民生才能富足……”   眼看赵珂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桓悦十分怀疑他是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要多啰嗦几句才甘心,喝止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了。”   赵珂怀疑道:“所以皇上您到底怎么了?”   桓悦瞟见他脸上毫不作伪的关怀之色,一时间倒说不出别的话了——除了皇姐以外,也就是这个缺心眼的表哥还能把情谊放在君臣之分上面,这样毫不作伪地为他担忧了。   “朕都说了没事。”桓悦摆摆手,这是要跳过这个话题的意思了。   皇姐不在,他确实用不着再用药了。   赵珂不敢再问,只得悄悄嘀咕:“那您用的什么药?”   桓悦连日来积压的担忧与郁气在这一刻终于压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难得端不住少年皇帝端肃持重的架子:“用的避子汤!你满意了吗?”   自赵珂进殿以来桓悦说的最真的就是这句话,然而赵珂唯一不信的也是这句话,他捂住额头轻嘶一声:“皇上,是臣多嘴多舌,您也不用说这种瞎话糊弄臣吧!”   桓悦:“......”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同样深深扶住了额头。   作者有话说:   桓悦:皇姐走了,浅浅失态一下。 第127章   黑店   “咴咴——”   高头大马自远处道路上奔来, 到了车队不远处随着马上护卫勒马的动作引颈长嘶,发出响亮的嘶鸣之声,最终稳稳停在了车队左前方。   护卫滚鞍下马来到近前, 向车中两位小姐禀报前方客栈已经订好, 随时可前去落脚。   车内,雪醅嗯了一声,示意他退下,旋即命令车队立刻加快行进速度, 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客栈安置。   朝车外吩咐完,雪醅放下车帘,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车内面色苍白的明湘:“三妹,头还疼吗?我叫随行女医过来看看?”   自从明湘下定决心要亲自离京,为了轻车简行不打草惊蛇,她刻意只挑了较少在百官面前出现的雪醅随行, 再从专用于执行机密要务的鸾仪卫中拨了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卫, 甚至不需要明湘亲自出面, 雪醅就从某个亲附讨好鸾仪卫的官运商人那里借来了两个身份,将随行众人全化作运粮车队。   这富商膝下无子, 几个女儿全充作儿子教养,长女已经招赘,正跟在父亲身边打理产业, 次女和三女还未成婚, 在外露面较少,不必担心被人识破。   现在明湘与雪醅的身份是大晋绸缎商人严怀英的次女、三女。雪醅是严怀英次女严兰蕊,明湘则是严怀英三女严竹蕊, 姐妹俩奉父命履行官运商人的义务, 往嘉州运送粮草。   明湘用力按了按眉心, 力道之大在眉心压出了红痕。她睁开眼摇摇头,拧着眉心道:“我这是坐车坐久了,无妨,等到了客栈就好了。”   坐马车走远路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别看京城中每逢佳节公子王孙高门贵女纷纷乘车出行,排场铺张惊动四方,那是因为京城中处处铺以平坦的青石路面。整个大晋除了贵人云集、天子脚下的京城,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样好的路况。   从出京城以来,马车就再没走过足够平坦的路面,哪怕是官道之上,也最多铺以黄土砂石。沿途颠簸不休,尘土飞扬,坐在马车里都头晕眼花烦乱不已,难怪时人不爱出远门,实在是出远门太过痛苦。   好在客栈不远,车队又走了一盏茶时分,便到了客栈门口。   车队护卫是鸾仪卫扮的,不但心细,而且出手阔绰,直接大手笔地包下了客栈一整层。   明湘连日赶路又困又乏,洗漱之后只喝了一碗粥就涌上了困意,仍不放心,命人取了舆图来,叫来随行的鸾仪卫指挥使,和他们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明日行程。   “明天的路不太好走。”指挥使指点着舆图上的一点,“郡主请看,按着事先定下的行程,明日该走野松岭这边,快马加鞭抢在天黑前赶到奉杨县城落脚。”   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野松岭’三个字上:“郡主吩咐行程安排以快为上,走野松岭最快,但非最安全的路线。”   “怎么说?”雪醅问。   指挥使道:“野松岭地处荒僻,虽有官道却少人行,附近只有村庄,无城镇,想投宿休息,只能如我们这样在这边的客栈投宿,或是毫不停留,竭力赶路,抢在天晚前到达奉杨县城。”   “再者。”指挥使顿了顿,“这里曾经闹过匪灾。”   雪醅顿时不乐意了:“闹过匪灾怎么行?郡主千金之躯,冒不得这么大的风险。”   整层楼都被鸾仪卫包下,屋内屋外都是自己人守着,雪醅一放松,就又失口叫出了郡主的称呼。   她是指挥使的上官,指挥使闻言连忙道:“大人误会   璍   了,匪灾是徽宁元年的事,当地都指挥使司派兵剿过,这两年么,没听说再闹过。”   雪醅蹙起眉。   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雪醅身为白部统领,手下掌管着大晋七州的采风使,最知道那些地方官的秉性。怕闹匪灾的事传出去影响考评,所以刻意压下也未可知。   “除了野松岭之外,南下最快的路是哪一条?”   指挥使在舆图上一敲,笃定道:“走野松岭到奉杨县城的路是最快的,如果不走这里,最近也只能从东面的官道绕开山边,往东边的襄州走,然后到襄州地界,再走官道南下。”   雪醅蹙眉:“这相当于横跨了小半个州。”   指挥使说:“对,至少要多花两天时间。”   雪醅顿时明白指挥使为什么把野松岭那条路列为首选了。郡主要尽快南下,而野松岭虽然偏僻,无疑是最快的。   如果没有郡主在,以雪醅的脾气,身边护卫全都是鸾仪卫在,根本无须顾忌什么匪类。别说野松岭的匪已经剿过,就是没剿过,她照样敢率队往那边走。   只是有郡主在……雪醅顿时很不情愿。   她是万万不想让郡主冒半点风险的。   “就走野松岭。”一直没有说话的明湘终于开口了,一锤定音道,“本郡主身边有精锐骁勇的鸾仪卫在,有何可畏惧之处?”   指挥使顿时红光满面:“微臣定不负郡主厚望,若有匪类敢来进犯,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明湘:“……”   她还是赞许地看了一眼这名突然激动起来的指挥使,然后道:“把严怀英送来那个管事叫来问问,他跟着严怀英做了多年,说不定他知道野松岭的情况。”   既然要假冒严家小姐运粮,就务必要面面俱到。严怀英一心想要和北司这棵大树巩固关系,不等雪醅开口,自己把身边跟随多年,忠心可靠一等一的一个大管事严静送来听候吩咐。   严静来得很快,他跟着严怀英打理生意,还真没往野松岭这等偏僻的地方走过。但严静不愧是严怀英信赖的大管事,稍微想了想,很快表示野松岭他听人提过,说野松岭自从剿匪之后安定许多,没有成气候的匪类作乱,只是毕竟有匪类为祸的历史,附近还是不太安生。   “怎么个不安生法?”雪醅问。   严静仔细思索,努力回忆:“肯定不是什么大的祸患,是……”   严大管事拧起眉头认真回想,一时想不起来,心里发憷,生怕屋子里这几位贵人觉得自己办事不利,嘴里喃喃道:“好像是……是了,这野松岭地处偏僻,那村里的人原来和匪类有些背地里的来往,后来匪类被剿捞不到油水,干脆在野松岭方圆几十里稍微有些来往过路客的地方,开起了黑店!”   野松岭、方圆几十里、稍微有些来往过路客的地方。   雪醅:“这个描述,好像有点熟悉啊。”   指挥使说:“不是熟悉,嘶——我们现在住的客栈,好像……”   他话没说完,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   屋内屋外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不但困倦的明湘被这一声惨叫吓清醒了,雪醅立刻抢到明湘身侧,指挥使则快步朝门口走去,也不开门,喝道:“何事发生?”   走廊上脚步声整齐急促,显然是鸾仪卫们赶来护卫。守在门外的鸾仪卫沉声:“回大人,已经有人前去查看情况,属下暂不敢擅离此处!”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响亮凄惨的“啊!”在窗外响起。指挥使转头往窗前一望,并未贸贸然过去开窗。   夜色里,负责在外守卫车马的鸾仪卫们神色严峻地收刀,几个被堵了嘴绑成粽子的人扔在墙角。   “就这几个?”   为首的鸾仪卫难以置信地冷哼一声,用刀刃拍拍黑店掌柜的脸:“就你们这几个废物,哪来的胆子开黑店!”   黑店掌柜:“唔!唔唔!”   掌柜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有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他含着热泪用余光竭力瞟着这群初见时看似平平无奇,如今却满身令人心惊胆战煞气的可怕人物。他们手里的刀刃在夜色中折射出雪亮的光彩,是掌柜勾结劫匪和开黑店这些年从未见过的宝刀利刃。   感受到刀刃拍在面颊上冰冷的触感,以及对方投来的隐含杀意的冷酷目光。掌柜全身发抖,终于潸然泪下。   ——更像劫匪的到底是谁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章不太好断开,有点短,明天会多一些。 第128章   “送给我未婚夫”   黑店内外十三人很快被一一逮捕, 五花大绑押到了指挥使面前。   指挥使一看见他们,就明白他们为什么敢胆大包天开黑店了——其中有十个都是身强力壮的盛年男子,厨下又藏匿有致人昏睡的草药, 足以制服任何前来住店的客商, 如果不是碰上了鸾仪卫,换严家的普通商队过来,一样要遭了毒手。   鸾仪卫们把客栈上下大致翻检了一遍,搜出来不少可疑之物。其中后厨地下有一捆其貌不扬的干草, 据掌柜招供,这是野松岭特有的一种草药,微苦,服食可使人昏迷。   往常他们对来往客商下手,都是将草药伪装成炖鸡的香料放进锅里,借浓油赤酱遮掩草药本身微苦的余味, 从未失手。   然而偏偏他们这次撞上了鸾仪卫。   绝大多数鸾仪卫在获准单独出外执行任务之前, 都要反复接受对各色毒药迷药的辨识训练。尽管这家黑店外表看上去平庸无害, 但鸾仪卫的警惕是刻在了骨子里,炖鸡刚一入口就敏锐地品出了那一丝怪异的苦味, 当即变脸,跑堂和掌柜闻声而来以为秘密暴露,一声大喝摔杯为号——由此可以看出大部分人本性里还是向往乐趣的, 这群在偏僻之地开黑店的匪类, 居然也使用摔杯为号帐下刀斧手一齐涌出这种戏文里耳熟能详的套路,显然没少看戏。   摔杯之后,十几名壮汉一涌而出, 紧接着一个照面都没过, 就被鸾仪卫轻易放倒捆缚起来, 前去朝郡主请罪。   明湘根本就没为这点事出面,自顾自睡下。雪醅待指挥使问完话,过去查看情况。   鸾仪卫们就地取材,把客栈后院的柴房打开,这里本来是匪类用于关押劫财客商的地方,现在成了鸾仪卫刑讯的场所。   雪醅走到门口不远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她眉头一皱,退后几步,示意守门的鸾仪卫把指挥使叫出来。   “我还要回去侍奉郡主,不能沾上血腥气冲撞了她。”雪醅问,“审的怎么样了?”   指挥使松了口气:“回大人,这群匪类在这里劫财已经有二年七个月。”   雪醅也松了口气。   她不怕几个开黑店的劫匪,只怕是有人得了郡主离京的消息,秘密布置人手在此处装作匪徒截杀。   雪醅又问了指挥使几个问题,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肃然警告指挥使:“没能第一时间识破匪类,致使郡主险些置身险境,是鸾仪卫的过失,郡主宽宏大量不予惩处,你们却需时时自省引以为戒,断然不可再犯。”   满身煞气的鸾仪卫指挥使在清秀窈窕的雪醅面前像是看见了老虎的猫,垂头恭谨应下,见雪醅转身欲要离去,连忙问道:“这些匪类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雪醅想也不想,直接道:“处置掉,善后仔细些。”   指挥使领命。   雪醅刚走了两步,又转过头,对着仍然恭谨立在原地的指挥使抬起手,食指在唇边轻轻一压:“不要惊扰郡主休息。”   指挥使连忙应是。   雪醅颔首,转身而去。   次日傍晚,两人从远处走来,行至近前,忽然大惊失色。   客栈不见了踪影,满地焦黑余烬,断壁残垣,俨然是一场大火烧过之后的模样。   二人对视一眼,满眼惊骇之色。其中一人扯开嗓子:“老三,吴全……你们在哪?”   回应他的只有远处旷野间呼啸的风声。   另一人颤巍巍走上前去,在焦黑的残垣里扒了几下,忽然说:“完了。”   他扒出一截烧剩的粗木头,这是客栈门前的条柱,半边已经烧成枯黑的颜色,另半边还算完整,可以看出断面光滑,不是烧断或折断,而是以利器一削两半。   他的同伙咽了口唾沫:“老黄,这是……这是惹上硬茬子了?”   见对方点头,同伙明显急了:“那、那老三他们?”   对方阴沉着脸不说话,转身就要走:“还管什么老三,窝都烧干净了,人还有命在?先回去。”   同伙大急:“不行!”   老三是他的亲弟弟,也是这一伙山匪窝里唯一一个读过书,识几个字的文化人,在客栈里担任掌柜,如今客栈没了,他亲弟弟死活尚未不知晓,怎么能说走就走?   对方拗不过他,只得留下来跟他一同翻开废墟上的杂物,不断呼唤客栈中人的名字。哪怕心里都知道凶多吉少,总还是存着一点念想。   客栈不小,二人翻了半天,双手膝盖都磨出了鲜血,夜色已经降临,风声呼啸过耳,在旷野上打着旋回荡出刺人的余音,直教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老黄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一脚把一扇烧得只剩半截的门板踢开,灰烬呛得人不住咳嗽:“他×的老子不干了!你这蠢货自己挖吧!”   他的同伙也是个暴脾气,这一次却没跳起来破口大骂,反而僵在原地全身战栗起来。   老黄心中蓦然生出不祥之感,沿着同伙目光所及之处颤巍巍低下头去,只见他方才踢飞的门板下,露出一截烧得枯槁焦黑的手臂。   “啊!”   .   客栈废墟上鸡飞狗跳时,打着严家旗号的车队已经急匆匆穿过了野松岭及附近山野,终于抢在了天黑之前赶到了奉杨县城,在一家客栈投宿。   奉杨县城是本州最富裕的大县之一,往来客商无数。这样的县城里自然不会再有黑店,打前站的鸾仪卫们吸取了昨日教训,精挑细选择选了一家上等客栈出来,包下了两个院落,然后迎明湘入住。   奉杨县城富裕,附近官道修缮也精心,道路平整不颠簸,明湘今日就好了很多。她在屋子里吃了两块点心,还有心情叫来雪醅,要和她一同上街去转一转。   跟随车队的鸾仪卫中,有白部的采风使在,本来就担负着探查沿途民情的任务。明湘一行人出了客栈大门,天色还未完全黑透,索性就沿着街道上人流最多的方向慢慢走去。   奉杨当地盛产竹编,明湘没走出去多远,就被一家专卖竹编的店铺吸引住了目光。   檐下挂着两盏竹制如意灯笼,灯身上用极细的竹条绞出了两只兔子的轮廓,灯笼中闪烁的烛光恰巧从兔子的眼睛中透了出来,尽管整盏灯并未镶金嵌玉,却别有一种生动的野趣。   她与雪醅相携踏入店门时,刹那间几乎偌大的店里所有人同时投来了目光。   这并不是因为她们身后跟随着数名精干的护卫,也不是因为她们一望而知华贵的衣裙。   从装扮上看,明湘与雪醅极像一对姐妹,然而她们的容貌截然不同。左边的雪醅容貌出众,气度沉稳,行走间裙幅微动,顾盼间含笑从容,俨然便是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而她的身侧,则是一位更加秀美动人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容色秀美毫无瑕疵,便如同一尊精心雕琢而成的雪玉美人像。而她夺目的美貌与自身的气韵一比,却又令人难以单单瞩目她的面容,反而要将全部心神着落在她那皎皎如月、清雅无双的周身气韵上。   对众人投注的目光,明湘恍若未觉,径直走到一旁,好奇地打量着店内陈设的竹编。   永乐郡主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一定是人群中最受瞩目的那个。她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目光所集的感觉。她垂下眼挑挑拣拣,拈起一只竹编的小狐狸,举到雪醅面前:“你看,像不像衡思?”   那只小狐狸手艺精湛,大尾巴绕在颈侧,眼睛乌黑发亮,整只狐狸不过巴掌大,可爱中还带着一点狡黠。   雪醅捂住嘴,笑出声来。   “像不像?”明湘问她。   雪醅一边笑,一边讨饶:“三妹可别为难我了,我不敢说。”   明湘捧起小狐狸放回原处,又去看另外一边一只竹编的猫儿,欣然道:“这里的竹编有趣,可以买几件捎回去。”   雪醅也凑过去看。   明湘挑了一会,和雪醅各自挑选了几件竹编,又折回去看最初那件竹编的小狐狸。   雪醅说:“三妹如果想要,买下来就是了。”   明湘不答反问,继续未尽的死亡发问:“你觉得衡思看到它会不会觉得熟悉?”   熟悉什么,觉得很像自己吗?   雪醅紧紧闭住了嘴,坚决不肯接话,满眼讨饶地看向明湘。   明湘终于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恰似三春盛景,美丽至极。   她准备停止捉弄雪醅,正要说“那就买下带给他看看”,忽的面前飘过来一片阴影。   明湘抬头。   面前的年轻人手持折扇,风度翩翩,朝明湘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请问姑娘觉得店中竹编如何?”   “……”   店内有极细的惊讶声响起,显然有人认出了这位难得一见的奉杨县尊家中公子。   对方态度有礼,笑容斯文俊秀,明湘怔了怔,虽然对他的发问有些讶异,还是说:“不错。”   “多谢姑娘赏识。”谢虞笑容愈盛,正要开口,只见明湘又低下头去拿起那只狐狸竹编,仿佛面前没这个人似的,准备令侍从前去结账。   谢虞:“……”   作为奉杨知县之子,父母均出身望族,他本人又长相俊秀才学出众,还从未被如此视若无物过。   “姑娘。”他重新撑起笑容,“在下想冒昧一问——作为赔礼,姑娘看中的这些竹编,全部由在下结账,可以吗?”   店内隐隐约约的议论声再度响起,雪醅甚至听见有人低低地抽气。   她眉头大皱——哪里有人上来就对陌生女郎如此发问的,这人必定心怀不轨!   雪醅往前一步,就要开口喝止,却听身后明湘开口:“可以。”   明湘没想那么多,在她看来,这人反正没有什么威胁,既然他愿意上赶着付账,那就给他一个发问的机会,横竖仅仅一问而已,又问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   谢虞笑容满面:“请问姑娘,这些竹编是准备留着自己赏玩,还是送与旁人?”   “……”   雪醅更加笃定对方心怀不轨,却不能抢在明湘之前开口,她暗地里清了清嗓子,只待明湘一个皱眉,就要开口斥退对方。   “送给我未婚夫。”明湘道。   她微一颔首,目光越过几乎呛住的雪醅,对面前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付账的冤大头和煦微笑,眼神点了点身后随从捧着的数件竹编:“公子,请吧。”   作者有话说:   桓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意外获得了名分。 第129章   ——这个少女,长着一张与已故武安王妃足有五分相似的脸!   谢虞结完账, 身后已经没了人影,他快步追出店门,左右一看, 疾步追了上去。   “姑娘留步!”他扬声唤道。   街道上往来行人闻声好奇张望, 精壮威武不苟言笑的护卫转头警惕地看着谢虞,紧接着一行人在街边止步,护卫侍从垂首让开,露出那两位被簇拥在正中的小姐。   谢虞听见那位请他去结账的小姐温和发问:“公子还有事吗?”   “三妹。”雪醅蹙起眉来, 眼风从谢虞身上一掠而过,旋即移开,声音不高不低,“这样不成体统。”   谢虞唯有苦笑。   这位小姐口中说着‘不成体统’,但显然不是在训斥她的妹妹,而是在含沙射影的责怪自己。   他从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 却也心知自己的举动不太妥当, 苦笑着低头道:“姑娘教训的是, 在下冒昧,实在抱歉——可否请二位姑娘暂且移步, 在下有一件要紧的事相询。”   眼看着雪醅蹙起的眉没有松开的意思,谢虞又说:“请问二位姑娘是定州严家的小姐吗?”   明湘和雪醅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眉梢轻轻一扬。   雪醅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 比出一个不大显眼的手势, 而对面的谢虞却还恍然不觉,四下一瞥,手指向不远处一家规模颇大的酒楼:“二位姑娘如果不放心, 就到这里坐坐。”   片刻之后, 一行人坐进了这家醉仙居的二楼包间中。   “在下虽未见过二位姑娘, 却听严大小姐提起过两个妹妹。”谢虞说。   ‘严大小姐’是严怀英的长女严梅蕊,和两个还未出阁,轻易不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的妹妹不同。严梅蕊成婚后,就开始协助父亲打理生意,如无意外,将来严怀英手下的基业,将主要由大女儿接管。   雪醅身为‘二姐’,挺身而出接过话头:“原来谢公子和大姐见过。”   谢虞说:“奉杨的绣罗坊算是云州规模最大的一家,当初建成时严大小姐亲自过来主持,在下那时有幸同严大小姐见过。”   绣罗坊是严家手下的产业之一,严怀英主做绸缎生意,家大业大,产业不少。饶是出来之前雪醅了解了不少和严家生意有关的事,也不能面面俱到。   严家的女儿一样要学打理生意,严二小姐却对家里的产业一窍不通,怎么想都很可疑。雪醅一边祈祷鸾仪卫快把严静从客栈带过来,一边不动声色地和谢虞寒暄数句。   明湘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瞥向谢虞。   士农工商四等分明,商人历来居于末流。严怀英再有钱,那也只是个商人。而谢虞是奉杨知县之子,有什么理由对着严兰蕊、严竹蕊两个商户之女做小伏低,一口一个‘在下’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谢虞,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虞转头,朝明湘有礼地颔首一笑。   “他缺钱?不对,他的衣料很好,连腰间配饰都是不重样的好料子。”明湘眨眨眼,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推论,“那就奇怪了,县尊公子有什么为难之处,要求到严家头上?”   “又或者是。”明湘淡淡想着,“严梅蕊只是个借口,此人蓄意接近,意在试探我与雪醅的身份。”   雪醅终于忍无可忍地沉下脸来:“谢公子!”   她还谨记着严兰蕊这个身份,四民等级分明,富商千金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得罪士子的,因此雪醅没有立刻发作,令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拿下——但饶是如此,谢虞一再有意无意地用眼角余光去窥看明湘的行为,也实在大大触及了雪醅的底线。   主辱臣死,倘若在京中,雪醅已经立刻动手拿人了。然而现在为免坏了明湘的安排,她只能恰如其分的沉下脸,扮演一个矜持端庄的大家闺秀。   谢虞一惊回神,连忙致歉。   他倒不是如雪醅所想,当真对那位容貌气质惊人的三小姐严竹蕊存在不轨之心,实在是谢虞极其敏锐,尽管这两姐妹之中二小姐严兰蕊看上去是出面做主的那个,但不知为何,谢虞偶尔迎上严竹蕊那含笑柔软的目光时,总是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警觉来。   严二小姐似乎耐心不好,短短几句寒暄之后,谢虞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切入了正题。   待他说完,雪醅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她从谢虞口中套出了不少话。据谢虞表示,自己的小厮注意到打着严家标记的马车驶进客栈,看到马车上下来两位小姐,所以自己是有心到客栈附近去打个招呼的。   搞清楚了这一点,雪醅就没什么和他聊天的兴致了。多说多错,万一谢虞发现她对严家的了解还不及一个外人多就麻烦了,何况谢虞在她眼里依然不算个正人君子——和尚未出阁的闺中少女打招呼,至少应该先派人上门通报一声,得了回应在过去,哪里有埋伏在客栈附近的店铺里,突然杀出来跟人搭话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然而听谢虞说完,雪醅发现自己对这位谢公子的判断可能存在一些偏差。   谢虞问:严家是否有意在奉杨县城兴建更多产业。   雪醅:???   她愣了一下,很快笑道:“让谢公子见笑了,小女还未出阁,家中的生意还是父亲与大姐做主,小女年幼才疏,这等大事由不得小女决断。”   谢虞张口欲言,正在这时前去客栈带严静过来的鸾仪卫已经折返,他眼睁睁看着严二小姐玉手一抬,半含喜色地道:“严管事来了,谢公子,这是我父亲最倚重的亲信管事,我们姐妹也要称呼一声严叔的,这些大事我们姐妹不知道,严叔或可为公子解惑。”   略带茫然的严静管事:“……”   谢虞被严二小姐毫不遮掩、如送瘟神的态度噎的一哽,但还是很快转向满目茫然的严管事。   明湘在一旁听了半晌,大概捋清了谢虞的目的。   奉杨县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富裕大县,来往客商如云,各色产业繁华兴盛,每年云州缴税时,州府以下各县中,奉杨县能列入前三。而这富裕的由来,是因为奉杨县有着得天独厚的位置——它位于南北交通要道,来往极其便利。   然而,奉杨县的位置虽好,到底不是独一无二。奉杨县位于云襄二州交界处附近,它的交通极其便利,商业极其兴盛,不但云州商人不会放过这里,还将襄州的商人也引了过来。在这令人心惊的利润面前,襄州终于忍不住了。   襄州德冲县,离奉杨县不过几十里,襄州布政司拨银子大力整修官道,又颁下种种措施,扶持德冲商业。自今年开年来,尤其是过了六月后,襄州商人在德冲看到了好处,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再来奉杨,而云州商人,也有不少将目光投向了德冲县。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奉杨县虽然不算一落千丈,但较之往年到底有所不如。可想而知,年底缴纳税赋、户部考察时交出的成绩,也不会太好看。   奉杨县的底子放在这里,若是往年,倒还好说。偏偏谢虞的父亲谢知县明年任期便满,若是能得个优良的考评,自然能往上再挪一挪,调回京中为官,但现在眼睁睁看着奉杨县今不如昔,还是在他的任期内,岂非大大不妙?   ——谢虞当然不会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但明湘只消一听,就将他的来意猜出了七七八八。   即使如此,谢知县任期明年方满,谢虞倒也不必急成这样,他心里必定还有自己的盘算。   不过他在盘算什么,明湘就不关心了,她只关心谢虞是不是存了试探之心,现在看来谢虞似乎并无此意,她也就无意多留心。于是先行起身,和雪醅一同离开,随手指了几个鸾仪卫,令他们派个人盯住谢虞,另外去打听一下谢虞此人。   明湘和雪醅逛到夜色沉沉时才回客栈,侍从身上挂了不少包裹。待回了房中,明湘从中挑了几件,又特意将那只竹编小狐狸捡出来单独装好,嘱咐雪醅:“等往宫中送信时,一同给皇上送去。”   雪醅:“……是。”   翻检完了今日所得,明湘才叫来严管事。   严管事也才回来没多久,一边拿手帕擦汗一边道:“回贵人,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拉严家到奉杨县来开办产业的,听他言下之意,似乎还有拉上几个富商一起,将奉杨本地的特产往各地卖出去的想法。”   眼看严管事开始详细描述谢虞对奉杨县的商业规划,明湘不耐烦细听,便问:“他只说了这些?”   严管事:“谢公子还想请二小姐和三小姐替他朝大小姐问好。”   明湘:“……你怎么说的?”   严管事:“小人不敢私自做主,又要随从二小姐三小姐南去送粮,故而不能给出谢公子答复,只能承诺谢公子,会写信给老爷说起此事。”   明湘满意点头。   她又挥手招来出去打听谢虞此人的鸾仪卫。   鸾仪卫打听出来另一个消息:“坊间有传言,谢虞不是谢知县正妻的亲生子,据说知县正妻迟迟无所出,就抱了庶出的谢虞来当做嫡出的儿子养,谁料谢虞长到十岁出头,知县正妻又生下一子,就是谢家的二公子谢煜。”   “这名字有趣。”雪醅情不自禁地接口。   虞字与煜字读音相似,父母给兄弟俩取名,通常不会取音形特别容易混淆的字。而虞字又有忧虑、欺骗的意思,煜的寓意则好很多。   鸾仪卫接着道:“谢虞年幼时,还传出过神童的名声,长大之后反倒不愿读书,整日流连在县衙里,要跟着捕快仵作查案,人人都说这是伤仲永,为此谢虞惹了谢知县不喜,却依然不改,弄得如今谢知县不许谢虞再进县衙大门,更不许和捕快仵作接触。”   “有意思。”明湘笑起来,“谢虞的表现许是和谢家家中的纷争有关。”   既然鸾仪卫没发现谢虞有太过可疑的地方,明湘就略过此事不提,次日一早便要继续上路,各人各自回去安置睡下。   次日清晨,明湘等人起身打叠行装准备出发时,谢虞居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客栈门前。   “听严管事说二小姐与三小姐肩负南下运粮的重任。”谢虞肃穆道,“在下理应前来送行。”   明湘:“……”   雪醅:“……”   严管事:“……”   马车走出去一段路,明湘回头看时,还能看见谢虞的身影,她禁不住感叹:“谢虞的处境,竟然这么艰难吗?”   雪醅仍然坚持对一切人保持疑心:“如此过分殷勤,必有所图。”   只不过谢虞的所图,在雪醅这里从明湘变成了严家。   从奉杨县城离开,再接着南下,就是一路坦途。沿路遇到了不少同样南下运粮的商人,比严家的车队带的运粮车更多。还有几个商人运粮不慎,让粮草淋了雨或是受了潮,正四处高价收购粮食,想补足送去。   明湘对此很满意:这说明军中对运粮一事监察严格,并非敷衍了事。   等走到嘉州临近镇远关的时候,已经是明湘离京十日之后了。   如此长途跋涉连日行路,不要说明湘身体弱,就是青壮也容易支撑不住。住进鸾仪卫此前在嘉州备下的宅子当晚,明湘就发起热来。   明湘倚在床头,一边指挥侍从收拾包裹一同寄回京中,一边坚持要亲自提笔写信给桓悦报平安。   雪醅在一边极力阻拦,未遂,明湘坚持:“衡思认得出我的字迹,看出信不是我所写,一定能猜出我病倒了,相隔千里,何必让他白白担忧?”   然而她一落笔就知道不行,病中手腕无力,写出来的字少了几分筋骨,乍一看与平时的字体一般无二,仔细一看只觉得哪一处都不同。   明湘遗憾放弃,仍然嘱咐雪醅:“等我退了热再写。”   雪醅无奈应下,然后问:“郡主,咱们什么时候往关外去?”   “这两日战事不算太急。”明湘轻轻道,“明日一早给大营递信。”   雪醅欲言又止。   明日一早给大营递信,定国公知道永乐郡主亲至此地,纵然自己脱不开身,也一定要派心腹亲信前来探望。明湘断然不能躺在床上接见定国公的心腹,必须要梳妆打扮盛装相见,方才是永乐郡主该有的气派和对定国公的敬重——但明湘现在还发着热,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顶着全套行头爬起来坐上一两个时辰,那必然是受不了的。   明湘看得出雪醅犹豫,沉声道:“雪醅!”   她盯着雪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我之所以不远千里前来此处,为的是什么你也知道,万万不可本末倒置。”   雪醅面色泛红,垂下头去。   明湘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她是真的疲倦,示意侍从退下,合上眼,很快坠入了沉沉的睡梦中去。   与此同时,南朝,弄玉坊。   这里是齐朝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是一座真正的销金窟,行宴的歌舞乐声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气。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弄玉坊花园中的后门还通向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处极其僻静的院落,后门处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形窈窕、面覆白纱的少女登上马车,车声碌碌,向远处行去。   少女的面容被厚重密实的白纱层层遮掩,只露出一双明眸,她的声音半是忐忑半是好奇:“我要去哪里?”   驾车的人开口了。   他说:“带你去见主子。”   面纱遮住了少女的表情,然而那双露出来的眼睛里,满是崇敬与畏惧之色。   如果大晋宫中曾经侍奉过武安王妃的旧人在此,看到少女面纱之下的面容,一定会露出难以掩饰的骇然之色。   ——这个少女,长着一张与已故武安王妃足有五分相似的脸!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点,因为临发之前发现设定有一点问题,紧急修改了一下,鞠躬。 第130章   建议和明天那一章一起阅读   “大人。”镇抚使推门而入, “人带到了。”   陆兰之坐在椅中,缓缓翻过书页,头也不抬:“带进来。”   马车缓缓驶入采莲司内。   采莲司占地广阔, 人员众多, 即使规矩森严,往日也难免嘈杂人声。然而今日,整座采莲司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在极度的寂静中,少女下了马车, 被带着穿过一座又一座空寂无人的院落,最终来到了一处翠竹掩映的院落前。   风吹拂过竹丛,簌簌声起。竹枝颤动着,在地面上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   竹历来是为文人称道的风雅之物,少女看到这丛掩映在墙边的翠竹时,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阴森。   院门打开了,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 面目寻常的男子站在门后, 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时,带了几分隐晦的审视:“照影?”   少女颔首应声:“是我。”   “进来。”   少女咬住下唇, 压抑住心底的紧张,跟着那男子踏进院门,走过长长的游廊——这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大, 然而内里却别有洞天。   “进去吧。”男子在房门前站住脚步。   照影在房中并未待太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从门里退了出来。陆兰之的声音从房中传来:“把她送到静华园。”   镇抚使应是,同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照影一眼。   他将照影带到门外, 交由带她前来的镇抚使带走, 转身回到陆兰之的书房中:“大人决定要用她了?”   皇帝提拔任用陆兰之以后, 将陆彧生前曾经居住、获罪后又被查封的陆府重新赐还。镇抚使曾经是陆彧任用的旧人,所以他知道,静华园是陆府中一处非常特殊的院落。   当年陆彧任采莲司正使时,权倾一时,府中豢养了许多姬妾。但由于陆彧身份特殊,提防心重,府中的姬妾大都三三两两分居在不同院落中,无事时连院门都不可轻易踏出。   静华园中只住了一个女人,却是陆府中管束最严格的一处院落,倒不是陆彧有多么喜爱这个女人,而是因为她特殊的身份。   ——她是北晋皇后嫡亲侄女、皇帝嫡幼子的妻妹,柳饮冰。   陆兰之向后微微仰身,神色似笑非笑:“长了这么一张脸,不用可惜了。”   镇抚使从前跟随陆兰之去过弄玉坊,见过照影面纱下那张美貌惊人的面容,闻言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居然能如此相似,她当真不是柳氏亲生的女儿?”   话未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柳氏未归国前是他旧主陆彧的姬妾,如果照影是柳氏之女,岂非暗指柳氏与人私通给陆彧带了绿帽子?   陆兰之没有挑他话中的疏漏,反而微笑道:“是啊,真是相似,恐怕北边那位湘平郡主,和武安王妃都没这么像。”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扬起的唇角落下去,淡淡道:“可惜了,父亲死的太早,这些年没顾得上在她们身上花心思,空长了张好脸,用处有限。”   镇抚使道:“属下倒是觉得,有张好脸就够了,要是太聪明,反而容易生出异心。”   “也是。”陆兰之说。   镇抚使趁势问:“大人,那其他三十一个怎么办?”   陆兰之合着眼,淡淡道:“处置掉,记得把脸毁了。”   他说出的话云淡风轻,其中却蕴藏着令人不敢细思的血腥残忍。   镇抚使面色丝毫未变,连眉毛都没抖一下,俯身应是。   .   数日后,嘉州。   明湘披了件外袍坐在榻边,拆开从宫中来的信。   她意外地扬了扬眉:“京城中居然已经下雪了。”   雪醅正从门外进来,闻言笑道:“已经十一月了,往年京城中不都是这时下雪?”   明湘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薄夹袄,失笑道:“嘉州这边暖和,我竟然忘了。”   雪醅拿着手中的匣子过来,摇头道:“郡主现在觉得嘉州暖和,再过些日子就冷下来了,比之京中更甚,冷的钻心透骨——幸好这处宅子下面有地龙,到时候整日待在房中就行。”   明湘说:“哪里能一直不出门呢?”   雪醅笑道:“等冷下来郡主就知道了,那真是一刻不想出门……”   她突然警惕地望向明湘:“郡主不会还想出关去吧!不成,关外太危险了,定国公也绝不会同意的!”   前些日子定国公得知永乐郡主亲至此地,居然没有派身边亲信前来,而是趁夜亲自入关拜会明湘。得知永乐郡主过来是为了传达皇帝的意思,让他安心,绝不会因小人挑动而疑忌功臣后,当即潸然泪下,指天发誓哪怕耗干心血拼了老命,也要替圣上扫平南齐以酬天恩。   “想到哪里去了。”明湘道,“本郡主还是很惜命的,我在嘉州城中,和在关外没什么分别,同样能主持决断,何必出关冒险。”   雪醅放下心来,双手将匣子捧上来:“京中急报,前天一早报到京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密匣打开,匣子里空空荡荡,只放了两页洒金纸,纸上的字迹是桓悦亲笔所写,第一张纸大致抄写了急报内容,第二张纸则是桓悦自己的话。   明湘目光一扫,匆匆掠过急报内容。   “乌戎偷袭边关。”明湘一边看,一边缓缓道。   如果说南北一统是南北历任皇帝念念不忘的大任,那乌戎就是大晋百姓心底最深的阴霾。哪怕以雪醅的镇定,都不由得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明湘眉头一蹙,接着念道:“同时偷袭宣化、大郧、征仪三地。”   这三处都是朔州北部重镇,占据极其险要的位置,背后无险可守。一旦有任何一处被乌戎攻陷,乌戎都可以长驱直入朔州腹心之地,稍有不慎,就会再现百余年前乌戎大举南下的惨剧。   雪醅紧张地注视着明湘,等待她接着念下去。   然而明湘八风不动,突然止声,雪醅只能看见她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惨败而归。”明湘终于看完了最后一行字,跳过了中间所有过程,直接简单总结道。   雪醅:“……”   她看了看明湘,见明湘点头,立刻迫不及待地伸手拿起明湘放下的急报,目光自上而下一扫,一目十行大致看了一遍,又折回去逐字细看。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4000+,和今天加起来一共6000+,正好是两章的分量,本来想今天写完的,实在写不完了,先从中间断开,可能明天一起看比较好。   这一卷是终卷了,要开始慢慢收尾,所以写的很慢,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以后会尽量早一点更新,至少更新时间固定在晚九点前,不能这么阴间了,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鞠躬。 第131章   ......   乌戎突袭边关, 时机其实选的很好。   嘉州战事正紧,朝廷将绝大多数的心力耗在了南边;崔瑛状告永靖侯勾结乌戎杀良冒功,朔州民间物议纷纷。边关吃紧、人心不齐, 正是突袭的大好时机。   而乌戎精心挑选进攻的三座重镇, 也自有其用意在:大晋北方的所有边关重镇中,宣化、大郧与征仪位置最为相近,往来密切互为臂膀,一旦有难必定相互来援。因此他们同时在三地同时进攻, 用最少的兵力牵制住宣化与征仪,集中所有兵力强攻大郧。   征仪规模最大,和宣化守将长兴侯一样,由世袭罔替的勋爵世代镇守,守将定北侯今年六十有五,威严尚在, 还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在侧, 个个精擅弓马军营里长大, 将征仪上下守的铁桶一般,乌戎是疯了才会去碰这个硬钉子。   宣化的守将老长兴侯死了, 新任长兴侯宁斐还是个年轻人。但年轻人锐气很重,历次交手时斩获不少乌戎的人头。于是乌戎权衡之下,选择了大郧, 这里上上任守将永靖侯被指杀良冒功, 正闹得满城风雨,这一任守将上任多年,很少出关追击乌戎, 反而有闲工夫就带着将士修城墙, 可见是个保守胆怯的性格。   天时地利人和, 主攻大郧正好。   大郧的守将不是世袭罔替,而是朝廷在武将中轮流挑选指派。现在的守将姓彭,已经六十多岁了,一向在京中没有太大名气。雪醅能把朝中绝大多数朝臣官阶职位、出身背景、姻亲妻子倒背如流,在看到彭将军的名字时都愣了一会才隐隐约约想起来这个人。   乌戎对宣化和征仪的偷袭还是起到了作用,他们派往这两地的乌戎骑兵就是注定的弃子,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来。尽管人数不多,却因为乌戎骑兵作战勇猛不惜生死的缘故,使得宣化和征仪没办法立刻出关救援大郧。   彭将军递往京城的急报篇幅有限,并未详细描述每一日的战况,然而只从桓悦转录来的寥寥几行中,便可隐约窥见其中的惊心动魄。   大郧一万守军,打退乌戎后,已经只剩下三千,其中不乏重伤轻伤者,足足折损了七成,城墙上每一块砖石都被血染成了黑红色。但这七千守军的性命没有白费,因为在彭将军的指挥之下,乌戎折损的兵力是大郧守军的将近十倍。   雪醅慨叹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言诚不欺我。”   乌戎足足动用了十万大军正面冲击大郧,这些乌戎骑兵自幼生长在马背上,会走路就会打猎,其凶悍残忍远胜过晋人。彭将军此前籍籍无名,却能在乌戎的突袭下固守数日,直到援军赶来乌戎撤退,仍然还有再战之力,实在是令人意外。   明湘却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崔瑛背后果然不止一个幕后推手。”   但南齐与乌戎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他们是如何勾结在一处的呢?   她的眉轻轻一蹙,旋即松开。目光在桓悦的第二张信纸上一扫,并未当着雪醅的面继续看,而是收了起来,才问:“重明那边有消息了吗?”   雪醅点头:“五十万两银子。”   这个数字委实有些骇人了,室内侍奉的侍女都不由得瞪大了眼。明湘神情毫无动容,只问:“还有吗?”   雪醅顿了顿:“重明说,他还想要郡主的一个承诺。”   这个承诺的意义不言而喻,明湘冰白的面容上似乎短暂地闪过一丝讽刺,她淡淡道:“让重明问他,本郡主愿意出一百万两银子,两个承诺,他有本事要了陈桥的命吗?”   雪醅没有应声,只静静垂手而立。以她对明湘的了解,当然听得出明湘只是讽刺对方的贪婪,而非当真要重明去问——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湘和雪醅心里都明白,对方做不到。   世家嫡系、清贵无匹又如何?哪怕平时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权势倾天,真到了两国开战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个重新起复出身寒门的陈桥,对战事的作用远胜于袖手清谈的顶级士族。   尽管南齐士族不肯承认这一点,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事实。   “给他。”明湘平淡的做出了决定,“不就是五十万两银子吗?至于承诺,那更是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相应的,他也必须让本郡主看到他的诚意。”   雪醅应是,并无异议。   明湘抬眼,望着窗外檐下的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摆的灯笼,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通庶务的蠢货。明湘想。   真以为她的银子是能轻易收下的吗?只要这次收下了,就相当于把通敌叛国的把柄送进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继续摇摆下注,首鼠两端了。   她一手支颐,盘算着下一步落子的方位,笑容渐渐隐去。   陈桥。   明湘想:这真是个惹人生厌的名字。   二十四年前,南朝突袭镇远关,城中内奸勾连南朝私开城门,镇远关守将柳承晖力战而死,南朝大军在城中烧杀抢掠奸/□□女,无恶不作,还屠杀了柳氏满门。几个容貌格外出众的女子被掠去南朝,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的母妃柳饮冰。   陈桥。   明湘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将这个名字一笔一划描摹出来。   将军虽老,犹未甘闲。   陈桥年纪已经不小,又被罢用多年,但一经起复,自身的将才便有如锥处囊中,不负曾经的名将之名。   开战以来,除了寥寥几次双川渡那样的战役,其他时候,大晋对上南齐,总是胜多败少。定国公坐镇关外大营,前军已经推进到了郦水对岸百里处,请功的奏折雪片一样往京中飞去。   明湘听闻,兵部已经下了十分乐观的论断:倘若定国公能沉住气,稳扎稳打继续推进,说不定明年六月前就能长驱直入南齐京城——前提是南齐军队继续保持如今的状态。   ——是的,南齐军队如今的状态可谓离谱。确切的说,自开战以来,他们的状态一直都很离谱。除了少数出身士族嫡系,麾下军队是族中养出来的精锐的将领外,南齐真正能与大晋一较高下的军队只有陈桥带出来的那一支东军。   而剩下的大部分南齐军队,不要说士气,前去查看虚实的鸾仪卫都怀疑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饭,那种虚疲低迷的状态,分明是由内而外的。   即使如此,南齐大军至今虽然节节败退,却始终保持着一个较为稳定的状态。并没有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仍然能和晋军对峙。   这完全是陈桥的功劳。   当年武安王尚在时,定国公曾经为其副手,自言不如武安王远矣。定国公在明湘面前毫不避讳的评价过,陈桥的韬略与当年的武安王相仿佛,之所以他能屡次胜过南齐军队,并非他能胜过陈桥,而是大晋的军队胜过了南齐的军队。   明湘静静凝望着桌面上的字迹,直到这两个字在屋内的暖意中渐渐干涸,最终完全消失。   “真可惜。”明湘轻声说。   .   照影坐在梳妆台前,两名侍女一个为她梳起云鬓,另一个则为她小心描画出精致的妆容。   身后数名侍女分成两列侍立,垂首静静立着。   侍女退开一步,照影站起身来,睁大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底满是兴奋与陶醉——那些贵重的、华丽的,她在弄玉坊中从来不敢想象的衣裙首饰,竟然全部都属于她。   “真美啊!”照影情不自禁地感叹。   侍女微笑道:“姑娘丽质天成。”   “不。”照影摇摇头。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即使是同一张脸,布衣荆钗和锦衣华服装扮出来的效果也是大不相同的。   照影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几乎舍不得从镜前离开。   采莲司当然不至于真的让她布衣荆钗过日子,然而当年他们足足在各地挑选出三十二个这样的女孩分开养育。哪怕采莲司不缺银子,也绝不可能每一个都不惜财力的养出来,随着陆彧被杀,没了采莲司的供给,陆彧一党能维持住陆彧留下的各条线就不错了,更不可能在她们身上花大钱。偏偏照影住在弄玉坊中,那里是南齐最有名的青楼之一,馔玉炊金香车宝马,两相对比之下,就使得照影更向往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她几近迷醉地望着镜中那张美丽的面容,抬手轻轻抚摸着鬓边步摇上垂落的珠玉。忽然面色一变,急急收手,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指节上的那一道寸许长的伤疤。   她的手确实很美,那一道伤疤却如同白璧微瑕。照影摩挲着伤疤,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凹凸起伏的触感,面色变了又变,最终显出了怨恨和不甘交织的神色。   这是她年幼时打碎了瓷盏,下人一时疏忽忘记收拾,划伤了照影的手,留下了一道极深的伤口,伤愈后疤痕也长久的留了下来。   “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本来该是我的。”照影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冒牌货能鸠占鹊巢这么多年。”   她几乎抑制不住心底深重的怨毒,正如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世时那样。   “我才是湘平郡主。”照影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该是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该是我,凭什么她顶着我的名字,享受着我的一切,我却要躲在一处小小的院子里过十几年,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没见过一面。”   一旁的侍女恍若未闻,显然已经习惯了她流露出这幅不甘怨毒的模样。一直到照影握拳的力度过大,指尖几乎要刺伤掌心时,侍女才出声道:“姑娘,大人唤您过去。”   照影脸上略显狰狞的神色顿时消失了:“我现在就过去。”   她的声音也变得甜而轻快,眼底是真切的敬畏。   侍女为她戴上覆面的白纱,引着照影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陆兰之坐在椅中,神色难得带了一丝凝重:“照影这步棋,我本来准备压一压,留到合适的时机再用,争取让她发挥最大的功效,现在抛出去,太浪费了。”   可惜,皇帝催得太急。   寄予厚望的乌戎这步棋一败涂地,这群废物没用的程度远超想象。而陈桥在正面迎击大晋时败多胜少,十分平稳的节节败退。   虽然就目前来看,南齐付出的代价尽管伤筋动骨,离灭国还有一段距离,但如果继续保持这个稳定的败退状态,估计明年过不完,齐朝就得再度丢失京城。   百年前齐朝南逃可以南渡,现在再南逃就只能扬帆出海了。陆兰之很想建议皇帝从现在开始拨款制造能下海的大型楼船,不过他还是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他想起今日皇帝在他面前一边大骂陈桥无用,一边催促他尽快动用采莲司的力量,尽可能再给大晋制造更多麻烦,忍不住失声一笑。   “大人?”正在汇报的镇抚使被他笑的一愣。   陆兰之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侍从前来通传:“家主,静华园那位姑娘到了。”   镇抚使暂时噤声,等待陆兰之发话。   陆兰之:“你继续说。”   镇抚使继续说了下去,汇报完之后,瞟了一眼正院院门的方向,才犹豫道:“大人准备现在就动用照影?”   陆兰之淡淡道:“采莲司抓了那么多北晋青鸟,还是不够安皇上的心,总得来个大一点的动作,好让皇上看见采莲司办事忠心得力。”   北晋湘平郡主权势滔天,拿这枚不听话的棋子开刀正好。   只是……陆兰之遗憾地啧了一声。   这枚棋子不听话归不听话,却从来不是能够轻易小看的对象。他原本为照影准备的是一个更加完善的计划,如今为了迎合圣心匆匆将她推出去,恐怕效果要大打折扣。   他想起正在北边呕心沥血领军,皇帝却对其百般疑忌的陈桥,再想想出首状告定国公之后就音讯全无的崔瑛,居然诡异地生出了一点羡慕。   “这样的君主,怎么能赢呢?”陆兰之想。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刚刚发现没发出来,再一看存稿箱定成了十点,还是明天早上十点......我这个脑子! 第132章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   十一月末, 嘉州终于下雪了。   雪醅说的没错,嘉州冬天的冷是钻心刺骨的冷。明湘每日抱着手炉待在房中,却也并不清闲, 鸾仪卫花了许多功夫在南齐打通了关节、安插了暗线, 这些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往日轻易舍不得动用,现下全部都要运转起来。   明湘来时带了一部分鸾仪卫,又以桓悦的名义调来嘉州一部分鸾仪卫——永乐郡主明面上还在宫里‘养病’。   这些鸾仪卫被她分成几部分, 一部分放在镇远关外的大军中,不插手任何军务,只负责协助监察,以免军中出了内奸;一部分负责配合南边青鸟的行动;还有一部分留在她身边,平时护卫,同时也用作后备人手。   五十万两用来打点的银子很快分批送了出去, 二十五万两已经到了对方手中。据青鸟传回来的消息, 对方收钱收得痛快, 甚至还有点想再索取一笔的意思。   雪醅都给气笑了:“王颂到底是云泽王氏的嫡系,皇后的亲兄长, 眼界就是高,五十万两银子还喂不饱他。”   “不急,先稳住他, 对他说办完事才能交付剩下一半。”明湘说, “等他把王曼华调回京,就由不得他了。”   王曼华就是云泽王氏大力栽培的年轻一代,此次开战带着王家的精锐上了战场, 与赵祺一样, 都是将此作为养望的手段。这些世家子弟自幼受族中精心教养, 文韬武略精通,率领家族中精锐部曲,又有家族撑腰,一应待遇都极好。主动出击迎战了几次,战绩很是亮眼。   对王颂来说,找借口把王曼华调回京中并非难事。但明湘砸出银子给他,当然不是只为了一个王曼华。   五十万两银子是个大数目,鸾仪卫动用了在南齐开办的一家布庄作为转交的途径,先交到王颂手中的二十五万两是银票与绢布——南齐早有限制南北贸易往来的规定,但屡禁不止蔚然成风,南齐几个顶尖士族都在私下里参与南北贸易。   故而大晋的银票事实上与南齐是互通的,南北开战之初,南齐皇帝曾经提出禁绝,遭到朝臣一致反对,只得作罢。   凡是鸾仪卫过手的,一定会留下实证。等王曼华调回京中,鸾仪卫手中就掌握了足以坐实了王颂收受北晋贿赂,为此调回自家子弟的证据,到时候哪怕是云泽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都不可能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舍弃王颂。   王颂如果不想被家族舍弃,从此就要处处听从鸾仪卫的命令。   雪醅点头:“二十五万两换取一个王颂的把柄,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很亏。”   怕就怕王颂空手套白狼,目标就是先付的那一半银子,拿完钱不办事,手中的证据最多只能证明他收了北晋的钱,离坐实通敌叛国还有一段距离,未必能拿捏住王颂。   明湘却不这么认为,王颂是云泽王氏族长的嫡长子,嫡亲的妹妹是南齐皇后,十二岁就获得了正三品清贵官衔,如此高的身份,到如今还没被定为下一任族长,就说明这个人绝对有着致命的弊病。   ——比如愚蠢。   如果换做聪明人,那是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收受北晋的钱,要把自家子弟调回京中的。世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收了钱就是递到别人手中的把柄。   王颂敢收这个钱,说明他贪婪,既然贪婪,就绝对不会舍弃剩下的二十五万两银子。   明湘说:“反正迟早要他还回来。”   王颂顶多算是暂时帮大晋保管那笔财富。   明湘不知道王颂在南齐是个什么样的风评,但对于鸾仪卫来说,王颂绝对是个守信的交易对象。因为第一笔二十五万两交给王颂之后,不到七天,王曼华就被调回了南齐京城。   这个办事的效率,连明湘都深感惊讶。雪醅更是大为震惊,她和南齐勾心斗角久了,事事做好最坏的准备,连这二十五万两白白洒出去的准备都做好了,谁知道竟然碰上一个诚实守信又办事利落的王颂,一时间大为感动。   “剩下的一半不用给了。”雪醅感动道,“下一步就要挟他。”   嘉州的冬天难熬,尤其是大晋的军队很多是开战后才调来的,根本受不住这种钻心刺骨的冷。定国公一次又一次向朝廷要求增发军资,派回去要钱的副将和户部尚书王知差点在朝堂上扭打起来。   不是王知吝啬,国库如今是真的吃紧,各处都在要钱,税收还没入库,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王老尚书短短几个月仿佛老了十岁,鬓发基本上全白了。   每一次朝中的消息送往嘉州时,都会夹带着桓悦写给明湘的信。一开始还是问候明湘身体,向她讲述京中的事,只最后留出两段来写别离之思,到后来几封信,明湘都不必拆开,就能猜出他写的什么。   这次的信居然不是薄薄一封,很厚,明湘接过来一掂,感觉里面夹着东西。她拆开信,往下一倒,啪的一声,信纸里滑出来一把檀香木梳砸在桌面上。   送一把梳子是什么意思?   明湘抽出信纸,这封信仿佛又回归了桓悦前几封信的风格,一手端秀的行书,先一本正经问候明湘,而后开始提及朝政。   明湘满心狐疑,跳过前两页,直接抽出最后一张信纸。果然,写到最后时,桓悦换了字体,不再是端正洒然的行书,改为了妍媚清丽的簪花小楷,写了一句诗: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   “……”   雪醅进来的时候,发现郡主的神情很是古怪。   她捏着信纸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似嗔似怒,却又不似真的生气了,反而像是在出神,面前的桌案上还躺着一把孤零零的檀木梳。   “郡主?”   雪醅唤了一声,低头看看那把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外间的梳子,下一刻明湘就抬手将那把梳子拿了起来,却没交给侍女收进梳妆台,反而放进了袖中。   她方才那种似嗔似怒的神情消失了,再抬起眼来,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怎么了?”   雪醅蹙着眉:“毕方传来消息,采莲司可能要有大动作。”   明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然而雪醅说完了这句话就住了口,二人面面相觑。   “没有了?”明湘问。   雪醅点头:“只有这一句。”   “怎么这么模糊。”明湘道,“毕方弄不到更多消息么?”   雪醅说:“毕方发现连日来采莲司正使陆兰之身边的亲信镇抚使行踪不定,还有几次整个采莲司的人都被勒令不准往陆兰之在采莲司的书房去,私下里传闻陆兰之要准备一件大事,毕方试探过两次,什么都没问出来,又怕问的多了引来猜忌,不敢再多打听。”   明湘对毕方的谨慎给予肯定:“谨慎是好事,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好了。”   她沉吟道:“不知道采莲司要干什么,我们也不好防备,既然如此,一边加紧对镇远关内外的防守,一边主动出击吧。”   .   陆兰之再次被皇帝匆匆传唤入宫。   皇帝眼底青黑,在御阶上来回踱步,一见陆兰之进殿,当头扔下一个惊人的消息:“陈旻死了,你知道吗?”   陆兰之当然知道,早在奏折递到皇帝案头之前,采莲司就已经先一步得到了消息。但他不能在皇帝面前表露出来,于是陆兰之道:“回皇上,臣还未得到消息。”   皇帝斥责道:“采莲司都是聋子瞎子吗!”   陆兰之低头请罪。   皇帝皱着眉,略微平息了一下怒气,而后道:“你自己看。”   陆兰之上前一步接住皇帝扬手抛下来的奏折,尽管已经看过,仍然做出一幅惘然不知所以的模样,打开奏折看了起来。   陈旻出身晋阳陈氏,是此次南北开战的运粮官。两日前,他押运一批军粮沿郦水支流北上,于昨日傍晚到达京城与淮西郡之间的一处驿站,今日一早预备出发时,陈旻迟迟没有现身,房门敲不开,副将命人破门而入,发现房中酒气熏天,床榻上满是呕出来的食物残渣混着鲜血,陈旻躺在这堆秽物中,已经没了气息。   副官大惊,运粮失期该斩,但如今运粮官死在了途中,只能加急派快马入京禀报。   头顶,皇帝阴沉沉的声音传来:“陆卿,你觉得陈旻之死有没有问题?”   陆兰之微一沉吟,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恭谨道:“回皇上,臣不敢轻下断言,还是需派采莲司的仵作前去查验,才好断定陈旻死因。”   “陈旻贪酒。”皇帝淡淡道,“太医此前为他扶脉,说他胃病积重、血热妄行,要忌讳许多饮食,尤其是酒,否则恐有性命之危。但朕以为,陈旻正值盛年,纵有旧疾,也不至于会突然要了他的命。”   陆兰之立刻道:“皇上所言字字珠玑,臣定然令仵作仔细查验。”   皇帝道:“你办事,朕一向放心。”   他停顿片刻,又问:“朕吩咐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美人梳头歌》 李贺 第133章   一个女人在定国公及军中各将领面前,自称是武安王之女、真正的湘平郡主!   陆兰之回采莲司之前绕了一圈, 从京城城门前过。正看见两旁人流纷纷避让,数辆打着晋阳陈氏家族徽记的马车急匆匆出城去了,车里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不用说, 肯定是陈旻妻儿得知了他的死讯, 要急着赶过去。   皇帝一接到陈旻死讯,立刻将陆兰之召进宫里。但看晋阳陈氏现在已经在准备出城,就证明他们肯定比皇帝更早得到消息。   陆兰之摇了摇头。   大部分时候,南齐皇帝是朝廷里最后得到消息的那个。   他回到采莲司, 立刻指派一位佥事率队前去驿站,调查陈旻之死,顺便嘱咐:“晋阳陈氏的人已经赶过去了,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凡移交采莲司的案子,未破之前不允他人插手过问,这是采莲司的一项特权。但无论什么特权, 在面对世家的时候都要打个折扣。   佥事行礼应是。   陆兰之意味深长道:“陈旻是在运粮路上突然暴卒的, 死因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你要好好查。”   佥事会意,领命而去。   立在一旁的镇抚使目光一闪, 欲开口却又止住。陆兰之瞥了他一眼,并不避讳:“皇上的意思是,陈旻之死和北晋有关。”   镇抚使听得明白, 陆兰之说的是‘皇上的意思’, 而非‘皇上的看法’。   陆兰之没有继续给他解释的意思,坐在椅中沉吟了片刻,道:“照影那里不能再拖了, 准备动身吧。”   镇抚使小心翼翼问:“皇上……”   “皇上对采莲司很不满意。”陆兰之淡淡道。   镇抚使深吸一口气:“属下明白了。”   .   “郡主。”雪醅推门而入, 却见明湘正倚靠在榻上, 面上的疲惫之色几乎遮不住,“我听说郡主昨夜叫了医官来,是昨夜又发热了?”   明湘闭着眼道:“没有,昨夜一直睡不安稳,医官开了剂安神汤。”   雪醅皱皱眉:“郡主怕不是太劳累了。”   明湘终于睁开眼,她摇摇头,眼底隐带着些许忧虑之色:“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又说不出为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似是在梳理思绪,想要找出自己的不安来自于哪里。   这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明湘曾经非常熟悉,就像是头顶上高悬着一把随时可能坠下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夺走她的性命。从她记事开始,就一直被笼罩在这种无法挣脱的阴霾之中。   世人敬畏她,朝臣忌惮她,宗亲羡慕她,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成为湘平郡主权势的一部分。所有人都说,武安王妃和湘平郡主真是押对了赌注,单凭这扶立之功,就够湘平郡主一生呼风唤雨无上尊荣。   唯有明湘知道,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虚假的谎言之上。   先帝怜惜她柔弱乖巧,对她百般宠爱。甚至在驾崩之前,还念念不忘要桓悦照顾好她。哪怕明湘已经主动踏入了波云诡谲的朝局中去,在先帝心里,也一直深深存留着她在先帝面前自幼建立起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柔弱乖巧的影子。   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从记事起就循规蹈矩,从不行差踏错半步呢?   明湘只是从非常幼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必须抓住先帝的欢心。   宫内宫外,皇子皇孙,不知有多少人妒忌先帝对湘平郡主的宠爱。圣心是有限的,过分关注湘平郡主,其他的皇子皇孙就只能分到一点边角。   后妃嫔御、皇子皇孙、宗亲朝臣之间,那永远无休止的、对于权势的争夺,本质上还是在争夺圣心。   明湘从小就将这一点做的很好。   先帝的怜惜和宠爱构建成最密不透风的保护网,让明湘得以度过风光无限的幼年,也为她踏入太孙和废魏王的争斗增添了一点筹码。她在感激皇祖父之余,心底的恐惧却愈演愈烈。   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她是武安王之女的基础上。倘若这个基础被人发现是假的,那么高楼转瞬间就会倾覆,她得到的一切都会失去。   即使是最疼爱她的皇祖父,发现她不但不是武安王之女,反倒是南齐采莲司选中的替代品之后,都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明湘从不怀疑这一点。   唯有桓悦是个例外。   明湘的心情稍好了一点。   衡思不一样,湘平郡主归京时,他还太小。明湘与他之间的羁绊情意,是系在明湘本身,而非武安王之女的身份上。   所以也只有他,会毫不在乎湘平郡主身份的真假。愿意维护她,帮她隐瞒。   明湘突然意识到,自从在衡思面前坦白身份之后,那无法挣脱的阴霾似乎消散了。自幼伴随着她和母妃,连睡梦中亦不能安枕的梦魇很久没有出现,正因如此,在这一刻心底重新涌起不安时,她一时间竟然很不习惯这种沉重的心绪了。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除了做好面对它的准备,明湘别无选择。   明湘抬起头。   她眼底的空茫刹那间彻底消泯,快到让雪醅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又恢复了永乐郡主那从容、平静而看不出丝毫端倪的神情。   事实上,面对全然未知的威胁,明湘能做的并不多。   她增派了去往军中的鸾仪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嘉州所有采风使捕捉关内关外一切风吹草动。正当明湘还在斟酌要不要越过嘉州都指挥使司接手嘉州防御时,鸾仪卫从军中给她传回了一个消息。   军中发现了一个南朝的间谍。这个间谍试图趁夜私自潜入中军帐,但军中守卫何其严格,他既无通行令,行为又鬼祟,还没来得及潜入就被射成了刺猬。   两军开战时无所不用其极,出现暗探间谍都是寻常事,对方还没来得及潜入就被射杀,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第二日才发现,丢失了一份文书。   这份文书不算特别要紧,但偏偏它是在中军帐中存放的。主帅定国公就居住在此,每日军中议事时也在此处。文书本身算不得什么,但它丢失就意味着中军帐中变得不再安全。   被射杀的间谍身上没有文书,那么这意味着军中还潜伏着另一个间谍,趁乱偷走了文书。有机会进出中军帐的人,无非是各军将领、亲信,如果问题出在他们身上,那可能造成的危害是没有办法想象的。   事态一下变得严重了起来,军中立刻开始严密排查。原本鸾仪卫在军中其实比较受孤立,不少将领对他们的观感不太好,现在也顾不得了,定国公令鸾仪卫一同参与调查,一定要把偷取文书的那个隐藏的间谍找出来。   “有点奇怪。”雪醅说。   鸾仪卫培养青鸟的原则一向是决不轻动,她不知道采莲司是怎么培训自家间谍的,但绝对不会是有事没事出来晃悠一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有在中军帐中偷东西的本事,却只拿走了一本无关紧要的文书,从而惊动全军上下开始彻查,警惕性升到最高,这太不合情理了。   连续排查几日,那本失踪的文书迟迟没有找到,当然这在情理之中,一本文书很好隐藏,最不济丢进火盆里烧成一堆灰。但要找的那个偷取文书的人,也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能进入中军帐的,都有机会偷走文书。但他们的身份都不方便被抓下去严刑拷打审问,而即使他们中真的有人存在问题,也应该偷取更有价值的情报,而非一份普通文书。   明湘隐隐觉得此事很不对劲。   这一夜,她又没有睡好。   她在梦里回到了少时随从先帝一同去猎场行猎的时候,那时她身体不好,其他皇子皇孙纷纷下场,明湘最多只能在猎场外围骑着温顺的小马走几圈。   但是梦里,她不再停留在安全无害的猎场外围了。身下的小马奔跑起来,迎面是层叠的山林,一只猛虎从中猛扑出来。   明湘下意识要唤人护卫,刹那间却发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小马瑟瑟发抖,而猛虎步步逼近。   她握紧袖中匕首,眼看着猛虎一跃而起,朝她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明湘整个吞下去。然而顷刻间猛虎张开的大口化作了一朵猩红的、盛开的、张牙舞爪的莲花,花瓣猩红似要滴出血来,将明湘从头到尾牢牢缠住,一寸寸收紧。   她拼命挣扎,却连手中的匕首都拔不出来,桎梏使得她喘不上气来,全身骨骼发出挤压摩擦的声音。   “郡主,郡主!”   明湘剧烈喘息,猛地睁开眼,额前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胸腔里心脏砰砰乱跳,一时间连眼前的景象都只剩下一片白色。   “郡主!”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是雪醅。或许是刚从屋外进来,雪醅的手还是冷的,甚至顾不得散去身上的寒气,握住明湘的手,在她耳边急急道:“郡主,出事了!”   明湘眼前的景象终于渐渐清晰,她看见雪醅难得焦急慌乱的神色:“一个女人在定国公及军中各将领面前,自称是武安王之女、真正的湘平郡主!”   雪醅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她长得和王妃足有五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134章   “大营中那个郡主,是假的。”   一个时辰前, 城外大营   定国公疾步走过,所到之处士卒无不恭谨行礼。他的副将孟攸落后半步紧紧跟着,面色肃然。   直到进了营帐, 孟攸才问:“三哥, 你怎么想?”   孟攸家中世代武将,定国公年轻时在嘉州军中,孟攸就是他的副将,而今南北开战, 定国公自然要挑选一个忠心可靠的副手,就选择了孟攸。二人相识多年,私下说话随便很多,因此这等忌讳重重的大事,孟攸也直接就问出了口。   定国公一摆手,先端起茶喝了口润润喉, 神情很是复杂:“这要看怎么说了。”   孟攸不解:“三哥?”   定国公说:“这个照影出现的古怪, 一张口就自称宫中长大的湘平郡主是南朝偷龙转凤的假货, 自己才是桓氏郡主,看着处处可疑, 还将已故的王妃拉下了水。”   他叹一口气:“大战当头,如果换个人在我面前说这些,说完第一句话……”   剩下的话不好出口, 定国公摇了摇头。   孟攸知道他未尽之语:这些话简直太荒谬了, 不管是谁说出这样的无稽之谈,都该立刻拖下去砍了以正军心。   “但是。”定国公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能立刻让她住口吗?”   孟攸愣神:“不是因为那本文书?”   那本文书丢的蹊跷, 不翼而飞, 军中连着鸾仪卫半点线索都没查出来。能在中军帐里弄鬼, 南朝间谍潜伏之深令人胆寒。那女子正是钗乱鬓横地守在大营不远处,开口就喊要揭发南朝间谍,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定国公否定:“那本文书前脚丢失,她后脚就出现,岂不是更可疑了?更像是要将祸水引到嘉州那位郡主身上,刻意算准时间弄出来的鬼。”   定国公不愧是领兵多年的老将,心思细密至极。采莲司如果知道他们为照影出现指证湘平郡主做准备,刻意弄出了文书失踪一事,反而差点成了照影的催命符,恐怕要后怕不已。   见孟攸不解,定国公沉声道:“太像了,我当年曾经见过武安王妃几次,足足与武安王妃有四五分相似。”   他瞟了孟攸一眼,终究没把那句犯忌讳的话说出来:就算是宫中长大的湘平郡主,论起与武安王妃的相似,也比不过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再者,她拿出了那块玉佩,又言之凿凿指认郡主为假,这些都不是我们能轻言真假的。”定国公神情严肃,“必须交由皇上决断。”   孟攸吃了一惊:“交由皇上决断?可是这不明不白的……”   定国公:“不然呢?你是敢听她的话,现在带人闯进郡主府,要郡主脱衣验取身上的印记;还是无视她拿出的证据,真的把她斩了,到时候要是有个万一,她真是武安王之女,你能有几个脑袋担当?”   孟攸意识到自己犯了傻,黝黑的脸上浮现出羞愧:“那三哥,嘉州郡主府那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定国公淡淡道,“这等大事,多做多错。”   定国公瞥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当年王爷尚在时,你我都曾在王爷麾下,想不到啊。”   武安王虽年少早逝,生前颇有将才,与武将勋贵关系极好。勋贵子弟大多愿意与他结交,多有心悦诚服的缘故在。当年武安王归京途中遇刺身亡,仅留下神志不清的王妃与襁褓中的幼女,令人思之叹惋。这些年湘平郡主权倾朝野,定国公有时心情复杂地想起武安王,只安慰自己,武安王泉下有知,见独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该为此欣悦。   但如果……定国公想,如果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那位权倾朝野、扶立今上的郡主真的是南朝偷龙转凤埋下的棋子,那么大晋的朝堂,怕是要经历一番巨大的震动。   毕竟,湘平郡主在朝堂中经营多年,自身还掌握着鸾仪卫,一旦她的身份出现问题,连带着小半个朝堂的官员都要受到牵连。   而到那时,一向明哲保身的定国公府,真的还能独善其身吗?   想到这里,定国公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花白的鬓发间居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挥手示意孟攸下去办事,顺便叮嘱道:“封口,此事不宜传出去。”   孟攸知道他的意思:此次南伐,军中许多将领都曾在武安王麾下效力,当年皇帝与废魏王争斗时,湘平郡主奔走拉拢军中将领,其中不乏有武安王遗泽在。事实未落定分明前先惊动许多人,怕是会使得诸将心散了。   饶是如此,孟攸仍有些犹豫:“那女子是在营门前叩拜求见,虽然末将闻讯之后就命人将她带进来了——哦,末将当时不知是什么情况,但已经命人不准乱传——不过人多嘴杂,漏出点消息也不是没可能。”   “尽力而为。”定国公说。   孟攸心下一定,领命而去,然而他还没走出营帐,负责定国公护卫的参将就急急请见,待进帐时神情已经十分焦灼:“国公、孟将军,斥候来报,说有两名士卒在营外议论……”   参将不敢随意提及天家之事,于是抬眼往方才见人的营帐方向指了指:“传到了几位将军耳中,现在几位将军都已经往这边来了。”   定国公眼一抬,眼中乍现的精光令参将心头一颤:“谁在议论此事,拿下了么?”   参将恭谨道:“已经被斥候拿下,但这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鸾仪卫肯定是知道了。”   鸾仪卫知道,就意味着城内的永乐郡主肯定会知道。定国公冷声道:“先押住那二人,军中若再有人私下传言者,军法问罪!”   他顿了顿,想起要来的几位将军与城中的永乐郡主,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孟攸,你去召集军中鸾仪卫,带一队人,亲自回嘉州将此事禀报郡主,告诉郡主,此事必然是有南朝采莲司暗中挑拨,南朝所图甚大,恐暗中行鬼蜮伎俩,请郡主珍重贵体,断不可外出,将人留下保护郡主。”   孟攸虽是个耿直性子,但为将多年,心眼并不少,闻言心念一转,就明了了定国公的真实用意,高声应是。   定国公又转向参将:“程平,让你儿子带一队人,将那女子看住,不准擅自出营帐半步,如有违背……”   定国公神情一肃,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程平之子只是个年轻校尉,机灵和忠心却都很够,程平知道这是国公信任,连忙领命。   定国公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望了望帐外,确定前来询问情况的几位将军应该不会立刻就到,走到桌案前,抽出一封空白奏折,提起笔来,饱蘸浓墨。   .   “那女子满口胡话,只凭着一块玉佩就敢来胡言乱语。”孟攸简单陈述完,堆起满脸笑容,“南朝阴险,必有后招,矛头直指郡主,说不定下一步就是要对郡主出手,郡主您是金尊玉贵的人,定要小心谨慎,三……总督特命末将带人护卫郡主安全。”   在他对面,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形。永乐郡主轻轻嗯了一声:“国公有心了,本郡主感激不尽。”   与此同时,明湘一手抬起,按在雪醅手背上,止住她的动作。   雪醅脸色都变了,立刻就要作色大怒,被明湘这一按,不得不生生压住怒气,只用目光不甘地去请求明湘示下,眼底涌动着无尽的怒意——说的好听,什么护卫郡主安全,这分明就是软禁!定国公这老东西居然真的敢!   目光如果能化作杀人的刀剑,对面屏风外的孟攸怕是已经被片成一盆鱼脍了。偏偏隔着屏风,孟攸对此毫无察觉,反而在心里松了口气:永乐郡主真是好说话!   然而明湘下一句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既然定国公认定那女子为假,何不就地斩杀示众以儆效尤?”   孟攸连忙:“那女子胡言乱语攀扯天家固然可恨,可她手持玉佩言之凿凿,显然背后有人指使,还是要先查清指使她的人是谁再做决定。”   “此女意图混淆皇族血脉,窃据郡主之位,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明湘淡淡道,“孟将军也说了,无论她是受谁指使,都脱不开南朝,杀了便是,还有什么可查的?”   孟攸本来就不是很伶牙俐齿的人,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中出了纰漏,顿时梗住。正当他绞尽脑汁试图解释时,只听永乐郡主冷哼一声:“罢了,不必矫辞敷衍糊弄,既然定国公有令,本郡主岂敢违拗,你们依言办事就是了,只是此事涉及本郡主身世,再一声不出,恐怕爹娘都要换人了。”   她冷冷道:“本郡主要致信宫中,请皇上为我做主,孟将军,你不会还要说为了本郡主的安危,连信都不许往京中送了吧!”   孟攸连连擦汗:“末将惶恐,郡主只管往京中送信。”   明湘敏锐地捕捉到他说的是‘往京中送信’,可见来之前定国公确实给了他吩咐,往别处送信是不成的。   她沉下脸,长袖一摆:“雪醅,送客!”   雪醅同样没好气地将孟攸送出门外,反正明湘已经变了脸,她这个属下也就没了端起笑容的必要。等送完孟攸折身回来,雪醅把门一关:“郡主,这老东西欺人太甚!”   明湘摆摆手,示意她住口:“大营中那个‘郡主’,是假的。” 第135章   皇帝是个格外薄情,又格外长情的人。   雪醅惊讶道:“郡主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真正的桓明湘不可能活着。”明湘说。   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真正的桓明湘会活下来。   当年陆彧亲自率人潜入大晋伏杀武安王, 为免沿途惊动官府,所带的都是精锐好手,人却不多。柳饮冰柔弱, 明湘还在襁褓中, 都不是能够受苦的体魄,指不定一病病倒人就没了。饶是如此,明湘听母妃说,那时她被母妃抱在怀里, 身旁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只能缩在狭小的马车里,在荒僻山野中颠簸。更有甚者,为了防止明湘啼哭、母妃脱逃,二人从进了大晋境内开始,每日的干粮里都加了安神的药, 整日昏昏沉沉。   刺杀武安王是采莲司筹备已久的计划, 尽管如此, 陆彧带去的人手依旧损失惨重,令柳饮冰与明湘换上武安王妃及郡主的衣裳, 将她们母女推下山坡,就匆匆离去。残余的那些人自己撤退还怕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去额外抱走一个婴儿?   再者, 采莲司是不会做无用之事的。   抱走真正的湘平郡主, 除了给撤退的陆彧等人增加负担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武安王夫妇早已经死在了十八年前,唯一有可能凭借血脉联系认出女儿的亲生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真正的湘平郡主即使回来, 也无法证明自己才是真的——难道靠太医院打假数次的滴血验亲吗?   哪怕她有着一张同武安王妃相似的脸, 也不能证明她就是武安王妃的女儿——如果仅仅凭借长相就能断定血脉亲近与否,那么宗室玉牒、高门族谱就全都是笑话了。   “如果他们抱走她,那这个孩子只有一个用处。”明湘叹息道,“就是用来牵制母妃。”   柳饮冰直到死前都念念不忘她的同胞姐姐,至死都要以发覆面,黄泉下不敢相见。她如果知道武安王妃柳映雪的亲生女儿还活着,即使为了武安王妃的女儿,她都不敢背叛采莲司。   然而柳饮冰显然一直认为真正的武安王一家三口都在十八年前就埋骨地下,采莲司带走桓明湘的话,绝不可能放过这个牵制柳饮冰的大好人质。   “他们能找到一个我,就能找到更多和母妃相似的孩子。”明湘自嘲地一笑,“当年我就是因为和母妃相似,才被选中的。”   明湘不知道她在襁褓中是什么模样,母妃曾经告诉过她,她年幼时五官轮廓与母妃颇为相似,正因如此才能被陆彧挑中冒充湘平郡主,长大后容貌也随之一点点改变,再也没有幼年时和母妃那样相似了。   “至于玉佩。”明湘沉吟片刻,“难道是衡思也有的那块?”   如果真的是那一块,倒是很有可能。   采莲司不太可能在逃亡中带上一个婴儿,但很可能顺手取走湘平郡主襁褓中的佩饰。   明湘年幼时在宫里居住,太子还未薨逝前,太子妃常常把她接到东宫去玩耍,给她做许多衣裳,带着一群侍女像打扮玩偶似的给她换裙裳、戴珠花,还带明湘去看年纪更小的桓悦,指着太孙帐子上悬起来安枕用的玉佩告诉明湘,这是太子曾经得了一块水头极好的翠玉,打了两块玉佩,一块送给了襁褓中的明湘,一块留给了太子妃腹中当时还未出世的孩子。太子妃知道明湘那块可能丢在了回京的路上,不愿让她伤心,就跟她许诺,往后让太子再找到一块好玉,就全都拿来给她,打一块玉佩,再打一套头面预备她长大之后戴。   明湘见过母妃翻阅武安王府留下的库房单子,武安王夫妇在归京的路上遇刺,携带的许多值钱的珍品也都尽数毁掉了。那块玉佩列在单子上,却没找到,柳饮冰和太子妃的判断一样,应该是在回京的路上毁掉了。   只是太子妃的许诺最终也没能兑现,因为还没来得及找到另一块堪与之相较的好玉,太子就一病不起,最终薨逝,而太子妃追随丈夫而去。   明湘有刹那间的出神。   她还记得那块玉佩,是因为衡思很少提起他的父母,就好像真的完全记不得他们半点。年轻的少年皇帝已经学会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所思所想,旁人只能仰头偷眼一瞥,看见皇帝那完美到没有半点瑕疵的假面。   但明湘记得,年幼时的太孙还会依偎在他同样年幼的皇姐怀里哭泣,问她:“皇姐,为什么父王走了,母妃也不要我了?”   她也曾在陪桓悦祭祀孝德帝后陵墓时,不经意间瞥见他眼底的怅然。   于是明湘知道,桓悦长长久久地怨着他的母亲,他怨怪太子妃毫不犹豫追随太子而去,独将他一个年幼的孩童留在了波云诡谲的中心。但他又是那样怀念他的父母,否则他不会保存着太子妃亲手做给他的每一件衣裳,登基后百般追加她的哀荣,更不会至今还在御帐中悬挂着那块太子留给儿子的玉佩,甚至连悬挂玉佩的彩络,都保持着原本那条的旧式样。   皇帝是个格外薄情,又格外长情的人。   明湘一手支颐,静静想着:那么,你对我的情意有多少呢?   你会怎么做?是顺水推舟,收回我的一切;还是遵从我的心意,但从此注定无法实现你的愿望。   “衡思。”她想,“你会怎么选择呢?”   她唇角微弯,笑了起来。   “郡主?”雪醅被明湘突如其来的笑意弄得心里发毛。   明湘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怎么?”   “那个女人……”雪醅眼底微微露出一点狠色,那是恼恨却又明白不能轻动的不甘,“我们要不要先做一点布置。”   明湘一手托腮,唇边的笑容依旧没有消散:“什么都不要做。”   雪醅:“可是定国公一定会往京中送信,到时候皇上说不定会将郡主召回京中……”   “不是可能,是一定。”明湘再度纠正她,“定国公那老狐狸,派来的人也一样滑头,藏了话没说完。”   她抬手在锁骨下一按:“什么玉佩,如果只有那一块玉佩,别说那女子长得和母妃有三五分相似,就是长得一模一样,定国公都不敢派兵围住我的住处,这老狐狸一向明哲保身,他敢做出这样大胆的事,就说明那女子手中绝对有更重要的证据,只不过定国公不能也不敢查,因此不惜犯忌讳软禁本郡主,也要避免潜在的更多风险。”   雪醅目光下移,落在明湘锁骨下方,顿时明白了。   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加难看,只听明湘接着道:“如果我是采莲司的人,就趁现在不惜一切代价把事闹大,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多到军中人人都怀疑我,多到所有人都要求重新清查鸾仪卫,多到我不得不回京自辩——能把我和鸾仪卫一同从南北战事中剥离出来,死上几个睡莲算什么,浪费一些布置又算什么,再大的代价采莲司也愿意付。”   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最后淡淡总结道:“所以你不用在意那个女人,她注定必死无疑,你要做的是去联络嘉州潜伏的所有采风使,转入秘密行动。”   “等我被召回京时,你在随我回京的半路上带人离开折回嘉州。”明湘放下茶盏,平静地对雪醅说,“五十万以下的银子随你调遣,所有潜伏在嘉州的鸾仪卫、采风使,以及潜伏在南朝的青鸟,由你接替我来指挥。”   雪醅失声:“那郡主的安全……”   “他们还能在半途中杀   璍   了我?”明湘一哂,“现在的大晋不是十八年的大晋,现在的采莲司也不再是曾经的采莲司了,采莲司心心念念想将我拖入这一滩浑水中不得脱身,我就偏不能遂他们的愿,我不能继续留在嘉州,那就由你接手。”   她抬眼望向雪醅,那一瞬间眼底冷冽的光芒几乎令人不敢直视,雪醅低下头恭声应是领命。   “磨墨吧。”明湘广袖一拂,淡淡道,“我也该给衡思写信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多更新一点~ 第136章   “皇姐,那就如你所愿。”   皇宫, 文德殿。   吏部尚书王宣正在朝皇帝汇报京察事宜,忽的,他余光注意到皇帝身边的喻九沿着殿墙朝御座下走去, 低声对侍奉在御座下的喻和说了些什么。而后喻和从喻九手中接过一物, 呈了上去。   王宣止声。   御座上,桓悦轻咳一声,示意王宣继续,同时拆开了密匣。   朝臣奏折需经通政司而入内阁, 再转呈皇帝。唯有心腹重臣、一方大员可以不经通政司与内阁,将奏折直达天子案头。   这封奏折来自镇远关外。   桓悦目光一扫,原本平静的神情渐渐凝重。   不待他出声,王宣已经再度自觉住口,这次桓悦没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而是道:“王卿先退下吧。”   王宣依言退下。   喻和立在阴影里, 有意无意地用余光去觑着皇帝的神情。然而短暂的凝重之后, 皇帝面上的所有神色渐渐淡去, 秀丽的面容毫无表情。   片刻之后,他突然开口:“告诉盛仪, 让她准备出宫去吧。”   半个时辰之后,盛仪郡主踏进了文德殿的大门。   她在凝和殿里大醉数日,近日好不容易渐渐清醒过来, 形容却清减了许多, 原本纤秾合度的身量迅速消瘦下来,虽然还是个窈窕动人的美人,却难免减损了几分过人的丽色。   “表姐请坐。”桓悦示意她落座。   盛仪郡主听话落座, 旋即急急发问:“怎么突然要我出宫去了, 是阿湘要回来了?”   她醉归醉, 终究还是大晋郡主,最基本的敏感性还是有的。   桓悦说:“是,皇姐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他的尾音中似乎带着轻轻的叹息。   盛仪郡主美艳的面容显现出几分犹疑之色:“南边大胜了?”   这话她自己说的都没底气,明湘离京是为了调用南朝青鸟,协助大晋主力南下的。这个任务既深且远,于情于理明湘都不该此时归京,更何况明湘是个事事精益求精的人,盛仪郡主不认为她会突然中途回京。   刹那间盛仪郡主几乎以为自己睡过了头,直接睡到了徽宁五年冬。   桓悦摇了摇头,似是不欲多言。他说:“表姐出宫之后,就回清溪小筑去住吧,无事的话,暂且不要见外人了。”   盛仪郡主惊疑不定地点点头,见桓悦没有多说的意思,原本被急切压制住的、面对桓悦的下意识忌惮又冒了出来,想要告退,却又摸不着半点头脑,不大甘心,一时间在原地踟蹰。   桓悦看出了她的心思,只说:“表姐有心的话,就在清溪小筑中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不要刻意去听去看,即使听到了,也不要冲动。”   被桓悦一番提点,盛仪郡主茫然之余,还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惊恐。   正在这时,喻九再度从殿外进来,手里捧来另一只匣子。   盛仪郡主眼风一扫,目光顿时凝在了匣边的鸾纹上——鸾仪卫用于传信的密匣虽然是绝密,但盛仪郡主和明湘交好多年,也曾见过几次,一眼认出那是鸾仪卫传信的匣子。   有资格将密匣直接递到皇帝面前的鸾仪卫,除了那两位统领,就只剩掌控鸾仪卫的永乐郡主了。   盛仪郡主伸长脖子看了又看,终究不敢多问,只好站起身来告退。待她踏出殿门情不自禁地回首时,只见御座之上,少年皇帝拆开信封,面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微笑。   ——那肯定是阿湘的信!   盛仪郡主在心中呐喊。   然而借她三个胆子,她也不敢折回去对皇帝说让我看看。最终一步三回头出了殿门,正要往内宫的方向走,忽而见广场远处走来一位绯袍官员。   “那是大司寇。”送她出来的文德殿内侍眼尖,小声提醒盛仪郡主。   “大司寇?”盛仪郡主想了想,“是刑部尚书章其言,他侄女来求见阿湘好几次的那个?”   青盈说是:“郡主可能不知道,章四小姐来求见永乐郡主了三次呢,奴婢们都说永乐郡主病着呢,见不得人,她就每次在殿门口行个礼再走,说是来探病,其实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要求永乐郡主,不过后来慢慢就不来了,可能是章夫人觉得不合适,将她拘束在家里不准出门了。”   章怀璧父亲官职不高,本身又是未嫁女,身上没有品级诰命,只有一个女官官衔。她就是凭着永乐郡主给的女官官衔入宫求见了几次,不过即使如此,频频求见抱病的郡主也很不合适。虽然顶着个探病的名头,但宫里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她是另有所求?   盛仪郡主瞟了青盈一眼,薄责道:“不好这样说。”   青盈鼓鼓腮帮子:“奴婢不说了。”   她话音刚落不久,章其言就到了近前。   大晋的礼法没有那么森严,盛仪郡主不需特意避开,她对章其言颔首:“大司寇。”   章其言亦对她问好,而后问:“永乐郡主身体可好了些?”   盛仪郡主短暂一顿,她还弄不清楚桓悦的安排,含糊道:“比前些日子稍好些。”   至于好了多少,她没细说。   二人短暂寒暄,而后擦身而过。盛仪郡主往内宫走去,看章其言的方向,应是往文德殿偏殿等候面圣。   盛仪郡主收回目光时,章其言状似无意地朝身后瞟了一眼。   “永乐郡主这是要‘病愈’了?”他想。   .   桓悦面前的御案上摆着一封信,正是定国公八百里加急送至宫中的急信。信中言辞恳切,详细描述了有一个与先武安王妃长相相似的女子在大营不远处声称她有关于南朝在军中的间谍要举报,惊动大营中许多将士,将她带进军营中仔细盘问,她居然手持一块玉佩,声称自己是已故武安王之女。   信中林林总总写了许多,看得出来定国公心中疑虑,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那女子声称,现在的永乐郡主乃是南朝偷龙转凤,如果不信,请以烈酒泼洒永乐郡主右侧锁骨之下,即可看见南朝采莲司间谍身上特有的睡莲标记。   这一条才是最能取信于定国公的。   玉佩也好,其他证据也好,全都不能成为证明她身份的切实依据。她言之凿凿说出永乐郡主与南朝的往来,但那些都难以查证。唯有这一条,一旦证实,虽然依旧不能证明这女子确为武安王亲女,但可以证明永乐郡主的身份有问题。   若换在平时,以定国公的谨慎,这等涉及天家血脉的秘事,任凭那女子如何计策百出,定国公都只会不听不看,一味装作看不见听不到。然而现在不行,那女子指证永乐郡主乃是南朝间谍,多年来为南朝传递大晋情报,而永乐郡主掌控大晋的情报机构鸾仪卫,军中许多信息都是从鸾仪卫中得来的,如果永乐郡主真有问题,这几十万大军说不定就会尽数葬送。   所以他必须过问,为了这几十万大军,为了定国公府的尊荣富贵,也为了身后大晋七州千千万万的百姓,他必须放弃明哲保身,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兵软禁永乐郡主。   桓悦手中还拿着另一封信,那是明湘写给他的。   和定国公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的信不同,明湘的信极短。然而那短短几句话,就令桓悦心头一颤。   她在信中写:嘉州府邸已由定国公副将接管,从今日起我的生死祸福,便要交托在你身上了。   桓悦知道她在示弱。   她当然是在示弱。永乐郡主怎么可能被围住府邸,就坐以待毙、束手无策?她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生死祸福,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哪怕那个人是桓悦。   但桓悦没有办法,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忧虑。   桓悦明白,明湘这是想看他做出选择。   “皇姐。”桓悦想,“你还是这样,从来不肯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他想起有一夜明湘吻他的眼睛,曾经玩笑说:“衡思,你这双眼睛看谁都显得多情,人却最无情。”   那时桓悦笑起来,浅浅地啄吻她,含含糊糊笑着说:“我对皇姐一个人多情就够了。”   然而现在想起来,桓悦却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想:皇姐,明明你才是最无情的那个。   哪怕我把心双手捧到你的面前,你都不肯多信我一点点吗?我有什么时候,做过半点违拗你心意的事。   他的笑意浅浅浮在表面,眼底却是一片冷淡。喻九抬头偷看了一眼,立刻骇得又猛低下头去。   半晌,桓悦出声道:“今日内阁值守的是哪位阁臣,令他拟旨,永乐郡主奉朕之命,密出京城调遣鸾仪卫为南伐效力,今定国公密奏,闻南朝流言直指永乐郡主,特召永乐郡主回京,令定国公派人押送抓获的南朝间谍一同入京,朕要亲自处置流言,绝不姑息。”   他短短几句话间,就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事涉永乐郡主者,皆是南朝流言。   喻和虽不知皇帝所说的‘流言’到底是什么,但他反应很快,一边在心中默记,一边命内侍火速去内阁召阁臣过来拟旨。   御座前,桓悦负手而立,望着急匆匆跑出去的文德殿内侍,神情平淡。   他想:“皇姐,那就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说:   桓悦看到明湘在信里示弱,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们之间就是桓悦知道明湘在刻意示弱,明湘也知道桓悦都知道,但是她还是要这样做。   因为桓悦肯定会保明湘,但是明湘担心桓悦借此顺水推舟让她退入后宫,剥夺郡主身份,所以她的示弱是把自己放低,从情人的身份转变到君臣,变相提醒桓悦她的心意。   桓悦一直是虽然我很想让你做皇后但是我永远尊重你的意见,所以他看见明湘示弱,就会感觉明湘不相信他。索性亲自把事态扩大化,他明发旨意,亲自把根本没传到京城的‘流言’拿到台面上来说,就是有点赌气性质的:既然皇姐你不相信我,那我就明明白白在天下人面前澄清这件事,永远把我们公诸天下的关系钉死在姐弟上面,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第137章   二合一   待奉命前来传旨的天子使者赶赴至镇远关外时, 真假郡主的风声已经吹遍了整个嘉州。   民间纷纷物议并不能动摇明湘的情绪,她始终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唯有采风使先一步将京城中的消息带给明湘那日,听到皇帝颁下的旨意时, 明湘倏然陷入了沉默中。   她知道, 衡思怨她。   “即使如此。”明湘想,“即使如此,你还是选择了顺从我的心意。”   明湘闭上眼。   她无法为自己辩驳,和桓悦一片毫不作伪的真挚情意相比, 她在面对桓悦时,确确实实掺杂着自己的心思。   但明湘并不后悔。   她愿意信任衡思,信任她自幼相伴、扶持长大的衡思。但她不能全然地信任御座之上的皇帝,君心难测,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明湘不后悔,但不代表她毫无愧疚。   前来传旨的使者大张旗鼓地踏进了明湘暂居的这处府邸的大门。   定国公是个行事很谨慎的人, 为国为己计, 他不得不暂时将永乐郡主软禁起来, 但在皇帝的态度还未明确之前,他绝不会把永乐郡主得罪到毫无转圜的地步。于是明湘等人尽管不能再自由出入, 一切衣食供给却依旧按照最高标准,由于明湘是轻车简从、隐姓埋名而来,定国公也并没有自作主张贸贸然揭示永乐郡主就在嘉州, 除了军中几位将领及其亲信外, 其余大都不知此事。这座府邸被严密看守起来,但在外人看来,只是一座护卫格外多、守卫格外严的富户宅邸罢了。   明湘带着雪醅等人跪倒接旨, 使者朗声诵读完召明湘回京的旨意之后, 转眼间脸上的肃穆一收, 换做了一张团团喜气的笑脸。   但当明湘留他喝杯茶时,使者立刻坚决地摆手婉拒了:“郡主盛意本不该辞,只是还有第二道给定国公的旨意,实在不敢耽搁。”   明湘也不强留,雪醅将使者送出门外,顺便塞了个沉重的荷包过去。   “第二道给定国公的旨意,应该就是让他派人护送我与那女子回京。”   雪醅转身回房,只听明湘站在窗前,淡淡道:“这几日,我已经将南朝的事务尽数交付于你,到时候你在途中脱身回来,一切依照常例继续处置即可。”   “王颂这条线,目前是重中之重,陈旻死后,运粮官一职由王颂推举他的妻弟赵禹之接替,赵禹之这个人是典型的士族,贪婪且大胆,必然会出手克扣倒卖军粮。”明湘转过头来看着雪醅,“你要加一把火。”   南齐士庶之隔有如天堑,如王曼华、赵祺等年轻的、出身世家望族的将领,手下带领的是自己家族中精心豢养的部曲精锐,在军中占用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军资,吃用的粮草军械无论如何克扣不到他们头上。而陈桥即使有心平衡,但军中情况复杂,他也只能优先确保自己嫡系军队的利益。   剩下的那部分,没有靠山,地位又不高,被克扣最狠的一定是他们,但偏偏这部分人,又是军中数量最多的那部分。   一旦被压榨到了极致,军中就会生乱。   雪醅点头。   她做了几年白部统领,这些事简直是手到擒来,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点头之余,她又难免生出些忧虑:“那郡主的安危……”   “定国公比你着急。”明湘淡淡道。   雪醅无言之余,又难免生出些怨气:“定国公也忒糊涂了,崔瑛状告他包庇妻弟时,郡主可没少维护他,还千里迢迢前来嘉州坐镇协助他,现在要走了,还心心念念想着如何对付南朝,他倒好,一听那女子几句话,立刻先把郡主软禁起来。”   “这不能怪定国公。”明湘说,“我在崔瑛状告定国公时维护他,为的是大局安定;我前来嘉州坐镇,在定国公眼里是皇上的圣心体恤;至于我安排你留下,是因为对付南朝本就是鸾仪卫的职责所在,我受着大晋郡主的待遇供养,应该尽这些本分。”   她突然轻轻叹息一声,唇角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在笑。   “郡主笑什么?”雪醅犹疑地问。   “没什么。”明湘说,她的目光落在院中,那里有一棵梅树,在寒冷的冬日里依旧舒展着枝干,“我只是在想,能令定国公看见她的脸,就心生犹豫,同我母妃足足有五分相似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雪醅倏然一惊。   她知道明湘最怀念的就是先武安王妃,她是真的害怕明湘会因为那女子同武安王妃相似的容貌,从而生出不忍来。   弘嘉郡主同王妃也不过只有三分相似,郡主就已经对她格外多出几分容忍,若是来个同王妃有五分相似的女子——王妃美貌大晋闻名,能得她五分相似,已经算是空前绝后殊为不易了。莫说那女子是假的,雪醅觉得就算是真正的湘平郡主长到如今,都不一定能与王妃如此相似。   明湘却仿佛察觉了雪醅心中所想,失笑道:“你在忧虑什么,难道我会因为她与母妃有几分相似,就对她容情吗?”   雪醅讷讷。   明湘的笑容慢慢敛去了。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没人能比得上母妃。”   .   大营   这是照影来到大晋军营后,第一次得以踏出她所住的营帐。   和明湘不同,定国公纵然软禁明湘,也要矫辞掩饰软禁的本质,对外披上一层保护郡主安全的外衣。   照影却没有这份运气,定国公其实并不相信她,尤其是在传言传开之后,更是直接将照影看做了南朝派来的探子。他或许对明湘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却并不相信照影是真正的郡主。   明湘只是不能出府而已,照影却连身处的营帐都不能离开,定国公派来的两名侍女像是哑巴,呆呆木木一字不肯跟她多说。如此一来,哪怕照影再怎么努力在心底说服自己要忍耐,也禁不住心中生出怨恨来。   但这怨恨只能在心里持续很短的时间,人是需要交流的,照影一开始或许还有心情怨恨恼怒,但当她在营帐里待了数日,却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时,她渐渐开始慌乱、开始恐惧、开始疑神疑鬼,迫切想要离开。   然而她当然无法离开。   因此当定国公奉旨把她从营帐里放出来时,使者和定国公见到的就是一个恍惚不安、惊弓之鸟般的少女。   “这就是自称湘平郡主的那个女人?”使者在不远处朝照影看去,禁不住朝定国公投去疑虑的眼神——难道定国公刑讯威吓她了?   定国公:“……”   定国公还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担心这个明显有问题的女子在营中盗取情报、搅风搅雨,故而令人将她严密看守起来,不准与她交流,却没想到关了几日,人就成了这样。   即使狼狈,照影却依旧很美。纵然只有五分相似,但使者遥遥看着,仍然从那张脸上依稀看出了武安王妃的几分影子。   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当年王妃随王爷离京时,扬鞭跃马绝尘而去,飒爽英姿实乃平生仅见,想不到……”   想不到物是人非,京中再度听闻武安王夫妇的名字时,已经是武安王遇刺身亡之后了,策马扬鞭离京的武安王妃,也因丧夫而神志失常,逐渐变作了一道苍白消瘦、很少现于人前的灰白影子。   只说了半句话,使者就住了口。   他从京中奉命而来,比起远在嘉州以南的定国公更加了解皇帝的倾向。   数日前,皇帝突然下了一道没头没尾的诏书。众人一边惊愕永乐郡主居然早已奉命离京,一边四处打探,才从皇帝近臣口中听说诏书中所说的‘流言’:竟然是有一女子自称武安王之女,十八年前武安王夫妇回京途中遭遇南朝刺杀时,她在襁褓中被南朝刺客掳走,而大晋的永乐郡主,则是南朝刺客偷龙转凤的产物。   十八年来,南朝以她为质,胁迫武安王妃忍气吞声,隐瞒永乐郡主的身份。而后武安王妃病逝,永乐郡主与南朝勾结,盗取朝中情报送往南朝。   从桓悦身边近臣口中传出的消息里,没有照影对定国公所说的细节,譬如睡莲、书信等。缺失了这些细节,立刻就使这个流言显得异常无稽。是以京城中虽然传得沸沸扬扬,真正相信流言本身的却没有多少。   定国公示意属下将照影押上马车,而后带使者走进自己的营帐里,捧出两只匣子,一一打开,请使者过目确认。   这是照影带来,证明她身份及指证永乐郡主与南朝勾结的信物。   第一只匣子里,躺着一块通体碧色,一望而知极其罕见的玉佩。玉佩上雕以福禄寿喜的花纹,寓意与刀功都极好,不算这块玉佩本身罕见的玉料,即使单看这刻花雕工,也价值不菲。唯独美中不足的是,玉佩上有数道陈旧的划痕,显然没有保存好。   “这是照影拿出来的湘平郡主随身玉佩,不知是真是假,只能听凭宫中决断。”定国公说。   宫中与王府中一应物品均有记档,要想弄清楚这块玉佩到底是不是湘平郡主的随身玉佩,只能回京翻查武安王府中十多年前的旧档了。   定国公又打开第二只匣子,匣子里是一封半新不旧的信,有很深的折痕,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   这一次定国公没有开口,使者若有所觉,只听定国公身后一名面目平常的侍从开口:“禀大人,该女子手持此信,声称是与南朝往来的密信。”   他只说‘是与南朝往来的密信’,却没说是谁与南朝往来。说完这句话,他又默默退后一步,不再开口了。   “自从照影拿出这两件东西,老夫立刻命人将它们锁进军中传讯往来的密匣中,两把钥匙均由常庸随身携带,片刻不曾离身,而今终于能将它们交出去了。”定国公往身后瞥了一眼,“常庸。”   那名面目寻常的侍从上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两把形状古怪的钥匙奉到使者面前,又退了回去。   使者接过钥匙,他身后的侍从上前捧起两只匣子,小心翼翼收好。   交接完公事,可以短暂地谈一谈私事。   定国公笑叹道:“今日来回,太着急了些。”   “这是皇上的意思。”使者抬手朝北面一揖,“对了,大郎给你写信了吗,叶问石告老还乡了。”   定国公一怔,继而问:“什么时候?”   使者说:“初三那日,朝会上出列叩请告老,皇上不准,叶问石连续三日上书告病请辞,皇帝方准,加其太傅衔,并赐婚其孙女与郑王世孙。”   “哪个孙女?”   使者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大晋风气不算特别保守,十八年前武安王妃能策马扬鞭随夫赴边,柳氏女的美名传扬整个京城,如今自然也不以闺秀扬名为耻,才名美名是极大的点缀。叶问石膝下儿孙不少,几个儿子才学都远逊其父,唯有嫡长子所出一女叶臻才名远扬,有其祖父之风。   定国公扬眉,叶问石所图不小,叶家这个孙女明显是想入宫为后的,如今却许给了郑王世孙……这个人选倒也不错。   郑王乃宗室柱石,嫡长子却难当大任,若郑王爵位传与他,不知道传到下一代会不会变成郡王。但碍于发妻,又有礼法限制,不能废长子而立幼子,索性奏请皇帝,直接立嫡长孙为世孙,将来隔代传爵。   以定国公来看,这个人选着实不错,但对于自诩清流的叶问石来说就未必了。   他被云州学派的人参了一本,虽说崔瑛背后有南朝指使,但清流和勋贵不对付由来已久,定国公对叶问石没什么好感,不欲多谈,转而道:“崔瑛的判决出了吗?”   经过刑部与鸾仪卫一番掘地三尺的彻查,崔瑛和南朝的牵连终于被挖了出来。此人过世的母亲曾经是南朝派来的探子,与采莲司意外失去联系后,嫁给崔瑛之父为妻,后来生下崔瑛,与采莲司又重新取得了联系。只是那时崔瑛之母已经生育,又不是采莲司要紧的暗探,再派去其他地方潜伏价值不大,而崔瑛之父是当地有几分名气的读书人,采莲司便命她继续留在崔家蛰伏即可。   崔瑛之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探子,终其一生都没有被再次启用。不过她对采莲司倒是忠心不二,连唯一的儿子也在她的耳濡目染下加入采莲司做了暗探。   此事既然查清,崔瑛对永靖侯的状告可信程度就不大了。继续审讯之下,崔瑛交代,他只是奉命行事,按照采莲司的命令拿‘证据’   状告永靖侯及定国公,真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永靖侯夫人押着自己丈夫前去御前请罪,而皇帝顺水推舟,将永靖侯的罪责借着崔瑛身份暴露轻轻掩盖了过去,只责令永靖侯缴纳银两充入国库。   崔瑛一事在朝中民间激起的反响其实不小,他和他母亲牵连出几位采莲司暗探。玄部派出一队鸾仪卫奔赴云州,将其抓捕归案,还在紧锣密鼓的审讯,希冀能再牵连出几条大鱼。许多官员纷纷上奏表忠心,请求由各地官员牵头深挖搜捕南朝暗探,将更多如崔瑛之母这样潜伏在民间的暗探抓获。   然而皇帝最终否决了这个提议。   一旦将抓捕南朝暗探的权力由鸾仪卫这个特殊机构下放至各地三司,三司长官为了表忠心攒政绩,一定会在民间掀起搜捕南朝暗探之风。届时南朝暗探将会成为人们之间相互攻讦的最好借口,人人自危再无宁日。   边关战事正急,如果这时民间再激起民变,桓悦觉得自己可以去跪在太庙前请求列祖列宗恕罪了。   “崔瑛的判决?”使者摇了摇头,“三司还在商议。”   他口中的三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与大理院。   “不过应该快了。”使者补充道,“我出京前,听大理院透出口风来,似乎要有个决断了。”   .   动身回京时,天色已经晚了。   雪醅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一时间连连皱眉:“这是要连夜赶路,偏偏连车马都要用从京中带来的,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   “车马是从京中带来的?”明湘一怔。   桓悦自从收到她的信,显然是恼了,私下里再没有给她写过半个字,是以明湘也不知道这一点。   “是啊。”雪醅十分不高兴,“那马车比郡主平日出行用的小了一圈,灰扑扑的,这哪里是郡主出行,根本就是押送犯人。”   一边的侍女是明湘从凝和殿带来的,也是身边的亲信旧人了。说起话来并不拘束,闻言道:“雪醅大人这可说错了,比押送犯人还是要好一点的——奴婢出去看了,后面还跟着一辆囚车呢!”   雪醅一口茶呛进了喉咙里。   明湘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什么也没说,只在府门内等侍从们将她的衣箱等行李全都搬出去,使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请郡主移步。”   明湘踏出府门,已经暗淡的天幕下,披坚执锐的士卒在府门前的街道上排出长龙般的队伍,正中央簇拥着数驾马车。   府门外,嘉州三司长官以及定国公的副将孟攸一字排开,朝明湘问安送行。   明湘的永乐郡主之位还在,旨意上语气又很温和,将传言打入了‘流言’之中,可见圣心分明是向着永乐郡主的,于是三司长官及孟攸待她的态度依旧一如既往地客气恭敬。   明湘一一还礼。   她举步下阶,使者在那里等着她,含笑道:“请郡主登车。”   那辆马车果然不大,明湘眼风往后一扫,只见一队马车的最后方,还停着一辆不同的马车——倒不至于真如侍女所说,囚车一般,只是颜色暗淡。   那辆马车车帘封的紧紧,车中一片寂静。   她没有多看,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收回目光。   而那辆马车中,照影听着车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足音,一点点咬紧了唇瓣。   她身体微微前倾,想要往外看一眼,想看看那个堂而皇之窃据了自己身份十九年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抬手,马车内,一左一右两名木头般安静的侍女突然动了,她们一个人将双手搭在了照影肩头,顷刻间照影所有动作被迫僵在原地,而另一个开口了。   她对照影说:“噤声。”   侍女的声音嘶哑,并不好听。她的眼睛很黑,没有太多神采,因此整个人显得很木,就像一个普通的洒扫侍女,然而当这双眼抬起来盯着一个人时,那漆黑而无神的眼睛就会格外令人心惊。   .   侍女打起车帘,明湘往车厢中一望,顿时一怔,但那怔愣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由侍女扶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明湘环顾四周,突然笑了。   这辆马车外表看上去比永乐郡主日常出行时用的马车小了些,内里却别有洞天。车内摆着柔软的迎枕,雪白厚实的绒毯,马车正中的小桌上摆着全套茶具,甚至还是明湘用惯的雪瓷。   侍女也意识到了马车内的玄机,她拎起绒毯想给明湘盖在腿上,忽然哎呀一声:“这不是凝和殿的……”   明湘低头一看,绒毯旁边的置物格里,静悄悄躺着个花鸟缠枝纹的铜手炉,手炉外包裹着一层半新不旧的锦套,正是明湘冬日里在凝和殿住时用惯了的那个。   侍女捧起手炉,惊疑不定道:“这就是郡主素日用的那个!怎么在马车上呢?”   明湘缄默不语。   除了衡思,还会有谁把它从凝和殿里翻出来放在这里呢?   这时雪醅挑帘登车:“郡主,要出发了。”   她话音刚落,目光在车里一扫,顿时发现了不对劲,征询地望向明湘。   明湘点点头,示意她进来坐下。   雪醅一眼望见侍女手中捧的铜手炉,神情略有些复杂,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手炉。   忽然的,明湘嗯了一声,是个疑问的语调。   她抬手,拿起了小桌上的一只小小的木匣。   那匣子不大,放在茶具旁,猛一看像个茶盒,仔细看才会发现不对。   明湘打开匣子,怔怔望着匣子里的东西,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只竹编的小狐狸。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临近结尾的关系,在慢慢收尾,又赶上论文和答辩,所以最近的更新不太定时,在这里再次向大家道歉。   然后因为比较忙碌的关系,从现在到完结前大概还需要请两次假,分别是考试和答辩,一次可能在两到三天。原本预计六月初正文完结,由于请假的关系,应该是在六月十日左右完结。我会努力给这篇文一个完满的收尾,大家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置顶评论中留言,我挑有感觉的写,下本大概率开《江楼月》。   评论区随机发红包,鞠躬。 第138章   明湘实际上并不关心   正值冬日, 自嘉州往京城一路北上,越往北便越发寒冷。明湘看似不起眼的马车设有夹层,既能阻挡刺杀, 又使得车内比车外温暖许多, 因此明湘等闲不出马车。   赶路的第三天,明湘第一次见到了照影。   午时,车队在官道之侧一字排开。定国公派来的军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使车队停下, 也没有放松警惕,仍然守卫在一旁不曾离开半步。另有侍从开始提出泥炉,生火烧水。   雪醅揭开车帘,一阵冷风吹入,明湘顿时打了个哆嗦。   她呛咳了两声,屏住呼吸, 由雪醅扶着下了马车。   车外太冷, 明湘其实很不情愿下车, 她怕自己吹了风又发起热来。但上午在车中闲极无聊时,明湘不慎打翻了妆匣中的一盒梅花香膏, 那本来是明湘很喜欢的香气,清冷淡雅,幽香暗生, 然而现在车厢内全是浓郁呛人的香气, 不但明湘差点闭过气去,雪醅也受不了了,只能带着侍女下来透气。   守护在明湘车旁的, 还是她带来的鸾仪卫。雪醅与侍女一左一右将她围在中间, 数名鸾仪卫紧紧跟随, 即使在这方寸之地,也护卫左右绝不离开。   两旁的军士侍从纷纷行礼,忽然的,雪醅轻嘶一声,明湘似有所觉,抬眼望去,顿时怔住。   最末尾的那辆马车前,站着一个水蓝衣裳的少女。   那少女五官清美,明湘有刹那间的恍惚,仿佛那少女的轮廓与母妃的画像重叠在一起,还是少女的柳饮冰盈盈而笑,美貌更胜过春光。   片刻恍惚之后,明湘回过神来。她遥遥望着那蓝衣少女,眼底已经是一片平淡。   一旁的雪醅紧张地盯着明湘的神情变化,发觉即使是看到了照影,明湘也只是短暂的出神刹那,旋即恢复了平静,终于放下心来,有心情恼怒了:“真是放肆!”   雪醅自然看得出,照影望着明湘,眼底满是深重浓郁的怨毒之色,只是有一左一右两名侍女将她夹在中间,她才没有动作。   “嗯?”明湘疑惑。   两辆马车中间距离不短,明湘没有白部统领那么好的眼力。   雪醅便一五一十告诉明湘。   明湘却一怔:“怨毒?”   她很惜命,闻言不但没有过去看个清楚,反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记得定国公似乎也提过……为什么?”   明湘记得孟攸奉定国公命,假借保护之名带人前来围了她的住处时,也曾说过那女子言语中颇多怨愤。   雪醅刚想说她是南朝暗探,心怀不轨,却也一愣。   是啊,南朝暗探对大晋郡主、鸾仪卫之主确实不会有什么好感,厌恶也好提防也好都是正常的。但照影眼底的怨毒太过深重,活像明湘杀了她全家,这根本不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   雪醅眼睫一闪,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什么线索。然而还不等她细细思索,明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想办法给她递个话。”   雪醅附耳过来,听明湘说完,点头道:“郡主放心,这个好办。”   晚间,驿站   照影默不作声地喝完汤,放下手中汤匙,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站起身来。   连日赶路,使得她显得有些憔悴,然而一举一动还竭力保持着优雅的仪态。行走时步伐仍然端正,裙摆拂动的弧度极其微小。   几位侍女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们容颜俏丽,步伐轻快,手中捧着茶具、拎着铜壶,一边低声笑语一边向楼下走来。当看到照影的那一刻,她们的笑意立刻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什么东西。”为首的那个侍女声音不高不低,转头笑吟吟看着身后的同伴,半个眼神也没分给照影,“你说说可不可笑,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攀扯天上的凤凰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侍女嘻嘻笑着接口,“咱们郡主那是一等一的尊贵人物,岂是土鸡瓦狗所能相比的?”   那些讥讽的、嘲笑的、满含恶意的话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直扎进了照影心底去。   她才是真正的湘平郡主!她才是生来尊贵的那个!   照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猝然抬首,身后的两名侍女似乎对她的动作毫无反应,仍旧木讷地跟在照影身后半步处,朝驿站的楼梯上走去。   然而照影清楚,一旦她敢有任何动作,这两名看管她的侍女一定会辖制住她。   照影仰起头,永乐郡主身边的侍女们还立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带着恶毒的、毫不收敛的笑意盯着她,那一张张殷红秀丽的口唇轻轻翕动,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浑身发冷。   “你说,假冒宗室是什么罪呀?”年纪最小的那名侍女满面娇憨地推了一把身边的少女,没控制住力度,得到了一个不满的瞪视和气哼哼的回话:“混淆皇家的血脉,左不过就是斩首株连——推我做什么!”   照影几乎要发起抖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怒气。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你们只不过是伪郡主裙摆下的一条哈巴狗,怎么敢反过来对着真正的主子吠叫!   她的手在颤抖,她的身体也在颤抖,她想起来年幼时被关在小院里,不远处就是弄玉坊。那里纸醉金迷歌舞不休,连呼吸间都是奢侈的芬芳,弄玉坊的姑娘们趁夜登楼时,织锦衣裳在夜幕下灯火里映出动人的光彩,而自己只能穿着最普通的细布衣裳,孤零零待在那座狭小的院子里,身边的嬷嬷侍女去了又来,每一个都像是此刻身边的两名侍女这样,木讷、无声、安静的令人恐惧。   为首的侍女扬起下巴:“走吧,别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人,误了郡主的茶。”   她们从照影身边不疾不徐地走过,最小的也最娇俏的那个侍女突然哼了一声,肩头用力撞向照影,将她挤的踉跄一步。   照影安静立在原地,她的头垂下来,发髻因一日的赶路而松散,一缕碎发飘落,挡住了她面上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并不是秘密,使者听说后也只是一笑,并不意外,永乐郡主得意多年,她身边的侍女走出去自然也要高人一等。照影指认永乐郡主是个假货,虽然听上去像笑话,一旦坐实却是切切实实能要了永乐郡主性命的罪责。如果永乐郡主性命不保,她的侍女更没有机会活命。   所以,照影和这些侍女实质上是你死我活不可共存的关系,即使主动权不掌握在她们任何一个人手中,使者对此并不在意。   他只在乎皇帝的态度。   与此同时,照影坐在自己的房中。   床幔放下,锦被盖好,还带着最后一点未干水汽的长发从颊边落下,床幔外侍女吹熄了一盏烛火。   “别熄灯!”照影扬声。   侍女动作一顿,紧接着低低应了一声,在床边的脚踏上躺下了。   照影小心地从袖中抽出那张已经被揉皱的、小小的纸卷,驿站的布置不算好,床幔薄而透光,她勉力瞪大眼,一字字看完了纸上那细小的字迹。   “你至大营当日,嘉州流言已起。”   一开始,照影并没有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愣了片刻,脸色忽的白了。   她到大营的当天,嘉州城中关于真假郡主的流言已经散开了!   这是照影所不知道的,她见过定国公之后,立刻被关进了营帐中。因此看到这句话之后,她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只在第一日有军中将领来看她,而之后她就彻底被软禁了。   因为流言传开的太快,一望而知这背后有着幕后推手,这是一场筹备已久的精心阴谋,所以定国公他们根本就不信任她。   照影怔怔坐在那里,手足变得冰冷。   不该这样的,她想。   她突然意识到,采莲司从一开始就骗了她。他们告诉她会将她送回去,让她揭穿假郡主的身份,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在背后襄助她。   而事实上,采莲司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他们只想将事情闹大,从而使得永乐郡主的身份被揭破,所以在她踏进大营之前,流言就已经开始了。   这做法当然是最迅速、最有利于采莲司的,利用纷纷物议倒逼永乐郡主自证身份,一旦永乐郡主的身份暴露,鸾仪卫瞬间会随之被打落谷底,无法再与采莲司相较量。然而对于照影来说却是大大不妙,因为这意味着她受采莲司指示的事实被摆到了明面上,和她自述的说法截然相反。   到那时,即使永乐郡主被揭穿身份,她这个和采莲司勾结的真郡主,难道能有好果子吃吗?   照影的手一颤。   她感觉自己的脊背上,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照影的手一点点攥紧,将那张纸揉成一团。   她没有退路了。   床幔的暗影里,照影的牙齿几乎深深切入了唇瓣中去。   采莲司不顾自己的死活,难道那个假郡主就是好东西了?   照影是怎么想的,明湘实际上并不关心。   当然,采莲司也不关心。   作者有话说:   昨天在作话里说完结前会请两次假,现在要请第一次啦,19、20、21三天因为考试无法更新,22日回来继续,第二次请假应该在五月末六月初答辩,大概也是两到三天,之后就不会再请假啦。   今天捋了一下最后一章的主线,22日开始每天更新会稍多一点,6月10日左右正文完结。 第139章   桓悦:哎呀我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采莲司   陆兰之坐在书桌后, 脊背贴在木椅坚硬的椅背上。在他对面,书桌前,是三个并列的锦凳, 以及锦凳上正襟危坐的三名幕僚。   虽然名为幕僚, 不过这三人还真不是陆兰之的私人谋士,而是采莲司中一个正经的职位,主要负责代笔正使撰写文书、参谋研究各类事务等。   和上一任专横独断的崔正使不同,陆兰之很喜欢召集幕僚议事。只要不是绝密事务, 他很喜欢下放给幕僚出主意。是以采莲司的幕僚在陆兰之上任后一改从前的毫无存在感,地位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幕僚率先开口禀报:“大人,卑职分析了近七日从北晋传回的消息文书,基本可以确定北晋皇帝和湘平郡主之间存在分歧。”   明湘的封号虽然已经改为永乐,但采莲司和鸾仪卫针锋相对数年,一直称呼她为湘平郡主, 至今仍然改不过来。   陆兰之扬起眉, 是个示意说下去的表情。   幕僚遂翻开手中文书, 整理思路后开口道:“其一,据六日前派入北晋京城的睡莲‘鸿光’传讯, 早在谣言传至京城前,皇帝已经广发圣旨,传湘平郡主回京自辩, 致使本未传至京城的谣言反而在京城沸沸扬扬, 可见这是有意借此打压湘平郡主。”   “其二。”幕僚昂首挺胸,断然道,“湘平郡主于三日前被召回京中, 虽以召唤名义将其带回京, 实际上出行规制均与郡主品级不符, 由此,皇帝与湘平郡主的不睦,实际上已经袒露无遗。”   “第三。”   幕僚刚说了个开头,忽的被书案后的陆兰之打断了:“不必赘言,你说,此事有几成可能成功?”   幕僚语气坚定地道:“三成。”   其他两位幕僚:???   站在陆兰之身边的镇抚使:???   你说得好像成功唾手可得,结果只有三成成功率?   陆兰之反倒笑了:“哦?”   幕僚从容答道:“真假郡主一事,如果按原计划执行,卑职可说有五成几率,但现在……因为提前了,计划大改。”   计划提前的缘故,当然是皇帝不断催促,然而幕僚只是个普通的寒门子弟出身,他不敢语涉天家,只好微微一顿,接着说:“所以,现在看来,如果要想坐实照影姑娘的郡主身份,怕是一成可能都没有,但如果只是借此挑动北晋朝廷内乱,卑职以为,足有三成可能。”   他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如果再退一步,只是让鸾仪卫暂时无暇在我大齐作乱,被迫退出南北战事,卑职以为足有七成可能!”   陆兰之微微颔首。   幕僚顿时大为振奋。   陆兰之言简意赅地鼓励了他们几句,令他们继续回去研读文书。待三名幕僚退出去之后,镇抚使才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有三成……”   “是七成。”陆兰之淡淡道,“你本末倒置了,湘平郡主个人的生死祸福,对两军交战没有任何意义,她手里掌握的鸾仪卫,才是对我朝最大的威胁。”   陆兰之实际上并不在乎湘平郡主的死活,能杀了她,当然是一劳永逸,再好不过。杀不了她,让鸾仪卫在声讨中暂时退出朝野,也很不坏。   镇抚使叹气道:“大人此言有理,只是……只是属下心里总觉得不安,湘平郡主扶立北朝皇帝的功劳还摆在那里,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今年年初,湘平郡主又立了救驾之功,致使我们没能借机辖制住她。”   陆兰之坦然回答:“有可能,但不大,北朝皇帝可能会放她一条性命,北朝朝臣呢?”   “做暗探没有好下场。”陆兰之微笑道,“皇帝防备、朝臣忌惮、百姓畏之如虎——看看采莲司历代正使,哪个得以善终?”   镇抚使倏然止声。   陆兰之仍然在微笑,只是那笑容愈发平板,像是在纸上画出来的。   .   大晋,京城   一大早,城门口已经汇集起了许多等着进城的人。随着两扇高逾数丈的城门缓缓打开,所有人下意识地朝城门内涌去。   城门卫高声呼喝,横枪阻拦,终于令人群勉勉强强排成了两列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从城楼上看去,半明半昧的天光下,人群在数丈的城门之下,小的像是两排蚂蚁。   正在这时,远处尚未完全亮起的天色里,撞入了另一道突兀的色彩。   城楼上的城门卫定睛望去,只见一队军士簇拥着数辆马车,从远处的官道上驶来。   永乐郡主回京了。   今日早朝。   百官赶到御门前,等候许久,一直到了朝会快要开始时,都未见一向勤政的皇帝驾临。   人群渐渐议论起来,正在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喻九公公疾步自远处宫道上赶来,赶到近前,高声道:“皇上口谕,今日不朝——”   今日不朝?   为首的新任首辅兼吏部尚书王宣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公公今日为何不朝,莫非圣体有恙?”   喻九看向他,并不遮掩,笑道:“今日永乐郡主归京。”   人群中不免再度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自皇帝登基以来,对永乐郡主这位皇姐的偏爱看重毫不遮掩,更换封地、准许参政这样的大事都二话不说允准,为了立刻见到永乐郡主免一日朝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结合近来京城中被皇帝亲手扩大、搅扰的众人皆知的流言,似乎又显得有些怪异。   朝臣公认,如今御座上的少年皇帝实在是个温和谦虚又善于纳谏的明君,唯独被部分朝臣看不惯的,就是他对堂姐永乐郡主的过分忍让。在部分朝臣眼里,永乐郡主固然有扶立之功,但女子干政乃是牝鸡司晨,乃是取死之道,了不得加封她的封地、恩荫她的夫君子嗣,怎么能允许她掌控鸾仪卫这样要紧的机构,更堂而皇之将手伸进朝野之中呢?   永乐郡主的身后,固然有一张她精心结出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巨大关系网,但这朝中有更多的人希望她倒下。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更因为利益的这张饼一共只有这么大,永乐郡主倒下了,属于她的那一部分自然就要落到别人手中。   因此在皇帝明发圣旨,召永乐郡主回京之后,许多人是抱着欣喜若狂的心态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帝怎么能容忍鸾仪卫这样锋利的刀握在她的手中?看啊!这不是明明白白传达出的、要向永乐郡主斩下屠刀的表现吗?   但更多人是清醒的,南北开战正在紧要关头,这个时候对永乐郡主开刀,绝对是弊大于利的。因此一时间,朝野间的风向居然变得十分奇怪——很多与永乐郡主关系不睦的老臣,反而沉默下来,倒是部分向永乐郡主靠拢的年轻臣子,还看不清形势。   朝臣们的心思,桓悦暂时没有心情去探究。   他立在福宁殿的寝殿里,上朝的常服穿了一半接到明湘入京的消息又换了下来,喻和领着一群内侍,正捧着数个托盘的衣裳来由桓悦挑选。   喻和公公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皇帝与永乐郡主不伦之情的内侍,乃是皇帝的心腹内官,对皇帝的心思把握的很好。见桓悦迟迟不开口指定,以为皇帝不满意,连忙道:“奴才再去取新的来。”   桓悦回过神来。   他其实是走了神,而非对这些衣裳不满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明湘。   他随手指了件檀色的圆领袍,想了想又觉得太不起眼,改口道:“拿那件黛蓝色的来。”   待换好衣裳,挂好佩饰,喻和再度小心翼翼地发问:“皇上可要移步正殿?”   桓悦一哂,在榻上落座了。   喻和有点犯愁,再三沉思还是闭了嘴——虽然在寝殿里见人实在不成体统,但这万一是皇帝和永乐郡主间的情趣呢?再说前些日子皇上收到永乐郡主的信,好像恼了。自己还是不要多嘴讨嫌了,有几个不安分的可是一直虎视眈眈想顶替自己的位置……   喻和的心思九曲十八弯,早已经弯到了万里之外,忽的,另一位内侍进殿来,禀报道:“皇上,永乐郡主在外求见!”   还没等喻和收回心思,只听方才端坐在榻上冷若冰霜的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让她进来!”   喻和:“……”   桓悦本来想表现的冷淡一点,然而话音出口的前一刻突然想起来,现在外面最冷,他在殿里烧着地龙炭盆多久都没事,皇姐可禁不起冷风,她又连日赶路回京,要是病了可怎么办?   于是桓悦转过头,对喻和补充了一句:“传夏院正到偏殿等着。”   喻和领命,出殿传令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合一,大概六千字。   桓悦:我真是不争气啊!   以及,采莲司对明湘和桓悦的关系判断存在偏差是正常的……毕竟他们的关系正常人都不太能猜到。 第140章   “找到你了,阿悦。”   明湘踏进殿门时, 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热。   从宫门到福宁殿之间,虽有暖轿可乘, 一下轿子却仍然不得不迎上扑面而来的寒风。而作为皇帝的寝宫, 福宁殿下早已经烧起了地龙,殿内温暖如春,明湘走入正殿殿门时,甚至留意到正殿一角的花盆中, 一株绿云兰花已经开了。   早有宫女知机地迎上来,为她解下雪白的大氅,还没等明湘开口叫住她问话,宫女已经捧着明湘的大氅,兔子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明湘:“……”   福宁殿的宫人都是仔细拣选出来,规矩刻在骨子里的, 能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授意了。   明湘都不用想, 直接锁定了疑犯:唯有恨不得把为君分忧刻在脑门上,一门心思逢迎帝心的喻和公公。   她摇头失笑。   喻和既然敢在背后授意, 必定是摸准了衡思的心思。   明湘抬首环视殿中,整座正殿空空荡荡,再没有半个人影。   她举步往殿后走去, 推开了通向后殿的那扇门。   笃、笃、笃。   出门赶路时, 为了方便,明湘换了木屐,而非长居宫中时的软底缎鞋。   木屐敲打在福宁殿的地面上, 清清楚楚揭示出了它的主人所在的方位。   暖阁里, 桓悦侧耳听着逐渐靠近的足音, 面无表情。   木屐的声音渐渐远去,直接路过了暖阁,朝着寝殿的方向一路而去。   桓悦坐在暖阁里的巨大地毯上,背靠着室内摆放的一架云母屏风。他一手支颐,乌黑的长睫低垂下去,掩住了眼底种种神色,暂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而在片刻的出神之后,桓悦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回廊上那遥遥传来的,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木屐声了。   从暖阁到寝殿,再从寝殿找不到人折返出来,无论如何用不了这么久,除非皇姐突然昏了头,要将寝殿内每一块地砖翻起来寻找他的踪迹。   桓悦蹙起黛眉,立刻便要起身,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鼻端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香气。   那是清冽的、如雪的,冰霜一般的幽幽冷香,明明浅淡近乎于无,却又令人难以忽视。   他心念一动,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撑地的手掌一松力,仍旧坐在了原地,不言不动,仿佛毫无察觉。   下一刻,一双柔软的、冰冷的手覆上了桓悦的双眼,漆黑笼罩了他的视线,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含着笑意响起:   “找到你了,阿悦。”   桓悦猝然回首。   那双冰冷柔软的手仍然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幽幽的冷香包裹了他的周身,桓悦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攥住明湘的手腕轻轻一拉。   他的动作很轻,睫羽轻柔地扫过明湘的掌心。她微微一顿,就顺着桓悦的力道垂下了手腕。   少年皇帝仍然是那样端丽秀美,望向明湘的眼底仿佛有着一泓动人的春水,他握着明湘的手腕不曾松开,轻声唤道:“皇姐。”   他捧起明湘的面颊:“你清减了不少。”   桓悦身上似乎总是带着融融暖意,他捧起明湘的面颊时,明湘感觉到他指尖源源不断传来温热,连带着她原本冰冷的面颊,都沾染上了些微的暖意。   明湘几乎有刹那间的恍惚,下一刻,桓悦一手拨开她垂下的袖口,指尖灵活地搭上了她的脉门。   经历过先帝晚年那段纷争不断的时期,桓悦为了避免被他的好叔叔魏王一杯毒酒送走,私下里曾经试图研习过医术。遗憾的是,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又是有限的,桓悦尝试不久,就遗憾放弃了这项技艺。   明湘离京之后,桓悦忽然又起了兴致,尝试捡起医术,学习几日之后,再度因为朝政繁重被迫放弃,不过学过毕竟是学过,最浅薄的脉象,桓悦还是能看出一点来的。   确定明湘脉象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桓悦总算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他抽回手,神情再度变得平静,仿佛面前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臣子。   明湘最擅长揣摩皇帝的心思。   她看着桓悦变了神情,也不慌乱,反而在桓悦对面跪坐下来,抬起手捧住桓悦的面颊,轻声一笑。   她说:“抓到你了。”   桓悦抬首,明湘方才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找到你了,阿悦”再度在他耳畔响起。   他很年幼还是太孙时,就已经很懂事了。连废魏王世子兄弟那时都还只不过是比寻常幼儿略聪慧一点的孩子,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成长时,比他们更小的太孙却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太子嫡长子,天然占据大宗的优势。论起继承大位的次序,和一众叔伯相比,反倒是他一个年幼的孩童排在最前面,因此也就天然要面对来自外界的种种敌意和压力。皇帝并没有直接放弃他,明言择选其他皇子为储,这固然是莫大的机会,但也使得他成为了魏王为首所有皇子的眼中钉。   他不得不懂事,不得不出色,太子是个慈爱的父亲,他在时不会将幼小的儿子推出去面对风刀霜剑,但太子死了。   所有人都说,太孙不愧是太子的儿子,心性□□都与太子相似。唯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年幼的桓悦有时会甩开所有人,躲在东宫的角落里悄悄哭泣。   桓悦当然是很聪明的,他虽然小,已经知道自己不能退,也退不了。他身前是虎视眈眈的诸王,身后则是太子一党、东宫属官仅存的希望,但这不代表这个聪慧的孩子不会恐惧难过。   只有明湘能找到他。   在桓悦还是年幼的孩童时,比他年长三岁的湘平郡主已经初初展露出了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的、稚嫩与动人奇妙混合的气质。每当东宫的宫人惊恐跑来在她耳边耳语,说太孙又不见了,明湘就会从容地打发掉面前红着脸伺机和她搭话的某位皇子伴读,赶过去把桓悦从某个僻静的地方找出来。   那时年幼的桓悦哭累了,无声抱着膝坐在角落里,往往总会从他背后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皇姐笑吟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找到你了,阿悦。”   桓悦唇角轻轻一动,他任凭明湘捧着他的面颊,甚至还朝她更近了一点,眼底泛起一点笑意,但那笑意甚至还不如没有。   他顺势贴上明湘的侧颊,闭上眼,声音清淡:“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吗?”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原本贴着他面颊的双手离开了,而后明湘似乎是朝后撤身,身前一片空荡,只剩下桓悦自己倚靠在屏风前。   明湘的体温偏冷,有她刚从冷风里进殿,还没缓过来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她先天不足导致体寒。这是轻易捂不暖的,然而当她微凉的气息从身前离开,桓悦倚靠在屏风上,反而从骨缝里生出了一种刻骨的冷意。   他无声地、深深地喘了口气,下一刻,幽幽的冷香再度扑面而来,只是离的更近,更加密不可分。   微凉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明湘跪坐在桓悦对面,她倾身过去,吻了桓悦。   这个动作使得她整个人都偎进了桓悦的怀里,而桓悦下意识抬手,环抱住明湘。   他们倚在屏风之后,无声地相拥。直到明湘偏过头,她的唇贴在桓悦耳畔,轻声道:“我没有和孩童逆伦的爱好。”   说完这句话,明湘推了一把桓悦,在他短暂的愣住时趁势挣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抚平裙角压出的褶皱,转身欲走。   明湘还没走出一步,身后已经探过一只手来,环抱住了她。   少年皇帝身形是少年人的清丽纤细,却也修长。他从背后环抱住明湘时,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抱里,只能露出堆云发髻最顶端的金冠。   “皇姐怎么先生我的气了。”桓悦轻轻的、幽幽的道,“难道不是皇姐先利用我吗?”   明湘半偏过头,她的面容白如冰雪,眼底神色似笑非笑:“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我看出来皇姐在利用我。”桓悦轻声一笑,“就不叫利用了?”   “不然呢?”明湘不闪不避,依旧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   桓悦幽幽道:“皇姐明明最知道我,是不是?”   明湘倏然止声,片刻之后,她在桓悦怀里挣扎着艰难转过身来,微微抬首。   桓悦偏头,那个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于是明湘说:“我知道。”   桓悦垂下眼,只听明湘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但这不过是一点名分……”   “这不止是一点名分。”桓悦说,“能与皇帝生同衾、死同穴者,唯有皇后,待我百年之后,与我一同受后世香火供奉、子孙拜祭者,也唯有皇后。”   明湘下意识纠正他:“太宗皇帝、英宗皇帝陵中,除皇后外,各有两位贵妃共葬。”   桓悦简直要气笑了:“好,那皇姐,你不愿意做皇后,难道愿意做贵妃吗?”   “我知道你的心意。”明湘抬手去抚桓悦的面容,“但我并不在意虚名,哪怕不做皇后,没有那一点名分,我也可以发誓,衡思,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是你不肯信我。”桓悦道,“我确实很想立你做皇后,但你不肯松口,我难道还能先斩后奏不成?你写那封信来诛我的心,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错了。”明湘坦然地认错,“但是衡思,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我从幼年开始,谁都不敢信,谁都不能信,才活到如今,警惕和多疑就是我刻在骨血里的一部分。”   桓悦望着她:“我知道。”   我知道你警惕、知道你多疑、知道你不肯相信所有人,除了你自己。正因为你的警惕和多疑,你才能活到如今,它们融进了你的骨血,成为了你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但是知道归知道,当你对我展露出警惕的那一面时,我还是会伤心。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今晚写不完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更新,明天那一章还是晚上更新。 第141章   于是桓悦终于笑了起来。   明湘沉默下来。   她仰起头, 望着眼前少年皇帝端丽沉郁的面容,轻声道:“我唯一还敢交付一点信任的人,也只有衡思你了, 我写给你那封信, 是因为我不够信你,也是因为我足够信你。”   那封对桓悦而言字字诛心的信,其中何尝不是寄托着她对桓悦的另一种信任?   她知道桓悦一定会让步,一定会心软。   明湘侧过脸, 半边面颊贴在桓悦胸前层层叠叠的绣纹上,金丝银线勾勒而出的云纹将她雪白的肌肤磨出泛红的色泽,带来细微的、钝钝的疼痛,但明湘并不在乎,她只想尽快安抚桓悦。   是因为她需要皇帝的支持吗?是这样,但又不仅是这样。   桓悦那略带哀伤的、沉郁的眼神纠缠着、牵扯着她的心脏, 让明湘心底也泛起了钝重的难过。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也无意刨根究底。   于是明湘说:“在你面前, 我已经没有后手了,衡思。”   “你再多信我一点。”桓悦轻声说, 明湘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桓悦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好不好, 皇姐?”桓悦问。   明湘仰起头来望着他, 却迟迟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道:“好, 但是衡思, 我还有一个秘密……是母妃留给我的,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桓悦一怔,不过他对柳饮冰的敬重还是在的,听明湘提及柳饮冰,也无意追根究底,只轻声:“除此之外,你要多信我一点。”   明湘说好。   于是桓悦终于笑了起来,他低下头,轻轻啄吻着明湘的眉梢、面颊和唇角,含糊不清地道:“皇姐,你要说到做到。”   明湘依言道:“我许诺给你的话,什么时候做过假吗?”   桓悦一想也是,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来,手探进明湘袖口,握了握她的手腕,确定道:“皇姐确实清减了。”   他目光朝下一扫,顿时醒过神来,终于明白明湘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他身后来了。   明湘只穿着雪白的罗袜,踩在屏风后的地毯上,她方才就是这样除去木屐,蹑手蹑脚走进暖阁,来到桓悦身后的。   “木屐呢?”桓悦神色一敛,他立刻放开了明湘,让她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开始满地给她找木屐,一边找一边忍不住责备她,“这么冷的天,你也敢赤足走过来,真不怕受凉吗?”   明湘忙不迭地叫住他:“木屐在廊下,你先别去找了,你且过来,听我把正事说完。”   桓悦折回来:“你说。”   明湘于是说道:“我听说京城里的风向已经变了?”   桓悦眨眨眼:“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是当然了,群臣忙着揣摩皇帝的心思,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实际上下面不知道多少人活动起来,永乐郡主府里收到的帖子已经积压成了山。   这其中,有站在明湘这条船上下不来,诚心诚意替她打算的;有和明湘结怨已久,心心念念想落井下石的;还有墙头草随风摇摆,试图左右逢源谋取利益的。   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朝中重臣的心胸。   桓悦说:“王宣、杨凝、王知、章其言等阁臣以内阁的名义联名上书,请朕提防南朝从中挑拨。”   内阁阁臣可以说是大晋文臣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了,见事眼力远胜其他人。因此在桓悦明发诏书召明湘回京之后,他们的表态是请皇帝提防南朝。   首先,他们根本不信任南朝送回来的是真郡主,血脉这种东西要查证简直太困难了,何况现在的永乐郡主是先帝亲封、宠爱多年,如果推翻了永乐郡主的身份,不仅会引起朝野动荡,而且连带着先帝的面子也要受损。   同时,他们又考虑到了万一永乐郡主的身份当真有误,那么任凭她继续掌管鸾仪卫,带来的麻烦就太大了。于是他们又没有反对桓悦召明湘回京查证之举,只提醒桓悦‘提防南朝’。   内阁以隐晦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至少在明面上,永乐郡主绝不能是假的。   而更令桓悦讶异的是,在云州学派第二次被崔瑛这等混杂其中的败类牵连,不得不引咎告老的叶问石,听闻这道旨意后,第二日就入宫求见。   叶问石和明湘之间,算是朝臣和永乐郡主间最坏的关系了。即使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客气的假象,但实际上,以云州学派为代表的清流,和永乐郡主所倡导的方向实在是南辕北辙。永乐郡主厌恶清流,一向主张任用实务官员——而这恰恰是与清流背道而驰,令其最为不齿的浊流。   这无关私仇,但这比私仇更加难以调和。一旦双方有机会,那是毫不吝惜将对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而章其言作为清流的代表,永乐郡主每一次攻击首当其冲的人,在这个即将回乡颐养天年的时候求见,桓悦很难不认为他是要来给明湘补上沉重的一击。   但叶问石开口,说出的话却令桓悦大为惊异。   这位年迈的老臣辞官后,说话的风格也不再是以往朝堂上那委婉讽劝的谏言,而变得极为直白。他说:“臣恳请皇上,当永乐郡主归京之际,立刻将矫饰言辞,受命南朝,意图篡夺郡主之位的小人斩杀,以安定朝野、平复诸臣之心,另以诏书、赏赐宽慰永乐郡主,彰显皇上圣恩如海、慧眼如炬,只是为郡主安危福祉计,还是请永乐郡主长留京中为上。”   这番话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之地,但桓悦见多识广,惊异之余也不是不能理解——这和内阁阁臣的谏言相差仿佛,无非是快刀斩乱麻平定谣言稳定臣心,再将永乐郡主扣留京城慢慢查明事情真相,同时顺势拿走她对鸾仪卫的控制权,以免当真酿出大祸。说来说去还是旧一套,顶多只是说明叶问石比较理智,没有借机踩上一脚罢了。   但真正令人震骇之语还在后面。待叶问石将要告退时,他忽然深深一拜,言辞恳切道:“老臣愿以身家性命、半生清名,来为永乐郡主作保,永乐郡主虽有私心过失,但在大节之上,绝无危害我朝社稷之意。”   这句话可就太重了,饶是以桓悦冲龄入朝少年登基,见过的重臣名臣不知凡几,也是第一次看见有已经告老的臣子叩拜恳切,要以身家性命乃至更为重要的清名来为敌对数年的政敌作保的。   叶问石再拜恳切道:“永乐郡主身世一事,涉及天家血脉,老臣不敢妄言,但郡主兢兢业业为社稷计,老臣看在眼里——若非郡主对我朝忠心一片,也不会与老臣不睦多年。”   这算是把二人之间的龌龊争斗全部掀到明面上来了,然而这话任凭谁听了都不能说没有道理——永乐郡主确实在朝中结仇无数,但其中有多少是为了一己私欲,又有多少是为了大晋社稷?   叶问石看得清楚,所以他才要说上这一句。   言尽至此,他又深深一拜,而后告退出殿。   桓悦看着他苍老的背影,一时间感慨万千,竟然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方才感叹:“叶问石所言,又何尝不能用于他自己?虽有私心私欲,却于大节无可挑剔。”   明湘也一时失语,但她想了想,倘若叶问石被人泼了一盆私通南朝的污水,她震骇之余,也会相信叶问石的品格。   这样一想,叶问石替她说话,似乎也不是十分令人震惊了。   她将叶问石记下,而后问:“你准备怎么处置?”   桓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湘指了指自己:“处置我啊。”   桓悦:“……”   他无言道:“查都没查呢,处置你做什么?”   “所以你要查啊。”明湘说。   桓悦沉吟道:“理论上应该三司和宗室一起过问此事——不过在这之前,那个自称湘平郡主的南朝暗探你见过没有?”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明天开始又要请假准备答辩,答辩结束日更到完结。 第142章   “邓卿意欲如何?”   尽管据定国公与使者各自禀报, 照影一直被严密关押起来,身边还安排了侍女监视。除了照影刚出现时,定国公允许几位武安王旧部将领前去遥遥观望了照影的长相, 此后再没有人能够私下里和她接触, 包括永乐郡主。   不过桓悦对明湘的信心简直比明湘自己还充足,在他眼里,只要皇姐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成的。   明湘失笑摇头:“我觉得你应该先见一见她。”   她思忖片刻, 斟酌道:“这个人很有意思。”   桓悦新奇地扬眉:“哦?”   明湘似是而非地一说,倒真挑起了桓悦的兴趣。不过在参观有意思的南朝暗探之前,桓悦先坚持叫夏院正过来给明湘诊了脉,陪着明湘又吃了早膳,见明湘起意欲走,连忙一把捞住她:“皇姐先别走。”   “……”明湘被他捞住袖子, 不好用力扯, 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 “我想先去看看鸾仪卫的事务。”   “哦。”桓悦听她不是要去过问盛仪郡主的事,暗自松了口气, 他自然地松开了手,口中却道,“皇姐才从京外回来, 怎么就不肯多陪我一时半刻呢, 正好现在外面的戏还没唱完,皇姐现在出宫四处走也不合适,把风曲叫到文德殿去问话就是了, 正好我也在文德殿处理政事。”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半点也不显得违和, 明湘根本没起疑心, 点头说好,也不避讳,直接令宫女去凝和殿取她的妆奁,转身到寝殿去梳洗换衣裳。   桓悦松了口气。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早看出了明湘风轻云淡的表面下埋藏着深深的疲惫之色——对于永乐郡主来说,采莲司给她带来的是十九年的心力交瘁,哪怕她依旧表现得从容不迫,但心底里,恐怕并不如表面上那样轻松。   在这种时候,桓悦不想再因为盛仪郡主,让她本就复杂的心绪更加沉重了。   桓悦心里清楚,他迟迟不开口言明此事,明湘一样也会从别处知道,但不应该是现在。盛仪郡主闭门不出,和桓悦方才对明湘使性子,并不是一回事。   明湘知道桓悦只是需要她柔声宽慰几句,许出一个不会更改的承诺,就能转嗔为喜。但盛仪郡主……桓悦叹了口气。   有怀阳大长公主横亘在中间,恐怕此事了结之前,明湘都不可能见到盛仪郡主了。   .   与此同时,大长公主府。   榻上,怀阳大长公主猛地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   侍女连忙过来,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额间的汗珠,一边捧上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怀阳大长公主唇边。   怀阳大长公主在榻上愣怔半晌,原本苍白的面色渐渐多了些血色,仿佛才回过神来一般,一把攥住了杜鹃的手:“杜鹃,我,我又……”   侍女杜鹃跪坐在榻边,轻声宽慰道:“公主莫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怀阳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如梦初醒般抬手紧紧握住杜鹃奉来的茶盏,仿佛要凭借那一点温热来汲取勇气:“你说得对,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个美丽的、高贵的先帝爱女大长公主白着脸色,不知是在对杜鹃说话,还是在说服自己,“就算江扬慕氏地下有灵,本公主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是他们心怀叵测,是他们勾结外敌,是他们要篡夺大晋江山。”怀阳大长公主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他们该死!”   杜鹃应和着:“公主说的是。”   大长公主沉默下来,半晌,她忽然丢下茶盏,静默地哽咽出声。   痛恨是真的,不悔是真的,但年少时的情深,又焉知不是真的呢?   “你说,妙仪如果知道京中的事,会不会怨怪我?”   杜鹃怎么敢正面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好说:“公主是为了郡主考虑,生怕郡主左右为难,才把郡主送到襄州去,郡主必然懂得公主的一番苦心。”   大长公主苦笑摇头:“你不必捡些好听的话说来哄我,妙仪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了,一定和我吵得翻天覆地。”   杜鹃:“怎么会。”   大长公主勉力扬了扬唇角:“她怨我怪我,我也顾不得了,以她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必然冲进宫去在皇上面前一力替永乐作保,白白把自己牵连进去,现在我这个当娘的来做坏人,永乐如果洗脱嫌疑,都是我的过失,如果……”   她的神情复杂起来:“如果永乐真和南朝有所牵连,必定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到那时,总不能让妙仪跟着把自己赔进去,她怪我就怪我好了。”   杜鹃当然叩首道:“公主一片慈母之心,郡主必然感动不已。”   大长公主闭上了眼。   慕氏满门身首分离,头颅滚落在血泊里的景象,她一记就是十多年。曾经温文尔雅的丈夫,最后倒伏在鲜血里,身体倾倒在地面上,头颅滚在一旁,双眼兀自大睁,死不瞑目。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足够理智的人,慕氏通敌叛国,自寻死路,人人得而诛之,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她就是忘不掉丈夫的死相。   年少夫妻的情意或许深厚,但通敌叛国的恶行足以抹杀一切,那点情意根本不够维持到如今还让她时常噩梦惊醒,一遍遍回想起那幅惨相。   江扬慕氏早在十余年前就死的一个不剩,然而一直到如今,大长公主都没能走出噩梦之中。   她闭上眼,再睁开,顷刻间又恢复了那端庄淡漠的大长公主的模样。   .   永乐郡主回京的事并不是秘密。   诸臣愈发捉摸不透皇帝的所思所想了,说他对永乐郡主的信任并未改变,他却先将此事张扬的满城风雨,而后又用明显不符合规制的马车迎永乐郡主回京。说他决意对永乐郡主动手,他却又表现出了含糊暧昧的态度,依旧允许永乐郡主居于宫中凝和殿,隔绝了宫外窥伺的目光。   所幸皇帝的思路依旧明确,没有放任朝臣漫无边际地猜测。永乐郡主归京当日,自称武安王亲女的女子连同她所持证物,都被一同交到了三司。   有人状告永乐郡主非武安王亲生,而是南朝偷梁换柱的产物,本来就足够令人震惊,偏偏状告的那人又生了一张与武安王妃极其相似的脸。再加上皇帝亲自下旨,这件案子立刻被交由刑部、大理院、都察院三司联合查办,除此之外,还塞进来一个郑王代表宗室旁听。   三司联合查办的效率极高,照影移交三司的第四日,都察院左都御史邓诲作为此次三司会审的主审,就带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神情,交上了问询的口供。   他这幅难以言喻的表情不难理解,毕竟每一个思路正常的人,在听了可疑的南朝暗探讲述自己从小被采莲司养大,当做采莲司要挟大晋郡主为他们效力的把柄。而伪郡主意图清除后患,在南北战事中决意与采莲司做交易,代价就是要采莲司把她交到自己手中,要亲手处置掉这个后患,她则不甘就死奋力一搏,伺机逃脱来到大晋军营求见,想要恢复身份的这个故事,都会露出这幅难以言喻,根本半点也不相信的表情。   但不信归不信,照影依旧是有依仗的。凭借着她那张与武安王妃相似的脸,以及她出现的恰到好处的时机,还有她带来的那块经查证确实属于湘平郡主的玉佩,于情于理,都需要继续查证下去。   “皇上。”邓诲犹豫道,“以臣的一点浅见,这位照影姑娘,虽然拿出的证据有颇多值得再议之处,但有一点却是很容易查证的铁证。”   桓悦接了喻和呈上来的口供,还没看,已经从邓诲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果然,只听邓诲道:“刑部的书吏还在检验所谓永乐郡主私通南朝的信函,玉佩则与宫中记档对上了,确实是当年孝德皇帝赐下给永乐郡主的,但笔迹可以造假,玉佩也或许是南朝掠走的,唯一可以作为铁证的,只有照影亲口所言,采莲司暗探身上刻印的睡莲痕迹。”   桓悦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邓卿意欲如何?”   作者有话说:   25、26、27三天请假准备答辩,28日回来继续日更到完结,不再请假啦! 第143章   “容欢,是个琴师。”   邓诲道:“臣惶恐, 不敢妄言。”   这不是邓大人刚直敢言的作风,更犯忌讳的话他也不是没说过。然而他于情于理,都不能亲口说出要永乐郡主当众验明正身的话, 只得恭声请罪。   但与此同时, 他自下而上地仰视着桓悦,那一双眼却不闪不避,不便出口的话全都清清楚楚写在眼底——皇上,此事事关重大, 臣忝为外臣,不便出口,您却不该含糊敷衍。   邓诲就是邓诲,饶是桓悦也拿他没办法。   桓悦面色微沉:“邓卿,这关乎宗室颜面。”   “皇上错了。”邓诲毫不畏惧,“宗室的颜面从不与宗室中的一人挂钩, 真正与宗室颜面、天家声誉息息相关的, 唯有大晋的江山社稷。而今皇上圣明, 朝中清平,南齐步步后退, 眼看皇上将实现前代帝王不曾做到的南北一统,四海清明、天下平定,桓氏的威名传扬十三州, 岂会因永乐郡主一人而折损宗室颜面?”   他停顿片刻, 再度道:“皇上,朝野间物议如烧如沸,而今南北战事正酣, 一旦引得军心动摇, 臣等纵然万死也难辞其咎!”   邓诲还真的不是刻意对桓悦施压, 他的话中实际上半点夸大也没有。   在皇帝本人放任甚至暗中放纵、南齐竭力宣扬的情况下,皇家这起真假郡主的疑云终于在时隔近月后,吹到了民间的千家万户之中。   无论何时,人总会本能地对位高权重者的秘密倍感兴趣。哪怕是管束最为严格的京城之中,由于鸾仪卫的缺位,在街头巷尾随意一转,十个人中有八个在悄悄议论此事。   邓诲对此感觉尤其深,他很喜欢抽空在市井中转一转,去茶馆里喝杯茶,听听百姓的生活和忧虑。这几天他只要换上布衣走进熟悉的茶馆,一定会被灌上满脑子的郡主疑云。   与他相比,无论是长居九重宫阙的皇帝,还是衣不沾泥的朝中重臣,事实上对民间风向的感知都不是那么敏锐。桓悦固然还能倚靠鸾仪卫与帝王私卫的禀报来获知天下事,但终究是隔了一层,民间如沸的物议躺到帝王的书案上,就只变成了轻飘飘平铺直叙的三言两语。   御座之上,皇帝沉默片刻。   似是从邓诲的话中听出了他死不旋踵的决心,皇帝出声时,态度已经有所松动:“这是你的意思?”   邓诲立刻道:“回皇上,这是三司共同的意思。”   桓悦缓缓地道:“永乐郡主是朕的皇姐,朕素来敬之爱之,验明正身等同于将皇姐的尊严弃置不顾,教朕如何忍心?”   邓诲默默咬住了舌尖,没有大逆不道地问出“既然皇上不忍心,当初为什么要明发旨意召郡主回京?”   他历经两朝,虽然刚直,也懂得揣摩帝心,于是深深拜道:“皇上此言差矣,验明正身既是为了还郡主清誉,又是为了大晋江山社稷安危所计,那妖人谣言中言之凿凿捕风捉影,语涉先帝与武安王妃,永乐郡主纯孝,又怎会坐视先帝与武安王妃声名受损?”   邓诲这样说,是因为照影的口供中提及,武安王妃身为生身母亲,碍于亲生女儿的性命,没有揭露此事,反而将偷梁换柱的假郡主养大。   武安王妃在照影的口供中都被扯下了水,那一旦此事坐实,将永乐郡主千娇万宠养大的先帝呢?将假的孙女当做真的精心教养,多次亲口称赞永乐郡主聪慧孝顺,甚至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嘱托新帝善待她。先帝的一番心意若是化作了笑话,那才是打在天家脸上的一记耳光。   人非草木,倘若永乐郡主问心无愧,念及母亲与祖父的身后名,焉能毫不动容、百般推脱?   邓诲三言两语,既给了皇帝台阶,同时也真真正正展现了以邓诲为代表的三司官员、乃至朝臣的共同意志:   事已至此,永乐郡主必须站出来,给所有人一个答案。   .   与此同时,鸾仪卫玄部统领风曲换下了常穿的鸾纹袍,孤身一人坐在了德茂楼二楼的包间里。   德茂楼是京城中一家有些名气,但不很大的酒楼,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这里其实是鸾仪卫的一处产业。   二楼包间一处处分隔开,尽头的那间由于临着酒楼后的小巷,环境寻常,比其他房间小上一些。但凡有人来这里点雅间,都不乐意选这间——二楼的价格是一样的,偏偏这间景色不好,房间又小,选了这间,倒像是吃亏了。   风曲就坐在这间房里。   跑堂伙计不知他的身份,但看他那件风毛极好的玄色大氅,也知道这是个富贵客人,恭恭敬敬把茶点端上来又退出去。   德茂楼开了才几年,和其他老字号不能比。之所以能迅速攒下几分名气,靠的就是手艺。风曲取箸,略尝了两块点心,忽的耳尖一动,一个人推门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挑了块蜂蜜浇的最多的蜂蜜桂花糕。   风曲放下筷子,说:“粗使下仆还没当够么?”   他看着对面正往嘴里填桂花糕的人,慢慢道:“清酌。”   清酌是一种酒,一支队伍,也是一个人。   率领这支队伍的统领,名字就叫清酌。   清酌把桂花糕吞下去,才把筷子板板正正地放好:“郡主传召?”   风曲摇头:“目前没有,不过有话给你。”   清酌有点失望道:“郡主的吩咐是什么?”   风曲说:“你听到流言了吗?和郡主相关的。”   清酌沉吟,风曲以为他在思考,谁知道清酌开口:“嗯……我只是隐姓埋名跑去做仆人,并不是刺瞎了耳朵去当聋子。”   风曲早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那你也该知道,鸾仪卫现在明面上能做的事不多。”   永乐郡主的身世为人质疑,由她掌管的鸾仪卫没有可能独善其身。   清酌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风曲抬手,推过去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郡主的私印之一,暂时给你。”   清酌接了印章,然后慢吞吞道:“当不成了。”   “……什么?”风曲皱起眉,然后才意识到,清酌是在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   清酌说:“我在清溪小筑当了一段时间粗使仆人,发现这里面有几个人有点意思,建议鸾仪卫把他们悄悄抓回去审一审。”   风曲:“详细说一下。”   清溪小筑是盛仪郡主的别院,凭着盛仪郡主与明湘的密切关系,鸾仪卫也不能随便动手抓人。   “其中一个,是清溪小筑中一位……”清酌组织了一下语言,选取了一个合适的词,“一位幕僚,时常行为鬼祟——当然这个鬼祟不是指偷鸡摸狗,你懂吧。”   清酌:“他的侍从时常打着为主子采买的名义出门,往往还申请马车,有几次我碰见马车从他们院中驶出,车辙深浅不对,车上不止侍从与车夫两个人;清溪小筑中幕僚众多,盛仪郡主喜新厌旧,故而这些人为了争夺盛仪郡主的注意力,常有拉帮结派出尽手段之举,而这位幕僚在清溪小筑中的声名一般,正是因为他对外表现孤高,从不与人结交,而他的侍从却与主相反,十分热爱和其他幕僚的侍从走动;还有,清溪小筑中有一处豢养花鸟的院子,这位幕僚常去院中逗弄鹦鹉,鹦鹉对咱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不用我多说吧。”   “只是如此?”风曲微一思索,他抓过的暗探众多,只凭这几条,抓别的人也就罢了,抓清溪小筑的人,还是要更有力的证据才行。   清酌两手一摊:“我只是去清溪小筑找了个粗使活计干干,并不是潜入打探消息的,哪里去弄如山铁证给你?不过我对他起了疑心之后,顺手叫一个不成器的手下找机会跟了跟他们的马车,跟丢了。”   “跟丢了?”风曲眉头大皱。   清酌说:“确切一点说,是他们似乎察觉到有人跟踪,开始绕路试图甩脱,我的手下不是跟不上,是怕惊了目标,就没继续跟下去。”   这才合理,风曲点了点头。   “叫什么。”他问,“我命人先盯住他。”   清酌说:“容欢,是个琴师。”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双更合一,不过今天写不完了,明天会多更新一点。   另外就是,下一本是《江楼月》,大家可以去收藏一下。然后抱歉的是,难谙君心现在如果不改设定暂时没办法开,我又实在做不到在大改设定的同时保留其中我喜欢的部分,所以确定要延后了,等合适的时间再开,很抱歉让大家失望了,我会在专栏置顶那个号分享一点难谙君心的灵感碎片,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第144章   桓悦:“......”   桓悦走进了凝和殿。   迎上来的宫人为他解下雪白的大氅, 风毛上落了几点细雪,在温暖的殿内迅速化成了细碎的水珠。   桓悦在外殿站了站,让殿内的暖意驱散身上的寒气, 才举步踏入   LJ   内殿。   明湘站在内室的窗边, 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   “下雪了。”她说。   桓悦嗯了一声,走过去,把明湘抱进了怀里,脸埋在明湘颈窝中, 因此明湘只需稍稍侧脸,就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   “定在十二月初七怎么样?”桓悦轻声发问。   “好。”明湘回答,“你觉得找哪几个来做见证最合适?”   永乐郡主毕竟是天家郡主,执掌鸾仪卫多年,虽然碍于流言不得不要求她验明正身,但即使如此, 也要维护郡主的尊严和体面。因此, 必须要挑选两三位身份足够高、说话足够可信的命妇, 来亲自查看郡主身上到底有没有照影言之凿凿所说的睡莲印记。   至于如何择选前来作证的命妇,就需要仔细斟酌了。   “内外命妇各一人。”桓悦沉吟道, “内命妇么,按理说太后身份最高。”   但是怎么能、怎么敢让太后来啊!   桓悦把太后划掉,继续往下数:“郑王妃、梁王妃都可以——其实我最属意惠柔姑姑。”   惠柔大长公主是先帝宠妃所出, 今年堪堪十一岁, 随母亲贵太妃居于春景园。论起辈分来是桓悦与明湘的姑姑,性格却十分温柔胆怯,兼之贵太妃娘家不显, 未来全要仰仗皇帝做主, 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明湘瞥他一眼:“别妄想了。”   惠柔大长公主固然听话, 可也正因如此,由她出面做这个内命妇身份的见证者,那是半点可信也没有了。   桓悦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就郑王妃,我去和郑王说。”   明湘反倒难得的显出了犹豫之色:“郑王是宗室柱石,他真的会愿意吗?”   桓悦信心满满拍了拍她的手:“皇姐放心,我有办法说动他。”   “那外命妇,就由邓诲的夫人来吧。”桓悦继续道。   明湘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拧起眉来:“邓诲怎么可能同意?”   桓悦笑吟吟抬起头来,吻了吻明湘的侧脸:“皇姐放心好了,我有办法说动他,邓诲的清名最盛,由他的夫人出面,相当于有了邓诲为你作保,到时候还会有谁敢再怀疑?”   “话是如此。”明湘的眉头略松了松,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好吧,我信你。”   桓悦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小鸟一般啄了啄明湘的面颊,笑起来:“皇姐愿意信我,那就再好不过了,皇姐只管放心,我断然不会教你失望的。”   明湘唇角轻扬,笑意却并不深刻。   这世上没有人能把所有事掌握在手中,饶是明湘,也不能。无论她多么不安,此刻都只能对桓悦交付全然的信任。   好在从她和母妃十年前选定年幼的、父母皆丧的太孙那日起,她就做好了走到这一步的心理准备。到了身世真相岌岌可危,即将被揭穿的这一刻,她所能仰仗的,正是她从前十年里在皇帝面前攒下的情分——虽然这情分和她起初的设想有所出入。   当夜桓悦依旧留宿在凝和殿,次日他早早起身准备上朝,明湘还在锦被中沉沉睡着。   桓悦习惯性给明湘掖了掖被子,照例嘱咐梅酝:“让皇姐多睡一会。”   梅酝点点头,圣驾前脚刚出凝和殿门,梅酝后脚就把明湘叫醒了:“郡主,郡主,皇上走了。”   明湘睁开眼,她的眼底还有未褪的困倦,倚在枕上愣了片刻,才对梅酝道:“外间书案上有个匣子,你把它拿来。”   梅酝依言捧来匣子。明湘仰起身来,动作间衣领半开,可以从中窥见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睡莲轮廓。   梅酝一惊,面色微变。   明湘瞥见,淡淡道:“无妨的。”   她随手拢了拢衣领,梅酝目光一偏之间,终于注意到那朵渐散的睡莲之侧,还散落着几个淡淡的吻痕,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恐怕是皇帝与郡主之间别样的闺房之乐,讪讪低下头来。   明湘打开匣子,披衣起身,从妆台中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对梅酝道:“给风曲送去,他看了就明白该怎么做。”   梅酝接了匣子,明湘微一斟酌,又叫住她:“一大早赶着出宫,衡思必然猜到我要有所动作,又要觉得我不信他,你拿上那几本采风录和我的批复带出去。”   打着出宫送还采风录的幌子,梅酝出宫去了。   她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明湘缩进被子里重新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时,还不到一个时辰,桓悦还没有下朝,梅酝已经回来了。   “郡主。”梅酝在床榻边的锦凳上坐下,声音雀跃地道,“我去的正巧,姐姐的密信送到了,风曲叫我一同带过来啦!”   “雪醅的信到了?”明湘按了按眉心醒醒神,“拿来我看看。”   梅酝迅速打开了密匣,把信拿出来交到明湘手上。明湘倚在床头看信,她则伸长了脖子,期待又向往地盯着信纸。   明湘瞟见她的神情,禁不住有点想笑——到底是同胞姐妹,分别了许久不曾见面,最没心没肺的梅酝也坐不住了,开始思念起姐姐来。   “别伸了。”明湘无奈道,“脖子伸的比马还长,等我看完再给你看。”   梅酝就高高兴兴收回脑袋,见明湘不多时已经将几张信纸看完,面上浮现了笑容,揣度着明湘心情好,忍不住问:“郡主,有什么好事吗?”   明湘从中抽出问安的那一张信纸递了过去,口中道:“是啊。”   “吃了南朝的亏,总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明湘闭上眼,轻声道,“交手么,就是要有来有往才好看。”   “什么有来有往?”殿门处传来桓悦好奇的发问。   明湘睁开眼看向他,并不避讳,径直将手中的信纸递过去:“雪醅的信,今日一大早送来的,走的是鸾仪卫的加急通道,上给你的密折估计要明日才到。”   桓悦摆摆手拒绝了宫人的服侍,自己拖了个锦凳过来在明湘床边坐下,梅酝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不敢和皇帝并排而坐。   他也不在意,反而示意梅酝:“有茶吗?”   梅酝跳起来跑去斟茶,而明湘注视着低头看信的桓悦:“怎么今日下朝晚了?”   桓悦执信的手一顿,终究还是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含糊过去:“我召了郑王和邓诲到文德殿去说话。”   明湘精神一振,坐直身体:“事成了吗?”   桓悦美丽的眼睛眨了眨,铿锵有力道:“当然。”   他语声中气很足,眼神却有些飘忽,明湘皱眉:“你……你怎么说的?”   桓悦:“……”   他一沉默,明湘就慌了,心底顿时涌上来不祥的预感。   上一次她有这样不祥的预感时,还是她与太孙桓悦一同伴驾去猎场。湘平郡主身体不好,在场外歇着,而桓悦神采飞扬地对她说,要打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来给她养着玩儿。   当时明湘不知怎么的,很不放心,等到中午一行皇子王孙打猎归来时,明湘才知道桓悦说的“小动物”是什么——他胆大包天地摸了窝小虎崽来,如果不是它们的亲爹娘运气不好,在山林另一侧被皇帝猎成了虎皮褥子,明湘现在见到的很可能就是一个零散的皇太孙。   她倒不怕桓悦算计她,这点自信明湘勉强还是有的,只是桓悦虽然大多数时候靠谱,偶尔剑走偏锋的时候她是真的招架不住。   明湘一时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你到底说了什么?”   桓悦深吸一口气。   明湘:“从实招来!”   桓悦张了张口,终于决定招供。   .   与此同时,南朝   “死了三个。”皇帝背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眉宇间的恼怒几乎掩饰不住,“废物!不得死其然!”   皇帝多年来养尊处优,受的是最正统的储君教导,可怜连骂人的词汇都如此匮乏,搜肠刮肚半晌,只从《论语》中援引出一句“不得死其然”。   然而这对于皇帝来说已经是失态之语,一旁云泽王氏的臣子立刻出声提醒:“皇上,昔年周烈王崩,齐威王出言咒骂,为天下笑矣,皇上身为人君,一言一行当为天下表率……”   “够了!”皇帝愤怒地喝斥道,“朕说一句话,都要受你们指手画脚,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姓王么!”   这话可太重了,王经立刻跪倒请罪:“臣惶恐。”   只见王经即使跪倒在地,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仿佛一株不折不弯的翠柳,反衬他这个失态暴怒的天子更加可笑。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而下,皇帝紧咬牙关,胸中火气如烧如沸,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能怎么办?除了口头喝骂几句,难道还能真治罪王经不成?先不说来日史书之上,王经是劝谏君主的铮铮直臣,他倒成了昏君。只说云泽王氏的嫡系子弟,难道是他这个皇帝能轻易动的吗?   为天下笑矣,为天下笑矣,为天下笑的分明是他这个处处受制、形同傀儡的皇帝!   皇帝盯着王经那张俊秀的脸,他是王皇后的兄弟,面目间有相似之处。正是因为在朝堂上处处受王氏掣肘,皇帝才更加厌恶皇后。   但他的厌恶什么用都没有,他的后宫仍然由世家贵女把持,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未来娶的太子妃,都会出自这些世家,仿佛一个周而复始的可怕轮回。   “皇上息怒。”一杯茶递了过来。   是陆兰之。   他的脊背低下来,神情恭顺。   那沸腾的火气终于消散了一点,皇帝盯着陆兰之弯曲的脊背,心气稍平。   ——到底,到底还是有几个只为朕所用的臣子的!   作者有话说:   明晚二更合一5000+,终于攒够字数了! 第145章   明湘以袖掩面,喃喃道:“我以后无颜再见郑王了。”   郑王府   郑王妃和世子妃正分坐在小榻的两边, 王妃手中飞针走线,同时听着世子妃报账,偶尔点一点头。   侍女进来:“王妃, 王爷来了。”   世子妃遂站起身来:“母妃, 儿媳先告退了。”   王妃点点头,世子妃小步退了出去。   不多时,郑王走了进来。看见郑王妃手里的针线,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皱眉道:“不是说了不让你做针线了?府里绣娘多的是,哪里就非要王妃亲自动手了。”   郑王妃上了年纪,眼力已经大不如前,女红又是极耗眼力的活计,故而郑王一直都不许她再动针线。   这话说的不客气,王妃心里却熨帖。她放下手里的活计, 絮絮道:“旁的就罢了, 贴身的寝衣还是我亲手做你穿的最舒服, 寝衣用不着绣花,累不着我, 老大媳妇聪慧孝顺,我这成日里无事,做点针线正好打发时间。”   郑王心里装着事, 暂时无心在细枝末节上和王妃辩驳。他挥挥手, 把房中的侍女全都远远赶出去,确定房内外无人,才坐到老妻旁边, 说:“愔琴, 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嘱托你, 你听完之后,需得按我的话去做,绝不可泄露只字片语。”   王妃肃然了神色,想起丈夫一早奉旨入宫去了,遂抬手往上指了指。   郑王点头。   王妃道:“你说,我听着。”   郑王说:“皇上的意思是,初七那日宣内外命妇各一人入宫,面见郡主。”   ‘面见郡主’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实际上为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挑选德高望重者,得出的结论才能服众。”郑王说,“内命妇中,皇上属意你。”   郑王妃明白过来,不过她看着丈夫格外肃然的面色,仍然有些不解:“这……”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查看郡主身上到底有没有睡莲印记罢了,说到底,她们这两个命妇,只是代表宗室与朝臣的一双眼睛。她的丈夫,宗室中辈分最高的郑王,何至于如此严肃?   郑王看着妻子的眼睛,声音低而清晰:“愔琴,到那时候,无论你看见了什么,答案都只能是没有。”   郑王妃有短暂的怔愣,下一秒,全身的鲜血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她耳中嗡嗡作响,脸色泛白,为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寓意而眩晕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是说……”   那个荒谬的、可笑的谣言竟然是真的吗?   永乐郡主身上,难道当真有着南朝采莲司烙下的印记吗?   先帝宠爱、皇帝尊奉、朝臣敬畏多年的永乐郡主,身份尊贵、权势滔天的永乐郡主,果真是南朝派来的暗探吗?   郑王妃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即使她对朝政了解不算多,但做了多年的宗室王妃,最基本的敏锐还是有的。她立刻意识到,这足以掀起多么大的风浪,牵连多少人的性命。   徽宁初年皇帝登基时,清剿废魏王余孽,杀得人头滚滚不计其数,受牵连的朝臣数不胜数,为此六部乃至五军都督府中下层官吏足换了一半有余。   这还只是皇室内斗。   一位位高权重、人脉广阔、有扶立之功的皇室郡主涉嫌通敌,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这足以将朝野间再度血洗一遍了。   如果说废魏王一案中,杀的大多还是朝臣,宗室尚且可以置身事外。那么这一次,连宗室也跑不掉了。   “王爷……”王妃颤抖着抓住郑王的手。   郑王安抚地抬手去拍老妻的脊背:“别怕,别怕。”   他拍抚着妻子的脊背安慰她,似是知道妻子内心的焦灼不安:“愔琴,你听我说,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更不会牵连很多人,你想想,我刚才跟你说的什么?”   郑王妃竭力按捺住心底的惶然,努力冷静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从丈夫的嘱托中品出了异样:“皇上是想将消息压住?”   这是好事,不管原因是什么,只要皇帝有意遮掩消息,就不会正大光明的清算,牵连范围也就不会那么广。   不知为什么,王妃觉得刹那间郑王的神情变得非常怪异,于是她问:“怎么了,王爷?”   “……没什么。”郑王又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背,“愔琴,你要守口如瓶,知道么?这其中更多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更不能宣之于口。”   王妃握住郑王搭在她肩头的手,温婉地望着郑王:“妾身知道轻重,王爷安心,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妾身绝不会再说给旁人听。”   郑王点头。   他和王妃夫妻多年,最信任的便是妻子。于是在她肩上一按:“我明白,这府里能让我安心托付的,只有你一个。”   王妃柔和一笑:“王爷一早入宫去了,天寒地冻的,灶上还炖着人参鸡汤,王爷喝一碗暖暖身子。”   郑王点头道好,王妃便起身唤侍女进来,转头只见郑王靠在榻上的迎枕上,温声道:“王爷先在榻上靠一靠,喝了汤再睡。”   郑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又想起在文德殿里的那一幕,竟然开始情不自禁地怀念今早入宫之前、一切茫然无知的自己。   ——到底为什么,要让他这一把老骨头来承受过于惊悚的现实呢?   今晨,文德殿   “郑王叔祖。”年轻的皇帝从御阶上一步步走下来,伸手亲自扶起躬身行礼的郑王。   郑王连声谢恩,直起身来,目光往殿后的梁柱一扫,只见梁柱后的桌子空了,平日里坐在那里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不在,心中一动。   皇帝负手立在殿中,他不坐,郑王自然也不敢坐,心中思绪飞快转动,用眼角余光以一个高明的方式偷觑着皇帝的脸色。   “叔祖先看看这个。”皇帝温和道,同时递来一封奏折。   宗亲等闲不得参与政事,郑王惊疑不定地接了奏折,低头飞快地看了一遍。   这封奏折大致是奏请皇帝不要因私废公,应当尽早查验永乐郡主身份,并提出请皇帝择选宫内外身份贵重、人品端正的命妇来担当此任,好使天下信服。   奏折末尾,用朱笔批了个‘准’字。   “朕的意思是,定在十二月初七,届时由叔祖母与左都御史邓诲的夫人来担当此任。”   郑王应道:“皇上信任,臣夫妇必不敢负。”   与此同时,他心底慢慢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皇帝派人传道口谕就能办成的事,为什么非要一大早将他召进宫呢?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道:“叔祖莫急,朕还另有一事。”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郑王咽了口唾沫,等着皇帝开口。   只是皇帝开口之后,说出的话却与郑王的猜测截然相反。   “等到初七那日,叔祖母无论看见什么,对外都说没有。”   好像咣当一声一把重锤敲在了天灵盖上,郑王初初听到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时,心中的震撼并不比王妃少半分。他怔愣片刻,难得失态地追问:“皇上,难道那南朝暗探所言非虚?”   少年皇帝转头看向他,食指在唇边轻轻一压。   郑王当场急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他在宗室中地位极高,不仅因为他辈分极高,还因为他一直担任大宗正,掌宗室事务。永乐郡主的身份,直接牵涉皇室血脉真假,正是郑王不容推辞的分内之事,岂能轻易含糊过去。当即连尊卑都不大顾得上了,连声追问皇帝。   桓悦被他追问半天,终于难得开了金口:“叔祖所想不错。”   “那——”郑王感觉脑袋一阵阵发晕,“皇上,宗室血脉不容混淆,稍有不慎贻祸无穷,断不能……”   桓悦对他做了个止声的手势。   “叔祖误会了。”桓悦温和道,“三司中扣押的那个南朝暗探,是假的,真的湘平郡主早已幼年夭亡,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他的言下之意是,真的湘平郡主已经不在了,只要将永乐郡主认定为武安王亲女,就不会留下任何可以钻的空子。   郑王本能地反对:“皇上,这个头不能开!”   大晋宗室不能参与政事,宗室获得的一切待遇全都依赖于血脉。正因为他们的生死荣辱都来源于血脉,所以对血脉的看重执着到了极点——这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桓悦看人的眼力一向很准。   他一看郑王肃然不已的神色,就明白很难轻易说服他——宗室的根本利益根植于血脉,而郑王身为大宗正,对宗室血脉的维护和在意程度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轻易动摇的。如果桓悦搬出朝野安稳的大道理来劝服郑王,可以糊弄他一时,却不能糊弄郑王一辈子,往后还要留下后患来。   桓悦喜欢一次性把所有问题解决掉,更何况郑王身为大宗正,宗室玉牒也由他掌管,即使现在隐瞒,到了往后也会让郑王摸出蛛丝马迹来。   于是他搬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宗室血脉不会混淆,往后朕也不会允许第二例出现。”桓悦转过头,对着郑王微微一笑,“皇姐已经有孕了。”   “……”   殿内短暂地陷入了静默,显然可怜的郑王一时间被这句话冲昏了头脑,还没来得及深思。   桓悦神情淡淡地注视着郑王的表情,果然片刻之后郑王蓦然回神,爆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叫。   “这是□□……”郑王神思昏乱地吐出几个字,随后又恍然回神——永乐郡主根本不是桓氏血脉,□□一说自然无从谈起……不对!   永乐郡主离京月余,直到数日前才返回京中。郑王就是再不懂医术,也知道回京的这些日子绝对不够诊出喜脉来,也就是说,永乐郡主在离京前就已经有了身孕!   那时根本还没有什么真假郡主的流言!也就是说在永乐郡主身份被揭穿之前,这二人就已经有了首尾。这个简单的时间账没人不会算,一旦走漏风声所有人都能猜出来!   郑王眼前一阵阵发黑,皇帝与郡主背着姐弟的名分私通,这和郡主身份为假比起来,明显还是前面那个更要命——《晋律》中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同姓兄弟姐妹婚者,当诛。虽然没人能拿这条罪名来约束皇帝,但传扬出去,这是连带着皇帝的声名也要严重受损,倘若落到史书之上,堪与诸位昏君并列了。   而今南北战况一片大好,朝中尚算安定,北方七州欣欣向荣。如果南北成功一统,皇帝的威望声誉将更上一层楼,未来铁定能得个‘文’‘武’‘高’‘宣’等顶尖的谥号,将来青史记载,必然是弥合南北一统天下的明君,甚至可堪与大晋太祖皇帝并肩。如果这个时候传出此等消息,郑王简直不敢相信。   “皇上——”郑王蓦然爆发出骇然的叫喊,“此事绝不能、绝不能走漏风声!为天家颜面计,绝不能使众人所知!”   他不是傻子,当然不敢置喙皇嗣,那与寻死无异。   “叔祖放心。”皇帝那张端丽的面容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来,“和入后宫相比,皇姐当然还是更愿意做郡主。”   郑王仰起头,唇角抽搐,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架到火上下不来了。   要说动最看重宗室的郑王,桓悦从郑王最在意的天家声誉下手。而转过头去说服邓诲时,桓悦则换了一套说辞。   邓诲是个忠耿直臣,心心念念都是天下安定君主圣明。桓悦点出这是为了朝局安稳,随后开始自由发挥,编造了一套永乐郡主早在数年前就已经主动坦白了她的身份,一直兢兢业业忠于大晋真假掺半的鬼话。等他搬出大宗正郑王之后,邓诲终于被他说动了。   明湘:“……”   “你对郑王说,我已经有了身孕。”她盯着桓悦,“几个月之后,孩子从哪里变出来?”   要知道,郑王之所以能被迅速打动,永乐郡主的‘身孕’才是最关键的因素。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本身就是皇帝与永乐郡主私通的铁证,却又没有人敢于让皇帝放弃自己的皇嗣,故而郑王就算心里在骂娘,也不得不咬着牙认了,甚至出手为其描补。   “这个么。”桓悦莞尔,笑容中带着说不尽的风致,“反正朕的子嗣,未来必然是皇姐所出,只是早一点说出来,也不能全然算作骗了郑王叔祖。”   明湘以袖掩面,喃喃道:“我以后无颜再见郑王了。”   .   雪醅从嘉州送来的急信上,写了一桩功劳。   为了反击采莲司,雪醅接替明湘之后,展开了一系列报复。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联络受制于鸾仪卫的南朝士族对采莲司施压,展开对南朝官员的刺杀,同时埋在朝中的青鸟各自出动,开始给采莲司找麻烦。   鸾仪卫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但同时,也确实达到了雪醅想要的目的。   南朝这潭水,被她搅得愈发浑了。   此时的南朝皇宫中,皇帝怒气冲冲挥退了王经等人,转过头来恶狠狠逼视陆兰之:“采莲司都是吃干饭的废物么!”   陆兰之并不辩解,低头请罪。   采莲司比鸾仪卫可嚣张多了,抓人顶罪屡见不鲜。因为这三位官员相继遇刺,必须给朝廷交代,现在采莲司大牢里已经关满了人——但这一次抓人顶罪没用,真正的北晋刺客抓不住,往后还会有刺杀发生。   陆兰之表现出恭顺的一面,皇帝的火气发作一会,慢慢消退了。他呵斥陆兰之几句,责令其尽快抓捕北晋刺客,随后又道:“北晋太过张狂,采莲司无能,陈桥也没用,胜仗才打了几场?”   一听这话,陆兰之心里咯噔一声,他别的不怕,只怕皇帝下旨督促陈桥尽快主动出兵打一场大胜仗。   皇帝和世家还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梦里,陆兰之却是清醒的。南朝败退非陈桥一人之过,而是上下盘剥、过度压迫等导致的南朝军中士气极低,士卒疲敝。陈桥稳扎稳打,谨慎用兵,北晋赢也赢得有限,而北晋时间拖得越长,粮草银两军资等压力也就越大,这对南朝恰恰是大大有利的。   陈桥的步伐很稳,但如果皇帝硬要横插一脚,打乱了陈桥的布置计划,逼着陈桥出兵,兵败如山倒恐怕就近在眼前了。   果然,陆兰之所料不错,皇帝开口的下一句就是:“责令其尽快出兵,不得畏缩。”   陆兰之:“……”   皇帝愚蠢起来,是很难办的。陆兰之尝试了一下,发现无法劝动皇帝,反而招致了皇帝的怒火,遂自觉地闭嘴告退了。   出宫之后,陆兰之先去采莲司,而后折回了陆府,他招来从小看着他长大,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只嘱咐了他一件事:“去把府中上下筛查一遍,那些来历不干净的人不必留着了,全部处置了。”   陆兰之重新接管陆府之后,曾经筛查了府中上下,发觉其中混进来许多眼线,那时他按兵不动只做不知,但现在既然他准备为自己打算,那这些人就不必再留了。   吩咐完老仆人,镇抚使也赶来了陆府。   陆兰之面色如常,唤他过来:“北边照影有消息了?” 第146章   “永乐郡主到——”   自从进了大晋京城之后, 照影就从采莲司睡莲目光所及的范围彻底脱离了。   照影在昏暗的天光中睁开眼。   天色半明半昧,朝阳还未升起,耳边一片寂静。   她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发痛, 想要呼唤侍女奉茶,然而发出的声音嘶哑轻飘。   照影不得不咳嗽着,裹紧身上素色的棉袄下床,顾不得桌上茶壶里的水已经冷了, 狠狠灌下去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滚入喉中,压下了干涩的疼痛。   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冻得照影一激灵,终于后知后觉从困倦中醒过神来。   她抓着棉袄,一声不吭地回了床上, 用厚重的被子裹住自己, 再也没有想过叫侍女进来伺候。   在到达大晋京城之前, 她还抱着天真的向往,认为自己能揭穿那个假郡主的身份, 认祖归宗,从此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直到进了京城之后,她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 就被送进了牢房等待受审。   由于照影要受三司共审的缘故, 她的待遇胜过寻常囚犯。住的牢房是用来关押特殊犯人的独立小院,院内有人定时送饭送水。除此之外,只有把她拉出去审讯的时候, 照影才能听见人声。   自从被关进这间小院, 照影前前后后至少经历了十次审讯。起初是三司中专司审讯的官员——照影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而后是明显官位更高、气势更足的上官。到最后, 她甚至见到了三司长官——刑部尚书、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   受审这么多次,照影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一是因为她自称湘平郡主,三司不会轻易对她用刑。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她非常配合顺从,有问必答无所不从。   饶是主审官员审案多年,也禁不住啧啧称奇。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院外隐约传来了走动的声音。   照影听着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送饭的人伸手在屋门上一叩,放下食盒转身将要离去时,照影终于忍不住,扬声道:“等等!”   “今日,今日是不是永乐郡主验明正身的日子?”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好……”照影恍惚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如嗡鸣。   她倒退两步,没有开门去接食盒,慢慢退回床榻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   送饭的妇人诧异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转身走了。   “真是奇怪。”妇人对同伴说,“前些日子不是吵着嚷着要人陪她说话,就是反复说自己是郡主娘娘,这两天倒是安静了。”   “你管她做什么。”同伴努努嘴,“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有没有毛病,还是离她远点好,当心惹祸上身。”   照影听不见院外低低的议论声,她慢慢抱紧了自己,将头深埋进膝盖中。   自从被带进这处小院里,长日伴随着她的只有院内的死寂,以及被带出去反复审讯。她从起初的焦躁,到后来的恐惧,再到如今,心中只剩下麻木。   “你本来是北晋最尊贵的郡主,湘平郡主的名声你有没有听过?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这样的日子本来该是你的。”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十几年待在这个院子里,还想再待下去吗?”   照影拼命摇头。   “那就对了。”含笑的声音鬼魅一般,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照影心底最恐惧与最向往的地方,“揭穿她,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那句回荡在耳边的、含笑的诡谲余音再度翻腾而起,和她心底默默自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没有用的。”照影想。   在这十余年从未踏入过的大晋京城中,在这间寂静到令她恐惧的屋子里,照影终于不得不看清楚那个她不敢去想的现实。   ——她会死!   她或许能证明永乐郡主是假的,可大晋上至皇帝、下到朝臣,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被采莲司抚养长大的她呢?更要命的是,她最亲近的生身父母都已经过世,没有人能斩钉截铁地证明她的身份。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从她被三司大员提审的那一日起。   照影颤抖着捂住脸。   最近三天里,没有人提审她,触目所及只有这一方不大的屋子,望不到尽头的寂静仿佛水底蔓延而出的水草,缠绕住她的脚腕,将照影拖入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里。   “不许吵闹,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哭什么,叫你不听话,往外乱跑!”   “我想出去,嬷嬷带我出去,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年幼的照影嚎啕起来,手心被打得通红,“我害怕!”   阴着脸的老妇人毫不客气地将她一把搡开:“不准哭,惊动了人来把你抓走,坐大牢、卖进窑子里,懂不懂?”   她短粗的手指往院外天边一捣:“那里就是窑子,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最下贱的女人都在那里,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恶毒的话语如果放在平时,老妇人断然不敢如此放肆地说出口。但那时陆彧已然获罪身死,他布下的后手随着采莲司正使换了人,已经随之风流云散。像照影这样挑选出来秘密养育,预备下一步大棋的棋子们,反倒成了最棘手最难处置的鸡肋。   “嬷嬷……”院门当啷一声被摔上,小女孩吓得全身一颤,最终慢慢蹲了下来抱住自己,抽噎着抹眼泪,“我害怕,我害怕……”   “我害怕。”照影的眼泪终于从腮边滚落下来,“我不想死。”   .   柔软光滑的绢布蘸着温酒,从雪白近乎毫无血色的肌肤上不轻不重擦过。   重重帘幕在寝殿中笼出一个小小的天地。永乐郡主端坐在屏风后,宫女双手捧起温酒沾湿的绢布,恭谨低垂着双目,退了出去。   明湘长长的睫羽垂落,郑王妃和邓夫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的肩头,热意从肌肤下蒸腾而起,但这并不是被人盯着而产生的感觉——锁骨下,淡红的色泽渐渐显现,勾勒出一朵盛放的睡莲轮廓,紧接着这轮廓的颜色越发浓郁,最终变成了一朵开到最盛时的睡莲。   明湘听见有人低低地抽冷气的声音,不知是郑王妃还是邓夫人。当她抬起眼时,对面的两人神色都一如寻常,很好的展现出了高门贵妇、宗室王妃应有的素质。   郑王妃缓缓起身,来到明湘身前。她抬手替明湘系上领口松开的扣子,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邓夫人,而后微笑道:“郡主,我与邓夫人出去复命了。”   她的话说的从容,然而在一个瞬间,郑王妃替她系扣子的手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了动作,但那一刹那的惊异还是被明湘捕捉到了。   郑王妃与邓夫人退了出去,侍立在一旁的梅酝正要开口,明湘先一步道:“拿镜子来。”   梅酝递上来一面镜子,明湘一手拨开脑后的发丝,侧头对着镜中一瞥,果然在镜中瞥见自己颈后有一抹淡淡的红痕,像是人吮咬出来的。   怪不得郑王妃会惊异。   她放下铜镜,站起身来,重新挡住颈后的痕迹,从寝殿中走了出去。   “郡主。”   皇帝身边的喻九公公守在外殿,对明湘禀报道:“皇上请您到文德殿去,各位大人都在那里了。”   文德殿内,随着郑王妃与邓夫人联袂而入,在御阶下低头禀报结果,朝臣们议论的声音渐渐止息,不动声色地相互对视着。   果然,这只是一场针对永乐郡主,想要将她调离嘉州回到京中、逼迫鸾仪卫暂时退出南北战事的阴谋。   还有些人,神色悄悄变了。   永乐郡主不是个心胸宽广的女人,这一次没能扳倒她,必然将迎来猛烈的反扑。   慌乱之下,甚至有人开始默默祈祷永乐郡主能顾全大局,不要在南北之战焦灼的时候贸然挑起朝野争斗,好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全然忘记了他们鼓动党羽攻讦永乐郡主时,从未在意过朝野安稳与否。   郑王已经浑浊的老眼微微转动,瞟了一眼文臣队伍中的左都御史邓诲,对方古井无波地回视他,彼此的神情都毫无变化。   这座文德殿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是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汇,与涌动的计量心思。   直到殿外的一声高唱,打破了这最寂静又最喧哗的奇异氛围。   “永乐郡主到——”   所有人朝殿门处投去各异的目光。   这是明湘第一次正大光明的、没有任何朝臣反对的,公然在满朝公卿瞩目下,踏入这座标志着大晋无上权势的正殿。   她薄施粉黛,青丝垂落,宫裙素净,一反素日里锦衣华服璨璨然登场的形象。然而当她踏入文德殿正殿的大门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这不合礼制的面君装束,反而下意识地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本身。   明湘行至御阶之下,俯身叩拜,参见君主。   下一刻,御座之上的皇帝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朝臣的瞩目之下,双手将明湘扶了起来。   “皇姐请起。”桓悦说。   明湘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长长的眼睫一闪,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谢皇上恩,使妾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   御阶下,郑王和邓诲的眉头不约而同狠狠一跳。 第147章   “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桓悦的声音柔和, 几乎要滴出水来:“是朕之过,委屈皇姐了。”   知道的太多总会疑心生暗鬼,郑王眼皮直跳, 看这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处处透着无尽的暧昧。老头辈分高地位尊贵, 这辈子自认行得端坐得正,再没见过此等令人瞠目的事,太阳穴突突作响,生怕其他人看出点什么来, 桓氏声名砸在今日。   “皇上!”郑王二话不说抬步出列,高呼一声皇上。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郑王身上,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全部看了过来。   郑王满脸正气凛然,朗声道:“南朝狼子野心, 意欲炮制流言, 引得大晋朝局生乱, 永乐郡主流言兴起,便是由此而生。”   说完前半句话, 郑王习惯性地微微一顿,正要接着说下去,忽而身旁簌簌作响, 只见内阁首辅王宣越众而出, 拱手道:“皇上,臣附议。”   郑王:“……”   郑王:???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 你附议什么?   紧接着随着王宣说出下一句话, 郑王立刻眼前一黑。   王宣说:南朝固然狼子野心, 朝中却也有人枉顾大局,真相不明前便在其中搅弄风云,意图从中渔利,恳请皇上严惩。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王险而又险咬住舌尖,才没有脱口咆哮出这句话。   王宣这一句话出口,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他自己不怕得罪人就算了,还顺势把郑王也拉下了水。   “此言有理。”皇帝淡淡道。   下一秒,王宣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本烫金封皮的奏疏:“皇上,臣记下了数名暗中生事的人及其不法事端,请皇上过目。”   郑王顿时就明白过来,王宣敢出头得罪这么多人,背后必然有人为他作保。   不用说,为他作保的必定是皇上,皇帝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意欲反击,其中或许还有永乐郡主的手笔。   身为大宗正,今日宗亲朝臣齐聚文德殿,郑王理所当然站在宗亲一列第一个。此刻他如芒在背地感受着落在脊背上的、有如实质的灼人目光,只能竭力抬眼注视着御阶之上,试图用目光传达出内心的哀怨之情——皇上你不能把老臣架在火上烤啊!   最先注意到郑王哀怨目光的是明湘,她表情不变,借着广袖遮挡,轻轻扯了扯桓悦的衣袖。   桓悦轻咳一声,终于涌上了一点迟来的、对郑王的愧疚。拿郑王的话作筏子并不是他的意思,纯粹是王宣自己随机应变,不过现在不是拆王宣台的时候,于是桓悦很有良心地别开了眼,没和郑王对视,手一扬,哗啦一声,那本烫金封皮的奏疏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死寂声中,少年皇帝的声音既轻且缓,却带着令人心底生寒的、不容置疑的冷淡:“抓起来。”   ——皇帝甚至都没翻开那本奏疏看上一眼!   部分脑子不够灵活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随着皇帝那一句轻飘飘的吩咐出口,仿佛戏台上‘埋伏刀斧手于帐后,摔杯为号’的戏码,一队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涌入殿中,如狼似虎地径直扑了上去,在一阵惊呼声中,数名朝臣宗亲被硬生生按住,径直拖了出去。   “皇上!”左都御史邓诲难以置信地跨前一步,既惊且怒——他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和王宣早就商量好的——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在文德殿上,在满朝公卿宗亲众目睽睽之下,审也不审,当场令御前侍卫动手拿人!   皇帝的目光投向他,声音温和而隐含森冷:“邓卿?”   邓诲没来得及在心里痛骂皇帝过河拆桥,刚利用他夫人替永乐郡主洗清了污名,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他刚要据理力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开的嘴慢慢闭上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皇帝争执。邓诲想。   无论永乐郡主身份查出来到底如何,南朝的目的事实上已经达到了一大半——永乐郡主被逼回京,鸾仪卫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不得不暂时停止一切明面上的活动,自然也无法继续与采莲司打得你来我往。而与此同时,永乐郡主的身份问题,也炸出了朝廷内一群心怀叵测欲从中得利的人,接下来的清算必然引得朝局有所动荡。   在这个时候,邓诲必须确保朝局的动荡尽可能小、尽可能平稳,他可以私下进谏,但绝不能站出来和皇帝据理力争,进一步激化可能存在的朝局矛盾。   邓诲不想被别人看作可以利用的一把刀,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不介意为了公道冲在最前面得罪人,但他绝对不愿意为了可能有问题的人罔顾大局而激化矛盾。   御阶之上,桓悦无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邓诲再度开口,说出的话却与旁人所想风马牛不相及。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那些被不容分说押出去的同僚,抬起头时目光落在了御座旁的永乐郡主身上。   邓诲说:“臣请永乐郡主暂且回避。”   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微微惊愕。   今日并不是正经的大朝会,之所以公卿朝臣们来得比大朝还齐全,甚至连带着不准参与政务的宗亲也来了,为的正是永乐郡主的身份这件事。永乐郡主正是其中的主角核心,邓诲一直一言不发,出口就要把永乐郡主弄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一片喧哗的大殿里,或许只有桓悦、明湘以及郑王三人猜到了他话里的真实含义。   有了郑王妃与邓夫人两位德高望重的贵妇出面亲自验看,永乐郡主的身份现下算是无可置疑了。然而这殿里只有四个人知道,永乐郡主的身世根本是造假,郑王妃和邓夫人不是证人,恰恰是她们帮忙隐瞒了永乐郡主的秘密。   假的真不了。邓诲在桓悦的游说下松了口,同意让自己的夫人出面作保,但这不意味着他对明湘毫不忌惮。   一个南朝派来的、偷梁换柱的假郡主,这么多年来和南朝完全没有半点瓜葛,可能吗?她在大晋身份尊贵根深蒂固,甚至有皇帝亲自出面为她弄虚作假,一旦她怀有异心,在大晋搅弄风云真是比吃饭喝水还容易!   邓诲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根本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是要请永乐郡主彻彻底底回避,从此远离朝政。   御阶下,邓诲的目光不闪不避,哪怕迎上明湘的目光,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明明距离不算很近,但奇异的是,明湘仍然从邓诲眼底清清楚楚看出了他的意思:我站出来帮郡主作假,安了朝野上下的心,那么现在,郡主是不是也该拿出诚意来,让微臣安心呢?   刹那间明湘念头一转,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的手指仿佛无意般从桓悦的掌心一划而过,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语,二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明湘俯身行礼:“皇上,妾先告退了。”   就在那一瞬间,桓悦正要开口,邓诲的脸上则浮现了极轻微的诧异之色——他倒是真没有想到,永乐郡主居然这么好说话。正在这时,殿门口喻九拔腿急奔而入。   “皇上!”桓悦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今日听到的第几声呼唤了,喻九大冷的天淌出了一脑门热汗,显然是一路匆匆赶过来的,“皇上,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听到侍从的这句话,怀阳大长公主的面色猛地变了。她猝然起身,望着自己派到女儿身边的老嬷嬷,恼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妙仪吗?她是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回京的?”   李嬷嬷面色发苦,连连请罪:“公主,奴婢来不及报信啊!”   她把手往上一抬,露出一双隐有青紫勒痕的手腕:“奴婢劝过了,郡主二话不说就命人把奴婢捆起来关进马车里,奴婢是一个字也传不出去啊。”   怀阳大长公主咬住嘴唇,脸色很不好看。   李嬷嬷是她多年的亲信了,盛仪郡主小时候,李嬷嬷还当过盛仪郡主的奶娘。在盛仪郡主那里颇有几分面子,盛仪郡主对她也不防备,所以在把女儿送出京城时,她指了李嬷嬷过去,就是为了糊弄住女儿,让她在襄州安安生生度过这段时日。   谁能料到,盛仪郡主居然连奶过她的奶妈的面子都不给,二话不说直接捆了。   “公主。”李嬷嬷捂住脸,很是哀怨地哭出声来。   怀阳大长公主满心只有女儿,连瞟都没多瞟李嬷嬷一眼,烦躁地站起身来:“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妙仪怎么恰好就赶在这个时候?”   今日郑王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入宫,他们还没出来,怀阳大长公主自然也打听不到消息。她跺了跺脚,扬声喝道:“备车!”   “公主……”李嬷嬷颤巍巍开口,语气有点发虚,“郡主,郡主是先车队一步骑马赶过去的,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前就该到宫门了。”   小半个时辰!   怀阳大长公主差点眼前一黑,张了张口想要责怪,却又不知道责怪谁——李嬷嬷被捆在车上,她难道能一把年纪挣脱绳子跑出来,用两条腿跑过四条腿,比马先一步跑进京城大门吗?   “快去!”她焦躁地一跺脚。   怀阳大长公主轻易不出门,等公主府备好车马,她乘着马车火急火燎赶到宫门前时,已经散场了。朝臣宗亲三三两两地从宫门里走出来,神情各异。   郑王走在宗亲最前面,脸上满是老年人特有的疲惫,顾盼间一眼看见了她:“怀阳?”   怀阳大长公主疾步迎上去,郑王看着她焦灼的面色,善解人意地先一步开口,给怀阳大长公主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是就好。”大长公主沉沉吐出一口气,庆幸于那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真的,旋即又问,“那妙仪呢?”   盛仪郡主在文德殿里。   她这些日子的经历算得上跌宕起伏,本来是觉得到哪里都一样,糊里糊涂被母亲送出了京,马不停蹄地走到襄州,正撞上当地大户钟家大摆筵席款待宾客,说是要办喜事。   盛仪郡主当场就是眼前一黑。   她母亲千思万虑,把女儿送到襄州,为的是怀阳大长公主生母出身襄州名门,正好可以照顾女儿。但大长公主多年来深居简出,对女儿那些风流情史多听一句都觉得心烦,更不可能详细过问仔细关怀。故而在马车上昏沉颠簸多日的盛仪郡主甫一下马车,就惊闻了钟家办喜事的‘喜讯’。   她好悬没当场晕过去,幸好青盈机灵,跑去打听之后喜滋滋过来回禀,说要成婚的不是钟家的小名医,而是另一位钟家的公子。   盛仪郡主心里五味杂陈,一边不知怎么大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想着他辞官用的不是成婚的借口吗?这婚事到底成了没有。命人一打听,得知钟疏回家之后在钟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又搬回会仙山,继续为求医的病患诊治去了。   盛仪郡主怔愣半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最终还是乘了马车,悄悄到城外会仙山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只想悄悄看两眼钟疏。   天气寒冷,她在马车里待了一整天,一直等到天色将晚,会仙山上的名医停止接诊,求医的人群尽数散去,山道上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翠竹般的身影。   在这满目凋敝、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钟疏依然像是一株夺目的、秀丽的翠竹。他单手拎着药箱,从山道上一步步走下来,上了停在山外不远处的钟家马车。   青盈打听过,钟疏祖母和母亲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钟疏放心不下,每五日回家一晚,替祖母和母亲诊脉,今日正是他回家的日子,所以盛仪郡主才在山下等了一日,正是知道能见他一面。   然而第二日,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即使知道今日钟疏不会下山,盛仪郡主还是一早就乘着马车赶去了会仙山。她在山下等了一刻钟,只见钟家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山脚下,钟疏从车上下来,沿着山道而上,一早等在山下的病患家眷顿时一拥而上,纷纷嚷着钟神医。   钟疏身边的仆人忙将人群隔开,高喊着让他们排起队来,钟公子准备好了自然会命人传他们上去。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着钟疏穿过人群。   就在那一瞬间,山道上,钟疏突然回过头来,向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明明不是在看盛仪郡主,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盛仪郡主的心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郡主?”车夫犹豫地喊了一声。   “先别走。”盛仪郡主的声音轻的有如梦魇,“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一整天,果然直到天晚,钟疏再也没有下过山。按理来说,往后的几日他也不会再下山,但第三日一早,盛仪郡主仍然起了大早,赶去了会仙山。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明明知道空等一日也见不到钟疏的面,但盛仪郡主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即使知道见不到他,但这已经是她能离钟疏最近的距离了。哪怕空等在山脚下的马车里,盛仪郡主胸腔里那颗不安稳的心脏都会跳的平稳很多。   然而这一日,本不该下山的钟疏出现在了山脚下。   看见钟疏身影的那一刻,盛仪郡主下意识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另一边看,却没看见钟家的马车。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青盈短暂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盛仪郡主僵在原地。   钟疏一步步朝着这辆平平无奇,完全不合郡主规制的马车走来,走到近前时,他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马车的车壁。   “郡主。”他说。   盛仪郡主一把掀开车帘,在这个极其靠近的距离,她发现钟疏虽然依旧像一株好看笔挺的翠竹,但比离京前消瘦了些。   她突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几乎想要掉头就跑。   “郡主怎么来了。”钟疏平淡地问。   奇异的是,上一秒盛仪郡主还恨不得兔子一般狂奔而去,当听到钟疏声音的这一秒,她又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说出口的话音却无比平静。   “我来看看你。”她说。   “既然是来看我。”钟疏问,“为什么郡主又不露面?”   他的语调是在发问,语气却很平静,就像已经猜出了答案。   盛仪郡主发出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钟疏没有问,盛仪郡主也没有说,但他们二人分明都明白。   良久,沉默的两人同时出声了。   “你……”   “你……”   “你先说。”钟疏说。   于是盛仪郡主问:“你……你准备成婚了吗?”   “没有。”钟疏偏过头去,淡淡道。   盛仪郡主低下头,那一瞬间她心绪翻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唇瓣张开又合上,几乎想将心头萦绕了无数次的那句话问出口,但最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唇畔的话语全部咽了回去。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钟疏,在抬头的刹那又慌乱的低下头去。钟疏那双眼睛仿佛清澈的水镜,可以倒映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犹疑怯弱。   有风从空旷的山脚下呼啸而过,几片枯败的叶片打着旋飞来,盛仪郡主本能后退一步,二人相对无言,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钟疏先说:“在这里见到郡主,我很意外。”   盛仪郡主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钟疏平静道:“这很容易。”   盛仪郡主一颤。   她狼狈地避开钟疏的眼睛,只听钟疏问:“郡主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盛仪郡主含含糊糊地道,“怎么,你很急着送我走吗?”   钟疏一顿,似是有些讶异。   盛仪郡主立刻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对:“怎么了?”   钟疏说:“我以为郡主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的……”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其中一个侍女变了脸色,用力咳了一声,钟疏皱眉,望向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并不是傻子,她自幼长在宫廷里,见过的算计不计其数。如果不是这些时日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主动忽视了外界一切信息,怀阳大长公主根本不可能把她茫然无知地送到襄州来。   她猝然转身,冷冷盯着那名出声的侍女。   这个侍女不是她用惯的青盈,而是母亲不放心她出京,和李嬷嬷一起派到她身边来的。   “京城中出什么事了?”盛仪郡主问。   侍女不敢答话,她是奉了大长公主的命令,和李嬷嬷一起随同郡主出京的。大长公主早嘱咐过她们,绝不许让郡主知道京中的那些谣言。   但郡主问话,侍女又不敢不答,盛仪郡主不是好脾气的人,生平最恨人拿她当傻子糊弄,一旦她说谎被发现,盛仪郡主根本不会看母亲的面子,直接就会发落了她。   她面色泛白,不敢答又不敢不答。钟疏看着她惶恐的面色,已经在心里猜出了前因后果,他往前一步:“我说吧。”   盛仪郡主难以置信地转头:“你在襄州都知道了?”   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   钟疏简单地把流言及前因后果提了一提,他话还没说完,盛仪郡主已经神色大变,她重重一跺脚,转身就往车上跑去。   “回京!”盛仪郡主厉声道,“立刻回京!”   盛仪郡主头也不回抛下了钟疏,急如星火日夜兼程,从襄州一路赶回了京中。   她甚至连责怪母亲的心情都没有,连日赶路时都在冥思苦想,一边派人先一步策马前去不断打探消息,自己则开始反复打叠腹稿,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盛仪郡主有些沮丧的发现,她能为明湘做的事实在不多,最多也只能像戏台上演的那样,跪在宫门口拿性命去为明湘作保——问题是她这一条命,本来也无足轻重,影响不了大局,实在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沮丧归沮丧,盛仪郡主还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了京中。   不得不说,她来得正巧。   盛仪郡主赶到京城的日子,正巧是十二月初七。   内侍将风尘仆仆的盛仪郡主引进殿中,她张开手就朝明湘扑了过去。   郑王一句‘小心!’卡在嘴边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盛仪郡主已经一个急刹车在明湘身前站住了。她拉着明湘的衣袖,劫后重生的眼泪都快滚落下来:“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郑王等人自觉告退,而明湘这个身处流言风口浪尖的人,倒要反过来安慰盛仪郡主,她拍着盛仪郡主的脊背,直到盛仪郡主情绪平静下来,才劝她先去梳洗更衣。   盛仪郡主转身欲走,忽然,明湘想起了梅酝从宫外给她带进来的话,顿了顿,微一犹豫,还是喊住她:“妙仪,有件事要和你说。”   鸾仪卫行动很快,早就提前暗中布置下了网,只是碍于明湘深陷流言之中,鸾仪卫明面上无法动作,才迟迟没有动手。而今明湘背负的谣言洗清,盛仪郡主又点了头,不必明湘说,梅酝已经飞奔出去传话。   怀阳大长公主来晚了一步,等她在宫门前求见,又被召来文德殿时,盛仪郡主已经先一步跟着宫人去了凝和殿梳洗更衣,头发还没绞干,已经困倦到仰靠在迎枕上睡过去了。   明湘对怀阳大长公主并没有责怪之意,她是一片慈母之心为了女儿着想,并没有什么过错。但她此刻既不想去叫醒熟睡的盛仪郡主,又抽不出时间来陪怀阳大长公主寒暄,想了想,干脆叫来福容大长公主和怀阳大长公主说话。   虽然同为先帝之女,福容大长公主和怀阳大长公主实际上并不亲近熟悉,二人一个排序靠前,一个则是先帝继后所出的年幼女儿,福容大长公主才刚出生时,怀阳已经丧夫。   福容大长公主入宫,本来是为了陪伴太后,奈何太后一旦想要折腾,连亲生女儿都忍不住想退避三舍。听说永乐郡主请她来和怀阳说话,立刻带着宫人马不停蹄地来了。   姐妹二人不熟归不熟,当真聊起来,也能说上半晌。一直到凝和殿宫人来禀报,说盛仪郡主醒了,二人才彼此道别,福容大长公主继续满脸晦气回去陪伴太后。   盛仪郡主虽然心里责怪母亲,但纵然有天大的怨气,在看到怀阳大长公主之后也发作不出来,眼看宫门快要下钥,便一起告辞出宫。   也是恰巧,盛仪郡主与怀阳大长公主乘车回公主府时,沿路正遇上鸾仪卫。   风曲等一众鸾仪卫受制于物议,许久没能行动,今日朝堂上谣言刚洗刷干净,立刻迫不及待地出去履行职责,预备重振鸾仪卫的威风,好好洗刷这些时日的屈辱。今日抓捕,风曲身为玄部统领,甚至都亲自出去带队了。他生的实在俊秀,哪怕身着鸾仪卫的鸾纹袍,令人退避三舍,还是有少女忍不住从街道两旁的窗子里、墙角边偷偷看他。   盛仪郡主揭开车帘,朝他打招呼:“风曲统领!”   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不过看见盛仪郡主,风曲还是在马上客气地朝她拱手:“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犹犹豫豫:“那个,容欢,你们抓了吗?”   风曲勒住马,客气有礼道:“多谢郡主肯配合,已经抓住了。”   他伸手往后一指:“就在后面的囚车里,郡主要看看吗?”   盛仪郡主立刻摇头,十分无情道:“不必了,我是想问,清溪小筑里的钉子都拔干净了吗?我怕回去住不安全。”   风曲:“……”   他审慎地回答:“郡主放心,如果郡主实在担忧,鸾仪卫还可以再筛查一遍。”   “那就劳烦你们了!”盛仪郡主立刻点头,忧心忡忡。   马车里的怀阳大长公主听出不对,变了脸色:“怎么回事,妙仪。”   她的目光飘向车外的鸾仪卫:“清溪小筑里有问题?”   见风曲表示肯定,怀阳大长公主柳眉倒竖,下意识就要数落女儿不该到处沾惹男人,以至于引狼入室,万一对她下手该怎么办。然而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来。   风曲再次表示了对盛仪郡主的感谢,纵马带人离开。   忽然的,在鸾仪卫的队伍与公主府的马车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盛仪郡主突然听到母亲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她拧眉转头,看向大长公主。   “那是谁?”大长公主愕然。   “你说什么?”盛仪郡主不解其意,“哪个谁?”   大长公主猛地抬手,握住了女儿的手臂:“那辆囚车里的。”   鸾仪卫的队伍正中,是一辆黑漆漆的囚车,它正随着鸾仪卫的队伍远去。大长公主却一反平时对鸾仪卫退避三舍的态度,甚至不顾仪态,一把揭开了车帘。   盛仪郡主满头雾水:“你干什么?那辆囚车里的是容……是清溪小筑的人!”   她满以为母亲要借题发挥数落她,然而大长公主缓慢而机械地转过头,目光中甚至带了恐惧。   ——她在那辆囚车飘起又落下的车帘后,仓促一瞥间,隐约看到了一个死人的影子。   怀阳大长公主遭受的惊吓,明湘还不知道。   她正坐在桓悦身边,正大光明地翻看这些时日的奏折。   桓悦一边提起朱笔批示,一边说:“你真舍得把鸾仪卫交给我?”   “你在想什么。”明湘讶异地扬起了眉,似乎在为他的天真震惊,“‘名义上’交给你而已,暂时安一安邓诲的心。”   桓悦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明白了:“我会乖乖当鸾仪卫挂名的主人,皇姐放心。”   他举起手的时候忘记手里还提着朱笔,于是朱砂溅落,不但奏疏上滴上几滴朱红,还飞溅到了他的发丝上。   桓悦:“……”   明湘从袖中摸出块帕子,去擦桓悦鬓边那一点深色。桓悦乖乖低下头,把朱笔放回原处,自有御前宫人来收拾。   “不太妙。”桓悦说,“这封奏折是叶问石上书表示准备归乡的,如果留中不发,他会不会以此为由当做朕在挽留他,留在京城。”   明湘思考一下:“那就发还给他——不过你弄得满本朱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对告老的老臣进行恐吓——嗯?”   她从桓悦发冠里发现一点朱红的珠串:“这是……”   桓悦笑吟吟弯起眼:“皇姐给我的赤玉珠串,自己不认得了?”   “你拿它来束发,还和发冠一起用。”明湘缓缓地道,“不怕扯到头发吗?”   “还好。”桓悦狡黠地眨眨眼,“我的头发还算浓密,扯掉几根也看不出来。”   “我一直都很疑惑。”明湘无言以对地松了手,“你的奇思妙想到底从哪里来。”   “啊。”桓悦笑起来,“其实我最初是想和皇姐结发的,但是皇姐执意不许,只能拿皇姐给我的赤玉珠串束一下发,勉强安慰一下自己。”   他一说,明湘就想起来,她有一天早上醒来,只见桓悦一手支颐笑吟吟望着她,明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想要接着睡,忽然头皮扯得一痛,顿时清醒了——桓悦趁她睡得正沉,把她的一绺头发和自己系在了一起。她恼怒之下,责令桓悦尽快放开她的头发,于是桓悦坐在床边解了半天,明湘自己转过头去,又睡着了。   “你管这个叫结发。”明湘说。   她无言以对的神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剪一绺头发给你,你自己慢慢结。”   桓悦摆手拒绝:“不必不必,玩笑而已,皇姐无需为了我一句笑谈损伤身体发肤。”   他自幼作为太孙,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长大,上至皇帝下至僮仆,全都将他看得金贵无比,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念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损伤分毫,连他梳头时多掉了几根头发都要大惊小怪半晌。   明湘却不答,她瞟了桓悦一眼,忽而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极其精致小巧的几寸长的匕首,桓悦甚至来不及阻拦,她已经抬手割了自己一绺头发递给桓悦:“拿去慢慢结。”   同时拍了拍桓悦的脑袋。   桓悦:“……”   他捧着明湘的那一绺发丝,忽然抬手,抱了抱明湘。   “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三千字推翻重写,所以晚了一点,鞠躬 第148章   巫蛊   除夕即将到了。   正值南北开战, 徽宁四年向着徽宁五年过渡的这个年并不如何盛大。哪怕是宫里,因为皇帝与太后念及民生多艰,有意尚俭, 宫宴也要跟着从简, 如此一来,百官宗亲更不敢越过皇帝去大操大办。   明湘挑起车帘,望向长安街两侧的朱门高第,肩膀一重, 是盛仪郡主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辛苦你了。”盛仪郡主说,“其实你没必要陪我过去,我看你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   明湘捏捏盛仪郡主的脸:“是啊,所以我今天休息半天,正好出来陪你。”   盛仪郡主笑起来,但很快又叹了口气。   马车很快到了北司门口, 怀阳大长公主先一步从前面那辆马车上下来, 立在北司门口, 仰头看着上方高悬的牌匾,神情似乎有些复杂。   明湘和盛仪郡主从后面走过来, 早已等在北司门前的日字卫指挥使迎上:“拜见郡主。”   “啊。”明湘欣然道,“风曲让你来了。”   “是。”指挥使笑道,“统领命属下全程护卫郡主。”   明湘点头:“前几天还听风曲说起你, 你想求他当媒人?”   指挥使脚下一绊, 差点栽个跟头,结结巴巴:“那个,那个, 是的……”   明湘被他逗笑了, 先命人引怀阳大长公主进去, 又问盛仪郡主:“你也要去吗?”   盛仪郡主无情地摇头:“不去。”   明湘就带着盛仪郡主,一边往北司里走,一边说:“你护送大长公主下去吧,不必在这里跟着我们,我们随便走走。”   指挥使犹豫:“可是……”   “你叫人把李德音找来陪我们。”明湘饶有兴趣地道。   指挥使脸色又是一红,也难为他那张威武的脸上居然能露出这种近似于娇羞的神色,应声时声音小的像是虫鸣,一溜烟地走了。   两名鸾仪卫前方开道,引着怀阳大长公主走下了地牢中去。   石阶向着地底蜿蜒而去,阶梯边缘锋锐而陡峭,大长公主长裙曳地,还穿着软底绣鞋,有几次险些跌倒,两名女鸾仪卫一左一右搀扶住她往下走,终于在大长公主走不动之前,踏上了平地。   这里并不潮湿,也不黑暗,灯火明亮。然而大长公主仰头四顾,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这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和窒息,胸口气闷。她按住胸口,跟着鸾仪卫走向地牢深处,最终停在了一座监牢前。   似是听到了动静,监牢内地面上抱膝而坐的年轻人抬起头来。他原本清冷的神情早已经消失殆尽,露出了包裹在琴师那层画皮下的,属于南朝睡莲鸿光的森然。   大长公主唇角翕动两下,颤声道:“你是……玄光?你没死?”   这个问题纯属多余,鸾仪卫的笔录上写的清清楚楚。然而大长公主仍然执着地盯着铁栅栏内的鸿光,似是在等他回应。   两边的鸾仪卫同时竖起耳朵。   良久,鸿光沙哑地冷笑一声:“公主。”   大长公主一手按住胸口,摇摇欲坠。   她有时会在梦里见到她的丈夫,见到那座尚且繁华的慕府。那时她似乎还正值青年,还是无忧无虑的皇帝之女,怀阳公主。   她在梦里穿过慕府层层叠叠的回廊,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朝她快步走来,欣喜地喊她怀阳。而廊柱后,有时还会探出一个小小的身体,声音甜润地唤她婶母。   那是她丈夫的侄子,慕玄光。   慕玄光的父亲本来是这一代的嫡长子,妻子出身名门,生下慕玄光后夫妻二人离京赴任,却在路上感染了风寒,最终双双殒命。慕玄光自幼养在老夫人院子里,是怀阳公主看着长到五岁的。对于年纪轻轻嫁入慕家的怀阳公主来说,和她的半个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是这个幼小的孩子,在怀阳公主入宫密告慕家私通南朝时,就已经随慕家满门被一同处死了。   “真的是你。”怀阳大长公主喃喃。   她认真注视着鸿光的脸,渐渐和记忆里那张幼小的面容完全重叠。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来几乎是用标尺比着一点点长大的,怀阳大长公主甚至都不需要多看第二眼,就能清晰地认出这孩子。   但很快,她的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你……”   你什么呢?大长公主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只颤巍巍地挤出一句:“你到了哪里去……妙仪她是你的堂妹……”   鸿光嘲讽地一笑:“公主,我是罪臣之后,满门抄斩,您说我会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至于堂妹。”鸿光淡淡道,“罪臣之后,怎么会与高高在上的盛仪郡主有血亲之谊呢?倒是公主还记得我,这才是令我诧异的事。”   他突然微笑起来,说不出的诡谲动人:“公主,您午夜梦醒的时候,曾经想起过慕家吗?”   “想什么。”   大长公主惊讶地回过头,只见盛仪郡主从转角处转了出来,她扬起下巴快步走来,冷声道:“我母亲为什么要想起慕家,想你们这群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的孽畜吗?”   她走到近前,一把挽住大长公主的手臂,目光淡淡从栅栏内掠过,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目下无尘的高傲。   从听到盛仪郡主的声音起,牢房内的鸿光仿佛定在了原地,直到这一刻,他才慢慢转过眼,看向盛仪郡主,哂然道:“郡主看到我,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盛仪郡主微微扬起眉梢。   鸿光笑了起来,他的面色还带着因受审失血而致的苍白,但那笑容中又带了几分异样的恶意:“毕竟,我们是同宗同族同姓的堂兄妹。”   盛仪郡主眉梢动都没动,厌恶地把鸿光的原话还给了他:“你一个罪无可赦的罪臣之子,也配和本郡主谈血亲之谊?”   这种厌恶比起鸿光方才话中的嘲讽,杀伤力大了简直十倍。盛仪郡主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分给他,只拢住大长公主:“娘,我们走吧。”   大长公主不言,她抬起眼,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鸿光。   “慕家待你不薄。”   大长公主还未说话,盛仪郡主先一步冷笑出声:“你倒是说说,这天下有哪一家敢薄待帝女?”   她终于蹙起了眉,看着她曾经宠爱过的、执迷不悟的这个男人,淡淡道:“你如果该怨恨,也该去怨你的父祖,他们勾结敌国的时候,可没有考虑过子孙的死活。”   大长公主抬手,止住了女儿的话。   她看着自己曾经抚养过的孩子,平静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慕氏通敌叛国,祸患无穷,与其祸及大晋七州的百姓,倒不如舍弃慕氏一族去承担他们的罪过。   大长公主从来都不后悔。   “走吧。”她对女儿说。   盛仪郡主挽着母亲的臂膀,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去。   鸿光坐在牢房的地面上,隐隐听见盛仪郡主母女的足音远去。   良久,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自嘲的、绝望的神情。   .   与此同时,明湘正在李德音的陪伴下,在北司中四处游荡。   虽然为了搪塞邓诲,明湘对外暂时卸下了主掌鸾仪卫的权力。但对鸾仪卫来说,一切事务依旧由明湘决断,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走到奏录司附近时,李德音提起她有一个同胞妹妹,十分聪明伶俐,虽然不及她过目不忘,也是难得的机灵。这孩子同样不想待在家里等着嫁人,父母一开始不同意,但见大女儿在鸾仪卫里如鱼得水,还自己找了个如意郎君,既不耽误婚嫁,自己又快活,就有些松口。   李德音急着推销妹妹:“郡主要是开恩,我妹妹随时都能过来,她聪明又听话,写得一手好文章,不要俸禄也行,做最低的书吏也行。”   明湘被她逗笑了:“不要俸禄,你妹妹来这里图什么呢?”   李德音说她妹妹已经快及笄了,按家乡那边的规矩,该定亲了,过不了两年就要嫁人,但这孩子很羡慕姐姐,不想匆匆出阁成婚,想来京城找姐姐。父母一开始不同意小女儿也学着姐姐远走,耐不住小女儿死缠,已经松动了口风。   李德音继续卖力游说明湘:“我们家的底子郡主知道,我妹妹别的可能不行,干点书吏的活是绝对没问题的。”   明湘点头道:“你去跟泽英司说一声就是了,也用不着做书吏,泽英司考核一下,该是什么等级就是什么等级,还用得着找我?”   李德音欣喜道:“多谢郡主。”而后又解释:“近来鸾仪卫收得很紧,正在严格筛查,我怕暂时不收人了,与其让统领为难。”   “还不如让本郡主为难,是吧。”   李德音笑起来。   明湘不是个轻易对下发作的人,所以李德音在她面前并不拘束,笑道:“最近事多,奏录司人手也紧张,对了郡主——”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章四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她在奏录司的时候曾经说过想求郡主一个恩典留在这里,怎么后来没有音讯了?”   明湘愣了愣。   她太忙了,已经许久没有想起章怀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梅酝。   梅酝会意,小声说:“郡主‘称病’的那段时间,章四小姐求见过几次,都被奴婢打发走了。”   明湘揉了揉眉心:“下次她再求见,就带进来。”   梅酝应声。   明湘也只有这一小会功夫能抽出来,若不是想着盛仪郡主,她连这片刻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在出宫上。因此见盛仪郡主扶着大长公主出来,就和她们一起离开了北司。   永乐郡主的马车往宫中去,盛仪郡主则陪母亲回公主府——自从知道清溪小筑中的幕僚也有问题,大长公主算是吓住了,不许女儿再往清溪小筑去,如果不是盛仪郡主一力阻拦,她甚至要把清溪小筑里的男人全部发卖掉。   阻拦归阻拦,盛仪郡主也实在没有心情再过去了,她索性就留在京城中,陪母亲一起住在公主府里。   二人的马车即将分道扬镳之际,盛仪郡主突然从车里探出头来,喊她:“阿湘!”   “嗯?”明湘揭开车帘,疑惑地看向她。   盛仪郡主欲言又止,突然道:“阿湘,我想……”   她停顿了一下,又摇头:“算啦,没事。”   明湘满头雾水,却没有追问——盛仪郡主不想说自有她的道理,明湘不喜欢追问别人。   “我回去了。”盛仪郡主向她告别,“宫宴那晚见面!”   明湘也朝她摆摆手,放下车帘,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了。   这一路并不平顺。   行至半途,马车忽的慢了下来,紧接着车壁上笃笃敲响,随行护送的鸾仪卫低声道:“郡主,前面出事了。”   明湘正闭着双目养神,闻声睁开眼,沉声问:“何事?”   前方开路的鸾仪卫说:“前方兴德街出现一匹惊马,连续冲撞了三辆马车,致使两辆马车翻倒,人都摔出来了,满地是血,现在惊马已经被斩杀,但马车和伤者还未拉走,请问郡主要不要改道而行。”   明湘隐隐觉得有些古怪:“惊马?”   据她所知,采莲司家大业大,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也多,很有些花样。鸿光落网后,曾经供出他为了接近盛仪郡主及完成任务,制造过几起惊马事故,乃是用特殊的药物再加一点采莲司独门训马的技巧,对外看不出什么痕迹。   鸾仪卫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点头:“郡主英明,属下以为,郡主回宫途经兴德街,此处正巧发生惊马事故,十分可疑,还是改道避开为好。”   “那就改道。”明湘微一思索,很快拿定主意。   她一向惜命,出门带了许多鸾仪卫护卫在侧,侍女也是梅酝而非琳琅,既然碰见疑似的危险,断然没有迎上去的道理。   明湘改道走了长安街,这里是高门望族聚集之地,守卫格外森严,从长安街转上朱雀大道,一路到宫门前,倒是一路坦途,没再遇上什么事端。   回到福宁殿里,明湘也没时间再休息。她简单地洗漱更衣,问清楚皇帝还在文德殿和内阁阁臣议事,自己翻阅奏折看了一会,把桓悦没处理的事务用朱笔写了贴在奏折上,渐渐困倦起来,倚在椅中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明湘醒过来,只觉得身下一片柔软,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从书桌前移动到了床榻上。梅酝过来给她端茶,说:“皇上半个时辰前来了,把郡主抱到床上,又走了。”   明湘困的厉害,就着梅酝的手喝了两口茶,又睡了一会,再度醒来时,迷迷糊糊抬手往身侧一摸,仍旧是空空荡荡。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看了看时辰,发觉已经是亥时末,再过一刻钟就到子时了,扬声唤梅酝过来。   “皇上呢?”明湘半含困倦地问,“还在和阁臣议事?”   梅酝摇头:“皇上到慈宁宫去了。”   “慈宁宫?”   梅酝说皇帝来把明湘抱到床榻上那一会,本来都要洗漱歇下了,然而这时候喻九匆匆忙忙过来,禀报了一些话,皇帝立刻带了人往慈宁宫去了。   “知道是什么事吗?”明湘问。   梅酝摇头:“慈宁宫整个围起来了,奴婢派人过去看,喻和和喻九都跟着皇上进了慈宁宫,其他宫人不敢松口。”   明湘没生气,梅酝自己过去肯定能问出来,但是她一直是守在明湘身边寸步不离的,不过去才是对的。她拥着被子醒了醒神:“给我更衣,我们去看看。”   梅酝犹豫:“外面下起雪来了,特别冷。”   “慈宁宫肯定出事了。”明湘说,“衡思平时连多看慈宁宫一眼都嫌烦,你看自从梁善出了事之后,他去慈宁宫请过几次安?大半夜过去,事情一定不小。”   梅酝劝不住,只好取了大氅来,大氅还是桓悦的,格外长,把明湘从头罩到脚,整个严严实实包裹住,又备下手炉,传来轿子,才服侍明湘出门登轿往慈宁宫去了。   殿外雪花飞扬,在宫灯的照耀下,雪白的雪片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在阶下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人想打哆嗦。   好在轿子里暖和,等到了慈宁宫,明湘下轿,果然见慈宁宫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居然还是禁卫,带队的是皇帝心腹,禁卫的程统领。   见明湘下轿,程统领过来行礼。他不敢怠慢,一边命人进去通传,一边请明湘在轿子里等一等免得冻着,但嘴却紧的像是蚌壳,一个字也不肯泄露。   明湘早习惯了他这份谨慎,也不追问,不多久喻九匆匆出来,行礼道:“郡主请随奴才来。”   雪太大了,不住往伞下飘,饶是喻九举着大伞,脑门上也沾了不少雪片化成的水,肩头更是显出了潮湿,他索性收了伞带明湘往檐下走,分明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但在亮如白昼的灯火照耀下,明湘依旧看见慈宁宫正院的几棵树下都被翻起了一个个新鲜的土坑,雪花在其中只堆积了薄薄一层,仿佛刚挖好没多久。   “出什么事了?”明湘问。   喻九明显得了皇帝的吩咐,也不隐瞒,直接低声说:“从慈宁宫里发现了一个扎着针的巫蛊娃娃。”   明湘心头一紧,她身后的梅酝更惊讶,当即‘啊’的一声低呼。   不怪梅酝失态,实在是巫蛊这东西,乃是历朝历代皇宫中最大的忌讳。凡是沾上的,轻则全家上路,重则株连九族,哪怕是太子沾上巫蛊的名头,他自己连带着母族也留不下半条性命,因此像是明湘这样自幼长在宫里的人,几乎闻之变色绝口不提。   明湘到底是明湘,梅酝尚在惊呼,她已经连个顿都没打,直接问出了最要紧的两个问题:“写的是谁的生辰八字?埋巫蛊的是谁?”   喻九苦笑一声:“回郡主,埋巫蛊的……是太后。”   梅酝这次倒没叫出声,但明湘感觉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生辰八字……”喻九的尾音明显在颤抖,“是,是皇上的!”   刹那间纵然明湘早有猜测,仍然忍不住变色,一句“老妇尔敢!”脱口而出。   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失态,宗亲贵胄讲求仪态,谈吐间哪怕是骂人都要力求文雅。古时候齐威王一句‘尔母婢也’至今仍然是历朝历代提起来就要大大皱眉的污言秽语,明湘在言语中称太后为老妇,实际上已经是极其不敬了。   她疾步行过檐下回廊,期间因走的太快差点滑一个踉跄,一直到来到后殿门口,看见殿中桓悦的身影,才勉强按捺住心中恼火,唤了声衡思。   桓悦闻声转头,一瞬间面上神色冰消雪霁,迎到殿门口扶住明湘:“皇姐怎么过来了。”   “不放心你。”明湘言简意赅道,同时目光在殿内四下一扫,只见殿内侍从所剩无几,唯有太后与福容大长公主母女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殿正中地上抛着一个小臂长短、形貌诡异的巫蛊娃娃,身上钉着长长短短十几根针,几乎将一整个娃娃钉成了刺猬。   她往前一步想要去看,却被桓悦拉住手臂:“脏东西,别污了皇姐的眼。”说着自然地抬手给明湘解开大氅,信手抛给梅酝。   跪着的福容大长公主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僵硬尴尬之色,太后则浮现出一种讥讽、怒火、不甘混合的复杂神情,恨恨骂了一句:“狗男女!”   明湘:“……”   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比她方才那句‘老妇尔敢’可要直白□□多了,饶是永乐郡主应变迅速,被当头骂了这一句,都愣住了。   桓悦眉间涌出一丝明显的恼怒不耐,他抬起了右手,福容大长公主顿时面色一变,咣咣咣开始对着太后磕头,她额头上原本已经青肿,用力叩首之下很快就磕破了皮:“母后,母后,儿臣求求您了!”   桓悦的右手停顿在空中,形状优美的眼梢扬起,冷淡地注视着太后。   一缕鲜血从福容大长公主的头上流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剧痛、恼怒还是恐惧,她终于失声痛哭出来:“母后!你要眼睁睁看着儿臣和康儿去死吗!” 第149章   “消息是从文德殿、福宁殿或凝和殿走漏的。”桓悦简单道,“你我的关系   桓悦之所以在本该睡下的时候匆匆赶到慈宁宫, 是因为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顺派人悄悄赶过来,向他通报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太后在宫中藏了疑似巫蛊的偶人,有意诅咒圣上。   和从小长在宫里的明湘一样, 桓悦对巫蛊这种足以破家灭族的东西非常敏感。尽管他既不崇佛也不信道, 对巫蛊的实际效果不以为然,但由于大晋对巫蛊异常严苛的态度,除非深仇大恨,否则绝不会轻易动用巫蛊——哪怕栽赃陷害, 只要不是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都不至于用巫蛊断送别人九族。   如果太后真敢在宫里藏巫蛊,那说明她已经算是半疯了,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不管巫蛊有没有用,都不能再容她了。   桓悦招来禁卫军随行, 直接到了慈宁宫。太后和福容大长公主母女都在宫里已经歇下了, 半梦半醒间听闻皇帝趁夜前来, 顿时惊醒了。   太后毕竟是妇人,而王顺是个太监, 即使是慈宁宫的头一号大太监,也不可能越过郑女官当了太后心腹贴身伺候,他只知道疑似巫蛊的偶人在慈宁宫中, 却不知道到底放在哪里。   于是桓悦单刀直入地提出, 说宫中丢失了禁药,为了皇祖母的安危着想,要让宫人检查一下。   这个借口并不高明, 但其实也不需要多高明, 只要能为搜宫蒙上一层带着温情的遮羞布就够了。然而太后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即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指着桓悦大骂你要逼死你的祖母。   太后身边的郑女官一马当先冲出来,她也真是和主子的秉性相似,泼辣又尖锐地要让禁卫军立刻离开慈宁宫。当即被眼疾手快的御前侍从按倒,七手八脚拖了出去。   这个反应可就太失态了,不但桓悦面色微沉,更加坐实了心中的猜测,连着本来面露不豫想要婉言推拒的福容大长公主都变了脸色,连忙去扯太后的衣袖。   太后那点心思在桓悦眼里和透明也差不多了,他一眼就看出来,太后不是纯粹的恼怒,其中还夹杂着心虚、惶急,以及——   真正的恨意。   桓悦没有耐心去探究太后所思所想,他只是沉下脸,摆了摆手,示意禁卫军搜宫。   慈宁宫院子里被挖的满地是坑,前后殿都被搜了个遍,连太后和福容大长公主起居的寝殿,也由宫正司女官进去一通翻检,最后在暖阁中小榻下的柜子深处,发现了一个扎的像是刺猬的娃娃。宫正司女官仔细一看,面色顿时就变了:“这是巫蛊中的厌胜偶人。”   女官把偶人翻过来,不敢轻动,将生辰八字一面朝上,隔着手套捧起来放进木盘中:“呈给皇上。”   皇帝的生辰八字一般来说很难瞒得风雨不透,但也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得到的。桓悦只打眼一看,就看出了这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太后。”   桓悦那层包裹在温言细语之下的真实面孔,终于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点苗头,他在宫人端着的盘子底部扬手一掀,伴随着一声闷响,那形貌诡谲染着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朱砂的偶人飞出去跌落在地面上,骨碌碌艰难滚了两圈,掉落在太后母女不远处。   .   “母后!”   福容大长公主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啜泣声,她仰起头,血混着汗水从她额间滚落下来,但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无限的恐惧和怨怼攫取了她全部的心神,以至于当太后犹豫又挣扎地游移着目光时,对上的是女儿怨恨的眼神。   太后到底是个母亲,被女儿这样怨恨的注视着,心底禁不住生出了无限的寒意与隐隐的后悔。她嘴唇开合两下,正当大长公主以为母亲态度松动,从而心生希望时,太后却又逃避一般偏过头去,因年老而气血暗淡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福容大长公主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凉了。   论起察言观色,从小娇惯的大长公主远远不及桓悦,但论起对母亲的了解,这天底下再没别人胜得过亲生女儿!因此桓悦在进入慈宁宫之初还需要披着温和的皮,谨慎留意太后的反应,但大长公主却是在母亲第一次流露出隐带惶恐的神色时,心就蓦然沉了下去。   她是太后的女儿,从孝道上来说,身为人子不能对母亲有丝毫不敬。但福容大长公主想一想年纪幼小的儿子,想一想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再想一想母亲做下这等大罪,却丝毫没有顾及她这个独生女儿,心底的犹疑顿时就被怨怼完全压了下去。   咣一声闷响,福容大长公主最后深深叩首,这一下用力大的连明湘都惊疑不定地看过来,而大长公主磕完这一记,像是抱定了大逆不道的决心,猛地站起身来,踉跄一下,再度转向桓悦跪倒:“皇上,妾此前全然不知   璍   母后居然敢做下如此恶事,但此事并非她一人之责,乃是梁家从中教唆,发泄不满的缘故!”   “哦?”桓悦挑起了形状优美的眼梢。   刹那间太后猛地抬首:“住口!”   亲生女儿拼命叩首不能让她动摇,提及娘家倒是踩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上。太后连看都没看大长公主,仿佛破釜沉舟般厉声喝道:“你们这对奸夫□□,闹出同宗□□的丑事,为此杀了善儿灭口……”   她话没说完,皇帝身边的侍从已经顾不得尊卑上下之分了,猛扑过去打断了太后未尽之语。   桓悦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他右手一抬,喻和立刻会意,将殿内大部分侍从遣了出去封口。   “不对!”在他身后,明湘疑惑地蹙起了眉,低声道。   桓悦即将出口的话卡住:“什么?”   明湘一手抱着手炉,另一只手被他牵着抽不出来,只好扬一扬下巴示意:“太后脸色不对——太红了,瞳仁和正常情况下比起来缩小了,情绪也过分激动——去请个太医来,她是不是吃错药了。”   明湘说吃错药那就真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含讥讽。同时桓悦一怔,忽然意识到太后今夜的表现确实说得上怪异——那个偶人搜出来之后,太后甚至都没想过砌词狡辩推脱,连全然不知所措的福容大长公主,第一反应都是咬定牙关坚决不认,还是看见太后明显不对的神色,才闭口不语了。   ——这等足以连带母家和女儿全都赔进去的大罪,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一下才对。太后却跳过了‘死不认罪’的流程,直接以态度默认了罪行,根本不符合人性!   更不符合太后的秉性。   桓悦一边丢了个眼神,示意喻和去请太医,一边拉住明湘往后退了几步——他还真担心太后暴起伤人。   福容大长公主没听见明湘和桓悦的对话,自从太后恨恨骂出口开始,她就面如死灰地僵立在原地,恐怕生吃了太后的心都有。   侍从要将大长公主先拉开,手还没碰到大长公主,她已经猛然回神,疯了一样朝着太后扑了上去:“梁家那群渣滓算什么东西!一肚子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玩意,你要为了他们害死嫡亲的女儿外孙吗!”   两个侍从都没拉住完全崩溃的大长公主:“康儿才多大,才多大!你一声不吭做下此等大罪,是嫌我们娘俩活的太长,要送我们下去陪你的好侄子是么!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有没有半点人性啊!”   她的尾音已经全然转为哭腔,神情却狰狞怨怼到了极点,侍从眼疾手快在她颈后一劈,大长公主应声而倒,与此同时太后忽然眼睛一闭,侍从的手刀还没落到她颈后便已经昏了过去,母女两个双双跌进了女官的怀里。   “这都是什么事啊!”明湘揉着眉心。   慈宁宫宫人早在明湘来之前就被宫正司押走审讯,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普通宫人,根本不用上刑,一吓就竹筒倒豆子说的差不多了。   “有一段时间了……”   “说清楚!”   “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啊,是大概一个月,一个月之前!”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求求你,我什么也不知道!”   尖锐哀求的各色背景声中,宫正司司正举起墨迹淋漓未干的口供,眯起眼对光一照:“走吧,去向皇上复命。”   “慈宁宫内殿宫人已经全部经过审讯,根据零散口供总结,太后埋藏巫蛊这件事极其隐秘,应该只经过了慈宁宫女官郑氏、慈宁宫大宫女月季、大宫女迎春三人之手。其中,巫蛊是宫女迎春借出宫之便,从京中一个在高门大户后宅交游的接生婆那里弄来的,据迎春供述,接生婆姓吴,外人都叫她吴婆子,借身份之便出入内宅,时常帮助后宅妇人弄些偏方巫术之类的邪门歪道,还需要找到吴婆子进一步核实。”   “此外,据月季交代,太后在最近一个月里,脾气明显变得更加坏了,慈宁宫宫人动辄得咎……”   “太后近来接见命妇的名单都有存档,微臣已经命人去调阅了……”   “慈宁宫上下不严格,往来进出记录难以统计……”   汇报声中,桓悦美丽的面容仿佛冻结成了一座动人的冰雕,声音冷静平定:“去调鸾仪卫来,叫风曲亲自入宫。”   “衡思?”明湘似乎猜出了他所思所想,“你是要查……”   “消息是从文德殿、福宁殿或凝和殿走漏的。”桓悦简单道,“你我的关系她怎么知道?梁善的死因本来已经尘埃落定,又是谁重新误导了她?” 第150章   都得活着回去。   “是, 是……”刘太医擦着额头的汗,颤巍巍禀报,“是中风。”   明湘和桓悦对视一眼, 彼此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出了诧异无奈。   太后年轻时身形窈窕玲珑, 一直到先帝过世时还保持着纤细的体态。先帝过世之后,她无需再克制饮食讨皇帝欢心,身形便迅速圆润了起来。现在看上去并不臃肿,那是因为原本过分苗条的底子在, 事实上,如此这般迅速发胖,对身体的损害极大。兼之她日常饮食重油重盐,脾气又不好,喜怒无常,如此一来, 中风似乎也不奇怪了。   明湘揉了揉眉心, 转而问刘太医:“太后现在说不出话来, 也是中风所致?”   刘太医点头:“失语是中风常有的症状。”   “那么。”明湘顿了顿,“你给太后把脉的时候,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刘太医微一思索:“臣查看了太后的脉案,刚才又亲自把了脉,发觉太后近月有余明显表现出肝阳上亢的症状。”   他犹豫了一下:“这症状不太寻常, 负责给太后诊脉的是王封王太医, 他为太后开了对症的汤药,如果按照汤药定时服用,症状应该有所缓解。”   “太后没有用药?”   刘太医反而摇头:“臣方才诊脉时, 刻意问了太后的侍从, 太后应该是服用了王封开的药, 然而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症状明显加重。”   老太医深吸一口气:“臣不敢妄下论断,但太后的症状与常理不合,所以……”   他的话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明湘和桓悦都已经听出了刘太医的未尽之语。   ——有人在太后身上动了手脚。   “喻九。”桓悦道,“你持朕的令牌出宫,传召夏院正及几位太医入宫,立刻前来会诊太后的症状。”   刘太医松了口气,擦了擦汗。   太医院的会诊结果并不乐观。   根据夏院正等太医仔细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太后近来一定服食了药物,但由于剂量很小,把脉时只能看出肝阳上亢,又因为剂量很小,所以太后对外的表现只是变得更加脾气暴躁,没有出现其他明显的症状。   “服食了药物。”明湘问,“什么药物?”   夏院正思索片刻,凝重道:“郡主应该听说过寒食散。”   寒食散!   这是早就被宫中列为禁药的东西!   明湘颔首,夏院正说:“服用寒食散后,常会有心情忧愤,举动不安,喜怒无常等症状,与太后的表现大致贴合,所以臣斗胆断定,太后服食的药物哪怕不是寒食散,也是与其功效、作用极其相似的药物。”   宫正司的女官浩浩荡荡来了又去,将慈宁宫从上到下搜查了一遍,最终在后殿一角的落地大花瓶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小指大小的粉盒。   “就是它。”夏院正和鸾仪卫的指挥使头并头挨在一起,语气肯定,“丹朱散,寒食散的改良产物,不如寒食散发作迅速,但轻易吃不死人,前朝士族服散成风,男子多用寒食散,女眷则常用此物,”   但这东西在大晋是已近绝迹的禁药,比寒食散还难找,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夏院正谨慎地开口:“丹朱散的服食分量需比寒食散更大,太后服食的分量很小,按理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丹朱散不是太后主动服食的。”桓悦说,“有人在太后饮食中掺杂分量细微的丹朱散,使得她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头脑昏沉。”   “后殿不是谁都能进的。”明湘寒声道,“把太后贴身的宫人全都送去宫正司审问,看看到底是谁把这个粉盒抛进了花瓶里。”   咕咚一声,王顺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皇上,郡主,这个……慈宁宫的宫人管束可能没有那么严格。”   明湘:“……”   桓悦:“……”   明湘自忖也算是见多识广,再没听说过慈宁宫这般管理不严的宫室。她的郡主府与文德殿福宁殿一样,内外分明异常谨慎。能进寝室服侍的一定是贴身的几个侍从,内院与外院的侍从职责和活动范围绝不重叠,连屋子里和院子里的侍从都各有划分,一步不能多走一眼不能多看,绝不可能出现慈宁宫这样的情况:院中的粗使宫人被拉去扫殿中的地,一旦出事整座慈宁宫都乱起来,宫人进进出出没人管。   拜太后所赐,现在整座慈宁宫的宫人都难以洗脱嫌疑了。   外边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明湘转头,只见桓悦眼底血丝隐现,眼眶有些青黑,她推了一把桓悦:“你先去睡半个时辰,然后再去文德殿议事。”   桓悦一日一夜没睡,确实熬不住了,点点头,又问明湘:“你有什么打算?”   “等你睡醒再说。”明湘示意桓悦快走。   桓悦前脚刚出慈宁宫的大门,明湘后脚就冷了脸:“留二十名鸾仪卫在宫里,看住慈宁宫上下,与宫正司共查此案。”   鸾仪卫里有明湘特意招收的女鸾仪卫,外男不得进出内宫,女鸾仪卫却没这个忌讳。指挥使应下,当即点人留下。   明湘转头:“把大长公主叫来。”   福容大长公主已经醒了,原本秀丽的面容变得憔悴惨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似的。   如果说这宫里有一个人一定不会给太后下药,那就是大长公主了。   “太后服食丹朱散,以巫蛊诅咒皇上,这是天大的丑闻与罪过,足以将梁家和驸马全族牵连到死无葬身之地。”明湘无意与她多费口舌,径直道。   大长公主面色由白转灰,双腿一软,被身后的宫人牢牢扶住。明湘抬起眼,淡淡瞥着她:“我不妨给你一句实话,梁家是一定保不住的,但你还有夫婿与儿子,如果你想救他们,现在还有一个机会。”   “第一,你要留在宫里为太后侍疾,除夕宫宴太后无法出席,你与我一同主持宫宴,对外该说什么,你清楚吗?”   大长公主连连点头。   “第二,太后身边有几个迂腐之辈,死活不肯开口,你去撬开她们的嘴。”   明湘说的是郑女官,这女官虽然做事不过脑子,对太后的忠诚却是慈宁宫里的宫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第三。”明湘看着大长公主,语气平淡地道,“把你的儿子接进宫里一同侍疾,太后统共这么一个嫡亲的外孙,是他尽孝的时候了。”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明湘的用意,把孩子接进宫里来,是为了挟制她这个生母!   永乐郡主虽然嘴上说着信任她不会与巫蛊有关,却还是要扣住她的康儿做人质,防着她在其中动手脚!   大长公主嘴唇轻颤,惊惶地抬起眼想说什么,在迎上明湘平静淡漠,毫无情绪的眼神时,又把话吞了回去:“……我明白了。”   .   与此同时,濯宁城   濯宁是南齐重镇,自濯宁往南沿濯水而下,过惠安、经建陵,便是南齐京城了。   因此,对于南齐来说,濯宁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处重镇之一。倘若濯宁丢失,北晋的军队便可长驱直入,对南齐形成一个两面包围的局势。届时惠安、建陵两地的粮道也会被截断,距离被攻占,也只在数月之间了。而惠安、建陵丢失,南齐皇帝除了扬帆下海,就只有继续南逃,逃到西南十万大山里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前提是他们能活着逃过去。   南齐主帅陈桥在此派驻了十万大军,这无疑是最保险、最谨慎的打法。但不幸的是,陈桥因此被弹劾消极怯战,皇帝斥责他开战数月,非但没能攻克北晋,反而连续丢失数座城池,要他主动出击,并责令他亲自上阵。   这简直就是胡闹!   陈桥的过分谨慎是有用的,如果他不是一直坚持谨慎小心、以守为主、轻骑突袭的战术,以南朝军队的糜烂程度,恐怕就不只是丢失几座城池了。但陈桥再谨慎,遇上了满心急迫的皇帝,也注定无计可施。他的处处受制直接影响到了他手下的将领,而这些将领的情绪,又无可避免的影响了手下的士兵。   “你说,咱们还能守多久?”   “不好说。”老兵摇了摇头,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狗官,自己吃香喝辣,不管下面的死活,猪狗都不吃的沙土陈粮,给咱们吃!”   同伴慌得连忙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啦!”   老兵轻嘁一声,看年轻士兵的眼神半含嘲笑:“怕啥,有点身份地位的会往咱这边来?只有命贱不值钱的才白天黑夜守在这鬼地方。”   “老蚊子!”另一只手伸过来,在老兵背上用力一拍。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老蚊子’却很不当回事地转回头,他姓文,也没个正正经经的大名,于是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蚊子’。   老蚊子对着来人唾了一口:“贼头,你这没种的东西,吓唬谁呢!”   ‘贼头’也是绰号,他朝老蚊子挤挤眼,从怀里摸出个冰冷的馒头亮了亮:“羊肉的,吃不吃?”   这可是白面的肉馒头!老蚊子眼睛顿时一亮:“哪来的?”   贼头贼兮兮地一笑,把馒头塞给了老蚊子一个,瞟了一眼年轻士兵,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用力掰下来一小半给他:“你们可都别说出去。”   年轻士兵很不好意思,想推脱又舍不得,红着脸答谢,接过来小口啃着,冷风里啃这冷馒头,简直比啃铁还费劲,他也不肯揣进袖子里暖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两口,才平息了涌动的饥火。   老蚊子用手指点点他:“生瓜蛋子,叫干啥就干啥,学不会出工不出力?”   贼头嘿嘿笑着:“一天两顿煮沙子,还有力气干活,年轻人就是身体好。”   这话可不是胡说,随着战事日久,普通士卒的饮食越来越差,从一开始一日两餐杂粮干饭,变成了一天两顿杂粮稀粥,到现在,一碗粥里,能喝出半碗沙子。   南齐就是再苛待士卒,也不至于克扣成这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军粮一定是被贪墨了,但没有人敢追究,即使是主帅陈桥,也只能保证自己的嫡系军队吃饱,至于其他大多数士卒,没人会为了他们出头——谁敢呢?户部尚书是世家出身,运粮官是世家出身,就连分配军粮的官吏,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   南齐皇帝都要畏惧他们的权势,陈桥战功赫赫也只能退避三舍,谁敢为了性命最不值钱的、像是地里杂草一样的庶民得罪他们?反正庶民是死不完的。   “哎。”老蚊子冲他一扬下巴,“你叫什么来着?”   这几天两个人大多数时候分派在一起,又吃了人家的馒头,已经熟悉了,年轻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赵,名敬屏,年纪不够,还没有取字。”   老蚊子听得啧啧嘴:“我看着你就像个文人,名字起的好啊,家里是不是有读书人?”   赵敬屏苦笑一下:“我爹读过书。”   老蚊子哦了一声,哈哈笑起来,拍他的肩膀:“怪不得,怪不得!”   赵敬屏的苦笑并没有消退。   冷风打着旋儿,从城墙上用力地刮过去,风中像是生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倒钩,要扎进人的面皮,然后用力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来。   三个士卒弓腰缩背,竖起单薄的棉袄领子想要挡住呼呼吹打在面庞的寒风,然而无济于事。   贼头喃喃地骂了一句,说:“北边的军队穿的袄子可真厚实。”   他的棉袄破了个洞,从中漏出几张破破烂烂的灰黑色的废纸,这样的衣裳无法御寒,冻得他黑瘦的脸发青。   老蚊子渐渐低声哼唱起来,贼头听不清,就说:“你大点声。”   “不敢大……”老蚊子喃喃道,“不能大啊……”   赵敬屏不语。   他年纪轻耳力好,听清了老蚊子的哼唱,也明白老蚊子为什么不敢大声唱出来。   老蚊子唱的是一首民间流传的童谣,现在已经被严令禁止了,一旦让别人听见,说不定就要安上一个动摇军心的罪名。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赵敬屏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削薄的脊骨重重一抖。   一片沉默的寒风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只有老蚊子沙哑模糊的声音在低低地回荡。   “我……”良久,赵敬屏,这个话少、安静、羞怯的年轻人慢慢开了口,他声音很低,满是踟蹰和犹豫,仿佛明知道不该说出口,却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父亲,是宁陵赵氏的人。”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宁陵赵氏的公子从云端上走下来,爱上了一名寒门的姑娘,想要娶她做正妻。   然而以那名姑娘的家世,做宁陵赵氏公子的妾室都属高攀,更罔论正妻。为此公子与家族生出了巨大的摩擦,直到他得到消息,家族要清除掉那位姑娘,将他们眼中鬼迷心窍的公子掰回正道。   公子匆匆赶去阻拦,以死相逼,和家族彻底撕破了脸,放言要脱离家族。   宁陵赵氏将这个不听话的子弟逐出家族,从此他虽然还能保有姓氏,却与家族没有任何干系了。宁陵赵氏的麒麟子成为了一个死人,公子孑然一身,放弃了自小唾手可得的名望、地位、财富,和姑娘成婚生下一子,取名敬屏。   所幸这场热烈的、不顾一切的爱情并没有以狼狈滑稽的方式收场。寒门和庶民不同,家里有些产业家底,不用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去,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十分甜蜜。但不幸的是,赵敬屏十岁那年,母亲一病不起,最终离世。而他的父亲强撑着打理了妻子的后事,整合了家中的产业,于半年后忧思成疾,同样病逝。   父母离世后,赵敬屏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支撑着家业,在赵氏宗族眼里,成了一块巨大的肥肉。然而等他们千方百计夺走赵敬屏手中的产业之后,赵氏宗族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   赵敬屏的父亲纵然假死除族,依旧有过去的故人愿意在私底下照料他的子嗣。那是一位世家的大人物,只随口一句,赵氏这样的微薄寒门立刻迎来了灭顶之灾,赵敬屏在大人物有意无意的照拂下避开了祸事,拿回了产业。   天有不测风云,那位肯照拂他的大人物卷入了争斗中,棋差一着落败身死,赵敬屏失去了庇护,他手中那些产业很快又被夺走,彻彻底底败落,变成了连寒门也不如的庶民。   赵敬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黝黑瘦长,掌心指节冻得肿了,有几个血口正渗着血。   他自幼蒙父亲教导诗书,写得一手好字,然而什么用都没有,南齐的科举虽然未废,但数年不开一科,与废弛没有什么区别。朝野高位由世家名门占领,即使是襁褓中的幼儿,身上挂几个四五品的虚衔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赵敬屏曾经听父亲提过,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担任秘书郎一职。   老蚊子看着年轻人眼底隐隐约约难以掩饰的愤恨,和贼头对视一眼,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很快又消散了,若无其事又带着几分油滑:“反正咱们这些人命贱,没人拿咱们的死活当回事,咱们自己总得拿自己的死活当回事吧。”   贼头一边环顾四周,时不时把袖子里的馒头拿出来咬一口,一边有意无意地朝城外远处看去。   距离太远,他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知道,大晋的斥候就在那里。   “那你呢?”与此同时,濯宁城外远处的小山岗后,两个大晋斥候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偶尔搭几句话,“你怎么肯来干这要命的凶险事?”   另一个斥候挠了挠头,一边凝神注意远处城墙守卫,一边说:“为了我娘。”   “?”   斥候说:“我娘是改嫁给我爹的,我九岁上,我爹没了,我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他沉默了一下:“我娘的头婚男人是戍边士卒,公公和男人都战死了,她才改嫁给我爹,我爹也是战死的,她跟头婚的男人还有个儿子,是我大哥,我娘这辈子苦……两个男人都没了,家里家外一把抓,累的直不起腰,心里就记挂着我们两个儿子,结果今年开战之前,京里传来消息,我大哥也死了,是被南边的探子杀了的。”   “我娘知道这个消息,直接就昏过去了,她这辈子过得苦,男人孩子都死在她前面了,这都是南齐那群畜生害的,我大哥死了,京里给了我娘一笔抚恤,够她过下半辈子了,我得替她出口气,给我爹和我大哥报仇。”   同伴一时无言,半晌抬起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娘只剩你一个儿子了,你得活着回去孝敬她。”   斥候嘿嘿笑了笑,抓了抓头发,也拍了拍同伴的肩膀:“都得活着回去。”   作者有话说:   注: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桓灵时童谣   顺便说一下,本文6.10正式完结,这个完结是指正文完结,会在一个我早就设想好的点上结束。但是后面的故事肯定不会直接没了,后续故事交代我准备以番外的形式收尾,除此之外大家想看什么番外可以在评论区说一下。   另外,本文有一个我早就想写的be线番外,这个会作为第一个番外放在本文章节里,其他番外,包括后面的收尾番外,以及我觉得可以写的其他番外,全部放在专栏番外集里作为免费的福利,一是因为前段时间请假很多,算是表示一点小小的歉意,二是给正版读者的回馈。   所以!所以6.11更新完第一个番外,我会直接把本文状态改成完结,不是摆烂烂尾!不是!后续番外全部在我专栏底部《番外集》里,是免费福利,日更,大家记得去看。 第151章   ......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有如地覆天翻, 城中军营里半梦半醒的士卒们三三两两睁开了眼,睡意朦胧叫嚷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谁打搅老子睡觉。”“好不容易今夜不轮值,见不得睡得安生是吧!”   这群疲倦的、散乱的士卒们犹自沉浸在睡梦里难以醒过神来, 但很快, 炸雷般的吼声沿着屋外的门廊袭来,咣咣咣数声,一排临时征用做营房的屋子全部被踹开了门:“都起来,北晋打进城来了!”   除夕夜的刺骨寒风从摇摇欲坠的洞开木门中刮了进来, 毫不留情地掠走了房中最后一丝暖意,许多士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而那校尉的吼声已经近在耳旁:“将军有令!无论轮值与否,全部出营守城!如有拖延迟滞者,军法处置——”   这群在冷风里值守数日刚刚换下来的士卒们匆忙地涌出屋门,在数名校尉的呵斥指挥下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城中已经彻底乱了, 濯宁守将趁着除夕夜多喝了两杯, 正在美人膝头呼呼大睡, 闻讯披衣而起,酒意尚且未消, 大着舌头嚷嚷起来:“今…今夜是除夕……”   副将是陈桥派来的,脸都气白了,心说除了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还有谁会在两军交战的时候过除夕, 脸上连个笑都挤不出来:“请将军速速上城楼督战, 以定军心!”   按说现在濯宁还没陷落,晋军正在攻城。上城楼督战是最好的做法,能迅速安抚遭遇夜袭而散乱的军心。然而守将真是个如假包换的草包, 居然在这个时候支支吾吾起来:“可, 可……”   副将气急, 只听守将半带犹豫道:“本将还要留在大营中安定军心,否则各处参将通报军情时找不到本将的踪迹,万一以为本将弃城而逃了怎么办?李副将,你且先替本将上城楼督战……”   后面的话没等守将说完,副将已经觉得热血冲头耳边嗡鸣,如果不是忌惮对方的出身,那真是一刀砍了他的心都有。   忽然的,守将身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护卫迈步上前,走到守将身后,二话不说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血花四溅。   扑通一声,守将的尸体颓然倒地,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呼喝。   副将目瞪口呆,甚至来不及救援,下意识拔出腰间钢刀,只见那默不作声的护卫抬起头,亮出袖中一方令牌,赫然是一朵朱红的睡莲。   “采莲司镇抚使孙天禾,奉正使大人之命潜伏在濯宁城内,伺机协助守城。”   副将警惕地定睛看去,确定了那方令牌果然是采莲司的制式,略松了口气:“我是陈桥将军派来的。”   孙天禾信手捡起守将腰间沾血的军令牌抛给他:“这废物有弃城私逃的打算,一切靠你了。”   副将接了军令牌,正要转身冲出去调兵遣将,又犹豫地回头:“那……”   先不说这废物守将背景强大,单说采莲司的暗探和副将一声不吭杀了主将,这就是抄斩的大罪了。   孙天禾不答话,反而转身进了内室,片刻之后一声短促的女子惊呼响起又迅速掐灭,甚至没惊动屋外的守卫。   副将瞳孔紧缩,看着这名貌不惊人的采莲司镇抚使甩着刀锋上的鲜血走出来,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寒意。   “北晋的探子伪装成美姬,伺机刺杀守将,得手后未及逃离就被击杀。”镇抚使朝他扬了扬头,“还不快去?”   副将自忖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杀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战场上杀人与言谈间信手杀死无辜的人还是不一样的,刹那间他脑海中一掠而过采莲司的种种血腥传闻,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但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多耽误一秒守城的困难就更大一点,这是要用更多人的性命去填的。   副将朝他一点头,别过头去,手握令牌快步离开。   .   城下几乎可以算是炼狱一般的景象了,漫天箭雨飞舞不休,兵戈相交一片嘈杂,血腥气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端,赵敬屏仓皇四望,只见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和他一样的麻木无措。   “老蚊子!”他高声喊这些天一直一同做事的同伴,声音很快被淹没,举目四望没有任何踪影,反而险些被疾驰的骏马卷到马蹄下。   “呃……呃呃。”黑暗深处的角落里,一个士卒颈间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喉管完全切断,鲜血从他的喉间嘴角喷涌出来。   ‘老蚊子’收起刀,随手把带血的刀刃往尸体衣裳上一抹,从他腰间摸出腰牌,低下头攥紧腰牌大步朝城门处走去。   摇曳的火把将半边天宇映亮,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血泊渐渐蔓延开来。   “城门破啦——”   撕心裂肺的叫声从城门下传来。   “北晋打进来了,打进来了!”   轰隆一声巨响,濯宁城高大的城门轰然洞开。   .   除夕这一夜,濯宁城称得上惊心动魄,千里之外的大晋皇宫却依旧一片盛大的祥和。   明湘醒来时,桓悦已经去大朝会了,窗外天光破晓,一缕光晕映入殿中。   这是徽宁五年,她看到的第一缕日光。   明湘一时有些出神。   珠帘哗啦轻响,梅酝脚步轻快地走进来:“郡主,宫正司那边交代了!”   福容大长公主为了自己和夫婿儿子的前途性命,可谓尽心竭力。在她的不懈努力下,郑女官终于开了口。   “是有人存心把世子之死的真相告诉太后娘娘的。”郑女官遍体鳞伤,声音嘶哑,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血气。   听到‘真相’二字,明湘毫不遮掩地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嘲讽神情。   “是谁?”宫正司的女官冷声问。   郑女官艰难摇头:“我不知道。”   “娘娘也不知道。”郑女官咳嗽着说,“那是在十一月十五那天,众命妇入慈宁宫拜见太后,娘娘设下席位款待。”   梅酝不动声色地朝明湘微微颔首,表示郑女官没有说谎。   “散席后,负责打扫殿中的宫人在席位上发现了一封没有落款、上给娘娘的表,宫人以为是哪位命妇不慎丢在席上的,连忙来找我,我就呈给了娘娘。”   说到此处,郑女官脸上露出狠色。   她就是再蠢,现在也该明白过来,那分明是设给太后的一个局,而她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将阴谋的一环呈到了太后面前。   “里面写明了皇帝和永乐郡主的苟……的事,然后说明,世子之死,正是因为当夜不慎撞破了真相,才被灭口的,娘娘看完之后,先是不敢相信,命人去核实细节,随后愣了许久,大哭一场。”   明湘微不可见地蹙眉。   所谓细节,大概应该分为她和桓悦的私情,以及梁善之死的内幕。前者如果太后有心打探,猜出来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后者,梁善之死在外看来确实存在疑点,一旦前者被证实,那么太后自然就会相信后者。   “信呢?”   “娘娘看完之后,扔进火盆烧掉了。”   郑女官接着说:“娘娘有心找出上表的人,但那一天慈宁宫中人多眼杂进进出出,都是内外命妇,不好去查,而捡到信的那个席位,当日是应武伯夫人的位置,偏偏应武伯夫人刚生产完不宜挪动,告罪没能入宫,那是个空位。”   “而后命妇入宫观礼,准备除夕夜宴的时候,命妇们又入宫一次,又发现了一封相同的、未署名的表,那里面写的什么,就是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娘娘烧了之后,就下定决心要替世子做主,还花了许多银子命迎春从宫外悄悄弄进来一个厌胜的偶人……”郑女官不敢去看双目喷火的大长公主,“娘娘她也被人害了,她是被人害的啊!”   “丹朱散呢?”明湘问。   郑女官呆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娘娘从来不吃丹朱散那种东西,如果,如果她要吃,我肯定会劝着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都是双更的分量!6.10正文完结,6.11本文挂完结标,移步专栏最下方《番外集》看免费的后续番外,鞠躬! 第152章 正文完结   看本章作话!   濯宁城大捷的军报传至朝中, 朝野一片沸腾。   迄今为止,南北开战以来,大晋的主帅定国公与南齐的主帅陈桥都是当世有数的名将, 两军对垒时, 出于各种复杂的思虑以及对战局的谨慎、彼此的忌惮,不约而同采取了稳扎稳打的策略。   在奉行此种策略的大方针下,大晋赢的很稳妥,南齐输的也很稳妥。是以濯宁城一战攻陷了这座南齐重镇, 是开战以来最值得标榜的巨大战功。   桓悦昨夜和阁臣在文德殿议事一夜,今早匆匆赶去上朝。朝会结束,桓悦又和阁臣议事半晌——大朝会只是个过程,真正要紧的事,只会在议事的小会上认真商量。等他困倦不已地从文德殿出来时,手里拿着军报要带去给明湘看, 却见明湘身边的宫女守在殿外, 见了他急急忙忙迎上来。   这宫女不及琳琅梅酝, 进出都寸步不离明湘,但也是明湘身边少数几个常常跟随的人。桓悦顿住脚步, 只听宫女迎上来道:“皇上,郡主说了,倘若皇上有闲暇功夫, 请皇上先去慈宁宫一趟。”   慈宁宫?   太后中风, 明湘又在宫里,内宫诸事就由永乐郡主打理。她还兼任着鸾仪卫的事务,忙碌起来甚至比桓悦睡得还晚, 怎么会一大早赶去慈宁宫?   除夕当夜京城下了一场雪, 慈宁宫里堆积了厚厚一层。福容大长公主的儿子想要堆雪人, 大长公主不忍拂他的愿望,就令人给他在慈宁宫花坛里堆了个大大的雪人,足有一人高。   这两日雪化的差不多了,桓悦进了慈宁宫宫门,就见那一人高的大雪人已经化了大半,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半截。慈宁宫里人人屏声凝气,面色隐带着不知所措的焦灼,再加上太后卧病人人穿的素淡,衬着一边那只大雪人,真是凄凉到了极点。   他跨进暖阁的门,只见福容大长公主与明湘都在这里,明湘照旧是神情淡然,大长公主则一脸未消的恼怒。   屏风后传来呜呜声,像是人被塞住了嘴似的,桓悦下意识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少妇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挣扎,看那服饰,分明是命妇装扮。   桓悦定睛看清了她的脸,顿时愕然,猛地偏过头去。   只见那张脸上血迹斑斑血痕点点,颈间也全是抓挠的血痕。领口衣裳被她自己扯的半开,抓扯的散乱不堪,双手指甲上全沾满了血。原本那张脸上的秀丽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只剩下涕泪俱下的扭曲狰狞。   那居然是刑部尚书章其言出嫁了的长女,章怀翡!   章家算得上门庭显赫,当年章怀翡未嫁时,就是京城千金闺秀圈子中很受欢迎的对象,兼她容貌出色性情端正,又很有几分才气,和几位公主郡主的关系都不错。   福容大长公主也没比章怀翡大出太多,当年也是能一同把臂同游的关系。就是很少与京中闺秀往来的明湘,也会卖她三分面子。   桓悦一时惊愕不已,也不急着说话,只朝明湘投去询问的目光。   “于夫人来得巧,鸾仪卫还没去拿人,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明湘开口,称呼章怀翡时用的却是她夫家的姓氏,“衡思,给你介绍一下,太后收到的两封未署名的表,就是出自于夫人之手。”   说着,她眼风从章怀翡面上一拂而过:“于夫人好玲珑心思,我本来怀疑的是你的父亲大司寇。”   桓悦:“……”   他十分巧妙地隐藏了自己费解的神情,但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只一夜未见明湘,就好像错过了所有大事。   少年皇帝摸一摸袖中那封军报,在章怀翡撕心裂肺的呜呜声中,朝明湘扬眉:“愿闻其详。”   宫正司与鸾仪卫联合展开调查之后,渐渐摸索出了几条可疑线索,也圈定了几个可疑人物。就在这时,琳琅入宫递交郡主府徽宁四年的账簿时,提起了一件事。   她说:“郡主前几日嘱咐,说章四小姐如果再来求见,就见她一面,奴婢回去之后随口问了一句,谁知道听说章四小姐出事了,就是郡主回宫那日,兴德街惊马撞了几辆马车,其中有一辆就是章四小姐的,人似乎不太好。”   明湘一惊:“这么严重?”   琳琅点头。   琳琅只是随口一提,然而她走后,明湘却越想越古怪。   或许和南朝暗探打交道日久,内心深处自然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感知。明湘冥冥中总有一种难以消退的疑虑不安,仿佛看不见的虚空中一条无形的丝弦将一切连接了起来,只等她抬手拨动。   明湘一时间没有捕捉到那点怪异的心绪到底来源于哪里,直到宫正司反复审讯慈宁宫宫人,从两次发现书表的位置大致圈定了数位有机会留下书表的命妇。   慈宁宫每逢命妇入宫的日子,整座宫室内人多眼杂,固然是趁乱留下书表的大好时机,但同时也很容易在匆忙间被人发现,所以要想趁乱留下书表,必然不会离此人自己的位置太远。   在宫正司圈出的名单中,明湘看到了刑部尚书章其言夫人的名字。   她忽然心中一动,招来梅酝询问了两句,终于明白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来源于何处了。   当日兴德街惊马,鸾仪卫如临大敌请她改道,原因是什么?   是南朝暗探专有一套对付马匹的手段,鸾仪卫担忧那是南朝暗探设下的套,结果最终惊马受伤的是章怀璧。   明湘闭上眼,她想起章怀璧从前忽然对她说,她想去北司。   梅酝说,章怀璧曾经很多次入宫求见她,但是那时真正的明湘已经离开了京城,宫中‘卧病’的永乐郡主不会去见任何人。   而现在,将书表留在慈宁宫的嫌疑人中,出现了章夫人的名字。   即使明湘不愿意相信,但她隐隐生出了一种预感:如果章怀璧发现自己身边出现了南朝暗探,她会怎么做?   她能怎么做?   涉嫌通敌,那是族诛的大罪,除非主动检举。但是章怀璧对检举的结果并不乐观,因为她不认为明湘对她的信任会超过被检举的那一方。   那她还有一条路可以尝试,凡是要录入北司的鸾仪卫,必先筛查近亲族内有无异样,同时一旦进入北司,相当于和家族切分开了一半,等闲不得私自离开。   也就是说,如果她能加入北司,进可以引鸾仪卫主动去查章家,退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和章家保持距离。   但明湘没有同意。   明湘闭上眼,继续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推断。   她没有同意,因为章怀璧当时提出请求显得并不合理,这应该是章怀璧在着急之下匆忙做出的决定,不但没能让她进入北司,反而暂时失去了留在郡主府长住的资格。   这应该是在章怀璧意料之中的,她后来多次试图入宫求见,未尝没有孤注一掷直接揭发的心思,然而时机不巧,那时明湘已经不在京中了。   那么,章怀璧正好赶在她回来不久,身世疑团已经解开的时候出事,是否也有问题呢?   有问题的如果是章其言,那可就太麻烦了。不说私交,只从朝局来看,短短数月间朝局几次动荡,如果再有一位七卿被拉下马,保不齐所有弊病就要在这个时候一齐爆发出来。   从私交而论,她也很不愿意是章其言。一方面,二人几次朝局争端都站在一起,利益一致;另一方面,章其言实在没有通敌的理由,别的不说,无论是这次真假郡主一事中他寻机会替自己上书说话,以及从前几次抓捕南朝暗探,刑部都鼎力相助,再者,章其言是南朝世家最看不上的庶民出身,科举入仕至今位列六部尚书,南朝下再大的本钱拉拢他,也不可能给他一个比尚书更有实权的位置。   明湘思忖片刻,低声吩咐了梅酝几句。   次日,梅酝打听明白刑部尚书章其言还在内阁,拎着一匣子山参打着奉郡主命探望章四小姐的旗号,上了章家门。回来之后直奔福宁殿禀报明湘,说章怀璧确实是受了伤,整日里昏沉沉睡着,嫡母生母都守在床前,章夫人也很是心疼怜惜的模样,梅酝拿话试探,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但梅酝这一趟没白跑,她陪章夫人说话时,听章夫人提起了一个细节。   章夫人当时随口说,章怀璧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女都在当日的马车里,出了事不要命地扑过去护主,可怜见的伤的很重,挪出去养着了。   梅酝听到之后心里一动,问章夫人,那章四小姐伤的重,身边又没个知根知底的侍女伺候着,倒不如跟郡主说了,找个宫里司药司的退休女官来府里帮着照顾一段时间,也比男大夫方便。   章夫人骄傲地说,她的大女儿章怀翡和堂妹感情最好,听说之后连夜赶回来看妹妹,还把自己身边一个懂医药的侍女送来照料章怀璧了。   梅酝有时候灵光有时候又不大灵光,她听了之后也没深思,直到回宫告诉明湘,明湘令人去查一查章怀翡,才大惊失色:“郡主觉得章大小姐有问题?”   “谈不上有问题。”明湘若有所思道,“有点可疑,查一查吧。”   说完,她又道:“你不提章怀翡,我倒是忘了,章怀璧进郡主府,是她牵的线。”   梅酝发愣:“章四小姐几次进宫求见,都是和她一起——可如果章大小姐有问题,四小姐怎么还敢跟她一起进宫呢?”   “如果。”明湘淡淡道,“章怀璧不知道章怀翡有问题,她疑心的对象一直是章其言呢?”   梅酝愣住了。   “说起来,章怀翡出嫁很久了,但是我总是不记得她是于家妇。”明湘按着眉心。   一旁另一个宫女也禁不住插口:“郡主说的是,现在提起来,咱们这些个郡主的身边人还都管她叫章大小姐,没几个记得起来称呼一声于夫人——章大小姐好像自己也不在意,是因为低嫁的缘故吗?”   章怀翡是低嫁,丈夫姓于,在光禄寺任职,夫家门第显赫过,传到这一代已经不大行了。娶了实权的刑部尚书之女,全家都捧着供着,章怀翡的日子可以说十分舒服。   梅酝欲言又止:“可是,可是这样说来,如果有问题的是章大小姐,那她为什么要……”   明湘同样琢磨不透,摆摆手说:“先让人去查,查清楚了再说,说不定跟她们家根本没有关系呢。”   鸾仪卫查的很迅速,且巧妙。   “于家不太干净,章怀翡如果有问题,或许是被夫家拉下水的。”不出一日功夫,风曲进宫的时候,顺口就把最新查出来的消息说了。   “怎么发现的?”明湘问。   风曲说:“李德音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听见于家大爷二爷的名字,说有点熟悉,就回去翻查案卷,发现于二爷三年前在百花坊为了一个□□和别的嫖客发生冲突,二人打起来,正好鸾仪卫从附近路过,把他们扭送去了京兆府,凡是鸾仪卫插过手的案子都要留档,所以京兆尹处理完之后把案卷抄录了一份送过来——郡主记不记得百花坊?”   明湘当然记得。   这是刑部转交给她的那起富商曹德旺被杀案,由此牵连出一大串南朝暗探,百花坊老板黄正新就是睡莲的其中一员。   “仅凭这个?”   风曲道:“案卷里提到,当时于二双目赤红,全身发热,情绪冲动急躁不能自控,为过量服食百花坊中□□所致——郡主,抹掉最后一句,像不像寒食散吃完之后的模样?京兆府当时还是梁舜为少尹,他要借着这桩案子捞油水,所以特意命人问责百花坊老板黄正新,说他滥用□□,违背律令,罚了他八百两银子,黄正新当场就缴纳罚款,甚至没有推脱这药的来处是否为百花坊,爽爽快快认罚——郡主,你说他这是想和梁舜结个善缘,还是单纯惧怕梁舜去查这药的成分呢?”   “确实可疑。”明湘思忖道,“一般来说,服食寒食散不可能瞒过家里人,所以于二如果服散,于家人很可能心知肚明,甚至可能于家还有其他人服散,弄到与寒食散相仿的丹朱散并不困难。”   “我有个主意。”风曲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多出了一点难言的笑意,“不见得有用,胜在没什么成本。”   他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明湘一愣,旋即失笑。   “郡主觉得呢?”   明湘笑的咳嗽:“可以,就按你说的办。能把于家的罪证查出来,不但要奖赏你,还要奖赏李德音——说起来,我对她的过目不忘很有些刻板印象,只觉得她看过了再不会忘记,想不到还要翻查案卷。”   听到李德音的名字,风曲难以言喻地摇了摇头:“郡主误会了,李德音之前并没有亲自看过那份案卷,你记不记得她曾经讨情,想要让她妹妹来北司?”   明湘点头。   风曲就说:“她妹妹李姒音初来乍到,李德音留她在奏录司整理陈旧案卷,李姒音整理案卷时,她偶然瞟了一眼,这次回奏录司整理案卷时,真正想也没想,直接从箱底抽出了压在最下面的那本案卷,甚至连第几页第几行,都记得清清楚楚。”   明湘咋舌。   还没等明湘按风曲的想法传召章怀翡,她自己先送上门了。许是听闻梅酝探望章怀璧的消息心中不安,打着入宫探望太后的幌子求见。   明湘果然请福容大长公主招待了她,只悄悄给大长公主传了个话,要大长公主务必把章怀翡留在宫里住一晚上,安排在偏僻无人的暖阁住,离大长公主与太后起居的宫室远一点。   大长公主不解其意,还是照办了。   命妇入宫不得携带侍从,于是当晚,章怀翡身边就多出两个永乐郡主指来专门照料她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无论章怀翡找什么借口,都至少有一个一直留在她身边,寸步不肯离开。   事实上,倘若章怀翡问心无愧,她也不该频繁想要支开身边的宫女。两名鸾仪卫假作宫女侍奉在侧,一开始担忧拿捏不好分寸,但章怀翡找了几次借口之后,眼中不由得隐隐生出了寒光,也不再担忧分寸,一味强硬起来,不管章怀翡怎么说,就是将她牢牢守住。其中一个叫做元和的鸾仪卫更加机灵大胆,趁着同伴服侍章怀翡沐浴,居然将她贴身的衣裳配饰搜了一遍,搜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盒子来,悄悄揣进怀里带了出去。   因为太后宫里可能出了问题,宫正司女官数日来都不曾放松。元和拿着盒子给她一看,女官立刻就认了出来,盒子里那淡红的,好似三月桃花粉一样的正是是丹朱散!   鸾仪卫匆匆禀报到明湘那里,明湘微一思忖,叫宫正司拿走粉盒,然后元和假装无事回了暖阁,依旧守在章怀翡左右。暗中又派了些人守在慈宁宫附近,果然,明湘一觉睡醒,天色刚亮,就听说慈宁宫暖阁里出了事,章怀翡闹起来了。   “这散服的多了,天长日久,就再也断不了了。”明湘语气平淡地说。   她看着地上涕泪交加,形容狼狈的章怀翡。   此刻,章怀翡哪里还有半点优雅端正的大家风范,如果不是鸾仪卫把她绑了起来,恐怕她在极度的痛苦之下,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活生生抠出来。   饶是如此,她现在也是一幅衣裳散乱,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旁人看来简直就是个疯子。   一边的大长公主毫无动容,俏脸含煞眼中喷火,活生生一幅要生吃了章怀翡的表情:“这贱人给母后下药,害我母女至此,纵然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桓悦:“章怀翡充其量只能把丹朱散带进宫里,给太后下丹朱散却非一日之功,更别提还知道你我……她的内应是谁?”   宫正司把慈宁宫上下的宫人几乎全都带去审问过,掘地三尺却连个鬼影都没发现,倒是听到了许多人相互攀咬的胡言乱语。   明湘抬眼看他一眼,眼底有些微不可见的复杂:“衡思,我命人扣住了慈宁宫上上下下所有宫人,现在这里只少一个。”   桓悦心中油然而生不祥之感,只听明湘说:“王顺。”   “那还不快抓他回来!”一旁的大长公主毫不知情,立刻道,“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与母后对他如此信重,居然丧心病狂做出背主之事,该死!”   也亏得她激动不已,才没有注意到桓悦面上一闪而过的僵硬。   王顺虽然是太后任命的,但后来倒转向桓悦,成为他放在慈宁宫的眼线,天然拥有豁免权。因此审讯慈宁宫上下时,对王顺天然就格外宽松些。   明湘若无其事地道:“昨日宫门下钥之前,王顺出宫去了,理由是去公主府上为小公子取木马玩器,随同一起去的还有大长公主你身边的橙红,初步推断是他得知章怀翡留在了宫里,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寻机潜逃了。”   大长公主如梦方醒,脸色刷一下白了:“是,是我同意了的……昨日本来我只想让橙红去的,王顺主动要去帮忙,我还当他是想献殷勤——橙红会不会出事了!”   明湘怜惜地瞅了她一眼,还是说:“在橙红没找到之前,她暂时不能排除和王顺是同伙的嫌疑。”   大长公主摇摇欲坠。   桓悦脸色难看地道:“搜捕吧。”   明湘低头看了看章怀翡:“章怀翡和于家洗脱不掉嫌疑,先以服食寒食散的名义全抓起来,私下里慢慢查。”   服食寒食散是个不小的罪名,但它的好处就是不连坐。这样就可以只抓于家连带着章怀翡,暂且掀不起更大的风浪。   桓悦嗯了一声。   鸾仪卫们冲进来,抓起捆成一团的章怀翡拖走了。大长公主怒气未消,又想起了看得眼珠子一般的儿子,生怕他受了什么惊吓伤害,急急冲出去了。宫人们急急忙忙追上去,步伐纷乱地冲过回廊。   “……”   明湘转头,看着脸色不太好的桓悦,禁不住笑起来,语带戏谑:“皇上聪明一世,想不到犯了灯下黑的毛病。”   桓悦抬手按了按眉心,一夜没睡的疲惫还没消退,就已经被他心底涌上来的后怕全部冲散了。他抬袖遮面咳了一声,反而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一把握住明湘的手,指尖冰冷:“你近日常在慈宁宫……”   明湘有短暂的错愕,随即心中一软——桓悦是在庆幸王顺之前没有一时昏了头,对她下手。   “他不敢。”明湘微笑起来,柔和地望着桓悦,“梅酝一直都在我身边,她的本领你知道。”   她反握住桓悦的指尖:“别怕。”   哗啦一声,一本军报从桓悦袖中掉了出来,重重砸落在铺着金砖的地面上。二人同时低头,明湘疑惑道:“这是……”   桓悦慌乱地俯身去捡,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措:“嗯,定国公送来的,除夕那夜,大军攻陷了濯宁城。”   明湘的眸光亮了起来。   于是桓悦说:“我本来想拿给你看,结果被慈宁宫的事一打岔,差点忘了。”   明湘眼睛弯起来,笑盈盈看着他。   “你疲惫成这个样子,该先休息才对,如果不是章怀翡背后牵涉到了章家,我都不会去惊扰你。”   “可是我等不及拿给你看了。”桓悦轻声道,他眼底闪烁着春水般动人的波光,王顺带给他的冲击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提起濯宁城大捷时难以掩饰的欢欣和喜悦。   “濯宁失守,等同于南朝失掉了半壁江山,这是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第一次有望收复南朝,南北一统,大业功成——这其中,五分靠先祖历代积淀攒下的底蕴,四分靠忠贞的朝臣良将、官吏士卒,还有一分功劳,倘若能看在我这个皇帝宵衣旰食、兢兢业业的份上算给我,其中必然有一半要归功于皇姐的扶持。”   明湘怔怔听着,只听桓悦接着道:“将来若能保持这个势头,南北一统,天下归晋,后世史书之上、明君谱中,必定有我一席之地。”   ——他已经开心的过了头,开始情不自禁地畅想南北一统、金瓯无缺之后的无上功业了!   “但同样的,南北百年未能一统,人心散乱如沙,还待重塑,未来我活着的每一日,先祖们寄予的厚望都要化作如山的重压落在我头顶,咬牙一步步往前走,从不敢停滞了。”   “无上的辉煌荣耀,无上的艰难险阻,都在我前方。”   桓悦纤长的指尖依旧冰冷,却很有力。他握住明湘的手,春水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明湘:“皇姐,我从来不忍心违拗你的意愿,所以你对我的承诺,能不能再许一遍。”   殿门口梅酝在鬼头鬼脑地探头往里看,大长公主风一般去了又来,足音已经在回廊上响起。屋檐下的宫灯随风狂舞,寒风打着旋吹过天地之间,偶尔卷起一片落网的枯叶。   然而这些明湘一概没有注意。   她只是静静迎上桓悦的目光,直到少年皇帝冰冷的指尖发热,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潮湿,才莞尔一笑,平静地说道:“我会永远陪着你,衡思。”   “从今往后,直到我死,永远。”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完结,剩下的剧情比如南北统一、睡莲抓捕、采莲司等,都会放在免费的番外集里交代,算是对这些天请假的频繁表示歉意,以及对正版读者一路支持的深切感谢。明天本文更新最后一章be线番外,然后从后天起麻烦大家移步专栏最下方番外集去看剩下的番外,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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