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我被新帝抢进宫 作者:轻舟辞鹤 简介: 宋娴慈顺母命嫁入定北大将军府,念着将军当初对祖父有救命之恩,大婚之日又善待于她,便问他娶自己有何所求。 将军答:“孝顺婆母,尊敬长姐,照拂幼妹,濡沫白首。” 于是她规劝幼妹,助夫姐摆脱九年前的屈辱,还千里迢迢寻名医治好了婆母的瘫痪之症。 她为将军洗手作羹汤,日日早起送他上朝,再于下朝之际在门外候着他归来。 死气沉沉的将军府因她而变得其乐融融,府里每个人都抹着眼泪说对她感激不尽。她却被查出在寻医之时伤了身子,须好生调养三年方能有子嗣。 婆母与夫姐便与宋娴慈亲娘商定,纳她的庶妹入府为夫君做妾,日后生的孩子归她名下。她不肯,婆母与夫姐便百般为难,连亲娘都对她冷笑不止。 夫君也被婆母苦苦相逼,犹豫再三,终是应了。 她便与婢子密谋假死出逃,阖眼之前求得将军一纸和离书。 她以为自己睁眼就能看到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然后过上织麻种菜的布衣生活,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与她青梅竹马并曾定下婚约的废太子——如今的新皇,以及他身后的大红喜帐。 新皇眸子深沉如墨,内里隐隐翻涌着骇人的欲望与思念。 * 听闻定北大将军丧妻后一夜白头。 听闻一贯温润卓绝的新皇疯了一般地迎宋家女的尸首牌位入宫为后,伤心欲绝、罢朝多日后,又忽然在深夜领着皇后的婢子,跌跌撞撞跑去了皇陵。后来,宫里便多了位贵妃。 听闻除夕宫宴上,定北大将军一见端坐在帝王身侧那位独得圣宠轻纱蒙面的贵妃,便苍白着脸捏碎了酒盏。 阅读指南: 1.女非男都c,男主是宁濯。 2.女主后来换了身份,所以皇后是她,贵妃也是她。最后会再做皇后。 3.女主非完美人设,因原生家庭而存在心理问题,表现为对爱怯懦,十分担心给人(特指男主)添麻烦。不喜轻喷。 4.前夫扬灰(字面意思)。男主从始至终很深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娴慈,宁濯 ┃ 配角:顾寂 ┃ 其它:作者专栏预收《嫁夫兄》求求点个收藏喔!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 立意:善待他人,珍爱自己 第1章 第 1 章 ◎求娶◎ 已是盛京春末,院里的海棠迎着暖阳而开,一簇簇粉白盈满枝头。 宋娴慈坐在这一树海棠底下的石桌旁,一边翻着外头铺子里送来的账本,一边听婢女兰堇在耳边禀报:“稳婆说,小姑奶奶发动也就在十日内了!” “小姑奶奶可安好?” “安好!小姐放心,一切物事照您的吩咐早早就备好了。” 宋娴慈轻轻点头。 “还有昨日定北大将军府派人送了拜帖过来。” “顾寂顾将军家的……”宋娴慈蹙了蹙眉,“可有说是为着什么事?” 兰堇摇头:“门房的收了帖子便送去了夫人那儿,奴婢只知好似是今日来咱们府上。” 宋娴慈忆起三年前祖父镇国公被判谋逆,宋家男眷尽数流放。因祖父年迈,险些在途中便撑不住。顾寂当时还是个校尉,恰巧撞见祖父倒下,不仅救了祖父一命,还护了宋家一程。 虽祖父后来惊闻祖母病逝,万般伤心之下随祖母而去,但定北大将军的救命之恩,宋家得记着。宋娴慈想着,若是将军府那边是有要事需宋家出手,怎么也得应下来。 兰堇小心翼翼地又开了口:“小姐,奴婢瞧着,夫人好似是铁了心不打算把掌家之权交还给您了。” 宋娴慈不语,微微仰起头,剪水秋瞳望向这一树海棠花。 这株海棠是废太子宁濯于十年前亲手为她所栽。 宋娴慈九岁时先帝便已病重。先帝仁善,虽盼着她及笄后嫁与宁濯,却未逼迫,只是将赐婚圣旨塞进她祖父怀里,说要待她对这门婚事点头了,再将圣旨拿出来添喜,若她不愿,便烧了送到九泉之下还给自己。 自栽树后至宁濯被废黜前的七年间,每年他都会捧来一匣子珠玉埋在树下,说是给她添妆。 她当时只是笑,哪有人这样为未婚妻子添妆的?只是没想到,镇国公府夺爵抄家后的那一年,竟是靠着这七个匣子,她宋家才能在盛京继续活下去。 宋娴慈轻叹一声。 掌家之权……有什么还不还的。若祖母身体康健,扛住了这一难,哪里轮得到她一个闺中女子执掌全家? 祖母知她三个儿媳虽都为名门贵女,但到底是娘家娇养出的。家中富庶安宁时,掌家自是都不成问题,但当时爷们都流放了,家也被抄得只剩一个早年先帝赐下的庄子。外头虎视眈眈,阴招频出,巴不得让留在盛京的宋家女眷立时便活不下去,好叫镇国公府再无回天之力。这样的情势下,哪个儿媳能担得起?索性兵出险招,强压着三个儿媳,隔了辈分将管家的尽数交给自幼照未来皇后培养的嫡长孙女,这才合了眼。 宋娴慈抛去闺阁贵女的脸面不要,修内帷理宅事振家业,方有如今宋家的安稳。 正想着这些烦心事,忽听见外头似乎有动静,宋娴慈看了眼兰堇。兰堇会意,唤来一个婢子:“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婢子应是,不多会儿便回来了,惶然道:“小姐,咱们院被围住了不让出,说是大夫人的吩咐,请小姐静养!” 母亲的吩咐? 宋娴慈轻轻合上账本,扬声喊了句:“阿涓。” 一道玲珑小巧的身影闻声嗖地一下从小厨房蹿出,定在宋娴慈面前。 宋娴慈扫了眼院门。 阿涓会意,拍去手上的药渣,快步走到门前,将门一脚踹开,门外两个壮仆跟着门一块儿倒在地上。 阿涓惊怒,一脚踢开一个,单手拎起另一个,又扫了眼边上立着的几个,骂道:“你们老子娘替你们生了个多大的胆儿啊?敢围了家主的院子!” 这几个壮仆都是三年前宋娴慈让阿涓练出来的,自是知道她的厉害,被夫人叫来干这事,本就心里慌惧,被这么一嗓子吼过去,当即吓得打颤,忙交代了:“是夫人差我们过来的!要小姐静养!咱们也是没办法!劳烦姑娘放过我们吧!” 阿涓空出的手抓住那壮仆的右臂,狠狠往后一拧,冷笑道:“还不说实话,府里头出什么事了,要围了家主的院子不让出!” 壮仆哭天喊地,哭爹喊娘:“小的真的不知!只知道方才定北大将军家的大姑奶奶过府,还带着十几抬的礼!其余小的真的不知啊!” 阿涓停手,将人一丢,回头与宋娴慈目光相对。 贵人带重礼来访,非酬谢非道贺非告罪,府上还有个二十有三未曾娶妻的男主子。 还能是为着什么事? 宋娴慈心烦意乱地拂去方才落在袖上的花瓣。 阿涓把外头人骂走了,进了院子合上门,回到小姐身边,这时候才有了与她样貌符合的乖顺:“小姐,宽心些。这府里谁有这通天的本事,能逼着您出阁呢?” “罢了。”宋娴慈笑了笑,捏捏阿涓的小圆脸,“接着熬药去吧,我背上的疤还仰仗你的药呢。我且在这儿等着,今日既来了这样的客人,再有一个时辰,母亲定会过来。” 阿涓心里长叹一声。小姐这几年在外头又是为几个老爷打点,又是谈生意的,什么刀光剑影什么阴损手段都遇上过,连她这个跑江湖的都觉得难熬。这回下淮南遇上对家雇的水贼,小姐险些丧命,也都咬牙挺过来了。 就今天这起子事,要她说啊,法子多了去了。连她这个蠢脑袋都想得到,一可动动手脚“废了”外头的生意,二可从将军府处入手断了顾府的想头,三可以老夫人遗命作挡,再施以强硬手段制住满府主子,再不成,她直接回家把之前二师兄送她的假死药拿来! 真要拼手段,府里哪个能越过小姐!只是小姐对大夫人……唉! 宋娴慈没再看账本,让兰堇拿了旁的书过来。书上写了什么也没看,只是怔怔地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的通报声传来,宋娴慈回神,站起身,望了眼款款走来的美妇,福了福身:“母亲安好。” 苏氏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独女。 女儿长得不像她,也不像夫君,听婆婆留下的老仆说,娴慈似与婆婆未出阁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不知是不是真的,也许是未见过婆婆那时的模样,又或者是她从未仔细看过娴慈。 此刻女儿立于海棠树下,秀眉微蹙,一双含着春水的杏眸乖顺低垂,小巧的鼻子微翘,樱唇似是有些紧张地抿起,玉白小脸中透着柔嫩的粉,娇躯婀娜有致,明明是最娇美的模样,却又透出一股子清冷矜贵来。 苏氏坐下来,想先问些身上的伤休养得怎么样了之类的贴心话,到底说不出口,只好开门见山道:“定北大将军家的大姑奶奶前来求娶,想你做她的弟媳。你院里的人打了守卫,想必你已经知晓了。” 宋娴慈点头:“母亲作何想?” 苏氏不由暗暗捏紧了帕子,扭过头去不看她:“顾将军战功赫赫,深得圣眷,却洁身自好,品性高洁。府里休说姨娘通房,连能入眼的丫头都没两个,将军院子里更是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府上人口也简单,都是亲生的一家子人,不会有什么腌臜事。” 这些话与宋娴慈知晓的一般无二。母亲虽不喜自己越过她执掌全家,但在女儿的婚事上,也是用了心的。 宋娴慈摇头:“母亲,可是我不想嫁。” 苏氏深吸口气,忍耐道:“如今府里情势渐好,有我和二房三房撑着,不需你扛着了。你如今年过十八,前三年又在外抛头露面败了名声,顾将军已是你能攀附的上上之选。” “三年了,你不断奔走也没个结果,废太子复位怕是无望,你祖父也去了……”看见女儿眼里瞬间蓄起的泪,苏氏心里一喜,接着劝,“便嫁了顾将军,他若与你夫妻同心,怎会不为你爹爹回京出力?” 宋娴慈心下叹了口气:“顾将军帮不了。” 当今圣上是先帝的胞弟。先帝心怀天下,崩逝时,太子宁濯才十岁,而此时大昭内忧外患,为保国家安宁,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圣上。当今圣上在先帝榻前起誓,言“待宁濯及冠,必将皇位归还”。 后来宁濯开始参政,内修德政,外攘边关,已初有先帝风范,满朝文武盛赞太子之才,大昭百姓皆言太子有德。 可当今圣上坐上了那把龙椅,怎么可能愿意归还。 太子早就成了圣上眼中的一根刺。 镇国公府的罪,不在于这莫须有的谋逆,而在于拥护废太子。 只要当今圣上在一日,只要圣上亲子得承皇位,便不会有父亲回京的那天。 “到底是帮不了,还是你不想帮!”苏氏腾地站起,“你不嫁顾寂,你想嫁谁!废太子?你还等着废太子回来?!当年先帝交给你祖父的赐婚圣旨,早已还给了废太子,你俩的婚事早作废了!况且若非你祖父念着先帝临终托孤,支持废太子,怎会有今日之祸!” 宋娴慈冷声:“母亲慎言!” 苏氏忙闭上了嘴。 宋娴慈也站起来,往屋子里走去:“祖母遗命,父亲一日未归,我便当一日的家主,一世未归,我便当一世。天下没有发嫁家主的道理。母亲请回吧!” 再不理会后头传来的斥骂。 夜里,宋娴慈就着烛光看书,背上在日头落山前抹了阿涓制的药膏,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来。 兰堇带着一个婢子进来,急道:“小姐,小姑奶奶发动了!” 作者有话说: 厚着脸皮求求小天使们康康小作者放在作者专栏的预收《嫁夫兄》!收藏即看嫡姐的未婚夫谋夺弟弟的未婚妻!(我在说什么) 以下是文案节选: …… 婚后,薛晚栀知道谢瑾呈表面装作不在意,内心却深爱嫡姐,不然当初也不会苦苦等了疾病缠身的嫡姐五年,就连夜里他与她共赴巫山云雨时,也含糊不清地念着嫡姐的名字。 薛晚栀深觉他可怜,又受他尊重爱护,便想待他好,做他的贤妻,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 可后来她发现谢瑾呈对嫡姐好似是真的不在意,但望向自己的眼神,倒是幽深又露骨。每个夜晚他近乎疯魔地念出的名字,怎么听,都像是“栀栀”,而不是长姐的名字“姿姿”。 再后来,薛晚栀亲眼看见本该早就死了的前未婚夫一脚踢开谢府大门,怒斥兄长无耻,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谢瑾呈精心谋划的。 谢瑾呈要的,本就是她。 第2章 第 2 章 ◎应嫁◎ 宋娴慈猛地直起身子,带动了伤处,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边往小姑奶奶院里走,边问:“怎的今日就发动了?可顺利?” 婢子噙泪道:“姑丈让表公子给小姑奶奶送话……” 宋娴慈冷声打断:“已经和离了,没有姑丈。” 婢子忙改口:“是!是!李家让表公子给小姑奶奶传话,说‘怀子和离着实是一桩天下奇闻,你家小姐使毒招逼着我们放人,当时恨得发狠,现在全想开了,谢过宋家的恩德,毕竟这肚子里的未必是我家的种’。小姑奶奶听表公子替人传这样的话,忍到方才,终于伤心难抑,摔倒在地,这就发动了。医女说,小姑奶奶气血攻心,那一跤又撞着了肚子,怕是难熬。” “可叫了母亲和两位叔母过去?” “几位夫人已在外间陪着了。” 宋娴慈赶到时,苏氏和二房三房的都在外间守着。苏氏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似悲似怨,见着她来,死死盯着这个独女。 宋娴慈被这么怨毒的一眼看得脚底生寒,顿了顿,回望过去。 “你们都先退下。”苏氏幽幽吩咐。 二房三房的犹豫片刻,终是不敢留在这对母女面前,依言告退。 苏氏两三步走到宋娴慈跟前,一把抓住她的左臂:“走!”说完就拉着女儿往内间去。 兰堇吓得大叫着去拦:“夫人!您干什么!小姐还未出阁,怎能见妇人产子!” 苏氏状若疯癫,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拦不住掰不开。 两人就这么进去了,婢子们各端着清水与血水进进出出,刺鼻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内室。祖母的幼女,宋家的小姑奶奶,此刻湿透了的头发贴着发白的脸颊,嘴里咬着一片老参,嘴唇一丝血色也无,整张脸痛苦到狰狞。 苏氏拉着宋娴慈走到分娩的妇人身前,一把掀开妇人的裙摆。 在场的医女和几个稳婆不由惊呼。 夫人分娩时下身的惨状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是极大的冲击,直惊得宋娴慈白着脸后退半步,哑声喊:“娘!” 听见这声“娘”,苏氏身子猛地一抖,轻轻把妇人裙摆放下,转身出去。 宋娴慈跟上去,想了想又回头施以一礼:“我家小姑奶奶就劳烦医女与各位妈妈了。” 饶是这几位见多识广,这种大户主母拉自己未出阁的亲女儿进产室,还掀开产妇裙子让女儿看个清楚的场面,连她们看了也都迟迟反应不过来。 宋娴慈出去时,只见苏氏立在堂中,背对着自己。 苏氏听到脚步声,知是她来,声音里带了三分哽咽:“十八年前,我生你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 宋娴慈张了张口,终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挣扎了整整一日,从头一日晚间到第二日深夜,我疼得以为我要死了。”苏氏回头,眉眼里尽是哀戚,“我拼了命把你生下来,我拼了命!我嫁进门来四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有了你!是!我的确盼着你是个儿子!但你居然是个女儿! “我为了生你,一条命险些没了,以后也再不能有孕。你父亲是宗子,不能无后,那贱人便这么进了门!我是怨你,不喜你,不愿养你,逼得你祖母把你抱去她院里养,因为你不是儿子,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爹爹纳了别的女人!看着你爹爹与那贱人浓情蜜意!还生下了一子一女! “而你!你干了什么!你承欢在你祖父祖母膝下,学的什么礼数规矩!居然善待那贱人生的儿子女儿!你爹与那贱人的儿子流放了,婆母也去世了,我以为我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可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敢按你祖母说的,踩在你亲生母亲头上当家主! “我好心为你相中了顾寂,满盛京没有更好的儿郎了!我是害你吗?为何不肯听我的话?为何不肯听一听!” 苏氏弓着身子痛哭许久,忽迈步上前,紧紧揪住宋娴慈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喊:“你毁了我在宋家的指望还不够,还要压我一头,你看看这整个盛京,还有像我一样在女儿手底下讨生活的主母吗!” …… 宋娴慈站得笔直,不知过了多久,只看见母亲一点点哭到无力,身子瘫在地上,听见母亲声音一点点哭到嘶哑。她一时间只希望能用心里这实在难忍的痛苦换千刀万刀捅在身上,还能好受些。 她苦笑出声,轻声道:“是否只需我应嫁顾家,母亲便可心安?” 苏氏哭声猛地一止,直直看向她。 宋娴慈垂眸,然后双膝跪地,对给了自己血肉之躯的母亲行了个大礼。她闭上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婚事,女儿应了。” 苏氏又惊又喜:“你……你……” 宋娴慈淡淡道:“府中事务是兰堇助我,外头的铺子生意是阿涓与我管着。这些日子我会让她们和各个管事去母亲院里移交干净。” 苏氏摸了摸眼泪,意识到掌家之权终于到手,自己以后在府里就是真正的主母了,嘴角总算带上点喜色。 “李家让表弟来宋家带话以致小姑奶奶难产这事您应该已经知晓了,我之前让人捏了他的把柄……” 苏氏忙道:“知晓!知晓!这袒护毒妇殴打孕妻的杂碎,这事我明早便去办,定要叫这牲畜从此不得安生!” 宋娴慈点头:“表弟若能悔悟,就把前边那个栽了翠竹青松的院子给他住着,以后便当是宋家的公子养着;若不能,他毕竟留着李家的血,就让他与李家共存亡吧。” 苏氏叠声应道:“好!好!” “还有冯姨娘和娴姝……”冯姨娘便是父亲的妾室,娴姝是冯姨娘与父亲生的女儿。宋娴慈声音低下来,斟酌道,“母亲是大户嫡女出身,这些年她们母女二人安分守己。女儿为母亲的名声着想,不是要母亲对她们多好,只需按正常分例养着,届时给娴姝找个清白人家就是了。” 苏氏静默良久,想骂出声却又担心女儿反悔,咬牙点了点头。 “府中的下人我只带走兰堇和阿涓,其余的我这三年都调教好了,尽数留给您。母亲也是得了外祖母悉心教导的,如今的宋家已非三年前的宋家,只要看好二房三房的人,守财足矣。” …… 话说得差不多了,刚巧一个婢子奔来报喜:“夫人!小姐!小姑奶奶生了!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宋娴慈这才放下心来,朝苏氏行礼:“夜深了,母亲瞧过小姑奶奶,也早些歇息吧。女儿告退。” 女儿将嫁,因女儿压了自己三年而生的嫌隙,也因今日她对自己低头而渐渐淡去。苏氏看着女儿转身一步步往外走,想起这十八年来对女儿的冷淡疏离,心里头一次生出一股柔情与愧疚来:“慈儿!” 宋娴慈身子一颤,定在原地。 苏氏一颗心越来越软,忍不住上前牵住女儿的手——庶子庶女终归是被那贱人生下了,这么多年了,自己也该放下。或许以后,她可以试着与慈儿做正常的母女。 宋娴慈却没想过一向孤傲的母亲会愿意碰她,惊骇之下做出的反应竟是立刻将手缩了回去,下一瞬,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猛地回头,紧张地看着苏氏。 苏氏心中的温情一点点散去,脸上表情重归以往的疏离,眼含讥诮:“果真没有母女缘分。十八年前我把你丢给你祖母,倒是全了你与老夫人的祖孙情谊,让你心甘情愿为了祖母忤逆你的生母!” 宋娴慈一颗心仿若被母亲这句话凿出个大洞,门外无尽的黑暗瞬间涌入其中,让她险些站不住,她静了片刻,迈步踏入夜色中。 翌日,宋娴慈叫来兰堇和阿涓,将昨夜的决定说了。 兰堇哭着跪下:“小姐!” 宋娴慈将她拉起来,看向旁边气得发抖的阿涓,轻声道:“阿涓,你非家生子,家里人都在江湖中。三年前你不嫌宋家破败,跟了我,这些年多亏你了。如今我将出阁,你若不肯跟着我走,过几日便去找你父兄吧。” 阿涓从苏氏骂到扫地的小厮,骂骂咧咧了好半晌,然后又冲宋娴慈吼:“我今晚就将你和兰堇打晕,连夜扛出盛京,让我爹给你俩安个身份!与我做姐妹!” 宋娴慈忍住泪,笑着摸她的头发:“我不怕的,阿涓。我答应你,不管在哪儿都会过得很好。” 阿涓知道,这三年她既拦不住宋娴慈为宋家出生入死,今天肯定也拦不住她为安母亲的心而自断羽翼。她低声问:“那殿下那边……” 阿涓跟了她三年,自是知道她与宁濯的过往。宋娴慈心猛地一颤:“宁濯如今过得艰难,便不去信告知他了。过最多再有一两个月,消息自然就会传到南境了。” 阿涓不忍:“待殿下得知此事,必会不顾一切偷偷回盛京,届时殿下看见小姐当真已另嫁他人……可能会受不住啊。” 宋娴慈捂住眼:“听说南境的贵人想嫁女于他,助他复位,他一直不肯。而我也,我终究是做女儿的,我……我实在拗不过母亲。既是两人都不得安生,不如就这般算了吧” 阿涓知自家小姐是什么都看透了的,就是太心软,只好叹气再叹气。 两日后,顾寂的长姐又上门了。上回苏氏没敢让她见宋娴慈,怕女儿当场把人打发出去,这回她来,苏氏便使人把女儿叫来给她过过眼。 这位顾家大姑奶奶早些年在北境嫁了个姓吴的都护,便唤她作吴顾氏。 吴顾氏双颊瘦削,冷冷淡淡地与苏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过了会儿,外头传来通报声:“大小姐到了。” 吴顾氏精神一振,身板挺了两分,看着宋娴慈缓步而来,端庄秀雅,行礼时仪态贵不可言,问安时的声音如雨落清潭,待礼毕起身,便俏生生立在正中。 吴顾氏盯着她看到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忧伤愤恨到极致的往事,眸中神色晦涩难言。苏氏见吴顾氏神色有异,吓了一跳,忙轻轻唤了两声。 这位大姑奶奶回神笑道:“坊间传闻大小姐艳绝京城、仪态万千,果然名不虚传。夫人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苏氏想到宋娴慈不仅长得随婆母,礼数规矩也都是在婆母院里学的,听了这句夸也实在开心不起来,只好假笑两声。 宋娴慈看见,这吴顾氏说话间又忍不住瞧了她好几眼,投来的眼神明显与一般妇人相看儿媳弟媳时的不同。 起初那两眼像是羡慕,尔后那几眼似是转变为嫉恨,令人感到不适。 吴顾氏忽轻声道:“夫人应该也听说了,我爹爹九年前被冤贪污,死在牢狱之中。我那瘫痪在床多年的母亲得贵人求情,让圣上网开一面,我母亲才能留在盛京,但我与弟弟和幼妹三人都被流放北境。” 吴顾氏声音更低了,几不可闻:“我家没宋家好运,就连女眷也得去那苦难之地。”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苏氏心里暗骂宋家有什么鬼好运,即便顾家女眷也跟着流放了不也都风风光光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她宋家才是倒霉,几个爷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回京呢! 虽这么想着,苏氏仍是笑着用顾家如今的风光来安慰吴顾氏。 两人丢了这话茬,吴顾氏又问起宋娴慈素日爱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什么料子首饰,看什么书……宋娴慈一一答了。 吴顾氏临走时,似是想了片刻,还是回头对宋娴慈说:“自我弟弟建功以来,我便催着他成婚,他满脑子都是行军打仗,在这上头没什么心思,一直不肯,拖到几日前才松口,说是若定要娶便只娶你。” 宋娴慈一愣,不记得自己与顾寂有什么来往,客气道:“娴慈省得了。” 第3章 第 3 章 ◎成婚◎ 这些日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两家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 苏氏说,出阁之日定在一个月后。 这些日子宋娴慈躲在房里,一边听阿涓骂宋家这么急把她嫁出去真是没良心,一边看看书绣绣嫁衣。 嫁衣是苏氏送来的,是请盛京最好的绣娘制好的,精美至极,苏氏让她届时在上面添几针便可。 成亲之日很快就到了。这天宋娴慈早早被兰堇叫醒梳洗用膳,再去拜了拜先祖。 回到闺房,这边阿涓给她梳着发髻,那边兰堇跑去了小厨房。 宋娴慈一边描眉笑着问:“她去那儿做什么好吃的?” 阿涓也笑:“我听说很多新娘子都饿着肚子等郎君掀盖头,便让兰堇给您做她拿手的软酪,到时候塞我袖子里带过去!” 宋娴慈笑得无奈。 阿涓手指翻飞,梳出的发髻式样繁复秀雅,金玉的凤冠钗环步摇一件件戴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涓看着宋娴慈,终于满意了。 这时候兰堇拎着糕点过来,看见宋娴慈一身正红吉服,衬得娇美的脸蛋和露出的那一截修长柔美的脖颈更白了。 兰堇心道,姑爷可有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妈妈进来,满脸喜气:“小姐可以出门子了!” 宋娴慈盖上盖头,礼官一声迎亲之语响起,门开了,被人扶了出去。外头喜乐与鞭炮声齐奏,地面几乎被鞭炮炸开的碎红纸铺满。宋娴慈依着兰堇的话牵了红绸的一端,眼前一片红,低头瞥见牵着另一头的那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 对方的目光似是落在了她身上,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宋姑娘。” 这便是自己的夫君了。宋娴慈轻声回应:“顾将军。” 对方没再言语,带着她缓步走出院门,再走出府门,最后扶着她走进花轿。 她这个夫君声音虽冷,好在为人算得上是周正体贴。 宋娴慈的心略定。 外头一路吹喇叭敲锣,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随即轿帘被掀开,那只手伸到她面前。 她静了静,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对方的手微颤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她的,牵着她出了轿子。 顾寂的手很冷,而她体质偏热,从手到脚一向都是暖乎乎的,像极了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宋娴慈继续牵着红绸。顾寂腿长,但走得很慢,不似别人家谦和的夫君般一路温声提醒脚下,只是到了台阶就略微停一停,到了火盆再停一停,好叫她低头自己看清楚。 一路走到大堂,礼官三声唱和: “一拜天地!” 两人朝门外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回身,朝面前的两张座椅一拜。宋娴慈抬头时看见了,一张椅子上摆着一座牌位,另一张摆着一件妇人的旧衣。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俯身。宋娴慈记得规矩,女子的头要低于夫郎的,于是待到与夫郎齐平时,再略低下去些。 身前的男子似是察觉了,定了定,头跟着一低,与她的头再次齐平。 四周的声音都静了不少。 宋娴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对方就这么一低头,自己的眼睛竟开始发烫。 礼成,宋娴慈又被牵到洞房,顾府的老妈妈说了一堆吉利话,剪了他俩的头发用红绳绑在一起,放在红盒子里,再压在喜被下。 两人喝了交杯酒,然后顾寂就被人拉去喝酒了。 洞房里的人都走光了,只门外留着两个丫鬟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捏着糕点的手伸到宋娴慈面前。她不动声色地咬了一口。 忽然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宋娴慈忙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了,正了正仪态。 一道女声传来:“夫人,三小姐来了。” 是顾寂那年方十二的幼妹,叫作顾宁的。 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宋娴慈颔首:“三妹妹。”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回应,宋娴慈心叹这妹子寡言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又过了一会儿,那脚步声近了,眼前暗了些许,手上蓦地一沉,竟是被塞了一小碟糕点。 宋娴慈一怔,待要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一溜烟跑出去了。 三人都静了。良久,传来阿涓幽幽的声音:“怎么会有话如此少的一家人,以后这日子可咋过。” 宋娴慈:“……少说些吧,人家好心端来吃食还被你说嘴。” 直等到阿涓哀嚎站得腿要断了,门外方传来通报声。顾寂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兰堇忙拉着阿涓告退。 顾寂在宋娴慈面前站了片刻,才挑开盖头。 宋娴慈抬眸,尔后忍不住莞尔一笑。 “笑什么?” 宋娴慈笑道:“传闻将军高大威猛,力大如牛,杀敌如麻,今日一见,却见将军神清骨秀、器宇不凡,是以一笑。” 顾寂听了,猛地偏过头去不看她,又闻了闻身上的酒气,想着女子爱洁,怕是不喜,便道:“我去洗洗。你卸了头上那堆东西,换身轻便的衣衫吧,看着怪沉的。” 宋娴慈应是,唤了兰堇阿涓进来服侍自己。 等顾寂沐浴完再进来时,只见自己的新妇一袭红色薄裙,薄裙下隐约可见其下曼妙的玉体,秀丽的乌发垂至腰间,露出的肌肤白腻非凡。 顾寂喉结滚了滚,耳边忍不住回想起婚事定下以来,手底下的兄弟打趣时说的那些混账话。 宋娴慈见顾寂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瞧了半天,一张俏脸烧得发烫,只得轻声说:“夫君,安歇吧。” 顾寂觉得这轻飘飘的一声“夫君”简直像是白日里放的喜炮,把他的脑子炸开了。他只感觉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强撑着表情走到宋娴慈跟前,眼一闭心一横,将娇妻抱起来,轻放在喜床上。 宋娴慈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冷着脸抖着手解开她的裙子,然后将这薄软的红裙一丢。 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映入眼帘,男人定了定,手伸向她的亵衣。 身上最后一丝遮挡被剥去,宋娴慈颤抖着闭上眼。 却没等来下一步的动作。她疑惑地睁眼,只见顾寂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痛苦,绝望,愧疚。 顾寂似是忆起了什么,脸上细微的羞红与欲念尽数褪去,眼神透过她的身体,像是看着别的什么,陷入极端的情绪之中。 良久,顾寂后退半步,脸上重归之前冷冰冰的表情,扯过床上的大红喜被,盖住她的身体,低声道:“睡吧。” 宋娴慈一愣。 顾寂的薄唇几度张合,才憋出一句话:“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你安心睡吧。”说完便往外走,不多时又拿着把匕首回来。 宋娴慈警惕地盯着他。 顾寂抿了抿唇,从床上扯出白喜帕,用匕首在臂上迅速割了道口子。 宋娴慈只来得及喊了个“你”字。 血滴落在帕上。瞧着应是够了,顾寂将白喜帕放回,又从身上的衣服上撕下块布,草草包住伤处,将匕首合上,往枕头下一放,然后上床,扯了被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沉声说:“睡吧。” 宋娴慈静默许久,忽道:“我想小解。” 顾寂瞬间起身,让她下了床。 宋娴慈却走到净房,舀了盆温水端进来,又从带来的盒子里拿出一小瓶药膏,再从自己一件松软透气些的衣衫上裁了一块布条下来。端着这些东西进了内室,对上顾寂深沉如墨的双眸。 她轻轻撩起他的袖子,用帕子擦拭那道伤口,中间还柔柔地朝着那儿吹了吹,待擦净了,又轻轻把水擦干。 然后是挖了一些药膏,极轻极柔地涂在伤口上。 顾寂想说不用那么小心,他是上惯战场的人,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再不包扎就痊愈了,抬头看了眼肤白貌美的妻子,心中一动,暗道外头人一半笑宋娴慈失了闺阁贵女的身份体面,一半夸宋家大小姐女中豪杰,临危之际不惧流言,撑起整个宋家。 因她属实厉害,即使一半世人夸赞,却也少不得说她是个狠辣专横的女子,现在看来,她竟如此温柔娇弱。 包扎好伤口,又略微收拾了下,两人便都上了床。 龙凤花烛摇曳的红光下,宋娴慈心里想着顾寂救祖父一命的恩德,又记起白日夫妻对拜时他低头与自己平齐的姿态,忽问道:“敢问夫君娶我有何所求?” 顾寂把这句问话一字一字拆开细细思索了片刻,一字一字道:“孝顺婆母,尊敬长姐,照拂幼妹……” 说到这里,顾寂忽地想起九年前他走投无路,冒死拦下先太子的车架,想求得母亲留京。帘子掀开后,见着如玉君子旁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华衣女孩。 华衣少女见他狼狈,柔声说:“有什么事你先吃点东西再找太子哥哥说,若是能帮他定会帮的。我这里还有几块侍女做的软酪——兰堇,替我端给这位哥哥吧。” …… 思绪收回,他轻声把刚刚那句话补充完整:“……濡沫白首。” 宋娴慈静了片刻,在烛光中应他:“好。” 他又反问:“夫人呢?夫人应嫁,对我有何求?” 宋娴慈笑着轻轻说:“妾,无所求。” 明明是最让人省心的回答,顾寂听了却心里平添了一丝烦躁,但也知不能纠缠,便“嗯”了一声。 两人合被而卧,此夜再无话。 第4章 第 4 章 ◎敬茶◎ 次日清晨,宋娴慈跟着顾寂到了正堂。 公公早逝,婆婆瘫痪在床,又不愿这样狼狈地被儿媳敬茶,所以今日只一个吴顾氏坐到上首,接了宋娴慈的茶,赠了她一副品相极好的翡翠头面。 宋娴慈谢过。 吴顾氏又让幼妹顾宁给宋娴慈见礼。顾宁听了,只是脸色发白,低头不语。 见妹妹这副样子,吴顾氏垂下眸子,眼神哀伤不知在想什么,连圆场都忘了。 宋娴慈便笑着让兰堇把备好的礼拿出来。她捧起匣子,如昨日顾宁往她怀里塞糕点碟子般,将匣子塞给她。 顾宁抬头,望入一双温柔至极的杏眼。 “宁妹妹,”宋娴慈笑吟吟,“日子还长,不着急。你收了我的礼,我便很欢喜。这声‘嫂嫂’,我慢慢等着就是了。” 顾宁怔怔地望着她,忽地跑了出去。 吴顾氏急得险些站起来,瞥见宋娴慈脸上并无对顾宁的嫌弃,面上才好看些,转头对顾寂说:“你且去忙你的吧,我与弟媳说说话。” 顾寂看了宋娴慈一眼,应声告退。 待人走后,吴顾氏盯着宋娴慈看了许久。 明媒正娶进来,与夫君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的弟媳身着正红的衣裙,梳着雅致的妇人髻,恭恭敬敬站在面前。 弟媳有个镇国公祖父,还有个百年世家嫡女出身的祖母,千娇百宠、万分尊贵地活到及笄也就罢了,一朝落魄,也未与她顾家一般连女眷都上了流放之路,更是一步步让宋家的盛京重新站稳脚跟,保了满府女眷的清白体面。 她保了她自己与满府女眷的清白体面。 何其令人艳羡。 何其令人艳羡啊! 宋娴慈看着吴顾氏的脸色,心知不妙,面上却依旧恭敬,等着看她如何发难。 吴顾氏终于出声:“这茶有些凉了,换一盏过来吧。”说罢看了旁边立着的朱妈妈一眼。 朱妈妈会意,下去重又端了一盏过来,送到宋娴慈面前,示意她奉茶给这位大姑奶奶。 宋娴慈的手指触及盏壁,便被烫得皱了眉。 这是内宅妇人惯用的折腾新妇的法子:茶盏用滚水反复烫了,里头的茶也是滚水冲泡,立时端上来让新妇低头奉茶,待凉了才接过,直叫人端得手酸难忍,烫得十指生泡。 宋娴慈余光瞥见身旁站着的阿涓正握紧了拳头似要发作,瞬间把手收回,揉揉被烫的手指,淡笑道:“茶太烫了,恐长姐难以入口。朱妈妈,再换一盏吧。” 吴顾氏一愣。寻常新妇一见此招,便知是婆家要给自己立规矩了,哪个不是假装不知,强自忍耐的?“顺坡下驴”和“坚持折腾宋娴慈”这两个念头在脑海中交错,最后还是冷声道:“我便喜欢这盏,劳烦弟媳端给我吧。” 若宋娴慈强忍到她接茶,便烫一烫手指酸一酸胳膊:若不应她的吩咐或中间砸了茶盏,便叫她去外头跪着。 宋娴慈听了,似是乖顺地拿起茶盏,稳稳当当地端到吴顾氏面前。 吴顾氏心里刚舒坦些,却听弟媳催促:“请长姐喝茶。” 吴顾氏慢悠悠道:“不急,晾一会儿。” 宋娴慈立时直起身子,阿涓眼疾手快地端着碟子上前。宋娴慈将茶盏放到碟子上,笑道:“弟媳便说了这茶难以入口,长姐方才还不信。若真喜欢这盏茶,便晾一晾吧。” 吴顾氏冷飕飕地斥骂:“我是你夫姐,又是代母亲接你敬的茶,这杯茶,你便是跪着侍奉我喝下也是应当的,更别说现如今我还允你站着!” 宋娴慈摇头:“此言差矣。” 吴顾氏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宋娴慈恭恭敬敬道:“公婆是公婆,长姐是长姐,两者截然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正如昨日拜堂之时长姐无法代婆婆坐高堂,今日当也无法代母饮下儿媳的敬茶。” 宋娴慈跪地大拜,扬声道:“今日娴慈之茶所敬,是满怀慈爱,不顾己身,从盛京到北境,再从北境到盛京,一路扶持夫君,安定内宅,撑起顾家,让顾家门楣不致在这场风波中消亡,让胞弟胞妹得以在自己庇护下得以存活的长姐!而非婆母!” “应奉婆母之茶,娴慈必等婆母痊愈,再恭敬奉上!” 吴顾氏一时间呆住了,若宋娴慈是说些不敬她的话,责罚弟媳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弟媳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弟弟妹妹都是寡言的人,母亲也不愿见人,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又诚恳地道出这些年她受的苦楚与为顾家做的牺牲。 这样好的抚慰,竟是这个被自己为难的弟媳带来的。 即使这个弟媳对她为顾家做的牺牲也只是一知半解。 良久,吴顾氏哑声道:“起来吧。昨夜你辛苦了,去看过母亲,便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 待宋娴慈的身影看不见了,吴顾氏轻轻唤了一声:“朱妈妈……” “老奴在。” 吴顾氏怔怔道:“我扪心自问,若我是她,未必能让宋家有如今的好日子;但若她是我……是否也不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朱妈妈哽咽着搂她:“大小姐,如今咱顾家都是好日子了,以前的事,便都忘了吧!” 宋娴慈走进老太太的院里,一个老妈妈捧着个圆盒迎了上来,恭敬道:“老奴给夫人请安。这是顾府的传家玉符,老夫人让老奴转交给夫人。” 宋娴慈忙低头躬身,郑重接过:“多谢老夫人。” “老夫人说,夫人的孝心她已知晓,夫人只需伺候将军,绵延香火即可,府中事宜可由大姑奶奶先管着,老夫人这里也自有人伺候,以后也无需过来请安。这便请回吧。” 宋娴慈心念一动,知晓老夫人让吴顾氏掌家是为了护着自己女儿,又看这老妈妈神色坚定,想是老夫人的确不愿见人,于是跪地大拜,算是给老夫人见了礼,也不多说别的什么,立时便转身回了。 老妈妈进了内室。被扶起倚着床沿而坐的顾老夫人正听着院里的大丫头禀报方才宋娴慈敬茶时的事,见她进来,淡淡问道:“新妇走了?” 老妈妈见老夫人嘴角有一丝笑意,知她满意这个儿媳,忙点头:“夫人在院中给您磕了个头才走的。” “可有问为何我不愿见她?” “夫人一句都不曾问过。” “你同她说话时,她的神色如何?” “十分乖顺恭敬,即便听到您让大小姐掌家,也未有一丝不豫,听到您不见她,也未见疑惑。” “脸蛋身段如何?” 老妈妈不住点头:“模样好得很,身段婀娜匀称,看上去是个好生养的。” 顾老夫人闭上眼:“那便好。我只阿寂一个儿子,他又迟迟不肯娶妻,我还以为香火要断在他手里。苍天有眼,阿寂终于点了头,媳妇也贤惠知礼,即便此刻阖了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老妈妈颤声说:“老夫人,可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啊!如今将军功名在身,又娶了夫人,您眼看着就要抱孙了。” 老妈妈小心翼翼道:“要不,老奴推您去园子里散散心?” 顾老夫人摇头。 废了就是废了,这样被人推出去抬出去看花看草,又有什么趣。 宋娴慈回到房中,想到老夫人的身子,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当初先太子宁濯在南境染了重病,她无法放任不管,毕竟宁濯将一大半能动用的人脉放在了她身上,于是便偷偷去了一遭南境,阿涓便是她在途中从贼寇手里救下的。 阿涓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当即带她去请出她的二师兄神医沈不屈为宁濯医治。 想起沈不屈枯骨生肉的本事,宋娴慈拉过阿涓道一旁,沉声问:“依你之见,你二师兄可愿意出山为老夫人医治?” 阿涓一愣,眼珠滴溜转了转,为难道:“不好说,他性子极乖僻。当初答应为殿下治病,也是说为偿还您对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那你的大师姐呢?” 阿涓更为难了:“大师姐没一点医者仁心的,虽医术高明,但比起治人,她想是更喜把人毒死。” 宋娴慈:“……” 阿涓犹豫道:“二师兄应在闭关。若是小姐想试试,中秋之时他便会出关了,到时候我陪小姐去。” 宋娴慈:“我届时会去一试,但不带着你。你二师兄应是不喜欠人情,当年才忍下不情愿救了殿下。在他眼里你我恩情已偿,带着你去便不合适了。” 阿涓不住点头。宋娴慈猜得对,要是二师兄见到她带着自己去求他,定要发火再不见客的。 宋娴慈又低声道:“怕是要请你父兄即刻派人帮我查问一番,这顾家,尤其是大姑奶奶,在北境流放时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瞧着吴顾氏对着我时的模样,实在古怪。” 且昨夜顾寂临与她圆房时突然止住,必是发生过些什么。 宋娴慈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这个猜测让她甚是不安。 这事简单,阿涓应道:“小姐放心。” 宋娴慈瞧着她,至今也没明白三年前阿涓到底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江湖帮主千金不当,死缠烂打地跟着她,乐颠颠地卖身为奴,还非得跟她签死契。 不过,好在有她和兰堇。 宋娴慈笑得温柔:“待会儿我下厨,一份做给将军吃,一份给你俩。你俩想吃什么?” 阿涓两眼放光:“糟鹅!清炖肥鸭!” 兰堇矜持道:“樱桃肉,再做个豆腐羹就好了。” “好。” 这时候府上也正要开始做午膳了,宋娴慈便去了厨房。 厨娘们见着夫人过来,忙过来请安。 “不必多礼,你们自忙去吧,将军那边不必送午膳了,我亲自做。” 厨娘们哪有不应的,又喊了两个丫头给宋娴慈打下手。 宋娴慈边切菜边和几位厨娘说话。这几人心里也门儿清,知晓这新入门的夫人是想问问府上这几位主子在吃食上的喜好禁忌,便一一说了: “咱们老夫人是只吃素的,且要清淡些,不喜的东西只豆腐这一样。” “大姑奶奶倒是让奴每日做肉送去,还必得是现杀的、公的雄的肉,母的雌的不要。不过呀,据说每日做的肉菜送了也不吃,都赏给下人们,大姑奶奶自己只吃素。” “将军和三小姐都不挑,每次送去的必吃得干干净净。” …… 几人说话间不忘偷瞥了宋娴慈几眼,只见她俏立于案前,手上的刀起落得极快,身子挺得笔直,只略微低头,露出细长柔和的颈线。明明是鹤仙般的人物,却在做着最有烟火气的事。 备好了菜,便准备下锅,哪道菜是何工序,何时加何佐菜,如何调味到正正好,何时出锅风味最佳,如何摆盘……竟都了然于胸,十分娴熟。 做出的菜品鲜亮精致,闻着便叫人流口水。 宋娴慈让人端着菜回院里,让阿涓兰堇把她们要的那几样拿走了,剩下的便拿到主屋。 小厮方才传话,说是将军已在半路,约一炷香后便能到了。 宋娴慈于是站到院里,等着他回来。 等顾寂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娇美的女子立于庭中,春末的暖阳毫不吝啬地洒在她身上,赋予其极柔和的光。 女子一见他,脸上便绽开了笑,笑意直达眼底,声音里带了丝轻快:“将军,且同我去净手用膳吧”。 清风拂过,她的衣摆微动,告知他,这并不是一幅画。 这是他的新妇,他的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4 07:58:39~2023-04-05 08:1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噜咕噜冒泡泡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第 5 章 ◎硬闯◎ 顾寂中午吃了她做的菜,虽嘴上什么都没说,一张脸也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宋娴慈知道他是欢喜的。 于是晚膳时又做了几个新式样端上来。 顾寂看了眼桌上这四五个菜,低声道:“膳食自有厨房的人做,你不必如此辛苦。” 宋娴慈一笑:“她们做与我亲自做,终归是不同的。” 顾寂默了默。 确实不同。厨娘是从外头酒楼里请来的,做的菜品自然可口,她做的菜,好似比厨娘做的多了一丝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宋娴慈主动提起白日的事:“你走后,长姐让我敬茶,盏壁是滚烫的。” 顾寂皱起眉,下意识看向她的手指。他虽是行伍之人,但这种手段是盛京久传的,自也知晓。 宋娴慈继续道:“我只端了一小会儿就放下了,惹了长姐生气,虽我圆过去了,长姐没再追究,但终归是没顺着长姐。” 她轻笑一声:“你可会怨我忤逆长辈?” 顾寂静了片刻,夹起一块脆笋放入口中,待吃完了,方回她:“圆过去了就好。” “若我没圆过去呢?”宋娴慈直直望着他。 这回顾寂直到吃完那碗饭才说:“我亏欠长姐颇多,不忍逆她所求,但也知长姐于你无恩。若真如此,我替你受着便是。” 良久,宋娴慈叹了口气,朝他伸手:“再添一碗饭?” 顾寂心里猛地松了口气,把碗递过去,看着她:“多谢。” 到了晚间,宋娴慈知他尴尬,也不与他多言,只让婢子放好水,为他脱去外衣,待他沐浴完过来,又安安静静地替他绞发。 他似是很不习惯。 宋娴慈做完这些,方去净房沐浴。兰堇本想倒牛乳进去的,这样能让小姐的肌肤更滑腻生香,男人会更喜欢,但小姐说不喜,又觉小姐已够白够滑嫩了,想来再倒多少牛乳也无甚作用,索性作罢。 水里放了茉莉,清香又不惹人烦腻。 兰堇一边舀水轻浇在她的肩上,一边低声道:“夫人,人要向前看。既走了这条路,以后便好好跟姑爷过吧。这日子,总比在咱们府里时的好些。” 即使这里也有那么多糟心事,但夫人在这里不用管家,这里也没有如大夫人那样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叫小姐不好受的人。 宋娴慈垂眸不答,片刻后笑道:“泡好了。” …… 宋娴慈穿了身嫩黄的薄裙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兰堇拿着帕子过来为她绞发。 顾寂走过去,伸手管兰堇要过了帕子。 宋娴慈不免讶异。 顾寂抿了抿唇,手拿着帕子开始动作,顿了顿,动作又轻了些。 宋娴慈嘴角勾起,忽想起一事:“后日归宁,你可有军务在身?” 顾寂动作不停:“我陪你回去。” 宋娴慈放下心来,双肩跟着一松,斟酌着措辞,谨慎开口:“三妹可有什么喜好?我瞧着三妹似是不大喜欢丫头们跟着,只独来独往,怕是会闷着,我陪着说说笑,舒舒心吧。” 这回顾寂的手倒是停了,宋娴慈硬是从他那张冰块脸上看出丝沉痛来。 他想了片刻,无奈摇头:“我不知她爱玩些什么,只怕也无人知晓。” 宋娴慈的心绪也跟着沉重起来。 顾家流放之时,顾宁才三岁。北境寒苦,流放路上还要经过荒漠和雪山,且粮食越到后面越匮乏,其中艰苦连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儿都受不住。 也不知当时,十六岁的大姑奶奶,十四的顾寂,三岁的顾宁,是如何熬过来的。 宋娴慈不由抚上他的肩,柔声道:“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婆母、长姐、三妹妹,还有你,都会好起来的。” 顾寂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地安抚,一时间竟涌上无穷的,他羞于承认的委屈。 他将帕子迅速往兰堇怀里一丢,干巴巴道:“我先安歇了。让你的丫头继续绞吧。” 然后径直往里走,拖鞋上了床。 宋娴慈一摸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遂幽幽叹口气,温声让兰堇也去安歇,然后爬上了床,睡到他身旁。 翌日天不亮时,宋娴慈起身。 顾寂在床下还穿着里衣,不想她这么忙活:“不用你折腾,有下人伺候。” 宋娴慈不理会,洗漱过后稍微打理了下自己,然后服侍他洗漱,穿上朝服戴上朝冠,再打着灯笼送他出府。 不知怎的,只过了一夜便冷了许多。宋娴慈打了个哆嗦,迎着寒风稳步跟在顾寂身后。 应是很久没被亲人这么送着上朝,又或是从没被送过,宋娴慈瞧见他临上马前,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顾寂对她说:“以后就别送了,没什么好送的。你多睡一会儿。” “好,”宋娴慈眉眼弯弯,“我以后天天都送。” 顾寂脸色千变万化,最终也没憋出一个“不”字来。 宋娴慈又问:“将军可在宫里用早膳?” 每日朝毕,宫里都会赐廊食。 顾寂以往都是在宫里用完廊食再回,可今日看着眼前的妻子,突然便觉宫里的膳食想想就索然无味,便道:“我回来用膳。” 宋娴慈点头:“那我等你。” 顾寂看了她良久,方轻喝一声,扬鞭驱马,往宫里去。 待估摸着吴顾氏应以梳洗打扮好了,宋娴慈便去到她院子里请安。 吴顾氏没再为难,但也没多亲热,尴尬地、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话,便让她回了。 宋娴慈让兰堇带着去三妹妹顾宁的院里。 兰堇素来细致,院里主子们住的是什么院子、在何处,每个院子管事妈妈、一等二等三等丫鬟各叫什么名字、家里人是否也在府上做活……都在第二天便清楚了。 一路上兰堇低声说着打听来的情况:“……三小姐内敛得很,一整年也说不了两句话,且不喜下人伺候,院里休说贴身婢女,连粗使丫鬟都没一个。老夫人自瘫痪在床后,不大关心府里的事。大姑奶奶倒是担心得要命,怕三小姐日后不好说亲,罚也罚过,劝也劝过,闹得很厉害,仍是无用。” 宋娴慈轻声问:“那顾宁院子里的活计……” 兰堇应也觉得匪夷所思,顿了一下才回道:“每日的活计都是三小姐自己做的,只饭菜是让厨房的人送来,放在门口,待人走了后,三小姐才出来拿。将军拗不过三小姐,又担心她累着,只好换了如今这个府里最小的院子给三小姐。” 寻常大户人家的女儿,只要府里主母不是刻意苛待,即使是庶出的小姐,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更别说顾宁这位二品大将军的嫡妹了。 她竟亲自洒扫庭院,烧水沐浴? 兰堇说完,不无担心地说:“夫人,三小姐会不会不肯见您。” 宋娴慈笑出声:“她肯定不会主动见我呀。” “啊?那我们还去?”兰堇想了想,“也是。您是三小姐的嫡嫂,如今三小姐这样,肯定得去看看的。咱们尽了本分,若是三小姐不肯见您,那将军也不会多说些什么了。” 宋娴慈淡笑不语。 阿涓看着她这幅样子,嘴角抽了抽:“小姐,你又要管人家闲事了。” 兰堇瞪了阿涓一眼:“说了多少次要你改口,怎么还是不听!” 阿涓知兰堇性子好,才不怕她,只赶忙哄了一阵。 三人越走越偏僻,但再走一段,又开始能看到些假山水和小亭子,再往前走,是一方池塘。 自走过池塘之后,开始能在路边看见两排盛放的花。 宋娴慈低头看了眼,花朵是这时节独有的,而花下是新土。 想来是将军或者大姑奶奶让人每隔一阵就换与时节相宜的花,让这一路有些生机。 真是用心了。 最后到了一处小巧雅致的院子外。宋娴慈抬头看了看墙内的几树将谢的梨花,忽想到:昨夜刮了冷风,顾宁今日岂不是要扫这一地的落花了。 又看了看特意筑高了些的墙。 顾宁这样的身份,总不会是因为之前有人翻过她的院墙所以才加筑了一层,应只是她想心里安定些,所以让将军找人这么干了。 兰堇作势要敲门,宋娴慈拉住她,望了望那道院墙,再冲阿涓使了个眼神,压低声音道:“帮帮我。” 兰堇一呆。只见阿涓已生无可恋地走到墙下,蹲了个马步,伸出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 宋娴慈乐呵呵地踩上去:“谢了!你俩就别跟着进来了,在外头等着吧,我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罢就着阿涓给的力一个跃挺,轻盈地跳上了院墙。 看兰堇的嘴马上要张开,阿涓及时用干净的手背捂住兰堇:“放心放心,就她这小胳膊小腿的,连你都打不过,还能把小姐……夫人丢出来不成?要是她叫出声就更好了,不是说她一年都说不了两句话吗?将军听到她居然能开口喊‘救命’,指定高兴!” 兰堇把她的手掰开:“……可是这样不好!” 阿涓知她心思,耐心解释:“你方才也说了,大姑奶奶劝也劝了,罚也罚了,仍是这个样子。嫡亲的长姐都无计可施,一般的法子定也无用了。这铁定是心里出了毛病,说不说亲还是其次,养她一辈子也就罢了。只怕心病难愈,寿命不永。既如此,不如冒险一试。” …… 这边宋娴慈在墙上便看见庭中没有顾宁的身影,便直接跳下来,径直走到里头的门边,装模作样敲三声门,既是打定主意要不顾规矩硬闯进来,便也不等回应,直接推开。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宋娴慈脚步加快,直接进了内室。 只见闺房之中,顾宁正闭眼躺在床上,眉头紧紧皱起,双颊晕着不正常的酡红,嘴唇干得起皮。 宋娴慈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顾宁的额头,竟被烫得险些弹开。 作者有话说: 祝小天使们事事顺利! 第6章 第 6 章 ◎发烧◎ 她忙跑出去从里头把院门打开,沉声道:“阿涓,你腿脚快,去把府医找来,快!” 阿涓愣了一秒,然后嗖地一声往回跑。 宋娴慈拉着兰堇快步往里走:“想是昨夜起了风,顾宁着了凉,现下烧得厉害,兰堇你进来打盆水,我为她擦擦脸。” 兰堇听了也吓了一跳,忙按吩咐找了个盆在院子井里打了水。 井口像是怕人不小心掉下去似的故意开的很小。 宋娴慈将帕子在水里浸过,稍微拧了拧,再叠起轻按在顾宁额头上。 顾宁不知是魇着了还是被烧得难受,嘴巴张张合合不停说着胡话,但却一句也听不清楚,凉凉的帕子一贴上去,先是一抖,后又舒服得眉头略微一松。 宋娴慈又拿另一块浸湿拧干的帕子轻轻为她擦脸和脖子。 顾宁感知到她的动作,幽幽醒转,因为被烧得眼睛发涩,脑子也不甚清楚,模模糊糊看见眼前坐着一个温柔的女子身影,好似是年轻十来岁的长姐。 宋娴慈看着顾宁眼中慢慢蓄起泪水,嘴唇嗫嚅片刻,忽然全身发抖,哽咽地、嘶哑地冲着她说:“长姐,我不吃东西了,我不要那块饼子了,我和二哥都不吃了,你别去找那些……那些男人,让我们饿死吧!” 宋娴慈脑子嗡地一声。 顾宁烧得厉害,又这么一番宣泄,说完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兰堇听了这话,只觉脚底生寒,颤声轻喊:“夫人……” 宋娴慈回过神,低头继续为顾宁擦脸,状若无事道:“顾宁的嗓子烧得发哑,我俩都没听清楚。你去门口等着,若是阿涓一会儿还没来,你便也去找大夫。这边有我看着。” “是。” 宋娴慈换了块帕子贴在顾宁额头上,洗了洗手上那块帕子,为顾宁擦着手心。 当年流放之路如此艰难,到了荒漠雪山,吃食供应不足之时,他们既无半块铜板可贿赂小官,又无人在外为其打点,却姐弟三人都活到了回京之日。 宋娴慈回想起刚刚顾宁嘶哑哀绝的恳求,究竟为何自初见之时至今,吴顾氏每每望向都露出似羡似妒、似厌己似恨世的眼神,为何非要在敬茶之时为难她,为何顾寂视男女之事为洪水猛兽,为何顾宁心门紧闭,脑子里已有了清晰的答案。 她轻叹口气。 成亲之日她与夫君安歇前,夫君所说的四个所求,原来是字字发于肺腑。 正想着,忽然门口传来动静,是阿涓、兰堇带着府医过来了,吴顾氏想是听说了这事,也跟来了。 宋娴慈起身见礼。 吴顾氏在路上已问过阿涓,她们是怎么进来发现顾宁生病了的。阿涓半真半假地说是宋娴慈敲门不见回应,担心出事,便让阿涓爬墙进去,这才知晓。 吴顾氏也讲理,看到妹妹病成这样,又想到若是宋娴慈没这样果决,便只有到厨房送午膳时见着早膳没动,才会发现妹妹出事了,这会儿心里只有感激。 府医诊脉过后,告知众人顾宁是受了风寒,身子又一向弱,这一发热便格外严重,好在发现得早,不然脑子可能就……现下吃几服药便可。 吴顾氏听到再晚些妹妹脑子可能就坏了,复杂地看了眼宋娴慈,然后对府医轻声说:“那就劳烦杨府医了。” 府医把写的方子交给朱妈妈后便告退了。朱妈妈差了一个婢子去抓药。 宋娴慈沉吟道:“妹妹这里无人伺候……” 吴顾氏知道她想说什么,对顾宁也很是无奈,叹声道:“阿宁性子如此,这几天我守着她吧,你先回去。” 宋娴慈点点头:“有长姐陪着,三妹妹能安心些。若之后需要娴慈,只管使人过来叫我便是。” 吴顾氏挤出一个笑:“好。” 宋娴慈垂眸行礼:“娴慈告退。” 回了自己院子里,宋娴慈进了内室,低声问阿涓:“昨日我请你父兄帮我调查的事何时能结果?” 阿涓沉吟道:“北境那边有我父兄的人在,但得查探一番,且路途遥远,即便是飞鸽传信也得用个十几日。” 宋娴慈点点头。 估摸着顾寂快下朝了,宋娴慈让小厨房把早膳送来,然后跑去院门口等。 过了会儿,顾寂提着朝冠回来,见着她穿着碧色衣衫等着他,忙加快了步子,蹙起眉头责怪:“今日风大,何必真站在门口等?” 宋娴慈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朝冠,与他一道进去:“我这三年风吹日晒惯了,在外头站一站吹吹风,还更畅快些呢。” 顾寂只觉又暖心又无奈。 到了屋里便暖和了许多。宋娴慈为他换上便服,见兰堇端来了一盆温水,便替他挽起袖子:“将军净手吧。” 顾寂看她一眼,也替她将袖子稍稍一挽,抓着她的手一同放入温水中。 宋娴慈臊得耳垂发红。 兰堇忙低头当自己是块木头。 两人净了手,婢子们已经将早膳摆好了。 宋娴慈吃了口软酪,将今日去顾宁院里的事说与他听。 顾寂长长呼出一口气,话里带了分郑重:“多谢。” “将军客气了。”宋娴慈笑,“可要去三妹妹院里探望探望?” 顾寂想了想,摇摇头:“我就不去了,待会儿便得出门,午膳你自己吃,不必等我了。” 宋娴慈知他忙于军务:“好。” 待傍晚时分,一个婢子传话过来,说是顾宁已醒了,想见宋娴慈。 兰堇担忧地看了眼她。 宋娴慈略微收拾了下自己,冲兰堇笑一笑:“怕什么,走吧。” 这是吴顾氏最不愿提及的往事,所以今日顾宁说的那番话,宋娴慈连阿涓都没告诉,便只带了兰堇去。 毕竟是府中秘辛,兰堇仍是担心得不得了,路上低声问宋娴慈:“夫人,若是三小姐还记得她说的话,会不会将此事讲与大姑奶奶听,若是如此,恐怕大姑奶奶会封您的口。” 宋娴慈淡淡一笑:“顾宁不会告诉长姐。”但会不会自己来封她的口,就未可知了。 到了顾宁的内室,吴顾氏还在那儿。 宋娴慈见了礼,便听吴顾氏说:“阿宁知道了是你派人找府医救了她,说要亲自谢你。” 宋娴慈笑得温和:“我着人硬闯了三妹妹的院子,妹妹别怪我就行,不必客气。” 顾宁嘴巴微不可见地抿了抿,算是应了她的话,然后又扯了扯吴顾氏的袖子,难得说了句话:“长姐忙,回去吧,嫂嫂守着我就行了。” 宋娴慈笑容未变,兰堇紧张地蜷了蜷手指。 吴顾氏心里奇怪顾宁居然愿意宋娴慈陪着,只好归结于今日之事,想是顾宁被宋娴慈救了,心生亲近。犹豫了下,她执掌中馈,明日宋娴慈回门,她得列个礼单备好礼,今日差点忙忘了,方才妹妹提了才记起来。可怎好让将要回门的弟媳为病人守夜?便看了眼宋娴慈。 宋娴慈恭顺道:“照拂幼妹也是娴慈份内的事,长姐且放心去吧。” 吴顾氏心想也是,又见一直依赖自己的妹妹一直看着宋娴慈,忍不住涌上一股酸楚,声音便有些生硬:“那便劳烦弟媳了。” 宋娴慈笑:“长姐慢走。” 待吴顾氏走后,宋娴慈笑着坐到顾宁床边,见顾宁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也假装没看见,柔声说:“可有用些吃食?” 顾宁默了默,憋出一个字:“粥。” “可还要再用些?我去给你拿。” 顾宁摇摇头。 宋娴慈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听你这声音便知府医开的药不错,清早我来的时候,你中间醒来时突然朝着我说了些话,哑得不成样子,说得又快,我听都听不清楚。” 顾宁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盯着她。 宋娴慈歪头,眼神一半疑惑一半关切,柔柔地问:“清早是魇着了吗?当时是想跟嫂嫂说什么呀?” 兰堇吓得几欲发抖,不理解夫人为什么自己提起来,即使假装没听清恐怕顾宁也难以相信。 顾宁死死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来,良久,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像是信了宋娴慈的说辞,木木地回答:“我忘了。” “没事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你的身子要紧。”宋娴慈包容得很,又扫了眼她空荡荡的屋子,关心道,“妹妹整日整日地一个人可不大好,太孤单了。” 顾宁看了她一会儿,似是有些落寞地说:“我性子不好,陪着我未免太无趣。” 宋娴慈眼神闪了闪,然后急声反驳:“怎么会,三妹妹是最乖巧不过的人了。若是妹妹不嫌,嫂嫂来陪你!” 顾宁犹豫地说:“这……这合适吗?” 宋娴慈握住她的手,察觉到顾宁的手似要挣脱却又死死忍住不动,面上仍是一脸诚恳,急声道:“合适合适!你是夫君的亲妹子,夫君与我说了要爱护你,我愿意陪你的!” 顾宁这才不好意思地点头:“那嫂嫂以后常来,我院子里的门不锁了,嫂嫂有空直接进来就好。” 宋娴慈直直望入顾宁的眼,轻笑一声,声音温柔似诱杀少女的妖:“好。” 第7章 第 7 章 ◎落水◎ 两人又聊了会儿,顾宁有些疲累,便歇下了。到了晚膳时分,厨房的人送膳食过来,想是吴顾氏吩咐过,将宋娴慈的那份也带上了。 宋娴慈轻轻叫醒顾宁,喂她吃了些东西,然后去外间与兰堇将东西分了吃。 用过膳,兰堇烧了热水,端来让宋娴慈为顾宁擦了身子,然后伺候宋娴慈沐浴。 阿涓也听说了今晚她们歇在这里,因这院子极小,没有旁的闲置屋子,只好送来两卷软和干净的铺盖,想叫宋娴慈回去,自己与兰堇守在这里。 宋娴慈摇摇头道:“顾宁不喜下人伺候,我得留下。兰堇你今日辛苦,回去歇着吧,阿涓同我守着。” 兰堇急了:“这怎么行!明日您可就要回门了!” “怕顾宁病情反复,今晚必得守着。吴顾氏会备好回门礼的,我明早回房收拾一下就成了。”再说了,她也不大想回门,宋娴慈皱眉:“听话,回去。小厮今日传话说了将军今夜戌时回来,待将军回房,记得同他说一声我在这儿。” 兰堇见自家小姐神色认真,不敢再劝,只好用胳膊肘捅了下阿涓,示意她说两句话。 阿涓望向宋娴慈,对上她深深的眼神,顿了顿,改口道:“是啊,兰堇你回去歇着吧,我和小姐在这儿就好了。” 兰堇:“……” 两人连劝带推把兰堇送出去,这才躺下了 宋娴慈半梦半醒间忽地听到一阵响动,猛地睁眼,见是顾宁醒了正要坐起来,忙起身将她扶起:“怎么醒了?可是饿了或者不舒服?” 阿涓也醒了,爬起来候在边上。 顾宁看了眼地上的铺盖,又看了眼如仙女一般美貌矜贵的嫂嫂,默了默,过了会儿才答:“胸口有些闷,想爬起来去外面走走。” “可要把府医请来?” 顾宁摇头下床。 今晚的风小了许多,出去逛逛也无事。宋娴慈抿了抿唇,为她穿上外衣,又寻来件斗篷给她穿上。 更夫的吆喝声响起。 戌时了。 顾宁穿完就要往外走。 宋娴慈忙拉住她:“外头黑透了,妹妹还病着,一个人走不大好,你等我和婢子穿好外衫,咱们一道去吧。” 顾宁轻轻点头:“有劳了。” 今晚没有月光,阿涓打着灯笼走在旁边,宋娴慈与顾宁并肩缓步走着。这附近偏僻,此时又是夜里,路上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花香尽头,便是那方池塘了。 顾宁脚步一顿,接着足尖一转往池塘走去。 宋娴慈拉住她:“妹妹,这池塘旁未立雕栏,且瞧着水深,还是别去了。” “无事的,有姐姐与阿涓陪着,我们小心些便是了。”顾宁捂着胸口,皱着眉说,“吹吹池塘的风,或许我就不那么闷了。” 宋娴慈顿了顿,笑道:“也好。” 两人围着池塘转了半圈,顾宁忽地停住,捂着胸口缓缓蹲了下来。 宋娴慈忙扶住她:“三妹妹!”阿涓也丢灯笼在地上,帮着自家夫人扶着顾宁,手指装作不经意地搭在顾宁腕上。 宋娴慈望向阿涓,阿涓对她眨眨眼睛。 顾宁抓住她的袖子,虚弱地哽咽道:“嫂嫂,我好难受……府医……” 宋娴慈眼神闪了闪,搂着顾宁急声吩咐阿涓:“阿涓,快去找府医!快去!” 阿涓立刻顶着夜色冲出去。 宋娴慈扶起顾宁,柔声道:“嫂嫂先扶你去亭子里坐着。”说完一手搂着顾宁的肩,一手提着灯笼往不远处的亭子走。 要走到亭子,须得绕着小半圈池塘过去。宋娴慈走在靠里的位子,离池边三尺远。 走了没几步路,顾宁忽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抖着声说:“嫂嫂,前……前面怎么有个白影?” 宋娴慈抬头一眼,什么都没看见,顺着这话假意害怕道:“嫂嫂没看见什么白影呀?妹妹是不是看错了,可别吓嫂嫂。” 顾宁盯着前面,忽地激动起来,惊恐得浑身都在发抖,哭道:“我没看错!她……她朝我们走来了!”随后大力挣扎,猛地将宋娴慈往池边一推。 宋娴慈落入水中,在池塘里扑腾着喊:“救命……妹妹……救……” 岸上的顾宁像是吓着了:“嫂嫂!”快步往池边走了两步,然后捂着胸口无力地下蹲。 “嫂……嫂嫂……”顾宁倒在地上,似是晕了过去。 宋娴慈又扑腾着喊了几下,正想着春水寒凉,若再不来人就只能自己游上去,不然得小病一场,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进来,游到她身边,将她微微托起。 是顾寂。 待看见她的脸,顾寂声音一沉:“夫人?你怎么落水了?” “三妹妹魇着了,大叫大跳之下不小心把我推进水里,你别怪她……”宋娴慈看他一眼,然后无力地倒在他怀里。 顾寂不知怎的,只觉心里抽痛,忙抱着宋娴慈上了岸。 一上岸便见顾宁倒在岸边,顾寂看了看怀里的宋娴慈,又看了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妹妹,深吸一口气,将宋娴慈轻轻放在旁边:“你先缓缓,我去看看妹妹。” 说完快步过去扶起顾宁:“阿宁!阿宁醒醒!阿宁!” 宋娴慈瞧过去,顾宁应是害了人所以心中惊惧,真晕过去了。 顾寂叫了好一会儿,顾宁方醒转过来,还不清楚状况,扫了眼左右不见宋娴慈的声影,心里稍定,对着顾寂哭喊:“哥哥,嫂嫂落水了!” 顾寂刚要说话。 宋娴慈温柔安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三妹妹别怕,嫂子好好的。” 顾宁哭声戛然而止,猛地回头,一眼看见宋娴慈坐在身后。良久,她回过神,哽咽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候阿涓带着女府医来了。顾寂见到阿涓,便让她把宋娴慈扶回顾宁院里换身衣服。 府医给顾宁把了脉,皱眉道:“好似没什么不妥,只是脉象稍弱,再养两日便可大好了。” 顾宁捏了捏袖口,虚弱地说:“今日只是胸口有些发闷,便想出来走走。” 府医点头:“小姐常呆在一间小屋里头,胸闷也属正常。以后若能时不时出来走动,对身子确有好处。” 顾寂想起宋娴慈在水中说的话:“劳烦府医再开些安神的药给妹妹吧。方才阿宁魇着了,把夫人推入水中。” 顾宁身子一抖,不敢言语。 府医忙应下来。 顾寂一手撑起顾宁:“我带你回去。” 兄妹俩一路无言到了院子里。顾寂没进内室,对顾宁说:“你嫂嫂受了凉不能守着你,叫她出来同我一道回去。你若是肯去长姐那儿住,便也跟我走,若是不肯,我叫长姐来陪你,想来长姐也忙完了。” 顾宁眼神怪异,冷笑道:“你要让长姐辛苦一夜守着我?” 顾寂一顿,沉默片刻:“你今日推你嫂嫂下水,若是你晚间起来,自己掉池塘里了怎么办?我找两个下人来守着。” 顾宁心念一动,毒计又生,固执地撇过头:“别人在我边上,我睡不着。” 顾寂见她这幅样子,气得点头:“好,那你一个人呆着吧。”说完扬声喊宋娴慈。 宋娴慈应声出来:“将军。” 顾寂脸色和缓下来:“你同我回去,阿宁院子小,住不下两个人。” 宋娴慈笑:“将军今晚是特地来带我回去的?” 顾寂别过头去不看她:“嗯。” 宋娴慈柔声说:“可是娴慈知道将军不放心妹妹,愿意留下来守这一夜。” 顾寂一怔,板着脸道:“这不用你操心,我让人在外头守着。” 宋娴慈扫了顾宁一眼,诚恳地看着顾寂:“可要是妹妹夜里醒来,又见着什么白影黑影,惊恐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伤着自己,外头的人也救不下来呀。” 顾宁闻言,抬头对上宋娴慈的眼睛。 宋娴慈轻轻说:“若真如此,将军愧疚之下,与娴慈也不会再像今日般夫妻恩爱了。” 顾宁瞳孔猛地一缩。 顾寂听到“夫妻恩爱”四个字,心里便开始砰砰乱跳,冷冰冰道:“那就委屈你了。我让人在院门外守着,若有事你便喊人。明早我与你一同回门。” 宋娴慈乖巧行礼:“将军慢走。” 待顾寂走后,宋娴慈冲顾宁笑得和蔼:“妹妹,咱们安歇去吧。” 顾宁心里一惊,竟觉自己是只小羊,已经落入了狼群的属地之中。 第8章 第 8 章 ◎发作◎ 三人这一晚太折腾,不多时便都睡下了。 夜深人静之中,顾宁忽地睁眼,看了眼地上睡得正熟的主仆两人,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轻轻拔掉铁鞘,不出一丝声息地下床走到宋娴慈面前。 顾宁心定了定,高举匕首,然后用力猛地向下对着宋娴慈的脖子扎去。 预想的痛呼声与血溅四处的画面没有出现,顾宁的手被紧紧抓住,无法再向下。 宋娴慈扯着顾宁的手狠狠一扭,夺下那把匕首将其扔得远远的,再制住顾宁另一只手,顺便抓了块帕子塞她嘴里。 阿涓这时才爬起来,不急不缓地从到外面找了两个绳子,先给顾宁的手垫了块软布,再将她的手牢牢捆住,如此这位小姐的手便不会被勒出伤痕来。 脚也是同理。 顾宁不再挣扎,狠狠地看着宋娴慈。 宋娴慈淡淡吩咐阿涓打满一桶水进来,然后让阿涓抓着顾宁的衣领,将她的头往水里按。 顾宁本想着宋娴慈不敢对她如何,没想到头上那只手居然真的下了死力气,她耳鼻里灌了不知多少水,嘴巴还被帕子堵住了。眼见她拼命挣扎却无法呼吸,眼睛鼻子被呛得生疼,按着她的手仍没有一丝要松开的迹象。 她真的开始觉得害怕了,却在窒息中一点点失去了力气。 宋娴慈让阿涓把她拎起来,轻笑道:“可清醒了?” 顾宁捡回来一条命,无力地瘫倒在地,闻言狠狠地盯着她。 宋娴慈一笑:“看来没有。”说完看了眼阿涓。阿涓会意,抓起眼带惧色的顾宁又往水里头按,待顾宁快不行了,再把她救回来,扯了她嘴里的帕子。 顾宁这次过了很久才缓过来,见宋娴慈淡笑着坐在床上看热闹,冷笑一声道:“你想让我低头求饶?死心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敢杀我!” “让你低头求饶?”宋娴慈疑惑道,“我要你求饶做什么?你推我入水,我按你入水,这怨便偿了,以后才好相见呀。” 顾宁眼神闪了闪,这话听起来似是宋娴慈要放过自己了。 却听宋娴慈笑道:“为什么不敢杀你?反正你有心病,我只需和阿涓互相当头砸一棍,再把你丢水里,到时候便说你半夜醒来砸晕我主仆二人,自溺身亡,不就好了?” 顾宁方淡下去些的恨意迅速膨胀,刚想骂人就被阿涓用帕子堵住嘴。 宋娴慈端坐在床上俯视着她,直截了当道:“你发热时同我说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宁虽心里明白,但听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仍是变了脸色,眼里全是杀意。 宋娴慈不打算收敛,继续刺激她:“你长姐当初年方十六,明眸皓齿,花容月貌,本应嫁与良人,美满一生,却不想顾家蒙冤,满门流放。路上粮食不够,刚开始你们还能挖挖野菜吃吃树叶,到了荒漠雪山,分的粮食只能得个一二分饱,眼见你与将军就要饿死在路上……” 顾宁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浑身颤栗、挣扎着爬起来要与宋娴慈拼命,却被阿涓一把拉住。 宋娴慈望着她,一字一字地说:“你姐姐解开衣襟,以色换粮,方有你与将军今日的好日子。” 闻言,顾宁眼中翻涌的恨意瞬间一凝,往地下一瘫,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嘴里不住呜咽。 宋娴慈冷声道:“我知你如今恨不得自己当初就这么饿死在路上,也好过这些年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与羞惭之中。” “我知你害怕我会说出去,这样你长姐便活不下去了,所以即使拼着让你兄长成了鳏夫,也要杀我灭口。” “但你想想,即便这世上只你们几个知道这件事,顾家就好得起来吗?” 顾宁听了这话,双瞳猛地睁大,然后垂眸不语。 宋娴慈声音越来越冷:“你且出去看看你们顾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自苦自憎的三姐弟,瘫痪在床一心等死的老母亲!你有这般害人的头脑和包天的狗胆,不如拿来好好想想如何让你全家欢欢喜喜,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而不是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封上一张已归于你顾门的嘴!” 说完这番话,她忽然又笑起来,附在顾宁耳边轻声道:“你若想不通,便继续设法杀掉我,接着装模作样也好,跟你兄姐合谋也好,我都不在意。但你就等着看你顾家四人,三个陷于九年前的往事无法自拔,一个深恨自己是个废人,一家人通通郁郁而终吧。” 顾宁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长了神仙脸的妖魔。 这女人竟敢诅咒自己全家! 她怎么敢! 诅咒……这是诅咒吗…… 顾宁脸色渐渐如死人般苍白下去,浑身似是冷极了般一下一下抖着。 宋娴慈拔了她嘴里的帕子,解了她身上的绳索,再拖过旁边的被子往她身上一裹,淡淡道:“其实,你们既都没有办法,不如试着信我一次。” 顾宁像木头一样呆滞地重复:“信你?” “你若肯信我,我定尽全力助你长姐摆脱九年前的那段往事……”宋娴慈顿了顿,看着顾宁,“也助你。” 顾宁盯着面前这个姿态软下来便温柔非凡的嫂子看了很久很久,不知为何竟涌上一阵泪意:“你……真的不会说出去?” 宋娴慈郑重道:“我以我宋氏全族起誓,绝对不会。” “你真能帮我姐姐?” 宋娴慈柔柔一笑:“我尽力一试。” 虽没有得到保证,但看着面前这张温柔坚定的脸,顾宁一颗心竟诡异地安定了几分。 宋娴慈轻笑道:“不过在此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明日之后,你要学着和平常人家的妹妹一般依恋兄姐。婆母不喜人打搅,我便不要求你亲近了。” 顾宁脸色青红交接:“嫂嫂也知道,兄姐性子都淡漠,我……” “怎么?敢下手杀我,却连在不爱笑的兄姐面前撒娇卖痴都不敢了?”宋娴慈见她纠结,也无意多劝,拿帕子给她把头发绞干了,又找来件衣衫让她换上,然后把她往床上一丢,自己与阿涓共挤一张被子,“我明日回门,得歇着了,你随意。” 闭眼前,宋娴慈忽又想起一事,笑道:“今夜刺杀之仇我还未报,这仇报起来麻烦,且看你日后如何,再决定要不要让你偿还吧。”说完便安心睡下。 片刻后,顾宁见宋娴慈放完狠话便真睡着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刚想叫起她,随便同她说什么都好,可低头却见宋娴慈眉头紧皱,似是倦极了,顿了顿,便再也没忍心开口。 翌日清晨,宋娴慈被阿涓叫醒,见顾宁坐在床上,两眼发直,似是一夜未眠。 宋娴慈将视线移开,洗漱穿衣。 阿涓又舀来一盆水,咬牙切齿地对顾宁说:“三小姐,同奴婢去净房洗漱吧。” 顾宁头一次没拒绝婢女的侍奉,乖乖地跟着去了,然后乖乖地换好衣服。 宋娴慈淡淡看着她:“将军还在等我用膳,我先回了。” “嫂嫂!”顾宁叫住她,咬了咬唇,轻声问,“我可不可以和你还有哥哥一起用膳?我……我不挑吃。” 宋娴慈听了,头也不回地朝后伸出一只手:“跟上。” 顾宁一怔,伸手搭上去,只觉握住了一块暖玉。她默了默,偷偷地握紧了些。 门口几个丫鬟见门开了,恭敬地给宋娴慈和顾宁行礼。 宋娴慈轻声道:“这儿不用你们了,回去歇着吧,顺道同厨房的人说一声,今日不用送早膳来这儿了,三妹妹去我那儿用。” 几个丫鬟愣了一下方应下。 刚进院门宋娴慈便看见顾寂候在庭中。 她一愣,松开顾宁的手快步走到他面前:“怎么在这站着?” 顾寂别开脑袋: “等你。” 宋娴慈嘴角忍不住上扬,又见顾寂不可置信地盯着后面站着的顾宁,忙解释道:“三妹妹说要来与我们一同用早膳。” 顾宁福了福身,声音沉稳地向顾寂行礼问安。 顾寂像是见了鬼,神色复杂地一直看着顾宁。 顾宁笑着提醒:“哥哥,我饿了,快些进去吧。” 眼见顾寂眉头一跳,宋娴慈忙拉着他往里走,按着他坐在桌边。 顾寂眼睁睁瞧着顾宁大大方方斯斯文文地喝粥,忍不住道:“昨夜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宋娴慈不语。顾宁淡淡道:“没说什么,就是见着嫂嫂那么娇贵的一个女子险些被我害死,还无怨无悔地在地上躺着守我,心里羞愧,又想着我这样龟缩在院子里只会拖累姐姐与兄长,便想通了。” 顾寂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夹了块软酪给宋娴慈。 宋娴慈一笑,学着他的样子也夹了块软酪给他。 顾宁两眼望去,竟从哥哥一向冰冷的脸上看出几分羞意与欣喜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顾寂已有近十年未见顾宁笑了,此刻真是震惊中夹着狂喜,羞恼中带着酸涩。他缓缓将视线移向身旁的妻子。 因她嫁来了顾家,他才有了与幼妹共用早膳的今日,他才能见到妹妹终于脱离那段灰暗的时光,展颜一笑。 宋娴慈恍然未觉,给顾宁也夹了块软酪:“这是我侍女的手艺,你以前应是没吃过,尝尝。” 顾宁依言一尝,不由怔然。昨天她想了一晚上,才勉强自己走出那个小院子,如今…… 她看着面前的兄嫂,有一瞬间竟觉得嫂嫂昨日提的要求,对她来说,是对陷于无尽黑暗中无法逃脱的的她,伸出的一只手。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忽道:“兄长,嫂嫂……” 两人都看向顾宁。 顾宁腿都在发颤,却仍是坚持把话说完:“阿宁以后,能不能日日都来这里用早膳?” 久征沙场的顾寂听了妹妹这句话,眼睛竟然开始发红。宋娴慈看了眼他,握住他的手。 被妻子手心的暖意平复了情绪,顾寂看着顾宁,低声道:“你想来便来,日后让厨房多送一份膳食便是。” 作者有话说: 规劝幼妹get 第9章 第 9 章 ◎归宁◎ 待用完早膳,吴顾氏让人把归宁礼并一张单子送了进来。宋娴慈看了一眼,礼单已很是周全。 宋娴慈了换了身藕荷春裙,顾寂瞥了眼她这一身柔色,盯着手上那件玄色镶金边的衣衫看了半天,最终换了件竹月长袍。 宋娴慈低低吩咐兰堇:“从祖母留给我的嫁妆盒子里拿两样小物件出来,再备些银子,碎银和银锭都拿一些。” 兰堇疑惑道:“夫人之前已让奴婢备下了礼,每位小姐两身衣衫一支玉钗,小公子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怎么还要拿?” 宋娴慈摇头:“你听话便是,这些是拿去给娴姝的。” 兰堇便明白了,想到冯姨娘母女在府里受的冷遇,叹道:“是,夫人。” 两人同乘马车往宋家去,半个时辰便到了。三年前宋家抄家,只得住在先帝赐的京郊皇庄里,两年前宋娴慈将宋家生意做了起来,在城内买了处四进的院子,便是如今的宋府。 顾寂抬头看看宋府的牌匾。他是被流放过的人,自是知道要撑起一个家族是多么不易的事,宋娴慈是女子,更是难上加难。 有她如妻,真是捡来的福气。 宋家的人都在门口等着了,一见顾寂便各个都笑容满面。宋娴慈几个嫁出去的嫡出庶出堂妹也都携夫君回了娘家。 几个妹夫忙上前向顾寂见礼,表情殷切。顾寂一个个回礼,礼貌中带着疏离。 下人将后头马车上的礼卸了,两位叔母看得眼都直了,只恨不得嫁给顾寂的是自己闺女,又暗道这大夫人到底是娴慈亲娘,挑的这门婚事真是好得没话说,姑爷又仪表堂堂又位高权重又不贪女色。 到了正堂,二夫人与三夫人不停问着两人这几日如何,又说了好些恭维话。苏氏端坐上首,只静静听着,待听到两个弟媳夸宋娴慈日子过得滋润,气色不错时,抬眸望了眼自己女儿。 是不错。 女儿掌家时,自己夜夜气得睡不好觉,本想着把她嫁出去了自己便能安心些,却不想还是睡不着。可女儿呢,她离了自己,过得竟还更舒心了些。 苏氏烦躁得很。 宋娴慈心有所感,对上了母亲那双眼睛。 只对视了一瞬,两人的视线便都移开了。 聊了一会儿,顾寂便被几位妹夫拉走了。几位女眷到了内室,又传唤了未出阁的小姐们过来。 年纪小些的几个堂妹一见宋娴慈便扑了上来,宋娴慈忙笑搂着她们。 两位叔母想起这些年宋娴慈虽对她们两个多有约束,但对妹妹们确是好得没话说,当下也觉心里一片慈爱,嗔道:“没规没矩的,见了长姐还不行礼!” 几个女娃子依言乖乖福身:“给长姐请安~” 娴慈忙把她们扶起来,抬头看见娴姝与三房的庶妹娴月在面前静静站着,娴姝眼中似乎闪烁着些怪异的情绪。 见长姐望过来,宋娴姝回过神,与宋娴月一起见礼。 娴月虽也是庶出,但亲娘莲姨娘性子厉害,外祖家又在江南颇有些身家,所以在府中的日子和她嫡姐也差不多了。宋娴慈目光移向自己的亲庶妹,只见宋娴姝身穿一袭新做的水碧色裙衫,正垂眸看着足前的那块砖。 宋娴姝虽小她四岁,但也出落得很是娇俏,身段已初显动人之态。 宋娴慈点头:“四妹妹安好,五妹妹安好。” 苏氏盯着宋娴姝,见她只是乖乖落座宋娴慈下首闭口不言,这才放下心来。 待到开宴,顾寂与几个妹夫并二叔母的幼子坐在一起。当年宋家男眷流放之时,二叔母已怀胎九月,生下的便是这个幼弟宋玉谦。几日前顾寂来接亲时,便是这个三岁娃娃扛起了府门口拦亲的重担。 午膳一片其乐融融,连苏氏都开怀些许。 宋娴慈借口更衣,让人把宋娴姝叫到角落,淡淡问她:“这几日你过得可好。” 宋娴姝笑:“好。长姐看我这身衣服便知母亲未曾苛待我,您放心吧。” 宋娴慈默了默,轻声道:“你眼下的乌青,连脂粉都遮不住了。” 宋娴姝眼睛蓦地一红。 宋娴慈让兰堇把东西给她。 庶妹咬牙避过:“方才与姐姐妹妹们在正堂时长姐已给了礼,娴姝如何还能再收?” 宋娴慈便抓过那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硬塞在她怀里,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宋娴姝在后面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 自嫡母掌家,她便过得连下人都不如了,新衣首饰直接略过她不说,之前攒下的首饰也被四姐娴月抢走了,膳食也只有冷馒头配米汤。若非今日长姐归宁,嫡母怕长姐发作,怎会给她今日这身新衣裳。 姨娘身子不好得日日吃药,长姐掌家时,虽长姐不亲近她们母女,但一直是让人拿最好的药送来。这几日药便断了,好在前三年她攒了些月例银子,但也撑不了多久,这几夜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就是在发愁姨娘的药钱。 宋娴姝捏着手里的荷包,怔怔地落下了泪。良久,她擦干眼泪到自己院子里把荷包收起来,又在脸上补了点脂粉,这才回去,却见到几个堂妹缠着宋娴慈在园子里放风筝。 长姐刚用完膳就被小妹妹们软磨硬泡地拉去干这事,似是很无奈,但仍是依了她们。 片刻后,风筝高高飞起,女孩们的拍掌雀跃声中,宋娴慈偏头,对上宋娴姝的双眸。 宋娴姝看见,长姐将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成端庄疏离的模样,然后朝着自己微微颔首。 长姐是曾经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府中,最尊贵的小姐。她本就天资聪颖,又得祖母与宫中贵人教养,无论是样貌还是才学,都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宋家落魄时她们这几个都还小,长姐百忙之中还不忘亲自教她们琴棋书画,教她们礼数规矩。 那是她距离长姐最近的一段时光,也在那时第一次明白了,为何两位叔母总是愤恨为何自己相公不是宗子。 宗子的嫡长女,便是曾经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小姐,嫡长二字,注定了当初整个国公府都向她倾斜。 虽镇国公府荣光不再,但她通身的气度、无双的才学、皇家女亦难匹及的仪态,早已养成了。 于是长姐便成了自己追逐的日光,自己拼命地仿着长姐的样子,学她喜欢的曲子,仿她清冽秀雅的字迹,翻阅她喜爱的古籍。 可是长姐依旧未曾认真看自己一眼。 宋娴姝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长姐已经够好了。嫡母厌恶姨娘与自己,长姐这么多年夹在亲生母亲与她们二人中间,尽全力护着她们好好活到了现在。 自己该知足了。 可此刻看着宋娴慈与妹妹们嬉戏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朝着对面握着风筝线的长姐,无声哭了出来。 未时一到,宋娴慈便同顾寂与众人告辞。顾寂实在是不耐应对这种场面,待上了马车,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偏头看见妻子眉头微拧,似是有心事。 “夫人?” 宋娴慈忙挥去脑海中庶妹的那双泪眼:“将军?” 他顿了顿,低声道:“听说夫人擅骑术?” 宋娴慈愣了下,谦虚点头:“骑术尚可,怎么了?” “天色还早,我们顾家在京郊有个马场,若夫人愿意,我陪你去那儿骑马散散心。” 宋娴慈抬眼望去,面前的男人虽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冷冷淡淡,但关切之意还是溢了出来。 她眉眼带笑:“好。” 马场的下人见将军携夫人而来,立时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顾寂径直走向中间的那匹烈马,又指着旁边那匹白驹:“夫人,这匹温顺些。” 宋娴慈也无意炫技,便依言择了那匹白驹。 骑在马上被春风一吹,宋娴慈心绪平和许多,嘴角忍不住扬起,偏头看见顾寂虽骑着烈马却始终与自己并肩而骑,笑意便更盛。 顾寂抿了抿唇:“若是喜欢,我每每得闲便带你出来。” 宋娴慈笑:“那可就说定了。” “当然。” 片刻后,宋娴慈见顾寂慢下来,回头盯着后头。 宋娴慈便停下来,沉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顾寂眼神收回来,皱眉道,“只是不知怎的,我总觉着有人盯着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朝着顾寂而去,顾寂立时偏头一躲,冷声道:“大胆何人,敢刺杀本将!” 一道影子往右方的林子里逃去,顾寂瞧见那人身手竟如此了得,心下一沉,沉声唤出两个近卫,急声吩咐:“此人我亲去追,你等留此护着夫人!”说完纵马跟上。 “是!” 宋娴慈俯身拾起那只箭。 此箭的箭镞被磨钝,即使是击中也不会致命。 她蓦地想到一个人,一颗心猛跳,望着前面的屋子对两个近卫吩咐道:“我去里头坐着等将军。” “是,夫人。”两人进屋查探一番,确认没有贼人,方恭敬地将宋娴慈和兰堇、阿涓请进去,“夫人有事尽管吩咐下官。”说完便关上门候在门外。 宋娴慈轻轻将窗子打开,不出所料地对上了一双深沉如墨的眼。 作者有话说: 娴慈:给我配的真男主还怪吓人的QAQ 第10章 第 10 章 ◎重见◎ 宁濯定定地看了她良久,才轻轻翻进来。 兰堇和阿涓双双心下一叹,示意宁濯与宋娴慈去内室详谈,她俩在外间守着。 宋娴慈足有三年未见这曾经的未婚夫郎,仔细打量了下,见他干干净净一袭玉袍,仍是记忆中温润清绝、出尘脱俗的模样,只是身子劲瘦了些,眼下也有些许乌青,不知是赶了多久的路。 宋娴慈挤出一个笑,想福身行礼却被他一手托起,惊得立即挣开他的手后退半步。 宁濯瞧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发了一会儿愣,掩下眼中的难过,对她笑了笑:“我听闻你成婚了,便来看看。” 宋娴慈听了,硬生生忍下泪意:“木已成舟,殿下忘了娴慈吧。” 宁濯静了片刻,低低地问:“他待你好吗?” 宋娴慈笑道:“夫君待我好不好,殿下刚刚应已看见。” 听见那声“夫君”,宁濯身子晃了晃,想起刚刚两人并肩骑马相视而笑,又看见她提及顾寂时眼中泛起的星星点点的光芒,一颗心直疼得他闭了闭眼:“顾将军为人刚正,的确是个良人。” 宋娴慈望着宁濯发白的脸,狠下心一字一字道:“是,他待我极好,我愿与他恩爱一世,白头到老。” 宁濯只觉被心上人拿刀一下一下捅着自己胸口,一刀比一刀更狠,而他却毫无反抗之力。 宋娴慈低下眸子:“更何况,他还救过我祖父之命。” 宁濯听了这话,抬头望着她,薄唇张了张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宋娴慈转过身去不看他:“殿下还有大业未成,如今娴慈已嫁作他人妇,便别再陷于儿女情长,一众老臣还等着您早日复位,重返京城。” 宁濯沉默良久,轻声应她:“你放心,我会的。” 他挤出一丝笑:“我知你这三年过得辛苦,我会早日归来。届时,若你同顾寂……夫妻恩爱,我便护着顾家平安;若你过得不好,只要你愿意,我便娶你。” 宋娴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宁濯看她哭得后肩一下下抖动,强忍着不去碰她,轻声道:“我仍是有些不放心,路上听盛京都在说你嫁得好,可我见着,你不大欢喜,身上的肉也没养起多少。” 宋娴慈见他眼中夹杂着忧意与犹豫,知他想带自己走,便摇头道:“嫁给他,我很欢喜。” 宁濯听罢垂眸沉默许久,悲意从心中散出裹住全身,哑声道:“那我这便回南境,不再来找你,你尽可放心了。以后好好……好好跟顾将军过日子。” 宋娴慈知他等着自己回头看最后一眼,擦了擦眼泪,转回身子,笑道:“愿再见之日,殿下已重登高位。” 宁濯强自一笑,想了想,忽又道:“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你都算是等了我三年,是我欠你,你不必有愧意,也不用替我担心,我自有我的福分。” 宋娴慈一笑:“好。” 宁濯放下心来,最后深深望她一眼,像是要把她此时的模样刻进骨子里带走,然后从窗子翻了出去。 待他走后,兰堇和阿涓进来,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宋娴慈。 宋娴慈怔怔望着那扇窗。 她的太子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当今圣上即位之时朝堂动荡,为了铲除奸佞,圣上与祖父合谋演了场恃功骄主、君疑臣心的戏码。只是这演戏与否,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到得三年前,当今圣上想废黜宁濯,让自己亲儿子日后得以继承皇位,但宁濯毫无错处可寻,万般焦灼之下想到她与宁濯的婚约,便心生毒计,旧事重提,治了镇国公一个谋逆之罪。 当初为了让奸佞相信,祖父依照圣命说了许多悖逆之言,做出许多越权之事,人证物证皆在。三年前,圣上已坐稳了江山,又是铁了心要逼宁濯低头,下令宋家满门抄斩,满朝文武竟无人能扭转圣心。 最后,宁濯亲手送上自己的“罪证”,救下宋家满门,虽男眷流放,但宋娴慈等女眷却得以留在盛京。 宁濯的太子之位被废,圣上为了名声不便杀他,只得把他丢到南境。到了南境,宁濯依然心系宋家。宋家人到了北境,当地的都护记着宁濯昔日提携之恩,将他们安置在不那么清苦劳累的职位上;她掌家这三年,几乎遇见的每一个施以援手之人都隐晦地告知她,自己曾受宁濯的恩惠或是感念太子之德。 宋娴慈苦笑一声。 这笔账,再如何算,都是她深欠宁濯的。 这边顾寂追上那道身影后便与之交手,多个回合之后不禁起疑——此人明明与自己难分上下,却在自己下死手时仍未发狠,依旧只是防守。 即使是调虎离山之计,背后之人也必无恶意。 调虎离山……夫人…… 顾寂心下有了猜测,便收了五成力,与那人慢慢纠缠。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听见一声哨响,此人便立刻停手逃走了。 料想宋娴慈需要一阵时间理一理心绪,顾寂在林中静了一会儿,方策马回了马场,见了两个近卫便问:“夫人如何了?” 两个近卫一个叫陈浮一个叫陈沉,是两兄弟。 “回将军,夫人安好,如今在屋里坐着等您。” 顾寂点点头进去。 “将军。”宋娴慈轻唤。 顾寂细细瞧了遍她的脸,发现她眼眶微微发红,却只作不知:“还要骑马吗?” 宋娴慈摇头:“有些累了,咱们回去吧。” “好。” 两人便上了马车,迎着斜阳踏上回府的路。 快下马车时,静了一路的顾寂忽然低声对宋娴慈说:“我知今日你见了太子殿下。” 宋娴慈脑子嗡地一声,猛地偏头看向他,虽听他对宁濯仍用旧时敬称,或许没有恶意,但仍不免心中惶然。 若顾寂回头告知圣上,便是给了圣上一个杀宁濯的理由。 却见顾寂神色淡淡,声音清冷:“我本想着,你与殿下婚约已废,又嫁作我妇,应已断情,但若你还没有,我也不怪你。” 宋娴慈心里泛起一阵阵刺痛,一时之间忘了言语。 顾寂轻声说,手指微蜷:“殿下才思卓绝,必有复位登基之时,若你……若你心里放不下,待殿下归来,我会放你出府。” 先太子对他之恩,他已在三年前依照其意偿还,虽这份恩情最后是还在了如今他自己的妻子头上,但当初他已反复表明,自己可护其一程,保其平安到南境,毕竟想害宁濯的人要比想害镇国公的人多太多。 是先太子自己执意不肯,非要他护着宋家。 这几年母亲与长姐一直在催他成婚,他烦得很,想起九年前自己狼狈不堪地跪在先太子的马车前,帘后露出的那张俏脸,便觉得,若定要娶,便娶她吧。 他不觉得自己娶宋娴慈是有愧于先太子,与宋娴慈成婚是两厢情愿,即便他日宁濯登基要夺臣妻,自己也敢当庭力争。 可是,如果宋娴慈不愿…… 顾寂忽略心里密密麻麻的如针扎般的疼痛,正巧马车此时停了,便躬身下去,然后朝她伸出手。 宋娴慈抬眼望过去,青年身后是顾家府门,新婚那日,便是顾寂牵着她,一步步走进去。 正如昨晚她与顾宁说的那样,她已归了顾门,成了顾家妇。 便再不能回头。 作者有话说: 这时候的宁濯还是白心的嘿嘿 第11章 第 11 章 ◎圆房◎ 回去不多时两人便用了晚膳,顾宁又来了。见兄嫂二人神色有异也不多问,自顾自地吃完饭。 顾寂还记得她昨晚把宋娴慈推进水里:“记得服药。” 宋娴慈也问:“今晚还需我守着你吗?” 顾宁瞥了眼自家哥哥瞬间有些发黑的脸色,笑了出来,忙道:“不必了,我已同长姐说,今日搬回以前我住的院子里了,又让长姐拨了一个妈妈并几个丫头过来伺候。” 顾寂一副第一次认识她的模样,连看了她好几眼。 顾宁眼看天色已晚,又见兄长看她的眼神愈发不耐,便一溜烟地跑了。 两人便又沉默下来,顾寂略坐了会儿便去了书房。宋娴慈则留在内室,看着外头的夜色一点点变浓,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问兰堇:“现在什么时辰了?” 兰堇回:“过一会儿便是亥时了。” 宋娴慈静默片刻,起身道:“同我去叫将军回房吧。” 兰堇笑应:“是,夫人。” 却没想到刚出房门,便撞见了带着近卫回来的顾寂。 见宋娴慈神色愣怔,顾寂淡淡解释:“新婚一月不能分房睡。”前两天宋娴慈睡顾宁院子里是事出有因,无人可置喙。但今日他若睡书房,满府的下人不知要怎么想他的新妇。 回去后两人沉默地各自沐浴更衣,沉默地上床闭眼。 子时的敲锣声响起。宋娴慈忽地出声打破了这黑夜的寂静: “今日我确与殿下相见,殿下问将军待我如何,我答——”宋娴慈轻声说,“愿与将军恩爱一世,白头到老。” 枕边人身子微微一颤。 “世人皆知我曾与先太子有婚约。我与他自幼相识,母家又深受其恩,日后若他有难,我定也不会坐视不理。但我既嫁了你,所思所想便是如何做好你的妻子,而不是借你顾家庇护我几年。殿下仁德,知我心意,即使他日重登高位,也必祝你我幸福美满,儿孙绕膝。” 她只字不提顾寂对祖父的救命之恩,是因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为报恩连婚事都可以报进去的女子。即使她愿尽力待他好,三分为拜堂之礼时他低下的头颅,四分为尽正妻之责,剩下这三分,的的确确是为了这份恩情。 良久,宋娴慈感觉到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腰间将自己往外一带,接着自己便撞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他本是忍不住想搂住她。 但妻子身上的甜香萦绕在鼻间,软嫩的美躯尽在怀中,两团娇软紧紧抵着自己,他又想做更多的事。 因着吴顾氏的遭遇,他觉得男人对女人做出那种事是天理不容、十恶不赦的。 他成婚前本想着,为传宗接代,得到妻子允肯,勉强做几次这种事情,待到妻子怀孕便再不做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以前当真以为这就是一件冷漠的、带着目的去做的事,与他接手的每一项军务一样。 可他现在一颗心砰砰乱跳,脑中胸中全是欲念,叫嚣着要他把新婚那日未做成的事完成了。 枕边人的身子愈发滚烫,宋娴慈不是感觉不到,也知顾寂心里很难过得去这一关,既不引导也不抗拒,只静静地等着。 顾寂不愿面对自己,他不清楚为什么今天会发了疯地想对这样美好的娴慈做这种事。 若非为了传宗接代,他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要脱去一个女子的衣衫,让人家那么爱重珍视的身体暴露在外,若非为了传宗接代,他怎忍心欺身而上,吓得那么乖巧怕羞的女子忍不住哭泣。 这是一件多么肮脏恶毒的事,若非为了传宗接代…… 为了传宗接代? 为了传宗接代……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以掩饰自己丑恶的欲望。 宋娴慈心有所感,见顾寂垂着眸子慢慢把她剥了个精光,顿了顿,便也伸手解开他的里衣。 顾寂终于抬眸看着她,神色令人捉摸不透,想说什么却觉喉咙发干,索性抿嘴不言。 屋外明明无风,屋内却起了一阵暴风骤雨。 耳房中,守夜的阿涓听着嘎吱嘎吱的床板响,骂骂咧咧地烧水去了。 好在这难熬的一阵过去,顾寂便停了。 宋娴慈无力地瘫在床上,香汗打湿了鬓角,月光之下,白嫩的脸上泛着红晕,眼角也红了,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着。 直让顾寂看得猛地闭眼,腾地一下翻身下床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又去外间寻了件外袍,哑声道:“我唤婢子过来伺候你沐浴。今晚我去书房睡。”说完也不等她回应,径直出了门。 门口还守着两个近卫,便是白日里在马场守着宋娴慈的那两人,一个叫陈沉一个叫陈浮 。两人见他睡完老婆一次就跑,惊得不轻,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跟着去了书房,还得打桶热水,哦不冷水,来给将军沐浴。 待人走远了,阿涓和兰堇快步进来:“夫人……” 兰堇还回头看了眼已经跑得不见人影的顾寂,疑惑道:“不是说新婚一月不能分房吗?” 宋娴慈无力地笑了笑。 绕是她跟着阿涓练过身手,也觉身上似是被碾过一遭,酸痛难言,靠着阿涓撑着自己才下了床。 阿涓没敢看她身上的痕迹,用拿来的袍子将她一裹,又递给宋娴慈一杯温水:“夫人,热水备好了,我和兰堇陪您去沐浴吧。” 宋娴慈喝完这一杯水才觉得喉咙好一些了,哑声道:“好。” 懒懒地靠在浴桶里,宋娴慈低头看着自己,身前、腰间与膝盖青得吓人,那处也疼得很。 阿涓也看见了,直骂“混蛋”。 兰堇忙让她住嘴,然后嗫嚅着劝宋娴慈:“夫人,妈妈们说男人在……床第之间都是这样的,您……您……” 听她“您”个半天也没再憋出个字,宋娴慈忍不住笑:“我没事,将军也挺难受的。” 阿涓正想驳回去,可又想起在家时偷偷听见嫂嫂与娘家亲姐抱怨兄长身子太好,又没个节制,每晚都要来上两回。 她对比了下兄长与将军的体魄,默了默,给宋娴慈舀热水:“那确实挺难受的。” 次日,宋娴慈依旧天不亮便爬起来穿衣洗漱,然后去了书房。 顾寂正边出神边在近卫的服侍下穿衣,见她来,又别过头不看她,沉声道:“今日就不必送我了,回去歇着。” 宋娴慈看着他眼下的乌青不语,站在门口等他收拾完,然后同他一道出门。 顾寂薄唇一抿,又发觉她守着规矩始终落后自己一步,便等了她一步。宋娴慈脚步顿了顿,提步与他并肩而行。 依旧是目视他上马,等着他开口说些叮嘱或者告别的话。 顾寂看了她许久,最后只说:“我回来用膳。” 宋娴慈点头。 顾寂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阵欢喜,这种滋味,宋娴慈进门之前,他已有九年未再有过,但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觉欢喜。 他立时骑马而前,像是如此便能早些归来。 今日早朝众臣为南境之乱争得面红耳赤。邻国南蛮扰境多年,今年更是放肆,烧杀抢掠无所不干,百姓苦不堪言。平定南蛮是无论如何都得提上日程了。朝中大臣一半主战一半主和,最后二皇子请命领兵亲征,陛下准予。 但这仗怎么也要入秋才能打起来。 下朝后圣上召顾寂入宣政殿议事,先是说了几句废话,然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听闻顾爱卿前几日新婚?” “是,陛下。” “是娶的哪家的小姐?” 顾寂心里一惊,脸色却半点不变:“宋府嫡长女。” 圣上佯装惊讶:“是镇国公宋长垣的孙女?” “是。” 圣上叹道:“虽宋长垣恃功冒进,犯下大错,但也曾护我大昭河山,也算是功过相抵。此女虽与废太子有婚约,但终究是皇家之命,与她无关。你便好好待人家,切不可辜负。” 顾寂躬身行礼:“圣上胸襟宽广,臣敬服,定不负圣命,好生待之!” 待顾寂离开,皇帝才重重地咳了出来。近侍见状忙上前,却被皇帝挥退。 他的身子已撑不了几年,连朝臣们都看出来了。二皇儿出众,但终究有个宁濯珠玉在前,众臣不说,他也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儿子还差个大战功,要能堵上百姓和朝臣的嘴,以后的皇位,才坐得踏实。 他长叹一声。 皇兄传位于他后,镇国公也曾为稳固他的皇位出了大力气。宋长垣三朝元老,若非宁濯只宋长垣的那个嫡长孙女一个软肋,自己想废黜皇兄遗子却无一个罪名,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自问也算是个好皇帝,登基九年社稷安定,朝中势力均衡,边疆虽偶有战乱但也无大妨碍。前朝高祖弑父夺了皇位都能因其德政而被后世赞一声明君。他名正言顺得来了皇位,想传给自己亲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且他还念着叔侄情分,即便废了宁濯,也留了这个侄子的命,甚至保留了皇子的身份。待自己几年后殡天,二儿子坐稳了江山,把宁濯接回京城当个闲王也未尝不可。 但此时,他得将儿子的路铺好了。 想到此,他沉声吩咐:“将南蛮那个质子从三公主宫里提出来好好看管,别叫他死了。” 第12章 第 12 章 ◎伤疤◎ 顾寂策马急归,到了府外下马快步而进。因他无论何时脸上都是这一副雷打不动的冰山表情,此时又这般急地进了内院,下人们一边恭敬地退至两旁一边心里发怵。 一路不停地走到主院门外,顾寂看见那道熟悉的倩影,才猛地停了下来,眉头顿时舒缓开来,嘴上却冷声道:“怎的又在外头等?” 宋娴慈一笑:“将军进去用膳吧。” 这般场景自她嫁来顾家已发生过好几次,顾寂却觉今日心中所感有些不同,或许是今日等着他的多了个幼妹顾宁,又或是见着宋娴慈便想起昨夜屋内那阵风雨。 那种滋味太让人着魔,逼得他去书房睡才能忍着不再折腾一次。 他不禁自惭自厌,自己竟沉溺于此等禽兽之事,喜欢她在自己身下泫然欲泣的模样,喜欢她受不住时溢出的声声娇吟,更喜她带给自己的前所未有的欢愉。莫非他也如那些牲畜一样,将女子视作玩物吗? 宋娴慈见他久久不应,柔声唤:“将军?” 顾宁也奇道:“兄长,您被申斥了吗?怎的一张脸红里发黑?” 顾寂回过神,瞪了顾宁一眼,对着宋娴慈温声道:“进去吧。” 顾宁总觉着兄嫂昨夜过后有些不太一样了。兄长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嫂嫂,而嫂嫂眼下也难得有了乌青,须知嫂嫂连守在她屋子里那日过后,气色都还是很不错。不知昨夜发生了何等大事,竟惹得嫂嫂睡不安枕。于是她定了定,冲着自己兄长说:“哥哥,你以后待嫂嫂温柔些!” 顾寂和宋娴慈俱是一僵。顾寂被戳中心事,脸色红白相间:“你尚待字闺中,说什么胡话呢!” 顾宁不理解这话为什么闺中女子说不得,不悦道:“你瞧你,这张脸冻得吓人,说话也不甚和气,定是你昨夜惹嫂嫂伤心了,嫂嫂才睡得不安宁。” 这话逼得顾寂又想起昨夜那事,心虚地把她丢了出去:“你规矩都学哪里去了,竟不敬兄长!以后别再来了,回你自己院里!” 顾宁气得大骂:“我只是想和家人一起用膳,你那么不待见我,若是长姐或是母亲肯让我陪着,我用得着来找你?”说完心里猛地一痛,泪意瞬间涌了上来。 顾寂听她提到母亲与长姐,想到她俩的身心之苦尚未解脱,自己却因有宋娴慈在侧而得了安稳,脸色瞬间苍白,只觉这些日子的欢喜安乐像是偷来的一般。 宋娴慈见兄妹两个犟嘴犟得两败俱伤,过去把顾宁拉回来按在座位上:“你骂你哥一句,他回你一句,你俩方才已扯平了,便都别伤心了,好好用膳吧。” 顾宁见哥哥难过,心里也不好受。这几日自己与哥哥都过得安生快活,只想以后都是这种日子,如今却被自己一番蠢话打破,一时懊悔不已。 宋娴慈看了眼顾寂,过去伸手将他牵了回来。顾寂被她温软的玉手一牵,心里竟安定了两分,待到得桌前这分暖意离开时,不由生出些不舍。 三人便接着平静地将早膳用完。 这一夜顾寂没碰她,但第二日见她沐浴后穿了件藕荷薄裙,颜色与归宁那日穿的一般无二,便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那晚发生了什么,于是没忍住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又来了一次,之后又黑着脸去了书房睡。 接下来便日日都是这样。 闹得府里的下人们都很是不解,听闻主院里每晚都会要水,但将军每晚都不留宿新房,也不知到底喜不喜欢夫人。 连躺在床上不问府事的老夫人听了也担心,遣了一个伶俐的丫头暗暗听墙角。丫头夜里听完归来跪地禀报:“……床板晃得厉害,夫人娇吟哭求连连,好一阵之后才停了,然后将军才出了门。虽脸色不佳,但离开前却叮嘱夫人的陪嫁丫头要好生伺候夫人,去书房路上更是频频回首。” 老夫人不解:“以前我每每塞丫头进他院里,不论多美貌勾人的都被他丢了出去。阿寂既是真的碰了她,必是颇满意这个媳妇,那又为何不留宿?莫非是娴慈赶他走的?” 边上站着的老妈妈摇头:“似是不像。奴看夫人守礼贤德,每日必会起来服侍将军穿衣上朝,将军若出门,也必会在院门外候着将军归来,三不五时的还亲自下厨为将军烧菜。再贤惠也没有了,又怎会赶将军去书房睡呢?” 老夫人听得满意:“若真如此,这儿媳也算娶对了,是个懂得伺候丈夫的。只别像她亲娘一样,成婚四年才生了个女儿。” 老妈妈笑着安她的心:“夫人身子康健,身段又好,定能生个大胖小子!老夫人就等着享福吧!” 老夫人笑了笑,失神地看着手中盒子里那用红线绑在一起的两缕乌发。 九年前顾家抄家流放之时,丈夫送她的首饰、为她作的画都没了,只剩下这成婚时剪下的两缕头发了。 老夫人哑声道:“那就好。当初我成婚三年才有了大女儿,又过了两年才得了阿寂,此后多年肚子未有动静,好不容易怀上了,又是个女儿。当时官人可是正四品官啊,却只有一个嫡子。我那时年轻气性大,不让他纳妾。若是……官人的香火断在阿寂手里,我可怎么有脸去见公婆!” 说到这里,她眼中寒光一凝,挥手止了老妈妈劝慰的话,冷声道:“让人熬些助孕的汤药明日送去给阿寂媳妇,要药性温和些的。” 老妈妈忙应下了。 这边宋娴慈闭眼靠在浴桶里,阿涓低声道:“刚刚墙角有人蹲着听咱们屋子里头的声响,我让兰堇看过,兰堇说是老夫人院里的,我便没逮那人。” 宋娴慈眼皮一跳,想了想,轻声说:“不必理会。” 阿涓又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多日前夫人让我父兄查的事已有了结果。” 吴顾氏在流放时的遭遇,宋娴慈虽猜了个大概,但还不知该如何疏解她,忙附耳过去细听。 “九年前大姑奶奶与将军、三小姐惨遭流放,途中大姑奶奶为保弟弟妹妹的命,委身于那几个长差和得粮多的男人。” 这是宋娴慈猜到的:“嗯,你继续说吧。” “那些畜牲有时为求刺激,特意在晚间成群结队地当着将军与三小姐的面,对大姑奶奶……” “这漫漫流放路走完,大姑奶奶又被充作营妓。” 宋娴慈听得闭了闭眼。 “便是这后头的事最让人气愤。有军爷听说她在路上以身换粮之事,竟在她胸前拿刀刻了个‘淫’字。” 宋娴慈心中顿感悲凉。吴顾氏没有被施以黥刑,却遭受了更大的屈辱。 “北境偏远,大姑奶奶的境遇又被将军捂得严严实实,所以京城无人知晓。后来为着大姑奶奶的名声,将军让一个犯事的吴姓都护将大姑奶奶娶了回去。嫁过去不久,那吴都护就病逝了,大姑奶奶成了孀妇,待将军在京中建了府,便被接了回来。” “大姑奶奶实在是个心志坚韧的女子,传消息回来的人说,即便进了军营,大姑奶奶都还似无事人一般,眼睛里也一直有神采,与旁的寻死觅活的营妓不同。直到被人在身前刻了字才跳了河,被救起后便沉默寡言,从此再无生气了。” 宋娴慈起身穿衣,忽然心念一动,问道:“之前你敷在我背上的药膏,可能消去这样的刻痕?” “即便不能尽消,也可淡去许多!”阿涓眼睛一亮,急声应她。对啊!她怎么忘了自己还有这本事! 宋娴慈这才露出笑意:“替我谢谢你父兄。这几日便辛苦你再制几罐药膏。” “不辛苦!”阿涓忽又为难道,“可是夫人,您要直接戳破此事再给大姑奶奶送药吗?” 宋娴慈摇头:“我自有打算。” 第二日,宋娴慈依旧早早起来将顾寂送出了门,顾寂仍是那句话:“我回来用膳。” 宋娴慈与顾宁在门外等到顾寂回来,便一起用膳,只是今日有些不同,老夫人身边的周妈妈端了碗汤药来,说是给宋娴慈补身助孕的。 周妈妈见将军一听这是药就皱了眉,忙道:“这是补身子的,不仅不伤身,还对女子有好处。” 顾寂脸色这才好了些,可又想到若是怀了孩儿,那便不用再做那种事了,脸色又臭了下去。 周妈妈见宋娴慈把药喝了,笑得喜庆:“夫人喝了这药,定能给咱将军添十个八个公子,府里可就热闹了!” 十个八个? 顾寂臭了的脸色又恢复如初。 宋娴慈只是笑笑,让兰堇送周妈妈出去了,待顾宁走后,她拉住正要去书房的顾寂:“将军,我有话要说。” 顾寂跟着她进了内室,眼看着兰堇支开了外头的人再告退出去,并轻轻将门带上。他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却见宋娴慈竟对他俯身行礼。 他忙将她搀起,不知为何心中竟生了一丝怒意:“你这是干什么?” 宋娴慈低声道:“我着人到北境打探当年将军与大姑奶奶、三妹妹流放之事。” 顾寂听完,手指都有些发颤,低声问:“你打探到什么了?” “我全都知晓了。”宋娴慈轻声道,“将军若是生气,可罚娴慈。” 顾寂默了许久方问她:“既瞒着我打听了,又为何告诉我?” 宋娴慈望着他,柔声道:“将军可记得,长姐在闺中时是何种性子?” 顾寂两眼失神,低声道:“长姐是爹娘的第一个孩子,爹最疼的便是她,赞长姐性子刚毅,但又能屈能伸,在长姐身上花的心思比在我身上花的都多,甚至总是带着长姐和那些大人们议事。” 宋娴慈又问:“长姐一路受辱,撑到北境已是难得,其后进了军营,更是奇耻大辱。敢问将军,长姐是否有过求死之意?” 顾寂一愣,沉思许久,张了张口,却没有应答。 宋娴慈轻声说:“即便一路受辱,即便进了军营充作营妓,长姐都仍是选择了活下去。直到那日,被那个畜牲拿刀在胸前刻下了字,才愤而跳河,对吗?” 最不想回忆的往事被人扯了出来。顾寂虽早就杀了那个畜生,但仍是恨得咬牙切齿,点了点头。 宋娴慈握住他的手,将手心的温热分给他,柔声继续说:“公爹说得对,长姐性子刚毅,能屈能伸。她即使到了军营里,那样的耻辱,都能忍下来,就是因为她信自己能忘记这段往事,想着只要离了这地方,无人知晓这段往事,她便还能好好活着。但她被人在身上拿刀刻了字,即使别人不知道,可自己却日日低头可见,这耻辱想忘却不能忘,绕是她性情再刚毅也经受不住。若这疤能消……” “我也想!”顾寂捂住双眼,“我曾暗暗为她寻医觅药,可所有人都说这刻痕消不了,到后来她已经不愿尝试了,不提疗疤还能无事,一提便会发疯。” 宋娴慈本是想着自己不便出马,让顾寂送去,可没想到吴顾氏竟如此抵触,脑子略转了转,笑道:“那便别对长姐直言,让她亲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2 12:01:07~2023-04-13 17:5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栀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第 13 章 ◎勾人◎ “这是何意?”顾寂一愣,然后腾地一声站起,“你有药可消长姐身上的刻痕?” 宋娴慈安抚地冲他笑笑:“前三年为着我娘家走南闯北的,倒是让我遇见了些奇人。其中有一位是沈不屈老先生的传人,此人善消疤痕,当初我被人在背上深砍了两刀,她便给了我一个祛疤方子。我依着方子让阿涓制了敷在背上,连敷月余便什么痕迹也瞧不见了。想来这药对长姐身上的疤痕也是有用的。” 沈不屈便是阿涓那个二师兄。 长姐身上的疤终于有救了,但顾寂听后第一感受到的却不是欢喜,反而是一丝丝的疼。 宋娴慈接着说:“长姐既是不愿治疤,便在她面前演一场戏,让她亲眼瞧着有人留了刀疤,再以此药消去,她必会寻个由头要去此药。这样长姐颜面得存,心里安宁,比将军送去还要合适些。” 顾寂心下有了猜测,顿时有些慌,沉声问:“你打算让谁来演这场戏?” “长姐足不出府,能让长姐关心忧虑到亲自去看伤得有多厉害,便只能是咱们府里的主子;且要能方便让她一个女子时不时查看,便只能也是个女子。”宋娴慈望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笑道,“总不能让母亲与妹妹来。便只有我了。” 顾寂急声道:“不行!找个下人来也可以,即便长姐不亲自去看,她掌管中馈,也必会遣人去看顾的。届时便让大夫拿出此药,此事口口相传,也会传到长姐耳中。” “有谁会无缘无故砍个下人?即便伤着了,主人家为其好生治伤便是,为何会废那么多钱银为一个下人消疤?” “那就我自己来。她是我亲姐,见我有伤必会来看。” “你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我也见过你的身子,你受过的伤不知有多少,一直都是伤愈了就算医好了,怎会突然想着祛疤?”宋娴慈道,“若你不肯,那就等药制好拿着直接去找长姐吧。” 顾寂一噎,想起前几次拿药过去时,一贯强撑着平静的长姐冲他疯了一般地尖声大叫,无论怎么劝说都无用。 他不敢再刺激长姐,但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被砍一刀。 宋娴慈神情轻松:“那便我来,别看我是个女子,我不怕这些的。” 顾寂看了她许久,轻声问:“为何你肯做到这般地步?” 宋娴慈一笑,如粉白的海棠花开。她声音轻柔:“因为你我是夫妻。只要将军不负娴慈,将军心之所愿,娴慈当尽全力助将军达成。” 顾寂猛地伸手搂住她,在她耳后轻轻闭上眼。 五日后,宋娴慈与顾寂出府去了马场。宋娴慈身着一袭杏色衣裙,清丽脱俗,与顾寂并肩而驱。 顾寂已让人黑衣蒙面躲在不远处,只待两人骑马过去便杀过来。他是二品将军,又为着朝廷干了不少得罪人的事,被刺杀过多次,所以来这么一遭也不会让人心生疑窦。 宋娴慈见他嘴唇紧抿,轻声安慰:“没事,别担心。” 顾寂曾上过近十万人的战场,若败了便是城池失守,身死名裂。那样惊险的场景,给他带来的慌惧竟不如今日。他一双眸子望过去,见娇花般的妻子对他嫣然一笑。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 为何宋娴慈一个女子可这般轻易地让他心中防线大溃。 慢慢到了约定的地方,暗处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接着一队黑夜人持刀向他们冲来。 宋娴慈大喊:“保护将军!” 两个近卫并马场的下人都冲过来。宋娴慈与顾寂骑马而逃。 蒙面人紧追不舍,举刀向宋娴慈的后背砍去。 明明是事先定好的戏码,明明知道宋娴慈不会有性命之忧,顾寂却仍是下意识地一跃跳上她的马,护在她身后。 这一番冲动过后,顾寂脑海中浮现出长姐的脸,心中飞速权衡,最终在蒙面人反应过来犹豫着再度举刀砍下之际,将脸凑了上去。 宋娴慈感觉到顾寂跳到了他马上,怕他心一软今日便白忙活了,着急地回头,却见一道银光直直劈下,下一瞬自己脸上便被溅上几滴湿热。 她呆呆一抹,视线所及,是一处鲜红。 她浑身都抖起来,将他身子掰向自己,待见到他的脸,便连话都说不明白了:“你……你……脸……” 顾寂脸上,一道渗着血的刀痕自左脸延伸到右边眉骨,几乎横跨了他整张脸。 宋娴慈心里生疼,声音发颤得厉害,一行清泪落下来:“你这混蛋……傻子!” 顾寂却觉得庆幸,若伤的是宋娴慈,此时哭的便是他了,想想就觉得丢脸。 回了府,下人们见着将军脸伤成这样,赶忙打水的打水,找府医的找府医,通报的通报。 老夫人与吴顾氏那边听了后,吓得吴顾氏丢了账本就冲过来,老夫人也让周妈妈推着自己到主院去。 两人见着顾寂的脸,一个当场就晕过去了,另一个则脸色发白,几乎站不住。 晕过去的是老夫人。府上共男女两名府医,如今都在这儿了。见老夫人晕倒,宋娴慈忙让张府医过来,后者掐了掐老夫人的人中,又施了两针。 老夫人幽幽醒转,对宋娴慈颤声道:“阿寂鲜少去马场,为何今日突然带着你去了?” 宋娴慈艰难答道:“今日……日头好,将军便带我去马场转两圈。” 老夫人寒声质问:“去便去了。我且问你,我儿武艺高强,等闲人哪能伤他至此!可是为了护着你,才挨了这一刀?!” 宋娴慈无言以对。 床上,顾寂却在此时醒来,睁眼见到妻子跪在母亲面前,惊得不顾阻拦起身将宋娴慈扶起:“我知母亲担心。但要带她去马场的是我,不敌贼人的也是我,不干夫人的事。母亲别怪她了。” 老夫人气得发抖:“好啊,好啊。可你如今脸上挨了这么一刀,以后怎么见人!” 顾寂定了定,看向宋娴慈。 宋娴慈会意,福身行礼:“儿媳曾得过一张良方,对祛疤痕有奇效,应可一试。” 吴顾氏心里猛地一跳,直直地看着宋娴慈。 老夫人愣了愣,急问:“当真有效?” 宋娴慈点头:“娴慈不敢妄言。” 老夫人放下心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这么骇人的一道疤,若是留在儿子脸上那就完了。她也是心里着急,这才迁怒了儿媳,若是能消那便没事了。 待将两人劝走后,宋娴慈偏头看向顾寂,低声道:“可还疼吗?” 顾寂脸上被缠了两圈,担心吓着她,便转过头去:“你都不怕被砍一刀,我会怕这点疼吗?” “你不怕这疤消不了吗?” “你说过……” “我说你便信?若是我骗你呢?那你脸上可就真留了一条蜈蚣似的刀疤了。” 顾寂不回答了。 宋娴慈轻声问:“为什么替我挡了这一刀?” 顾寂低着头,第一次轻笑出声,但笑意只一瞬便止住,淡淡道:“因我怕疼。” 宋娴慈一怔:“这是何意?” 顾寂却是再不说话了,自顾自地上床躺在里边。宋娴慈在原地静了片刻,也跟着上了床,睁眼躺在他身侧。 直到兰堇来唤,请她与顾寂去用晚膳。 再是沐浴。 最后上床安歇。 两人都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月光穿窗而入,照出一室霜色来。宋娴慈忽道:“将军现在有力气吗?” 顾寂睁眼,疑惑道:“嗯?” 宋娴慈脱去里衣,掀开被子翻身而上,低下头,樱唇贴上他喉部的凸起。 顾寂脑子炸开,感觉到乌发轻轻扫过他的脖颈带起一阵痒意,甜香蔓延,慢慢将他包裹住。宋娴慈娇美雪白的俏脸此刻染了薄薄一层粉色,一双含情杏眸柔柔地望着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勾人的女子?竟还成了他的妻。 他喃喃出声:“这可是你先招惹我的。”接着搂住宋娴慈的腰一翻,情势瞬间倒转过来。 今夜似是以往的三倍长。 第14章 第 14 章 ◎心愿得偿◎ 府里人都发现自这夜之后将军待夫人更不一样了,最明显的便是将军每晚不再半途跑去书房住。 再便是一向只穿深色衣衫的将军,竟开始穿些浅色的长袍了,与年轻貌美的夫人站在一起,从衣衫到人看起来都更般配了些。 今日是被砍伤的第十日,顾寂刀口已好得差不多了。吴顾氏方才来看过,见到弟弟那么好看的脸上竖着道那般狰狞的刀疤,狠狠皱着眉静了许久才离开。 宋娴慈正帮他敷阿涓制的药膏。 顾寂知自己脸上难看,此时她俯着身子凑得很近,定是看得清清楚楚,不自然道:“让近卫给我敷便好了,哪用你亲自来?” 宋娴慈不应,只认认真真地将每一处都敷好了,再轻轻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着。 顾寂忍不住羞恼道:“看什么?” 宋娴慈仍是不应,将手收回。 顾寂顿觉有些后悔自己长了张嘴。 宋娴慈却忽地倾身凑过来,头轻轻搭在他肩上,手臂搂着他劲窄的腰。 不一样了。顾寂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不一样了,这不一样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觉得欢喜,从来没有过这么浓烈的欢喜,而且心里隐隐意识到,这种欢喜还可以再浓烈持久一些。 若能持久一世……顾寂伸手紧紧回搂怀中的娇躯。 长达九年日愈深陷的痛苦折磨,终于向他开了一道缝隙。一道光从缝隙外照进来,驱散了他身周经年不散的阴霾。 因恐冒犯圣颜,所以这些时日顾寂都告了假。连敷了十来天,顾寂的疤痕淡了许多,估摸着圣上在龙椅上应看不清楚,才重新上朝。 吴顾氏每日都来,瞧见顾寂脸上疤痕一日日淡下去,从最初的狰狞可怖到如今远看已瞧不出来,脸上神色愈发纠结复杂。 顾寂与宋娴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提,只静静地等着。 又过了二十来天,顾寂脸上的疤痕已完全消了,即使此刻宋娴慈捧着他的脸凑得再近也看不出什么。 宋娴慈一直悬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落地,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明日便不用再敷了。” 顾寂心里一软,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兰堇进来恭敬禀报: “将军,夫人,大姑奶奶来了。” 宋娴慈与顾寂起身,待吴顾氏进来,宋娴慈一如既往乖巧地向她行礼。 吴顾氏点点头,然后便上前去看顾寂的脸,片刻后,她眼神闪了闪,轻声说:“阿寂的脸好了。” “嗯,敷了一个来月便差不多了。”顾寂又问,“长姐如此着急地过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吴顾氏眼神闪躲,她是在昨晚听宋娴慈的丫头说顾寂敷完当晚的药膏便可完全消了疤痕,是以焦心得早早地就醒了,好不容易等到顾寂下朝回来,便立刻来了主院亲自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强笑道:“我来看看你的伤,而且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些时日我来过多少回了,怎的就今日突然问起。” 顾寂:“长姐大清早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脸上的疤?” 吴顾氏心跳如擂鼓,往旁边一瞥看见宋娴慈正淡淡地看着他俩,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深怕弟媳看出来自己着急忙慌地过来真的只是为看看这疤有没有全消了。虽长姐关心弟弟的脸也无可厚非,但她毕竟另有所图。 宋娴慈看吴顾氏脸上青红相接,给了兰堇一个眼神,后者出去让人即刻将早膳端上来。 正巧此时难得晚到的顾宁也来了,见长姐也在这里,惊讶地过来行礼问安。 吴顾氏看着顾宁,心念一动,便道:“我听下人们说阿宁日日来你院里蹭饭,也想来看看你这有什么好吃的,竟惹得阿宁如此。” 顾寂一愣,见妻子对他柔柔一笑似早有预料,心里一暖,对吴顾氏说:“也好。我也很久没与阿姐一同用膳了。” 吴顾氏听到那声“阿姐”心里便已发颤,顺着这话想起上一次与顾寂一同吃东西还是在流放时,吃的是冷硬的饼子与树叶。她不作声,默默走到桌旁坐下。 顾宁呆呆地跟着过去,挨着长姐坐。她心里又难过又欢喜,一直盯着吴顾氏看。 吴顾氏心里也不好受,想到这些年弟弟妹妹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生怕惹自己难过,到后来姐弟三人齐刷刷地陷入痛苦中,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宋娴慈夹起一块软酪放在吴顾氏碗里,笑道:“这便是三妹妹最爱的了,来这里用膳时要是没见着这软酪,一张小嘴定要翘得能挂个茶壶啦。” 吴顾氏听了忍不住一笑,看了眼怔怔瞅着自己的幼妹,犹豫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那我便尝一尝。”说完轻咬一口,确实甜香不腻,软糯难言。她如今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但这一块软酪下肚,却让她重新有了口腹之欲。 宋娴慈见她面露满意,笑着说:“这是我贴身侍女最拿手的,我嫁来顾家,便让她教着府里的厨娘做了。” 吴顾氏点点头,夹了块给顾宁:“不是说你爱吃吗?怎么光看着不动筷?” 顾宁万分珍视地轻轻咬了一口,只觉比之前的还要好吃。 宋娴慈见顾寂眼露怀念地一直看着吴顾氏与顾宁,便也夹了块软酪到他碗里。 顾寂回过神,看向身旁笑吟吟的妻子,也对着她微微扬起嘴角,在妻子瞬间愣怔的眼神里咬了口软酪。 第二日早膳,吴顾氏仍来了,然后便是日日都来,某日顾寂下朝晚了,她被迫与宋娴慈还有顾宁一同等着顾寂回来,从此后的清晨开始,便索性与顾宁差不多时辰过来,三个人整整齐齐站着等顾寂。 这使得顾寂每日下朝回来,脚步快得让两个近卫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又过了些时日,宋娴慈正给顾寂做着衣衫,兰堇进来禀报:“夫人,大姑奶奶身边的朱妈妈求见。” 宋娴慈沉思片刻,笑道:“请她进来。” 朱妈妈进来后便给宋娴慈跪下了,老泪纵横地说自己女儿被那狠心的夫家划了一刀,脸上留了道又长又深的疤,若是这口子是在身上便不敢来叨扰夫人,但如今女儿眼瞧着一辈子就要毁了,便厚着脸皮来求主家施舍一罐药膏。 宋娴慈静静瞧了她许久,方轻声道:“女儿家容貌最是要紧,你让她安心。过两日我便让人给你送两罐过去,定能全消了。” 为吴顾氏也为女儿能摆脱夫家,朱妈妈狠心让女儿激怒了她丈夫,冒死挨了这一刀,本已做好女儿一世不出门的准备,却没想到宋娴慈主动多给了罐。听闻将军脸上那么严重的疤只用了一罐便好得干干净净了,那自己女儿的脸,岂不是保住了! 朱妈妈跪地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夫人大慈大悲,必有善报!” 宋娴慈忙让兰堇把她扶起来,问道:“你女儿嫁了下手这般恶毒的人,以后打算如何?” 朱妈妈咬牙切齿,又带着一丝快意:“这牲畜有些势力,他一直不肯与我女儿和离,我眼瞧着女儿受苦却没法子。如今他下此毒手,多少人都看见了!看他还有什么脸面留我女儿!” 宋娴慈点头:“那便好。朱妈妈且安心回去吧。” 朱妈妈又谢了两声,这才退了下去。 宋娴慈皱眉静坐许久,才继续捏起了针。 这边吴顾氏得了药膏,当天晚上便抹在了胸口上,药膏一上肤顿觉一股清凉渐渐渗入肌肤深处。一夜过去,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敞开衣领看一看,果真见到那个骇人的字淡了些许。 苍天有眼啊!让她顾家娶了宋娴慈回来,让弟弟恰巧受了伤以致引出弟媳的奇方! 多年所愿即将得偿,这洗脱不掉的耻辱终于要离她而去。吴顾氏再忍不住,坐在床上压低了声音痛哭出来。 作者有话说: 助夫姐从九年前的屈辱中解脱出来get 第15章 第 15 章 ◎寻医◎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寂听着外头即使快入秋也未停的蝉鸣,皱眉道:“我叫陈沉去把这恼人的东西给抓了。你睡觉轻,别晚上又睡不着了。” 宋娴慈正低头收拾着包裹,笑道:“不必了,都听了两三个月的蝉鸣了,早习惯了。” 顾寂垂眸轻声说:“这些日子长姐笑容越来越多,也愿出去与其他府的夫人说话赏花。想来她身上的疤消了之后,已慢慢释怀。” 宋娴慈出了会儿神,想到朱妈妈在几月前也曾眉开眼笑地提起她女儿的脸敷了不到一个月的药膏便好了,点点头:“将军可放心了。” 顾寂眉眼舒展开,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忽又想起瘫痪在床的母亲,眼神暗了暗。 宋娴慈摸了摸他的脸,柔声安慰:“别急,明早我们便动身去南境寻沈不屈沈神医,等到了南境,沈神医也差不多出关了。” 顾寂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日妻子将药膏给了朱妈妈后,便同他说了要带他去南境求沈不屈为母亲医治这事。这些年他寻遍名医,连太医院的院首也曾被他请进府,但仍是无用。他也曾动过将沈不屈请来的心思,奈何此人不知躲去哪儿了。他心中感激:“南境路远,此番要辛苦夫人了。” 宋娴慈想到三年多前顾寂护了祖父与父亲一路,笑着摇头:“这是娴慈应做的,将军不必言谢。” 第二日用早膳时吴顾氏拉着宋娴慈叮嘱了好一阵,末了还不忘警告自己亲弟弟:“……南境离盛京千里之遥,你可得多多体贴我弟媳!若回来时我看着娴慈少了一两肉,你就跪家祠去吧!” 宋娴慈只是笑。自用了药膏后吴顾氏便愈发同她亲近起来,什么铺子里上新了什么物件,都得第一时间买来送给她,出去和其他府的夫人们小聚,也张口闭口说她贤惠。 顾寂眸光温和,轻轻点了点头。 顾宁撇撇嘴:“长姐现在待嫂嫂比待我都好,嫂嫂敬茶那日您还为难人家来着!” 吴顾氏:“……” “阿宁!”顾寂沉声道,“不可言长辈之过。” 吴顾氏脸上挂不住,对着宋娴慈讪讪道:“以前是我错了,娴慈别怪我,我明早便端杯滚茶站一个时辰。” “长姐言重了,”顾寂皱眉,“娴慈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您以后好好待她便是了。” 宋娴慈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 虽顾寂这么说了,但想到宋娴慈这几个月为顾家做的,吴顾氏还是觉得惭愧:“阿寂娶了你真是我们全顾家的福气。你如今还要跋山涉水地去帮母亲寻名医,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感激你。” 宋娴慈笑得温柔:“都是一家人,长姐不必如此客气,更何况娴慈只是尽力而为。” 吴顾氏见她如此懂事,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又瞥了眼她的肚子,小心翼翼道:“娴慈也可让神医看看你自己的身子,喝了那么多坐胎药却还是没动静,看看是不是身子太弱了。”她说得委婉,事实上母亲那边见宋娴慈嫁进来五个月没有动静已经开始着急了,十分担心宋娴慈也同她亲娘一样。 宋娴慈笑容又淡了些:“好。” 吴顾氏放下心来。 待话说得差不多了,宋娴慈和顾寂并几个护卫上了马往南境而去。 一行人整个白天只在午膳时分休息了片刻,原本顾寂还担心宋娴慈受不住,可没想到是自己多虑了,一路上宋娴慈竟一句喊苦喊累的话都没有。 这才是将军夫人应有的样子。顾寂心里隐隐有些骄傲。 待日头快落了,陈氏兄弟找了一家大些的客栈让众人落脚。 宋娴慈立时便去了沐浴。这次她不能带阿涓去,兰堇又不会骑马,府上也没有会骑马的婢女,便无人服侍。 差不多要有半年没这般赶路了,宋娴慈还没适应过来,早早地便上榻睡了,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掀开被子撩起了自己的裙摆,瞬间吓得睁眼。 是顾寂。 顾寂正两眼发沉地盯着她两腿内侧红红的那一大片,中间还破了几处皮。 这是骑马时磨的。 宋娴慈抿抿唇:“这几个月把身子养嫩了,磨一磨便红,过几日习惯便好。” 顾寂不语,去包裹里拿了药出来,轻轻倒在她的伤处:“会有些疼,忍一忍。”抬头却见宋娴慈面色如常,似是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顾寂脸上的表情愈发不好看,默不作声地出去给她端了饭菜进来。宋娴慈见他拿了两幅碗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惊讶道:“将军也还没用膳?” 顾寂摆筷的手顿了顿,不自然道:“嗯。” 宋娴慈便扬了扬嘴角,坐到他对面去。 客栈里头的饭菜品自是不如将军府的,但今日劳累,倒觉得滋味很好。 顾寂见她虽吃得斯文,饭却是已添到了第三碗,因她磨伤而生的烦闷总算淡下些许,低声道:“明日休整一天,待你的腿好些了再走。” 宋娴慈一愣,转而柔声劝他:“不可。路上会遇到什么事不能预知,得早些过去,别误了神医出关的日子。” 顾寂沉着脸。虽北境近年来一向安定,但自己每年入秋都得回北境镇守至来年入春,能在此时去南境寻医已是圣上开恩。他也不能丢下军务再提前几天动身,所以时间紧了些。 更何况,二皇子前些日子已秘密前往南境与孟国公会合,粮草也早就备好了,两国大战一触即发。虽南境有孟国公坐镇,但自己身为将军,既要去南境,也得做好相助二皇子与孟国公的准备。 只能委屈了妻子。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就又出发了,一路骑快马十余日,终于到了沈神医隐居的那一片南境深山中。 这里丛林密生,已不能再骑马,顾寂与宋娴慈只能将马安置在山下的一户人家,给这户人家里的大娘一锭银子,然后领着人步行爬过几座山。 顾寂脚上这鞋是宋娴慈为这次出行亲手做的,翻山越岭时走起来舒服不硌脚。妻子事事妥贴,如今还带着他为母亲尽孝道,受了这十几日的罪。他不由又生出几分愧疚来。 待走过这座山头,便能看见一个茅草屋,宋娴慈直接开门进去:“这是三年前我来时,先太子让人建的。沈神医不喜外人留宿,咱们这几日便在这里歇息。” 当时宁濯重病,她与阿涓并沈神医去找他,宁濯见着她来,急得从病榻上坐了起来,呆呆愣愣了很久,才想起来问她此次来南境住哪里,得知她竟睡在野外,便让人立刻建座屋子给她和阿涓落脚。 这一屋两室,如今正好她与顾寂一间,其他几个住一间。 顾寂知妻子向他坦言此事是不想他疑心,一时之间整颗心酸甜参半。 这屋子外头看起来虽简陋,里头却很是雅致齐全。 众人见状纷纷松了口气。刚刚这一路都是山林,别说客栈,就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好在有这么个地方可以住下。 顾寂出门,望见对面不远处有个小院子,他眼力好,待瞧见那院子门口挂着的灯笼上写着“沈”字,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宋娴慈跟出来,低声道:“沈神医就在里头。灯笼挂出来了,意思就是他出山了,有诚心者可见。咱们今晚沐浴熏香,明早便去求见吧。” 顾寂回头,张了张口想说些感激的话,却如何都说不出来。 宋娴慈见他竟纠结至此,便笑着柔声说:“今日将军走了那么远,定也累了,快进去歇一歇。” 顾寂见着这样温柔美丽的宋娴慈,再忍不住,倾身过去抱住她。 晚间两人吃了干粮,再用烧热的山泉水沐浴完,便躺在内间的榻上歇息。 宋娴慈一双眼皮子都在打架了还不忘抓着他的手反复提醒:“……沈神医脾性有些暴躁,说的话不大中听,将军别与他犟嘴,千万要忍着些。第一日神医定是不见我们的,你别着急,我陪你多等上几日,神医顾着女子体弱,定会开门的……” “好,”顾寂将她的手轻轻放入白日里被拿出去晒过的薄被里,替她掖好被角,温声说,“睡吧,阿慈。” 第二日,顾寂与宋娴慈领着人到了沈家门口,让人敲门并扬声恭敬报上名号和事由后,便在外头等着。 直等到正午也没有回应,倒是里头冒了炊烟,一阵饭菜味飘了出来。 宋娴慈眉眼一动。 他们清早来的时候来的时候就带了干粮喝水过来,见里头炊烟停了,应已开始用膳,便也到边上坐着吃了些东西。 顾寂刚吃完便又走到门前等着。 宋娴慈走过去,低声说:“我想了个法子,或能引得神医早些出来。” 第16章 第 16 章 ◎食诱◎ “什么法子?”顾寂附耳过去。 “还只是猜测,晚膳时分才能知晓是否可行。我先带陈家兄弟回去做些准备。” 顾寂点头:“去吧。” 宋娴慈冲他一笑,刚转过身,却听他叫住自己,便回头看向他。 只见顾寂定定瞧了她许久,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回去歇着也好。” 宋娴慈愣了片刻,不知他话中之意是心疼自己劳累,还是疑心自己不想陪着他等。 细看他脸色,宋娴慈心中隐隐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她心里咯噔一下,收回心绪,转身领着陈沉和陈浮回去。 宋娴慈让他们歇了一刻钟,才吩咐陈沉到附近去打猎,或是去小河便捉些鱼回来,再去捡些干柴。她自己则带着陈浮下了山。 往回走了好几座山头,才见着了昨日安置马匹的那户人家。宋娴慈进去向大娘买了些香料和葱姜蒜油盐酱醋米,还要了些酒。大娘见她一张俏脸热得通红,便请她与陈浮坐下吃点西瓜,休整一二再走。 宋娴慈沉吟片刻,依言坐了下来,边吃着西瓜边听主人家说着这儿的风土人情。 她抬头怔然望向院外,忽觉若能在这样美的山林中有座这样的小院子,种菜浇花,安安静静活到老,真的很不错。 可惜自己一生都要囿于宅院之中,当一个克己端庄的宗妇。 大娘唠完这些,又笑呵呵地说起前几日二皇子同孟国公领兵突袭南蛮,直打得那些贼子屁滚尿流。二皇子骁勇,还一箭射杀了南蛮王,南蛮因此军心都乱了,没两日便来了几个使臣说要求和。 大娘又低声道:“听说三日后庆功宴一过,二皇子便要回京了。这番打了大胜仗,也不知圣上会如何嘉奖他……” 宋娴慈静了片刻,起身告辞。 大娘看了看天色,便也不多留,只帮她把水囊灌满,再去园子里拔了些菜赠她。 宋娴慈谢过,与陈浮带着东西一道往回赶。 两人一路不停地走到了茅草屋时,日头还没落山。 顾寂并不在屋内,想来还在神医门外等着。 陈沉已打回两只野鸡并一只野兔,叉了七条肥美的鱼,捡了些蕈子,打水装满了大缸,干柴也抱了一大捆回来,还乐滋滋拿出一包捡来的栗子给宋娴慈看。 宋娴慈看了眼,笑道:“届时将这些栗子往火里一丢,一定好吃。” 她休整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色,便去了神医门口。 顾寂果然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神医家又有饭菜味飘出来。宋娴慈走过去,轻声叫顾寂去吃些东西。 顾寂听到她的声音,回头打量了她片刻,点了点头。 宋娴慈拿出干粮和水递给他,低声道:“不必吃太饱,留点肚子。” 顾寂一顿,抬眸看向她。 宋娴慈笑,声音更低了些:“我闻见方才院里飘出的味,料想他做菜不得章法,这些年独居于此,定是过得清苦。咱们晚间在他门口架锅,亥时一到我便在他门外做几个好菜,引他出来。” 顾寂被这番话惊得沉默了好半晌,犹豫道:“可万一他不贪口欲,我们大晚上的惊扰了他,岂不是会弄巧成拙?” 宋娴慈抿抿唇:“午间我闻见飘出来好几阵菜味,定是做了不止一道,方才又生火烧菜。若是不贪口欲,他如此沉迷于医术,怎会花这样的心思?” 顾寂被她一番话说明白了,脑子转了转,开口问道:“那你午间说回去准备……” 宋娴慈笑了笑:“陈沉去了打猎捡柴,我与陈浮下山去了买东西。” 顾寂张了张口。 他今日是觉得妻子若能与他一同在门外不眠不休等个两三天,定比他这大男人一个人等更易叫神医心软,但妻子突然要回去,不知是真有妙计还是想回去歇一歇,虽他也不忍妻子受苦,可瘫痪在床的毕竟是他生母,心中不免生了烦闷。 原来是真有妙计,来时爬山的辛苦他还记得,能在天黑前赶回来,她路上定是走得很急。 顾寂捏着手上的干粮低头不语。 宋娴慈仍是笑着:“今日你站了一天,晚间你多吃点肉。” 顾寂心中一痛,哑声道:“好。” 宋娴慈回去让人把猎物处理干净,将葱姜蒜和大娘送的一大把苋菜清洗干净,再带上一堆锅碗瓢盆过去。 待里头熄了灯,宋娴慈便让他们在沈不屈门外架了两口锅,一口烧饭一口烧菜,又搬了张长桌和几把椅子。 亥时一到,宋娴慈将一只鸡、一半兔肉和六条鱼割了花刀腌制好,让他们另架一堆火去烤,然后便在长桌一角切菜。 她动作利落好看,没多久便将那只鸡和剩下一半兔肉切好。兔肉放入葱段、姜、盐、酱油和大娘自酿的米酒腌制一刻钟。 热锅倒油,加蒜末爆香,兔肉下锅翻炒…… 诱人的香味直逼神医院子里。 顾寂和旁边的下人们两眼发直地盯着她面前的锅。宋娴慈头也不回地提醒:“该翻面了,等下记得撒上些椒粉。” 后面一阵慌乱动静。 宋娴慈笑了笑,将兔肉盛出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炖鸡。 炖鸡麻烦些许,但醇香浓郁的味儿往神医院里一飘,里头的灯就亮了。 宋娴慈与顾寂对视一眼,然后低头,见鸡肉炖得差不多了,便悠悠地撒了些葱花,将那瓦罐端上了桌。 然后是炒蕈子、炖鱼汤…… 那道门终于开了,一个矮瘦老者走了出来,忍无可忍气急败坏道:“无耻小儿!你们在此地作甚!” 这便是神医沈不屈了。 这声音洪亮贯耳,直吼得这几个下人一抖,生怕惹怒了这古怪老头,不肯跟他们回去为老夫人治病。 顾寂也面色紧张地站起来。 却见宋娴慈一边快速翻炒着锅里的苋菜,一边笑吟吟道:“神医来得正好,我炒了几个好菜,您来尝尝我的手艺。” 沈神医怒意凝滞在脸上,飞速垂眸扫了眼桌上那肉质金黄的炒兔和炖鸡,那白如牛乳的鱼汤,鲜嫩的炒野蕈,焦黄油亮的烤鸡烤鱼。 哦,还有刚出锅的新鲜苋菜。 只这一眼,便再难从桌上挪开。 偏这刚下完厨的小妇人还一脸笑意地把他摁在桌边,亲自盛了饭递上筷子,还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咽了咽口水,忽想到什么,骂道:“是不是那丫头教你的!她人呢!” 宋娴慈心知他说的是阿涓,笑道:“她没来。” 沈不屈一怔,细细打量了她神色,“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妇人倒也有点脑子。”当初她对阿涓的救命之恩自己已帮着还了,若是这女人带着阿涓来求自己,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宋娴慈笑了笑当是应了他,又偏头轻唤:“将军,你们也过来吃吧。” 顾寂呼出一口气,走到桌边坐下来盛饭夹菜。 这些男人除顾寂还矜持点外,其余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是沈不屈,最后直接拿菜盘子装饭,连菜汁都不放过。 酒足饭饱,顾寂见沈不屈一脸餍足,便向他言明来意。 沈不屈眯着眼睛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并不答话。 顾寂看了眼宋娴慈,放低了姿态:“我家夫人善厨,若是神医愿意,我明日让夫人做八道拿手好菜,请神医一品。” 宋娴慈偏头与顾寂对视,只见他面露恳求,便垂下眸子淡笑。 沈不屈听罢不觉有些意动,正要应下,转头却见宋娴慈眉宇之间有浓重的倦色。他自己也日日下厨,知道这其中的苦累,又想到宋娴慈这一伙人千里迢迢跑到这,不可能连油盐都带,定是大老远跑到山下去买了。 这小妮子上午在他家门口站着,下午又山上山下来回地跑,晚间又做了好几个菜。这一整天都在折腾。 他素来性子古怪,但这些好菜一入肚,现下已平和许多,又瞧着宋娴慈此刻的乖顺模样,像极了他早夭的独女,便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对顾寂说:“你倒是会做人。” 顾寂脸色变了变,知沈不屈在讽刺自己让妻子劳累来讨他欢心。 宋娴慈是他妻子,他何曾忍心让她劳累。娴慈之苦只是一时之苦,日后他定好生待她,好好补偿,不让她难过半分。可母亲之苦却是经年不愈啊。 “明日你同我去对面山上采药去。”沈不屈望着宋娴慈,“治你婆母的药草。” 顾寂眼睛一亮,忙道:“谢神医救命之恩!” 沈不屈皮笑肉不笑:“先别高兴太早,能不能治且看明日采药如何。” 顾寂看了眼宋娴慈:“我家夫人毕竟是女子,不如明日神医带我去吧,我是个粗人,差遣起来方便。” “医你母亲所需的药,有一味长在寒潭之中,要入寒潭须得钻过一个洞口,这洞口只能容纤瘦女子和幼童进入。”沈不屈上下扫了眼顾寂高大的身子,幽幽道,“至于你,你还是歇着吧。” 顾寂默了默,忽张了张口。 “你别同我说要把这洞口砸开了。”沈不屈阴恻恻道,“那洞口隐蔽至极,我可不想被你这么一砸让人发现了我养的宝贝!” “那我便在外头等着……” 沈不屈被他烦得一拍桌子:“大老爷们恁多话!老子就只想带一个去!你若再多言,老子便不治了!” 顾寂立时闭上嘴,一双眼睛带愧地看向宋娴慈。 宋娴慈便笑道:“那明日便劳烦神医带着娴慈去寻药了。” 第17章 第 17 章 ◎被咬◎ 第二日清早顾寂把宋娴慈送到沈不屈门口,抬眼看妻子休息一晚后气色好了不少,一颗心略略放下了些。 宋娴慈轻声道:“昨日我下山时听大娘说二皇子一箭射杀南蛮王,南蛮已派人求和。” 顾寂点头:“情报已送到我手中了。” 宋娴慈遂不再多言,等沈不屈出来,便道:“将军回去吧。” 顾寂抿了抿唇:“你去吧,路上小心。” 宋娴慈笑了笑,跟着沈不屈往对面的山走去。 两人各背着个小竹筐。沈不屈也不告诉她要采的药草长什么样子,只自顾自地低头找着,找到一株便往身后的框里一丢。 宋娴慈见状也不问,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拔了三四株,将那药草的模样刻入脑海,便不再赖在他身旁,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寻了。 过了片刻,沈不屈转头,见这小妇人正弯着腰找药,时不时停下来拔起一株往后一丢,利落果断得很。 半个时辰过去,沈不屈料想这一味应是拔够了,便唤宋娴慈过来,从她背上取下木框细细查看。 这一味药长得并不如何特别,一副杂草样,且这附近还有种与它极像的一种草,只叶子边缘和梗部略有不同。虽长得极像,效果却截然相反,一味治人,一味毒人。若被人一踩再被泥巴一遮,便难以区分。 宋娴慈拔的药,与刚刚他拔的一般无二。 他对此药熟悉,刚刚拔得极快,这小妇人竟看了几次就全然记住了? 宋娴慈见他变了脸色,沉吟道:“是娴慈拔错了吗?” 沈不屈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拔错了也无妨,大不了就毒死那个老太婆。” “……” 接下来的要寻的几味药也是如此,沈不屈带着她走到山阴,又默不作声地示范了几次,宋娴慈便走到一边去找。 待日上三竿,沈不屈终于喊了停。他又查看了遍宋娴慈方才采的药,仍是未发现有找错的。 老头望着安静美丽站在山林之中的宋娴慈,忽将两人最先拔的那一种全薅出来丢了,冷冷地对着发怔的宋娴慈说:“我骗了你。” 他侧身拔起一株与之长得极相似的药草:“这一味才是真药。而我丢掉的,是株毒草。” 宋娴慈看出了这两者模样上的不同,之前找药时就是根据这两处的差异避开了沈不屈如今捏着的那种药。闻言她便低头去寻。 沈不屈见她什么都没说,面色古怪地问她:“你可知你婆母吃了这一味毒草会如何?” 宋娴慈抬头看他:“如何?” “即便不加你如今要找的真药,其余几味药也够你婆母站起来了,只是不能久站。可若这味药错拿成了我手中这种毒草,旁的坏处倒是没有,但这一味下去,即便之前已全然康复,也能在一天之内叫你婆母重新站不起来。” 宋娴慈淡笑一声:“谢神医告知。”然后继续寻药去了。 沈不屈奇道:“我既已骗过你一次,焉知不能再骗你第二次,你竟一点都不疑心我此番向你坦白之言的真假?” 宋娴慈抿了抿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人人皆知的老话了。” 沈不屈沉默许久,不死心地又问道:“我有害你婆母之心,你就没有一丁点气恼吗?” “有啊,”宋娴慈笑,“本来打算晚膳时做几个好菜犒劳你,现下没这个心思了。” “……” 哪个来求医的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忍气吞声的?但他此刻对着这面色不变使着小性儿的妮子,竟生不出半分怒意来。 两人中途吃了些宋娴慈带的干粮和水,然后将方才那味药补齐了,便踩着一条极偏僻的山路往里走。 这条山路越走越窄,到后面两人只能挤着两侧的草木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渐渐明朗起来。沈不屈领着她走到一角,拨开一堆高高的枯草,露出一个堪堪能让女子孩童钻入的小洞来。 水声隐隐从里头传来。 宋娴慈也不需沈不屈多言,躬身钻了进去,沈不屈紧跟其后。 里头像个冰窖一般冻人,前面是一方寒潭,她此刻踩着的便是潭边的泥地。 附近还长了些花草,一看便知是可入药的好东西。 沈不屈往前指了指:“最后一味药,就在这潭中。” 宋娴慈早有预感,所以也没有多害怕,只等着他说清楚。 却见不久前还打算害人的沈不屈此刻居然面露不忍:“这潭中有一种叫‘祀’的剧毒之蛇,通身乌黑,长四尺,三指粗。祀蛇以长在潭壁的药草为食,这最后一味药,便是祀蛇的蛇毒。” 宋娴慈默了默,只问了句:“若我被咬,神医能把我的命救回吗?” 沈不屈忙点头:“可以可以!这个不难!就是余毒消起来难,身子会虚弱些,但可用药调养,两三个月也就好了。” 宋娴慈细辨他神色,知他并未扯谎,便应了下来。 沈不屈又出言提醒:“你下水之后便立即找潭壁的孔洞引蛇出来,捏蛇七寸,下手要快,千万别在水底下多呆。女子最怕体寒,这潭水冰冷刺骨,呆久了对身子不好。” 宋娴慈笑了笑,捡了根细棍,深吸一口气便跳了下去。潭水极深,宋娴慈屏息环视良久,终于见着壁上有个小洞。 她游过去,凝神用棍子轻敲洞周,敲了片刻,只见一条黑影从洞中窜了出来。 宋娴慈猛地伸手抓住,忍着惧怕躲过它的毒牙,又迅速将手调整到它的七寸,紧紧掐住。 双手抓着这一条冰冷滑腻,她只觉自己的魂都要吓得从头顶飘出去了。 宋娴慈被这寒潭水冻得快没了知觉,定了定神,捏着手里这一条向上游去。 游到一半却动不了了,右脚踝像是被什么缠住了似的,她回身,果见不知怎的自己的脚被水草死死缠住了。 她双手抓着蛇,自是不能松开去解开那些绊着自己的水草,尝试用左脚去蹭或是猛力挣开都无用,反而激得手中的蛇死命扭动起来。 鲜少有女子不怕蛇,宋娴慈也怕。 脚被死死缠住,手上又有这么一个恐怖乱动的东西,她吓得手微微一松,即便很快反应过来继续抓住,却还是让蛇有了可乘之机,在她虎口上咬了一口。 宋娴慈暗叹一声。 岸上沈不屈见她久久不上来,担心她身子受损,已喊了两声让她快些上来,见没回应,心里咯噔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咬牙拖着这副古稀老躯下水查看,又见水下这番动静,来不及多想便握着把匕首跳了下去。 宋娴慈见到沈不屈下来,便晃了晃被缠住的那条腿。沈不屈会意,游过去将水草割开了。 两人总算上了岸。 沈不屈从框里掏出个小瓶放宋娴慈面前,后者掰开蛇口让毒牙抵着瓶沿,将毒液逼了出来。 沈不屈这才看见她虎口上的两个血点:“你被咬了?” “嗯。” 沈不屈忙撕下衣衫的一块布条,死死缠在她伤口上方,又去拔了几株药。 宋娴慈已开始觉得不适,放完蛇毒后便将蛇丢回了寒潭。 沈不屈将那几株药嚼碎了敷在她伤口处,又找了颗药让她吞下。 宋娴慈难受无比,在昏过去之前对沈不屈歉然道:“我实在撑不住了,接下来可能要辛苦神医了。” 沈不屈自己服了颗暖身子的药。这药与解蛇毒的药相冲,所以不能让宋娴慈也服下。他看着浑身湿透发冷的宋娴慈,不由长叹一声。 好在宋娴慈听到要来寒潭,带了件厚披风过来,沈不屈将她拖着远离潭边,去外头寻了几根干柴点着,再用披风紧紧裹着她,便出去寻顾寂了。 他一路疾走,边走边骂自己为何要如此古怪,就让人家小两口一块儿跟着自己上山怎么了,又不会再矮一尺! 又骂顾寂没骨气,还是个当将军的,看见自己的娇妻和他一个老男人一起去上山,都不硬气着点追上来! 一路骂骂咧咧到家门口,见顾寂还等在那里,心里舒服了些,然后便涌上一点不自在来。 顾寂见沈不屈独自归来,脸色骤变,声音发紧:“可是我夫人出什么事了?” 沈不屈一咬牙一跺脚,拉着他往山里跑:“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第18章 第 18 章 ◎动乱◎ 宋娴慈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回了那座茅草屋,顾寂坐在床边,眼睛里红血丝多得吓人。 她见顾寂这副沧桑的模样,想安慰几句,却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嘶哑,便只好对他笑了笑。 沈不屈见这对小夫妻一副生离死别后失而复得的黏腻样,幽幽插嘴:“你这毒大致已解,吃着药慢慢清掉余毒就好。只是你在潭中待了太久,上岸后又冻了一阵,若不好好调养个把月,日后怕是难以有孕了。” 顾寂闻言一惊:“烦请神医列个良方,我好让人去抓药。” “那是自然。”沈不屈当下便拟了一份药方,又同顾寂细说这些日子的饮食禁忌,该买些什么东西食补。 顾寂一一记下。 沈不屈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最要紧的便是,这一个月内你们二人不可同房。她遭此一难,本就虚弱,你若是不听我劝,那便不是一个月能解决的事了,起码得两三年。” 顾寂红着一张俊脸生硬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顾寂紧紧搂着宋娴慈睡,怎么都不肯放手。 宋娴慈无奈:“将军要搂便搂吧,只是力道得松一松,我的腰都快断了。” 顾寂依言收了收力,将头埋在她温软的颈侧 ,闷闷道:“家里的事马上就都平了,待你身子好些我们再返程,回去你便在家好好养身子。我再不要你这样为家里出生入死了。” “好。”宋娴慈笑,“以后我们舒舒服服过日子。” 宋娴慈休养了两日,看起来已好多了。 今日是二皇子与孟国公的庆功宴,大局已定,顾寂放下心来,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程,在山下买了两架马车,一架妻子坐,一架沈不屈坐。 一行人走了四天,身后忽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顾寂回首,只见一个惶急狼狈的士兵身披黄旗骑马而来。 这是传递紧急军报回京的传令兵。 南境出事了! 顾寂心弦猛地一崩,拦在路中间,不等传令兵开口,便亮了令牌并扬声报上名号。 传令兵已赶了几日路,神智都有些不清楚,愣愣看着面前威武不凡的男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位二品将军。 顾寂带着他避开众人,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传令兵嗫嚅片刻,方颤声答道:“回将军……四日前二皇子殿下与国公爷办庆功宴,南蛮那质子不知何时从我大昭宫城内逃了出来,领了几千骁兵夜袭我方营帐,还……一刀砍下二皇子的头,孟国公也受了重伤,我方军心溃败之下,主力被灭了一半!” “二皇子殿下被杀了?!” 传令兵僵硬地点头。二皇子是圣上最看重的皇子,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圣上心中的储君人选。战败还可再派援军,但自己带着二皇子的死讯回去,龙颜大怒是必然的事了。 顾寂脸色发青:“此次调来南境五万人马,南蛮几千兵马就灭了我方一半主力?!” 传令兵两眼发红:“南蛮人善武,那刚回来的质子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带的人又各个都是强手,跟着他一块用刀砍人,实在厉害……” 顾寂默了默:“你接着赶路吧,若见着陛下,就说我已打算折回去领兵迎敌。” 传令兵张了张口,低声道:“事发之后,先太子殿下站了出来凝聚军心。第二日南楚大军竟也到了边境,若非先太子殿下临危不惧站出来领兵,我方就要全军覆没了!” 先太子,宁濯! 顾寂脑子嗡地一声,心中隐隐意识到盛京的天怕是要变了。 宋娴慈远远见着两人停下了交谈,便拎着一个水囊并一包干粮过来递给传令兵,然后立时退下。 传令兵嘴唇干裂,腹中也是空空,最近的驿站也得半个多时辰才到,正缺这一口吃食和水,暗道这位定北大将军夫人真是细致又心善。 传令兵略缓了缓便立刻上马继续赶路。顾寂怔怔地盯着前面看了会儿,方回到宋娴慈的马车前:“南境出了点事,我得回去支援。我让陈浮跟我走,其余人护着你与神医回京。” 宋娴慈心知不能多问,只叮嘱他多加小心便依言上路。 因沈不屈年近古稀,宋娴慈担心他吃不消这一路久坐颠簸,每走一个时辰便停下来让他下车松泛松泛手脚。第二日终于到了一个富庶些的地方,宋娴慈便买了架更宽敞舒服的马车给他。 沈不屈见这小妮子虽为他做了许多,表情姿态却都不露一丝讨好痕迹,只是像一个端方得宜的友人,不远不近地照顾他的衣食住行。 他面上并不多言,但记在了心里。 这一路倒也安静,虽行路难免疲惫,但于宋娴慈而言,本应是难得的悠闲时光。 不必伺候夫君,也不必应对亲戚。 可行至每一块地方,都能听见南境传来的消息。宋娴慈听了一路,大约理清了: 先是二皇子被杀,再是宁濯领兵与南蛮新王对抗,后来顾寂赶到战场与宁濯一同抗敌,最后是驻守中昭的裴元帅奉旨南下。 宋娴慈一颗心跟着起起伏伏,待听到裴帅接手了南境,宁濯被改为前锋后,便生出万般愁绪来。 即便失了自己全力培养的二皇子,即便皇子之中只剩下一个庸碌无能的大皇子和一个患有哑症的四皇子,圣上仍是不愿意让宁濯有出头的机会,不仅不愿意,还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 晚间在客栈,宋娴慈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有了丝困意,却惊闻外面有人倒下的声音。 外头守卫没有打斗便倒下,定是中了迷药。 她迅速找了块布蒙住口鼻,拿出枕下的匕首和毒粉下床,轻步走到门边。 窗户传来一声轻响,是有人戳破窗纸伸了个竹管进来。竹管里头冒出一阵阵迷烟。 随后门被人一脚踢开,宋娴慈出其不意将手中那包毒粉往他们面门撒去,然后大喊:“陈沉!” 这是一群蒙面的高壮男人,体格服饰都不似大昭,明显来自南蛮。 一阵惨叫声响起,因他们蒙了面,只有前面几个人的眼睛伤了,后面几个仍安然无恙,怒骂着过来逮她。 陈沉领着人闻声而来,见到门口倒下的人,便撕下一截衣衫捂住口鼻,才持刀向那几个南蛮人砍去。 两个小兵护着宋娴慈往门外退,其余人殿后。三人逃到客栈外,想去喊巡逻军支援。 不料暗处却又蹿出一群南蛮人,将两个护卫砍倒。宋娴慈不敌,被一个手刀劈晕过去。 再醒来时已被遮眼堵嘴敷手足,宋娴慈感到自己像是被塞在一个箱子里头,半点动弹不得,身下一直颠簸。 南蛮人绑她回去,定是知晓了她的身份,要拿她当人质。他们不去绑裴元帅的夫人,而来绑她…… 宋娴慈眼神闪了闪。该不会是裴帅用兵设阵趋于保守,难以应对诡计多端的南蛮新王,连连败退之下只得再让宁濯统军,顾寂作辅吧? 这群南蛮人应是受了吩咐,除了绑着不让她动弹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举,待走到偏僻处,也会停下来放她出来吃些东西。 如此不知过了几天,终于到了南蛮营帐。 宋娴慈被带去沐浴更衣,浴桶里倒了她一向不喜的牛乳。侍女一边用香胰子为她洗净一身尘埃,一边暗赞大昭女子肌肤的娇嫩白腻,又见她被掳来此地竟没有一丝惧意慌张,不由生了几分敬意,服侍她穿衣打扮的时候便格外细致些。 接着便是一列侍女端着膳食过来请她享用,宋娴慈便安安静静地吃。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宋娴慈顿了顿,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玄色华服的年轻俊美男子背手而立,正噙着一丝笑望着自己。 这便是当年被南蛮送去大昭皇宫熬了八年的质子,如今的新任南蛮王,颜旭。 镇国公府与宁濯未出事前,宋娴慈常入宫,便偶尔能见到他被当今圣上嫡出的三公主羞辱的样子。 颜旭:“宋大姑娘,好久不见。” 宋娴慈抿紧唇不回应。 颜旭在她对面坐下,轻笑道:“宋姑娘今晚可要睡好些,明天孤才好托你的福,约见一位故人。” 宋娴慈猛地握紧手中的筷子。 颜旭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姑娘是大昭少有的对我和颜悦色之人,孤本不想为难你。可你们大昭的先太子殿下委实厉害,孤只好使点下三滥的伎俩了。” 宋娴慈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猜对了,宁濯确已重握掌军之权,复位有望。但她此刻身在敌营,必对大昭和宁濯不利。她尽力平静道:“你想如何?” 颜旭一笑:“孤已派人告知先太子殿下与顾将军,姑娘在我营帐中做客,请先太子殿下明日来我帐中赴宴。” “宋姑娘,你说,他会来吗?” 第19章 第 19 章 ◎救她◎ 大昭军营。 主帐内一片死寂。宁濯和顾寂正双双垂眸看着面前的请帖和发簪。 发簪上刻了个小巧秀致的“慈”字。 陈沉低着头站在一旁,他快马加鞭赶过来,昨日晚上一到此地便将夫人被掳的消息上报了将军。 良久,顾寂拿起请帖,又扫了眼上面写着的“请濯殿下单独赴宴”的字样,问道:“殿下去吗?” 宁濯身着一袭雪色战袍,漆黑如墨的长发束起,此刻立在主帐中央,恍若贬下凡间的神将。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那支发簪,想象着宋娴慈戴着它巧笑嫣然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 顾寂心中烦躁。娴慈是他的妻子,这颜旭却拿她去威胁宁濯这个外人。他如今只能安慰自己,颜旭得了这么个人质,定是要拿去要挟宁濯才划算。 心烦归心烦,颜旭脑子太精,寻常兵法计谋根本赢不了他,若非宁濯在此地,恐怕大昭今年就要被南蛮和南楚踩在脚底下。而且二皇子已逝,当今圣上身子也扛不了几年,皇位便只剩宁濯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了。 宁濯绝不能死,绝不能。 于是顾寂咬牙从复位大业劝到黎民百姓,嘴皮子都说快干了,却只得宁濯一句:“你不着急吗?” 顾寂一顿,涩然道:“战场上岂可道儿女情长?” 宁濯沉默许久,淡淡道:“我去救她。” 顾寂心中一颤,没吱声。 宁濯看着面前的沙盘,忽然问他:“你可知为何我要将颜旭步步逼到此地?” 南蛮此时驻扎之地,四面环林。 “殿下要以树木作掩。” 宁濯摇头,但却没立时告诉他答案,又问:“那你可知为何颜旭要抓娴……你夫人?” “南蛮节节败退,颜旭欲杀我方主将,扭转局势。” 宁濯不语,偏头看着他。 顾寂脑子转了转,忽然明白过来:“殿下是想火烧敌营?颜旭也猜到了?所以想挟持人质逼退我军?既是如此,那今晚便行动,逼颜旭放了娴慈!可是今明两日风向都不对……” 宁濯摇头:“就算风向正了,也不能用此法。他不会忍受这种耻辱。你若如此,他定先给你夫人一刀,再于火中搏杀至死。” 念及宋娴慈,顾寂心中疼痛难言,思索许久,却不得双全之法,苦笑道:“那殿下明日是想答应颜旭的要求,让我军后退,让南蛮得以换个上好的阵地吗?” “眼见胜利在望,我们已能将伤亡降到最低,难道殿下要亲手助敌军东山再起?” “难道殿下要用成千上万弟兄的性命,去救我夫人?那到时候,您和我,要如何同大昭百姓交代?” “我没有这般作想。”宁濯沉声道,“我有一物,或可换得颜旭退让。明晚,你给我一个时辰,若我没带着她安然出来,你便别再管我们,待东风来了,就带人烧了敌营。” 顾寂面色肃然:“殿下三思,若你落于敌手,大昭该如何是好?” “我意已决。”宁濯淡然道,“将军放心,此事我有九成把握。” 顾寂默了默:“颜旭在这世上就没有在意的东西,殿下有何物可迫使颜旭退让?” 宁濯却像是顾不上回答他,盯着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帐布出了会儿神,然后转身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再将纸叠好自箭镞穿入箭中,拿着长弓领兵纵马出了营帐。 顾寂皱眉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宁濯行至南蛮营帐对面的矮坡,手持弯弓射出那支带信的箭。 长箭挣脱紧绷的弓弦破空而出,直直射向南蛮军营,最终插在王帐前的泥地上,惊得南蛮军兵纷纷从营帐中出来,边喊边四处张望。 宁濯盯着王帐看了很久,像是要透过层层帐布去看什么人,然后垂眸低声道:“顾将军,走吧。”说完便策马回头。 顾寂点头,跟了上去,刚用牵绳指使马儿将身子转向大昭军营,却又忍不住看向敌营。 愿娴慈好好的,愿他明天能见到娴慈安然无恙地出来。 南蛮军营。 一个军兵将射入营地的长箭送入王帐,向颜旭禀明方才发生的事。 颜旭脸上却不见怒容,心平气和地将信拔出来,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便笑了。 副将大着胆子问信里面写了什么,却听颜旭慢悠悠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就是,有人担心自己心上人着凉,威胁我要送一套干净暖和些的被子过去。” 宁濯挥退众人,在帐中静站许久,方进了里间,解开一个包袱,拿出一个小匣子来。 他轻轻将其打开,是一个信封和一纸婚书。 信封上写着四个娟秀的字:“皇兄亲启”。 宁濯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 是又一封信,信封上用同样的字迹,写着“颜旭亲启”。 第二天日头落下时,宁濯将昨夜翻出的那纸婚书塞入怀中,一件兵器都不带便入了敌营。 宋娴慈眼睁睁看着他孤身一人进来,在自己身旁落座。 宁濯无视王帐内诸人的眼刀,偏头细细打量了下宋娴慈,然后将目光锁定在她眼下的乌青处。 宋娴慈扯出一个笑。 见到她笑,宁濯眼神却更黯淡了些,轻声说:“别怕。” 宋娴慈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颜旭在正座上看了他俩半天,才挥手示意侍女给宁濯面前的酒杯满上,举起酒杯笑道:“殿下,请。” 宁濯不动。 颜旭笑意中渐渐生了丝寒意,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殿下是怀疑酒中有毒吗?” 宁濯抬眸,声音不带一丝情绪:“这酒是否有毒,我不知,难道南蛮王也不知吗?” 在场敌将脸色都变了,怒骂宁濯对南蛮王不敬。 颜旭却不怒,嘴角噙着丝笑看了眼妍丽娇美的宋娴慈:“殿下今日来必是想接故人回去。只是我请宋姑娘来时颇费了些力气,还望殿下给点报酬才好。” 见宁濯不答,颜旭继续说:“殿下让大昭军营后退五里,如何?” 宁濯轻笑一声,笑容清冷脱俗如佛莲盛放,声音似寒玉落鼓:“不可。”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 然后十余人猛地站起,持刀对着宁濯与宋娴慈。 颜旭在高位上冷笑道:“看来殿下是准备为故人殉情了!” 宁濯瞥了眼宋娴慈面前的刀锋,眼中寒光一凝,冷声道:“我只是觉得,比起刚刚你说的,或许我身上还有你更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宁濯盯着宋娴慈面前横着的那几把刀不语。 颜旭咬牙切齿地让人退下,阴恻恻道:“殿下要是拿不出个好东西来,就休怪我不顾昔日情分了。” “我与你有何情分可言?”宁濯表情淡淡,在颜旭暴怒之前不顾在场诸将拔刀恐吓,走上前去,拿出那纸婚书轻放在他面前,然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与你有情分的不是我三堂妹吗?” 颜旭脑子轰地一声,怔怔看着面前的婚书。 “从兹缔结良缘,配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 这是他偷偷握着三公主的手一字一句写下来的。三公主明媚张扬,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偏与他的这一段情,遮遮掩掩见不得光。为保住他的命,三公主忍着眼泪假装对他厌恶嫌弃至极,动辄侮辱打骂。 他走时,三公主当着他的面将与他有关的东西尽数烧去,婚书也在其中,几日后就另嫁他人。 他没想到,被烧毁的婚书是假的,她竟将婚书留了下来。 宁濯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低声道:“这是三堂妹托我交还给你的。” 颜旭惨笑一声:“交还?” 宁濯轻轻道:“同这婚书一道送来的,还有三堂妹亲笔书信一封。” 颜旭猛地抬眸。 宁濯:“是给你的。” 颜旭手指轻颤,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也跟着抖。 宁濯眉目淡淡。颜旭以己度人,将娴慈挡在身前来伤他,让他心有顾忌,无从下手,却忘了他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颜旭与他,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都拿心里藏着的那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放我与娴慈回去,我立时便让人把信给你,”宁濯顿了顿,又面色不改地撒了个谎,“但若不放,顾寂便会立刻烧了那封信。” 颜旭眼中燃起怒意,忽冷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宁濯嘲讽地笑了笑,不作应答。 凭什么?就凭换他是颜旭,换娴慈是三公主,他定也无论如何都要将那封信要来。 宁濯低声继续扎他的心:“三堂妹是个聪明人,她知你逃出宫后会干些什么,也知你在整个世上只在意她,却还是将信和婚书交到我手里,给了我今日要挟你的机会。南蛮王且猜猜,这是何故?” 颜旭浑身一颤。 三公主宁语淳,心系大昭,也心系她的兄长,却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颜旭恨得眼前发黑,手上却舍不得用半分力气,怕撕破了这薄薄一纸。良久,他咬牙切齿地喊:“送客!” 帐内诸人大惊,纷纷出言劝阻。颜旭拍案而起,怒吼着重复:“送客!” 无人再敢言语。 宁濯缓步走到宋娴慈面前,轻轻扶起她: “我带你出去,娴慈。” 作者有话说: 这时的宁濯仍是白心的嘿嘿 第20章 第 20 章 ◎她已成了别人的妻◎ 出了敌营,出了林子,再踩着草地一步步走向大昭的营帐。 宁濯见她步子缓慢,心中发紧,沉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们给你用毒了?” 宋娴慈摇头:“没有中毒,只是有些累了。”她身子本就没养好,又被闷在箱子里颠簸多日,还提心吊胆了一整晚,今晚在宴席便已眼前发黑,只一路强忍。 “我背你一段,快到时把你放下,顾寂不会看见。” 宋娴慈不肯:“无妨,我撑得住。” 宁濯沉默片刻,扶着她的手缓步而前。 见宋娴慈这回没拒绝,宁濯便知她定是快熬不住了。 又走了一刻钟,忽见着不远处一大片火把举在半空。 宋娴慈忙推开宁濯的手,喊了声:“将军!” 宁濯的手定在半空中,离了那处暖软,便觉无比冰凉。 “夫人!”顾寂悬在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当即举着火把奔来。众将士也大呼“殿下”,紧跟其后。 宋娴慈被顾寂抱住,终于肯放下心来,软软倒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夫人!夫人!”顾寂抱着她往军营跑,“快叫军医!叫军医!” 宁濯按下心中翻涌的苦意,把裴元帅从马上薅下来,拽回已急到发疯的顾寂,让他抱着宋娴慈骑马回去。 顾寂纵马飞奔回营,宁濯上了一匹马跟在后头。 顾寂冲进营帐,下马抱着宋娴慈慌慌忙忙跟着军医走了。宁濯赶到时,只能看见宋娴慈杏色的裙摆一角旋进军医的营帐,然后便看不见了。 他愣愣地望着前方。 娴慈成婚后的这几个月,他拼命逼自己遗忘却愈陷愈深,只好用世俗礼教一遍遍劝说自己。 不能去见她,不能再肖想她,更不能妄图夺她回来。 如今这一幕,像是上天在撑开他的眼皮逼他看清楚—— 他放在心上呵护多年,曾经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的女子。 已经是别人的妻了。 * 宋娴慈再睁眼时已在顾寂帐中的床上。 边上守着的陈家兄弟见她醒了,欣喜不已,忙端来碗水给她。 宋娴慈扫了眼四周,哑声问:“将军呢?” 陈浮笑着回答,说是昨日有场大战,南蛮主力尽数在对面列阵,应是颜旭最后一博。顾寂和宁濯还有裴元帅都上了战场,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不用担心,大昭必胜。 宋娴慈点点头:“我这次又睡了几日?” “三日。”陈沉答,“军医说您是身子虚,又累着了,半月内不能再受车马劳顿。将军说这些日子您便留在军营。” 宋娴慈思索片刻,避过陈家兄弟的搀扶,强撑着起来走到桌边。 二人知道夫人守礼,便一路虚扶着跟过去,防她摔倒。 宋娴慈缓了会儿,等身上有了些力气了,便想洗漱沐浴,于是让陈浮打水来。 陈浮才想起这个时辰怕是没热水,忙跑去找人给烧一些,却在半路碰上几个火兵,每人拎着一桶热水往这边过来。 领头的火兵说,是殿下昨日临走前吩咐让烧好了在这时候送过来的,四桶热水里有三桶加了兰草。殿下那时还让洗了三块好布,还差近卫大人过来看看洗得干不干净。 这三块布说是一块拿去给将军夫人擦脸,一块拿来作揩齿巾,最大的一块用来沐浴。哦,近卫大人来时还带了些青盐。 火兵边说边在心里暗暗纳罕,这娇滴滴的夫人就是讲究,光是洗漱沐浴就要这样那样的。军中都是些糙汉,也就殿下心细,还惦记着要给夫人送来这些东西。 陈浮没多想,乐呵呵尽数提进了将军帐中,给宋娴慈倒好水。 宋娴慈见他拿的东西齐全,浅笑着夸了一句。 陈浮是个直性子,当即告诉她这是宁濯让人备好的。 宋娴慈一顿,然后轻声叫他退下。 这里不似南蛮王帐有侍女伺候,即便她身子还没好全,这些事也只能她自己来。 宁濯让人备的水很足,水温刚刚好,宋娴慈舒舒服服地将自己浑身洗净了,换了身正红色玄边的衣裙,绞干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妇人髻。 好在她被掳走后,陈沉回来报信时把她那包衣衫也带来了,不然这营中还真难找到她能穿得了的衣服。 宋娴慈用了一些饭菜,思索片刻,突然叫陈家兄弟带着自己去割几株艾草。 二人常跟着顾寂,自是知道按大昭风俗,军兵出征归来,是要家人在大门口用艾叶轻拍其身,以芳香之气除去战场戾气与血腥气。但将军以往打了胜仗归家时,因老夫人卧床,大姑奶奶不愿出门,从没折腾过这种事。 陈沉与陈浮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里都是感慨。 待到日头快落时,军营外,由远及近地传来阵阵报喜声: “咱们赢了!大昭赢了!” “敌军大败而退!大昭赢了!” …… 马蹄声与脚步声阵阵,愈来愈近。 宋娴慈虽是将军夫人,身份贵重,但也不便与守营的军兵一同挤在军营门口等凯旋的将士们归来,只能半掩在顾寂的营帐门后,望着他们归来的方向。 只见宁濯骑马行在最前列,身披雪色盔甲,露出一张昳丽修仪,如谪仙般清冷卓绝的脸来,微扬的披风下可见其挺拔劲瘦的腰背。他似有所感,一双清澈的眸子望过来,看向宋娴慈躲着的那扇帐布。 宋娴慈猝不及防与他目光相对,两人眼皮都是一颤,当即双双移开视线。 顾寂跟在后头,一进军营目光便去寻自己的营帐,见宋娴慈果真已经醒了,暗暗舒了一口气,从队伍里出来,骑马到她面前:“夫人!” 宋娴慈一笑:“将军回来了?” 顾寂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嗯。” 宋娴慈笑容便更深了些,余光却见宁濯不知何时也停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宋娴慈把目光收回来,抽出一根长长的艾草来,一边轻轻往他身上抽打挥拂,一边认真念着: “一散血怨。” “二消晦戾。” “三迎祥和。” 顾寂愣愣地看着她,鼻间是妻子身上兰草与手中艾叶的清香,耳边不断回荡着她刚刚的话。 这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待他。 宋娴慈做完这些,脸上才又有了恬静温柔的笑意:“可以了,将军定还有事要忙,快去吧。” 顾寂看了她许久,忽然凑了上来,第一次不顾世俗,在光天化日之下重重地亲了下她粉白娇嫩的脸。 宋娴慈吓了一跳,捂着脸呆呆地看着他。 顾寂看她模样可爱,却是难得笑了出来,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我回来。”然后便归入了队伍之中。 宁濯收回目光,看向身后的顾寂—— 被娇妻放在心上爱重的男人身披玄甲,一向冷淡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古铜色的脸颊上还晕着两分不宜察觉的红,是刚刚大庭广众之下与妻子亲昵而致。 宁濯低眸,看见一片艾叶自顾寂盔甲掉下,轻飘飘落在沙地中。 这片艾叶,希望他回头悄悄来捡时还在。宁濯心里默默想着。 * 南蛮大势已去,宋娴慈在营帐内平静地呆了几天。 确实平静,顾寂每晚都会被宁濯叫去,直到她睡着才能回来。白日里顾寂也忙。 宋娴慈想着,今晚无论如何都得睁眼等着顾寂。他回来见到自己在等,身上的疲倦或许会轻一些。 于是等到子时过半。 可顾寂竟还未归。 宋娴慈只好咬牙硬挺。 另一边,主帐中。 曾经的裴帅正和顾寂对坐理军务,时不时抬头看看外面,心中叫苦不迭。 前几日夜夜忙到戌时亥时也就罢了,今日都这么晚了,殿下怎的还不放他们二人走? 他不敢问,就想让年轻大胆些的顾寂问,可对面这人凝眉盯着面前的文书,明显沉浸其中。 真不知道这东西有啥好看的! 他心中哀叹一声:吾命休矣! 里间,护卫已是第三次禀报:“殿下,宋姑娘仍未安寝。” 宁濯静了片刻,低声道:“她还在等?” “是。” “子时都快过了……从前那样贪睡,如今竟非要等他回来吗?”宁濯怔怔地往外望去,声音低不可闻。 他让人在这个位置开了个口子做窗户,透过这里,可以看见将军帐中的一侧。 宁濯望着窗外那依旧亮着烛光的营帐,垂眸吩咐:“夜深了,请两位大人回去吧。” * 顾寂走到帐外,见宋娴慈竟坐在桌边,忙快步过去:“你怎么还不睡?” 宋娴慈笑笑:“等将军啊。” 顾寂心里便泛起一阵阵甜,弯腰将宋娴慈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我去拿凉水擦个身子就来。” 宋娴慈乖巧地点头。 顾寂很快便回了,带着浸过秋水的寒意进了被窝,一个暖烘烘的娇小身子靠过来,匀了他一半暖意。他只觉整颗心都被这副娇躯捂热,轻轻搂着她:“睡吧,夫人。” 作者有话说: 男主黑化进行中!感谢在2023-04-20 21:01:26~2023-04-21 11:0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第 21 章 ◎这幅夫妻恩爱图刺目得让他脚步停顿一瞬◎ 又过了几日,南蛮和南楚撑不住了,南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求和,颜旭这边却不肯低头。南蛮便内讧了起来,最后不知怎的颜旭失了踪影,又推出一任新王,这才派了人过来。 没多少日便要回京了。 宋娴慈想起前些日子得的信,信上说沈神医已到了盛京,被吴顾氏好生招待着。 她眉头舒展开来。等婆母好了,将军便再无烦恼了。 正舒心着,她忽觉下身传来一阵隐痛,一颗心便猛地一沉。 这些日子事多,她竟忘了月事要到了。 可这是军营,除她之外一个女子都没有,附近又荒无人烟,哪来的月事带? 她苦笑一声,正想着这回得自己强撑着找料子做一些,却听见外头有人求见。 是一个面色肃然的校尉,他奉宁濯之命送来一个盒子。 那人退下后,宋娴慈将盒子打开,待看见里面的东西,不由羞红了脸。 里头竟是月事带。 宋娴慈轻轻吐出一口气,才又打开了数了数,足有二十条。她翻看了一下,这些月事带所用的布帛和细带都很软,很干净,软布底下又缝了两层布用来隔开草木灰。 盒子中还放了一些文书,用新纸包着。 宋娴慈一愣,脑子转了转,想明白了宁濯的用意。 陈家兄弟一直守在外头,见宁濯派人送东西过来,若转头告诉了顾寂,顾寂定是要问起的。他要是知道宁濯送这种私密的东西过来,恐会多心。 于是宁濯在里头放了些文书,就当自己派人来只是为了军务,与她无关。 宋娴慈看着眼前的月事带,眼睛竟生了几分酸涩。 * 主帐。宁濯轻轻擦拭手上的草木灰,低声问:“东西送去了吗?” “送到了,顾夫……宋姑娘亲手接的。” “她怎么样?可有脸色发白或是时不时捂腹皱眉?” “宋姑娘脸色尚佳,但的确捂着小腹,似是不大舒服。” 宁濯手上动作一停。他已是提前了几日做的,自她11岁那年初次来了葵水到15岁宋家遭难前,小日子一向准,怎么如今却提前了? 校尉只能看见宁濯的背影,但心里却浮上一个念头:此刻殿下才是“脸色发白”和“皱眉”吧。 宁濯静了片刻才接着擦手:“让人每隔一段时间便烧回热水备着。” “是。” * 此次月事宋娴慈并没有很难熬,月事带用着很舒服,数量也很够,可以一日五换,且不管何时想用热水擦身子,轮守的陈氏兄弟都能立刻提来。 月事带被视作污秽之物,连在丈夫面前都得遮遮掩掩。不仅要藏月事带,按规矩,这几日宋娴慈还得将顾寂推去别的地方睡。 从前顾寂也不懂,但宋娴慈每月都有几日推他去书房,他左思右想才猜到了原因。担心她害羞,顾寂便去和裴元帅挤一个帐。 月事第二日,顾寂同她说,已在准备动身回京了,两日后便启程。 但回京的人中没有宁濯,就算他得了这么大一个战功,圣上仍是不愿让他回来。 连顾寂和裴帅这几日都在发愁,担心圣上要推那无半分天资的大皇子继位。可再愁也无用,只能回京后看看能否将圣心扭转过来。 回京前夜,裴元帅设宴与宁濯告别,顾寂领着宋娴慈也去了。营内有三队人来回巡逻,各个营帐外也都有军兵镇守,加之如今南蛮南楚已无强闯军营之力,于是他们几个便安心把酒言欢。 但其实称得上是把酒言欢的也就裴帅一个,毕竟其他几个都默不作声。裴帅喝得稀烂,对着宁濯痛哭流涕,宁濯无动于衷,把他的头从自己手臂上推开。 宋娴慈看见宁濯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他们夫妇俩,然后便沉默着喝了一杯又一杯。宁濯喝酒不上脸更不上脑,表情依旧温和,说话也清晰流利,看不出一分醉意。 宴毕人散,宋娴慈扶着顾寂回去。今日月事已停,两人可以住同一个营帐了。 走了没几步,宋娴慈心有所感,缓缓回头。 温润脱俗的宁濯孤零零坐在长桌前,一双眸子正直直看着她与顾寂,捏着酒碗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视线相对,两人都是一怔,宋娴慈率先移开,再不敢回头看。 * 当晚宋娴慈是被拍醒的。 她缓缓睁眼,见到顾寂正一手用湿帕子捂着口鼻,一手轻拍她的脸。 顾寂见她醒了,用另一块湿帕子盖在她面上。 这里只一个小盆里有点水。 宋娴慈想起身看看是出什么事了,却觉身上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像是中了迷药。 她心里一惊,神志清明了些,这才听见外头传来的呼喊和泼水声,还有火烧营帐的声音。 营帐内都是烟,火已烧了半个里帐。 顾寂不由苦笑,此地都是大昭的军兵,防守得如铁桶一般,宴上他才敢喝一些酒。喝了酒后便反应迟钝了一二,待闻到迷药的气味已是迟了。 火是瞬间燃起来的,定是之前被人浇了油,靠外头浇水来灭,只怕火灭之时他们夫妇俩已成焦炭了。 何况不等火烧到身上,这烟雾都能把他们熏死。 顾寂眼中寒光阵阵。也不知是哪边的势力在这里头插了人,要害他们夫妇性命。 宋娴慈看着这一大片火光,自嘲般轻笑了一声,然后凑过去轻靠在顾寂肩上。 顾寂一僵,偏头看她。只听宋娴慈轻声道:“你我夫妇缘分到此便尽了。” 顾寂心中疼痛,静了片刻,咬牙撑起身子,想把她护在怀中,用自己身子为她挡住这层层火焰冲出去,搏一搏,保住妻子的命。 可迷药哪是靠着意志就能解的?顾寂刚站起就重重倒下。宋娴慈艰难挪过去将他扶起。 “罢了,罢了,”顾寂眉眼难得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娴慈,对不住,我救不了你。” 宋娴慈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火光浓烟中两个男人身披湿漉漉的棉被冲进来,一个挺拔劲瘦,一个矮壮些。 是宁濯和陈浮。两人脸上绑了块浸了水的棉布,只露出一双被烟熏红的眼睛来。 宁濯见宋娴慈躺在顾寂怀中,两人在大火中面色安然,似是只要夫妇俩在一块,即便是死在此处也心甘情愿。这幅夫妻恩爱图刺目得让宁濯脚步停顿一瞬,才又提步过来。 顾寂看了眼面色沉沉的宁濯,犹豫片刻,将宋娴慈往陈浮怀中一推:“救夫人出去!” 宁濯眉头一皱,望着宋娴慈正想说些什么,宋娴慈却避开他的目光,低低吩咐陈浮:“快走!” “哎!”陈浮忙将宋娴慈护在怀里往外跑。 顾寂直直盯着宁濯:“下官之命,便有劳殿下救一救了。” 宁濯不语,将他往自己身前一带便往外冲,一路上替他将火焰尽数挡住,也不让他碰到火烧落的帐布和木头,他自己却被一根着火长木擦着脖颈而下,重重砸落在肩上。 终于逃离火海。宋娴慈出来还来不及喘气,便急着回头去看后头的顾寂与宁濯。 陈浮在后头惊呼:“夫人!您的手臂!” 火势太大,陈浮虽也是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护着宋娴慈,却仍是让她的手臂被烧了一下。 宋娴慈自是被火燎伤的那一刻便知晓了,衣袖上那一截被烧破,黏在伤处,手臂传来阵阵灼痛,但她只觉自己能从里头出来已是万幸,哪能在意这点伤? 她只盯着顾寂与宁濯,见顾寂毫发无伤,心中略定,又微不可查地将视线移向宁濯,在宁濯脖颈上的那处狰狞的烧伤处停了一停,瞬间红了眼睛,见他们走近了,忙强逼着自己将视线挪回顾寂身上:“将军!” 一群军兵见到宁濯扶着顾寂出来,纷纷大喊“殿下”,围了上来。裴元帅像是也中了迷药,被人搀扶着哑声喊了宁濯一句。 宁濯即使是被废黜了,身边也不乏簇拥者。但此刻他却半点都欢喜不起来,因为那个让他心甘情愿从高位上走下来的女子,如今已是满心满眼都只有另一个男人,嘴里第一句也是喊的,也是那个人。 明明脖颈和肩部是被火烧后的灼痛,他却像是被丢进寒窖一般地发冷。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上下扫了她一眼,然后将目光一凝,定在她的手臂上,待看清她臂上的伤,一向温和的双眸瞬间便生了寒意,手上发泄似的一用力,将顾寂狠狠丢在旁边。 陈家兄弟忙去扶顾寂起来。顾寂抬眸去寻宁濯和裴元帅的营帐,果见他们二人的营帐也被烧了。他将目光移回来,想看看宋娴慈是否安好,然后便愣了愣,继而涌上无限心疼与愧疚来。 他明知比起陈浮,论体格论武力,宁濯都更易将娴慈毫发无伤地带出来,也明知宁濯肯为娴慈舍命,却还是凭着私心将妻子交给陈浮,以致她那么娇嫩柔软的手臂受了伤。 她该有多疼? 顾寂苍白着脸静站许久,忽然觉得,这一场大火燃出的火光,像是将他的阴暗与不堪,都照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男主持续黑化中!感谢在2023-04-21 11:01:12~2023-04-22 09:0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第 22 章 ◎她竟被人带到了青楼◎ 军医抖着身子过来,被宁濯往宋娴慈那边一推:“你先为这位姑娘医治。我这边可自己先处理着。” 军医哪敢不应,见宋娴慈无力走动,便让人搀着她进营帐。 宁濯挥退诸将士,去了另一个帐中,缓缓揭下面上的棉布,然后将披着的湿被解了下来。一个近卫为他解了外袍,露出被砸的那边肩膀;另一个去打了盆热水,拿了伤药和几块净布过来。 顾寂让陈家兄弟扶着自己跟过去。裴元帅也想过去看看,却被宁濯手底下的人搀着去了另一边医伤。 顾寂进去,见宁濯光洁修长的脖颈被撩出密密麻麻的泡,肩上红紫一片,低声道了声谢。他看到宁濯胸口起伏两下,似是有些不想理他,却仍是应了声“不必”。 顾寂忽然觉得宁濯与宋娴慈很像,即使再怒,也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宁濯出声问他:“方才你可看清楚了?我与裴帅,还有你的营帐都被烧了。” “看见了。殿下认为是谁干的?” 宁濯张了张口正想回答,耳边却听到帐外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悉索声,他默了一瞬,改口道:“大皇子。” “大皇子?”顾寂皱眉,“大皇子沉溺声色,应该没这胆识和野心。” 宁濯轻笑一声:“二皇子是圣上嫡子,能力出众,皇后又精明能干,多年前让一个低位嫔妃抢先一步生下圣上登基后第一个皇子已是恨得咬牙切齿,怎能容忍大皇子再踩在自己儿子头上?若是大皇子不浪荡些,哪还有命在。如今二皇子已逝,四皇子又有哑症,他只需杀了我,再推到颜旭头上,便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你和裴元帅,你们两个都拥立我,难保后面不会查明真相,今日便连你们顺道杀了,不仅永除后患,还能遮掩他的意图一二。”宁濯直直望入顾寂的眼眸,“顾将军,我如此说,你,明白了吗?” 说着,宁濯抬手,拍向顾寂肩头——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四下。 四皇子?那位有哑症的四皇子! 顾寂瞳孔骤然一缩,对上宁濯幽深的眼神,沉声道:“多谢殿下解惑,下官……明白。” 宁濯笑了笑,待听见帐外又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悉索声后,才松了姿态重新开口,似是随意的语气中却夹杂了一丝不宜察觉的认真:“此次重会,我瞧着顾夫人身子似是虚弱了些,这是为何?” 宁濯看着顾寂,在顾寂看不见的地方,一只修长的手微微攥紧衣袍:“镇国公于我有大恩,我今日所关怀者,是镇国公之嫡长孙女宋娴慈,而非曾与我订下婚约的宋娴慈。望将军莫要介怀。” 顾寂见他面色认真,语气坦诚,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无论是为社稷百姓还是为了顾家,他都只想拥立宁濯,可若宁濯对自己妻子仍有绮念,以后顾家定会有天大的祸事。他眉头舒展开来,话中也带了几分敬意与真心:“殿下与吾妇有年幼相识的情分,下官知晓。吾妇也曾向下官坦言,若殿下他日有难,定做不到置之不理。” 宁濯眼睫轻颤,却仍是平静地问他:“她真如此说?” “是。”顾寂点头,“吾妇还说过,殿下仁德,即使他日复位,也必祝我们夫妇幸福美满,儿孙绕膝。” 幸福美满,儿孙绕膝。 宁濯拼命压制着在胸腔内奔腾的那口气,强撑着面上的表情。 顾寂赧然道:“不瞒殿下,下官起初确是有些怀疑,今日才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殿下切莫怪罪。” 宁濯不想再提这些:“所以顾夫人身子到底如何?” 顾寂便将宋娴慈此番来南境的遭遇一一道来。 她千里迢迢骑马到南境。 她奔波一整天,纤纤玉手下庖厨,才得以引得沈不屈开门。 她入寒潭捉祀蛇,被水草缠足被蛇咬,蛇毒与寒气侵体,以致伤了元气。 宁濯沉默了很久,阖上眼,掩去内里极深的愤怒与心疼:“今日我乏了,顾将军回去吧。” 顾寂见他确实疲倦了,恭声告退。 “顾将军。” 顾寂被陈家兄弟扶着,闻言回头,却见宁濯抬眸看着他。这双来自先太子的对待己方一向温和的眼,此刻像是染了寒秋的月色,透着阵阵冷意。 宁濯觉得自己疯了。 他本该对顾寂与宋娴慈夫妇二人的家事避而不谈绝不插手,以掩下心里那荒唐不伦的念头不让人知晓,却还是忍不住开始震慑威胁顾寂—— “令正是当初镇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被二老养得温柔善良,贤惠明理。她既嫁了你,定是此生皆以你为重。你,切不可辜负。” 宁濯眼中的隐忍与敌意太过明显,只要有点脑子都能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内里藏着多么深沉浓烈的情绪。 顾寂静静与他对视许久,蓦地问他:“今夜贼人纵火时,可曾向殿下帐中吹入迷烟?” 宁濯皱眉,缓缓点头。 顾寂声音沉了两分:“那殿下昨夜喝了那么多碗酒,也能立时察觉到迷烟,然后从火中逃出,再来救我们夫妇吗?” 宁濯:“我当时还未安歇,脑子也还算清醒。” 顾寂声音又沉了几分:“酒醉使人困,迷烟袭入之时已是深夜,殿下为何还未安歇?” 宁濯抿了抿唇:“我睡不着。” 霎时间整个营帐陷入死寂之中。半晌,顾寂涩然开口:“那么请殿下实话告知,殿下醉酒深夜难眠,是因为不能回京,还是为着别的什么?” 宁濯最隐秘的心事被人霍地掀开,现于人前,当下薄唇泛白,难以开口。 顾寂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再看宁濯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眼神里的恭敬淡去一半,这才答了之前宁濯那番威胁震慑的话:“殿下放心。我与娴慈两心相悦,一心只想与她养儿育女,白头偕老,自不会负她。” 说罢,顾寂不再看他,示意陈家兄弟搀着自己出去。 宁濯盯着他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近卫为他上药,药粉触及被烧后的脖颈,他才像是难以承受般缓缓闭上眼。 近卫见宁濯脸色苍白得吓人,忙问:“殿下,很疼吗?” 却未听见回复。 直到近卫为他上完药,包扎好,才听到宁濯一声迟来的、低不可闻的: “嗯。” * 因这场大火,回京的日子又往后延了两天。 顾寂担心宋娴慈随军回京不方便,加之自己本就是中途过来支援的,所以干脆与要回京述职的裴元帅分道而行。 顾寂又买了架马车,让宋娴慈坐着,自己和陈家兄弟骑马。 晚间在客栈落宿,顾寂替她脱去里衣,为她上药,然后低眸看她的手臂。 这药是宁濯给的,宋娴慈用了两天,便已好了许多,宁濯应是拿了手上最好的送了来。 他想起如清风霁月般的宁濯对自己妻子的念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宋娴慈见他蹙眉不语,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平他皱起的眉。 两两对望,却惹得顾寂生了情。他强自忍耐,喘着粗气将头埋在她颈侧:“今日的药喝了吗?” 宋娴慈点点头。他说的是之前神医沈不屈给她配的调养方子,在军营那些时日也好在陈家兄弟跑去买了药材过来,中间她只断了一两日没喝,应无大碍。 “待回京了,便过了一月之期,再养上几日,总能碰你了。” 宋娴慈不由脸红,顾寂自圆房过后,便沉溺于此事,忍这半月已是十分难得。 顾寂为她穿好里衣,便开门出去吹吹冷风,想散去胸中的燥热。 宋娴慈在榻上抿嘴笑了一会儿,去了净房洗漱。 正擦着脸,宋娴慈忽听见墙角放着的柜子里似有什么声音。 宋娴慈走过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好替店家拾起。打开柜门却见柜子靠墙的那一面木板像是被人推着往旁边移开,露出墙后一个四方的黑洞来。 她脚底生寒,心知有异,立时便要往外跑,却已来不及。 一张刀疤脸现于洞口,脸的主人迅速伸出一只粗壮的手,手一扬,淡绿色的粉末直扑宋娴慈正脸。 宋娴慈瞬间失了力气,软软瘫倒在地,晕了过去,然后便被拖入那四四方方的黑暗之中。 再次睁眼,已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宋娴慈挣扎着撑起身子,待看清四周的景象,一颗心猛地下沉。 芙蓉帐暖,绸被嫣红,熏炉中暖香阵阵,床榻正对面竖着一架画了男女敦伦图的屏风,整个屋子都萦绕着一股甜腻的脂粉味。 她竟被人带到了青楼内…… 宋娴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换上一件大红的轻纱薄裙。她发现迷药余力还在,自己提不起劲,知道逃跑也是无用,眼睛四处扫了扫,也未寻到能用来伤人的东西,屋子里连被子瓷瓶都没有,便用被子遮住自己身子,静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个肤白俊美的男人领着两个侍女进来。 见到那张脸,宋娴慈眼中寒光一凝,冷声唤道:“颜旭。” 颜旭低低地笑了一声,在桌边坐了下来:“宋姑娘,别来无恙。” 宋娴慈看着他,心下生了嫌恶,皱眉道:“你让人带我到此处,是想做什么?” 颜旭笑了笑,看了看这屋子:“姑娘恐怕不知,这怡香楼是我最后的藏身之地,但昨日已被宁濯察觉,怕是没多久他就会找上门来,我这回怕是躲不过了。” 宋娴慈想到自己身上的那身衣衫,沉默片刻:“你想用我来报复他?” “或许是吧。”颜旭笑中带了两分嘲讽。 宋娴慈平静地说:“所以你是想找人毁了我清白,让他痛苦?” 颜旭愣愣地看她一眼,笑出了声:“差不多吧。”说完他瞥了眼旁边立着的侍女。 两个侍女会意,走到她面前,一人紧紧钳住她的双手,一人掰开她的嘴,丢了颗药丸进去,然后捏鼻捂嘴,强迫她吞了下去。 见她吞下去了,仍继续钳制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催吐。直到宋娴慈双目渐渐迷离,脸颊晕起一层粉,知是药效已起,才松开她。 颜旭似是很有风度地单手捂眼不去看她:“姑娘应该猜到了此药有何作用。我好心提醒一下,姑娘服了此药,若不找男人交合,便定会死在药力催发的热毒中,再无药可医。任你将天下哪位神医找来看,都是这句话。” “当然,我既不想让宋姑娘死在这里的,也不想让姑娘被那些粗俗不堪的人玷污。”颜旭一字一顿,轻笑道,“宋姑娘,你且等着瞧,我为你寻的解药,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一颗。” 作者有话说: 嘿哈! 第23章 第 23 章 ◎媚药◎ 颜旭带着人离开了,还很体贴地替她阖上了门。 宋娴慈只觉有一股热在内里乱窜,然后涌向下身,脑子昏昏沉沉。 她热得渴极了,想下床找水喝,可身躯瘫软,落脚都没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 便是这一跌,让她得了几分清明。她听见外头传来几个男子的交谈声。 “就在这了。”是颜旭的声音,但有些闷重,似是受过伤之后强忍疼痛发出的声音。 宋娴慈不由捏紧了衣角。 一道磁沉的男声传过来:“开门。” 宋娴慈心里微微一颤。 是宁濯。 “是!”一个护卫应下了宁濯的命令。 宋娴慈有些着急,她这般……这般模样,若是被男人看见了,那该如何是好。正想扬声制止,却听见颜旭一声轻笑。 “住手,”颜旭声音懒洋洋的,“宁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不然你在杀我之前还得打我一顿。这扇门,你最好还是自己动手开。” 门外静了片刻,然后宁濯的声音传来:“你们押着他退到一边。” 一阵脚步声过后,门轻轻被推开,一只白色长靴踏过门槛,下一秒,它那不染凡尘的主人便出现在宋娴慈面前。 宁濯推门,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正跌坐在绣了牡丹的地衣上,樱唇微启,愣愣地看着自己。红色裙摆在她身周绽开,衬得她比身下那朵精心绣制的娇花还要艳丽绝伦。她乌发如瀑,雪中透粉的肌肤在薄薄的轻纱中若隐若现,几颗小巧圆润的足趾从轻纱中露了出来,微微蜷起。 宋娴慈轻声唤他:“殿下……” 他猛地回神,转身将门重重关上,隔着门沉声吩咐:“阿诚,带着一半人手把颜旭拖下去找个地方严守,顺便把他腿打废了;阿义,去外面找个大夫过来,要济世堂的周老先生;其他人守在外面,谁来了都不许放进来。” “是!” 宁濯这才转过身,但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长靴,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她。 “多谢殿下。”宋娴慈接过来。好在这披风是真丝织造的,初时裹上还带给她几分凉意。 宁濯这才敢抬眸看她:“他对你做了什么?” 宋娴慈咬了咬唇:“他给我下了媚药。” 宁濯脸色瞬间变得青红相接,细看她的脸,发现她确实有些不对头。 一双美目湿润迷离,俏脸晕着酡红,散发的热意连离她三不远的自己都感受到了。 他猛地别过脸去,极力克制住翻腾的欲望:“大夫马上便到。我去找人打盆凉水,给你擦擦脸。”说完刚起身想要出去,却被宋娴慈抓住衣袖。 “殿下,”宋娴慈声音有些颤,眼中含着泪光,似是难受极了,“方才颜旭说,这媚药无药可治,我现在确是有些扛不住了,恐怕他说的是真的。还望殿下着人去寻我夫君过来救我一命,我被劫来时,他在南越城的客栈中……” 中了媚药,无药可治,找顾寂来救。 宁濯如被一桶冰冷刺骨的水自头顶浇下,将因欲念而生的燥火尽数浇灭,只剩满心冰凉,当下便苍白着脸定在原地。 “殿下,”宋娴慈难熬到声音带了分哽咽,“求你……” 宁濯身子一颤,似是妥协般缓缓闭上双眼,声音哑得不像样:“好,我叫人去寻,你……你安心。”说完便出了门。 宋娴慈一个人在房中,下身愈发滚烫,她开始忍不住微微发喘,焦躁难忍地四处去寻冰凉的物件去贴一贴。 可是再凉的东西,被她滚烫的手一碰,一会儿便热了。 身上的披风也成了累赘,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解,却还是难耐地将双手伸向那个细结。 她绝望地试图说服自己: 没事,里头穿的裙子虽薄,但不至于衣不蔽体,宁濯进来时定会先看看她的样子,才会放大夫进来。 至于宁濯,年少时自己初次来葵水时那么难堪的样子都被他撞见了,况且自己穿着这条红裙的样子,他刚刚已看过一遭,再看一回也没什么。 她颤着睫毛将披风解开,舒服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从体内溢出更汹涌的热意来,肌肤滚烫,叫嚣着让她脱去更多。 意识到自己脑子越发像是一团浆糊,这样下去即便要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自己也根本控制不住。她盯着面前的椒墙,抿了抿唇,手肘曲起高抬,肘关节重重撞向坚硬的墙壁。 她疼得额间冒了冷汗,彻骨的痛楚让她清醒几分。 她颤抖着拾起那件披风,重新穿戴好,打开窗子让冷风进来,然后在窗子对面靠墙而坐。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宁濯先进来看了眼,见她衣衫规整地盘坐在地上,才让外面的人进来。 他找来几个烟花女子,请她们端来几盆水为宋娴慈擦脸和手,还递了一杯冰凉的水让她喝下。 这边替她设法散着热意,那边老大夫替她把了脉,却连连摇头:“殿下,这位姑娘服的药极凶猛,无药可解。草民斗胆直言,要么行房事,要么行丧事。” 宁濯似是不敢相信地攥着老大夫的手:“我已着人去从那贼人带的侍女身上再找出颗媚药,等下便拿来给大夫过目,您看过之后再作结论。” 老大夫无奈道:“殿下恕罪,此药不看也罢,草民一摸脉象便知是南蛮出名的‘春欢丸’,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无解。” 此人已是方圆百里内除沈不屈外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他说无解,那便真的无人能救了。 宋娴慈反而冷静下来了,轻声问宁濯:“殿下,我家将军还有多久才能到此处?” 宁濯心里抽痛,低声答她:“我已派了最机灵的几个护卫骑快马带人去寻,但即便一切顺遂,也得一整日方到。” “一整日啊,那么久。”宋娴慈喃喃重复,然后抬眸对老大夫说,“劳烦您替我想想法子消一消这难耐的燥热,为我拖延一日。” 老大夫长叹一声:“姑娘,老朽本可为你施几次针,减清你的苦楚。但你曾被极重的寒气混着蛇毒侵体,应是被沈不屈看过,他的医治之法为先压制再缓缓消去,我的针一下,被压制的余毒混着寒气一出,与媚药的热毒相冲,听起来似是可以搏一搏以毒攻毒,但你身子孱弱难以承受,不等两者比出个所以然来,恐怕就要命绝当场了。如今,姑娘只能多浸一浸凉水,散去肌表的热意,内里的燥热,却是只能生生忍下了。” 老大夫离开了。 宁濯怔怔地看着她,柔声问:“很难受吗?” 肯定很难受,就算边上的人一直为她揩脸擦手,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她仍是俏脸潮红,胸前不断起伏。 宋娴慈艰难地笑了笑,忽问道:“方才你出门后,在外面过了多久才又进来的?” 宁濯思索片刻:“半刻钟。” “半刻钟……”宋娴慈美目失神。 才半刻钟,便已难熬到想褪去身上所有衣服,那接下来,整整一日的时间,她当真受得住吗? 作者有话说: 抱着你们挨个儿亲亲! 第24章 第 24 章 ◎煎熬◎ 宁濯去了关押颜旭的柴房。 颜旭腿骨被打断,双手被高高缚起,笑看着这位素来端庄持重的先太子殿下紧攥着根安了钉子的粗棍站着自己面前。 宁濯表情和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阴冷:“解药。” 颜旭笑得直咳嗽:“没有。” 粗棍自半空挥下,重重砸在颜旭身上,钉尖插入血肉之中。 颜旭一声闷哼,笑得更欢了:“看来是真急了,这种有失身份的事,都肯亲自来做。” 宁濯面无表情地又砸了几棍,直把他的肩背打到血肉模糊,却仍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深吸一口气:“你想如何?” 颜旭听罢静了片刻,然后越笑越猖狂:“我想如何?我想看你明明自恃君子,却像个畜生似的跪在别人的老婆面前求欢,然后再被你那贞洁贤惠的心上人一脚踹开!” 颜旭笑了许久,停下来看了看他脸色,又开始笑:“哎呀,看你这样子,说不定我还多此一举了。你大计将成,届时坐拥整个大昭,抢个臣妻入宫也不过写一道圣旨的事,谁敢置喙?估计就算今日这药没下,我想看的美景,也晚不了多久就能看到。” 宁濯被人说中心事,仿佛方才这带钉的棍子打的其实是自己,脸色瞬间苍白,高举棍子死死地盯着他。 颜旭半点不惧。 宁濯重重将棍子一丢,出了门。 他在柴房外怔了许久,才犹豫着提步,走向宋娴慈在的屋子。到了门外却不敢进去,等了一会儿,一个方才被临时找来服侍宋娴慈的姑娘捧着茶壶出来。 他把人叫住,张了张口:“她……怎么样了?” 女子惊慌失措地行礼,然后低低地答他:“姑娘甚是难受,浸在冷水中沐浴时额间都还在冒汗,喝了一壶冷水了还在喊渴。”她脸露不忍,自己被卖到此地时死活不肯接客,老鸨便逼着自己吞了一颗春欢丸。再贞洁的烈女,再矜持端庄的小姐,这么一颗小小的药丸进了肚,都会跪地磕头求着与男子欢爱。 宋娴慈在沐浴,他便不能进去。 近卫看着自家殿下一直站在门前盯着这扇关上了的木门看,便给他端来个椅子。 过了许久,里头的宋娴慈在冷水中越泡越难受,终于忍不住出来,换上件浅紫的薄裙。 水喝了一杯又一杯,顷刻化作额间细汗而出。 她无力地斜靠在椅背上,边上两个女子轮流为她扇风。 宋娴慈忽开口问道:“我在水里泡了多久了?” “堪堪一个时辰。” 才一个时辰。 她轻咬樱唇,焦急之下更加难熬了,哑声道:“你们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可是姑娘……” “没事,出去吧,关上门,不许再进来。”宋娴慈已是强忍着说话。 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宋娴慈一个。她过去将门从里头拴住,这才松了口气,抖着手将身上的薄裙脱去,只剩一件兜衣。 宁濯是世上最克己守礼的君子,带出的手下也都正直可靠,这种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有人贸然进来的,所以自己即便是在屋里头脱了个干净,也无事。 她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薄裙一脱,瞬间就清凉了许多。 可没多久又燥热起来。她只好去净房舀了盆清水,将手放进去凉了凉,再用手贴了贴脸。 反复几次后,她觉得好一些了,便想回去接着躺一躺,脚下却一滑。 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随即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挺拔的身影闻声冲了过来,然后在离她十步远处蓦地止住。 是世上最克己守礼的宁濯。 外头他那正直可靠的近卫很乖觉地不去看屋内的情势,闭着眼把门带上。 她吓得抱住肩膀,看向来人。 宁濯望过去,见到宋娴慈跌坐在地上,雪白的双腿交叠,微曲成一个极诱人的弧度。她上身抬起,挽起的发髻微松,几根头发滑落在粉嫩的脸侧,身上只着一件粉色的兜衣,一双湿润杏眸中像是难以相信般地看着他,玉臂交叉护住胸前那两团柔软,肩膀轻颤,显得整个人娇弱可怜。 他猛地闭眼转身,脑海中那粉色裹住雪白的景色却挥之不散:“我……我听那几个姑娘说你穿好了衣服……” 宋娴慈从惊恐中缓了过来,一边扶着旁边的架子让自己站起来,一边声音轻轻:“请殿下先出去。” 宁濯刚想应下,却听见后面宋娴慈又惊呼一声,他心里一跳,赶忙转身,扶住带着木架一同摔倒的宋娴慈。 凉凉的手掌触及宋娴慈柔软滑腻的背,两人都是一颤。 宋娴慈被这么一个高大俊秀的男子躯体一抱,耳边传来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瞬间便失了理智,脑海中似是有一道魔音不断驱使自己缠绕上去寻求解脱。 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身上有着她多么熟悉的,清冽如松柏竹叶的淡香。 察觉到那双大掌犹豫片刻,似要离去,她竟不知廉耻地抓住不让走。 宁濯浑身一震,见她杏眸怔然,显是药力上脑,已失控了。他不忍趁虚而入,极其艰难地闭上眼:“娴慈,不可以……” 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婀娜的娇躯不自觉地贴近面前这个清冷如玉的君子,纤手轻搭在男人胸前,抬起一双染了媚意的眸子,满眼乞怜。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宁濯却觉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劲敌,根本无力抵抗,一心只想投降。 他一狠心,将她扛起放在床上,拿过那件薄裙正要为她重新穿上,低头却见她鬓角微湿。 罢了,娴慈定是热得受不了才会如此。他出去把那几个女子叫回来好好照顾娴慈,明日想办法封住她们的嘴便是。 宁濯正想起身离开,却被一双温热的玉臂勾住了脖子。 他眼睫轻颤,身子顺着她的力道下倾,直到她的背贴上床榻,直到她与他鼻尖相触。 松柏竹叶的清香与娇花的柔香交织在一起,两人的热息轻轻扫过彼此的肌肤。 宋娴慈被药力吞噬了理智,一心只想留住面前这个唯一能救自己的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解药犹豫着想逃离,莹白如玉的双腿轻抬,本能地将他勾住。 腰被这么一勾,宁濯的脑子瞬间空白,任凭宋娴慈焦急地解开他的外袍,任凭她凑向他的脖颈。 他再也不想抗拒,认命般笑了笑。 自己破门而入时,为何不先在门外开口向她确认一番?难道真是因为担心得什么都顾不上吗? 他决定破门而入时,当真没有预料到如今这副场景会出现?当真一丝妄念都没有吗? 宁濯觉得这样的自己陌生得可怕,但怀中人是他多年所念,不拥紧迎合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若要他将之推开,就同剖他的心无异了。 他闭上眼等着两瓣樱唇贴上自己脖颈,贴身戴着的平安扣却被晃出,轻轻砸中仰头凑上来的宋娴慈的右眼。 右眼的刺痛让宋娴慈脑子夺回一丝理智,她缓慢地眨眨眼睛,看清了那平安扣的模样。 平安扣莹白柔润,是她用那块和宁濯出游时捡来的玉石亲自打磨而成的,绳子上还缀了颗红珠,珠子上刻了个“慈”字。 宋娴慈迷迷糊糊中还觉得有些怀念。这块平安扣,是她送宁濯的十五岁生辰礼。 等等!送宁濯的?宁濯? 宋娴慈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被惊得逼退了两分药力,毛茸茸的脑袋微微后仰,瞪大了眼睛,这才看清了面前这张脸。 眉目如画,面如冠玉,是宁濯,真是宁濯。 她猛地用力推开他,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宁濯被推得发怔,见宋娴慈眼神清明,反应过来,抿唇下了床榻,苍白着脸看她。 良久,宋娴慈轻声道:“殿下什么都不必说,更不必觉得愧疚。是娴慈唐突冒犯了殿下。” 她见宁濯张了张口,不敢听他说话,迅速出言打断:“娴慈今日怕是不便见人了,殿下请回吧。” 宁濯在榻前默了片刻,将外袍整理好,转身出了门。 宋娴慈缓了许久,努力将方才发生的一幕幕从脑海里丢出去,然后将薄裙重新穿上。 热意又朝她翻滚而来,她看了看天色,心中茫然。 她该怎么熬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可能会有点……嗯…… (作者君忽然沉默) 推荐基友的文呐,感兴趣的可以搜索收藏一下哟: 《掉马后和假纨绔he了》by天净殇,表里不一小骗子×装傻充愣假纨绔 文案: 莫皎皎是千面神偷的关门弟子,最擅长改头换面装模作样。重回到京城,她听说曾经救过她的侯府公子长成了招摇过市的无脑纨绔。 思索再三,她决定伏低做小在他身边做个丫鬟,偿还恩情后再不复相见。 陪他逛花街,为他做羹汤,就在莫皎皎以为报恩即将结束的时候,不速之客轮番上场。 富家公子笑得猥琐,“婉娘,只要你今夜让爷满意,爷就不再追究你逃家之事!” 山寨大王怒目而视,“冯婷婷,你坏我好事,今天落在我的手里,哼哼!” 纪望舒把人统统赶走,咬牙将小丫鬟环到墙角。 “江南的姝丽花魁?落魄的富家小姐?”他俯身在她的耳边低语,“莫皎皎,三年不见,你是越来越能干了!” 被叫出本名的小骗子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你不是摔坏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第25章 第 25 章 ◎青梅竹马敌不过结发之情◎ 宋娴慈从未有过这么煎熬的日子, 她一次次地在自己即将忍受到极限时询问着陪着自己的那几位姑娘时间过去多久了,姑娘们恭敬中带着怜悯,宋娴慈问一次, 她们便照实答一次: “过去三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了。” “刚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才过去半个时辰。” “一刻钟。” …… 宋娴慈最后一次发问时,几位姑娘面面相觑, 最终推了一位年长些的出来答她:“姑娘……这才过去一炷香不到啊……” “是吗?”宋娴慈迷离的双目中露出一丝怔然,见她们泪流满面,安抚道,“没事, 那我再忍忍就是了。” 夜幕降临, 秋风也没带给宋娴慈多少凉意,她一次次地浸入凉水中, 青楼的姑娘们在旁边为她哼起南境的歌谣,想哄她入睡。 宋娴慈睡不着,因为药力愈发凶猛, 她已快承受不住, 但不想她们再辛苦,便闭上眼睛强忍。 等啊等,终于等到天色渐渐亮了。 守了一夜的姑娘们欢喜道:“再等小半日便好了。” 宋娴慈头痛欲裂,内里燥热也已蔓延至全身,烧得她只想一死了之。 这小半日若是在寻常,说说笑笑间很快便能过去,可放在如今,只觉一瞬似一年。 宋娴慈等得意识渐渐迷离, 耳边几位姑娘的鼓励声渐渐淡去, 她似乎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 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事。 突然手臂被什么东西一缚, 她木然垂下眼帘,看见自己被一根柔软的丝带绑在椅子上。 她呆了呆,抬头看见宁濯站在自己身前,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她惊得清醒了两分,问那几个姑娘:“我这是怎么了?” 几个姑娘抽抽搭搭的,连话也说不清楚。宋娴慈用自己混沌的脑子听了一会儿才大概理清,自己已发了好几回疯,前几回这几个女子还能哄住她,最后这一回,她竟铁了心要去撞墙,力气大到她们险些拉不住,迫不得已让外头的男人们进来帮忙将她捆住。 济世堂的周老大夫又被请来了,为她把了脉后直叹气,只抛下一句,若再不与人行房事,平了内里的燥火,不多久便会血脉喷张爆裂而亡。 宋娴知道自己能有这片刻的清醒已是侥幸,忙又问了一次:“殿下,我家将军何时才能到?” 宁濯沉默一瞬,轻声安慰:“虽还没消息传来,但应也快了。” 他已将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出去寻顾寂了,只剩了几个侍卫留守。 宋娴慈心下怆然,但也知宁濯此次带来捉颜旭的人手是先帝生前留给他的,他肯派这些人出去寻顾寂,已是尽了全力。她心下感激,扯出一丝笑:“多谢殿下。” 到了这个时候,连半炷香时间都难熬。 她方才求着宁濯出去了,他在这里,自己只怕立时就要不顾一切扑上去。 她越发难受,实在熬不住了,最后自嘲地笑了笑,十分平静地对那几个姑娘说:“我等不到了,劳烦帮我把殿下请进来。” 为首的姑娘抹着眼泪出去,同外面守着的宁濯说宋娴慈难受极了,想要见他。 难受极了,想要见他? 宁濯从脸红到脖子,心跳如擂鼓,然后便涌上心疼、苦涩、悲伤、欢喜、忐忑。他犹豫着开门进去,走到宋娴慈面前,板着脸挥退余下几位姑娘。 宋娴慈颤声道:“殿下,我忍不住了。” 宁濯脑子轻飘飘的,连带着脚底都有些虚浮,轻轻“嗯”了一声。 却听宋娴慈接着说:“……殿下与我相识多年,我想着,还是得同你告个别。今日过后,还望殿下好自珍重。” “告别?”宁濯疑惑地皱眉,然后略白了脸,意识到接下来她说的话自己怕是不能接受。 宋娴慈笑了笑,带着两分凄凉:“请殿下给我一把匕首,让我自行了断吧。我不想这般狼狈难堪地死去。” 宁濯一颗心如被人用手生生撕裂,疼得几乎站不住,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像是在天边响起一般遥远难辨:“你……你……你不能……” 宋娴慈一笑,眼泪随着笑意滑落:“请殿下成全,娴慈,实在是撑不住了。”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宁濯:“殿下把匕首给我之后就出门吧,让手下为我收尸便好。” 宁濯怔怔地看了她良久,忽垂眸从腰间抽出把匕首,缓步走向她。 宋娴慈惊讶于宁濯竟要亲自动手,可转念一想,应是他觉得若是她自己来,手劲不足,怕是遭的苦痛更甚。 宁濯走到她面前,轻抬手。 宋娴慈闭上双眼,等着接下来的短痛,却觉身上一松,愣愣地睁眼,见是绑着自己的丝带被宁濯割断。 失去束缚,一个阳刚俊美的男子又离自己这么近,宋娴慈强撑着理智,声音发颤得厉害:“殿下……快把我绑上……” 宁濯一颗心如在滴血,却还是浮起一丝温柔的笑,轻轻将她抱起,走到床榻前,再轻轻放下。 宋娴慈眼泪簌簌而落,拼命忍着药力促发的欲望不扑上去:“殿下……别……不要靠近我……” 宁濯自衣衫上撕下一根布带,覆住她那双秋水杏眸,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低哑得吓人:“娴慈,别怕,就当是我禽兽不如,玷污了你。今日之事全是我的罪过,与你无关。” 宋娴慈感知到他身上的温度,理智如乱弹琴筝时紧绷的弦倏忽之间崩断,双手紧抓住这个自愿贴上来的解药不放,樱唇微张,诱人之极。 他低头笑了笑,一行清泪自左眼落下,正要解开她身上的薄裙,却听见一道传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顾将军到——” 随即一阵脚步声飞快往这边赶来。 宋娴慈如梦初醒,猛地推开面前的人,一把扯开蒙眼的布条就要下床,声音颤抖:“将军来了?” 玉色的布条遭它主人藏于心上的姑娘无情丢弃,自半空中轻轻飘落在地衣上,再被那位姑娘碾压在脚底。 宁濯垂眸,乌密的睫毛在眼底的乌青上又覆了一弯阴影。 门被人一脚踹开,顾寂大步走进来,急声唤道:“阿慈!” 宋娴慈难受又委屈,对着顾寂哽咽着唤了声:“将军!” 顾寂心疼不已,过去抱住她,然后偏头看了眼沉默的宁濯,敛下心中的不豫:“多谢殿下助我找到夫人。来时殿下的近卫已告知我来龙去脉,接下来夫人交给我便是。” 把这样的娴慈,交给顾寂? 宁濯如坠冰窖,抬眸看了宋娴慈一眼,见她一双含媚的美目正盯着顾寂,嫩手也不安分地滑下顾寂的衣襟,被顾寂一把抓住。 顾寂红着脸催促:“夫人怕是撑不住了,殿下请先去别的雅间的小坐吧。” 宁濯手指轻颤,收回目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缓缓迈步出了门。 门外,宁濯的近卫知道接下来屋子里会发生些什么,当即告退离开。 只剩宁濯静站在房门口,自虐般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他听见顾寂轻声安慰宋娴慈。 他听见两人亲吻得难舍难分,然后倒在床榻之上。 他听见两人共赴巫山云雨,宋娴慈在一阵阵冲撞之中连声娇吟。 他听见顾寂喟叹出声后,又不满足地、轻车熟路地哄着宋娴慈再来一轮。 …… 他的心上人,与顾寂,是恩爱夫妻。 即便是他先遇见娴慈,与她青梅竹马,将她捧在心上十余年,却仍是敌不过顾寂与她的结发之情。 夫妻敦伦,缠绵悱恻,自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娴慈,那般娇美动人,不管是何人娶她作妻子,都会对她的身心皆爱到骨子里。今日的情状,想必在她成亲后那近半年的许多个日夜都出现过。 宁濯眼前发黑,几乎要站不住,强撑着稳步离开,骑马回了自己的住处,拿了一幅画卷出来,又回到此地,进了关押颜旭的柴房。 颜旭浑身是血,腿已被打残了,但见宁濯进来,还在无所顾忌地笑。 宁濯捏着画,面色泰然,任凭他怎么嘲讽,都岿然不动。 颜旭反而安静了下来,感叹道:“看来真是被刺激狠了。” 宁濯听罢忽然笑了,以往温润亲善的眼神在此刻变得幽深怖人,低沉道:“我得了一幅好画,正好拿来与你共赏。” 颜旭目光下移,晲着他手中的东西。 宁濯不慌不忙地把画卷展开,走过去,很体贴地将画卷伸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 画中是一对夫妻,对坐于一片嫩黄的菊花之前,一个习琴,一个弹瑟。 郎才女貌,琴瑟和鸣。 宁濯不去看颜旭嗜血般的眼神,笑得温和,像是对着自己的亲兄弟说话:“此画如何?” 颜旭死死盯着画中女子。那个刁蛮骄矜的小公主将如瀑的乌发挽作温柔端庄的妇人髻,皓齿青蛾,唇若丹霞,正含羞带怯地看向她的夫君。 宁濯指着画上三公主身后的□□,温声道:“听闻驸马偏爱此花,三堂妹便亲手栽了满院□□,博夫君一笑。” 颜旭心中抽痛。这位三公主的手段,他岂会不知。她若是想哄一个男人高兴,那定是能让人爱得发疯。 她若是要叫一个人痛苦,也总能立时找到最狠的法子。正如她恨自己杀了她的胞兄二皇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些东西送给宁濯,化作一把利刃,将他凌迟。 宁濯笑了笑,接着说:“三堂妹将此画托人赠予我时,还说,她已有了身孕。” 颜旭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宁濯。 宁濯将画重又卷起,淡淡道:“今日之前,我本想直接杀了你,但我如今换主意了。” 他乌黑深邃的眼眸望向颜旭:“我会将派人将一具假的尸体交给皇叔,告诉他,你已死在我手里。然后将公主府旁那带阁楼的院子买下,让你住在阁楼里,日夜得见公主与驸马爷,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要渐渐进入剧情了。 第26章 第 26 章 ◎三年无孕◎ 屋内两阵狂风暴雨过后, 顾寂亲自将榻上地上收拾了一番,并抱着宋娴慈,为她沐浴穿衣。 两人刚捯饬好, 门外便有人敲门。是宁濯的侍卫头领,顾寂认识, 此人叫祁俞,昨日便是他带着人寻自己。 祁俞冷着一张脸并不看顾寂,只将周老大夫引入屋内。 顾寂见祁俞还留在此处看大夫为妻子诊脉,便委婉赶人。哪知祁俞冷冷地扫他一眼便又将视线移回宋娴慈和大夫身上, 没有搭理他。 宋娴慈握住顾寂的手, 及时压下他的怒火,笑着对祁俞说:“祁大哥, 大夫诊的是妇人之症,你怕真是不方便听了。” 祁俞对着宋娴慈时脸色缓和许多,温声道:“姑娘自小喜欢把事情憋着不说, 所以此次属下得留在此处亲耳听清楚姑娘的病情才能放心。还望姑娘见谅。” 宋娴慈一愣。宁濯素来很有分寸, 生怕因为自己影响到她与顾寂,怎么今日这样下顾寂的脸面? 顾寂见妻子紧张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软,垂眸遮下眼底的怒意,安抚似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沉声道:“那你便听一听吧。” 大夫把完脉,眉头紧锁,沉吟道:“脉象很是奇怪。按理来说夫人身中寒蛇热三毒, 身子极弱, 再经房事, 应要大病一场才对, 可夫人却安然无恙。” 顾寂心头猛跳:“那该如何医治?沈神医也说过,若一个月内行房事,便得调养个两三年才能有孕。” 祁俞眼神冰寒地看着顾寂:“那日军营着火,顾将军与我家殿下帐中夜谈时,好似漏了方才那句话。” 顾寂怒道:“这种私密的话,我怎可轻易说给一个外男听!” 宋娴慈听出来宁濯曾与顾寂私下谈过自己,垂眸不语。 老大夫面不改色地引开两个大男人的注意:“姑娘如今虽面色红润,脉象平稳,却只怕不多久便要出大事。老朽虽无力医治,但手中有枚药丸,可保姑娘回京途中安然无恙。那时有沈神医在,即便毒发,应当也无事了。” 顾寂狠狠松了一口气:“多谢大夫!” 祁俞却道:“为确保无虞,还望大夫割爱,让令郎陪同返京,护姑娘一程。” 见老大夫犹豫不语,祁俞恭声道:“听闻令孙三岁时作的诗便已胜过村中秀才,殿下不忍如此天资被埋没,有意替令孙求来盛大学士为师。” 老大夫大喜:“不过是走一段路的事,我定押那小子过来,护姑娘平平安安到京城!” 顾寂将视线从祁俞那张臭脸上离开,心中烦躁得很,沉声对老大夫说:“大夫放心,一路马车饮食住宿,我都会让人用最好的,以稍稍减轻令郎的劳累。到了府上,我家也会奉令郎为上宾,好生招待安置。待我夫人度过此劫,我定派人带着厚礼,护送令郎回南境。” 老大夫笑意更深了些:“那便有劳顾将军了。” 顾寂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 返京路上顾寂一直皱着眉头,宋娴慈明白,是因为马车外跟着宁濯雇来的人手。 顾寂本想自己雇,但身上的银两已没剩多少,此地若是北境,他还能找人替自己办事,可如今在南境,定是不如在此蛰伏三年的宁濯行事方便。 宋娴慈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不知如何安慰,于是一路也跟着心情烦闷。 快到京城时,宋娴慈突然捂腹呼痛,整张脸一片煞白,不断冒着冷汗。 顾寂浑身都在发抖,叫人停下车驾,喊了周老大夫的儿子过来。 周大夫一摸脉便暗道不好,从葫芦瓶里倒出那颗保命药丸,给宋娴慈服下,对顾寂说:“三毒乱窜于体内,我在此只能施针为夫人减去几分苦痛,旁的却再无能为力了。为今之计只有快快赶路,请神医出手!” 于是车驾重又出发,在第二日到了顾府。 顾府门口,老夫人和吴顾氏、小妹顾宁自收到顾寂和宋娴慈今天就能到家的消息,欣喜不已。 老夫人被沈不屈医治过后,已能站起,不过还在休养,不能站太久。她早早地就让两个女儿陪着自己在门外等着,她坐着,两个女儿站着。还叫吴顾氏将那件赤狐皮的大氅拿来。 儿媳千辛万苦给她找来这么个大夫,为她治好了腿,她心中感激。如今已入了冬,京城冷得很,这件赤狐大氅是她亲手做的,很衬娴慈的肤色。 她欢喜地想着,等娴慈下车了,自己就要站起来,亲自将这大氅给儿媳披上,不叫她的乖乖儿媳受冻! 顾宁手中也捧了个手炉,手炉外头的罩子是吴顾氏教她绣的。她预备着送给宋娴慈,所以绣得很是用心,不知废了多少好料子才做出这么个能看得过眼的罩子来。 吴顾氏则是想着,待娴慈养一养身子,便将管家的交给弟媳。实权在手,弟媳心中才稳当。 阿涓和兰瑾也都红着眼眶,望眼欲穿。 待到日上三竿,这些人终于等到马车停在她们面前,当下便喜极而泣,正欲扬声唤顾寂与娴慈,却见顾寂抱着昏睡不醒奄奄一息的媳妇从马车中出来,红着眼睛绕过她们直直往里头冲,边大跨步走边喊沈神医。 阿涓和兰瑾瞬间反应过来,跑上去给顾寂带路去找沈不屈。 老夫人和两个女儿愣了片刻,忙也跟在后头。 沈神医闻声出来,一看宋娴慈的样子便知是出了什么事,愤然瞪了眼顾寂,取来家伙什来给宋娴慈看诊,中间越想越气,把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周大夫并阿涓兰瑾给他打下手。 顾寂盯着紧阖的房门,两瓣嘴唇苍白得吓人。 老夫人急声问这是怎么了。顾寂心里抽疼,将这一路的波折都与母亲与姐姐妹妹说了。 顾宁听到嫂嫂这一路受了这么多苦,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吴顾氏一边心疼宋娴慈,一边想着弟媳虽被掳走两回,但现在才出事,应是没有被南蛮人玷污。只不过,若是弟媳真的两三年不能有孕……她看了眼面色铁青的老母亲,心中不安。 老夫人捂着胸口:“神医他当真这样说的?你媳妇要调养个两三年才能怀孩子?” 顾寂隔着门想象着宋娴慈煞白的小脸,颤声道:“只是两三年而已,只要娴慈人好好的就行。” “什么叫‘两三年而已’!”老夫人气得用手推他,“就算休养个两三年,你媳妇遭此一难,身子定是不如从前那般康健,若再像她亲娘那样生个女儿出来便不能生了,我顾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在你们夫妇二人手里!” 顾寂抿着唇反驳:“娴慈于我整个顾家都有大恩,就算生不出宗子我也认了,大不了几十年后到了九泉之下,我亲自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老夫人听到前半句,与两个女儿对视一眼,心里顿时添了分心虚与羞愧,脸上青白交接:“先等等看,听听神医怎么说。” 顾寂听出母亲还是纠结,但他素来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安抚,便叫长姐和幼妹扶着老夫人回去,自己在外头候着。 老夫人想了想,便留了房里的一个丫头在这等着,才同两个女儿离开了。 直等到傍晚,沈不屈才出来,同顾寂说,宋娴慈已无大碍,只是如他之前所说那样,确实得养上三年左右才能怀上孩子。 “她无大碍便好,”顾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眉头舒缓开来,抬袖行礼:“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沈不屈方才在屋内已听周大夫说了顾寂是因宋娴慈中了媚药才同她行了房事,怒气早消了,见他只看妻子是否安好,并不在意三年无孕的事,心中宽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虽不能有孕,但只消休养个七八日,往后夫妻敦伦却是无妨,将军尽可安心。” 顾寂红着脸应下。 老夫人屋里的丫头将这一番话听全了,默默退了出去。 * 慈安堂。 老夫人端坐上首,听完丫头的回话,沉默许久。 顾宁还未出阁,便早早地就被支开了。吴顾氏在旁边看见母亲的脸色愈发难看,张口说道:“母亲别急。三年而已,说说笑笑地就过去了,有神医在,娴慈身子定能康健如初,为您添上十个八个胖孙。” 老夫人摇摇头:“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也是过来人,生子本就是看运数的事。我只阿寂一个儿子,不能不为顾家早作打算。” 吴顾氏眉心一跳:“母亲是想……” 老夫人沉声道:“纳妾!我不能拿顾家的香火去赌阿寂媳妇的肚子。” “母亲!”吴顾氏有些不落忍,“怎么说,娴慈都算是为着顾家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我们岂可在这当口给她添堵呢!” 老夫人长叹一声:“我的心也不是那石头做的,若非为着延绵后嗣,我怎么忍心给她院里塞女人。我会找个安分守己的,以后生的孩子养在她名下,她若还是不放心,想留子去母,我也会闭着眼当没看见。” 吴顾氏也跟着幽幽叹一口气,思来想去也没其他的法子:“那我与母亲日后好生待她,不叫她受一分委屈。” 老夫人想了想,只觉再无半分不妥,终于露出分笑意:“那是自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6 12:03:50~2023-04-27 20: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嘟嘟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第 27 章 ◎纳妾◎ 宋娴慈昏睡了两日才醒来, 见到顾寂不在,她只愣了一瞬便明白过来。 二皇子死在战场上,圣上定是勃然大怒, 要将前后参与过边境大战的将领挨个问责。顾寂虽是二皇子死后才去南境参战,但也免不了这段时间要经常入宫。 阿涓一边伺候她洗漱, 一边低声道:“我师兄说夫人三年不能有孕,这事老夫人她们都知道了。那日守在外头的婢子告诉我,老夫人脸色很难 看,还同将军吵了起来。” 宋娴慈面色不变:“将军怎么说?” “将军说, 您好好的就成, 若是生不出宗子,他百年之后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兰瑾看了看宋娴慈的脸色, 犹豫道:“将军如此有担当,夫人不高兴吗?” “算不上不高兴。”宋娴慈微蹙着眉,“我只是觉得, 将军至孝, 未必能拗得过老夫人。” 兰瑾默了默,转了话头:“近日朝中局势不稳。先是那有哑症的四皇子不知怎的又能说话了,再是前儿裴元帅在朝堂之上状告大皇子勾结外敌,偷偷将颜旭放出宫,致使二皇子被杀。有颜旭和大皇子来往的亲笔书信作证,圣上龙颜大怒,当即将大皇子押入天牢。” “大皇子?”宋娴慈一怔,“他素来只想当个富贵王爷, 怎会有这心思?” 兰瑾是家生子, 早些年常与宋娴慈入宫, 也见过大皇子:“是啊, 奴婢也疑惑呢。可宫里说是从大皇子府中搜出好些那南蛮质子的旧物来,还有一本大皇子亲笔诗集,里头有首诗是暗讽二皇子的。陛下看了之后气得险些晕过去了,怒骂大皇子狼子野心。” 宋娴慈听罢沉思片刻,忽心头一跳:“你方才说是裴元帅举证的?” “是!” 宋娴慈将事情前前后后理清了,不由白了脸。 裴元帅,是四皇子的人。是裴元帅纵的火,想杀了宁濯,顺便除了她与顾寂。那日既是没得手,四皇子定要再设法除去宁濯的。 想到这里,宋娴慈立即将此事写在纸条上,叫阿涓用信鸽送去南境。 阿涓听罢张了张口,却终究忍下不说,依言找了只最熟悉路的鸽子为她送信。 * 南境。 宁濯将视线从桌上那杯海棠果酒中移开,垂眸看着面前被粗绳捆着的女子。 女子穿着宋娴慈最喜的衣服式样,梳着与宋娴慈一模一样的妇人髻,身上散发着与宋娴慈一般无二的甜香,从样貌身量到通身淡然矜雅的气质,都与宋娴慈如出一辙。 宁濯低笑一声:“以前我竟不知老四有这样的能耐,居然花十余年养出一个娴慈的影子来诱杀我。” 女子应是自小就被训练着,即便此刻被揭穿,也没有露出多惊恐的表情,只是抿唇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宁濯淡淡道:“老四把你教得很好,你一点破绽都没有,而且也给出了一个来投奔我的十分合宜的理由。只是娴慈最不喜拖累别人,若真如你所说被顾寂嫌弃三年不能生育而和离成了自由身,躲我还来不及,岂会要我娶她?” 女子愣了愣,苦笑着摇摇头:“我家殿下说您深爱顾夫人,若见着这张顾夫人的脸带着病色泫然欲泣,必定方寸大乱。我当初听的时候便不信,如今殿下果然还是能冷静下来分辨。” “他没骗你。”宁濯自嘲一笑,“可正因深爱,我才难以相信她肯来找我。” 女子看着这位傲视凌云,清绝出尘的先太子,只觉他身周萦绕着浓重的孤寂与哀戚,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宁濯回过神,淡声吩咐:“处理了吧。” 祁俞应是,沉声对那女子说了声“得罪”,手起刀落,迅速抹了她的脖子。 宁濯转过身,不想看那张像极了宋娴慈的脸露出的痛苦表情。 那女子抖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眼泪滚滚而落,不多时便咽气了。 祁俞看着她捂腹的姿势与哀绝的神情,心觉有异,掀开她的衣裙,发现她的小腹竟被用布层层裹紧。 他将长长的布条扯了下来,露出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 祁俞沉默着将女子的衣裙整理好,恭声道:“殿下,此女应已身怀有孕。” 宁濯闻言回身,皱眉想了片刻,看着她脸上的泪痕,低声道:“我这四堂弟,果真冷心绝情。” 祁俞半点不在意自己方才一刀结果了两条人命,只是看着那杯海棠果酒,庆幸道:“还好殿下没喝下去,不然蛊毒入腹,即便有蛊医在,也只能保殿下再活三年。” 宁濯忽道:“记住,今夜我已死于蛊毒。” 祁俞很快反应过来,拱手行礼:“是,明日属下会让大伙演得像一点,必定为殿下瞒过四皇子的耳目。” 宁濯垂眸看着地上没了呼吸的女子,低声道:“可惜了。” 祁俞跟着看过去:“这都是她的命数。没道理眼见殿下死在此人手里,我们这群人还会放过她。” 宁濯也不多纠结,思索片刻,接着吩咐:“过几日将颜旭那两个侍女和那些从她俩身上搜出来的物证一并交给昌阳候。” 祁俞:“昌阳候?” 宁濯“嗯”了一声:“昌阳候为人刚正不阿,膝下独女又曾被大皇子所救,既是有人证物证,必定会呈于御前,为大皇子平反。” 祁俞:“属下明白。” 宁濯将目光收回,看向另一个近卫:“把你手上的信给我。” 近卫依言双手奉上。 宁濯缓缓将纸条展开,见到上面漂亮的簪花小楷,呼吸猛地一滞。 祁俞一看自家殿下狂喜中夹着酸涩的神情便知那纸条是宋娴慈写的,眼瞅着殿下视若珍宝般将纸条卷起,幽幽叹了一口气。 * 宋娴慈又养了几日,总算好些了。兰瑾做了一桌好菜,直让自家小姐吃得眉眼弯弯。 刚用完膳,就见老夫人房中的丫头过来,说是老夫人找她过去。 宋娴慈心里一咯噔,面上却笑得娴静,温声应下了。待人走后,她看向阿涓:“把你吃饭家伙拿来。” 阿涓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用金针扎入宋娴慈身上的三个穴道,片刻后再抽出。 宋娴慈这才起身,带着阿涓和兰瑾去了老夫人院里。 只见老夫人面色红润,乐呵呵地拉着她到自己对面坐下,连吴顾氏都只是让坐在下首。 宋娴慈推脱不过,便依言坐下,身子侧向老夫人,一副乖顺听教的模样。 老夫人先是满脸担忧地询问了宋娴慈身上如何了,是否还有病痛,再是好生感激了一番儿媳寻医之恩,又是要给千年老参又是要给绝世珠宝的,然后才一副犹犹豫豫不好言说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瞅着她。 宋娴慈眉心一跳,烦闷顿生,当下只作不知。 老夫人暗恨这儿媳平常一副通透明理的模样,今日眼看着婆母使眼色竟一言不发,只得豁出老脸同她说,要给儿子纳妾。 话音一落,老夫人和吴顾氏便偷偷去看宋娴慈的脸色,只见她沉吟片刻,温声说此事还需同顾寂商量。 老夫人一听便知她不愿,心想天底下有哪个做娘的给亲儿子纳妾要看媳妇脸色,眉头一竖便要责骂,却见宋娴慈一张俏脸渐渐发白,顿了一顿,问道:“这是怎么了?” 宋娴慈笑了笑,艰难道:“无事,再休养几日便好了。” 儿媳脸色实在难看,老夫人想到她是为着自己才落得这般田地,脸皮再厚也不好继续揪着她说纳妾的事,便只能捏着鼻子让儿媳回去好好躺着。 只是在宋娴慈临走前,老夫人说要给主院添置几个丫头好好伺候她。 宋娴慈当然听出来婆母的意思,却也不急不恼,谢过婆母的赏赐便告辞离开。 路上兰瑾担忧道:“夫人,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若真要给将军纳妾,您也不好拦呀。” 宋娴慈淡淡一笑:“先看看将军怎么说吧。” 阿涓在一旁咬牙切齿:“若是这群没良心的真要塞人进来,小姐你可得硬气点,大不了和离!” 兰瑾急道:“还没回院子呢,你小声点!” “没事,让她说。”宋娴慈笑了笑,“大不了我们一起被赶出去。” 回了主院,宋娴慈在内室静坐到日头落山,终于等到丫头通报顾寂回来了。 顾寂在院门外没看见妻子等待的身影,以为她仍是下不来床,疾步走到里头,却见妻子面色正常地端坐在桌旁,当即心里涌上一分怪异:“阿慈,你怎么了?” 宋娴慈不语。 顾寂转头问阿涓:“你说。” 阿涓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顾寂听得心里一揪,有些紧张地去看宋娴慈,见她没有半点不豫,一时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心酸她竟不吃醋。 他想了想:“母亲若再提起,你便说是我不肯。” 宋娴慈看着他:“若婆母要我劝你呢?” “你便说日日都在劝着,我也会同母亲说清楚。” 宋娴慈接着问:“若是婆母因此生气,要立规矩,那我该如何?” 顾寂沉默下来。自古每家新妇入门,婆母都是要立规矩的,罚跪罚站,抄女则女训,都是常有的事,他这做儿子的碍于孝道也不好拦着。岳家权势又大不如前,没有能给妻子撑腰的人。 许久,他皱眉道:“你对我顾家付出良多,母亲不会这样对你。” 宋娴慈听罢垂眸,低声道:“将军累了,先用膳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7 20:01:07~2023-04-28 20:0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杀生丸丸丸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第 28 章 ◎新帝即位◎ 主院对外称夫人病还没好全, 老夫人那边也不好再找她说话。 但宋娴慈知道,圣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老夫人担心一朝圣上驾崩, 国丧期间不得纳妾,定是忍不了几日便要逼着她点头同意妾室进门。 连沈不屈都过来悄悄问她, 要不要给老夫人药里的神草换成毒草使其重新下不来床,便顾不上主院这头了。 宋娴慈拒绝了,担心损了沈不屈的阴德。况且如今她顾不上这点家长里短的事,一心只担忧着宫中局势。 阿涓忽然进来, 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张纸条到她手里。 宋娴慈面色如常地走到里间, 轻轻展开,看见上面写着两行飘逸绝伦的字: “我欲假死诓骗四堂弟, 若听闻我死讯,切记保重自身,勿忧勿惧。” 是宁濯送来的。宋娴慈目光在“勿忧勿惧”上停留一瞬, 然后把纸条烧了, 喃喃道:“这般隐秘之事,殿下不该告知我,让自己多担了份风险。” 阿涓轻叹一声:“殿下担心您届时乍听噩耗,身子扛不住。” 宋娴慈望向墙外。 京城,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第二日,宁濯被毒杀的消息果然传到了京中,引得无数官民叹息。 第三日,昌阳侯在大殿之上状告四皇子居心叵测, 勾结外敌反诬大皇子, 并呈交人证物证。 昌阳侯带来的人证是颜旭的两个侍女, 物证有颜旭与四皇子会面时在其身上偷来的香囊。 四皇子当然不认, 咬死是颜旭在离宫前所偷。 可这香囊是三公主为几个皇兄亲手做的,做给每位皇子的式样都不同,且每每换季都会用时新料子再做一个。 这香囊用的料子是京中秋日时新的,当时颜旭已然离宫。 宫廷之中守卫森严,南蛮势力再强,也不可能闯入皇宫偷走四皇子贴身之物。 且颜旭的两个侍女将四皇子何时何地与自己主子密谈说得清清楚楚,皇帝细细想来,只觉脚底生寒,虽他不能全然记得哪些时候四皇子不在宫中,但两个女子提到的其中两段时日,正是他密令四儿子外出办政务的日子。 密令,便是只有他与四皇子知晓。 那两个侍女又拿出最后证据,她们呈上一纸药方,告知皇帝,四皇子的哑症是由她们二人治好的,但药方有个缺陷,便是每逢冬日阴雨天,脖颈之上便会生出细密的黑点。 今日正好下雨,皇帝冷着脸扯开四儿子的衣襟,果见确如二人所言,但他还是不信,找了五个太医过来查看四皇子是不是中了毒或者吃错了东西。 太医看过药方,再看过那些黑点,抖着老躯实话实说,这黑点是药方之中一味猛药所致。 皇帝气得呕血,将四皇子幽禁,把大皇子放出来。 第四日,禁军首领忽然联合京城守军和京郊望成军一同叛变,直逼皇宫救出四皇子。 皇城之中硝烟滚滚,血流成河。 将军府。 顾寂身披战袍过来向她道别,却不发一言。 两人自那日因纳妾一事交谈过后便有了隔阂,连着沉默了好几天。 宋娴慈叹了一声,听得顾寂瞬间红了眼睛。 宋娴慈走近他,摸摸他的发:“要平平安安回来。” 顾寂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将府兵都留给你,你别怕,等我回来。” 宋娴慈心里却没安定多少,淡笑着将他轻轻推开:“去吧,宫里还在等你。” 顾寂点头,持刀出了门。 夜里,宋娴慈听着动乱声忽然近了,声音发紧地叫来阿涓:“有人要攻将军府?” 阿涓抿着唇点头。 宋娴慈出了房门,见到外头飘着细雨火光阵阵,府兵拼死防守。她沉声问:“老夫人她们呢?” 陈沉在一旁说:“都在慈安堂,有陈浮带人守着。” 宋娴慈放下心来,往院外走去。 乱军眼见难以攻入,在外面大喊:“宋娴慈,你若不乖乖出来,我们即刻掉头去你母家,不知宋府有没有顾家那么多府兵!” 宋娴慈闻言浑身发寒,险些站不稳。 宋家是有些壮仆,防贼有余,对上战场厮杀过的军士,哪里敌得过?府上主子都是些夫人小姐,唯一一个男丁,也只有四岁不到。 外头又喊了几句,越说越难听,然后便真的后退了,火光往西,正是宋家的方向。 阿涓死死抓着她:“小姐,咱们救不得!” 宋娴慈拼命冷静下来。乱军指名要她,定是要拿她去威胁宁濯和顾寂。外头乱兵多,府兵只够护一家,她若带人出去救,只怕届时顾宋两家都保不住。 正苦思两全之法,却听乱军离去的方向忽传来阵阵马蹄声,然后便是刀枪相撞声与痛呼怒骂交错,显然外头有两拨人打起来了。 随着一道道惨叫声落下,巷子里的动静渐渐淡去。马蹄声归于齐整,向顾府而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拍门声。 顾府家兵头领高呼:“门外是何人!报上名来!” 只听外头传来一道清冷磁沉的男声:“宁濯。” 天下谁人不知这位先太子的大名。府兵首领惊疑不定,回头用眼神求问走近的宋娴慈。 宋娴慈朝他微一颔首。 首领立即高声命令:“开门!” 沉重的大门从里头拉开,府兵让至两旁。 宋娴慈走上前去,见到宁濯一袭玄甲,冷傲逼人,周围火把映照的光在他俊美绝滟的轮廓上摇曳。 宁濯皱眉看着她站在细雨里,微不可查地扫了眼追上来的阿涓。 阿涓接收到目光,脚步一下顿住,冲回主屋拿了把伞出来,再狂奔回来为宋娴慈打伞。 宁濯上下打量门内端立的宋娴慈,见她气色不错,身上也没有半点伤痕,这才温声开口:“往宋家去的乱兵已被就地诛杀,我也会再拨一队人去护着宋府。你……顾夫人尽可放心。” 宋娴慈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身子渐渐回暖想,忍下眼底将要溢出的热泪,道了声谢。 宁濯摇头。论理,宋娴慈几次被人盯上都是因为他,他应来救她;论情,他更该以命相护。他抬眸:“我还得入宫一趟,你多保重。” 宋娴慈一笑:“殿下也是。” 宁濯心里泛起一丝欢喜,压下欲扬起的嘴角,轻声说:“回去好好歇着,待顾夫人明早醒来,雨便停了。” 宋娴慈一听此言,心中大定,笑容带着清泪绽放,朝他点了点头。 宁濯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领兵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 这一夜注定不能平静。 宋娴慈听了宁濯的话,熏着安神香入睡,第二日醒来便对上顾寂略显沧桑的一张脸。 她坐起身子:“将军回来了?” 顾寂点点头,肃然道:“昨夜圣上已恢复先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想必不日殿下便要即位了。” 宋娴慈一愣:“这么快?” 顾寂点头:“大皇子死于乱箭之中,四皇子也负罪自尽。圣上身子撑不住了,只能把皇位传给殿下。” 宋娴慈秀眉拧起:“四皇子既能忍辱负重十余年,殿下念及兄弟之情,或许会留他一命,他怎会负罪自尽?” 顾寂也皱眉:“殿下的确没说要杀他,但四皇子昨日似是问了一句殿下什么,我离得远没有听清,只看见殿下犹豫片刻便附耳答了他,然后四皇子就状若癫狂,又哭又笑的,忽然发狠撞上了侍卫的刀,当场就没了气息。” 四皇子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宋娴慈不再多想,让顾寂去沐浴用膳。 顾寂一夜未眠,现下大局已定,终于松了一口气。有此从龙之功,顾家三代的富贵安宁都保住了。 只是…… 他回头看向坐在床上出神的妻子,想起南境军营中宁濯谈起娴慈时深邃露骨的眼神,不由生出一分心慌。 只盼着宁濯能顾忌史官手中笔,不要做出君夺臣妻的荒谬事来。 * 叛乱后第二日,皇帝下了罪己诏,还了宁濯与镇国公清白,下旨复镇国公之位,并接回在北境的宋家男丁,然后便让位于宁濯。 虽还未进行登基大典,但宁濯已开始上朝执政了。 宋娴慈这些日子笑意不断,阿涓和兰瑾也跟着欢喜,每日各种菜色轮着做给她吃。 顾宁和吴顾氏自她从南境回来后便不再过来主院用早膳,想必是因纳妾一事觉得尴尬。 自听到宋家平反了,老夫人便不敢再叫宋娴慈去慈安堂说纳妾的事,只是送了四个美貌识字的丫头过来。 阿涓一看差点发火,那四个丫头,都是照着宋娴慈的模样找的! 宋娴慈只淡淡看了一眼,让兰瑾带下去好生教导,到了晚上顾寂回来时,把她们全叫到顾寂面前。 顾寂冷眼瞧着四个丫头东施效颦,寒声叫陈家兄弟把她们都丢出主院。 他看着安静不语的妻子,只觉无比气闷,不耐地挥退所有下人,然后大步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丢在床上。 可身下的娇躯却一改往日的乖顺,拼命挣脱他的束缚,不肯与他亲近。 顾寂头一次遭她抗拒,一时满心酸涩委屈,不知该怎么哄她。 他这才想到,自成婚以来,妻子哄他安慰他的次数要远多于他哄妻子的。 娴慈从来都是温柔贤惠、大度得体,不需他如何费心思去哄去猜。 他对这样的妻子束手无策,只能一遍遍地向她保证: “阿慈,信我,我这一辈子只会娶你一个。” “我定不负你,娴慈。” “我定不负你。” 作者有话说: 拥抱你们!假期快乐! 第29章 第 29 章 ◎你觉得你弟媳的那个庶妹如何?◎ 约莫一个月后, 宋娴慈的父亲宋伯寻和两个叔父连同庶弟宋玉川就都被接回来了。 前段时日宋娴慈和出嫁的妹妹回了几次娘家,帮着处理宋家搬回镇国公府的事宜。中间宋娴慈还与母亲苏氏闹了不愉快,因着母亲想将她庶妹宋娴姝许给一个三品京官当填房。 若人好也就罢了, 但那京官年逾四旬,且正妻是因他宠妾灭妻而被活活气死的。 宋伯寻归来便能承袭镇国公之位, 宋娴姝即便是个庶女,也多的是好人家愿意娶她进门。 宋娴慈铁了心要拦下这门亲事,苏氏也只敢口头上骂几句。 她这女儿是嫡长女,心里一向把家族兴衰和弟妹前程归宿看得比自身喜乐荣辱更重, 当初已是使出生育之恩这道杀手锏才逼得女儿嫁去顾家, 若再逼她一回,宋娴慈怕是要让自己这个亲娘跟着那鳏夫全家一块丢脸。 于是只好作罢。 宋家男丁归家七日后, 镇国公府设宴庆贺,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递了帖子。其中有些勋贵见新帝只给了刚袭爵的宋伯寻一个四品闲职,猜测陛下终究还是因其长女宋娴慈嫁去顾家而心生不满, 担心触了新帝的霉头, 加之宋伯寻的品才远不及其父,膝下又无嫡子,宋家注定是要败落的,于是只让女眷赴宴。 顾家是镇国公府的姻亲,除了顾寂有军务在身来不了,其他几个都来了。 京中贵妇起初还想着若非新帝是个心胸宽广的,顾家又有份从龙之功,否则顾家定要因娶宋娴慈进门而被陛下怪罪。可眼见瘫痪多年的老夫人走进门, 身后跟着笑吟吟的吴顾氏和顾宁, 众人又都暗暗感叹: 要没这个好媳妇, 顾将军这三个血脉至亲到现在都还是一个瘫着两个不苟言笑足不出户, 日子该有多苦! 宋娴慈是长女,前两日就回了娘家帮着操办宴席,见婆家人来,缓步过去行礼。 老夫人神色复杂地冲儿媳点点头,进去里头落座。 因顾老夫人是头遭来宋家,苏氏虽这些时日冷着亲生女儿,还是得过来同老夫人说些场面话,只是脸上的笑难免僵硬。 老夫人一眼就看出苏氏与宋娴慈不大亲近,脑子略转了转便想明白了原因,心下不由对儿媳生了分嘲意。 苏氏说笑了一阵,犹豫片刻,叫来庶女宋娴姝给老夫人见礼。 老夫人到底是宋娴姝嫡姐的婆母,苏氏纵是再不喜庶女,按规矩也得唤她过来。 宋娴姝走进来,依着苏氏的教导给老夫人恭敬行礼。 老夫人自宋娴姝一进门就没移开过目光,见这个庶女身穿水蓝色袄裙,羊脂玉般白腻的小脸被冻得微红,行礼时仪态虽及不上儿媳,却也比旁的贵女不知好上多少。 她仔细打量一番,发觉这庶女与儿媳看起来有七分相似,雪肤花貌,婀娜有致。不过举手投足间,到底还是显露出几分小家子气的拘谨来。 倒是正合她意。 宋娴姝被老夫人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是被问年岁又是被问喜好的,一一恭谨地答了,直听得老夫人笑眯眯地不住点头。 宋娴慈正淡淡看着,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陛下驾到——”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瞬,然后齐刷刷跪伏在地。 宋娴慈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背,听到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觉有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片刻后,那道目光似是移开了,随后一声温和而不失威压的声音传来:“平身吧。” 宋娴慈起身,听到宁濯温声开口:“今日朕只是来吃酒,贺镇国公沉冤得雪,阖家团聚。诸位不必拘谨。” 众人应是,战战兢兢地重新落座。 宁濯将玄色大氅脱下,交给身边的内监,坐在镇国公旁边。 满桌人笑得僵硬,惶恐不安地陪着新帝说话。只见这位新帝目光凝在桌上的一道菜上,眉头猛地一皱,然后身上便散发出寒意来。 旁边的内监总管姓肖,是先前宁濯母亲宫里的首领太监。肖公公余光瞥见主子脸色,“哎呦”一声,掐着嗓音说:“这儿怎么有盘竹笋做的菜呀!” 剩下的什么都不必说。苏氏悟出宁濯不喜这道菜在桌上,吓得忙告罪一声,让人将整个席面的炒笋都撤了下去。 宋娴慈手指微微抓紧衣角。 宋娴姝看着嫡姐的手指,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的嫡姐自小便吃不得鲜笋制成的膳食,稍稍多吃几口便会头疼个半天。偏嫡姐贪吃,见这道菜在桌上放着,就算拼着头疼也定要吃上两口。 宋娴慈心里想着宁濯方才的神色,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一幕落在这附近夫人们的眼里,便是她后悔当初未能坚持等着陛下从南境回来了。 换谁不后悔,若在闺中等了这三年多的时间,凭着当初陛下对她的情分,如今宋娴慈就母仪天下了! 可她三年多前这么一嫁,就算今日和离,也做不成皇后。 大昭皇室祖训,非清白之身的女子不得嫁入皇家。 这么一想,家里有才貌兼备的妙龄女儿的夫人们倒是开心了,新帝即位,怕是不多久便要开始张罗选秀。 几个有些小聪明的夫人已开始细细观察宋娴慈的妆容打扮,闻她惯用什么香,回家好让自己女儿仿一仿。 老夫人见新帝一来这些妇人便盯着自己儿媳瞧,哪里不知她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看了眼成了人妇后愈发娇艳动人的儿媳,心里也不免惴惴,担心这张脸会给顾家带来祸事。 她只能安慰自己:陛下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不顾名声体面地来抢她的儿媳!若真如此,只怕那群文官就要撞柱谏君了。 想到这里,老夫人心里安定了些。如今最重要的,还是顾家的香火。 宴席到一半时宁濯便走了。待散席后,宋娴慈略坐了坐,就与婆家人分乘两架马车回去。 老夫人与吴顾氏同乘一辆。路上,老夫人微阖着眼,幽幽问自己的大女儿:“你觉得你弟媳的那个庶妹如何?” 吴顾氏一愣:“很不错……母亲想纳她进门?可老镇国公定过规矩,宋氏女不得为妾。” 老夫人嘴角微微扯起:“老国公夫妇死了快四年,如今的宋家主君又是个懦弱无能的,只要搞定了她家主母,这事就成了。” “苏氏再怎么说也是娴慈亲娘,怎会塞一个姿色不错的庶女过来给她添堵?”吴顾氏犹豫道。 老夫人眼中闪着精光:“容易得很,过两日你同我再走一遭宋府便好。” * 第三日,宋娴慈在窗边翻着兰瑾收集来的各家适龄公子的信息。 这是月前就吩咐了兰瑾去做的,兰瑾最是细致,每位公子的信息都写了至少三页纸。 宋娴慈从前日晚间看到现在,又叫来兰瑾和与她一同办事的丫头小厮细细问过,终于从里头择出了一个。 兰瑾凑过去:“淮南沈家的公子?” 宋娴慈点头笑道:“沈家是书香门第,又很是富裕。前些年我谈生意时曾去拜访过,见沈家诸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即便是他家那出生寒门又五年无子的大奶奶,也是爽言爽语满面笑容,显是在沈家过得极好。” 阿涓皱眉:“可是淮南也太远了,京城没有更好的人家吗?” “没有。”宋娴慈摇头,“旁的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这位公子是沈家主君的亲叔叔。” “叔叔?” “嗯。”宋娴慈也觉得有趣,“他是沈家过世老主君唯一的弟弟,今年才二十二,品貌俱佳,只因几年前腿有残疾所以还未成婚,不过如今已大好了。娴姝若嫁给他,既无公婆也无妯娌,更无需管家,就连当家主母也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叔母。岂不妙哉?” 兰瑾和阿涓双双感叹。这般好的亲事,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宋娴慈轻声说:“过两日我去找父母亲说一说,若是娴姝愿意,我便请沈家主母来京城相看了。” 门外一个婢子忽地进来,低声禀告宋娴慈:“夫人,老夫人和大姑奶奶方才出门,往您的娘家去了。” 宋娴慈微一颔首,婢子退了出去。 阿涓骂道:“这老太婆还真敢想,叫小姐与庶小姐共侍一夫?” “有什么不敢想的?”宋娴慈笑了笑,“姐妹共侍一夫在大昭是美谈。” “夫人,”兰瑾忧虑道,“老夫人当真半点不念您的苦劳吗?” “兰瑾,你不知道么?”宋娴慈将面前写满字的纸卷起,轻声道,“升米恩,斗米仇啊。” * 镇国公府。 苏氏听了老夫人和吴顾氏的来意,忍着把人丢出去的冲动,冷声说:“亲家,不知我这女儿做错了什么,竟惹得你想出这么一个磋磨她的点子来。” 真是好笑,她是与女儿不和,但也不能任凭旁人踩她女儿! 老夫人慢悠悠抿了口茶:“娴慈很好,只是如今大夫说了,娴慈三年不能有孕。我只有阿寂一个儿子,总得为后嗣打算。昨日在贵府见到娴姝,很有眼缘,且若是娴姝进门,定会敬重娴慈。” 苏氏也是知道这回事的,当下驳道:“莫非亲家一站起来便忘了是谁为你千里迢迢寻医的?” 老夫人脸色一黑:“亲家没生养过儿子,想是不清楚,我是她的婆母,即便她为救我丢了命,也是应尽的孝道!” 苏氏一听她嘲讽自己生不出儿子,艰难道:“只是等个三年罢了,三年!亲家都等不得吗?” 老夫人噙着一丝笑:“她身子差成那样,谁知道三年后能不能调养好?即便调养好了,万一还是生不出儿子,那我顾家岂不白等了三年?我是躺了多年的人,身子早坏了,还不知道有几个三年能活,这妾,我家是一定要纳的!” 苏氏抿唇不语。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又凉凉道:“亲家,您自己生不出儿子也就罢了,总不能累死累活生出的女儿还要断了别人家的香火吧?”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寒刀,重重捅在苏氏心上。她与丈夫婚后多年无子,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的却是个女儿,还因生娴慈而再也不能生育,导致妾室进了门。如今这道最屈辱最沉痛的伤疤被人毫不迟疑地揭开,她瞬间双唇煞白浑身颤栗,怔怔看着女儿的婆母。 顾老夫人忽然软下来,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我也是做过媳妇的,知道你不想让那贱人生的女儿好过。便嫁她进我顾家,既解你之恨又不会动摇你亲女儿的地位,岂不是两全其美?” 作者有话说: 亲亲你们! 第30章 第 30 章 ◎和离(1)◎ 待顾家人走后, 苏氏瘫坐在椅子上良久,双目无神地侧过头:“李妈妈,我好冷。” 虽屋里烧着银丝碳, 暖和得紧,李妈妈还是心疼地依言拿来件厚实毯子裹在她身上, 柔声劝道:“夫人,您别听那毒妇的话。她这是承了咱大小姐的恩,不好撕破脸,这才撺掇着您去做这个恶人!” 苏氏掩面痛哭:“可我与官人当初那般恩爱, 若不是因为生了这个孽障, 官人怎会忍心纳妾!” “我的夫人!”李妈妈急得眼泪直掉,“快二十年了, 您怎么还这般作想!大小姐是您唯一的亲骨肉,您就算不疼她,也不能跟着旁人一块儿戳她的心呐!” “亲骨肉……”苏氏癫狂地笑了半天, “她明知我因那贱人而痛苦多年, 却仍是处处袒护,不让我发泄,好一个亲骨肉!” 李妈妈叹息一声。大小姐这些年护着冯氏和她生的子女,何尝不是为了苏氏的名声着想,毕竟外头不知有多少人家背地里骂苏氏刻薄心狠,甚至都影响了苏氏娘家小辈的姑娘们说亲。苏氏的嫂嫂心疼这个嫁出去的小姑子,也从没说过苏氏什么。 这些年李妈妈劝过多回都无用,此刻眼睛滴溜一转, 想到个法子, 开始破口大骂宋娴慈。 苏氏初时听着还觉解气, 后来听李妈妈把宋娴慈说得恶毒, 眉头皱得发紧,忍不住制止:“她也没这么不好,你骂得太难听了。” 李妈妈暗喜,忙告罪一声,说道:“也是。咱大小姐幼时听说夫人喜梅,大冷天的从早到晚在梅园守着等开花,小脸冻得通红,可怜的哟!后来一场大雪过后花终于开了,小姐觉得雪落红梅意境美,三岁的小娃娃,担心花上落的白雪化了,路上跑得飞快,在雪地里跌跤了也不喊疼,爬起来接着跑……” 苏氏失神地望着门口。她记得,娴慈当年就站在那里,双手拿着梅枝,忐忑、欣喜、期待地看着她,脸蛋上还有擦痕,身前衣服都湿了。 她似是当即便让女儿回婆母院里换衣服。小小的人儿忍着没哭,还以为母亲不肯要那枝红梅是因花上的白雪跌落了,小声地道了歉,离开前还不忘行礼。 娴慈小时候傻得很,十次来主院,有九次被拒之门外,还有一次就算被放进来,也是最多一炷香时间就被请出去了。即便如此,还是不死心地找各种理由黏上来。 直到这孩子九岁,苏氏烦透了,扇了女儿一巴掌。当晚老太太院里就派人来主院说娴慈发烧了,她没理会。等两日后娴慈醒来,便再也不缠着她了。 苏氏两眼怔然,想了片刻:“去叫娴慈过来,就说我头风发作,想见她。” 生而不养,到底还是亏欠了娴慈。就给女儿一次机会,端看她能不能抓住。 * 宋娴慈踏进母亲的内室,将手里的食盒交给旁边站着的李妈妈,然后向榻上的苏氏行礼问安。 苏氏瞥了眼李妈妈手上的食盒:“这是什么?” “鱼汤。”宋娴慈看了眼苏氏红肿的双眼,“母亲喝了或许能好一些。” 苏氏见李妈妈用眼神求问她要不要打开,淡淡道:“先放桌上吧,我缓缓再喝。” 宋娴慈垂眸静立不语。 苏氏看了眼女儿:“今日你婆母来了,说要纳宋娴姝为妾。” 宋娴慈抬头:“母亲是如何想的?” “你也知道,我不想让冯氏的女儿过得太好。”苏氏盯着女儿,“你要是看重我这个母亲,就让她嫁入顾家当姨娘,以后看你的脸色过活。” 苏氏小心地掩下眼底的希冀,轻声道:“你若答应我,我们以后就好好地做母女。我会给你亲手制冬衣,为你做鞋子,经常去顾家看你,给你撑腰。” 若你答应,我就信你将我这个母亲看得比你祖父母的教诲和手足之情更重,信你仍将我看作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只有你抛下自己看得极重的体面和自尊,向我低头,我才敢信,不管我对你做出什么事,你都会爱我这个母亲,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那么,我愿意为你退一步,放过冯氏,放过她的儿女,甚至可以给宋娴姝找一个好夫郎。 屋内一片死寂,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宋娴慈艰难开口:“母亲,我不想与人共侍一夫,更不希望与我共侍一夫的是我妹妹。” 苏氏像是没听见似的,重复着方才自己说的话:“你答应我,我们就好好做母女,好不好?” “您要亲手往我房里塞妾室,我还怎么和您好好做母女啊!” “你不愿意?”苏氏忽然大笑一声,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你也拦不住了。你婆母要给你夫君纳妾,你还能拦着?” 宋娴慈只觉寒意入骨,颤声道:“我是您亲女儿!” “对啊,亲女儿。”苏氏笑得越来越癫狂,“我们真是亲母女。我当初生不出儿子,你如今也三年不能生,岂不是一模一样。可你既对你父亲纳妾视若无睹,为何到了自己身上,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呢?” 宋娴慈脸色发白。 苏氏忽然温柔下来:“你为了护着宋娴姝,半点不顾被她娘毁了的我。那我便让你的好妹妹,把你也给毁了吧。” 宋娴慈身子一颤,被兰瑾和阿涓紧紧扶住了才不致瘫倒在地,声音哽咽:“母亲……” “滚——”苏氏随手抓过枕头狠狠朝宋娴慈脸上丢去,被阿涓一把抓住了。 宋娴慈脑子一片浆糊,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双足沉得挪不动步子,被阿涓半拽半扶地带了出去。 怎么走到宋府门口,怎么上的马车,又是怎么回的顾家主院,她浑然不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感觉身上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刺痛,才渐渐回过魂,呆呆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人。 是个太医。 宋娴慈抬眸,见屋内挤了一堆人。 顾寂连同顾老夫人、吴顾氏、顾宁都远远跪着,还有一个玄袍青年站在自己面前。 宋娴慈揉揉眼,看清楚那人的脸,猛地起身下床就要磕头:“臣妇叩见——” 宁濯身边的肖公公见状险些尖叫,一个滑跪过去搀住宋娴慈,止住她下跪的动作。 宋娴慈被扶着重新躺上床:“陛下怎么来了?” 宁濯对着她时从来都是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此刻脸色却黑得吓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要喷涌而出,却强自抑下。他并不回答,只是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转过身,对着跪在地上的顾家四人,声音极其冰冷地说道: “肖玉禄。” 肖公公恭声应道:“在。” “传朕口谕,顾家忘恩负义,薄待儿媳——” “陛下!”一道清泠的女音突然打断他。 宁濯像是被这道声音震碎了脏腑,胸口跟着发疼,回头看着娴慈。 宋娴慈低声道:“将军守护大昭多年,又有从龙之功,顾家纳妾一事即便传出去旁人也不会说顾家有何大错,何至于惹得陛下因此问罪顾家。到时候恶言恶语只会落在臣妇身上。” 宁濯看她良久,沉声说:“那你和顾寂和离。” 宋娴慈垂眸。即便和离也不该由宁濯开口,否则文武百官该怎么想她和宁濯。她的名声毁了不要紧,宁濯是皇帝,不能让他和这种悖逆人伦的事情扯上关系。 于是她轻声道:“此乃臣妇私事,还请陛下莫再插手。” 宁濯听罢脸色白了又白,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你心悦顾寂,所以既不愿我问罪于他,又不愿与他和离,对吗?” 宋娴慈咬牙止住否认的话语,沉默下来。 宁濯满心冰凉,闭眼吸气,猛地转身往外走,然后在门口蓦地止住,冷声道:“朕曾受老镇国公所托,需护宋大姑娘安乐一生。顾将军,顾老夫人,好自为之。” 顾老夫人一抖,险些晕过去。顾寂稳稳扶住自己母亲,恭声应下。 * 顾老夫人被顾寂扶着回了慈安堂,进了被窝里还在浑身发抖。 顾寂看到母亲如此,脸上的怒意散去,轻叹一声:“母亲,儿子只想和娴慈好好过日子。您就消了纳妾的念头吧。” 顾老夫人眼泪止不住地流:“不行,顾家的香火要是断了,我该怎么跟公婆交代!” 顾寂见母亲嘴里心里都是顾家的香火,气道:“陛下今日都要问罪顾家了,您要是再折腾娴慈,只怕我们全家都要没命,还谈什么香火!” 说完顾寂胸前一闷。今日宁濯当真是半点不掩饰他对娴慈的心思了,如此下去,或许真有一天会将娴慈抢进皇宫。 “陛下不会的!”顾老夫人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你没听娴慈说吗?只是纳个妾,我们有何大错?陛下就是再生气也不好怪罪,否则天下人都是要说他惦记臣妻的!我看今夜娴慈又是为你说话,又是不肯和离的,定是爱极了你。你同她说你要纳妾,她定会答应……” “母亲!”顾寂猛地挣开老夫人的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纳妾的,您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顾寂便不再理她,转身欲走。 “阿寂!”老夫人忽地冷了语气,“你可还记得,我当初为何会遇上贼寇故而跌落马车瘫痪在床?” 顾寂全身发冷,缓缓回头。 老夫人一步步走近他:“当年我原是要去城西查庄子,若非你淘气去了城东,我怎会半路改道?后来碰上贼人,也是我带人将其引开。这些,你都忘了吗?” 顾寂嘴唇发白,跪倒在地,哽咽道:“儿子怎会忘记!” “母亲只这一个心愿了,你就当报答母亲,助母亲得偿所愿吧。”老夫人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你别怪母亲。我也很喜欢娴慈,只是不敢赌。若她身子真能好,以后生下嫡子,我定会将嫡孙看得比庶长孙重。” 顾寂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对亲娘重重磕了个头,起身踉踉跄跄走向主屋。 第31章 第 31 章 ◎和离(2)◎ 宋娴慈坐在窗边发愣, 脑子里都是宁濯离开前哀怒的神色。 身为嫡长女,她理应支撑门庭、爱护弟妹;身为妻子,她理应顺于婆母、伺候夫君。在这世道, 她若要做到毫无错处,让旁人都夸一句孝女贤媳, 便只能成为一支红烛,燃烧自己,照亮娘家与婆家。 她若没有碰见过宁濯,或许早在神医告知三年无孕之时, 就会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要为顾寂纳妾, 因为这是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气度。 可偏偏她碰见了。 那人温润如玉、出类拔萃,明明是身份高贵无匹的皇太子, 却回回都为她低头,还在祖父将赐婚圣旨转交给她的第二日,同她说, 东宫日后只有一个太子妃, 不会有旁的侧妃姬妾。 她只当是说笑。皇家需开枝散叶,宁濯再如何心悦她,也得广纳妃嫔。 却不想第三日她却被请入皇宫,去拜见宁濯的父皇。病重的皇帝依旧慈眉善目,旁边坐着温柔至极的皇后,和板着微红俊脸的宁濯。 帝后二人在独子羞怒的目光中忍住笑,无比认真地为宁濯作保。 宁濯的父皇也只有皇后一个女人。皇后身子弱,两年才生下一个嫡子, 此后也不再有孕, 皇帝便将文武百官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一抹, 若无其事地继续独宠皇后。 一阵脚步声传来, 宋娴慈将自己从往事中抽离,抬眸看去,见到顾寂在十步远处站定,直直地看着她。 他们夫妻二人分房而睡已有些时日。宋娴慈瞧着他眼底的神色,却看出除去思念之外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 宋娴慈没来由地有些发慌,却不想开口去问,只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回视他。 顾寂败下阵来,一步步走近她,哑声道:“我想纳妾。” 宋娴慈指尖微颤:“将军此言当真?” 对上她清澈的双眸,顾寂一颗心抽疼,明知自己该点头应是,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开口。 宋娴慈第一次见顾寂如此痛苦,甚至胜过新婚之夜他忆及长姐所受的屈辱之时的样子。 她轻声道:“你其实不想纳妾的,对不对?” 顾寂闻言眼睛瞬间通红。 宋娴慈声音更轻柔了些:“是婆母同你说了什么,让你无法推拒,对不对?” 顾寂胸口剧烈起伏,再也忍不住,紧紧拥着妻子,崩溃地哭出声。 宋娴慈叹了一声,像哄一个孩童一般轻拍其背,思考许久,开口道:“将军,你可愿带我去北境?” 顾寂一愣,从她怀里出来,喃喃重复:“带你去北境?” “嗯,就我们夫妇二人。往后我们定居北境,旁的事情再也不理会,可好?” “那母亲与姐姐妹妹……” 宋娴慈皱了皱眉,轻声道:“京城富庶安宁,府中又不缺人伺候,将军若是担心,待过几年婆母想通了,我们再回来也不迟。” 顾寂张了张口,艰难道:“可她们都是女子,我怎能抛弃她们与你远走北境?” 宋娴慈也没太为难他,不在意似的笑了笑:“将军不必立时给我答复,这样吧,明日清晨。若将军答应娴慈,便在上朝前叫人剪一只红梅放桌上;若将军仍是想听婆母的去纳妾,那便不用剪梅枝啦。” 顾寂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宋娴慈看了他一会儿,委婉地请他去书房睡。 顾寂喉咙一哽,却不敢说自己想留下来,点了点头便转身出门。 宋娴慈目视着他离开,偏头看着走进来的阿涓。 阿涓低声道:“方才老太婆院里一个丫头从墙角离开,不知有没有偷听到夫人和将军说话。” 宋娴慈起身往床榻走去,淡淡道:“由她去。” 第二日清晨,宋娴慈猛地惊醒,立时翻身下床走到桌边。 只见桌上空无一物,没有她想要的一枝红色。 本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宋娴慈也没有太失望,静了半晌,面色如常地叫来阿涓和兰瑾服侍自己洗漱。 正坐在铜镜前由着兰瑾折腾,忽然一个婢子进来说老夫人要见她。 宋娴慈温婉一笑:“知道了。” 兰瑾手指翻飞间,将乌黑如瀑的长发轻轻挽就,看着镜中那抹无双丽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娴慈起身,下巴微抬,让阿涓为她系好大红披风,看了眼兰瑾捧着的手炉,笑道:“把外头那个罩子换了吧,我还是喜欢用你绣的。” 兰瑾这才记起这个罩子是顾宁送的,暗骂自己一声,忙扯了下来,到柜子里找新罩子去了。 阿涓跟过去,从那堆兰瑾的手艺里找出一个海棠花样给兰瑾看。 兰瑾撇了一眼:“海棠是春日开的,如今是寒冬呢。” 阿涓咬着唇将这罩子硬塞在她手里:“哎呀,冬去春来,春暖花开嘛!” 兰瑾无奈,只好选了这罩子,将手炉包在里头递给宋娴慈。 宋娴慈低头看了一眼,目光定在粉白的海棠上。 不可避免地忆起那个为她亲手栽下一树海棠的温润少年。 兰瑾后知后觉地想到海棠与新帝的关联,忐忑问道:“要不奴婢再去换一个?” 再换回来倒像是欲盖弥彰了。宋娴慈视线收回,望向前方:“无事,就这个吧。” 慈安堂。 宋娴慈扫了眼屋里的三个婆家人,躬身向老夫人和吴顾氏行礼。 顾宁对宋娴慈福了福:“见过嫂嫂。” 宋娴慈唯一颔首,然后看向老夫人和吴顾氏。 屋中这几人,也就顾宁表情稍微好看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老夫人凉飕飕道:“听闻昨夜,你撺掇我儿抛弃我们娘儿仨,同你去北境?” 宋娴慈面色半点不变:“您言重了。镇守边关本就是将军的责任,我是他的妻子,自当随行。您与姐姐妹妹体弱,怎能去北境受苦。” 老夫人冷笑一声:“我竟不知儿媳有这般大的能耐,可插手军中之事、左右陛下心意,让手握重兵,本该半年在京,半年在北境的我儿常驻边关?陛下也肯放心?” 宋娴慈轻笑一声,再也不想装什么贤妇了:“将军心系血亲。有您与姐姐妹妹留京为质,陛下有何不放心的?” “放肆!”老夫人拍案而起,“你这忤逆婆母的不孝东西……阿宓!” 吴顾氏起身:“女儿在。” 老夫人指着宋娴慈对吴顾氏说:“新妇敬茶那日,她巧言令色哄得你心软,以致今日不敬婆母、毫无礼数,此番你便好好给她立立规矩吧!” 吴顾氏恭声应下,漠然道:“弟媳可还记得你自己说过,待母亲大好了,你便来补敬那杯新婚第二日未能敬上的新妇茶?” 宋娴慈:“记得。” 吴顾氏叫朱妈妈端来一盏茶来,送到她面前,低声道:“娴慈,你对我有大恩,我本想把你当亲妹妹,但你如今,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别怪我心狠。” 宋娴慈看她一眼,目光凝在面前的茶杯上,伸手轻触,果然如她嫁进来第二日的那杯一样烫手。 依旧是用浸过滚水多次的茶杯装的滚茶。当日避过的磋磨,今日又出现在她面前。 宋娴慈扫视了一圈,三个婆家人,没有一个眼底有不忍,没有一个想要制止。 她竟不生气了,反因终于下定决心而生出无穷的坦然和开怀,让她眼睛都染了笑意,忽地伸手掀翻了茶盏。 滚水迸溅,吓得老夫人和吴顾氏不顾体面地躲避和尖叫。 “来人!”老夫人气得发抖,“给我把这不孝之妇捆起来!” “谁敢!”宋娴慈美目往后一扫,吓得壮奴不敢上前。她素来温柔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狠厉,“老夫人,我提醒你一句,我既能千里迢迢请神医过来治好你,也能再找人把你变成原来那副模样!” 老夫人被这一句吓得腿软,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我是你婆母,你……你怎敢……” 宋娴慈声音清泠:“我自然敢。” 顾宁腾地一声站起,愤然道:“嫂嫂,我一贯是向着你的!但你今天太过分了!” 宋娴慈轻飘飘一眼看过去:“那你就别再向着我。” 顾宁一噎。 宋娴慈眉目冷然:“老夫人,你要给你儿子纳妾我管不着,但别把主意打我宋家的姑娘身上!我祖父严令宋氏女不得为妾。想改我镇国公府的规矩,你还不够格!” 老夫人听到前半句话心里狂喜,听到后面便不由得变了脸色,骂道:“镇国公府真是出了个不尊婆家的好女儿。待我儿回来,我定要好好说与他听,让他看清楚他痴迷的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您请便。”宋娴慈一笑,转身往外走。 老夫人看着宋娴慈的背影气急,抓起桌上的茶盏便往她头上丢。 阿涓猛地回头,飞身将茶杯踢回去。 阵阵惊呼声中,老夫人呆呆地偏头看着地上那个只差一点点便砸中自己额头的茶盏。 阿涓想到自己不能真伤了这老太婆,气得暗啐一口,阴恻恻道:“老夫人,您可别忘了,咱们老镇国公对当今圣上有扶持之恩,您若要欺侮他的嫡长孙女,可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 老夫人怒意猛地一滞,方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惧怕来。 宋娴慈嫌恶地收回目光,轻声说:“走吧,陪我回宋府一趟。” 作者有话说: 下章轮到庶妹和亲爹。 感谢在2023-05-01 23:01:14~2023-05-02 20:0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杀生丸丸丸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 32 章 ◎和离(3)◎ 宋府。 宋娴慈缓步进入主君的书房, 扫了眼屋内和睦融洽的三人,对宋伯寻福了福身:“父亲。” 正在伺墨的冯姨娘忙停了手上动作,屈膝行礼:“大小姐!” 庶弟宋玉川也恭敬低头:“长姐妆安。” 宋娴慈侧身避过冯姨娘的礼, 然后对着庶弟微微颔首。 宋伯寻赞赏地看着仪态从容的嫡长女,温声问她为何突然回娘家。只听这个一向隐忍乖顺识大体的女儿淡声道:“女儿要与顾将军和离。” 整个书房顿时一片死寂。 下一瞬, 冯姨娘回过神,颤声道:“大小姐要同主君议事,妾和玉川就先下去了。” 宋玉川却声音沉然:“此事应与娴姝有关,姨娘还是留下来与儿子听一听吧。” 冯姨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宋伯寻, 见他并无不豫, 这才走到儿子旁边站着,对着宋娴慈歉然一笑。 “为何要和离?就因为顾将军要纳你妹妹为妾?!娴慈, 你可还记得你祖父母和为父是如何教你的?为人之妇要有容人的雅量!”宋伯寻脸色难看,忽压低了声音,“别学得像你母亲一样善妒!” 听到最后一句, 宋娴慈怔住, 不敢相信这句话竟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 “父亲,此言差矣。”宋玉川忽地开口,推开亲娘要拦着他说话的手,“七年无后方为过,且长姐是在为婆母寻医路上受的伤,于情于理顾家都不该在此时纳妾,更不该指名要我妹妹。如此行事不仅打了长姐的脸,更是不把祖父放在眼里。” 宋伯寻脸色变了又变:“你祖父早就去了!如今的镇国公府不过是个空壳子, 顾寂如今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了!娴慈, 你就算是为着娘家, 也要好好的哄着你夫君。” 估摸着真是因为身上流了一半苏氏的血, 所以无论怎么教,都还是和她母亲一样执拗倔强,半点不体贴夫君,难道非要夫家冒着无后的风险围着她一个女人转? 庶弟还要再辩,宋伯寻一拍桌子:“你要忤逆生父吗?!” 宋玉川白了脸,把嘴巴闭上。 宋伯寻“哼”了一声,看了眼震在原地说不出话的女儿,顿了顿,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娴慈,身为女子,总要过这一关的。顾家看上了你妹妹也好,这样显贵有出息的郎婿,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宋娴慈听父亲一句比一句不像话,冷声道:“父亲,顾家纳妾一事已与我无关,可娴姝她是国公府小姐,怎可逼她做妾!” 此时却传来一阵脚步声,轻轻顿在宋娴慈身后:“长姐,我愿意的。” 宋娴慈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庶妹。 冯姨娘眼睛通红:“娴姝,你疯了……”剩下的话被宋伯寻眼风一扫,咽回了喉咙。 宋玉川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长姐,娴姝年幼不经事,您可千万别听她胡言乱语!将她嫁给举子当正妻也比做人妾室的好啊!” “我没胡言乱语。”宋娴姝屈膝行礼,“我愿以妾室身份入顾门,解长姐之困。” 宋娴慈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拽住庶妹的袖子,不顾体统地拖着她出了门。 她将宋娴姝拽到无人处,尽量和缓了语气:“你这不是在帮我,是在扇我耳光。我已为你择定了淮南沈家,你可做沈家主君那年方二十二的叔父的正妻,辈分超出府中所有妇人。” “沈家人都爽快和睦,不似我们宋家,以后你便可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实在不必淌这趟浑水。” 宋娴姝垂眸失神地看着长姐抓着自己的那只细白修长的手:“我不嫁沈家,我只想同长姐在一处。” 宋娴慈一愣:“你说什么?” 庶妹痴痴地看着她:“长姐掌家那三年,是娴姝唯一一段快活心安的日子。那时我便想着,若能一世在长姐庇佑下活着,该有多幸福。” “等我嫁入顾家,我便能与姐姐一同绣花看书,习字弹琴。待春天到了,我们还可以去放风筝。我的手很巧,做的风筝定会比姐姐归宁之时与堂妹们放的那只飞得高。” 宋娴慈闭了闭眼:“妹妹,你别犯傻。你要知道,我母亲在我心里,定是要比你们几个都重要。护着你是我的责任,但若要我和你亲亲热热地做姐妹,却真是为难我了。” 宋娴姝咬着唇昂头,不让眼泪落下:“姐姐,事已至此,你也拦不住了。顾家,我是一定要嫁的。” 宋娴慈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 “将军愿意,宋家愿意,我也愿意,姐姐还拦得住吗?”宋娴姝见嫡姐惊怒,心疼地替她顺了顺气,“顾家那几个都是蠢笨的,又与咱们无血缘,便不用顾忌什么。待我入府,我会为姐姐好好收拾她们,以后的日子定会比在娘家还快活。如此,姐姐就别再说和离的话了。” 宋娴姝温柔地看着娇艳与清冷攀生的嫡姐:“自长姐第一次挡在娴姝身前时,娴姝就决定一辈子黏着长姐。只要长姐肯对我笑一笑——就像对堂姐堂妹那样,那我便是为长姐而死,也心甘情愿。” 宋娴慈许久才从震惊中挣脱出来,轻声道:“我再与你说最后一句,我不愿与自己妹妹共侍一夫,觉得恶心。如此,你还是要嫁来顾家,给我添堵吗?” 庶妹心口抽疼,强笑道:“姐姐今日不愿,不代表日后还是不愿。待姐姐看清娴姝的真心,自然就不会觉得恶心了。” 宋娴慈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回了父亲的书房,同宋伯寻说自己应了庶妹嫁入顾府一事。 宋伯寻听罢怒意稍平,想起生父老镇国公,试探道:“你祖父之命,咱们也不好违抗,不如同顾府说一说,让你庶妹做平妻,如此便两全其美了。” 宋玉川一惊,正要说些什么,被宋娴慈伸手拦住。 只听宋娴慈声音轻柔平和,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矜雅:“可。” 这幅爽快乖顺的模样倒是让宋伯寻心生不忍,正欲说些安抚的话,长女却告退欲归,只好按下不说,让她回去。 * 顾府。 已是过了半月,今日是庶妹嫁入顾府的好日子。宋娴慈执意不出面,假装没看见婆家人黑透了的脸色,躲在屋里图个清静。 兰瑾进来阖上窗户,不叫自家小姐听见外头喜气洋洋的嘈杂声。 宋娴慈不在意这些,只是道:“把阿涓叫进来。” “哎!” 片刻后,宋娴慈看着阿涓,淡声道:“你是陛下的人,对不对?” 阿涓一惊,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小姐……你知道了?” 宋娴慈垂眸一笑。 果然。阿涓身为玄阴帮帮主的女儿,却甘愿签死契做她的婢女,刀山火海都陪着她闯,皆是宁濯之命。 宋娴慈笑道:“我要多谢你,出嫁前我让你别将消息告诉宁濯,你选择听我的话。他后来可有罚你?” 阿涓低着头哽咽:“陛下知道即便当时他赶回来了,也只是给小姐徒增痛苦,没有怪我。” 宋娴慈点点头,轻声道:“那我如今要你再帮我瞒陛下一件事,你可愿意?” 阿涓愣愣地抬头。 只听宋娴慈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有你师姐做的假死药,服下之后十日内气息皆无,再好的医家也看不出异常。且三日之后渐生点点乌斑,与尸首无异,第九日方消。” 阿涓颤声道:“小姐是想……” “我想离开京城,到山林之中隐居,从此织布种菜,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宋娴慈自嘲地笑了笑,“我本只是打算和离。可是阿涓,和离是有娘家撑腰的女子才有资格做的事,而我没有。” 兰瑾捂住嘴巴,不让哭声溢出。 “待我设计假死,劳阿涓密央你父兄,将我带出京城,为我随便安个假身份,立女户。”宋娴慈低声说,“若你不愿也可以的,我在外头也有些自己的人,只是不如你玄阴帮行事方便又手眼通天。” 阿涓涩然道:“可是小姐,为何要瞒着陛下,您同陛下直言,他定会帮你脱离顾宋两家的。” 宋娴慈心口发苦,噙着眼泪柔柔地笑:“我已嫁作他人妇,如何好意思求他帮我呢?我如今非清白之身,已同他再无可能,他却直到现在还放不下我同他的青梅竹马之宜,我怎可扑上去,再给他念想呢?不若让他以为我死了,世上的好姑娘那样多,日子久了,他总是能忘记我的。” 阿涓沉默许久,拍拍她的手:“好,我帮你就是了。” “多谢。”宋娴慈笑着落泪,一把拥住她,再揽过兰瑾,“咱们仨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做好姐妹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下真的快了啊啊啊啊啊啊我也很急!感谢在2023-05-02 20:01:13~2023-05-03 20:0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ge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第 33 章 ◎和离(4)◎ 这一夜兰瑾和阿涓都在正屋打了地铺, 陪着宋娴慈小小声地畅想假死后的生活,从选哪里定居说到以后园子里要种什么菜,每个人都笑吟吟的。 这是在宋娴慈当家主, 三人外出谈生意时才有的轻松与闲适。自宋娴慈成为高门宅妇,当然就再也没有过这样可以不分尊卑说话的时候。 中间宋娴姝端着一盏茶想要闯进来, 说自己即便是平妻,也要敬家姐一杯妾室茶,被兰瑾请了回去。 再是老夫人派了两个丫头来给她添堵,在墙角下装模作样地说着什么“偏院的床摇得嘎吱嘎吱响, 想是将军对姝夫人喜欢得紧”, 被阿娟双双扇了几十个耳光,然后一手拎一个丢出主院。 最后是窗户纸扑棱棱地响。宋娴慈打开窗, 见一只白鸽咻地飞进来立在桌上。她展开鸽腿上绑的纸条,见到上面宁濯的字迹: “无需顾忌,万事有我。” 字迹分明铁画银钩, 苍劲有力, 却又落笔迟疑。 恰如宁濯此人身份才干皆已登峰造极,尽可睥睨天下,却又始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宋娴慈纤手摩挲纸条一角画的那朵海棠许久,方将纸条卷起,借着烛火将其烧成灰烬。 * 半月后,阿涓将假死药递给宋娴慈,悄声说:“人手已备好,明日巳时行事。” 其实玄阴帮帮主早在七日前便已着人将药送到, 是宋娴慈要等着宁濯今日离京出巡。 宁濯若在京城, 只怕会直接把她的“尸首”从顾寂手里夺走。届时即便自己手握和离书, 天下人也免不了要对她与宁濯议论纷纷。 翌日清晨, 宋娴慈穿了身柔粉色袄裙,外头披件雪色斗篷,正与她娇嫩粉白的面容相衬。她带着阿涓和兰瑾缓步走到书房,对着脸露诧异的陈家兄弟温声道:“将军可在里面?” 陈浮第一个反应过来,却喜得直打结巴:“回回回夫人,将军在里头!”然后便什么规矩都忘了,欣喜若狂地拍着门喊顾寂,像是生怕主子晚出来一步宋娴慈就会走了似的。 陈浮只拍了两下,门就开了,露出顾寂那张略显疲惫沧桑的脸来。 宋娴慈足有一月不愿见顾寂,前些时日他经常顶着寒风飞雪在她屋外站着,既不肯离开,也不出言询问妻子是否可以放他进门,一站便是半宿。此刻她瞧着顾寂竟是瘦削了些,连带着身上的长袍都显得有些空荡荡。 顾寂抿唇看着俏生生立在眼前的宋娴慈,许久不舍得挪眼,也不敢问她为何来找自己,生怕她说完了事便立时要走。 宋娴慈柔声问:“今日日头正好,将军可愿与娴慈一同出去转转?” 如一颗石子落入湖面,顾寂心头泛起阵阵涟漪,当下连声音都带了分不易察觉的哽咽:“夫人想去,我自然愿意陪着。” 宋娴慈笑了笑,垂眸掩下其中的寒芒:“阿宁少有出府的机会,我们既是她的兄嫂,也该带上她出去散散心,加之月前我与她生了龃龉,正想找个机会缓和一下关系。” 顾寂其实不想带上旁人,但现在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便应了下来,即刻让人把顾宁叫来,然后小心翼翼道:“外头冷,你进来等吧。” 宋娴慈点了点头,迈步进去,却闻见里头甜香阵阵,很是熟悉,当即愣怔地看着熏炉。 顾寂见她盯着熏炉,绯红攀着古铜色的肌肤而上。看不到她,自己心里便像是空出一大块,煎熬之下便只能拿一件染了妻子身上甜香的旧衣叫人仿制出香料来,日夜点着才好受些。 宋娴慈当作没闻见,两人便陷入了沉默,直等到顾宁过来,再同乘马车出门。 顾宁来之前是通报了母亲与姐姐的。母亲得偿所愿,便看在嫂嫂以往的好处上不愿同她计较之前的忤逆言举,还叫自己此番哄一哄她。 终归是一家人,不好闹得太难看。 顾宁这般想着,便挤出笑来同宋娴慈说话。宋娴慈也没有再冷着她,和气地与她聊了起来。 顾寂看在眼里,心里的苦闷总算减轻了些。 宋娴慈说要去京郊的马场,顾寂想起之前在那里与妻子共度的时光,眼神柔软,应了下来。 到了马场,顾寂刚要叫下人把之前娴慈骑的小马驹牵来,却又想到半年过去,马儿应该已长大许多了,只好掩下失落,叫人牵一匹新的来。 顾宁不会骑,顾寂便叫人牵着马护着她走。 他们已是很久没有这样融洽的时候了,连顾宁都有些怀念,含泪笑着看向嫂子。 却见嫂子眉目淡淡,哪有半分愉悦的神情,她一愣,不安涌上心头。 忽地林间灌木之中传来阵阵悉索声,一大群黑衣人从中持刀一跃而出,杀向他们。 顾寂剑眉一竖,暗叫不好,唤来所有护卫上阵与之相搏。 他自己则护在宋娴慈与顾宁身前,但黑衣人太多,他也很是吃力。 宋娴慈夺过敌人手中刀,加入混战,只是她暗暗将刀柄翻转,用刀背击敌。 顾宁是闺中贵女,哪碰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又哭又叫,腿脚发软。只见一柄寒刀直直砍向她的小脸,正当绝望之际,一道银光袭来,生生将几乎触及自己鼻间的那把刀挑起。 她瘫软下来,湿热的液体自袄裤中渗出。 顾寂见宋娴慈救下幼妹,刚松了口气,却见一个黑衣人跃至妻子身前,大手一扬,无数雪白的粉末喷在她的脸上。 娴慈的脸瞬间苍白下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猛地炸开,顾寂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当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不顾对着自己的那一圈刀剑,不要命地挣脱开来,踉跄着扑过去抱着她:“娴慈!娴慈!你别吓我!” 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退了下去。 宋娴慈笑了笑,只轻声对着顾宁说了句:“我可算让你补上了。” 顾宁愣住,不知道嫂嫂在说什么。 顾寂已经疯了,抱着宋娴慈上马回府,连顾宁也不管了,最后还是手下人搀着顾宁上马车。 阿涓抢过一匹好马,带着兰瑾跟上顾寂。 * 沈不屈把过脉,沉着脸摇了摇头。 顾寂红着眼睛,让人去宫里请太医。 不多时太医便请回来了,足足有八个,连院首都在其中。 宋娴慈眼底略过一丝诧色:顾寂这一品大将军果然厉害,恐怕太后生病都不会有这般多的太医一同医治吧? 却不知诸位太医把过脉后,已是在心里老泪纵横。 陛下出巡之前就已密令太医院,这位顾夫人身子出了任何问题,都要立即出宫为其医治,确保其无虞。 是以今日顾家来人说顾夫人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之时,他们连太上皇都抛下了,拎着家伙什就坐上宫里最快的马车往这里赶。 一路抖着老躯将各路神仙求了个遍,结果如今一摸脉…… 完了!完了! 院首长叹一声:“毒已深入脏腑,无药可救。” 顾寂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片刻后猛地摇头:“不!不!陈沉!去把京中有些名气的大夫都找来!再到闹市张榜寻医,若能救下吾妻便要什么都使得!快去!” “不必了。”宋娴慈抓住他袖子,“请大人们都回吧。我只想同你说说话。” 顾寂身子一颤,良久,挥退旁人,只留阿涓和兰瑾。 宋娴慈艰难地抬手,如往常一般摸他的发:“明日之后,我便不在了,你好好同娴姝过日子。” 顾寂拼命摇头:“我只要你一个。” 宋娴慈有些想笑,人都娶回来了,还说这种话。 不过呀,虽顾寂有些不好的地方,但这么多个日夜过去,她也能看出来,这个男人,是用心对自己的。 只是及不上他的血亲。 可就算为着他对自己的那点好,宋娴慈也愿意与他体面分开。她轻声说:“我不喜做你顾家妇,你写封和离书予我吧。” 顾寂猛地抬眸,嘴唇都在发抖:“我不要!我不要!” 他慌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你不喜欢和人共侍一夫对不对?我把你妹妹送回去,你不要同我和离!不要再说这种话!” 宋娴慈艰难道:“我撑不了多久了……将军,这是娴慈的遗愿了,你应了娴慈吧。” 顾寂听到“遗愿”二字,脸色几如宋娴慈的一样苍白,低头看她瞳孔已在渐渐散开,整个人散发着垂死的气息。他心中大恸,哽咽道:“阿慈,你真要与我和离吗?” 黑衣人所撒□□的作用其实只是促发假死药而已,假死药能躲过医家的眼睛,其实是因它确实是种毒,只是解药在十日后才作用。所以此番宋娴慈身上所受的痛楚都是实打实的。 宋娴慈已没多少力气,闻言仍是强撑着点了点头。 顾寂心如死灰,出去了片刻,拿着一纸和离书进来,被阿涓眼疾手快地接过。 宋娴慈这才笑了:“多谢将军……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各生欢喜……”顾寂喃喃重复。 没了你,该怎么欢喜? 宋娴慈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看着他,神识飘回了大喜之日,眼前渐渐归于虚无,呢喃道:“‘孝顺婆母,尊敬长姐,照拂幼妹,濡沫白首’,前三样我都做到了,但与你白首,却终究是不能够……了……”最后一个字落定,她的手轻颤一下,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顾寂僵住,耳边传来兰瑾和阿涓的哭声,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了,摸到宋娴慈面前,抱着她,避开过来拦他的阿涓,走到屋外。 此时天空飘着细雪,寒风呼啸。 他将宋娴慈护在怀中,不叫她受寒,看着飞舞的雪落在他与宋娴慈身上,笑着说:“哪里就不能白首了,你看,我们这不就……” 笑容顿止。 每一片细雪落于他们头上不过一瞬,便融成一小滩雪水。 正如他与娴慈,本可轻易白首,却又生生错过。 他静默许久,忽地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流着泪轻声道: “我还没告诉你,我没碰过你妹妹。” 他是做给母亲看的,届时逼着宋娴姝假装有孕,再寻一孕妇,便可瞒过母亲。 他本想着,只要让娴慈亲眼看见这孩子的来历,或许会原谅他,或许还能待他如从前那般。 可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抢人 第34章 第 34 章 ◎牌位为后◎ 一匹快马半刻未歇地在官道上疾驰, 直到追上前方浩浩荡荡的仪仗。 马上的影卫嘶哑着声音扬鞭高喊:“京中急报!京中急报!” 仪仗停下。正中那顶明黄马车的帘布被猛地掀开,宁濯躬身下来,沉眸望向来人。 见影卫面色极其难看, 宁濯一颗心猛地提起,瞬间想了无数种可能以及对应的解救办法, 却听他附耳对自己说: “顾夫人身中剧毒,已于昨日玉陨。” 身中剧毒……玉陨…… 宁濯胸口猛地起伏,根本无瑕多问,一心只想立时见到宋娴慈, 是死是活都要亲自求证。他将一个护卫从马上薅下, 翻身上马,然后扬声唤道:“谢瑾呈!” 一道清冷的声音应下。 宁濯从腰封解下一枚玉牌抛给他, 沉声道:“有劳谢卿代朕出巡了。” “臣,遵旨!” 宁濯领着祁俞等人策马疾归,一路未停, 连水都没喝一口, 将两日的路程硬生生压成一日,终于在第二日午间到了顾府门口。 他望了望顾府大门,见上头未挂白幡,一直紧绷的心弦略松了松,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渴饥饿。 祁俞适时递上水囊。宁濯接过来喝了几大口,将水囊递了回去,给了他们喝水的时间,再叫人去拍门。 门房的人探出头来, 见到宁濯身上穿的龙袍, 惊得跪地大呼圣上万岁。 宁濯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拉着他起来:“我有要事需找你家将军夫妇商谈。”说完死死盯着他的脸。 只见那个下人听到“夫妇”二字, 脸色便变得极其古怪。 宁濯在咚咚的心跳声中, 听见那个下人说:“回禀陛下,将军虽在府中,但我家夫人已于前日身亡,因夫人离世前求将军与她和离,便在昨日被送回母家镇国公府了。” 所有的声音似是瞬间消失了,只余那句“我家夫人已于前日身亡”一遍遍回荡在宁濯耳边。 他眼前瞬间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得一把抓住祁俞的手臂,声音如崩溃般地发颤:“快,带我去宋家。” 祁俞跟随宁濯十余载,第一次见主子这副模样,心里暗叫不好,依言半点都不敢耽误,同宁濯去了镇国公府。 * 镇国公府。 快满四岁的二房小公子宋玉谦趁着给苏氏请安的机会,蹑手蹑脚地从里头一个小匣子中摸到一串钥匙。 他揣着钥匙向苏氏告退,见她盯着自己衣襟上因塞了钥匙而鼓起的那一处,吓得小脸发白。 却见苏氏移开了眼,哑声对他说:“去吧。” 宋玉谦便喜滋滋溜去了柴房,偷偷把堂兄宋玉川放了出来,边费力解绳子边庆幸道:“还好伯母粗心大意,没给那匣子上锁,不然我还真拿不到钥匙呢!” 宋玉川闻言拂落身上粗绳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再不耽搁,悄悄带着人出了宋府。 宋玉谦看着堂兄离开的背影许久,喃喃道:“可一定要把长姐带回家来呀!”正欲转身找个地方躲起来,却听见外头一阵动静,好奇地走到角落偷偷看去,见是一个极好看的大哥哥领着人过来。 所有人见到这个大哥哥之后都扑通一声跪下,只听这个大哥哥问伯父宋伯寻:“宋大姑娘何在?” 大哥哥声音也很好听,可居然都没人敢回答,所有人都在地上跪着发抖。 宋玉谦于是从角落里站出来,脆声答他:“大姐姐在我们搬家前住的地方呀!” 全场震惊,宋伯寻几乎吓到晕厥。 苏氏肩头猛地一松,两行清泪瞬间落下,却从嘴角露出一分笑意,矛盾古怪至极。 宋玉谦却不理这些,只是继续对这个大哥哥说:“伯父说长姐出嫁女什么什么晦气什么什么的,我听不懂,反正就是不让那个大箱子进门。堂兄说那箱子里头装了长姐!伯父把箱子送去了庄子里,还把我堂兄绑起来!还好我厉害,把堂兄放出去接长姐啦!” 一片死寂。 祁俞紧紧扶着主子,怕他撑不住直接倒下去。 宁濯挣脱他的搀扶,低头俯视着宋伯寻,艰难道:“所以娴慈,是真的,去了?” 宋伯寻抖着身子答:“回禀陛下,臣女确实已经去了。” 漫天飞雪化作利刃,尽数刺入宁濯心中,疼得他想要蹲下,却硬生生忍住,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宋大人,看在娴慈的份上,朕给你一次机会,去将娴慈风风光光地迎回来。” 末了,又补上一句:“所有人都不得穿孝衣!” 他还未亲眼见到,万一娴慈还活着,宋家这样岂不是给她添晦气?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皇帝这张冷峻的脸下压抑着的滔天怒意,无人敢再说什么。 宁濯说完便带着人往娴慈当家时买的那处四进院落策马先行一步。 快到时,远远地见着宋玉川领着零丁几个人扶灵而来。宁濯扬鞭让马儿跑得再快些,然后一拉缰绳,跳下马来,迈步走向那副棺木。 他无瑕去管这些像他下跪的人,右手颤然触碰被封死的棺木,忽转身对祁俞说:“帮朕一把,把盖掀开,别憋坏了她。” 宋玉川大惊,忙去阻拦:“陛下,请勿扰了长姐安息!” 宁濯哪听得进去,一把将他推开,只是对护卫说:“小心些,别伤到了她。” 阿涓和兰瑾跪在地上眼看着他们开棺,心里慌惧不已。 小姐行事前同她们说:她这般离世,宋家定会嫌丢人,早早地将她下葬。此次出巡极重要,陛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即便中途闻讯赶回来了,她也早已被埋入土中。 陛下总不会刨她的坟。 可万万没想到,宋家出了宋玉川这么个人物,非得和宋伯寻犟着不让草草下葬宋娴慈。不然宋娴慈早在昨日下午便埋进土里了。 更没想到,宁濯会回来得这般快! 阿涓看着正要推开棺材板的宁濯,暗暗叫苦不已。 看这样子,就算陛下回来时她已悄悄用别的尸首将宋娴慈换走,陛下也会将人挖出来亲自查证吧? 宁濯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宋娴慈。 她面容沉静恬然,脸上涂了胭脂,露出来脖颈和手却是一片死白,甚至隐隐能见点点尸斑。 宁濯颤抖着触碰她的脖颈,许久都不能感受到一丝跳动,肌肤更是触之冰凉,根本就不是活人能有的体温。 “阿涓。”他突然出声。 阿涓猛地一抖:“在。” “她出事时,医家可有尽力医治?” “来了八个太医,院首也在其中,连我二师兄沈神医也看过,十位名医皆言无救。” 他再难欺骗自己,眼前一黑,双手撑在棺木边缘才不致跌倒。 正巧此时宋府全部主子并近百个下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宋伯寻见女儿棺木被开,眼底溢出一分心疼来,却不敢说什么。 良久,宁濯阖上棺盖,转头对宋家诸人哑声道:“带她回娘家吧。” 宋府众人应下,小心地抬着棺木往回走。 阿涓放下心来,与兰瑾跟了上去。 只要不被陛下带走,无论葬在何处,她都能将宋娴慈挖出来! * 宋府。 灵堂被迅速布置好,棺木被小心放置在里头。宋家人正抓紧写着吊唁名帖,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喜乐。 宋伯寻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 却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老爷,宫里,宫里来人宣旨了!” 宋伯寻一听,忙带着家人在院中跪下。 来宣旨的是总管太监肖玉禄,只见他睨了宋伯寻一眼,尖着嗓音道: “镇国公夫妇听旨!” “臣(臣妇)听旨。” 肖玉禄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镇国公宋长垣之嫡长孙女宋娴慈,温良敦厚,品貌无双……与皇太子堪称天造地设……特册宋氏女娴慈为皇太子妃……待及笄后择良辰完婚!” 宋伯寻呆呆抬头,听见肖玉禄问他:“国公爷,这道旨意您可记得?” 怎么不记得,这是他亲爹老镇国公在世时,德宗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父皇,为当今圣上赐婚的圣旨! 三年多前东宫与镇国公府都出了事,老镇国公便将这道旨意还给了宁濯。 没想到如今,竟被当场宣读! 圣上这是要干什么?娴慈嫁过他人,已不是清白身,按大昭律令不得嫁入皇室。 而且娴慈,已经去了啊! 宋伯寻惨白着脸接下,又见肖公公拿出另一卷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宋伯寻之女宋娴慈,温谨恭良,礼教夙娴,慈心仁善,深得朕心,曾奉父皇圣旨册立为皇太子妃……兹仰遵父皇遗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立为皇后?立一个死人为皇后? 众人皆惊,镇国公夫妇怔然抬头,竟不知该不该接旨。 肖公公寒声道:“国公爷,接旨啊!” 宋伯寻只得接下,他惶然不知接下来该干嘛,却见宫里已做足了准备。 肖公公手一挥,一群太监从外头进来,端着精美绝伦的凤冠霞帔,端着江南上贡的胭脂水粉,扛着一抬抬聘礼进来。 在众人错愕至极的目光下,肖公公幽幽对阿涓和兰瑾说:“有劳二位姑娘为皇后娘娘梳妆打扮,明日陛下会亲自到府上来接亲。” 阿涓和兰瑾浑身发抖,如何进的屋子,如何为小姐沐浴熏香、梳妆打扮、穿戴嫁衣凤冠……都浑然不知,只是遵循本能地将小姐装扮得艳丽娇俏,让她做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第二日,宁濯身着大红喜服策马而来,身后是极奢靡尊贵的迎亲仪仗。 他眼神柔软地抱起宋娴慈,拜谢她的双亲,惊得镇国公夫妇一同跪下。 他将她轻轻放进花轿,自己则抱着她的牌位坦然骑马走过长街,像其他所有新郎官一样,对着挤在两旁的百姓报以一笑。 他抱着她走入皇祠跪拜列祖列宗,抱着她三拜礼成,再抱着她进了让宫人细心装点的洞房中。 此时一只白鸟飞进来,宁濯看见了,被那抹白刺痛了双眼,叫人拿胭脂过来将它涂成大红,才将其放了回去。 宫人不敢说这是太上皇养的,默默退了出去。 宁濯不再理会其他,目光专注地落在娴慈身上,看着龙凤花烛摇曳的红光将二人的影子融为一体,眼角终于染上喜色。 他摸摸她的脸,轻声说:“娴慈,我终于娶到你啦。” 作者有话说: 其实无论如何娴慈都死遁不了的,因为宁濯会抓住任何一个她还活着的可能。 下章挖坟! 第35章 第 35 章 ◎报仇◎ 阿涓急得在屋子里直转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姐成了皇后,那岂不是要入葬皇陵!进了皇陵那还怎么挖出来! 不对! 圣上才登基没多久,连风水宝地都没选好, 能葬哪儿?若要即刻建一座陵寝,也得大半年。 阿涓眼睛一亮, 拽起坐在旁边对着小姐还给她的死契抹眼泪的兰瑾:“快去见陛下!” 兰瑾一呆:“见陛下?” “对!”阿涓乐颠颠道,“你和小姐一起长大,情分非同寻常。陛下看在小姐的面上会听你几句。你就跟陛下说,小姐生来爱洁又爱体面, 不会愿意自己尸身在外头一日日腐烂。眼下皇陵未建成, 便求陛下恩准尽快让小姐在娘家祖地入土为安。” 只要葬在外头,那就一切都好办了! 兰瑾被阿涓拉着一块儿进了紫宸殿。 宁濯正给昏睡不醒宋娴慈梳头, 看见兰瑾来,温声说:“你来得正好,教一教我怎么梳发髻。” 他顿了顿, 补充道:“就她平常梳的那种, 简单雅致的。繁复一些的需用许多头饰点缀,太沉。” 兰瑾一愣,到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下,依言过去教宁濯挽髻。 宁濯虽是个男人,但好在手指修长灵活,又十分小心翼翼,加之宋娴慈的乌发顺滑漂亮,随便一挽便能十分好看。 兰瑾看完点点头:“和小姐平常梳的一般无二。” 宁濯听完松了口气, 又为她细细描眉涂胭脂, 为她簪花, 直到把宋娴慈装扮好, 才问她们有何事。 兰瑾忐忑地重复了一遍阿涓刚刚教的话。 漫长压抑的一阵寂静之后,宁濯淡淡出声:“谁说皇陵未建好了?” 兰瑾和阿涓一懵。 宁濯低头为娴慈顺了顺衣摆:“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阿涓脑子迅速转了转,然后眼神就有些难以言喻:“陛下是说……太上皇的那座?” “嗯。”宁濯将娴慈抱回床上,“我看过,那里风水妙不可言,且风景秀丽,娴慈应会喜欢。”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抢了自己亲伯父精心挑选、着人多年修筑的埋身之地是件多么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的事。 阿涓:“……” 宁濯瞥了眼沉默下来的她们:“无事就退下吧。” 阿涓心乱如麻,拉着兰瑾往外走,却又被宁濯叫住:“阿涓留下,我有事要问你。” 阿涓汗毛倒竖,哭丧着脸示意兰瑾先走,然后埋头走到宁濯面前。 宁濯为娴慈掖好被子,摸了摸她的脸,才转身带着阿涓往御书房走。 阿涓战战兢兢跟着进了御书房,诧异地看见里头已经跪着个人了。 是影卫的头头,叫吴江。 宁濯坐下来,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许久,淡声道:“吴江。” “属下在。” 宁濯静了一瞬,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的,朕是看在你多年忠心耿耿,为朕出生入死从来都是绝无二话,才在出巡前放心将皇后交给你暗中护卫。可你不仅不派人出宫看护,还拦着手下服从朕的指令。吴江,你是何居心?” 阿涓一惊,万万没想到宁濯竟为宋娴慈想得如此周全,只是出个巡,就又是吩咐太医又是派影卫保护的。 吴江沉默许久,哑声道:“属下是为了陛下着想。” 宁濯险些气笑,却眼尾发红:“为我着想?朕叫你保护朕的心上人,你不去,让她死于贼人手中,让我连寻仇都找不到人。这是为我着想?” 吴江猛地抬头,嘶哑着声音说:“属下确实是为陛 下着想!宋大姑娘当时还是顾家妇,您身为一国之君,如清风皓月般的人物,怎可因一个女人……” “住口!”宁濯抓起面前的奏折往他身上扔,胸口剧烈起伏,“她不是顾家妇,她是朕的皇后!” “陛下命令属下之时她就是顾夫人!您派影卫去护卫功臣之妻,这是弃自己的名声于不顾!”吴江大声喊道,“陛下!您一贯克己复礼,却因一个女人而不顾祖宗礼法,属下纵死也要拦着陛下犯错!” 宁濯被这番话刺得心中抽痛,却笑了出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 吴江松了一口气,暗道陛下果然还是能听进忠臣之言的,于是挺直了脊梁,扬声道:“陛下不该迎宋大姑娘的尸身牌位入宫。宋大姑娘不洁,即便是活着也不堪为后,更别说如今已身亡。陛下此举,实在惊世骇俗。” 一片死寂。 宁濯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吴江面前:“吴统领果真忠心。” 吴江以头磕地:“此乃属下应尽之责!” “祁俞。”宁濯沉声唤道。 一个健硕的身影快步进来:“属下在。” 宁濯淡淡道:“杀了吧。” 众人皆惊。 吴江不敢相信地颤声道:“陛下?您要杀我?” 宁濯垂眸俯视着他:“影卫之责是听令,而非谏君。你既护不住朕的皇后,便该受死。” 吴江被拖出去了,一路大呼“陛下”。 宁濯置若罔闻,偏头看向浑身发颤的阿涓,低声道:“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啊?” 宁濯皱眉:“你将那晚我驳斥顾家人之后,娴慈在顾家、宋家、马场遇上的事,都说清楚,不得有一处遗漏。” 阿涓这才反应过来,一一同他细讲。 宁濯听罢静了很久,挥手让她退下。 待阿涓走了,宁濯扬声唤道:“肖玉禄。” “奴在。” 宁濯面无表情地吩咐:“将顾将军一家请来。” * 顾府。 老夫人站在书房门口,沉声对着里头说:“阿寂,你就这般放不下宋娴慈,她走了,你就不想活了?” 久久没有回应。 老夫人看了眼陈沉端着的饭菜,冷声道:“你把她当媳妇,人家可是临死都要与你和离,如今更是飞上枝头当凤凰,成了皇后!怎么,你还敢肖想皇后娘娘不成?” 里头传来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老夫人见儿子冥顽不灵,吩咐道:“继续守着,别让他出去,免得到时候整个顾家一块陪葬。” 说罢老夫人正欲转身回慈安堂,却听见小厮来报:“回禀老夫人,宫里的肖公公来了。” * 半个多时辰后,肖公公领着顾家四口人一起进了御书房。 宁濯看着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声音温润:“朕记得朕吩咐过,要善待娴慈。怎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把朕的命令当回事呢?” 老夫人一抖:“陛下,臣妇一直把娴慈当亲女儿啊!” “是吗?”宁濯笑出声,指了指吴顾氏和顾宁,“你也让她们端滚茶站规矩吗?” 吴顾氏将头埋得更低了。 老夫人牙关都在打颤:“是娴慈对婆母不孝……” “什么婆母?”宁濯冷声道,“娴慈的婆母,与我父皇一块在皇陵安睡。你算哪门子婆母。” 老夫人忙磕头:“臣妇失言!臣妇失言!” 顾寂嘴唇紧抿,沉声道:“娴慈纵然已与臣和离,也改不了曾嫁我为妻的事实。陛下不顾娴慈心意强行将她娶作皇后,当真不怕惹得娴慈魂魄不宁吗?” 宁濯撇了眼顾寂的满头银发,轻笑道:“顾将军真是痴情,不仅一夜白头,还敢冒犯朕。” 他俯下身子,直视顾寂的眼睛,压着怒意道:“只是顾将军,你既这般爱她,为何不护着她!” “为何要让她为你母亲寻医受尽苦楚!” “为何每每在你母亲你长姐你幼妹与她之中,都选择了你的血亲!” “为何身为人子人弟人兄,却不能约束家人,任由她们磋磨折辱你的发妻!” “为何明知她被婆家针对,被娘家背弃,却默不作声甚至同流合污,以致她孤立无援,满心疲惫!” …… “为何你……不肯站在她身边……” 最后一句话说完,宁濯已是双目通红。 顾寂怔怔地瘫坐在地,良久,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越发大声,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臣无能!臣无能!” 他猛地磕头,声声见血,状若癫狂地边笑边喊:“臣无能!臣无能啊!” 其他三个哭着去拦他,却拦不住。 宁濯似是嫌吵,让人将他拖了出去,然后对着剩下几个慢悠悠道:“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杀娴慈的不是你们,朕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三人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这位新帝笑道:“不过,既然娴慈与你们顾家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应该也不好意思继续承着她的恩情了。” 什么意思? “肖玉禄。”宁濯淡淡吩咐,“把药和刀呈上来。” 肖玉禄依言将这两样端了上来。 宁濯好心帮她们回想:“老夫人,娴慈曾帮你寻医治好了瘫痪之症,又帮你大女儿消掉了胸前的疤。至于你的小女儿,她尚年幼,我要给娴慈积阴德,便放她一马。” 老夫人和吴顾氏都在发抖,唯独顾宁呆呆地回忆: ——“今夜刺杀之仇我还未报,这仇报起来麻烦,且看你日后如何,再决定要不要让你偿还吧。” 这是嫂嫂刚嫁进来,因她听见了长姐的秘密,自己谋杀她不成,她同自己说过的话。 ——“我可算让你补上了。” 这是嫂嫂临死之前对她说的话。 顾宁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宁濯轻声道:“不过朕与皇后新婚,今日朕便只替娴慈收回其中一个恩典。要么,老夫人喝下这碗药,余生在床上瘫着;要么,顾大姑娘拿着这把刀,刻出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刀痕来。如何?”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我我我我我食言了,今天男主在发火报仇,女主还没埋呢!明天一定挖!【跟着顾家人哐哐磕头】 感谢在2023-05-05 20:01:08~2023-05-06 21:1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杀生丸丸丸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第 36 章 ◎说,她是不是还活着◎ 顾老夫人和吴顾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宁濯。 什么收回?! 这还能收回的?! 可宁濯这表情明显不是在说笑。老夫人猛吸了一口气, 颤声说:“陛下仁德,想必不会……” “老夫人。”宁濯轻笑,“你顾家当初既对娴慈所施之恩不屑一顾, 那朕方才之言应该正中下怀才对。为何如今竟如此低声下气?” “不不不臣妇错了!臣妇错了!”老夫人跪爬过去磕头嚎哭:“是臣妇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枉活了这几十年!臣妇给娴慈……哦不皇后磕头请罪!请皇后娘娘饶恕!望陛下网开一面, 臣妇与小女定每日为娘娘抄经祝祷!” “不必了,朕有整个国寺为皇后诵经。”宁濯淡淡道:“不过是让你们回归本来的模样,娴慈没进你顾家之前,你们那般模样不是也能好好活着?” “君无戏言, ”他见顾家人还要开口, 冷声道:“朕只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做决定。你们若还要再求朕,朕便送你们去求皇后。” 三人打了个哆嗦, 不敢再言语。宁濯不愿听她们吵嚷,边往外走边吩咐:“挪架屏风进来,挪完就走, 里头不得留除顾家女眷外的其他人。”说完便去了御书房旁的偏殿内。 顾寂正木然坐在其中, 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濯在门外看了会儿,迈步走进去,在离他十步远处站定,淡淡同他说了自己对他母亲与长姐的处罚,末了不忘问他:“顾将军觉得,最终结果会是如何?” 顾寂沉默许久,忽道:“哪个受罚都没区别。” “是没区别。”宁濯笑了笑,“但你母亲比你长姐可恨许多。” “可我猜你长姐定然拗不过你母亲。顾大小姐不好自己来, 里头又未留宫人, 便只能由老夫人亲自持刀为女刻字了。”他看向肖公公适时端上来的汤药, “若真如此, 未免太便宜你母亲。所以,要是朕猜对了,顾将军便把这碗绝子汤服了吧。” 老夫人那样在意顾家的香火,不惜冒着惹怒天家的风险为子纳妾。若让她知道顾家马上要断子绝孙,定会高兴得重病不起。 顾寂愣愣看着这碗乌黑不见底的汤药,看着看着,本来如一潭死水的双眸竟生出几分欢喜与柔软来,立时便站起来端起汤药便大口大口地喝下,然后将空碗放回去,笑着跪地行礼:“多谢陛下成全!” 这一连串毫不犹豫的动作让宁濯都有些惊愕。他皱着眉,想说如今结果未出,也不是非得喝这碗药,却见顾寂面容安静释怀,这句话说出来显得十分多余,便按下不提,转身回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吴顾氏发髻微散,右脸有个巴掌印子,身上那件袄裙像是被人强行脱下再匆忙为其穿上似的,显得有些凌乱不整。 地上掉了把沾血的匕首。 宁濯透过屏风,只看得到这母女三人都瘫坐在地,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他低声吩咐肖公公找来一位女官,让其带吴顾氏下去查看。 片刻后女官恭声禀告:“陛下,顾大小姐胸前确有刻字,刀痕深入皮肉。” 宁濯点头:“那便请顾将军及其家眷回府吧。” 女官应下。为皇家名声着想,她先为吴顾氏整理好衣襟,重新梳了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发髻,才领着宫女搀了这母女三人出去。 宁濯看着这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眼,转身回了紫宸殿。 其实他知道肖公公将顾家人带来时故意略过了宋娴姝。 肖玉禄是怕他为难,又怕他看着这张与宋娴慈七分相似的脸,会更难受。 宁濯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可不就在左右为难吗? 要说整件事中最可恶的,倒不是顾家,反是娴慈的娘家。越是亲近之人捅的刀子,越是痛入骨髓。 他对宋家恨之入骨,却又无法报复。因为那些人都是娴慈的血脉至亲。 宁濯走过去握住娴慈的手,喃喃道:“娴慈,你这么委屈地走了,朕真怕有朝一日会忍不住把他们都杀了。” * 两日后,雪停日出。 冬阳照在身上带不来一丝暖意。今日是大昭皇后下葬的日子。 宁濯为宋娴慈穿上藕粉色缀雪兔毛边的袄裙,轻轻将她放入金丝楠木棺中,又在她身上盖了件厚毯。 他将母后留给自己的玉镯放在她手中。 这玉镯是母后陪嫁之物中最心爱的一件,在母后心中分量极重,本是打算在儿媳敬茶时相赠的。 只是父皇驾崩不多久母后也跟着去了。 宁濯垂眸笑道:“娴慈,你见到我母后记得告诉她,我一直记得她的话,把玉镯交给你了。” 寒风拂过,似是她在回应。 宁濯看了看天色,盘腿坐下来,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话: “过几日又要下雪了,所以我给你穿得厚实了些。待再过一阵子天暖了,你要记得自己换春衣。衣服在那几个红木箱子里。” “我看过那老头子选的陵寝,附近有温泉,你爱洁,大半夜可以飘出去沐浴,香胰子我也给你备好了,在那个最小的陪葬箱子里。” “皇陵那边烛火常亮,我还让肖玉禄亲自挑了几个活泼些的小宫女过去那里住,你不必害怕。” …… 不知说了多久,宁濯嘴唇都有些干了,肖玉禄才进来,告诉他时辰到了。 宁濯点头,亲自为她缓缓阖上棺盖,看着她的身子一点点隐在华贵的棺木之中,忍不住红了眼。 沉重的棺木离地,被十六个宫人抬往皇陵。 宁濯没乘轿撵,紧跟在棺木边,耳边是震天响的唢呐声。 纸钱扬起再飘落,轻轻落在路中。 他觉得有些恍惚,看着棺木被抬入皇陵,看着宫人跪地大哭,再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回皇宫。 直到进了紫宸殿,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深爱之人,已经不在了。 他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 手指传来刺痛,宁濯幽幽醒转。 太医大喜,同他说了几句什么。他皱着眉,知道这些话肖玉禄会记下,便不想细听。 太医下去了。肖玉禄守在他边上,笑呵呵地说同他说些趣事,待说到南境进贡的汗血宝马险些蹬了太上皇一脚时,宁濯揉眉头的动作猛地一停。 马。马场。 他想起阿涓交代过,娴慈那日是和顾寂还有顾宁一起去的马场。 按理来说,娴慈不会喜欢和顾宁在一处,顾寂也不像是个喜欢带着妹妹出行的人,为何顾宁会跟着去? 宁濯心跳越来越快,沉声道:“把阿涓立刻给朕喊来。” 肖公公听宁濯有力气和心思见人,便直言道:“陛下,三公主带着顾三小姐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宁濯静了片刻:“为朕更衣。”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还是要叫阿涓过来,让她在侧殿等着,不许让她离开。” “是。” 待宁濯穿戴好,便叫了三公主和顾宁进来。 顾宁一见宁濯就跪下,含泪将当初宋娴慈如何发现她长姐的秘密,她又是如何二次谋杀宋娴慈不成,宋娴慈又是如何劝说她,一一说清了。 末了她跪爬过去,哽咽道:“那日在马场,皇后娘娘对臣女说‘我可算让你补上了’,臣女思来想去,才终于明白过来,娘娘话中之意,应是她让臣女偿清了当日深夜持刀刺杀之仇。可是事发突然,娘娘怎能未卜先知呢!” 宁濯胸口剧烈起伏,脑子几欲炸裂。 是啊,她怎能未卜先知。 除非,这就是她精心策划的一个局。 不对,娴慈不会求死。 那么,那么就是说!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抛下二人快步走向侧殿,路上好像撞到了端着东西的宫人,身前湿了一块,他也顾不上,只是往里面坐着的那个娇小玲珑的丫头走去。 他一把揪起阿涓,厉声问道:“说,娴慈是不是还活着!” 他直直地看着阿涓,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阿涓在心里哀嚎,她之前本想着再等一等,看看会不会有哪个不怕死的朝臣能把宁濯骂醒,让他把宋娴慈从皇陵中挪出来。 可宁濯一晕就是好几天,她若再瞒下去,宋娴慈就要活活憋死在棺木之中! 阿涓眼一闭心一横,颤声道:“回……回禀陛下,小姐……不……皇后确实还活着……” * 深夜,宁濯领着影卫潜入皇陵,将棺木凿开,抱出沉睡着的宋娴慈。 宁濯反复问太医院首和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偷进皇宫的沈不屈,是否可以给宋娴慈沐浴。直到这两个人说了无数次“无妨”,宁濯才放下心,叫阿涓和兰瑾为宋娴慈洁身。 还将一件新嫁衣拿来,让兰瑾将宋娴慈再度装扮成新娘。 他自己也穿上了一身新的大红喜服,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宋娴慈醒来。 待到夜色减退,天边隐隐泛白时,宋娴慈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眼皮沉重,宋娴慈的意识先于躯体醒来,她闭着眼想,不知兰瑾把菜籽和锄头买回来没有。 等她起来了,是要学种菜的。 片刻后,她终于蓄足了力气,缓缓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这不是自己预想中的场景。 映入眼帘的,只有身穿喜服的宁濯,和他身后的大红喜帐。 她眨了眨眼,宁濯的轮廓便越发清晰了。 只见他目光沉沉,不知已看了自己多久。细细看去,能轻易看见他眼底压抑的,翻涌沸腾着的,思念与欲望。 作者有话说: 娴慈:田园梦碎!QAQ 第37章 第 37 章 ◎陛下,放我出宫吧◎ 宋娴慈呆呆地与宁濯对视了很久。 久到拳头粗的龙凤花烛都短了一小截了。 最后还是宁濯打破沉默, 嗓音却沙哑得厉害:“渴不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太医和沈不屈都在隔壁候着。” 宋娴慈舔了舔嘴唇,边说边坐起身子:“没有不舒服,但确实有些渴。” 宁濯便端来杯水, 看她起得艰难,犹豫片刻, 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去扶她,却见宋娴慈竟吓得差点跳起来。他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瞬间便僵在半空,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宋娴慈见他表情落寞,心中不免有些内疚, 轻声说了句“多谢”, 没想到竟惹得他更落寞了些。 她手指轻颤了下,沉默地小口抿水。 他俩是青梅竹马, 又于年少时订下婚约,曾经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却是对坐无言了。 宋娴慈甚至不敢去问, 不敢去想:为何她会被带来宫中, 为何她与宁濯都穿着喜服。 她只敢低垂着眼帘道:“陛下,臣女想见见阿涓和兰瑾。” 一阵令人发慌的静默之后,她听见宁濯低声答她:“好,我把她们叫进来。” 待宁濯出了门,宋娴慈紧绷着的双肩才松弛下来。她尝试着下床,因躺了十日,所以身子有些麻,就这几步路都费了许久。 头上那一堆东西很沉, 让她心中那点不安愈来愈大。 直到她看到铜镜里自己头上的凤冠, 心中的不安终于扩大到了极致, 然后砰地一声炸开。 她再也没办法骗自己。 嫁衣上绣有凤纹和祥云, 冠上有九龙九凤,明显都是正宫皇后的才能有的仪制。 宋娴慈将冰冷发颤的双手交握,听到后面吱呀一声,忙转头看去。 阿涓和兰瑾强忍着泪意将门阖上,朝宋娴慈飞奔而来,压抑着哭声将这前前后后的事一一说清了。 宋娴慈愣愣地听完,满脸不敢相信,脑子几乎要乱成浆糊。 他竟真的降旨迎一个死人,还是刚与重臣和离的死人入宫为后。 宁濯是仁君贤后的儿子,在臣民的期待中长大,从前是仁德的太子,如今是不输其父的贤明君主。 他在世人眼中是如明珠白玉般纯洁无瑕的人物,生来光明磊落,无一处污点,此番却做出了这么出格荒唐的一件事。 明珠入污泥,白玉染尘埃。 哪个百姓听了不会扼腕叹息?哪个臣子听了不会着急上火? 宋娴慈不觉得自己是污泥尘埃,但她不能毁了宁濯,也不能让那些臣民觉得——她毁了宁濯。 她知晓宁濯对她之意,她欠宁濯的恩情更是这辈子都还不完。 如果有人要杀宁濯,她会毫不犹豫为他挡刀,但她不能做他的皇后。 她不能。 想到这里,宋娴慈缓缓挺直腰脊,抬手将头上的钗环一件件拆了下来。 阿涓与兰瑾喃喃唤她。 她未应,将繁复端庄的发髻拆散,然后侧头温声道:“兰瑾,可否借我一支簪?” 兰瑾愣了一下,“哦哦”几声,忙从头上拔出一根来递给她。 宋娴慈一向对兰瑾很大方,所以兰瑾虽是丫鬟,随便一根簪子也是很素雅好看的。她用这根簪子将头发挽成闺中模样,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弯了眉眼。 兰瑾和阿涓看见这样的宋娴慈,一时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阿涓扁着嘴从头上也拔下两支钗往她头上插。 宋娴慈笑意更深了些。阿涓喜爱的钗同她本人一样鲜亮耀眼,虽与兰瑾的簪子有些不搭,但也无妨。 她又向兰瑾要了身衣衫。好在兰瑾无论在宋府还是顾府,都因她的偏爱而不用与穿得其他丫头一样。这身衣服虽料子不太好,穿在她身上却也十分好看。 末了,她站起来瞧了瞧自己,满意地笑了,然后瞬间眼神一黯,轻声说:“陛下应该快下朝了。我现在应是被藏起来了,不方便出去。你们帮我对外头守着的人说一声,就说我想见陛下。” “是。” 宋娴慈抿唇:“以后我不是你们主子了,我现在是请你们帮忙,不是吩咐。” 阿涓及时捂住兰瑾的嘴,逼她把“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吞下去,不住点头:“嗯嗯,以后咱仨就是姐妹!”然后拖着她出了门。 宋娴慈在屋里等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宁濯看着一副民间女子打扮的宋娴慈,在门外定了一瞬,才迈步进来。 她等的时间不长不短,像是来人既不忍她久等,又不敢听她说话。 宁濯已是脱下了朝服,将那身喜服又穿在了身上,外头是件玄色大氅,上面落了点点白雪。 宋娴慈看着他肩上的雪,掩在手笼里的指尖微动,又硬生生忍下。 宁濯一直看着她,顺着她的目光侧过头,抿了抿唇:“抱歉。”说完出门将雪拍干净了才又进来。 宋娴慈张了张口,想说她在宋府当家三年,数次出远门谈生意,面对的人自然不能都是尊贵体面的,连她自己都经常晒得出汗,或是衣裙灰扑扑的。 她早已不介意这个了。 她只是,想帮他拂去落雪而已。 宋娴慈终究是按下未提,在心中酝酿许久,才鼓起勇气迅速下跪,却在膝盖落地前一瞬被他一把扶起。 她望着宁濯那隐隐发怒的神色,咬了咬唇:“陛下,放我出宫吧。”说完垂下眸子,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许久都没有声音。 她只感觉到攥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极有力的手,在自己话音落下之后,微微开始发颤。 又过了许久,她听见宁濯哑声跟她说:“我会护着你,我能护着你。” 宋娴慈轻声回答:“我知道。” 他又道:“后宫只会有你一人,不会有任何妃嫔。” “我知道。” “我不会拘束你,你可随意出宫。后宫诸事也都有女官去做,不需你劳心费神。” “我知道。” “我不介意你有没有子嗣,我会管好那些大臣的嘴。” “我知道。” …… 宁濯终于有些绷不住情绪,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红着眼睛问她:“你既都知道,为什么还是不愿留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情绪压下,不让她被自己吓着:“若我还有没想到的,你可以直言,我会尽力去做。” 宋娴慈避开他小心翼翼、饱含期待与乞求的眼神,拔高了音量重复:“我就是不愿意!我就是想出宫!” 又是一阵沉默。 宫中规矩森严,外头一丝人声都无,雪花飘落也是无声的,只有寒风呼啸而过时,才能传来极萧瑟寂寥的声音。 应该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宋娴慈觉得浑身发冷、小腿僵硬,撑着她的力才被收了回去。 连放开她都是缓缓的,像是怕她跌跤,又像是想再拖延几瞬。 然后她听见宁濯对她说:“好。” 宋娴慈如释重负,却又从心底泛起无边的、密密麻麻的疼痛来。 她就知道,宁濯从来不舍得逼她。 * 宋娴慈走之前在宫里用了早膳,是宁濯要求的。 阿涓和兰瑾与她同席共用,真如一家子姐妹般。 只是阿涓忍不住问:“小姐……娴慈,陛下真那么容易就放我们走了?” 宋娴慈不知为何有些失神,闻言轻轻点头:“陛下是世上最好的人,从不强人所难。” 阿涓跟了宁濯好几年,知道主子对宋娴慈执念有多深,当下还是不免忧虑:“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快点跑吧,别陛下明天就反悔了。” 宋娴慈被逗笑了:“你以为陛下是你?君无戏言,陛下不会反悔的。” 话虽是这么说,宋娴慈也还是依言吃快了些,吃完便拎着包裹坐上出宫的马车火急火燎地跑了。 欢声笑语之间,宋娴慈心有所感,伸手欲掀帘,却又轻轻放下。 从此,她是农家女,他是一国之君。 祝千秋万代,愿国泰民安。 * 宁濯站在宫墙之上,见那辆马车驶出一道道宫门,变成一个难以分辨的黑点,才转身离开,同肖玉禄说:“把沈不屈叫来。” 一个时辰后,宁濯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沈不屈,低声道:“请神医为我配一副药。” 沈不屈眉毛一扬:“陛下得不治之症了?” 肖玉禄嘴角抽搐:“大胆!” 宁濯右手轻抬,止住他的话,接着对沈不屈说:“噬心蛊,神医听说过吗?” “当然听过,是南蛮那边的东西。中蛊之后就算有蛊医为其医治,也最多只能活三四年。”沈不屈皱眉,“不是说当初陛下是假意中了四皇子的计谋吗?难道陛下真中了这蛊?” “不。”宁濯淡淡道,“我只是想让神医仿着中蛊后的症状为朕配一副药出来,让别人以为朕中了此蛊。这是否可行?” 沈不屈思忖一番:“可行是可行,而且草民可保证不会影响陛下寿数。但是这噬心蛊中了之后又是心痛难忍又是呕血的,陛下届时要颇受一番苦痛了。” “无妨。”宁濯想了想,“只是别太明显,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也不能时时呕血心痛,那样朕什么都做不了。两三日发作一次就行了。” 沈不屈点头,顿了顿,无比疑惑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宁濯眼神闪了闪:“要骗一个心软的人。” 第38章 倒v结束章 ◎劳烦祁大哥带我去见陛下◎ 已是腊月廿五。宋娴慈三人和护卫找了一家大些的客栈落脚。 护卫都是阿涓父兄派来的。宋娴慈这一假死, 以前的人手能不用就不用,免得让人发现她还活着。 进了客房宋娴慈才将帷帽摘下,解下面纱, 露出一张被冻得鼻尖通红的俏脸来。 阿涓笑着掐了掐她塞在腰间的软布:“娴慈这招太妙了,旁人见了这么壮实的一个腰, 哪里还会觉得你是大家闺秀!” 赶了几日路,阿涓早已改口。只兰瑾因是家生子,叫惯了宋娴慈“小姐”,每次叫她名字都是磕磕巴巴的, 憋得小脸通红。 宋娴慈抿唇一笑, 拽着她们两人去净手。 三人围着铜盆一同将手放入热水中,齐齐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然后又一起扑哧一笑。 宋娴慈左右看了看她们,笑得愈发满足,只是在瞥见窗外那在寒风中枯立的海棠树后, 笑意瞬间一僵, 然后便慢慢黯淡下来。 待开春就好了。到时候宫里会选秀,民间美貌有才学又倾慕宁濯的女子那般多,总会有能入得了他眼的。 那样,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 深夜,阿涓听到有人在轻敲窗子,她猛地惊醒,却见宋娴慈与兰瑾都睡着。 她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兰瑾也就罢了, 可娴慈一向警觉, 这声音又不算细微, 怎会没醒呢? 阿涓揉了揉眼睛, 正欲将宋娴慈拍醒,却发现外面的敲窗声有些熟悉。 三声长两声短,正是祁俞惯用的手法。 她瞬间清醒过来,忙套上衣服翻身下床,悄声开了门。 祁俞面无表情地跟她说:“不必这么小心,我在你们今日用的饭菜里下了药,娘娘和那个胆小丫头都不会醒的。” 阿涓从小被师兄师姐试药,就这种因生怕宋娴慈身子受到一点点损伤而刻意降低了效果的迷药,她吃了之后当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涓下意识忽略他说兰瑾胆小,满脑子都是他对宋娴慈的称呼,心里咯噔一下,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叫祁统领来有何吩咐?” “陛下要你去找你大师姐。” 阿涓一呆:“找她干嘛?” 祁俞:“陛下在南境时被四皇子派的女贼下了噬心蛊,昨夜毒发疼痛难忍,需你去请大师姐出山为陛下医治。” 阿涓更呆了:“不是说陛下当场戳穿了那女贼假扮娴慈所以没中蛊吗?这还是你当初告诉我的呢!” 祁俞皱眉:“你听令就是。” 阿涓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陛下是想骗娴慈?想让娴慈误以为陛下中了蛊毒?” 看祁俞不说话,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当即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骗娴慈。” “我提醒你一件事,阿涓。”祁俞面色冰冷地睨着她,“你,你的父兄,还有你嫂嫂你侄子,都被陛下救过命。” 祁俞继续说:“若陛下冷血些,你早在当初隐瞒娘娘许嫁顾将军时就已经全家丧命了!” 阿涓浑身一颤。 祁俞走近一步,压缩与她的距离:“陛下将你们从阴诡地狱中拽了出来,帮你们壮大了玄阴帮,你们全家如今才能过得这么快活。阿涓,你得记恩。” “你要记住,娘娘是陛下的逆鳞,是陛下余生唯一所求。阿涓,你不是娘娘,陛下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若不信,你想想吴江。” “此番你若抗旨不尊,吴江就是你们全家的下场。” 鹅毛大雪纷飞。阿涓脸色发白,低声道:“好,我听命就是了。我会依你所言,在娴慈问我为何去寻大师姐时告诉她是因陛下中蛊命危。” “不。”祁俞冷着脸压低声音,“你不能直接这么说。陛下吩咐,若娘娘问起,你得先回她——你兄长病重,危在旦夕,需立时归家。” “若娘娘生疑,你必得咬死是你兄长出事,只是改口称你是打算先寻大师姐救你兄长。” “若娘娘仍是疑心,问你的话让你难以招架,你就跪地不语。” 阿涓听得双目怔怔:“然后呢?” “然后娘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祁俞撇了眼窗子,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陛下还说了,等下要是娘娘问起你在外面干什么,你不能说实话。” 阿涓一懵,也跟着悄声说:“你不是下药了吗?娴慈怎会知道我出去了。” “药效减弱了四成,只能撑到子时一过。”祁俞附身拾起一块石子,“差不多就是现在。” 说完,他手腕一转将石子弹出。石子裹着劲力及寒风而去,飞落在对面柴房的茅草屋顶上。 下一瞬,厚厚的积雪自屋顶滑下,落地发出“轰隆”一声响。 祁俞在心里默数到三,才经过窗子离开。 房内。 宋娴慈听到的响动,瞬间惊坐起身,然后便看见窗外有个人影走过。 她一愣。 这人这般高壮,倒是有些像祁俞了。 她偏头一看床上少了阿涓,一颗心立刻就提了起来,正想起身穿衣,却听门吱呀一声。 阿涓失魂落魄地走进来,见宋娴慈坐在榻上看着自己,吓得险些尖叫。 宋娴慈眨了眨眼,待她缓过来了,轻声道:“外面冷,快上来。” 阿涓依言上了榻,被宋娴慈搂在怀里暖身子。 她见宋娴慈这般温柔,一时间心里酸楚愧疚难忍,便难得乖顺下来,不似以往那般在她怀里作怪。 宋娴慈沉吟片刻,柔声问道:“大半夜的,这般冷,你出去外头做什么呢?” ——“陛下还说了,等下要是娘娘问起你在外面干什么,你不能说实话。” 阿涓忆起祁俞的这句话,咬了咬唇,低低地答她:“我睡不着,所以出去看看雪。” 一片沉默过后,宋娴慈抬眸望着刚刚那扇有人影经过的窗子,声音轻轻:“哦,是这样。” * 翌日清晨,阿涓顶着两团乌青同宋娴慈与兰瑾告别。 宋娴慈眉头担忧地拧起:“你兄长出事,我有心与你同去,但又怕拖累你。既如此,你便即刻带上人马归家吧。愿你兄长早日病愈。” 阿涓静默点头,领着包裹带上一半人手,骑马正欲向西奔去,却被宋娴慈叫住。 宋娴慈声音柔润:“阿涓,你老家在南阳,怎么往西走呢?” 阿涓闻言捏紧了缰绳。 ——“若娘娘生疑,你必得咬死就是你兄长出事,只是改口称你是打算先寻大师姐救你兄长。” 阿涓颤声道:“我先去找我大师姐,届时与她一同归家为我兄长医治。” 宋娴慈一顿,声音依旧温柔:“这一来一去需耗一个月,你方才说你兄长危在旦夕,若去寻你大师姐定是来不及。” 阿涓艰难圆谎:“因那病除我大师姐外无人能医,我一时心急,便忘了这一遭。” “是什么病竟如此厉害,连尚在京中的沈神医都救不了吗?” 阿涓抬头,脑子乱糟糟:“是……是……” 宋娴慈不忍再逼她,坦言道:“阿涓,昨夜我见到祁俞的身影在窗外消失后你就进来了。你实话告诉我,为何去寻你大师姐?” 阿涓又慌又惭,眼泪流个不停。 宋娴慈看她这样,一颗心砰砰直跳,声音在寒风中发抖:“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听到这句话,阿涓瞬间止了眼泪,抬头看着宋娴慈。 阿涓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她万般纠结下,想起了祁俞说的话。 ——“若娘娘仍是疑心,问你的话让你难以招架,你就跪地不语。” 阿涓咬了咬唇,在宋娴慈面前跪了下来,任凭宋娴慈说什么都低垂着头不回应。 宋娴慈终于放弃了问阿涓,只觉自己身上穿的似是夏衣,所以站在这雪天里,才会这么冷。 她将阿涓硬拉起来,然后轻声问道:“你可有法子让我见到祁俞,我去问他。” 阿涓便叫来一个人:“这原是祁俞的手下,他知晓祁俞在宫外的住处。” “多谢。”宋娴慈要来匹马,拉着兰瑾一同上去,然后对阿涓说,“祁俞既吩咐你去寻你大师姐,便一切有劳你了。” 阿涓不敢对上她恳求的眼神,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最后温声对她说了句“路上小心”,便策马往京城方向而去。 * 迎着寒风行了四日多的路程,宋娴慈感受着路上一日比一日浓重的年味,心里愈发酸痛。 好容易到了祁俞的住处,宋娴慈在门外顶着寒风等。 好在运气不错,没等多久就看见祁俞大步走来的身影。 宋娴慈赶忙上前,正欲发问,却听祁俞说:“娘娘……宋姑娘先进去吧,外头冷。” 于是她只好住口,跟着他进了门,咬牙看着祁俞又是烧炭又是烧热茶的,直到她浑身暖起来了才找到机会开口:“陛下是不是出事了?” 一向直言直语的祁俞却少见地面露犹豫。 宋娴慈心中愈发不安:“祁大哥,我和兰瑾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宫里除了陛下我最信的就是你了。你就告诉我吧!” 祁俞眼睛一闭,似是下定了决心:“宋姑娘,你可记得之前陛下曾经假死诓骗四皇子。” 宋娴慈点头:“记得。” 祁俞垂眸:“当时四皇子派了一个从容貌到气度与您一般无二的女子过来,说是您在路上与顾将军和离,便来投奔陛下。” 宋娴慈手指发颤:“陛下信了?” “嗯。”祁俞:“那女贼由四皇子花了十多年亲自培养,任谁都看不出她是假冒的。陛下不设防,服了她买来的海棠果酒。果酒中有噬心蛊,中蛊之后若无蛊医在场,第一口血呕出来便会当场毙命;若有蛊医及时牵制,便能活三年。” “好在附近确有蛊医。陛下的命暂时保住了。”祁俞声音低沉,“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蛊太厉害,连沈神医都救不了。我只好让阿涓去寻她大师姐,看看有没有办法再为陛下续几年的命。” …… 胸前似是被人撕开一个口子,寒风飞雪尽数涌入。 宋娴慈几乎站不住,眼前一片迷蒙,伸手向半空中胡乱探去,好不容易才抓住祁俞的衣袖。 她哑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劳烦祁大哥带我去见陛下。” 第39章 第 39 章 ◎旖旎幻梦◎ 宋娴慈被祁俞秘密送入紫宸殿, 在他离开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求他千万不要将自己知晓中蛊一事告诉宁濯。 宁濯最是不愿给人添麻烦,若他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回来, 定会愧疚难忍。 好在祁俞再三跟她保证绝对会保密,她才安下心。 只是她没有立时见到宁濯。 今夜是宁濯登基后第一个除夕, 长明殿设有宫宴,他得很晚才能回来。 紫宸殿的宫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绝无外泄消息的可能。宫女为宋娴慈和兰瑾备好热水与香胰,水中撒了红梅花瓣。 待人走了, 兰瑾隔着屏风小声唤宋娴慈:“小姐。” 宋娴慈正在发呆, 听罢一愣:“怎么又唤我小姐?” 兰瑾咬唇不语。这毕竟是规矩森严的宫里,方才她听宫人都恭恭敬敬地唤宋娴慈“娘娘”, 自是不敢直呼宋娴慈的名字。 宋娴慈知她心思,温声说:“兰瑾,对不起, 我得陪着陛下熬过这一阵。若你不愿住在宫里, 你喜欢哪里我就央陛下把你安置在哪里。” “我自然要跟着你的!”兰瑾急道,“我双亲都不在了,只你一个亲人了。” 宋娴慈柔和的声音伴着袅袅水雾飘向兰瑾:“那你就唤我‘姐姐’吧。以亲妹身份陪在我身边,你在宫中就不会觉得拘谨了。好不好?” 兰瑾默了许久:“不要。” 宋娴慈一愣:“也是,我太冒昧了……” “我做姐姐。”兰瑾打断她,“你弟弟妹妹够多了,姐姐却一个都没有。那就我来做你的姐姐。” 欢喜与酸涩并生,从心底渐渐渗出至肌表, 再攀向宋娴慈的双眼深处, 化作滚烫的泪意。 宋娴慈声音轻柔:“得姐姐此言, 娴慈感激不尽。” 沐浴更衣完, 又再用了晚膳,宁濯仍是未归。 女官生怕宋娴慈不豫,无数次同她解释陛下为何不能立时回紫宸殿见她。 宋娴慈当然理解。今夜来了位德高望重的致仕老臣,是宁濯的恩师。宁濯确是不便中途离开。 左右闲着,宋娴慈便拉着兰瑾登上阁楼,看一看这宫城。 兰瑾忽指着一处:“那是咱们小时候去过的南梦小筑吗?” 宋娴慈目光从灯火辉煌的长明殿方向挪开,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嗯,南梦小筑风景雅清,春有海棠,夏开芙蕖,秋绽绿菊,冬……” 冬日,有极好看的红梅。 当初宁濯还是太子的时候,听说苏氏喜欢梅花,知道宋娴慈想哄母亲高兴,便提前在秋日挪了一株到了镇国公府。 只可惜,花虽是母亲钟爱的,她却不是。 宋娴慈轻轻摇头将这些思绪从脑中晃出去,看着兰瑾期待的神色,顿了顿。 她现在不便出现在外人眼前,若是同兰瑾出去后被人看见了,怕是不好。 旁边的女官察言观色,恭声道:“娘娘,南梦小筑偏僻,平时便少有人往。今夜大人们和家眷都在长明殿内,大多宫人也都在那里伺候,此时去就更不会被人撞见了。娘娘若还是不放心,可与兰瑾姑娘换身宫女的衣衫再去,便再无不妥了。” 宋娴慈偏头看看眼睛明亮的兰瑾,笑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 长明殿。 宁濯谦谨地应着恩师的声声问话,面色温润恭敬,眼底却藏着让人难以窥见的焦急。 待恩师终于说得口干舌燥,饮酒润喉时,肖玉禄赶忙凑到宁濯耳边:“紫宸殿来人禀报,娘娘与兰瑾姑娘去南梦小筑赏景了。” 宁濯本就是在强忍思念,如今听他提起宋娴慈,哪里还能静得下心?便假称酒醉,对恩师贺大学士说自己欲出去转转,清醒一些后再回来陪恩师说话。 贺大学士看着他那张没有一点醉意的脸,呆呆地点头。 宁濯松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南梦小筑的方向快步而去。 身后,顾宁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急急忙忙地跟兄长说自己要小解,然后就和贴身侍女一同被宫人引着出去。 待出了长明殿,顾宁找了个由头支开宫人,快步往宁濯离开的方向追。 宁濯走得太快太急,她一路不停小跑才终于又看见宁濯的背影。 他们已是发现后头有人跟着,侍卫拔刀抵在她喉咙处:“大胆何人!竟敢尾随陛下!” 顾宁扑通一声跪下来,颤声道:“定北大将军顾寂之妹顾宁,求见陛下!” 顾寂。 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无人敢言语。 宁濯声音清冷,如自梅上滴落的雪水一般:“带上她,同朕去旁边的怡清殿说话。” “是!” 到了怡情殿,宁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顾宁,有些不耐道:“快些说完。” 顾宁身子一颤,语速极快:“望殿下施恩,让阿涓姑娘为我长姐再制一罐消疤药膏;再允准兄长看病服药,让我顾家得以延绵后嗣。” 宁濯皱眉:“是谁告诉你制药的是阿涓?” 宋娴慈一向护着阿涓,最多告诉顾家人是沈不屈的师妹做的。 至于沈不屈的师妹是谁,旁人怎么会知晓。 “是……是皇后娘娘的庶妹,也就是我兄长的平妻,宋娴姝说的。”顾宁犹豫道,“她说娘娘曾受过很重的刀伤,等闲医家定是没法子帮娘娘将疤痕祛尽的。而她有回撞见阿涓在熬药,便猜测定是阿涓帮娘娘消了刀疤。” 顾宁以头抵地:“陛下,求您看在顾宁当日入宫告知您娘娘还在人世的份上,允准顾宁代家人受罚。臣女愿替姐姐承受胸前刻下那耻辱之字的苦楚,也愿为母赎罪,喝下那碗毒汤,余生瘫痪在床。只求陛下饶恕臣女的家人!” 宁濯默了一瞬:“若人人犯错之后都能找他人为己赎罪,那这天下还有何公道可言。” “不不!”顾宁跪爬过去,声音颤抖,“陛下,臣女全家忘恩负义薄待娘娘,确实都是恶毒愚蠢之辈,但未违国法啊!大昭以仁孝治天下,臣女不是想请陛下原谅顾家,只是想让惩罚都落在臣女一人头上而已。” 她见宁濯默然不语,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咬牙道:“陛下也有愿以身相护之人,当能明白臣女之心。望陛下恩准!” 宁濯轻笑:“皇后是世上至洁之人,你怎敢将那两个毒妇与她相提并论?” 顾宁闻言慌惧到咬唇伏地,万念俱灰之际,她听见那至尊之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朕准了。”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陛下……您答应了?” 宁濯眉目淡淡:“但是你母亲却实在令人憎恶。明日一早,朕会派人传口谕,送你母亲去北境。” 他看着顾宁,沉声强调:“只你母亲一人,你与你长姐都不能陪同,你兄长也不能常驻北境。” 北境苦寒无比,母亲身子本就不好,近日兄长又服了御赐的绝子汤,无陛下恩准不能给兄长请医治好。于是母亲伤心之下大病一场,若这时候去北境,哪能有命在! 顾宁被这句话砸得几乎晕过去,正欲求情,却被宁濯用眼神止住。 宁濯声音寒凉:“朕已满足了你的心愿。顾宁,人要知足,若你什么都想保住,那或许就都保不住了。” 顾宁身子一个哆嗦,当即闭上嘴。 宁濯看着她,忽开口问道:“你还未及笄?” 顾宁一愣,怯怯“嗯”了一声。 宁濯皱眉沉思片刻,淡淡道:“你长姐出事之时年方十七,你母亲瘫痪时应是三十岁左右。你若定要为家人担责,便在十七岁时胸前刻字,三十一岁时服药瘫痪便可。” 他顿了顿,接着说:“朕只是替皇后收回恩典,若你之后能自己求得祛疤与医治瘫痪之症的良医,朕不会插手。” “你长姐近日胸前刻痕,待阿涓回来,朕便派人将药膏送至顾府。至于你兄长,若你母亲肯三日内去往北境,有生之年再不与亲人相聚。我便允你兄长看医,消去那绝子汤的药效。” 顾宁听罢,深吸一口气,跪地大拜:“臣女,叩谢陛下!” 宁濯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门,向南梦小筑而去,步子急促又欢喜。 * 长明殿内,顾寂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妹妹归来,便皱着眉起身去寻。 自那日陛下问罪后,长姐吴顾氏状若疯癫,夜夜如厉鬼般嚎哭,疯极时甚至会扯开衣襟揪着府里婢子让她们看清楚自己胸前刻下的那个“淫”字。 老夫人则在知晓他被陛下赐下绝子汤之后便大病一场,连药也不吃了,一心求死。 他又不愿带宋娴姝出来,所以今日能去寻顾宁的只有他。 只是他有些醉了,辨不太清方向,竟越走越偏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牌匾上的字——“南梦小筑”。 阵阵红梅花香裹着冷意袭来。 顾寂双目一怔,想起当初他去跟宋娴慈说自己要纳妾,她问自己愿不愿意带她去北境时说的那番话: ——“若将军答应娴慈,便在上朝前叫人剪一只红梅放桌上;若将军仍是想听婆母的去纳妾,那便不用剪梅枝啦。” 顾寂心里抽痛,似是难以承受般缓缓蹲了下来。 片刻后,他起身迈步进去,循着花香走入梅园,用力折下一枝红梅。 他眼神柔软地想,要把这枝红梅带回去,放在主院里屋的桌上。 正欲转身离去,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女子压低了的说话声—— “娴慈,你看这红梅居然是六瓣的欸!” 顾寂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艰难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转过头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魂牵梦萦的柔和声音:“这是六瓣红梅,宋府也有的,只是你当初没仔细看罢了。” 顾寂眼泪瞬间落下,脚步虚浮得厉害,只能咬牙忍住,悄声往那边走去。 他喝了酒,所以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醉梦,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恐惊扰了梦中人。 待穿过十余株红梅,他终于透过沾了白雪的枝桠,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不知为何竟作宫女打扮,身姿依旧婀娜美丽,俏脸如在世时一样娇嫩雪白。 顾寂心中大恸,扶着梅枝的手猛地一晃,发出细微的声音。 说话声顿止。梦中人被惊扰,竟立时要离开。 顾寂慌得站到明处,哑声唤她:“阿慈,别走!” 前方的倩影一顿,然后提着裙摆逃也似的快步往外跑。 几瞬就不见了踪影。 他欲去追,却在经过清潭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脚窝,身子猛地一弓一晃,便落入了潭中。 远处,宁濯待潭中人渐渐停止挣扎后,才让祁俞将其救了上来。 昏倒在地上的顾寂浑身湿透,嘴唇和手都被冻得发紫,却还紧紧抓着红梅不放。 宁濯俯下身子,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取出那枝红梅,然后将花一瓣瓣扯下,尽数抛入清潭之中。 “祁俞。”宁濯声音低沉,“红梅于娴慈而言实在不算是让人心情愉悦的美好事物。幼时她因红梅知晓了镇国公夫人不爱她,嫁人后她因红梅看清了顾寂不是良人。” 他昂头望着飘飘而落的白雪:“可是我明白,即便如此,她依然对镇国公夫人心有期待。那么她对顾寂呢?是不是也一样还是会有些放不下?” 祁俞默了一瞬:“娘娘放不下镇国公夫人是因母女血脉相连,顾寂怎能与镇国公夫人相比?” 宁濯笑了笑,却带了浓重的苦涩:“但愿如此。” 然后便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祁俞等了很久,才听到宁濯声音极冷的吩咐:“将此事告知顾宁,让她想办法将今夜他在南梦小筑遇见娴慈一事圆过去。再跟她说,若被顾寂知晓娴慈还活着,那就等着为她兄长收尸吧。” * 紫宸殿。 宋娴慈将宫裙换下,余光瞥见女官正瑟瑟发抖,顿了顿,安慰道:“大人不必担心,我会同陛下说执意要出去的是我,陛下不会怪罪大人的。” 女官脸色却没好上多少。 整个紫宸殿都清楚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清楚陛下不想娘娘与顾将军再有半点牵扯。今夜她却让顾将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撞见了娘娘,一顿重罚定是免不了。 女官正发着抖,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抬眸对上一双极温柔的眼,然后便听见宋娴慈对她说:“我说无事就会无事,你安心。” 不知为何,她竟真的不怕了。 宋娴慈在殿内看了会儿书,听宫人来报,说宁濯快回来了,便让女官带自己去小厨房。 她眉头担忧地拧起。宁濯是仁君,为着朝堂安稳,定会将中蛊一事瞒下,不让文武百官知晓。 所以纵然饮酒之后会比平常难受百倍,他也还是会喝臣子们敬的酒。 宋娴慈垂眸,手上动作麻利地为宁濯熬了一碗解酒汤,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去正殿。 宁濯竟已回来了,在她出现在门外的那一瞬就迈步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垂眸看着她。 宋娴慈手指有些抖,于是微微捏紧了食案。 最终还是宁濯先开口,哑声问她:“你真的回来啦?” 宋娴慈看着他那如同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可怜无助的眼神,一颗心顿时像是被揪住一般地疼。她轻声道:“嗯,我后悔了。” 宁濯声音喑哑:“回来了,还走吗?” 宋娴慈想到他只有几年可活,心痛难抑,忍着哽咽冲他笑:“不走啦,一直陪着你。” 宁濯便笑了,笑得愈发欢快恣意,然后猛地想起什么,笑容化作愧意,轻轻扯着她进了门:“外面冷,先进来。” 待她进来了,宁濯低眸看着那碗汤水:“这是什么?” “解酒的,陛下喝了会好些。”宋娴慈走到桌边,正欲将解酒汤从食案端下,却听后面一道尖利的嗓音说:“陛下,快!快趁热喝了这解酒汤吧!” 宋娴慈往后看去,见是肖公公端着一碗汤水进来。于是她手指一顿,目露犹豫。 宫中大厨做的解酒汤效果定是胜过她手中这碗百倍。 她便将食案重又端平,想着该说些什么话让宁濯不那么为难。 宁濯目光从宋娴慈手中那碗解酒汤移到肖玉禄脸上。 肖公公浑身一震,手端着食案,像是丢什么晦气东西一样把解酒汤重重甩了出去,然后跪地告罪:“奴该死,手抖摔了陛下的解酒汤!好在娘娘也为陛下熬了碗,便请陛下用娘娘手中这碗吧。娘娘精心熬制的醒酒汤定比御膳房那群不中用的家伙做的好上千倍万倍!” 宋娴慈:“……” 她偏头对上宁濯看来的眼神,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轻轻将解酒汤放他面前:“陛下尝一尝。” 宁濯弯了眼角,低头小口小口地喝,像是极舍不得用完。 宋娴慈见他心情愉悦,沉吟片刻,柔声道:“方才我去南梦小筑转了转,却不曾想碰见了顾将军。” 女官猛地将头低下来。 宁濯动作一顿,汤匙敲在碗壁,发出一声脆响。片刻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坐到他旁边,声音更温柔了些:“这样躲着总不是办法,你为我安个假身份,我才好割舍过往。好不好?” “好,”宁濯眸光微动,眼底的不豫尽数散去,“那我找一位品行好些的大臣认你作义女。” 宋娴慈摇摇头,抿唇笑道:“陛下允我与阿涓做亲姐妹吧,还有兰瑾。” 宁濯看着她的笑出神,轻声说:“好,都应你。” 她想了想,沉吟道:“陛下封我做个女官吧,是何品级都不要紧。” 非清白之身不能嫁于帝王,要陪宁濯也不是非要走妃嫔这条路。 而且她刚和离,即便与顾寂再无夫妻情分可言,却也做不到立时便能投入到另一段情爱之中去。 她没有这么洒脱。 不若当个女官陪伴在他身侧,两人就如少时一般发乎情止乎礼,似兄妹似友人一般相处也很好。 她感觉周围似是突然冷了下来,却在一瞬后又回暖。 然后她听见宁濯温声说:“既是娴慈之意,我自应尊重。” 宋娴慈心头一松,然后涌上无尽的心疼。 待稍晚一些,紫宸殿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这毕竟是皇帝的寝宫,宋娴慈觉得自己实在不便留在此处,正欲出言请宁濯把自己安置在旁的宫殿,却见宁濯俊脸煞白,右手捂着胸口,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苦痛。 宋娴慈已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下。她冲上去扶着宁濯,急声道:“陛下,你……” 宁濯对她笑了笑,却有冷汗自额头流下,声音是强忍痛意的颤然:“无妨,应是前些日子政事繁忙,累着了,我歇一歇便好。” 宋娴慈几乎要哽咽,忍着泪意不拆穿他:“嗯,陛下又是累着了又是吃了酒,是得好好休息。”说着扶他到榻前,欲为他除鞋袜,却被他躲过。 宁濯皱眉:“这不是你干的事。” 肖公公无声上前,替主子除了鞋袜,却不再有其他的动作。 宋娴慈无瑕注意这种细节,看肖公公没扶宁濯上榻,便自己上前用力助宁濯躺下,然后转身欲走,却被宁濯一把扣住手腕。 她回身,见宁濯脸色苍白得吓人,听他声音低的几乎要消散在空中。 他说:“不要走。” 宋娴慈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下,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发:“我不走,只是想给你打水擦脸。” 宁濯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女官。 女官一顿,转身一溜烟跑了,没多久就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呈给宋娴慈。 宋娴慈在水中揉了揉帕子,再将其拧干,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冷汗。 宁濯用目光描摹她认真的眉眼,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嘴角。 宋娴慈极细致地为宁濯擦了好几遍脸,又叫女官换了盆水,然后看着他渗着汗水的脖颈,犹豫地看向身后的女官和肖公公。 肖公公吓得拂尘一抖,强装镇定地拉着女官往外走,越走越快:“奴去为陛下熬药!” 宋娴慈将目光收回。 也是,宁濯中蛊是极密的事,自需将药交给肖公公和女官这种亲近之人熬制。 宋娴慈心头稍安。听肖公公此言,宁濯起码能靠服药让身子好受些。 她拧干帕子,犹豫地探向宁濯修长白皙的脖颈。温热的帕子落在宁濯颈侧时,她清楚地看到他脖颈中间的凸起处上下滚动了一回,胸膛随之起伏,他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连兰瑾方才也被女官叫去帮忙了。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 宋娴慈不断告诉自己: 有什么好紧张的,只不过是照顾一个如兄长好友般的旧相识罢了。宁濯如皎皎明月,是清名在外的人物,又不会对她如何。 何况宁濯多年来为她和她宋家做了那么多,她难道连照顾他几年都不应该吗? 这般想着,宋娴慈心中略定,抛去那些旖旎情思,为他擦净脖颈。 宋娴慈觉得自己没什么能为他能做的了,可宁濯脸色仍是很不好看,显然还在痛苦着,她便不忍离开,就在旁沉默坐着陪他。 宁濯抬手揉揉她紧皱的眉头,挤出一个笑,声音因疼痛而失去原本温润的声线:“夜深了,我知你不愿留在此处,你去小厨房同肖公公说一声,让他把你安置在棠梨宫,那里景致秀美又有温泉,很适合你住。”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她。 宋娴慈哽咽一声,摇头道:“我今夜就在这里陪你。等会儿肖公公进来,我请他先将兰瑾带去那里。” 宁濯似是一愣:“可你……” 宋娴慈打断他的话:“怎么?紫宸殿竟这般小,连我也容不下吗?” 宁濯忙住了嘴。 正巧这时女官端着药进来。肖公公这回眼疾手快地将宁濯扶起,还不忘跟宋娴慈说这是舒缓疲乏的药。 宋娴慈知肖公公是在骗自己,让宁濯安心。她沉默地将药接过来,用勺子搅匀了,犹豫着在嘴边吹了吹,送到宁濯嘴边。 宁濯乖顺地微微低头吞了下去。 宋娴慈便将勺子收回,再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中间感觉到一道炙热到滚烫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便下意识抬头。 却见宁濯只是眼皮轻颤了下,应只是被自己突然抬头吓了一跳,并无旁的异样。 宋娴慈收回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碰上了那柄勺子。 她尴尬得连耳尖都生了热意,侧头轻声请女官帮忙换一柄。宁濯却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弓起身子。 宋娴慈急忙唤他:“陛下!” 宁濯缓了片刻,若无其事般重又直起身子,温声安慰她:“无妨,继续喝药便好。” 宋娴慈不敢再浪费时间换什么勺子,忙将方才吹好的这口药送到他嘴边。 宁濯低头,薄唇在勺子上一抿,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将药吞入口中。 就这样安静地用完整碗药。宋娴慈取过帕子为他揩拭嘴角,偏过头问肖公公:“这药几时生效?” 肖公公恭声答她:“一个时辰。” 那宁濯岂不是还要疼上许久。 宋娴慈皱眉,却在回身面对宁濯时绽开笑颜:“那我弹琴给陛下听,可好?” 宁濯眼神温软:“好。” 女官呈上一把琴。 宋娴慈见此琴材质极好,指尖略拨了几下,满意地点头:“此琴叫什么名字?” 女官微垂首:“春日棠。” 宋娴慈指尖一晃,落在琴上便是一声颤鸣。 宁濯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等待着久违的琴音。 宋娴慈神思略定,端坐于琴前,微微前倾,闭眼抬手,再落于琴上。十指翻飞间,阵阵沉然的琴音飘向众人的耳中。 如空谷之中幽兰盛放,如深山之中清溪流淌。给人带来极致的舒心与宁和。 宁濯身上之苦虽是自己故意求来的,但也确难忍受。如今听故人奏故曲,仿佛回到当初双亲尚在,她也时常陪在身侧的那段日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个温柔静妍的女子。 那是他此生挚爱。 他无法放手任她离去。 不知何时琴音停了下来。宋娴慈柔声问他:“陛下可好受些了?” 宁濯嘴角上扬,轻轻点头。他没舍得让宋娴慈为自己弹一个时辰的曲子。见宋娴慈脸上忧色甚剧,宁濯只好让她寻来两本书,陪着他看。 宋娴慈果然松了口气,依言找了两本过来,一人一本,在烛光之下安静翻阅。她看书时一向心无旁骛,但今日却心有牵念,总是忍不住去看宁濯脸色如何了。 不知宁濯是在书上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之中竟一直带着笑意,虽然很细微,却仍是被她窥见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宁濯终于好些了。他叫人提来热水,似是要沐浴。 宋娴慈沉吟道:“近来天冷,陛下不沐浴也成的。好不容易才好些了,别一着凉又开始难受。” 宁濯薄唇向下一抿,低声道:“不成。” 娴慈如此爱洁,他怎可不沐浴。 宋娴慈也不好再拦,看着他独自一人进了净房,讶然道:“陛下……不用人伺候沐浴吗?” 女官的七窍玲珑心一动,立即抓住机会说:“陛下一向都是如此,沐浴时连公公都不让进去服侍,更别说宫女了。陛下洁身自好,刚登基时紫宸殿内一个宫女都无,若不是因为……”然后恰到好处地止住。 宋娴慈眼睫轻颤。 她知晓。 女官是想说,若不是因为当初知道她还活着,将她从皇陵带了回来,担心她不惯被内监伺候,这才挑了几个伶俐的宫女并一位女官进了紫宸殿。 宋娴慈便又安静下来,目光落在书页之上,却又将其穿透,最终凝在还未收起的那把琴上。 春日棠。 这种名字,只能是宁濯取的。只是不知他是何时为此琴赐的名,赐名之时又在想什么。 兰瑾已被带去了棠梨宫。宋娴慈见宁濯稍好了一点,便生了离开紫宸殿之意,正欲开口让肖公公派人将自己送去与兰瑾一块住,却听肖公公出神般自言自语:“……也不知陛下今夜会不会跟往常一样在夜里再次发作。” 这句话,肖公公说得极轻,若不是宋娴慈耳力好,她定是听不见。 宋娴慈心里一咯噔,瞬间将离开的念头按下,安心等着宁濯从净房出来。 过了不多久,宁濯穿着雪白的里衣出来,衣襟微敞,露出被热水烫得微红的脖颈和一片胸膛来。 宋娴慈红着脸低下头,忽觉这个场景很像是妻子在等着夫君与之敦伦。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脑子里竟想着些这种东西,右手猛地一晃,只听“呲啦”一声响,手上捏的那页竟被自己撕烂了。 她白着脸抬眸,对上宁濯深邃的目光,吓得“啪”地一声将书合上,慌乱道:“我……我困了。” 宁濯目光转成温柔,让宫人搬来一个软椅来,又吩咐她们在床榻与软椅之间再放一架屏风。 她因宁濯的体贴与光风霁月松了口气,又想到方才自己那不知从哪里生出的绮念,暗暗惭愧。 待宋娴慈洗漱之后归来,肖公公端来一盒香,舀了几勺加在熏炉之中,笑眯眯地同她解释,这是宫中为陛下特制的安神香,令人梦中安然,第二日醒时神清气爽,对身子极有好处。 宋娴慈隔着屏风望过去。 以前宁濯是从不燃香的。如今,他竟需靠安神香才能睡着吗? 宫人皆退出门外,只余宁濯与宋娴慈两人在殿中。 宋娴慈褪去外衫,躺上软椅。 这软椅很大,翻身时完全不必担心会掉下去,垫子也十分柔软亲肤,躺上去比在榻上还要舒服几分。 熏炉中幽香阵阵,入鼻时似将人脑中的烦思尽数抽出,让人转瞬之间便陷入安心的睡梦之中。 确是种好香。她睡过去之前这般想。 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模模糊糊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那人愈来愈近,最终定在自己面前。 她在宋府管家三年练出了极佳的警觉性,但此时身在这股从熏炉中飘出的幽香之中,竟不想睁眼去看。 她自暴自弃地想,反正直觉告诉自己,她不会有性命之危。 片刻后,宋娴慈感到这人似是弯腰迫近着她,随后一股有别于熏炉中的,如翠松青竹般的清香,裹着热息袭来,让她于睡梦之中都生了几分心慌。 虽然没有性命之危,但好似有别的什么危险。 她却睁不开眼,神识也九分模糊一分清明。只感觉来人用滚烫的手掌,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紧箍着她的腰。 随后两瓣温热贴上她的嘴唇,厮磨、吮吸。 腰间的那只手不安分地往上抚去,虽没有无礼到触碰那种地方,却也让她有些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嘤咛,樱唇随之微张,叫来人抓住机会侵入,席卷其中的每一处。 后来,宋娴慈好不容易在得了半分清明,开始努力往后抵,她却又被那只大掌重重往前一带,撞上硬邦邦的胸膛。 然后便是一阵更猛烈的掠夺。 宋娴慈被禁锢在此人怀中,娇躯逐渐瘫软,圆润的脚趾在感知到此人愈发膨胀的欲念时忍不住微微蜷起。 但她却在那翠松青竹般的清香之中,生不出半分怒意。 好在危险的只有嘴唇。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庆幸。 应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被轻轻放下,随后一片柔软盖在她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最后便是有什么湿润清凉的东西被一点点抹在她唇上。 然后她终于扛不住这无边的困意,彻底陷入沉睡之中。 * 翌日清晨,宋娴慈睁眼醒来,果然觉得浑身轻松。 只是昨夜,到底是梦,还是…… 一夜之后,细节她已全然忘记,但那种呼吸交缠的感觉与滋味却仍留在她口舌之间。 宋娴慈走到铜镜前,并未发现唇上有什么异常。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昨夜那么……若是真的,她的唇瓣定会肿起来。 看来只是安神香作用下的一场幻梦。 宁濯已去了上朝,她便先洗漱更衣。 宫人为她拿了一身碧色袄裙来,又拿来盒首饰。宋娴慈觑了一眼,其中之物都是成色极好的。 宋娴慈从中选了几支秀清雅致些的,正与她身上的碧色相称。 宫人眼神晶亮地看着她:“娘娘……姑娘真如仙子一般碧灵灵的呢!” 宋娴慈笑了笑。宁濯不在,她便先在窗边与兰瑾一块看书。 过了片刻,祁俞走进来,交给她女官的玉牌与官服。 宋娴慈愣了愣,有些疑惑为何是他送来,却见祁俞一副愁思不解的模样,便轻声问他是出什么事了。 祁俞摇摇头表示无事,却又一直站在原处不走。 宋娴慈第一次见他这样,也跟着不安起来,当即合上书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祁俞皱着眉道:“朝中一直在说陛下宫中无人,劝陛下选秀。可宋姑娘你也知道,陛下他如今……” 他长叹一声:“陛下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不想耽误那些女子,却又扛不住满朝文武都在劝他选秀,真是左右为难。这可如何是好!” …… 宋娴慈捏着书,垂眸不语。 * 天色渐亮,宁濯终于穿着朝服归来,见她坐在窗边发愣,走上前去轻声问她:“怎么了?” 宋娴慈看着他眉宇之间浓重的倦色,缓缓摇了摇头。 宁濯嘴唇下抿,忽瞥见旁边的女官服,浅笑道:“不穿上试试吗?是你喜欢的式样。” 宋娴慈闻言看去。 确是她喜欢的。新皇登基,宫中各式宫服都会与上一任皇帝在位时的区分开。 宋娴慈知道,宁濯登基后,宫服是按着她的喜好改的。 宋娴慈目光怔怔,脑中一个极荒唐的念头逐渐成型。最后,她吐出一口气,声音轻轻:“陛下,我不做女官了。” 宁濯喉结滚了滚,哑声问她:“怎么突然又不想做了?” 宋娴慈指尖抠着书皮,半晌才抬起一双极澄澈的眸子:“因为我……我想做陛下的妃子。” 第40章 第 40 章 ◎送入洞房◎ “因为我……我想做陛下的妃子。” 娇柔的嗓音微带了分颤意, 轻轻盈盈飘向宁濯的耳朵,痒得他的耳尖都开始泛红。 殿内肃立的宫人闻言也都个个屏息静气,唯恐惊扰了这对璧人。 宋娴慈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猛地醒悟过来——自己方才之言已是在开口求帝王恩宠了! 只见宁濯迫近她一步, 日光被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一挡,在她身周笼出一片阴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低沉着声音问:“为何想做我的妃子?” 宋娴慈愣愣仰头看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作何解释。 若说是为着富贵权势,宁濯是这世上最知她心性之人, 定不会信。 若是直接告诉他, 自己是想替他排忧解难,在后宫之中当一个为他挡住悠悠众口的工具, 助他瞒住迟迟不愿选秀的真相。宁濯那样好,定也是断断不会答应她做出此举的。 她正慌乱地想着。宁濯却未再给她时间细想,又朝她迫近一步, 声音磁沉:“嗯?” 翠松青竹的清香扑面而来, 明明是那样清冷干净的味道,却霸道地萦绕在她身周,将她团团裹住。 宋娴慈几乎要喘不过气,思绪纷乱如麻,在他再次向自己索要一个答案时,脑海中忽然晃过了一幅画面。 很久远的画面,久远到有些泛黄。 不知为何她的手竟不再抖了,方才无论如何也不敢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也忽然不受控制般移过去与他相对。 宋娴慈看着他颤动的眼睫, 轻声答道:“因我曾应允过, 要嫁你为妻。” 是她亲口许诺。 是她亲口应承。 对着德宗贤后, 对着她的祖父母,应下了那门亲事。 非因那纸赐婚诏书,而是青梅竹马,两相心悦。 良久,她听见宁濯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樱唇微动,却是终究没有开口去问。 不过或许她已听清楚了,只是有些不确定。 他似是在说:“原来你还记得。” 又过了许久,宁濯温声道:“即使如此,为何只是为妃,而不是当我的皇后?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毕竟宋氏长女在世人眼中已逝,那些大臣巴不得我再立个皇后。” 宋娴慈垂下眼帘,缓缓摇头:“我不愿。” 也不能。 宁濯中蛊,若他不是皇帝,她从不觉得自己嫁过人就脏了,那只要他不介意,他要自己做正妻,她做就是了。 可他是皇帝。 他的正妻是皇后,是国母,这不是一个只需与宁濯两厢情愿便能担当得起的身份。她已在昏睡的时候占了这个身份一次,不想如今在清醒时还去占一次。 她知道,只需换个身份,就无人知道皇后不是清白之身。 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 况且他只是需要一个替他瞒住病情的工具,需要一个活着的女人住在后宫。至于这个女人究竟是皇后还是御侍,也不是很重要。 宁濯目光深邃又执拗:“若我想你做皇后呢?” 宋娴慈默了许久,涩然道:“那便请陛下当娴慈今日什么都没说。” 寒意从宁濯站的地砖渗出,再攀至他面上,附上一层寒霜。 可等宋娴慈感知到不对劲,抬眸看他时,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宁濯柔声道:“那便做皇贵妃,好不好。” 皇贵妃位同副后。宋娴慈摇头不应。 “那就贵妃。”宁濯看着她,薄唇向下一抿,“位份不能再低了。” 宋娴慈看出他面上的不豫,纠结片刻,终于点了头。 肖公公在后面给殿内的宫人使眼色,然后领着众人齐刷刷跪地:“参见娘娘!” 中间似是有个年纪小些的宫女喊出一个“贵……”,“妃”字还没出口就被旁边一个年长些的死死捂住嘴。 宋娴慈此刻脑子一团乱,那个宫女的声音又小,便没注意,当下只是有些无措地看向宁濯。后者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上终于又绽出笑意,却不打算帮她。 她只好应下了这个身份,让他们起身。 * 七日后,宋娴慈被送去南阳玄阴帮待嫁。 宁濯给她安的身份是阿涓的亲姐,在江家行三,假名江柔。兰瑾则行二。 帮主夫人和蔼又心软,眼泪很多。 她见宋娴慈温柔美丽,兰瑾又是乖巧的小家碧玉模样,对这白得的两个女儿都喜欢得不得了。 一想到陛下心急,宋娴慈一到南阳便立时动身前往南阳迎亲,只给这路上的七八日让玄阴帮准备嫁女之事,所以两个养女只能在家中住七八日,便日日泪水不停。 她哭了七日,最后听到迎亲人马到了南阳,已入住巡抚府,然后便伤心得几乎昏倒。 是夜,她进了宋娴慈闺房,攥着她的手同她说了许久的话,最后看着这满屋红帐,又开始掉眼泪。 宋娴慈看着她那红肿的双眼,无比熟练地给她擦泪。 这般懂事的养女就要嫁人了,她悲从中来,哭得更凶了。 宋娴慈:“……” 养母哭了许久,最后抽抽搭搭地掏出一本册子交给她。 册子打开,露出一张令人脸红心跳的图,宋娴慈眼皮子猛地一跳,复杂地看向养母。 养母一抽一抽地说,虽然皇帝很重视她,本来只需等着喜轿入皇宫便好,却如寻常人家一般亲自来迎亲,但是若要两人长久,女子自身也要有些抓住男人的好处。 宋娴慈看着养母的泪眼,沉默地将册子塞进了匣子里。 第二日天不亮时,宋娴慈早早醒来洗漱沐浴,再坐在镜前。 却不想养母又进来,拿起木梳,左手轻轻抚上她发顶,右手为她梳头,边梳边在嘴里念着: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首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宋娴慈看着镜中温柔美丽的养母,怔怔落下了泪,便又惹出养母汹涌如河水的眼泪来。 阿涓抓狂地把帮主夫人哄了回去,这才能安心和兰瑾一起为她梳妆打扮。 本来由婢子为她做这些就好,但这一姐一妹执意要自己来。宋娴慈便只能乖顺地坐下由着二人折腾。 最后婢子呈上婚服。因婚服是江家准备的,连让她做个样子动几针都不让,所以她今日才见到它的样子。 宋娴慈视线投过去,然后便是一凝。 只见这婚服华丽精致,颜色是正红,细看更是能发现上面绣有凤纹祥云的暗纹。 哪里像是贵妃能穿的嫁衣! 宋娴慈叹了一口气,由阿涓兰瑾帮着将嫁衣穿上。 才刚梳妆打扮好,便进来个婆子。 婆子急切惊慌之中不忘挤出万分喜气:“陛下已到门口,娘娘可以出门了!” 阿涓看了眼刚蒙蒙亮的天色:“……” 宋娴慈便盖上盖头,在兰瑾和阿涓的搀扶下踏出房门。 宁濯已穿着喜服在外头等着,将喜绸的一端交在她手里,柔声唤她:“娘子。” 宋娴慈的心被他这一声唤得砰砰直跳,稳着声线应道:“陛下。” 话音落下,寒意瞬间从面前之人身上散发出来,却又猛地止住。 宁濯声音依旧温和:“娘子,我牵着你走。” 宋娴慈默然不语,被他牵着到了正堂,拜谢养父养母。 玄阴帮帮主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夫人的嘴,然后在宁濯陪着宋娴慈躬身之时侧身躲过。 老天爷啊,他可不敢承陛下的礼! 宁濯牵着宋娴慈,轻声提醒她注意脚下,搀着她进了花轿,再骑马归京。随行之人一路敲锣打鼓,让所经之处的百姓都知道,新帝亲下南阳,迎娶贵妃。 八日后,终于回到宫中。 宋娴慈被牵着走入一个地方,然后听见肖公公尖声喊道:“一拜天地!” 她一愣,下意识随着身旁的动作回身一拜。 “二拜高堂!” 宋娴慈与宁濯再将身子转回来,又是一拜。她俯身之时,看见面前摆着两尊牌位。 正是宁濯的生身父母。 宋娴慈心头涌上一种不知名的滋味。 “夫妻对拜!” 宋娴慈脑子瞬间僵住。 她如今是贵妃之位,如何能与皇帝并称夫妻? 肖公公在一旁急得求她,她只是攥着喜绸低头不语。 却见一个东西从高处掉下,正正好掉在她与宁濯二人中间的地砖上。 宋娴慈定睛一看,那是自己送他的那枚平安扣。 她下意识弯腰欲捡,却在此时感到面前一暗。 正是宁濯在俯下身子。 两人的头在下一瞬隔空平齐。 肖公公适时大喊:“三拜礼成!” 宁濯这才将地上的平安扣捡起,视若珍宝般放入衣襟之中。 宋娴慈正在发愣,却听肖公公用极喜庆的声音大喊道: “送入洞房!” 宋娴慈闻言猛地抬头,抓着红绸的手不受控制地狠狠一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激动了心静不下来,明天一定多码点!感谢在2023-05-11 02:31:22~2023-05-11 22:2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胖脸小松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第 41 章 ◎他还是有些介意的◎ 宋娴慈只觉自己的脑子像是成了撞钟, 那句“送入洞房”则是根钟杵,一次次击震着她的神志,再留下回荡在脑海中许久都未能消散的钟鸣。 是啊, 她想。 她在那日说自己想做妃子时,怎么就没想到, 身为妃子,侍奉君主是第一要事? 怎么就能天真地以为,宁濯如清风朗月,克己持重, 便能一直待她发乎情止乎礼? 贵妃, 是皇帝的女人。 她握着红绸的手微微出汗,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心慌。 先不提她已非闺中女子, 即便去年春夏之际她初次嫁人时,不也能那般轻易地接受了顾夫人这个身份,接受了他碰自己吗? 怎么到了宁濯这里, 她就光是想想两人要行夫妻之事, 就已慌惧到几欲发抖呢? 明明宁濯,品行出众、貌如谪仙,又将她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 她本不该抗拒的。 正胡乱地想着,手上的红绸却忽地一动,继而听到宁濯的声音:“娘子,为夫牵你过去。” “娘子”,“为夫”。 宋娴慈昂首想看看面前人此刻的表情是否如他的声音一般温煦,却被盖头遮挡, 只能感觉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强硬执拗将她笼罩。 她的尾指轻颤, 没来由地记起那些安神香带来的, 一次比一次让人脸红心跳, 真实到她每个清晨醒来都忍不住怀疑,却又找不到一丝痕迹的幻梦。 她身子僵硬未动,便又感觉到一阵寒意自旁边袭来,然后再瞬间收敛。 一向顺着她的宁濯这回却没再对她低头。她手中的红绸被拉扯着绷直了些,一股收敛却又不容抗拒的力道的传来,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快到门槛处时,宁濯柔声提醒她抬足。 她恍然未觉,小腿仍是撞上了门槛,然后便被宁濯一把扶住。 接下来她便失了慢吞吞走路的机会,而是被他横抱起来,躺在他的怀中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宁濯走得很快很急,禁锢着她的双手用了些力气,像是在怕她会挣脱离开。 很快她便感觉到宁濯步子一抬,迈进了一座宫殿,然后被带着往里走去,最后被轻轻放在榻上。 多年的礼教让她在坐上床榻的那一瞬间便挺直了腰背,双手叠放在身前,摆出最端庄淑雅的仪态。 就和其他等待夫君掀盖头的新娘子一样。 宁濯眼神柔软地看着她,拿起女官呈上来的秤杆,轻轻挑开盖在她头上的红巾。 美人缓缓抬眸,只与他对视一瞬,便如被烫灼一般迅速移开视线。 宁濯嘴角上扬,连带眉眼都有了笑意。 这是他第三次穿上喜服。 第一次,是他以为娴慈已逝,万念俱灰,不顾一切地要与她做阴阳夫妻; 第二次,是得知她还活着,欣喜若狂之下忐忑地将喜服穿上,然后又被心上人视若无睹; 第三次便是现在。娴慈终于像他想象的那样,活生生坐在喜床上。 他走过去,与她并排坐着。 腰间系着红绸的宫女喜气洋洋地过来,在两人身周撒上糖果和铜钱。 宋娴慈垂眸看去,那些吉钱上面印了“如鱼似水”、“白头偕老”、“福寿绵长”、“夫妻和睦”。 就是没有“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宋娴慈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又在此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回眸望入宁濯那幽深如潭的双眸,想如上回那般躲开时,却被握住了手。 一股热意自他的掌心传递而来,匀了她一半暖意。 宋娴慈怔怔地想起,自己的手曾如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当初嫁入顾家,一直是她暖着夫家。直到最后为顾寂母亲寻医路上伤了身子,双手再也不似从前那样连在冬日都暖烘烘的,而是如其他体虚的女子一般发凉。 如今,竟是宁濯来暖她。 嬷嬷宫女们一直在旁边说着吉利话,但都避开了与生子相关的词。 一看便知是宁濯的吩咐。 宫女持喜剪过来,各剪下两人的一撮头发,用红线缠在一起。放入大红盒子里,再塞在喜被之下。 接着宫女呈上合卺酒,宁濯接过来,一瓢递给她,一瓢自己握在手里。 宋娴慈犹豫着接过,轻声问道:“册封贵妃是这样的礼仪章程吗?” 整个屋子静默了一瞬。女官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了一堆礼法。 宋娴慈低低地笑了一下。笑得女官都有些心慌,看不出这位惹不起的娘娘到底信没信。 宁濯看到她嘴角的弧度,不敢相信般地一呆,然后脸上便绽出一个极大的笑容来,像是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她微弯的眉眼瞧。 因未设婚宴,宁濯便不需出去喝酒。 挤在内殿的宫女嬷嬷扯着阿涓兰瑾一起出去,只留下这对新人。 良久,宁濯开口:“头上沉不沉?我替你卸下吧。” 宋娴慈一顿,避过他的手:“我……臣妾自己来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臣妾”二字一出口,宁濯的腰脊都绷紧了一些。 宋娴慈走到镜前,一件件拆下头上的钗环,将发髻解开,如瀑乌发瞬间垂落下来,从背后看去,长发掩细腰,柔美诱人到极致。 头上能拆的都拆了,宋娴慈再也没了拖延的理由,起身在宁濯滚烫的视线中一步步走向床榻。 从南阳到京城,他们走了八日。所以宁濯之前备了三身喜服,就是为了让她在每日清晨启程前都能穿上干净的嫁衣。 今日也一样。 宁濯看着她重又坐在自己身侧,视线掠过她的眉眼,她的鼻间,在她唇上定住,用目光摩挲许久,才又下移至她雪白的脖颈。 宋娴慈缓缓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以及他眼中未掩饰完全的欲望。 她有些害怕,又错愕,不敢相信这样幽深露骨的眼神来自宁濯。 “娘子,”她听见宁濯哑声说,“安歇吧。” 安歇?是合被而眠,还是…… 宋娴慈僵硬地坐着,片刻后,眼睁睁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自己,为她褪去嫁衣。 大红的衣裙落地,声音极轻,却震得她心头一颤。 她看着宁濯将她轻轻推倒在床,后背抵上柔软的喜被。宁濯的双臂撑在她两侧,将她圈在怀中,直直地望着她。 眼前一暗,是宁濯倾身而来,双手抚上她的腰,薄唇向她贴来。她惊得侧头,那个吻便落在她耳垂。 耳垂一阵酥麻,然后就被裹入一处湿热之中,任凭吸吮欺侮。 她头一次面对这样强势霸道的宁濯,又怕又急,伸手推他。 宁濯一顿,接着如梦初醒般将她松开,脸上露出歉然的神情。 宋娴慈看着这样小心翼翼的宁濯,挣扎片刻,轻声说了句“无妨”。 她想,宁濯终究是个男人,不能免俗。 她可以理解。 她侧头,看见宁濯正垂眸强忍欲念,清俊的面庞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显是忍得狠了。 她蓦地有些心软。 要不,他想要就给他吧。 反正宁濯于她,于宋家有还不完的恩德。她当初既为了顾寂对祖父的那一次救命之恩便愿意做一个贤妻,为何面对恩情难偿的宁濯,却又百般推拒呢? 难道她也如旁人欺她不愿计较一般,去欺宁濯吗? 她所剩的,宁濯最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一副躯体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她纤手触上腰间的系带,解开衣结。 紧束的里衣霍地松开,衣襟随之一敞,露出其内一片粉色与雪白。 娇美如春日海棠。 宁濯眼神发直,却没落在那处昳丽风光,而是望向她的眼眸。 “陛下。”宋娴慈声音平稳恭顺,“臣妾伺候您安歇。” 话音落下,面前的男人却未如她预料中的那般露出满意或是欣悦的神色,反而是将看到她自解衣襟时的欲念撕碎,然后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陛下?”宋娴慈 有些疑惑地轻唤他。 宁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似是自嘲地笑了笑:“算了。” 宋娴慈:“嗯?” 宁濯俯身为她重又系好里衣,将她抱起轻放在里侧,为她盖上被子。 “陛下?” 宁濯又听到这声柔软的轻唤,有些烦躁地皱眉,对宋娴慈说出的话却依旧温和得没有半分震慑力:“不要这样唤我。” 那该唤他什么? 宁濯似是在等她想出一个答案。 宋娴慈静默许久,终究还是垂首不语。 宁濯胸口剧烈起伏,却并未拂袖离开,而是面色阴沉地掀开被子一角进来,与她躺在一起。 宋娴慈往里缩了缩,然后就看见宁濯的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了。 她顿时有些担心蛊毒会在他情绪波动下发作,便抬手一下下轻抚他,为他顺气。 梆硬的胸膛在她软嫩的手掌贴上去的那一瞬便骤然绷紧。 宋娴慈安抚了一阵,见他气息逐渐平和,正欲收回手,却在中途被攥住。 宁濯将身子侧向她,与她四目相对,抓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左胸。 如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敲中宋娴慈的手掌,震得她的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宁濯与她离得这样近,呼出的热息扑在彼此面上,甜香与清香交融,像是在诱哄着二人与它们一样缠绵。 宋娴慈按在他胸口的掌心微微出汗,有些耐不住这样的目光对视,这样的双双静默。 说点什么吧。说什么都好。 于是她真的等到了宁濯开口。 他轻唤:“娴慈。” 宋娴慈眼皮微颤:“嗯。” 宁濯声音喑哑:“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宋娴慈双目失神地想。 下一瞬她便明白了。被紧抓着的那只手终于得了自由,她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生出什么情绪,眼前就忽然暗下来。 是宁濯翻身而上。 宋娴慈眼睁睁看着他将系好的结又解开,身前随之一凉。 咚咚的心跳声中,宋娴慈感觉到腰侧一烫,然后自己便被往上一带,撞上了自己方才安抚过的硬膛。 她与宁濯严丝合缝地紧密相贴,这是相识十多年来,与他最亲密的一次。 宋娴慈突然感觉到什么,身子微微一僵,不敢相信般垂眸往下看了看,然后便猛地闭上眼。 宁濯适时俯身,吻住她的双唇。 宋娴慈美目圆睁,感受着唇上传来的阵阵酥麻,一时间竟分不出这是安神香织出的幻梦还是现实。 她像是想验证一般,微微张开了樱唇,一副诱敌深入的姿态。 敌人对她毫不设防,轻而易举就入了圈套。两人如在那一场场幻梦中时一样呼吸交缠,耳鬓厮磨。 但宁濯今日想要的显然比幻梦之中更多。 宋娴慈被他锢在怀中从唇上吻到脖颈深处,脑子乱乱地想:要不要把他推开? 他处心积虑骗了她,用了他以前从来不屑一顾的手段,骗了她。 陌生得不似当初那个光风霁月、德才兼备的少年郎。 宁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是从她假死瞒了所有人,连他也包括在内? 还是从那时她被颜旭灌了媚药,险些丧命,被迫在宁濯在场时与顾寂夫妻敦伦? 还是在军营,她当着他的面为顾寂用艾草除晦,当着他的面与顾寂相携而行,每每对视时都将视线率先移开? 还是在嫁给顾寂后归宁当天,她在马场的小屋里对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才到京城的宁濯说,她愿和顾寂白头? 还是更早,早在南境得知她另嫁他人的那一刻? 宋娴慈如被人紧紧揪住心脏一般地发疼。这些她刻意遗忘的事情重新被她记起,让她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不过来。她理解不了,她都这样了,宁濯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是这么执着地非要娶她。 若换成她是宁濯,一经得知心上人已和别人成为夫妻,便绝不会再生绮念。 她与宁濯之间夹杂着太多人和事,已非单纯的二嫁这么简单。 她还被他见过那么多次自己不堪的样子。 宋娴慈怔怔望着正眉眼弯弯满脸虔诚地吻着自己的宁濯,在心里暗暗地想—— 他真的不介意吗? 不介意当初,自己与他隔着一扇门,在门内与当时还是自己丈夫的顾寂做那种事。 忽然,她感到胸前一凉,愣愣地往下看去,发现自己的兜衣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两团柔软骤然失去束缚,轻晃着暴露在宁濯眼前。 她看见宁濯眼神瞬间变得幽深。他似是艰难地将视线从那上面挪开,缓缓上移到与她对视。 他是在无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碰她。 宋娴慈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隔着这团完全交融的甜香与翠松青竹般的清香,直直望入他的双眸,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他介意她被顾寂碰过的证据。 沉默其实很漫长,但宁濯却依然在等。 宋娴慈什么都没看出来,将目光收回,正欲点头,却听外面传来肖公公焦急的喊声:“陛下!陛下!” 宁濯皱眉,伸手捂住宋娴慈的双耳,目光不变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自己仍在等她的答案。 宋娴慈将他的手拿下,轻声说:“陛下去看看吧,若非是出了急事,肖公公不会在你我新婚之日过来打扰的。” 也许是“新婚”二字取悦了他,他脸上的冰霜融化,勾起嘴角在她唇上啄了下。 宋娴慈便低头为自己理好衣衫,然后就听见肖公公在外面大喊:“陛下!陛下!北境告急!定北大将军求见!” 宋娴慈立时抬头望向宁濯,正与他猛地投来的眼神撞上。 她看着宁濯眼中的探究,看着他瞬间黑沉下来的脸色,看着他身周散发的寒气与杀意,在心里轻轻地想: 他还是有些介意的。 作者有话说: 宁濯不会虐娴慈的,也不会再让任何人虐她。 第42章 第 42 章 ◎七日欢◎ 宁濯盯着一听到“顾寂”二字就黯淡了眼神的宋娴慈, 妒火裹着酸涩盈满了整颗心,直到肖玉禄在外面急得直跺脚,才拾起外袍重又穿起来, 转身出了紫宸殿。 宣政殿内,顾寂终于等到皇帝过来, 复杂地看了眼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和隐隐发黑的脸色,然后跪下行礼。 当初他在南梦小筑落水后昏迷了一整日,醒来后本欲去宫里问个清楚,却被妹妹顾宁拦住。 顾宁说, 那的确不是一场梦, 但他遇见的人却不是宋娴慈,而是一个与之长得极像的女子。 顾宁还说, 那名女子是肖公公寻来的替身,供陛下稍稍宣泄对宋娴慈的思念,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正式册封。 顾寂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大红衣摆, 心里生了两分怒意。 这算什么? 陛下既夺了娴慈的牌位尸首入宫, 封她做了皇后,又为何要纳一个和她模样相似的女子为贵妃? 顾寂细细看去,陛下身上的喜服微皱,显是被脱下过。 难道陛下方才与别的女子行夫妻之事时,也把那人想象成是娴慈吗? 娴慈若在天有灵,该有多恶心此事? 顾寂阖上眼,抑下其中的怒火与心疼。 宁濯让他起来,接过传令兵手中的战报, 拧眉细看之后, 与顾寂讨论了一番作战对策, 然后冷声道:“听闻皇伯父在位时, 北狄时常便在一番烧杀淫掠之后又献上奇珍异宝求和,皇伯父竟次次都接受。顾将军,如今是朕做皇帝,既有贼人犯境,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垂眸看着顾寂:“这次,若你领兵取胜,大昭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他们假惺惺的求和了。” 顾寂一凛:“臣,遵旨。” 议事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宁濯提步正欲回紫宸殿,却听顾寂在后面唤他:“陛下。” 宁濯回身,等着他继续说。 顾寂似是在压抑着情绪:“陛下,娴……皇后生前性子骄傲,绝不愿与人共侍一夫,更别说那人还是自己的替身。陛下若不能做到,还请看在皇后与您有青梅竹马之宜的份上,放她回归本家吧。” 宁濯一愣,怒气刚到喉咙就被生生咽下。 他瞬间想明白了顾宁是怎么瞒下消息的,当即嗤笑一声,迈步走到他身前,只与他隔了一掌宽的距离,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下一瞬宁濯便又怔住了,因他闻见顾寂身上萦绕着一种香。 香味柔甜,与娴慈身上的一般无二。 宁濯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声音冰冷到极致:“你身上的香是怎么来的?” 顾寂一顿,继而抬头出神地望向远方,眼神柔软:“是臣请人仿着娴慈身上香味做的香料。娴慈不在身边的日子,臣夜夜难寐。唯有在房中点上此香,臣才得以入睡。” 宁濯眼睛赤红,将他猛地提向自己,与他贴得极近,寒声道:“她是朕的皇后,你竟敢肖想朕的皇后!” 顾寂却突然脸色大变,竟不怕死地凑向他的衣领,细细嗅了嗅,然后瞬间煞白了脸,颤声道:“为何陛下身上也有娴慈的气味!” 宁濯抓着他的手一抖,将他丢在地上,抿唇不语。 顾寂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能在脖颈处沾上旁人的香味,定是要与之交颈厮磨才能做到。 而今日,是贵妃入宫的日子。 会不会是陛下也与自己一样,命人制出香料? 可若如此,方才陛下不会是这种反应。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顾寂抬眸,抛下君臣礼法直视宁濯的双眼:“陛下,娴慈还活着,对不对?” 宁濯看着面前人这一副对宋娴慈深情入骨的模样,又忆起宋娴慈听到顾寂名字时的神色,心里疼得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是自己先遇着的娴慈,娴慈少时也心悦他,那么多年的情谊,怎么就败给了顾寂给的这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呢? 他什么都理解。 他知道娴慈当初身为人妇,自然不能多看他一眼,娴慈没有错。 他也很知趣地不去打扰,怕极了她因为自己而在夫家不好过。 他苦了这么久,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回头。 如今,她已嫁给了他,与他一同拜过天地和双亲,与他结发合卺,本该将从前放在顾寂的心收回,再交给自己,却为何还是与顾寂有牵扯? 好似是他横刀夺爱,好似她与顾寂才是一双璧人。 宁濯闭了闭眼:“她已嫁我为妻,你不得再提她半个字。朕会派人去顾府收缴那些香料。从今以后,她与你再无瓜葛。” 顾寂沉声道:“臣曾以为陛下是个谦谦君子,不想是臣看走了眼。” 宁濯一笑,看着顾寂,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若你再肖想娴慈,朕还能让你再看走眼些。” 顾寂看出他眼中的杀意,并不打算逞口舌之快,毕竟娴慈活着就已是万幸,时日还长,可以慢慢谋划。他垂下眸子,恭敬道:“那就祝陛下别似微臣一般,得到又失去。” 宁濯面色沉沉看了他半晌,扯起一个笑:“自然不会。娴慈与我情谊深厚,岂会舍得丢下我?” 顾寂咬着后槽牙不语。 宁濯不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转身往紫宸殿走。 今夜是他与娴慈的新婚之夜,国事已了,便不能抛下她独守婚房。 没想到进了殿内却没见到宋娴慈的身影。 女官抖着身子过来,颤声说:“娘娘方才说……说今晚要去棠梨宫睡,奴婢拦不住。” 宁濯静默一瞬,转身快步出去,肖公公忙跟上,中间还不忘回头剜了女官一眼。 到了棠梨宫门口,肖公公胆战心惊地看着已被关上了的宫门,在心里哀嚎一声,暗暗求佛祖保佑他等会儿拍门时娘娘肯出来见人。 却见宁濯直接走到旁边,三两下就爬上了宫墙,跳进了里面。 片刻后,宫门打开,宁濯抱着裹了层毯子的宋娴慈出来,大步往回走。 到了紫宸殿,宁濯黑着脸将宋娴慈轻放在榻上,在她微有些惊恐的眼神中褪去外袍,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宫人已尽数退下,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宁濯感知到枕边人的抗拒与紧张,心如刀割,缓了许久,待好受些了,才低声道:“你抱抱我。” 宋娴慈一愣:“什么?” 宁濯闭上眼:“你抱抱我,我今晚就不碰你了。” 宋娴慈喉间一哽,心中竟百般不愿依言照做,却终究还是靠了过去,脑袋枕在他胸膛之上,手臂紧紧箍住他,在他怀中闭上眼。 * 紫宸殿的宫人都感觉到最近帝妃二人的气氛有些不大对。 两个人一整日都说不了一句话。但陛下却除了上朝和召见大臣之外,其他的时间都陪在娘娘身边,连奏折都搬来了紫宸殿批阅。 其实这时候也还好,起码娘娘在陛下眼前时,陛下心情还是平和的。直到后来,许是娘娘受不住了这多日的寂静无声,执意要搬离紫宸殿,去到棠梨宫住。 娘娘走后,陛下脸色便再没好看过。 肖公公眼看陛下一日日瘦下去,急得直跺脚,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有一日。 宁濯低眸看了眼那碗汁水,然后将视线移到身前站着的宫女脸上。 这宫女眉眼有些像宋娴慈,此时正红着脸颊低着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宁濯淡淡看了眼肖玉禄,后者直接命人将她按到在地,厉声问道:“说!谁派你来谋害陛下的!” 宫女哭得梨花带雨:“无人指使……奴婢只是见陛下郁郁寡欢,想着宫里的桃子香甜,摘来给陛下做碗蜜桃渴水而已!” 肖玉禄声音尖细:“你当咱家同你一样蠢吗!这渴水闻着味就知道加了脏东西!说,加了什么,这脏东西又是从哪来的!” 宫女咬唇不语。 宁濯淡声道:“她不说也罢,反正即便她说了也是要请太医查看的。” 宫女身子一抖。 片刻后太医小跑着过来,对这蜜桃渴水一番查验过后,对着宁濯拱手一礼:“回禀陛下,此中加了‘七日欢’,男子服下后会连着七日躁热难忍,只有与女子交欢才会好受些。” 哦,是这种好东西啊! 肖公公眼睛一亮,像是看菩萨一样看着跪着的小宫女。 宁濯努力压下欲扬起的嘴角,挥手让太医退下。 小宫女见事情白露,跪在地上无助地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却听她爱慕多时的陛下低沉着声音说:“你功过相抵,朕便赐你个恩典,许你出宫另觅良人吧。” 小宫女不敢相信地抬头。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还有,她哪里来的功? 她没机会多想多问,便被押着带了下去。 待小宫女走后,肖公公乐颠颠地将这碗蜜桃渴水往宁濯面前推了推。 宁濯垂下眼帘,端起来一饮而尽。 肖公公眉眼带笑:“那待会儿等药效发作了,奴便去请娘娘过来。” “不要急。”宁濯放下碗,轻声道,“等两日。” 于是真的硬生生扛了两日。七日欢虽不似宋娴慈在南境中的春欢丸那样不行房事就会没命,但带给人身上的痛苦却是不相上下的,且一日比一日难熬。 宁濯脸色绯红,额间沁出薄汗,浑身散发着热意,看着便知他定是难受至极。 肖公公哭丧着脸看着他,生怕他真把自己憋坏了,那等陛下百年之后江山谁来坐! 宁濯终于抬头看向肖玉禄,声音嘶哑:“去棠梨宫请娴慈过来。就跟她说,我不让你们通传,已忍了两日,再忍便要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推荐基友的文,还有作者专栏的预收《嫁夫兄》!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哦! 《为妾》by雪细,天真妩媚VS冷漠强横 文案节选: 知知在十五岁那年成了罪眷,被充作官奴,分进了摄政王府,在老夫人身边伺候。 她知道阿爹必是含冤入狱,翻案重审只需要摄政王的一句话。 差事做的好,老夫人问她想要什么奖赏时,知知便大着胆子讨要了这个恩典。 可老夫人说那得知知自己求了摄政王的同意才行。 ——从前同住一房的朝露姐姐告诉过知知,男人只有在夫妻之事时,才会对女子百依百顺。 知知大着胆子,手指头勾上了萧弗的腰带。 摄政王萧弗,时年二十三,未曾娶妻,更未有妾室通房。只听说他有一个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两三岁便走丢了,可萧弗一直未退亲,“若退亲,于她名声有碍。” 这却是知知成了他的妾之后才知道的。 好在,知知只是个婢妾。 罪婢为妾,便是婢妾,贵妾、良妾、贱妾,婢妾属最末等,只如微尘。 威胁不到他以后的妻。在她回来之前,知知就会离开。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动心。 摄政王再怎么爱折腾人,知知都依从。 萧弗高兴了就对她许诺,若查清知知的父亲确为教人枉陷,便会抬知知做良妾。 七品县丞的女儿,能做王府的良妾已是恩赏。 知知笑着应好,往他的怀中缩了一缩。萧弗对她的乖觉知足很是满意。 即便后来听说新科状元是知知的竹马,摄政王也仍不以为意,他能拿什么来与他比? ——“正妻之位,诰命夫人。此生只你,再无他人。” 直到,听见清俊的状元郎,如此诱惑他的小姑娘。 第43章 第 43 章 ◎七日欢(1)◎ 棠梨宫。 宋娴慈蹲在菜园子里, 仔仔细细地拔去其中长出的野草。 阿涓和兰瑾在旁浇水,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然后双双在心里叹气。 娴慈与陛下, 已冷了彼此足有好几个月了!没拌嘴没打架的,她俩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劝起, 只能眼睁睁看着娴慈的饭量从每顿三碗降到两碗。 杂草拔完了,宋娴慈再无事可做,盯着手中沾的泥出神。 她搬来棠梨宫的第二天,宁濯就派人过来帮她开辟菜园, 还送了些菜籽过来。 本该欣喜的, 毕竟这是她多年来想要的生活,安静、恬然、无人打扰。 可她却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 连阿涓和兰瑾在侧陪她说说笑笑时,她也只是浅笑着聆听。 她莫名提不起劲去欢笑,仿佛心里缺失了什么。 宋娴慈抬眸看向紧闭着的宫门, 忽唤道:“阿涓。” 阿涓猛地回头:“啊?” 宋娴慈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 毕竟阿涓是宁濯的人,或许转头就会把她的话说给宁濯听。 阿涓许久没听到下文,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宋娴慈搓揉着指上那一小团泥,眼睛看向别处,声音平稳地问道:“陛下今日还在外面等过吗?” 这几个月,宁濯每天傍晚都会在宫门外站一个时辰。 她虽知晓,却从没勇气开门见他。他也从没敲过门,抑或是如新婚那晚一般翻墙进来。 宋娴慈在心里默默地想, 阿涓若是将她方才的问话告诉宁濯, 也挺好的。 阿涓一愣, 嘴角漾出喜色来, 但下一瞬又立刻丧了下去,暗骂这陛下都坚持这么久了,怎么偏这两日就不来了,当下眼珠子滴溜一转,福至心灵道:“陛下恐是蛊毒发作,这两日没来呢。” 宋娴慈手一抖,轻声说:“是吗?” 阿涓小鸡啄米般点头,又开始暗骂陛下为什么这么好用的招数说不使就不使了。 她前几个月归来的时候找来一个长得有点吓人的女子假扮自己的大师姐,结果陛下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装作被假师姐“医治”后便不呕血不心绞了,所以不需宋娴慈照顾。只是余下的寿命依旧还是只有三年。 她去问,陛下老半天才低着个脑袋憋出一句“不想娴慈太担心”。 好家伙,当初想出这招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娴慈会担心?要想娴慈真的不担心,那陛下干脆让假师姐告诉娴慈说找到解毒的方法好了! 却又偏偏怕极了若娴慈听到他的寿命保住了,就立时要走。 阿涓摇摇头,要她说啊,骗了就得骗到底,若骗到一半自己心软了,那当初一碗碗让人心绞痛让人呕血的药岂不都白喝了! 阿涓心里吐槽,嘴上却不敢说得太过,只是抛出一个或许是因蛊毒而不来的可能性,至于娴慈会不会为了这一点可能而主动去找陛下,那就与她无关了。 宋娴慈担忧地皱起眉,起身去净手,又低头看了看沾了泥土的衣裙,犹豫片刻,进去沐浴更衣。 待身上干净清爽了,宋娴慈才叫了声阿涓,叫她陪自己一块儿去紫宸殿。 阿涓眉开眼笑:“好嘞!” 宋娴慈看着阿涓脸上的喜色,有些愣怔。 好似身边所有人都希望她与宁濯能好好过日子。 宋娴慈侧头看向兰瑾,后者眼底也掩藏着雀跃。 竟连自小跟着她的兰瑾都这般作想。 宋娴慈收回目光,轻轻说了句:“走吧。” 哪知刚出门就撞见了整急匆匆赶来的肖公公。 肖公公见到她竟出了宫门,惊得瞪大了那双小眼睛:“娘娘您这是……” 宋娴慈别开目光:“我去看看陛下。” 肖公公欢喜:“好!好!” “公公是来寻我的吗?”宋娴慈心里一跳,声音瞬间变得有些发紧,“陛下出事了?” 肖公公闻言迅速挤出眼泪,痛哭流涕地说:“娘娘!陛下饮了一杯被下了七日欢的蜜桃渴水,如今……如今燥热难忍,只怕不大好了!” “七日欢?”宋娴慈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被逼着服过的春欢丸,“是那种东西?” 肖公公有些难为情地点头。 宋娴慈蹙眉:“陛下没发现里头加了东西?” 肖公公心里一咯噔,忙解释:“陛下那日蛊毒发作,身子有些不适,没什么心力分辨,喝下去后才发现不对头。” 宋娴慈看着他:“是吗?” 肖公公差点冒冷汗,脑子飞速转动,忽然想到了什么,状似犹豫地抬头看了看宋娴慈。 宋娴慈抿了抿唇:“公公直言便是。” 肖公公吞吞吐吐道:“那个宫女的眉眼与娘娘……与娘娘有些相似,所以陛下才……” 宋娴慈静默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吧。” “嗻!”肖公公一喜,走着走着又记起还有重要的话没说,暗暗打了自己一巴掌,小跑两步追到宋娴慈后头,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待会儿您就当奴没来过。” 宋娴慈侧头:“公公是瞒着陛下来的?”她记起那阵子的安神香是肖玉禄点的,让宁濯得以趁她沉睡时对她做那种事,便有些怀疑这次又是他们主仆合谋给她下套。 肖公公忍着没表现出心虚,挤出一个心疼的表情:“陛下不让奴跟娘娘说。这七日欢陛下两日前就吃进了肚,硬生生扛到了现在。奴是见陛下再硬扛就要出大事了,才斗胆过来寻娘娘的。” 宋娴慈默了一瞬:“太医看过了吗?” “院首大人都在紫宸殿候着呢,说除了与女子……之外,再无旁的法子可施。” 宋娴慈耳尖通红,步子骤停。 肖公公见她停下不走,心里又急又怕,声音却缓了下来:“陛下就是知道娘娘不愿意,才不让奴来找您的,又因不想碰别人,所以才扛到了现在。” 他竟扛了两日,该有多难受? 宋娴慈回想起自己当初服了媚药之后那难熬的一整日,心里乱糟糟的,步子却重又抬了起来。 肖公公暗喜,忙快步跟上。 * 紫宸殿。 宁濯躺在浴池中,试图用水灭去烧得正旺的欲念。 但浴池中的水却是温热的,所以说不清浸在里面的人到底是想灭欲,还是不想。 浴池极大,靠近门口的边缘处架了一座大屏风。 不知过了多久,祁俞从屏风外大步进来提醒:“陛下,娘娘来了。” 宁濯眸光轻闪,手指难耐地蜷了蜷。 一阵轻缓雍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屏风外。 宁濯目光落在屏风上,描摹那个模糊的倩影。 宋娴慈站在屏风外,轻声问太医院首:“大人,陛下如何了?” 院首恭恭敬敬地回道:“七日欢药效一日胜过一日,如今已是第三日了,陛下若再不发泄出来,恐要出事。” 宋娴慈抓住他的话中意,顾不上羞涩,直言道:“发泄出来便可?那是否可以不与女子行房事,换旁的法子?” 院首没看到正往此处赶回来的祁俞正对自己使眼色,思索片刻,点头道:“起初几天应是可以的,但到了第六日第七日,药效发挥到极致,恐怕还是得行房事才能解。” 宋娴慈隔着屏风向里面望过去,声音轻轻:“多谢大人。请大人挪步偏殿吧。” “是。” 待人走后,祁俞走到宋娴慈面前:“娘娘,那接下来……”话说了一半便住口,看着宋娴慈,眼里带着隐隐的期盼。 “祁大哥,你是男人。”宋娴慈侧头看他,“应该知道怎么让陛下发泄出来吧?” 祁俞:“……” 片刻后,宁濯看见屏风后人影浮动,控制不住地深吸了口气,身子微微挺直绷紧,双目紧盯着屏风边缘,等待着心中所想的那人出现。 来人却不是她,而是祁俞。 只见祁俞那张冷脸上带了几分尴尬,走到他面前,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娘娘让属下过来……帮陛下。” 宁濯疑惑地拧眉:“你帮我?” 祁俞闻言更尴尬紧张了,有些颤抖地抬起右手。 宁濯盯着他那只手,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红色攀着脖颈而上,染红了整张俊脸,抓起旁边的浴巾往他身上狠狠一丢:“出去!” 祁俞忙麻溜地退出去了。 宋娴慈见他出来得这么快,了然道:“陛下不肯?” 祁俞暗道岂止是不肯,朝她点了点头。 宋娴慈沉吟道:“那陛下可愿自行解决?” 祁俞嘴角抽搐了一下,艰难道:“怕……怕是不会愿意。” 宋娴慈静默片刻,轻叹了一声:“祁大哥,你先下去吧。” 祁俞猛地抬头,小心翼翼道:“那陛下……” 宋娴慈闭上眼。 祁俞又惊又喜,那还敢再说什么,生怕把宋娴慈羞跑了,忙一溜烟跑了出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个。 宋娴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抬起步子往里走。 水汽氲氤,宁濯坐在浴池中,如谪仙一般。 宋娴慈在他灼热的目光中艰难前行,一步步走到他身侧,蹲在他身后。 宁濯眼底是疯狂的、不加掩盖的欲念,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想将她扯下来与自己共沉沦。 宋娴慈声音温柔:“陛下不愿让祁大哥帮你?” 宁濯像是被她的声音迷了魂,一直盯着她瞧,好半天才想起她的问话,于是轻轻“嗯”了声。 然后他看见面前这个温柔到极致的女子沉默下来。 他身上的燥热胀得他难以忍受,却还是死死压制住,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曾舍得挪开。 不知道是过了很久,还是只在瞬息之间。他苦苦等待、刻骨思念了几个月的女子顺势坐了下来,脚往下探去,小心翼翼地下了浴池。 宁濯眼睫一颤。 宋娴慈此刻离他很近,近到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滚烫热意。 他定是难受极了,就跟自己当初一样。 “那,陛下,”宋娴慈轻声问他,“若我来帮你,你愿意吗?” 宁濯怔怔看她,水下修长的手指轻划池壁,才抑下指尖的痒意。 他眼睛微微赤红,低声答她:“好。” 话音落下不久,他瞳孔陡然一震,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撑在两侧的双手猛地抠住池底,理智几乎随着心上人的动作被揉得粉碎。 水波一阵阵漾开,一次次冲击他的神识。 神识震荡,他于一阵一阵恍惚之间倾身而上,双手钳住她的腰。 宋娴慈一惊,下意识欲抽手后退,却被他抓住回归原位,然后听见宁濯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声音:“别松手。” “你若松开……那便真的要出事了。” 宋娴慈身子一僵。 宁濯低低地笑了一声,左手抓着她的手教她动作,右手抚着她的后背,覆身上去,薄唇顺着她的粉颈而下。 满室只闻女子声声嘤咛与哀求,和许久之后,那一声满足的喟叹。 作者有话说: 评论我都有认真看,谢谢大家,超爱你们! 第44章 第 44 章 ◎七日欢(2)◎ 宁濯把宋娴慈抱在怀里, 为她揉捏了纤手许久,直到怀中人用力把手抽回。 宋娴慈看着满脸写着愉悦的宁濯,心里又羞又气, 却不忍说他,只好板着俏脸挣脱他的怀抱, 低声道:“陛下今日应已无事,我就先回棠梨宫去了。” 宁濯心跳一滞,凑过去低头封住她的嘴,似惩罚般在其中肆意搅弄, 好半晌才松开。 宋娴慈在他的怀里细声喘着, 待缓过来了,有些气急地抬眸瞪了他一眼。 却不知自己生性温柔包容, 瞪起人来半点震慑力都没有,反而勾得宁濯更不舍得放人了。 宋娴慈推开他,红着脸瞥了眼被他剥落后丢在浴池中的裙衫, 扬声唤阿涓拿身干净衣物进来。 好在宁濯没出声阻止。宋娴慈暗暗松了一口气。 阿涓将衣物放在屏风后, 然后头也不敢回地跑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宋娴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仅余的那一件湿透了的小衣,咬着唇让宁濯转过身去。 宁濯不作声,也没依言照做,只是闭上了眼睛。 宋娴慈犹豫片刻,知道自己是说不动他了,便起身上去,快步走向屏风, 却在半路听见后方传来宁濯低沉的嗓音: “娴慈。” 他在唤她。 宋娴慈告诉自己不能停, 停了便再难脱身了, 脚步蓦然沉重下来。 她在顿在半途的下一瞬, 听见宁濯问她:“为何不肯为我开门?” 宋娴慈从这道骤然喑哑下来的嗓音中,听出他浓重的悲伤和委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肘,轻轻地想,是不是因为刚刚挣扎时撞到了池壁,现在她才会觉得心里这般疼。 她听见宁濯声音又哑了两分:“整整三个月了,娴慈,为何不肯见我?” 宋娴慈一哽,努力稳住声线:“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陛下若想进来,无人敢拦着的。” “无人敢拦……”宁濯低声重复,然后轻笑着说道,“可你在心里拦了。” 他声音低落:“你在心里拦我。” 宋娴慈一颗心抽痛,暗暗央求他别再说下去了,可听他说完这句话真的沉默下去,不知为何竟愈发难受。 她艰难地回身看他,见宁濯静坐在浴池中,望向自己的眼神沉寂痛苦。 身上那件湿透了的小衣时不时蓄出一滴水,落在地上。 她疼得恍惚,竟觉得这是从自己心口滴下来的血。 良久,她涩然哀求:“你……你容我想一想。” 宁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终究是妥协了,缓缓转过身去。 宋娴慈看着他原本挺拔的腰脊竟在此刻微微弯了下去,像是疲惫痛苦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不该是这样的。宁濯生来尊贵,脊梁无论何时都是挺直的。 宋娴慈茫然地提步走向屏风,将衣物一件件穿在身上,正欲离开,又听见宁濯的声音: “记得叫阿涓替你绞发。”他说,“小心头痛。” 宋娴慈鼻子一酸,轻轻“嗯”了一声。 * 棠梨宫。 兰瑾和阿涓担忧地看着宋娴慈。 桌上都是三人喜欢吃的菜,娴慈却呆坐不动。 宋娴慈盯着面前的饭菜许久,忽将头侧向阿涓,轻声问道:“阿涓,你与祁大哥熟悉,他可有提过这几年陛下胃口如何?” 阿涓静默一瞬,难得神色认真地开口:“娴慈想听实话吗?” 宋娴慈捏紧了手中箸:“嗯。” 阿涓皱着眉,低声道:“开始还好,后来就很差了,几个月前好了许多,近三个月又不好了。” 她说得隐晦,但宋娴慈听懂了。 宁濯刚被废黜太子之位去北境时,为了归京大计,无论如何都会好好保重自己身体。 后来她另嫁他人,宁濯心灰意冷,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再后来,他登基为帝,自己也回到他身边,他日日都欢喜,胃口自然就好了。 可她却在这之后闭门三个月。 宋娴慈怔怔地想:这么些年,她只有四年前家人与宁濯流放时和今天食不下咽,而宁濯却不知已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子。 她起身走出去,望向紧闭着的宫门。 宁濯本就只有三年寿命,她明知他心爱自己,希望自己陪在他身边,为何这三个月却这样心狠地不肯见他,生生蹉跎他所剩无几的年华? 他就只剩两年多可活了,前人随口定下的“非清白身不得嫁入皇宫”这一句礼法,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宁濯在对她的心思上一向执拗,她又不是不知道。只怕于他而言,只要自己肯留下来,就算每天都要应付文武百官的劝谏也都甘之如饴。 况且,他既想碰她,便应该是不介意自己的过往。连他都不介意,自己又何必连连退缩呢? 宋娴慈眼神渐渐清明晶亮,转头笑着对阿涓兰瑾说:“你们自己吃吧,我去紫宸殿用膳。” 两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啊?” 然后又同时点头:“好!” 宋娴慈眉眼弯弯,快步出了门,步伐轻盈似年少时。 棠梨宫到紫宸殿的来往宫人皆由肖玉禄亲自训导,为的就是瞒住她的身份,所以宋娴慈出门无需遮遮掩掩。 到了紫宸殿外,一个侍卫公事公办地朝她拱手行礼:“臣立时便为娘娘通报,娘娘稍候。” 话音刚落,另一个侍卫恨铁不成钢地扯他衣袖给宋娴慈让路,生怕她跑了似的急声说:“娘娘直接进去便可!” 宋娴慈一愣:“这样可以吗?” 侍卫:“旁人的确不可以,但娘娘可以。” 宋娴慈心里泛起一阵酸甜,轻轻点了点头,迈步进去。 宫娥见到她来,又惊又喜地迎上来行礼。宋娴慈低声问道:“陛下可用完膳了?” 宫娥忙道:“正在用呢,桌上都是娘娘爱吃的菜,娘娘可要去尝尝?” 宋娴慈看着宫娥焦急恳求的神色,眼睛生了热意。 所有人都知道宁濯希望她来,所有人都知道。 他从不隐瞒对她的爱意。 宋娴慈抿唇笑了笑,迈步朝里走去,最后停在距桌前十步远的位置。 她对愕然看着自己的宁濯说:“可否匀我三碗饭?” 她望着宁濯,强忍哽咽,挤出一抹极甜的笑,轻声将方才落了的称谓补上:“夫君。” 这个称谓本应在她及笄后便该给宁濯,却意外落于别人身上,好在兜兜转转,终于还给了他。 宁濯双眸骤然红了,站起身子走向她,将她扯到桌前坐下,然后把自己那碗米饭推到她面前,哑声说:“我没碰过的,你饿了就先吃。” 肖公公给宫娥使了个眼色,后者盛了一碗米饭上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宁濯面前,然后领着殿内所有宫人都退下去了。 他们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在黄昏之际,在自己的小家中用膳。 宋娴慈为他夹菜,哄着他多吃两口,可见宁濯当真不管她夹什么、夹多少到他碗里,都认认真真吃了下去,又忍不住心里发苦。 用过膳,两人各自洗漱沐浴过,相拥着坐在榻上。 准确来说,是宁濯紧拥着她。 宋娴慈感受到他的身子有些发颤,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说:“若是难受可以哭出来,我不笑你。” 他苦了很多年,她知道。 父母在十岁时双双去世,此后如履薄冰多年,一朝因她而自愿被罢黜,在南境却听闻她已嫁给旁人,后来又听到她的死讯,再后来发现她还活着,大喜大悲的情绪还没缓下来,她便说要走。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她又闭门三月。 宁濯摇了摇头,不愿叫她瞧见自己的懦弱。 宋娴慈浅笑,然后轻轻将他推开,在他沉沉的目光中,褪去里衣,露出其内雪白的娇躯。 她声音轻柔:“夫君,安歇吧。” 宁濯视线从那抹艳色中艰难挪开,望着她的眼眸,等到看出其中的情意来,才流着两行清泪对她笑。 他凑过去吻了下她的额头,轻声说:“你等一等。”然后走了出去,回来时拿着一对龙凤花烛。 他近乎虔诚地将烛芯点燃,将其各自端放在烛台之上,然后顿在原地想了想,出去仔仔细细静了手,才又进来。 宋娴慈羽睫轻颤,不敢去看他脱衣的动作。 很快,宁濯凑过去吻她眼睛:“再叫我一声。” 宋娴慈乖巧地依言轻唤:“夫君。” 宁濯将她压在身下,钳着她的腰,吻住她的樱唇,直到她快喘不过来气时才松开,声音磁沉:“再唤一声。” 宋娴慈轻喘着气,红着脸道:“夫君。” 兜衣被解开,两团柔软失去遮掩,完全暴露于人前。 宁濯的双眸瞬间幽深,埋头下去一寸寸吻过,修长的手往下伸去,轻轻动作,享受着身下人的颤栗。 宋娴慈美目染上水雾,软声哀求,却发现他听后动作愈发用力,只好咬唇忍受,在到达极限前,她听见宁濯又一次同她说:“再叫一声。” 她声音颤抖:“夫君。” 宁濯手指一动,宋娴慈眼前瞬间成了一片雪色一般的白茫茫,一声嘤咛随之溢出,浑身力气也在此刻被尽数抽离。 这却只是开始。 宁濯摸到一片濡湿,吻了吻她:“等会儿应该就不那么疼了。” 宋娴慈还未反应过来,身上忽地一沉,再一僵。 神思随着喜帐晃荡间,宋娴慈在自己的娇泣声中听见宁濯又一次道:“再叫一声。” 宋娴慈哭着唤他:“夫君。” 室内的风雨却未停,反而愈发猛烈。 “再叫一声。” “夫君。” …… 宋娴慈不知唤了多少声,哭求娇泣了多少次,最后嗓子哑了,脑子渐渐混沌,终于躺在他怀里抽噎着睡了过去。 而龙凤花烛却一直燃着。 作者有话说: 别锁求求,哭了感谢在2023-05-14 23:01:39~2023-05-15 22:0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莲落故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第 45 章 ◎那本书呢,拿来给为夫看看◎ 宋娴慈感觉到脸上被人啄了啄, 费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宁濯那张放大了的俊脸。 她愣了愣:“天亮了?”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嗓子已哑了,想起昨晚那一阵阵激烈的风雨, 双颊愈发粉嫩。 自己曾经还当宁濯是温柔似水的君子,原来再温柔的水到了床笫之间, 也会滚烫到令人难以招架。 宁濯被她瞪了一眼,有些心虚地退了一步:“我先去上朝。你好生休息,在家里睡多晚都成的。” 宋娴慈这才看见他已换了一身玄色绣金丝龙纹的朝服,衬得原本温润谦和的宁濯冷冽尊贵不容侵犯。 宁濯敏锐地意识到她在看到自己这身龙袍后, 目光便多了分敬畏与疏离, 当即面色一沉,上前将手伸入被子里, 抓住她的玉足往外扯。 宋娴慈耳垂红到滴血:“你做什么……”却见他攥着她的脚踝往自己那身龙袍上按去。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脚踩上了天子龙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快将我松开, 这是大不敬!” 宁濯只当没听见, 甚至还握着她的玉足往龙纹上碾磨了几下,中间许是因手中柔嫩滑腻的触感,眼神都幽暗了几分,落在她的圆润如粉色珍珠的脚趾和如羊脂玉一般的脚背上。 床榻之上的娴慈太过诱人,连根头发丝都能轻易勾动他的欲念,让他的骨血在皮囊之下沸腾熔化。昨夜他抚摸亲吻揉捏过她身上每一寸,感知到的饱满滑嫩至今想起都令他喉咙发干。 宋娴慈明显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头,欲抽回玉足却半分动弹不得, 颗颗足趾便在他掌心紧张地蜷起。 宁濯喉结滚了滚, 将她的腿轻轻放回被子里, 凑过去吻上她的粉颈, 声音带着痴迷般的低沉:“七日欢药效还有四日……” 他的薄唇在她粉颈之上流连片刻,才又抬眸直勾勾地看着宋娴慈,轻轻补上刚刚未说完的话:“有劳娘子了。” 四日…… 宋娴慈粉白的俏脸瞬间变得通红,开始口不择言:“你……你是皇帝,可以找别人。” 此言一出,宁濯脸色瞬间暗沉下来,惩罚似的低头一咬,低声剖白:“我只要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呼出的热息喷在宋娴慈脖颈之上,她觉得有些痒,连带着掩在那床海棠红落丹双蝶鸳鸯被之下的那只方才他抓过的玉足都难耐地蹭了蹭身下的锦褥。 好在时辰不早了,宁濯拖无可拖,绕是再舍不得榻上人也只能迈步出去上朝。 宋娴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羞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温柔。 他寿命所剩无几,若他真是……真是喜欢同她做那种事,依着他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身中蛊毒,还是得想法子在七日欢药效过了之后哄着他克制些。 * 大殿之上,朝臣们都察觉到陛下一改往日忧思不解之态,今日面色红润、双目炯然,显是遇上了极欢喜的事。 诸臣抓住机会,又说起后宫只有贵妃一人,为皇嗣计,还是得张罗选秀,却依旧被皇帝一笑带过,只能暗暗生叹。 唉,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贵妃娘娘的肚子了! 顾寂仰望着皇座之上那个眉眼尽是满足笑意的男人,心里一片冰凉。 都是男人,他岂会看不出来宁濯此刻神态就是一夜贪欢后的餍足。他与娴慈圆房的第二日去上朝之时,也是这副模样。 娴慈有多勾人,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宁濯惦记娴慈多年,一朝得手,昨夜定是情难自禁,不知折腾了娴慈几回才愿放过她。 顾寂胸口剧烈起伏,心里疼得让他几乎站不住,恰巧此时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将目光投来,正对上他的眼神。 皇帝眸光淡淡,却让顾寂看出其中的杀意。 顾寂怒意一滞,如其他所有臣子一般,谦卑恭顺地垂下眼帘。 * 宋娴慈闲然坐在窗边翻书,候着宁濯下朝归来一同用膳。 在宫中这些时日,她无需再端着嫡长女或是宗妇的仪态,无需早起伺候夫君,也无需应对糟心的婆家人,身边除了宫人就是自己极亲近之人,相处起来半分疲累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眼神微暗。 她倒情愿如今有公婆可侍奉,让宁濯开心些。不过若是德宗贤后尚在人世,依二老的性子,定不会磋磨儿媳,恐怕连晨起请安都省了。 世人总说皇宫于女子而言虽是天底下最富贵之处,却如一座牢笼。但到了她这里,皇宫却与寻常百姓的小家无异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宋娴慈将书放下,起身走过去,果真是宁濯回来了。 却见宁濯不知为何脸色有些难看。 宋娴慈脸上的笑意一凝,轻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然后又瞬间想起女子不得干政,小脸微微一白。 宁濯看出她的小心翼翼,顿时更加酸痛难言,有些强硬地拉着她的手一起放入温水中,像是要将她拉到身边与自己共沉沦一般。 他用指腹轻轻揉搓妻子的玉手,低声答她:“朝廷没有出什么事。” 宋娴慈愣住,随后心里略过一丝甜,柔声问他:“那是怎么了?能同我说说吗?” 宁濯接过宫人呈上来的巾帕,轻轻为她揩干手上的水,然后就着这块帕子将自己的手也擦干了,再牵着她走到桌前。 他想了片刻,垂下眸子:“有个老匹夫瞪了我一眼。” 宋娴慈美目一怔:“朝堂之上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吗?是哪位老臣?”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因此有些难受。”宁濯诱哄般软声说,“娘子,你帮我骂骂他好不好?” 宋娴慈紧张道:“你……你是皇帝,臣子对你大不敬,你可以当庭申斥,为何让我去骂,我从小便没骂过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叫你当面骂。”宁濯眉眼里俱是央求,“你就在我面前骂一骂他,我就高兴了,好不好?” 他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小狗儿一样,口中却道:“骂得越脏越好。” 宋娴慈憋红了脸,妥协似的闭上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开骂:“老……老王八羔子!胆大包天!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不敬陛下!” 宁濯眼睛里重新染上笑意,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温声重复:“嗯,他算什么东西。” 竟敢觊觎他的妻子。 宁濯夹了块软酪进她碗里。 这软酪原是贤后贴身宫女的手艺,后来贤后见娴慈喜欢,便让其教给了兰瑾。兰瑾如今已不是娴慈的侍女,不好再劳烦她动手。 好在那位姑姑还教了旁人。 宁濯看着吃得满足的宋娴慈,心里一片柔软,轻声道:“上午我尽力将政事忙完,午膳后带你出宫转转。” 他虽尽力让娴慈在宫中安然自在,但也知晓,若不能出去,即便皇宫再大,于她而言也只是一座金砖砌就的牢笼而已。 他是皇帝,为着江山社稷不能与她携手归隐已是遗憾,若她在这宫中一点点失去笑意,变成如皇伯父的妃子一般的精致木偶…… 宁濯望着正沉浸在美食之中的娇妻,眼神柔软。 绝不能让她变成那样。 绝不能。 用过膳,宁濯便让人将奏折搬来紫宸殿,端坐在案前批阅。 宋娴慈坐在附近的窗边翻书,余光看见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己,嘴角便忍不住微微扬起。 “看到什么了?”宁濯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笑得这么开心。” 宋娴慈看着面前这一页正经板直的文字,稳着声线道:“没什么。” 见宁濯没有立时说话,宋娴慈暗松一口气,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却听片刻后又传来一声磁沉的声音:“能逗你笑,应是本好书,劳娘子晚些时候借我一阅。” 宋娴慈捏了捏发烫的耳尖,心里想着定要记得叫阿涓找本有趣的话本子来,嘴上却道:“好。” 用完午膳,宋娴慈趁着宁濯去宣政殿与大臣议事之际,溜去棠梨宫叫阿涓借本话本子。 阿涓不解地挠了挠头,还是依言进去里头翻了。她最近都忙着和兰瑾研究美食了,话本子早就不知道丢哪里了。且她的东西一向不好好收拾,又与宋娴慈的嫁妆一块放在私库中,找起来颇费力。 阿涓脑子都快炸掉了,好容易从一个匣子里扒拉出一本册子来,正要看看是讲什么的,又听娴慈在外面急声催促,忙喊了声“来了来了”便出去把册子交给她。 宋娴慈接过来,忽觉这话本子看着好像有些熟悉,正要翻开细看,却听肖公公在后面恭声唤了声“娘娘”。 她吓得一抖,转身时将册子藏在身后:“有何事?” 肖公公低头:“出宫的马车已备好,陛下叫老奴来请娘娘。” “好。” 肖公公忽又道:“对了,陛下还说让娘娘带上您方才翻阅的那本书,陛下要在路上与娘娘一块儿看书解闷。” 宋娴慈暗暗庆幸自己及时来了找阿涓拿书,当即笑着说了句:“好。” 该带的东西宫人都会为她准备,她只需跟着上马车便好。 马车从外面看十分低调,里面却如一座缩小的紫宸殿一般什么都有。 宋娴慈被宁濯牵着上去,坐在他身边。 外头穿着常服的祁俞持缰驱马,马车随之前行。宁濯的目光朝她投来,温声道:“那本书呢,拿来让为夫看看。” 宋娴慈听罢将话本子递过去。 宁濯接过,修长的手指随意一翻,下一瞬,他的长睫猛地一颤,红色攀着脖颈而上,直到耳尖。 宋娴慈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阿涓该不会看些什么不正经的话本子吧? 宁濯深吸一口气,将这一页摊开送到她面前,低低地笑道:“你方才便是看这个看笑的?” 宋娴慈定睛一看,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对交缠着的男女,姿势令人观之浑身发烫。 完了,完了。 宋娴慈无声哀嚎,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终于知道自己会觉得这话本子熟悉了。 这是她在南阳出嫁前,阿涓的亲娘,她如今这个身份名义上的母亲,玄阴帮帮主夫人赠她的——教授女子如何伺候夫君的小册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5 22:09:33~2023-05-16 22:3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粉圆子、小芙蝶、红莲落故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莓芒芒 10瓶;小姨妈、杳杳、杀生丸丸丸丸、poem-y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第 46 章 ◎娴慈想与陛下共浴◎ 马车内一片诡异又暧昧的死寂。 宋娴慈试图夺过那本图册, 却被宁濯眼疾手快地高高举起。 她咬牙抬手去抢:“我拿错了,方才看的不是这本。陛……夫君,你还给我吧, 我即刻便撕了。” 宁濯单手攥住她的两只纤手,半点没有要饶过她的意思, 甚至还笑她:“那就算是娘子拿错了吧,可你为何会藏有这样的好书?” “好书”二字特意加重了语气,听得宋娴慈俏脸绯丽艳绝,支支吾吾道:“我……这是养母给的, 叫我学一学。每个女子出嫁前都是这样的!不单只我一人有!” 宁濯见她说到后面竟理直气壮起来, 捉着她的手将人搂到怀里,薄唇贴着她的粉颊, 享受着唇下那抹因自己而生的烫意:“学什么?” 宋娴慈侧过头去,抿紧唇瓣。 宁濯见她不答,低头用唇舌撬开她的嘴, 直惹得她那双杏眸蒙上水雾才肯松开。他喘着气吻了吻她的眼睛:“告诉为夫, 学什么?” 宋娴慈咬唇不语,可见他低下头似是又要来一遭,吓得脱口而出:“学一学如何取悦夫君!” 下一瞬,宋娴慈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顿觉五雷轰顶,煞白着小脸看着宁濯。 宁濯被她的话惊得表情僵在脸上,随后诧色渐渐淡去,眉眼舒展开来, 笑容愈来愈大, 欢喜几乎要溢出这座马车。 宋娴慈气得挣脱他的禁锢, 用手去捂他的嘴:“不许笑!” 宁濯乖乖坐着不动, 没躲开她的手,只是啄了啄她软嫩的手心,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晶亮得让人整颗心扑通扑通跳。 宋娴慈仿佛被他炽热的目光和唇瓣烫着了一般,那只手倏然弹开,半晌后伸出手凶巴巴道:“把那册子还来!” “别急。”宁濯觑着炸了毛的宋娴慈,没忍住笑出了声,“待为夫再仔细看看。” 还仔细看看? 宋娴慈暴跳如雷:“把它还来!” 什么端庄贤淑,什么尊卑有别,都被死死按在了这滔天的羞怒之下。宋娴慈扑了上去,压在他身上去夺那册子。 可宁濯手长脚长,比她高太多,她使着腿劲让自己的身子往上去够,却不小心蹭到了不该碰的。 身下人顿时倒吸一口气。 她瞬间僵住,睁大了眼睛往下看,然后立时便跳了回去。 宁濯闭了闭眼,强自抑下这股欲念。 他本想着昨夜才圆过房,七日欢应在晚间才会生效,所以他才在此时带娴慈出来。 可娴慈总能轻而易举挑动他的心弦,他担心药效会即刻发作,便不敢再看这本图册,却仍不想还她,于是放在自己那一侧。 外头祁俞听到两位主子停止了打情骂俏,终于不再只是绕着附近打转转,驱车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宁濯拿出宫人备好的帷帽和面纱,为宋娴慈戴好。 宋娴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温润俊美的脸。他为她整理帷帽时的神情认真到像是在处理极重要的政务。 她忽然想到,好像与宁濯在一起后,自己总是被服侍的那一个。 不论是净手、布菜还是更衣。 什么“为人妻者当以侍奉夫君为首要之责”,在宁濯这里都像是不存在一般。 明明他是这整个大昭最尊贵的天子。 眼前的俊脸远了一些,随后宋娴慈的手一暖,是被宁濯紧紧握在了掌心,然后她听到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走吧,娘子。” 宋娴慈不语,却悄悄用了些力道,回握住他的手。 下了马车,宋娴慈看见眼前的景象,讶然道:“夫君要带我来上香?那为何不去国寺?” 宁濯牵着她往里走:“百姓都说这儿求姻缘最灵,我想求菩萨保佑我们夫妇二人白头偕老,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宋娴慈垂下眼帘。 他已剩两年多的寿数,自己如何能与之白首。 可转念一想:若是真能求得菩萨显灵,让宁濯长命百岁,那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宋娴慈紧蹙的眉松开些许,快步同宁濯进了姻缘庙。 夫妇二人一个求与妻白首,一个求夫君长命,都拜得极为虔诚。 祁俞顶着一张冷脸去给香火钱,出手阔绰到令僧人侧目,回来时领了两根红绳。 “这是什么?” “主持送的。”祁俞道,“说是很灵,夫妻若戴在手上,便能恩爱一世。” 宋娴慈看着这两根做工粗糙、平平无奇、上头只缀了颗红豆的红绳,有些不信。 宁濯却很欢喜,立时接过来,为她戴上一根,又将剩下那个递给宋娴慈,然后对着她伸出手。 宋娴慈无奈,低头为他戴上,抬眸时对上他欣喜的目光,顿时有些难受。 他一直隐瞒着中蛊一事不让她知道,生怕她担心。也不知他方才求姻缘时,心里该有多苦。 出了寺庙,两人又坐上马车,去往下一个地方。 这次去的是皇家猎场。 宋娴慈骑上祁俞命人牵来的马,忽然意识到了他非要带自己来此地的原因。 她嫁给顾寂三日归宁那日,曾同顾寂去马场散心,也就是在那时候,与宁濯重逢。 宁濯当时定是看见了她与顾寂骑马并行的一幕,耿耿于怀至今,所以才要带她来更美更大的场地骑马,试图抹去顾寂在她心里存在过的痕迹。 她的骑术是祖父与宁濯一起教的,在顾家时骑的都是温顺的马驹,但方才祁俞牵来的,却是一匹烈马。 这匹烈马是她的旧相识。她初次骑它时,它还是匹小马驹,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直到后来镇国公府出事,她便再没了进皇家猎场骑它的机会。 已是四年没见了。 她没想过,宁濯竟连这匹马儿都设法保了下来。 马儿想是还记得她,在她身下乖顺得很。 宋娴慈与宁濯相视一笑,纵马齐驱。 她的骑术再如何精湛也比不过宁濯,可他却一直跟在她身边,陪她骑过这猎场的每一处美景。 她只需稍稍侧头,便能看见宁濯的脸。 猎场的风拂过宋娴慈的脸庞,让她忽然觉得: 或许有些情愫,从来就没减淡过,而是一直藏在最深处,日复一日地等着她自愿将其翻出,再现于人世。 二人骑了一个时辰便坐上马车回宫。 祁俞还是有些担心宁濯中的七日欢在车上就会发作,不敢想象自己那时的窘迫,于是果断抄了条近道。 宋娴慈感觉到回去的路明显颠簸了些,便掀帘去看外头。她看着眼前这条旧街,忽觉有些熟悉,便回头问宁濯:“夫君,咱们来过这里吗?” 宁濯闻言便凑过来看,片刻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黑沉下来:“没有,没来过。”然后近乎粗暴地关上了帘子。 宋娴慈愣了愣。 她记性不错。印象中她少时确实与宁濯来过,且遇上了一位年长她几岁、冒死拦下宁濯车架的哥哥。 她记得自己似乎还给了几块软酪给他。 宋娴慈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的这一点记忆告诉宁濯,然后好奇地问道:“那位哥哥似是求你帮忙,他求的是什么呀?你帮成了吗?” “帮成了,他求我救他母亲。”宁濯声音极冷,“这是我生平第二后悔之事。” 宋娴慈一怔:“那第一呢?” 宁濯却垂眸不语,半晌,忽自嘲地笑了笑。 * 晚间。 宋娴慈坐在浴池中一边轻轻擦拭着身子,一边不停回想起宁濯在马车上的神情。 她看出宁濯极其厌恶那个求他之人,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宁濯脾气一向很好,能让他露出那般冷然面色的人,该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宋娴慈笑了笑,在身上抹香胰子,暗道上一个遭宁濯冷脸的还是顾寂呢。 宋娴慈笑容瞬间一凝。 顾寂。 ——“帮成了,他求我救他母亲。” 她记得,十年前顾家蒙冤被判满门流放,是有贵人向当时的皇帝——即宁濯的皇伯父求情,才让瘫痪在床的顾老夫人得以留在京城。 原来当初为顾老夫人求情的,竟是宁濯吗? ——“这是我生平第二后悔之事。” 那第一呢? 四年前宋家踏上流放路,顾寂此前与宋家毫无往来,为何会愿意一路护送她的家人到北境? 宋娴慈脸色煞白。 还能是为何? 当然是因为要偿还宁濯的恩情。 是宁濯,在被贬往南境的路上,还记得用之前施过的恩典为她的家人换来一个守护符。 可他却在后来听到她嫁给顾寂的消息。 当初宁濯听到消息,冒着被如今的太上皇问罪的风险,拼命赶回京城,却在那个马场看到自己与顾寂并肩骑马,一副恩爱和睦的新婚夫妻的模样,还在小屋内二人好不容易重逢时,听着自己口口声声说看在顾寂救她祖父一命的恩情上愿意与之白头偕老。 所以,当初他看到、听到那些时,心里该有多疼? 宋娴慈捂住眼睛,忽听到屏风外传来阿涓急切的声音:“娴慈,陛下中的七日欢发作了,你快些沐浴吧!” 宋娴慈沉默一瞬,轻声道:“你同陛下说,娴慈……娴慈想与陛下共浴。” 第47章 第 47 章 ◎夫君,我后悔了◎ 宁濯坐在御案前, 已是第三次询问阿涓:“你方才说皇后是如何叫你回禀的?” 阿涓身为一个黄花大闺女,每每想起刚刚娴慈说的话就觉无比抓狂,但对着主子那张清冷脱俗的脸也只好咬牙作第三次回答:“启禀陛下, 娘娘……娘娘邀您共浴。” 宁濯顿时沉默了下来,但身周散发的羞涩、喜悦、忐忑、激动只要是个人都能感觉出来。他声音沉静平淡, 脸和脖子却都是绯红的:“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应是,皆躬身退出殿外,连阿涓也被祁俞拖出去了。 宁濯站起身来,一步步往汤池走去。 七日欢的药效强劲, 他如今已是浑身发烫, 一股难以抑制的躁意在体内乱窜,脑子空白茫然, 只剩下两个声音在其中交错回响—— “娴慈娴慈娴慈……” “共浴共浴共浴……” 好不容易走到门前,宁濯缓缓吐出一口气,才伸手轻轻将那扇门推开, 再转身阖上。 他听见汤池处传来细微的水声, 喉结滚了滚。 布遍全身的躁意让他有些发颤,胸腔剧烈起伏,一颗心狂跳,他闭上眼捂住胸口,像是担心它会冲出胸膛似的。 半晌,他低眸抑住体内翻涌的欲望,伸手卸下玉带,再褪去那身玄色团龙纹锦袍, 浑身衣物只余一条雪白亵裤, 才侧身绕过屏风, 望向汤池中的娴慈。 宋娴慈一头如瀑乌发披散着, 坐在浴汤中,恰好掩住身前那两团饱满,一双蒙了水雾的杏眸循着声响望过去,目光落在宁濯挺拔健硕的身子上,一点点往下扫去,最后红着小脸挪开视线。 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身侧的浴汤漾开,一双滚烫的大掌抚上她的腰,再用力钳住,将她往后扯去,撞上身后那人结实的胸膛。 她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后,目光所及之处,灼热似火焚烧。 下一瞬,宋娴慈感觉到一阵痛痒,翦水秋瞳瞬间生了两分茫然,随即抿紧唇瓣,忍着不发出声音。 汗水滴落,惹得水波微漾,泛起很轻很缓的涟漪。 粉白花瓣的浅香裹着热意袭来,混杂于水雾之中,萦绕在二人身周,仿若旖旎幻境。 七日欢药力强劲,宁濯本该已理智全无,却因心里对宋娴慈的那一份柔情,而意外地十分珍重小心。 宋娴慈惊诧于他的耐力,都这时候了竟还能沉下心细细安抚,只是这样的温柔反而令她难以承受。她浑身无力,哀声央求他停下,可却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天旋地转间,她被迫离开温暖的浴池,身子腾在半空,在空中的水雾里待了半瞬,然后才落到安稳处。 她在自己的惊呼声中坐上微凉的干净地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张俏脸瞬间覆上一层绯色烟霞。她简直羞愤欲死,却因对他的愧疚和心疼而说不出责备的话,只好苦苦央求他放自己下来。 宁濯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双臂撑在她身侧,像是看着落入陷阱的白兔一般,欣赏她每一个惊惶羞怯的细微表情。 “别看了!”宋娴慈捂住他的眼睛,娇柔的嗓音中抖得不成样子,“你难受的话直接……就行了!今日,今日我由着你折腾便是!” 宁濯静了片刻,哑声问她:“当真?” 宋娴慈手指轻颤,却不敢应下。 宁濯挣脱开眼睛的束缚,直勾勾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当真吗?” 宋娴慈一双杏眸看向别处,咬了咬唇:“嗯。” 宁濯便笑了,笑声在惹得宋娴慈耳尖通红时却又蓦然止住,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如瀑乌发,在她渐渐放松之际埋下头。 宋娴慈美目倏然睁大,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去,试图用手去推他,却没想到竟惹得他更加肆意。她浑身一颤,再不敢动手,只得将手指插入他的黑发之中,无力地连连哭求。 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轻轻“啊”了一声,继而脱力般松弛下来。 宁濯这才抬起头,满意地将她轻轻抱下浴池,轻轻吻她眉眼,再凑向她的樱唇,却遭宋娴慈躲避哭骂:“你才亲过那里,怎能再碰我的嘴唔唔唔唔……” 半晌,宁濯松开她的唇瓣,在宋娴慈惊怒羞愤的目光中让她靠着池壁,施恩般给了她一小会儿的缓和时间,然后再倾身而上,下一瞬,脸上表情倏然变化,眼神忽地转向深邃。 他的耐力在此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七日欢让内里的燥热沸腾到骇人的地步,偏偏他的娴慈还如此美丽动人。 宋娴慈在他幽深可怖的目光中吓得几乎要逃,可身后就是池壁,只能无助地将手掌抵在坚硬的石砖上,颤抖着求他怜惜一二。 浴汤在身周一次次重重漾开,上面飘着的粉色花瓣也随着起起落落,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宋娴慈哭声渐止,才刚松了一口气,又被抱起翻了个面。她被迫背对着宁濯趴在台沿上,颤声唤了句“夫君”,却在下一瞬被人紧紧禁锢住,随后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覆了上来。 这一次非同以往,宋娴慈倒吸一口气,随后忍不住哭着大骂。 可宁濯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又像是将表层的温润柔和撕裂,只余其内那独独针对宋娴慈的骇人执念,居然对她的哭声毫无反应。 到最后,宋娴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睛默默数数。 数到她都快睡着了,浴池才重新归于平静。她恍惚地睁开眼,看着面前这张昳丽绝伦的脸,低声问道:“可以了吗?” 宁濯将她拥在自己怀里,爱怜地吻她额头:“好一些了。” 宋娴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了片刻,瘫在他肩上轻声问道:“当初你与我在顾家马场重逢时,听到我说顾寂救了我祖父一命,你为何不告诉我,他会去救我祖父,是因为要还你对他母亲的恩情?” 宁濯静了片刻:“告诉你了,你就会跟我走吗?” 宋娴慈想了想,低声答他:“不会。” 虽是意料中的答案,却还是听得宁濯心如刀割。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我知晓。” 他状若轻松,摸了摸她柔顺的乌发:“无妨,你……” “当初的我确实不会。”宋娴慈轻声打断他,“换成是如今的我,若听到你告诉我这些,定会立时与他和离,再不顾一切跟你走。” 宁濯长睫轻颤。 “我后悔了,宁濯。”宋娴慈将身子扭向他,捧着他的脸,忍着哽咽笑说,“我后悔了。” 宁濯垂眸,视线半分不移地看着她,像是怕她把手松开似的紧紧握着,声音喑哑:“后悔什么?” 宋娴慈眼泪簌簌落下,滴在汤池之中,传来极细微的声响。她笑了笑:“后悔当时答应我母亲,后悔嫁去顾家。” 我不该为了从小就没正眼看过自己的母亲,差点毁了自己,连带着将你也差点毁了。 宋娴慈望着宁濯瞬间通红的眼睛,柔声说:“早知如此,那枚假死药,在母亲让我嫁去顾家时我便该吞下。然后叫阿涓把我挖出来,带我去南境找你。” 若如此,之后的许多苦,你都不会受了。 若如此,你在南境打开房门,见到我笑吟吟站在门外,该有多高兴。 许久的沉默之后,宁濯忽然又掰着她的肩,让她靠着池壁。 她心里打了个突,忐忑地唤了句:“夫君?” 宁濯钳住她,下一瞬却又转为粗糙而温柔的摩挲,低低地说:“再说一句。” 宋娴慈在这样的温柔里有些发颤,抖着声说:“夫君?” “不是这个。”宁濯将手移向更过分的地方,迫使她去回想。 宋娴慈脑子一片混乱,嘴里乱七八糟说着可能的正确答案,却都不是,最后脑子一灵光,崩溃地喊:“我后悔了!” 那只不安分的手微顿。 宋娴慈心里松了一口气,安抚似的重复:“夫君,我后悔了。” 宁濯眼睛通红,微微地笑了笑。 下一瞬,宋娴慈美目失神,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涟漪。 宁濯逼她松开紧咬着的唇瓣,眼底掠过一丝心疼,却还是面无表情地重复:“再说一句。” 这股执拗劲简直和圆房那夜一模一样。 宋娴慈心里暗怒,却因未及时回应而遭他惩罚。她实在经受不住:“我后悔了!” 宁濯不满意,动作更用力了:“你该唤我什么?” 宋娴慈浑身一颤,哭道:“夫君,我后悔了。 宁濯抿紧唇瓣,却仍是未满足,每每在妻子到了承受的极限时,便低声叫她再说一遍自己想听的那句话。 似是报复,又似是渴求。 他停不下来。胸腔里那颗心苦了太久太久,如今他只能靠着妻子一遍遍地对自己倾诉她的后悔,才能得到一点点的甜,让这颗心好受一点。 两行清泪自他眼中流下,与汗水一同滴落在水中。 好在娴慈看不见。 他庆幸地想。 …… 整个汤池中,只闻水声阵阵和女子夹着哭腔的声声忏悔: “夫君,我后悔了。” “夫君,我后悔了。” “夫君,我后悔了。” 久久不息。 作者有话说: 娴慈:确实后悔。 顺便求求,不要再锁了,作者咕已经改到第二十六次了。 感谢在2023-05-17 22:10:06~2023-05-18 22:0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杀生丸丸丸丸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第 48 章 ◎真好看◎ 宁濯把宋娴慈轻轻放在床榻上, 给她盖好薄被。 龙凤花烛攒了厚厚一层烛泪,烛光摇曳,轻晃在这对璧人脸上。 宁濯坐在榻前, 静静和心上人对视。今晚他折腾得太狠,以至于现在娴慈脸上还有泪痕, 樱唇上结了层淡淡的血痂,是她方才咬破的。 他皱着眉,伸手抚上那一处,轻声问:“还疼吗?” 宋娴慈摇摇头。她的唇瓣很薄, 稍微用些力就会破皮, 如今只是看起来严重罢了。宁濯那裹着一层茧的指腹在她唇上摩挲,让她有些不自在地躲开。 宁濯沉默片刻, 出去拿了三盒药膏回来,一盒薄薄涂在她唇上,一盒用在她的纤腰、膝盖和胸前的软肉上, 剩下一盒则抹在那一处。 宋娴慈躺在榻上, 怔怔看着面前这个人。 宁濯此时着一袭雪白里衣,如出尘谪仙般秀美昳丽,乌黑的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束起,为她抹药时的神情专注而温柔。烛光摇曳落在他侧脸,浓密长睫因此生了一弯阴影,恰好映在高挺的鼻梁上。 当真是面如冠玉,无双君子。 宁濯似有所感般抬眸,看向她微红的脸颊, 愣了愣:“怎么了?” 下一瞬, 他忽拧着眉迅速伸出一根洁净的手指, 阻住她欲咬唇的动作:“注意些, 刚抹了药。” 宋娴慈垂眸看了看那根修长玉白的手指,心里忽涌上一股莫名的、可怖的冲动,这股冲动让她头皮都有些发麻。她像是被魇着了一般,粉舌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微凉的手指被一处湿热柔软缠住,虽稍瞬即离,却仍惊得宁濯全身定住。 宋娴慈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子顿时如烟花般炸开。 这还是她吗? 祖父祖母教的规矩体统、宋氏嫡长女的端庄矜持,都被她丢去哪里了? 她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啊啊啊! 过了很久很久,她鼓起勇气睁开眼,在二人咚咚响的心跳声中试图解释:“我……我……” 可“我”了半天也没想到个合适的理由。时间一点点流逝,宋娴慈在宁濯认真等她回复的眼神中越发紧张无措,连带着方才对他无礼的那根舌头都开始打结。 好半天,宋娴慈眼睛一闭,破罐子破摔般低声道:“我觉得你长得太好看了。” 霎时间,整座寝殿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只有那对还未燃尽的龙凤花烛时不时发出“哔啵”的脆响。 宋娴慈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没发现面前的宁濯胸腔传来的心跳声比她的还急还乱。 半晌,宁濯平静的声音传入她通红的耳朵:“我出了层薄汗,得再去沐浴一次。娘子若是困便先睡吧。” 她的夫君果真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君子。宋娴慈在心里暗叹。 待宁濯离开视野,宋娴慈忙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宁濯那张清隽的脸。 她心乱如麻,不知自己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和从前那个稳重守礼的自己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她呆呆地坐起身,忽下床将外衣穿上,用一根素簪将头发挽成个简单的妇人髻,然后看了眼净房的方向。 虽她耽搁了许久,好在宁濯不知为何今夜沐浴也废了许多时间,竟还未出来。 她松了一口气,犹豫一瞬,轻步走到外间。 守夜的宫人见她出来,忙问道:“娘娘去哪儿?” 宋娴慈心头猛跳:“我出去散散心,片刻就归。” 宫人忙跟上去:“夜深了,奴婢跟着伺候吧。” 宋娴慈冷下脸色,淡淡睨她们一眼:“本宫不喜人伺候。” 宫人小脸一白,不敢得罪陛下的心尖人,只能讷讷道:“可……可是……” 宋娴慈再不多言,直接甩下她们快步离开。 这两个丫头年纪小好对付,可出了正殿门,还有肖玉禄和祁俞在守着。 肖玉禄见宋娴慈大晚上跑了出来,吓得魂都快没了,暗道不知陛下又和他的心尖尖闹了什么矛盾,却只能笑脸迎了上去。 宋娴慈皱着眉一躲:“陛下在沐浴,本宫闲着无事,想出去转转,公公不必担心。” 肖玉禄不敢逆她心意,却更不敢把人放走了,试探道:“那娘娘稍等,奴才进去回禀陛下,再着人陪娘娘同去可好?” 宋娴慈往后一挡,冷声道:“公公当我是囚犯吗?” 肖玉禄这还有什么不懂,当即在心里哀嚎这位祖宗果然是趁着陛下正在沐浴浑身光溜溜暂时出不来,便想甩掉陛下往棠梨宫跑! 想到这里,他求助般回头看了眼祁俞,后者面无表情地站上前来,对宋娴慈说:“娘娘可想听一听当初您与顾将军成婚的消息传到南境时,陛下是如何千里迢迢赶到盛京的?” 宋娴慈羽睫轻颤,静静地将视线转向祁俞。 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却还未从亲眼见证此事的人口中听过其中细节。 初夏的微风中,飘来祁俞低沉的声音: “娘娘应是不知道,那日二皇子派人再一次刺杀,那伙贼人不敌陛下,眼看要输了,便将娘娘定亲的消息说给陛下听。” 宋娴慈愣愣抬头,听见祁俞接着说:“属下同陛下一块长大,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那样的神情。” 祁俞思索片刻,想找个词形容,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只能道:“反正就是整张脸一下子全白了,连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像是一瞬间失了神采,整个人就这么定在原地,险些丧命于那人的刀口之下。” 宋娴慈指尖有些发抖,却顾不上去捂,一双杏眸落在祁俞身上,等着他将话说完。 祁俞垂下眼睛:“陛下挨了一刀,他不信那几个贼人的话,也不肯派我们去打听,非说要亲自去。” “刀口很深,但陛下连一日也不想多躺,便带着我们往盛京赶。一路上连着发了多日的高烧,险些连命都没了。” “好不容易活着到了盛京,却听大街小巷都在羡慕娘娘得了个好姻缘。陛下藏匿于人群之中,听到这些话差点一头栽倒下去。他却仍是不死心。恰好第二日您去了马场,便让属下将顾将军引开,又叫医家开药,让他看起来脸色不那么难看,免得叫您担心,然后才去了那个小屋与您相见。” “属下不知那日您和陛下说了什么,只知道陛下自那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盛京的名医说陛下已毫无活下去的意愿了。属下实在无法,只能叫我们这群人里头一个会模仿他人声音的侍卫,在榻前用娘娘的声音日夜唤着陛下的名字,才将陛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等陛下睁眼,看见床前站着的人里面没有娘娘,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让属下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宋娴慈心如刀绞,想问他为何不直接找自己,却瞬间闭上了嘴。 她当时是他人妇,他人妇啊。 “陛下躲在盛京休养了一月,才能启程返回南境,此后的日子无半分欢愉,直到再次与娘娘相见。” 祁俞摇头苦笑:“可顾将军当时在娘娘身侧,陛下日日看着您与顾将军琴瑟和鸣,恐怕当时心里的痛苦要远甚于与您重见的欢欣吧。” 宋娴慈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裙摆上绣的海棠。 祁俞又道:“属下虽是个憨傻的武夫,却也知道陛下心爱娘娘多年,连命都舍得给您。若娘娘有何不快,可对陛下直言,千万别一句话都不说就抛下他。”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十二分的无奈:“若如此,陛下只怕真会发疯的。” 宋娴慈声音发颤:“我没有……没有想……抛下他。” 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她觉得自从回到他身边,性子就变得很怪,连她也看不懂自己。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措和害怕,她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 “娘娘若想出去走走,便等等陛下吧。”祁俞轻声说,“陛下应该很愿意陪您。” 宋娴慈沉默下来,却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愕然回眸,对上宁濯焦急的目光。 宁濯穿着新换的里衣站在殿门里侧,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问:“你去哪里?” 祁俞瞥了眼哑口无言的宋娴慈,拱手行礼:“娘娘说想在外头等着陛下一同出去转转。” 宁濯像是眼睛里看不见其他任何人,视线只落在宋娴慈身上,等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一片静默之后,宋娴慈大着胆子过去牵他的手。 如今已是初夏,可他的手竟这样凉。宋娴慈怔怔地想。 宁濯低眸看她,良久,像是假装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一般温声问她:“真想去外面走走?” 宋娴慈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宁濯用指腹揉了揉她的手背:“那你等等我。”说完转身进去迅速穿上一身月白外袍,再出来牵她的手:“走吧。” 宫中美景诸多,二人却一路静默。 肖玉禄跟在后面,几乎要哭出来。 宋大姑娘!皇后娘娘!祖宗!您就开开尊口跟陛下说一句话吧! 肖玉禄在心里大叫着,面上却只能挂上一抹谄媚的笑,厚着脸皮找起话题来。 “哎呀呀这座假山真是巧夺天工!” “哦哟哟在这池塘边可真凉快!” “哎呀呀这昙花开了!真是上天庇佑陛下与娘娘白首同心呐!” “哦哟哟陛下、娘娘您看这两只小虫子依偎在一块儿的样子像不像您二位……” 肖玉禄猛地捂住嘴。 他这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敢把陛下比作虫子! 他在心里喊着这回要完,却听宋娴慈低低地笑了。 肖玉禄脸色恢复正常。 逗笑了这位,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宁濯嘴角微扬,声音却平静:“为何突然笑了?” 宋娴慈看着烛光下这贴在一起的两只丑虫子,轻声道:“因为我在想,眼前这只雌虫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旁边的雄虫。” 作者有话说: 此章评论发小红包,么么哒,抱歉因为47章被锁给宝子们造成不好的体验。 感谢在2023-05-18 22:04:08~2023-05-19 22: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男人都去死 5瓶;甲装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第 49 章 ◎我心悦你◎ “因为我在想, 眼前这只雌虫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旁边的雄虫。” 话音落下,祁俞和肖玉禄均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宋娴慈吓跑了, 惹得陛下伤心。二人对视一眼,默默隐到暗处。 四周皆静, 连初夏晚风吹动草木的声音都显得聒噪。 宁濯站在原地,身后那树海棠的枝叶恰好触碰到了他的后颈,其实有些痒,但他却顾不上这点不适, 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他毕生所愿, 是他的失而复得。 宋娴慈紧张得浑身发颤,掩饰般地伸出纤手攀上一枝海棠, 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咆哮着让她快跑,胸腔里的那颗心却在苦苦哀求她留下。她的一只鞋尖已悄悄对准最近的一条小路,等待着那两个声音分出胜负。 宁濯喑哑的嗓音传入耳朵:“你还要躲吗?” 话音落下, 体内那两个声音都在一瞬间高昂起来, 震得宋娴慈的手倏然用力,折断了手中的细枝,发出一声轻响。 暗处的祁俞瞥了眼附近那正要往外挪的雌虫,看不过去似的在地上捡了根小棍子,把它轻轻拨回雄虫身边。 宋娴慈鼓起勇气去看宁濯的脸。 微凉的月光洒在宁濯身上,衬得他愈发清冷卓然,身形修长挺拔。 姿容绝滟,气韵高洁。 他是世上最好的儿郎, 亦是最尊贵的帝王。 良久, 宋娴慈缓缓收回那只欲逃离的足, 鞋尖转向宁濯, 在他深邃的眼神中低下头,轻轻说:“你叫他们都退下,我,我想跟你单独说说话。” 宁濯视线移向黑暗中的某处,下一瞬,那里传出一阵悉索声,然后很快便归于平静。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宋娴慈身上,无声地催促她开口。 宋娴慈仿佛听到有什么在响,吵得她心慌,想去捂住却找不到声源,只得抬起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向宁濯。 半晌,宁濯妥协般闭了闭眼,轻轻掰开她的手,从里面取出那根海棠断枝,一边替她揉着掌心一边低声道:“不想说也无妨,我会一直等着,别怕。” 见宋娴慈仍是呆呆看着自己,他顿了顿,温声道:“怎么了?” “夫君。” “嗯?”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宋娴慈美目茫然,“咚咚咚的,很响。” 她皱眉:“现在更响了。” 宁濯细听片刻,忽想到了什么,垂眸看向她胸口,心跳瞬间震如擂鼓,呼吸都粗重起来。 宋娴慈一怔,纤手覆上他的胸膛,感觉到掌心之下的那处肌肤瞬间紧绷,尔后手掌随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一震一震。 她昂头去看他:“为何夫君心跳如此之快?” 宁濯耳尖瞬间红了,却舍不得将她的手拂开,也舍不得移开视线,只好抿唇不语。 “嗯?”宋娴慈执拗地看着他。 宁濯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轻颤:“你不知道是为何吗?” 宋娴慈的眼睛很轻很缓地眨了一下,低声说:“因为夫君心悦我。” 宁濯心跳一滞,许久,扯开一个笑容,笑意只一瞬便自嘲般收敛:“是。” 宋娴慈收回手,转而捂向自己的心口,沉默一瞬,将他的手牵过来按上去,低眸看着他的手掌一次次随着自己的心跳震动,语气肯定道:“那我也心悦夫君。” 此言一出,那不停争吵的两个声音瞬间停了,咚咚咚的恼人声响也渐渐平静。 她不再浑身发抖,手脚也渐渐回暖。 她看着宁濯那双沉寂下去的黑眸渐渐有了光芒,看着他慢慢从脖颈红到耳尖,再红到眼睛。 于是她站上前轻轻拥住他,脑袋贴着他胸口,喃喃重复:“我心悦你,宁濯。”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敢直呼他的名字。 少时宁濯是太子,她即便与他再亲近,也只会恭恭敬敬唤他殿下。 后来宁濯登基为帝,即使不再尊称他为陛下,也最多只是敢叫他一声夫君。 “宁濯”二字,她于心中悄悄喊了多年,今日当面说出口,只觉那是整个大昭最好听的名字。 感觉到宁濯在发颤,宋娴慈用力搂住他劲瘦的腰,与他紧紧相贴。这一回,她不需要宁濯在床笫之间使手段逼她重复,自愿在他怀中一遍又一遍说给他听: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 不知过了多久,宁濯听她嗓子渐渐哑了,才猛地回过神,低头撬开她唇瓣,与她唇舌缠绵。 待到宋娴慈杏眸湿润,宁濯才自她唇上离开,伸手摩挲她雪嫩的脸颊,低声道:“这可是你说的。” 宋娴慈:“嗯?” 宁濯羽睫落下一弯阴影,掩住眸中藏着的近乎疯狂般的执念,声音温柔:“你说了心悦我,便不能再想着离开。” 顿了顿,他补充:“无论发生什么。” 无论他做了什么。 都不能离开。 想都不要想。 他历经了太多事,如今像是被绷紧到极限的弦,已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她的痛苦。若再来一次,他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宋娴慈闷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好”。 宁濯拥着她,凑到她耳边近乎卑劣地威胁:“祖父最是重诺,你是他的嫡长孙女,既答应了我,就不能食言,否则我定烧一封信向老大人告状。” 宋娴慈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祖父是老镇国公宋长垣。 她心里涌上一丝甜,知晓他仍是不安心,想了想,解下腰间系的玉佩递给他。 宁濯指腹轻轻抚摸着玉佩上刻着的“慈”字,听她柔声对自己说:“我宋家每个子女出生前,都会由家主亲自寻来一块美玉,让人雕琢成玉佩,再于婴儿满月当日赠之。这块玉佩意义非凡,若宋氏儿郎赠予他人,则是愿以命应承被赠之人所求;若是宋氏女,则是愿许诺终身,生死相随。” 宋娴慈失神地看着他手中的玉佩:“我祖父那块玉佩,是在你父皇……我们父皇临终托孤之际献了上去,并随棺椁葬入皇陵。如今我这块玉佩交给你,既是许诺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离你而去,也是将我自己托付于你。” 宁濯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玉佩握在手心,真是松了怕摔落,紧了怕捏碎。他心里涌上千万分的雀跃,脚底都有些轻飘飘的,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她:“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宋娴慈一笑:“这算是我宋家的秘事,哪能宣扬出去?镇国公府好歹也是高门显贵,若因此引来不轨之徒,那便不好办了。” 宁濯眉眼俱笑,想了想,笑意凝在脸上,有些别扭地问:“那你当初,为何不把此物赠给顾寂?” 宋娴慈一愣。 对啊,她当初嫁入顾门,是顾寂名正言顺的妻子,这块玉佩当在圆房之夜就该交到他手里,为何却没给呢? 宁濯看她目露茫然,显然从未想过,一颗心简直要开心得冒泡,强作镇定道:“你日日穿衣时都戴着这块玉佩,低头就能见到,就没有一次想起过它的涵义,没有一次想过要把它交给顾寂吗?” 宋娴慈脸颊渐渐染红,余光瞥见宁濯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恼羞成怒地去夺那块玉佩:“你不要就把它还来!” 宁濯迅速把它塞进衣襟深处,上下嘴皮子一碰:“休想。” 他望着炸毛的宋娴慈,眼神止不住地变得愈发柔软。 虽然失去过她一次,好在上天保佑,把她还给了自己。 还让他知晓,娴慈一直念着他,如今更是愿意将身心都交托给他。 愿余生的每一日都如此时此刻这样欢喜。 愿她心意一生不变。 月上中天,宋娴慈担心宁濯累着,扯着他回去安寝。 走到一半,肖公公和祁俞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跳了出来,又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肖公公看了看宁濯,一眼瞧出他脸上的喜悦,终于放下心来。 他感激地看向宋娴慈,暗暗在心里像拜菩萨一样虔诚地祈祷: “祖宗娘娘,以后的每一天可都要这样对陛下啊!陛下很好哄的,随便说两句好听的,他就能一整天都欢喜。” 宋娴慈看了看双眸晶亮的宁濯,想了想,悄悄伸手过去牵他,看到他眼睛立时又亮了一些,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 到了殿内,宫人服侍两位主子洗漱,便知趣地退下。 宁濯抱着她上榻,压在她身上细细地吻她。 宋娴慈试图推开他的脸:“你明日还要上朝呢,快些就寝吧!” 宁濯制住她的手,仍是凑了上去,薄唇贴上她的粉颊,声音微哑:“我不做其他的,就亲一亲你。” 他不想入眠,一心只希望今夜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吻过她的额头,眉眼,自鼻梁而下,于樱唇上逗留许久,只逼得宋娴慈用狠力将他推开。 他看着娴慈大口大口地喘气,温柔地替她顺气,待她缓过来了,又凑向她的粉颈。 宋娴慈咬唇大骂:“你这个……你这个混蛋!” 宁濯轻轻一笑,逗孩子似的哄道:“嗯,混蛋。”然后又缠了上去。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满天神灵—— “愿夜夜都有宋娴慈。” 作者有话说: 刚好在520码到这章。愿你们一生健康幸福。感谢在2023-05-19 22:57:36~2023-05-20 22:0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汪不爱嗑瓜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第 50 章 ◎笨蛋◎ 翌日, 宋娴慈依旧于天不亮时醒来,揉着眼睛去看外间正被宫人服侍着洗漱的宁濯。 多年宫廷教养让他一举一动都显得雍容闲雅,连低头吐漱口水的动作都比常人好看百倍。 宁濯洗净脸, 似有所感般回头,见她又醒这么早, 皱着眉回到榻前,低下头去啄她脸蛋:“快躺下再睡会儿,以后每日都要太阳晒屁股了才可醒来,知道吗?” 宋娴慈笑了笑, 掀开被子起身:“妾服侍夫君更衣。” 这话听得宁濯耳尖微红, 伸手欲把她抓回床上,却不料妻子的腰肢软嫩滑溜得很, 他又生怕下手太重弄疼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娴慈挣脱自己的掌控。 机灵的宫人将龙袍玉冠都呈至宋娴慈面前。宁濯不死心地想继续推她回去睡,惹得宋娴慈疑惑发问:“整个大昭的妇人都会早起服侍丈夫, 你拦着我做什么?” “干嘛非要你来?宫里有的是人伺候我。” “可服侍夫君是妻子的本分。” 宁濯默了一瞬, 低声道:“我不想叫你守那些规矩。” 骗她入宫已是对不住她,若还要让她低头躬身服侍自己,那还算什么夫妻。 宋娴慈怔了片刻,然后嘴角便扬起一抹笑意,仍是亲自动手服侍他穿龙袍,束玉带,戴玉冠。 末了正要为他戴上环佩,却发现昨日赠宁濯的那块玉佩也在其中, 也不知是把哪一块上贡的美玉换下来了。 宁濯看她发呆, 轻声道:“宋氏长女是我的皇后, 即便你父亲看出这块玉佩是你的, 也能解释得通。” 她点了点头,红着脸为他系在腰间。 片刻后,宫人端着的紫檀木碟上便只余一个荷包,宋娴慈盯着看了会儿,忽开口问道:“这荷包……” 之前没离得这么近仔细看过,如今瞧着,怎么这般眼熟? 宁濯迅速伸手夺过,自己动手往腰间系,然后平静道:“我去上朝了。” 宋娴慈看他脸色有异,拉住他不让走,低头将那荷包重又卸下,细细回想片刻,了悟道:“这莫不是我十二岁那年绣的那个?” 手中这个不似定亲当日赠给宁濯的那个海棠花式样的荷包意义非凡,而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随手绣了赠给他的。 宋娴慈喃喃道:“没想到你竟还留着它。” 宁濯静了片刻,声音轻轻:“你绣给我的其他物件都在那场南境军营的大火中烧没了,只剩这一个。” 忆及那日他冒着大火进来救自己,宋娴慈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涩。 若非当日她也深陷火海,宁濯无瑕顾及这些死物,不然他定会冒死将她所赠的绣品一一都带出去。 宋娴慈垂眸轻轻捏了捏,突然打开荷包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宁濯脸色一僵,立时便要夺回来,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宋娴慈看着手上的海棠花瓣和……一片艾叶,愣在当地。 宁濯俊脸通红,将她手里的东西尽数薅过来装进荷包里,然后抓着荷包就出去了。 宋娴慈呆呆望着宁濯落荒而逃一般的背影许久,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上面还有一点点碎屑,和宁濯残留的温度。 海棠花瓣很好理解,可是艾叶…… 为何宁濯会珍藏一片艾叶? 听到宫人柔声询问她是否要现在洗漱装扮,宋娴慈点点头,失了魂一般由着宫人服侍。 待到最后一支珠钗插入她的发髻之中,宋娴慈才终于自回忆中脱身出来,喃喃道:“原来如此。” 宫娥没听清,担心是什么吩咐,忙请求她再说一遍。 宋娴慈回过神,摇头笑了笑,叫她先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唤来女官:“宫中何处有艾叶,可否带我去拔几株?” 女官忙应道:“娘娘要什么都使得。药园那边便有极香的品种,如今虽早就过了清明,却也长得很好呢!” 宋娴慈浅笑着跟着她出门,到药园割了长得最好的几株艾草回紫宸殿。 女官看着小心翼翼清洗艾草的宋娴慈,疑惑道:“娘娘这是要……” 宋娴慈声音温柔:“要做一件去年很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虽女官没听懂,宋娴慈却不打算解释,拿干净帕子轻轻去揩艾草上的水。 艾草长得不短,叶子也多,她却极有耐心地一片一片揩拭干净,然后便拿着艾草站在正殿门外,静静地等着宁濯下朝归来。 女官见她如此反常,吓得悄悄派人去金銮殿外候着,待陛下一出来便禀报此事。 良久,宋娴慈终于看到那抹玄色身影。 帝王步履匆匆,却在见到门口站着的她时蓦然止住。 隔得有些远,宋娴慈看不见宁濯的表情,自己脸上却下意识地带上温柔笑意。 半晌,宁濯缓步过来,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手中拿的艾草。 她终究是记起来了。 那日大昭与南蛮最后一次大战,他与顾寂凯旋而归,眼睁睁看着娴慈按照大昭风俗手持艾叶为顾寂驱散身上的血戾之气,眼睁睁看着顾寂被娴慈感动幸福到当着所有军士的面亲吻她的脸颊。 他当时心酸难忍,只能于夜静人寂之时出来将那片从顾寂身上掉落的艾叶拾起带回营帐,权当她也为自己驱过一回晦气。 宋娴慈柔和的话打断他的回忆:“夫君回来了。” 宁濯视线自她手上的艾草移到她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她笑一笑:“辛苦夫君啦。” 宁濯心里微微一动,目光柔软地摇摇头。 也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意,这种话由妻子说出来,不论是哪个做丈夫的听了都会觉得一身的疲劳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此后殿外便安静下来。 肖公公紧张地看着宋娴慈,在心里哀求这位祖宗接下来可千万千万是要做点让陛下开心的好事。 终于,宋娴慈动了,抬手用艾草轻轻拍打宁濯身上的龙袍,在全部宫人惊慌失措的跪地声中,一边动作一边认真念道: “一散血怨。” “二消晦戾。” “三迎祥和。” 话音落下,全场无声。 宁濯泛红的眼睛朝她看来,听见她轻声对自己说:“当日你出征归来我碍于身份未能为你驱晦,你定是难过了许久。我今日补上,希望能稍稍弥补缺憾。” 他顿时便笑了,随后猛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头紧紧吻住她的唇瓣。 吻至情浓时,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荷包里那片艾叶,终于能拿出来丢掉了。 二人在殿门外厮磨许久才进去净手用膳。因今日这一遭事,宋娴慈便回想起那时在军营时的更多细节来。 她看着文雅用膳的宁濯,好奇地问他:“你们当时在军营很忙吗?” 宁濯将口中的食物吞下,想了想,温声道:“不是特别忙,怎么了?” 宋娴慈是想说那阵子顾寂和裴元帅夜夜都在宁濯的营帐中处理军务到很晚方归,可按常理,他们身为将帅,为了第二日操练时能精神更好些,每晚纵是有军务,也不会熬到那般晚才对。 但她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毕竟若提及顾寂,只怕宁濯又会难过。 宁濯瞅了眼她的脸色,淡淡道:“娘子有话直言便是。” 他顿了顿,补充道:“与顾寂有关也无妨。” 娴慈若能与他坦然地谈论顾寂,于他而言是件好事。 他不怕她提起顾寂,只怕她将那人深埋于心。 宋娴慈心里稍安,便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宁濯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尴尬,抿唇道:“我记起来了,那阵子是有些忙。” 宋娴慈狐疑地看了看他:“可也不至于熬到那么晚吧,我记得有一日可是子时都快过了你才放人的。” 宁濯闻言放下碗筷就往外走:“我吃好了,先去忙政务,你慢慢吃。”却被宋娴慈一把拉住。 宋娴慈看着他心虚的眼神,蓦地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 故意把顾寂留在他帐中处理军务,直到她睡着了才让顾寂回来。 难怪那日快丑时了顾寂还未归。原是因为宁濯知道她在等顾寂回来,所以才特意多留了他一两个时辰,却不料她竟能忍着困意一直等下去,只好把顾寂放了回来。 此刻宁濯的脸倏然变红:“我没有!” 宋娴慈生平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她有些想笑,又觉心酸难过。 宁濯行事从来光明磊落,那或许是他第一次耍阴招。 真不知道宁濯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态,想方设法在晚上将顾寂扣在自己营帐中,以免顾寂与她亲近。 还担心做得太明显,把裴元帅也拖下了水。 她上前搂住近乎恼羞成怒的宁濯,粉颊隔着衣袍轻轻贴上他胸膛。 是她不好,累得宁濯变成这样。 她可以想象到那段日子他有多难熬。当时她与顾寂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宁濯日日看着她与顾寂在一处,痛苦连片艾叶都要偷偷拾起来收着,却从未逾矩。 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也就是方才提到的那一桩。 就算后来他登基为帝,也未强求过她什么,更未逼着她与顾寂和离——虽然她知道宁濯其实很想这么做。 他一直尊重她的心意,一直。 宋娴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宁濯没听清,板着脸低头凑过去叫她重复一遍。 只听宋娴慈轻轻一笑,樱唇缓缓吐出两个字: “笨蛋。”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要走剧情了,嘤!感谢在2023-05-20 22:08:28~2023-05-21 21:5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莲落故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柔扑了空 10瓶;杀生丸丸丸丸、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第 51 章 ◎他要你如何陷害朕◎ 宁濯低头看着怀里的宋娴慈, 终究没舍得再提去御书房看奏疏的事。 肖公公顶着一张笑脸打圆场,说是奏疏和笔墨纸砚都在这里,若要搬去御书房需得颇费一番功夫。陛下政务繁忙, 时间宝贵,不如就在此处批阅。 宁濯脸色好看了些, 拉着宋娴慈重又坐下来再用了些早膳,偏头看见妻子吃饱后一脸满足的可爱模样,不由勾了勾嘴角。 他在桌下握住戴在腰间的那两块玉。 白玉是娴慈送的,翠玉是母后所赠。 他垂眸, 指腹轻轻摩挲那块翠玉。 这些年母后常入他梦中, 总抹着眼泪问他心里是不是很苦。 尤其是在娴慈嫁给顾寂后,这种梦几乎日日都做。 可近些时日却是没再做这样令人神伤的梦了, 偶尔梦见母后,她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 想到母后的笑,他眉眼生出两分温柔。 父皇、母后, 不必为儿臣担心。有她在侧, 儿臣便能欢喜一生。 待漱口净手之后,宁濯便去次间批阅奏章了。宋娴慈在窗边假装翻书,其实是偷偷瞧他认真专注的模样。 少时她曾被祖母督促着练研墨,为的就是在嫁人后为宁濯伺墨时久站之下仍能保持仪态。如今看来,倒是白练了。 宁濯感受到一道幽怨的目光,抬眸去看她:“怎么了?” “无事。”宋娴慈眼神复杂,“我只是看你如今不需我伺候,觉得从前许多苦都白受了。” 宁濯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 无奈笑道:“你或许不信, 我当初同祖父祖母说过此事好几回, 让他们别逼着你学这些伺候人的功夫, 我用不上。可他们不肯应我。” 宋娴慈一怔:“你还同我祖父祖母说过这些?” 宁濯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红着耳尖把目光收回来,沉静道:“我先忙正事。” 宋娴慈看着他那强作镇定的模样,心里软成一塌糊涂,正欲说些哄他的话,却见祁俞急匆匆进来。她于是闭上嘴,识趣地往里间走,不打扰祁俞禀报。 祁俞见宋娴慈走了,才附耳过去跟宁濯说:“顾将军今日派他的近卫陈浮偷偷去了长公主府。” 整个大昭只有一位长公主,便是太上皇嫡出的三女儿,宁濯的三堂妹。 宁濯想了想,问道:“颜旭可还在长公主府对面那个阁楼里?” “属下看过,还在。” 宁濯沉思片刻,忽问他:“朕记得后日便是三堂妹儿子的满月酒了。” “是,长公主昨日已派人递了帖子进宫,说是请陛下赏脸去吃酒。” 宁濯静默许久,低眸继续批奏章:“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祁俞皱眉:“陛下不把长公主和顾将军提来问问吗?” “不必。”宁濯笔下动作未停,淡淡道,“三堂妹不是蠢货,她会自己来找朕的。” * 这一夜,宋娴慈泪汪汪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肆意驰骋的宁濯。 七日欢药效一日比一日强,是以今日的宁濯比起昨日又要可怕许多。 可她却看出来宁濯有些不对头。 而且不对头的原因恐怕与七日欢关系不大。 于是她颤声问他:“夫君今日有心事?” 宁濯幽深的目光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闻言动作又重了些,在她骤然高昂的娇吟声中沉声道:“没有。” 宋娴慈:“……”她抿紧唇瓣,默默承受着他那不知从哪儿来的怒气。 不过把他喂饱就好了。餍足之后为她擦洗身子和抹药时,他就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君子。 * 翌日宁濯下了早朝,正欲回紫宸殿与宋娴慈用膳,却见祁俞凑了上来:“陛下,长公主求见。” 宁濯眸光轻闪:“可有旁人知晓她入宫?” 祁俞缓缓摇头。 宁濯看向肖玉禄:“你去同皇后说,让她先吃着,不必等朕。” 肖玉禄忙应下,小跑着往紫宸殿去了。 宁濯视线转向祁俞:“她在哪儿?带朕去见。” 最后祁俞竟是将宁濯带到了棠梨宫附近,见他皱眉,忙开口解释:“属下可不敢随意将长公主带去娘娘住过的地方。长公主此刻是在棠梨宫旁的芝兰殿候着陛下。” 宁濯脸色稍霁,抬足进了芝兰殿的门。 芝兰殿原本是四皇子生母所住的地方,如今已成了一座废殿,无人居住,无人洒扫。 长公主衣着低调,此时正站在那株玉兰底下,见宁濯进来,跪地行礼:“臣妹见过皇兄。” 宁濯隔着衣袖将她搀起来:“你还未出月子,不必行大礼。” 长公主挤出一个笑,然后瞬间肃然道:“臣妹有要事向皇兄禀明!” 祁俞早就走到外面放风去了。宁濯神情淡淡:“你说。” 长公主恭顺地低下头,轻声道:“昨日定北大将军顾寂派人密访长公主府,让臣妹在吾儿满月酒上动手脚陷害皇兄,并许诺臣妹在事成之后救出颜旭。” 宁濯低眸淡笑:“他要你如何陷害朕?” “顾将军要臣妹用兄妹情分将皇兄稍稍灌醉,再引您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长公主蹙眉摇头:“他不肯说。” 宁濯默了一瞬,忽问她:“你想救颜旭出来吗?” 长公主沉默的时间比他还长一些,好半晌才低声答道:“想的。” “顾寂的人应该同你说过,颜旭曾是南蛮王,又伤过朕的皇后。于公于私,朕都不可能放过他。”宁濯淡淡睨着她,“你既想救颜旭出来,为何不应下此事?” 许久,长公主抬眸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妹虽不聪明,却也知顺皇兄而为才是正道。” 宁濯静了片刻,轻声道:“听闻你如今的夫君待你很好,你就别再想着那个杀你胞兄的颜旭,好好同他过日子吧。” 听到宁濯提她夫君,长公主眉目温柔了许多,可一想到颜旭,目光又倏然黯淡下来:“说句不忠不孝的话,颜旭曾是个很心善的人,皇兄您也知道的!若非我哥哥欺侮他多年,他后来绝不会做出那些事。如今我已有了夫君,可心里有颜旭这个疙瘩在,每每思之总觉得难受。” 她眼含泪光跪下来:“皇兄,臣妹是想着,若救他出来,随便把他丢到一个地方平平淡淡地活着,臣妹终有一日可以完全忘了他;可若他死了,臣妹恐怕一辈子都会记住他。” 宁濯瞳孔一缩,怔怔重复:“若他死了,一辈子都会记住……” 他蹲下身,轻声问长公主:“听闻你夫君深爱你多年,将你看得比他的命还重,如此,你还是忘不了颜旭吗?” 长公主笑着流眼泪:“不怕皇兄笑话,臣妹第一次拜天地是与颜旭偷偷拜的,第一个碰臣妹身子的也是他。皇兄,臣妹如何能忘啊!” 宁濯心里顿时生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痛。 他过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开口:“朕知晓了。明日侄儿的满月酒,朕会去。” 长公主愣愣抬头,擦了擦眼泪:“那皇兄多加小心。” 宁濯沉默片刻,再次隔着衣袖把她扶起来,低声道:“朕会把他放出来。” 长公主浑身一颤。 宁濯声音淡淡:“我会把颜旭幽禁在一个地方,让他安安稳稳活到老。你还差一日出月子,莫哭了。” “是。”长公主心事已了,便终于有了两分释然的笑意,“对了,我还未拜见过皇嫂呢。紫宸殿离此处不远,皇兄不若今日许我去给皇嫂请安?” 宁濯点头:“你少时与你堂嫂也算熟稔,且那日是你带着顾宁入宫告诉朕或许娴慈还活着,若你想见她,待我先问过她,她同意,我便着人带你过去。” 长公主浅浅一笑:“说起这个,顾宁倒聪明,竟将堂嫂假死一事瞒住了全家,还晓得来求我带她入宫。” 宁濯不欲多提顾家人,转身迈步从芝兰殿出去,回了紫宸殿。 宋娴慈已用了早膳,见他回来,俏脸瞬间就带了柔和笑意,稍稍冲淡了宁濯心里的苦涩。 宁濯牵着她过去陪自己一块净手,缓缓道:“三堂妹想来给你请安。” 宋娴慈一愣:“好啊,三公主……哦如今是长公主了,长公主什么时候来?” 宁濯皱眉:“你是她嫂嫂,喊她名字就好。” 他不愿娴慈尊称她为长公主,也不愿娴慈叫她妹妹。 他知道宋娴慈在宋家被叫了多年长姐。长女受的苦、承担的责任是整个家族的女子中最多最重的,上要孝顺长辈,下要照拂弟妹。他私心里不希望任何人再当她妹妹。 宁濯为她擦干纤手:“她此刻便在芝兰殿,你若肯见,我就叫她过来此处。” 宋娴慈一笑:“人家好歹也叫了你多年兄长,只是想见一见嫂嫂而已,为何还要特意问我,直接带她过来便是。” 宁濯抿了抿唇,叫祁俞去把长公主宁语淳带来。他见宋娴慈站在门口,似是要候着宁语淳过来,便拧着眉拉她回来坐着。 宋娴慈犟不过他,只好坐在桌前等人过来。 待宁语淳一到,宋娴慈忙拂开宁濯的手站起来,笑着唤了一句“长公主”。 宁语淳瞥见宁濯骤然黑沉的脸色,吓得跪地行了个大礼:“臣妹给皇兄皇嫂请安!” 宋娴慈本想侧身避开,却被宁濯将身子扳正,生生受了长公主的礼。 宁语淳见兄嫂挨在一块坐,一个龙姿凤章,一个淡雅脱俗,当即笑着对宋娴慈说:“嫂嫂果然与皇兄是天生一对,大昭再没有比二位更般配的夫妻了。” 宋娴慈看了眼被这番话哄得尾巴都要翘起来的宁濯,脸颊微红:“陛下先用膳吧,我与长公主进去说话。” 宁濯点头,看向宁语淳。 宁语淳接收到堂兄的目光,知晓他是在威胁自己要对自己宋娴慈放尊敬些,不得在她面前乱说话。她对宁濯一笑,示意他安心。 她如今富贵与否都在皇兄一念之间,宋娴慈是皇兄的逆鳞,她无论如何都不敢触碰。 宁语淳跟着宋娴慈进去,本是在心里打好了腹稿以免冷场,却不想宋娴慈温柔体贴,一个话题结束便又能轻松找到下一个,且点到即止,与她说话半点都不累。 她不禁叹道:“难怪皇兄如此喜欢皇嫂。” 宋娴慈一愣,低眸一笑:“我没什么好的,也不知他看上我哪点了。”说完又后悔,担心宁语淳又要想说辞安慰自己,忙扯开话头:“听闻驸马对长公主极好。” 宁语淳双眼瞬间有了光彩,嗔骂道:“是啊,那个傻子。当初我重病不起,太医说若是三日还未醒,就只能准备后事了。他不眠不休等到第三日过去,我却还未醒,悲痛之下不知从哪里听到京郊有座净元寺极灵,竟三步一拜,五步一跪,七步一叩首地上了那两千多级台阶。说来也真是神了,我竟真的醒了,且算算时辰差不多就是他登顶的时候醒的。” 宋娴慈心头一动:“真有这么灵?” “我夫君那傻子是听说有个妇人的丈夫患有痼疾,活不了几日,心如死灰之下一路叩拜着上了净元寺,她丈夫的病竟好了,所以才一试。”宁语淳笑着摇摇头,“真真假假也无所谓了,反正我确实是因夫君虔诚叩拜才醒了。或许真的是心诚则灵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宋娴慈失神地望着宁濯的方向,声音轻轻:“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1 21:57:45~2023-05-22 22:0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栀复吱吱、杀生丸丸丸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 52 章 ◎杀庶妹◎ 是夜, 宁濯低头轻咬了口身下的妻子,皱眉道:“怎么连这时候都心不在焉的?” 宋娴慈吃痛回神,望着上方宁濯那张微微有些汗湿的俊脸, 缓缓眨了眨眼:“有些困了。” 宁濯低声笑着凑到她耳边,声音磁沉震得她耳朵酥麻:“那可如何是好?为夫还要很久。” “第六日了。”宋娴慈细细数了数, 见他看起来似乎压抑得很是难受,安慰道,“你再忍一忍,明天一过七日欢的药效便消了, 届时你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宁濯心跳一滞, 笑容瞬间凝在脸上,随即薄唇下抿, 不动声色地加重了动作,直惹得宋娴慈连连娇泣哭求。 直到后半夜,龙床上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宫人已备好热水。 宁濯这次抱着宋娴慈一块进了浴桶, 在她惊恐羞躁的目光中为她轻轻擦拭身子。 宋娴慈躺在他怀中, 昂头见他乌发未束,水珠顺着白皙俊朗的侧脸而下,一双黑眸中依稀可见对她这具身躯的痴迷,只觉自己就像个妖妃,将原本贤明的君主蛊惑得日日沉浸于女色之中。 他在浴桶中搂着她细细亲过她的身子,才出来换好衣服,再将她抱出来,为她揩绞干净身上和头发上的水, 又替她穿上兜衣里衣, 然后抱着她回榻上。 真是比宫人伺候得还周到。宋娴慈心里默默地想。 宁濯拥着她许久, 忽然道:“明日我要去长公主府吃侄儿的满月酒。” 宋娴慈知道自己不便同去, 听他语气带了分冷意,又不好多问,便柔声说:“那我等你回家。” 或许是“回家”二字取悦了宁濯。他语气顿时转为温和,用下巴蹭了蹭她毛绒绒的脑袋:“睡吧,明日你若无聊,就去找阿涓和兰瑾玩,听祁俞说兰瑾种的豆角茄子不错,正好可以让她摘一些炒给你尝尝。” 宋娴慈愣住:“祁大哥还知道兰瑾种的是豆角和茄子?”祁俞一向可是对除了宁濯之外的任何事都冷面冷心的。 “他算是阿涓半个师父,应该是去找阿涓时偶然看到了吧。”宁濯不想她多问别人,吻了吻她的额头,接着方才的话温声继续说,“你若去棠梨宫,记得最迟日头落下前便要回来。” 宋娴慈听出他话里的压抑,抬头看见他绷紧的下颌,轻轻说了句“好”。 * 第二日,宋娴慈怔怔看着宫人为宁濯穿上一身绛色龙袍,连手上的书快掉了都没发觉。 面前的帝王在身上这件锦袍的衬托下更显青丝如墨,眉目如画,肤如白玉,身姿颀长挺拔。 她的夫君,长得也太惹眼了。宋娴慈暗暗地想。 惹眼的男人临走之前还不忘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瓣,让自己额头鼻尖与她的相抵,指腹轻抚她白里透红的俏脸,眼中尽是不舍:“等我归来。” 宋娴慈心跳骤然加速,微一后仰稍微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声音有些生硬:“嗯。” 宁濯顿了顿,神色如常地回头吩咐女官好好照顾宋娴慈,然后才出了门。 他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淡淡问车外的祁俞:“查好了吗?” “查好了。”祁俞冷冷的声音传来,“顾家与宋家都在满月礼应邀之列,顾家是吴顾氏和顾宁,宋家女眷今日都会来。” 宁濯沉思片刻,手指轻扣几下身前的木案,忽道:“我记得当初阿涓跟我说,皇后的庶妹是自己愿意嫁入顾家做妾的,只为能和嫡姐相伴。” 祁俞:“的确如此。” “那今日她也与宋家女眷一道去观礼?” 顾寂喝下绝子汤药归家的第二日便与宋娴姝和离了,如今宋娴姝是在镇国公府。 祁俞:“是。” 宁濯不再问话,单手支颐,闭眼假寐。 长公主府距皇宫距离不远,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宁濯躬身下马车,温声对门口跪着的人喊了句“平身”,便径直进了府门。 路上所有端着碟子捧着贺礼的下人见到那抹绛色身影,都肃然跪下。 无人敢走在宁濯身侧,连引路的管家都是站在他身后陪着笑脸。 宁濯右手拢了拢,像是想握住什么人的手,却什么都没触碰到。他眼帘微垂,顺着管家的话走到那处最热闹的地方。 肖公公拉长了声音唱喏:“陛下驾到——” 园中的热闹顿时停滞,众人纷纷敛容整理衣冠,跪地叩首,齐声大呼:“臣(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濯缓步而来,停在那放在正中的摇床前,淡声道:“诸位平身。” 这声温和的嗓音响起,园中诸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谢恩。 长公主抱着孩儿笑迎上前:“皇兄,这便是吾儿诚儿。” 宁濯看着这小小的一团,脑海里浮现的确是宋娴慈的脸。 也不知娴慈和他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从娴慈肚子里出来的小东西,定会十分乖巧漂亮。 可想到母后当初生他时痛苦挣扎了一整日,他又将这念头死死按下。 生子是走鬼门关,而他不能失去娴慈。 宁濯伸手,隔空抚了抚孩子的脸:“开宴吧。” 长公主对宁濯一笑:“是。” 宴席上,长公主如顾寂所托,用兄妹之情多次给对高座上首的宁濯敬酒。 宁濯也像是不忍拂堂妹之意,长公主敬的每一杯都喝下了。 这酒初饮只觉淡口,喝了几杯后劲便上来了。 长公主见宁濯揉着额头,似有醉意,忙告罪一声,叫人上了解酒汤给宁濯服下,又派管家请宁濯去上房稍歇。 宁濯起身,挥手拒了下人的搀扶,由管家带路往上房去。 路上经过湖中亭,自亭中传来一阵熟悉的琴音。 似空谷之中幽兰盛放,又似深山溪流。 与宋娴慈所弹竟一般无二。 宁濯眸光微闪,垂眸掩下眼底的寒芒,换上怔茫的神情,急步走入亭中。 正中端坐着一个妙龄女子,正背对着宁濯。她身着宋娴慈及笄那日穿的藕荷色海棠纹样衫裙,梳着与宋娴慈在闺中时一模一样的发髻,坐姿端庄娴雅,与宋娴慈如出一辙。 饶是知晓此人断断不是宋娴慈,宁濯仍是连呼吸都轻了一些。 角落的熏炉内飘出一阵阵海棠花的清香,但宁濯一闻便皱了眉头,余光瞥见祁俞不知何时已被支走了。 他轻唤:“娴慈。” 背对着他的女子缓缓回身,衣衫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滑落,在即将露出香肩之时,一道寒光闪过,下一瞬,女子愣愣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腹中的那柄剑,然后又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宁濯:“陛下……你……” 宁濯走过去把熏炉踢进湖里,并不回头看她:“宋五姑娘,别来无恙。” 宋娴姝本就与长姐有七分相似,又特地按长姐的喜好打扮,七分像便成了九分像。 她知晓宁濯深爱长姐,或许能分辨出来,但他醉酒之下又中了迷情香,定是不能在她衣衫褪下之前做出反应。 顾家人会带着客人迅速赶到,只消让她们看见宁濯与衣冠不整的自己呆在一起,这个计划便成了。 若是别的皇帝或许会杀她灭口,但宁濯不会,他与长姐一样,都是仁善至极的人。就算他真想杀她,也会因她是长姐唯一的妹妹而忍耐。 她嫁入顾家后未与顾寂圆房一事京城所有人家都知道。她是清白身,又是“已故”皇后的亲妹妹,陛下思念皇后,醉酒之下宠幸与皇后长得极像的她也不是说不通。 反正她不在意陛下如何想,只要她能活着入宫见到长姐,她便不会有事。此后就能与长姐一同在宫里相伴到老。 可没想到一贯温润的宁濯竟直接动手杀她! 她艰难地去握刀柄,颤声道:“陛下,长姐若知晓……” “她不会。”宁濯站到湖边,让风吹散迷情香带来的躁郁,“朕不会让她听到这么恶心的事。” “就算今日不知明日不知,陛下还能瞒长姐一世吗!”宋娴姝吐着血怒道,“长姐受祖父母教导,从来都将我们这些血脉至亲看得比她自己还重,连当初被我抢了夫婿都舍不得对我有半分苛责!她若知晓是陛下亲手杀了我,便绝不会再与陛下做夫妻!” 半晌,宁濯清冷的嗓音传来:“你于娴慈而言是个祸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活在世上。” “她是我长姐!我如何舍得害她!”宋娴姝流血不止,哭着道,“我只不过是想入宫陪在姐姐身边,我不要恩宠也不要位份,做姐姐的侍女都成,只要让我与她待在一处便好!” 这么多年来,祖母不疼她,父亲不疼她,亲娘在主母威压下讨生活,顾不上她,只有在长姐管家的那三年,她因着长姐的仁慈才得了一点点欢喜。 可长姐因着嫡母与姨娘的恩怨,从来待她都是隔了一层。她想着,姐姐嫁人了,她若能与姐姐嫁去同一处,嫡母看不见,姐姐便能放心地像对其他妹妹一样对她了。 宁濯烦躁地闭上眼,对着匆匆赶来的祁俞说:“处理了吧。” 处理什么? 宋娴姝猛地止住眼泪,哑声道:“马上就要有人过来了,陛下要如何处理我?” “不会有人过来。”祁俞冷冷驳她,“也不会有人知晓。” 宋娴姝一愣。 她还没意识到,于皇帝而言,杀一个人,再毁尸灭迹,是多么轻松的事。 * 宋娴慈用完午膳,正躺在榻上歇觉,忽感觉到脸颊微痒,她揉着眼睛醒来,见是宁濯,眼睛瞬间就晶亮起来。 宁濯见到她骤然欢喜的表情,心里的烦闷尽消:“我还以为你还在棠梨宫。” 宋娴慈抿唇一笑。她本是想与阿涓兰瑾多说会儿话的,可一想到宁濯在宫里等她到日头落山的可怜样子,就忍不住早些回来。 她看着宁濯的眉眼,敏锐地发觉他有些不对头:“夫君在长公主府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宁濯已沐浴过,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什么让人疑心的气味,温声道:“没有,只是多饮了几杯酒,有些醉。” 他顿了顿,担心娴慈要给他熬解酒汤,又说:“喝了三堂妹府上的解酒汤我便好一些了。” 宋娴慈这才放下心来,扶着他上了榻:“夫君歇一歇吧,精神足了再去忙政事,好不好。” 宁濯乖顺地躺下来,阖上眼睛。 许久,他睁开眼,声音轻轻:“娴慈,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会理解我的,对不对?” 宋娴慈一怔,看着他明显有异的神情,心知是定是出了大事。 她想了想,忽地微微一笑:“我与夫君相识多年,深知夫君为人。夫君即便是要杀人放火,娴慈也信你是有苦衷。” 宁濯长睫微颤,轻轻点了点头,终于扛不住醉意和疲倦,陷入睡梦之中。 作者有话说: 娴慈不会因为要护着别人而虐宁濯。 感谢在2023-05-22 22:09:12~2023-05-23 22:3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栀复吱吱、杀生丸丸丸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第 53 章 ◎我骗了你,我没中蛊◎ 今夜是七日欢最后一夜。 宁濯用了晚膳不久便又发作了。宫人识趣地退下, 只余帝妃二人。 月光透窗而来,宋娴慈不敢看他浸满欲念的双眸,只能脸色绯红地看着墙上宁濯英猛的影子。 再温和的男人在七日欢发挥到极致的药力下也克制不了, 何况宁濯身下躺着的,是他心爱的妻子。 他只能努力告诉自己不能伤到她。 宫人备下的热水凉了又烧, 烧了又凉,不知反复热了多少次,才终于听到帝王那声嗓音微哑的“备水”。 宁濯刚把宋娴慈抱进浴桶,低眸看见她雪白娇躯上的点点红痕, 眼神顿时又变得幽深。 宋娴慈被泪水浸湿的眼睫猛地一颤:“你……” 下一瞬, 宁濯手上一用力,在水声伴随着女子娇泣声中将宋娴慈抱出浴桶。 帐缦摇晃, 人影幢幢,屋内的风雨歇歇停停,终于在第一道曦光洒向皇宫时彻底归于平静。 直到日上三竿宋娴慈才醒来, 刚想自己坐起来, 却觉身上被马车狠狠碾过几遭似的酸疼无比。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双大掌轻轻扶住她,继而响起宁濯温润柔和的声音:“娘子醒了?” 宋娴慈看着他那张容光焕发春风得意的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宁濯低低笑了一声,为她理了理微乱的乌发,陪她坐了一会儿,见她困意散了些,便牵着她去洗漱用膳, 然后才回到御案前继续忙政务。 宋娴慈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夫君今日也去上朝了吗?” “嗯。”宁濯抬眸, “怎么了?” “无事。” 昨夜宁濯折腾到快天亮了才结束, 今日还需继续忙, 也太伤身子了。 好在七日欢药效已过,日后需得劝他别再沉迷于男女之事,注重龙体安康才好。 毕竟他还中着蛊毒。 想到这里,宋娴慈眼神黯淡下来。 每隔两日宁濯便会躲出去,片刻后方归。她猜测宁濯是去喝药了。 既然他想瞒着她,她便从不开口问,怕他届时还得费心来安慰自己。 好在有阿涓的大师姐为他调理,最近这些时日宁濯不似几个月前她刚回宫时那样经常心绞了。 可他的寿命只剩两年多了,中蛊恐怕与其他绝症一样,越到后面越发痛苦,不知阿涓她大师姐给的药方能保他几时的舒坦。 她用完膳,凑到宁濯身前柔声说:“我想去棠梨宫与阿涓兰瑾说说话。” 宁濯笔尖一顿,抑下心里的不舍,温声道:“去吧。” 虽然他希望娴慈时时刻刻在身边,但也知不能要求她与自己一样只愿与爱人厮守。 她还有想陪伴的好友。 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宋娴慈即将迈出正殿时扬声叫住她。 宋娴慈收回脚,回头看去。 半晌,宁濯微微一笑:“记得早些归家。” 宋娴慈忽地心里发疼,轻轻点了点头。 * 棠梨宫。 兰瑾一见宋娴慈进来便笑了:“昨日你才来过,今日陛下竟还舍得放你出来。” 宋娴慈见她这些时日愈发开朗活泼,心里稍宽,听她打趣自己也不接话,只是抿唇一笑:“阿涓呢?” “她呀,出宫买零嘴去了。” 宋娴慈“哦”了一声,自去里头搬了两张杌凳出来。 兰瑾伺弄好她种的菜,净过手之后便与她坐在一处说话。 “所以娴慈是想去那净元寺为陛下祈福?”兰瑾奇道。 宋娴慈笑着捏紧衣摆:“听起来有些傻气,对不对?” 兰瑾摇了摇头:“我只是记起四年前陛下在南境重病那次,你千里迢迢过去照顾陛下,却迫不得已在陛下没好全时就得回府。那时你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日日在府上偷偷为陛下抄经祈福。” 宋娴慈出了会儿神,轻声道:“姐姐,你会拦着我吗?” “若病的是你,我绝望之下也会这样做。”兰瑾摸了摸她的头,“可是娴慈,那可是两千多级台阶呢。若真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地上去,膝盖和头都得破了吧?” 她抓着宋娴慈的手:“若陛下见着你这样狼狈地回来,怕是要心疼坏了!” “我倒不担心这个,届时哄一哄他便好了。”宋娴慈叹道,“只是我若出宫,夫君定是要派人护着我。到时候他们见我要一路叩拜上净元寺,怕是我膝盖还没着地就会被拉起来。” 兰瑾眼神复杂:“陛下太疼你了,一点苦楚都舍不得让你受。” 宋娴慈苦笑一声:“我只能让夫君派祁俞跟着我,祁大哥追随夫君多年,定也是希望夫君能好起来的。我求一求他,或许他就不会拦我。我回去后再设法哄着夫君别降罪于祁大哥便好。” “那陛下万一猜到你已经知晓了他中蛊一事可如何是好?” 宋娴慈沉默许久,低声道:“平常无事时一路叩拜、虔诚为君祈愿平安长寿也不是解释不通。若他疑心也没关系,我终归是不能一直装着不知的,过两年若……若他不大好了,我总还是要照顾他的。他这时候知道,总比到了他身子不济时再受惊要好。” 兰瑾安静下来,凑过去揽她在怀里:“陛下是仁君,我每次出宫时都能听到百姓夸他呢,会好起来的。” 宋娴慈心里发苦,眼里一片滚烫热意。 这些日子她再怎么欢喜也一直惦记着宁濯中蛊这件事,在宁濯面前又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心里压抑到极致了才来寻兰瑾说话。此刻她又有些后悔,担心兰瑾还要费神安慰她。 她便生生忍住泪水,笑着说:“再有十一日便是夫君生辰,我十日后假称自己要出宫给他挑贺礼,他就不好意思跟着我一起去了。” 兰瑾搂紧她:“那十日后,娴慈带我一块儿去吧。” 宋娴慈一愣:“不了,夫君毕竟是帝王,能少一个人帮我欺瞒他就少一个,别到时候害得你受罚。” “我如今是你的姐姐,陛下怎会罚我?就算要罚,娴慈护祁大哥一个也是护,护我和祁大哥两个也是护,又有什么区别。”兰瑾执拗道,“而且娴慈跪到后面磕破了头,祁大哥定会忍不住想让人回宫禀告陛下的,总要有人帮你拦着祁大哥。” 宋娴慈看了看她纤弱的小身板:“祁大哥人高马大,你怎拦得住他?” “就是要弱不禁风,祁大哥才不好意思把我甩开呀!”兰瑾小脸一红,“反正你带着我!不然我今天就去向陛下告状!” 宋娴慈:“……好吧。” * 宋娴慈提出接下来九日的每个下午都去棠梨宫为宁濯准备贺礼,却被他拒绝。 宁濯看着她瞬间垂下去的脑袋,心里难受得很,伸手揽她入怀,下颌抵在她发顶哑声道:“若日日都要有一个下午见不到你,这生辰我情愿不过。” 他捧起宋娴慈的脸轻轻吻上去:“你不在身边我遭不住的,娴慈,我遭不住。” 宋娴慈听了酸楚难言,便叫人在御案对面摆了张桌子,在桌前架了座屏风。他批阅奏疏时,自己便在对面准备贺礼。 宁濯时不时唤她一声,她便出来让他瞧瞧自己,同他说说话。 她此番备的贺礼是画,画的不是山水,是宁濯与她。 少时进宫见他父皇母后,与他同栽海棠,与他习琴看书骑马,想睡懒觉时求他帮自己拖着女夫子…… 再长大一些,初次偷偷牵他的手;偷偷于无人处抱他;在及笄礼上拆了女夫子为自己簪的头发,让宁濯为自己再簪一次…… 再后来是入宫后,她假死后醒来与穿着大红喜服狂喜、期盼、忐忑、酸涩的他重逢;决定回宫后自己端着醒酒汤与满脸小心翼翼的他隔着门槛对视;大婚当日,她与宁濯三拜礼成,合卺交杯;圆房那晚,她与宁濯同坐喜床;那夜月光正好,她同宁濯说自己心悦于他…… 这一幕幕都被她执笔画在特意被她裁成象征圆满的一张张圆形画纸上,再找好素雅的封皮,钻洞穿线做成画集。 因她与宁濯的回忆太多,紧赶慢赶到第九日上午才做好。 第十日,她同宁濯说要出宫为他买贺礼。 宁濯讶然道:“你不是在屏风后捣鼓了九日吗?”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那只是其中一样,还有一样要去宫外买。” 宁濯啄了下她的唇:“不必如此辛苦,有你亲手做的那个就够了。” 她便低下头抠着手,一副羞躁难言的样子。 宁濯眸光轻闪,暗暗猜测她是将贺礼做废了,担心届时拿不出手,所以才执意要出宫为他补一个。他叹了口气,知晓妻子定是不愿自己跟着,便要派影卫一路相护。 宋娴慈皱眉:“还是让祁大哥护着我吧,我更安心些。兰瑾也跟我一块去,正好陪我挑挑。” 祁俞如今是禁卫军首领。宁濯想了想,应了下来:“好,有他护着你,我也安心。” 宋娴慈便笑了,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如玉侧脸,在他骤然晦暗的目光中慌乱地急步后退:“我走啦,会尽量早些回来的。” 宁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伸手去碰她亲过的地方,缓缓笑开。 * 净元寺虽灵,去敬香的人却不多,大抵是因偏僻路远。 宋娴慈怕熟人看见她,便戴着帷帽面纱,又在腰上塞了几团软布。 穿常服戴假面的祁俞嘴角一抽:“姑娘,这便是您要买贺礼的地方?” 宋娴慈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恳求他不要拦着,也不要告诉宁濯。 祁俞听后头都要大了。 什么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娘娘若真这么爬上这两千多级台阶,那就得被抬着回去了。陛下看见娘娘站着出去横着回来,那得心疼愧疚到半夜爬起来打自己一巴掌吧! 宋娴慈声音放软,再三以性命担保自己不会让他受罚。 他信,他当然信,娘娘一开口,陛下再气也会抬手放他一马。 可是…… 可是陛下没中蛊啊。 她这样累死累活地叩拜一遭,就是白白受苦。 祁俞被宋娴慈拽着苦苦央求,又不敢让她跪,又不忍心拂她之意,好不容易狠下心肠要派人去禀报陛下,却见一个纤弱的身影跟着跪在自己面前。 是兰瑾。 他心里猛地一跳,瞬间弯腰去扶她,冷声斥道:“你这笨丫头跟着瞎闹什么!” 兰瑾被吓得一抖,忍着害怕抓住祁俞的袖子:“你……你别告诉陛下!” 祁俞皱眉:“你跟着娘娘多年,难道忍心看她受苦吗?” “我当然不忍心!”兰瑾给自己打气,“但我了解娴慈,她因为陛下的病难受很久了。跪拜只是身上之痛,养一养就好了。让她跪一次,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祁俞看着宋娴慈低垂着的眉眼,心里涌上一丝不忍:“娘娘,那些都是诓人的,您何必受苦呢?” “我从前也不信。”宋娴慈扯出一个笑,似也觉得自己此举愚蠢荒诞,“或许祁大哥有了心爱之人以后,便能理解娴慈了。” 祁俞一怔,瞥了眼跪着的兰瑾,沉默下来。 宋娴慈知晓祁俞心软了,将兰瑾扶了起来,低声道了句谢,便转身去了叩拜。 宋娴慈缓缓吐出一口气,迈步上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跪地。 再走五步,合十躬身一拜。 七步,重重叩首。 如此往复。 今日有些晒,宋娴慈又戴着兜帽面纱,不多时便汗湿了鬓发。台阶上有些碎沙,跪下去时硌得膝盖小腿有些疼。 她虽体力不错,初时尚且轻松,到了后面双腿却越发沉重起来。 额头似乎破了,磕在台阶时留了个血印。膝盖也很疼,不知是出血了还是跪得青紫了。 她有些不喜自己这身娇嫩皮子,稍微磕碰一下便很看起来吓人。真担心回去之后宁濯会心疼得眼睛发红。 祁俞和兰瑾跟在两旁护着她。 她其实有些发晕,却不敢露出疲惫之态,怕祁俞见了会立时拖她回宫。 已经走了一半了。 其实也不是很难。她在心里暗暗地想。 祁俞却急得汗水直流,眼看宋娴慈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额头青得吓人,还出了血,眼一闭心一横,当即看向某个方向。 那里的草木晃动,瞬间又平静下来。 * 宣政殿。 宁濯正与次辅谢瑾呈商量国事,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敢在这时候闯进来的人都是带着急事而来。谢瑾呈知趣地让开路。 只见来人凑到宁濯面前,附耳说了一番话。在大臣面前一贯冷静的帝王瞬间就变了脸色,大步出了殿门。 宁濯急匆匆换上便服骑马出宫,一路驱马到了净元寺,正看见妻子艰难跪下的那一幕。 他简直目眦欲裂,猛拉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上了台阶。 宋娴慈无瑕去管身后的脚步声,正欲再次跪下,却被一只大掌狠狠攥住手臂。 她怔怔地转过头,见到宁濯那张心疼又愤怒的脸:“你怎么来了?” 她转头看向祁俞:“祁大哥怎么还是告状了?” 宁濯弯腰欲抱她下去,却被大力推开,听到宋娴慈哀求的话语:“就差一点点了,你就让我跪完吧。” 他像是被人在胸口撕开一道口子,疼得几乎站不住:“你还是娴慈吗?这种傻事你也干?快跟我回家!” “我没办法了!”宋娴慈心里刺痛,“长公主当时不好了,驸马也是这么把她救回来的。还有那个女子,他丈夫重病,她也是这么把人磕回来的!” 宋娴慈看着宁濯的脸,声音低下来:“我总要为你试一试,万一能成呢?” 她跪得重一些,拜时头低一些,叩首时磕得重一些,或许就能求得神佛垂怜。 宁濯倒吸一口气:“娴慈……” 宋娴慈拂开他的手:“我实在熬不住了,就让我跪一跪吧。你就当是为了让我心安,不要拦我。”说完便继续向上走。 微风带着热意吹过,她的额头正好蓄出一滴血,被风一吹,顺着柔美的侧脸缓缓流下来。 很快她便又要跪下。 宁濯心中大恸,猛地上前搀住宋娴慈,对上她微怒的目光,忍着如刀绞般的疼痛,一字一顿道:“我没中蛊。” 他望着宋娴慈骤然一缩的瞳孔,脸色一时间竟比她还苍白,重复道:“我骗了你,我没中蛊。” 作者有话说: 好像挺有必要说一下呜呜呜,这里不会太虐,娴慈听到宁濯的话之后欢喜要远多于怒意。 感谢在2023-05-23 22:32:19~2023-05-24 22:3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顺、杀生丸丸丸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第 54 章 ◎你当真没中蛊吗◎ “我骗了你, 我没中蛊。” 夹杂着焦急、心疼以及深深恐惧的一句话,随风飘向宋娴慈,直吹得她在台阶上摇摇欲坠。 她一字一字地消化他话里的内容, 好半天才嘶哑着声音问他:“你没中蛊?” 宁濯嘴唇发白:“是。” 她隔着帷帽的柔纱定定地看着他,又问了一句:“你没中蛊?” 宁濯怕她一个恍惚摔下去, 小心翼翼地将她圈在自己手臂内,涩然道:“是,我没中蛊。” 如此反复问了三次,宋娴慈才安静下来, 沉默地看着眼眶已然赤红的宁濯。 近身站着的祁俞、兰瑾, 稍远一些的十来个侍卫,隐在暗处的不知数目的影卫, 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屏息看着帝妃二人。 好半天过去,宁濯鼓起勇气, 放柔了声音轻轻问她:“娘子, 先同我回家擦药好不好?” 帝王的话里带着浓重的恳求,听得祁俞面露不忍地别过头去。 宋娴慈脑子一片空白,闻言木然地看了看即将爬完的台阶,推开他的手:“先让我走完这一段。” 她自知现在脑子混乱得很,又没剩多少心力,左右已经走到这里了,与其用这乱成一锅粥的脑子去想那张口口声声说自己撒了谎的嘴此刻是不是又在骗她,不如先继续叩拜登顶。 毕竟接着完成叩拜定是没什么错的, 大不了就如宁濯所言, 自己白跪这一路罢了。 又没有什么关系。 宁濯扯住她, 却不敢太用力, 说话也不敢大声,一遍遍同她保证:“我真的没事,我发誓我没事!娴慈不用再拜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宋娴慈摇着头挣脱:“就差一点了,我跪完就跟你回去。” 宁濯心里抽痛,见她裙上也渗出血,知道她膝盖定是磨破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她继续下跪,便一把搀起宋娴慈,一边出言哄她一边强行将她打横抱起往下走去。 宋娴慈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不慎将帷帽甩落,面纱也蹭松了,露出大半张脸来。 宁濯一惊,立时将她的脸扳向自己胸膛,接过祁俞拾起的帷帽挡在她面前。 祁俞将宋娴慈的面纱交给兰瑾,仔细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心里稍定,护着帝妃进了马车。 宁濯把不停挣扎的宋娴慈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哄着她平静下来。 马车轻晃,背上那只安抚自己的手也极温柔,宋娴慈终是扛不住这遍身的疲倦,在宁濯怀里睡了过去。 宁濯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让那片伤处完全显露在自己眼前。 这般青紫狰狞的一大块,她方才该是磕得有多重多狠? 宁濯不敢深想,紧抿薄唇小心掀起宋娴慈的裙摆,果不其然看见膝盖处的那层布料已被血染红了一些,紧紧贴着皮肉。 他盯着那一块暗红出神许久,直到马车渐渐停下。 车外传来祁俞的声音:“陛下,到了。” 宁濯垂眸,将她的裙摆整理好,小心抱着她下了马车,迈步走进紫宸殿。 宫人看见娘娘额上带伤回来,通通在心里咯噔一下,忙端来温水拿来药,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宁濯看了眼在睡梦之中都皱着眉头的宋娴慈,低声吩咐肖玉禄往熏炉里加安神香,自己则吞了颗药保持清醒。 他挥退所有人,待娴慈眉头舒缓开来,猜测她已陷入沉睡,才敢用浸湿的帕子为她擦洗额头,动作极轻极缓。 青紫渗血的一大块肌肤上竟还粘了泥沙,看得宁濯心里生出一阵阵刺痛。 擦干净额头,他自去换了一盆温水,进来为她褪里裤。 褪至膝盖处,因伤口与布料黏在一块,宁濯的手定在半空许久,才敢继续动手。 其实黏得不算紧,不需费多少力气,可他却觉像是和抬起一块千斤重的巨石一样困难。 他仿佛听到布料从带血的皮肉上撕开的声音。 明明这伤不在他身上,明明就算伤的是他,自己也根本不会觉得这样的伤有多疼,可此刻他还是痛得直喘粗气,额间也渗出汗来。 好不容易才将宋娴慈的里裤褪下,他拧干帕子,轻轻去擦她膝盖上的血。 她膝盖和小腿上可见一个个小小的凹印,应是跪地时压在沙粒碎石上留下的痕迹。 宁濯眼帘垂下,用一弯阴影掩饰眼底的情绪。 他为宋娴慈上好药,用干净透气的布条为她包扎好额头和膝盖,再替她换上新的里裤,掖好被子。 然后他便像是个等候宣判的犯人,坐在榻前候着沉睡的女子醒来。 熏炉内清香阵阵,他怔然看着这袅袅烟雾,有些卑劣地希望它能让娴慈睡得久一些。 让那场审判也来得晚一些。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肖玉禄第三次进殿悄声询问是否要传膳。宁濯视线不移地看着宋娴慈恬静的睡颜,仍是不发一言。 肖玉禄急得想跺脚又不敢,怕把榻上这位跺醒了,只得暗暗祈祷娘娘快些醒来。 可若是娘娘醒了之后忆起陛下骗她的这一遭事,恐怕陛下会在娘娘的问责下难受得更吃不下饭。 肖玉禄一凛,忙又劝了几句,可陛下仍像是没听见似的,一双眼睛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只直勾勾地瞧着娘娘。 他正在心里连连哀嚎,却听见榻上传来一声嘤咛。 宁濯心里巨震,竟有些想逃,可又不忍离开,只能僵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宋娴慈醒来。 宋娴慈缓了一会儿,意识渐渐清醒,记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她偏过头,与坐在榻前脸色煞白的宁濯对视。 她看出宁濯在她的目光下越来越忐忑无措,于是移开视线,双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 宁濯见她起得艰难,犹豫着伸出手去扶她。 她没躲,余光瞥见宁濯暗暗松了一口气。 肖玉禄适时开口:“娘娘睡了许久,定是饿了。陛下方才一直陪着娘娘,也还未用膳呢。” 宋娴慈听罢抬眸看了眼宁濯:“那便传膳吧。” 肖玉禄一喜,暗道娘娘果然还是心疼陛下,忙扬声叫人上膳食。 宋娴慈起身去洗漱净手,偏头看见宁濯跟在自己身后,微顿了下,抓着他的手放入盆中。 宁濯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在水中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仍是没躲也没挣扎,只等着膳食上全之后宁濯自己松开,然后与他一同到桌前用膳。 她如往常一般给他碗里添菜,叫他多吃些,自己也没因为今日之事而少吃一碗饭。 只是沉默了许多,而且笑不出来。 宁濯便跟着沉默,跟着没有笑颜。 用完膳,又是如往常一般漱口净手。 一切都如以往那样。 但沉默却在整座宫殿中蔓延。 宁濯终于受不住这无声的煎熬与刑罚,扯着她的衣袖,哑声道了声歉。 宋娴慈静了须臾,然后将清澈温和的眸子望向他,又问了白日那句重复多次的话:“你当真没中蛊?” 宁濯点头,顿了顿,然后叫祁俞、阿涓、肖玉禄、女官都进来,甚至把神医沈不屈也叫来了。 宋娴慈坐在窗边,听着所有这些参与过欺骗她的人一一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原来是宁濯让沈不屈写了一张让他看起来像是中了噬心蛊的药方。 原来是宁濯教阿涓如何让自己一点点起疑心,让自己主动回宫留在他身边。 原来是宁濯吩咐祁俞告诉自己,他因为活不了几年所以硬扛着不选秀,在不想耽误别的女子和来自满朝文武的压力下左右为难。 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 她视线缓缓扫过面前站着的所有人,最后定在低头不敢看自己的宁濯。 “让他们下去吧。”宋娴慈轻声道。 宁濯指尖一颤,抬头用目光示意他们下去。 肖玉禄欲要开口为宁濯说清,却被宋娴慈打断。 她此刻终于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娘娘,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下去。” 肖玉禄暗叫不好,却也不敢再留,只得听从吩咐。 宁濯怔怔看着她,觉得如今像是回到了她对自己说要出宫的那天。 他突然失去了去抱她亲她的勇气,甚至连开口哄她都不敢。 他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待着接下来的责骂。 若是责骂已是对他的宽恕。 就怕,就怕是。 他不敢再想,直直地看着宋娴慈的脸。 宋娴慈静了半晌,开口道:“他们都是你的人,说辞不可信,还是无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没中蛊。” 宁濯抿紧唇瓣:“那我找……” “整个大昭都听命于你,我都不信。”宋娴慈打断。 宁濯一愣。 “我想了个办法,或许能从陛下口中听到实话。”说完宋娴慈起身往床榻走去。 宁濯被那声“陛下”一刺,还没来得及从痛苦中缓过来,就看见宋娴慈端坐在榻上,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衣衫。 他浑身一颤,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宋娴慈身上只余一件兜衣,她弯下腰,娇躯弓成一个极柔美的弧度。 她迅速解开膝盖上包扎好的布条,一双玉白纤手在宁濯反应过来之前触及伤处。 稍长的指甲此刻像是利爪般对准那两片青紫。她淡笑着抬眸:“陛下,你真的没中蛊吗?” 宁濯已无瑕去管她称呼自己什么,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指甲:“我发誓我没有!你快松手!” “那请陛下以娴慈性命发誓。”宋娴慈声音清冷,“若陛下仍是骗我,娴慈明日便暴毙身亡。” “不许说这种话!”宁濯气得脸色发白,“天底下哪有女子逼着男人用自己的性命发誓的?你若是不信,我用我的性命起誓就好了。” “在陛下心里,娴慈之命怕是比陛下之命重要许多。”宋娴慈低声道,“陛下若说的是真话,为何不敢以此为誓?” “我是不敢。”宁濯声音发抖,“可是娴慈,你须知这世上不仅有正直讲理的神佛,还有以人痛苦为乐的妖魔。我虽说的是真话,但若以你之命起誓,被妖魔窥见我的心意,当真将你性命收走了,那该如何是好?” 宋娴慈静了许久:“那便别发誓了。” 她笑了笑:“直接问应该效果也差不多。” 下一瞬,她定定地看着宁濯,双手下了力气,指甲狠狠掐着青紫的皮肉。 居然不怎么疼,她皱眉,或许是宁濯敷的药止疼效果太好。 还好幸好自己这娇嫩皮子不错,总能吓到宁濯。 宁濯倒吸一口气,仿佛疼的是自己。他过去欲制住宋娴慈,却听她大声喝止:“别过来!” 他看见宋娴慈掐着自己膝盖的双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胸膛如被豁出一个大洞,疼得他几欲跪在宋娴慈面前。 于是他真的就这么跪下来:“你松手,宋娴慈,你松手。” 在他的声声哀求中,宋娴慈轻轻地笑了笑,柔声问他:“现在,陛下可否告知娴慈,你,当真没中蛊吗?” 第55章 第 55 章 ◎娴慈,别用自己惩罚男人(一更)◎ 宋娴慈静静等着。她猜想宁濯定会又急又心疼地立时做出反应。 她等的就是他着急到极致时的回答。 他是帝王, 若想欺骗她,简直易如反掌。无论她找谁去求证都无用,只能通过他最真切的反应去判断。 可她却发现事情发展和自己预想中的不一样。 宁濯似乎……在生气? 如果他所言是真, 被骗的是就是自己,他为什么生气?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 一个高大身影就朝她覆来,接着双手就被紧紧攥着高高抬起。 宁濯将力道控制得很好,既不会弄疼她,又让她无法挣脱。 宋娴慈皱眉:“放手。” 宁濯弯下腰与她平视, 眼底压抑着怒火:“为何要伤自己?” 宋娴慈平静道:“除了我自己, 我不知你还有什么其他在意的。就算有,也远没有用自己来威逼你来得方便简单。” 宁濯看着这样的她, 心里涌上一丝荒谬,正要跟她说什么,低头看见她膝盖上的伤, 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腾出一只手去拿旁边放着的那根为她包扎时多出的布条,缚住了她的双手,再将薄被裹在她身上。 然后便出去端水拿药进来,为她重新清理包扎。 宋娴慈看着他专注又如被寒霜覆盖的神情,竟莫名不想再追问。 宁濯打好结,再把她手上绑着的布条解开,淡淡道:“正好你把衣衫脱了,我就抱你去擦擦身子吧。” 宋娴慈一愣, 还没开口说答应或拒绝, 就被扛进了净房。 宁濯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 替她擦了三遍身子才又抱回来, 为她穿好里衣。 宋娴慈端坐在榻上,觉得此刻的气氛诡异到令她无所适从。 她觉得自己像是从问责方变成了过错方,而对面坐着的宁濯则是在酝酿着教训她的话语。 宁濯终于开口了:“宋娴慈。”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连名带姓叫她,第一次是方才她自虐时。 但那次是他心疼极了时带着恳求喊出来的,这一次却很冷静。 宋娴慈于是真的生出一分异样的情绪来。 像是愧疚,像是委屈,又都不像。 宁濯伸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别用自己的身子去惩罚一个男人。” 他声音很轻:“就算是我也不行。” 宋娴慈美目怔然。 宁濯倾身上前紧紧抱着她,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慢慢教她:“你若想逼我,可以寻机扯下我系在腰间的玉佩,你知道的,翠色那块是我母亲遗物,白玉那块是你赠我的定情之物。你随便抓哪块都成,若我不说真话便摔碎。这是第一个法子。” “第二,你可以像刚醒之时那样不同我说话,日日夜夜冷着我,在紫宸殿照常吃饭睡觉,那样我自己就会想法设法证明给你看我没中蛊。” “第三,你可再狠一些,搬去棠梨宫住,甚至出宫。你只要冷下脸来,我就拦不住你,那样我连一日都撑不下去。” …… 最后,宁濯深吸一口气,自嘲般低声笑道:“这些法子都很好用啊,娴慈,为何你,偏要选那个伤害自己的呢?” 宋娴慈愣愣地听完:“我……”可只说了一个字便沉默下来。 为什么呢? 大抵是因为知晓他是为了留她在身边才这样骗自己,知晓他其实也忐忑不安了许久,知晓自己欠他许多,所以才会选择这个连自己也一起折磨的方式吧。 既威胁他说真话,又顺便惩罚自己。 宁濯与她稍稍分离,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声道:“这样吧。” 宋娴慈回神,抬眸与他对视:“嗯?” “如果我所言为虚,如果我真的身中蛊毒,你就将你赠我的那块玉佩收回。”见宋娴慈目露迟疑,他温声道,“别担心,娴慈。” 他扯出个看不出一丝喜意的笑:“于我而言,收回那枚玉佩绝对是项酷刑。” 宋娴慈默默看他许久,缓缓开口:“好,我信你。” 宁濯心里却没有多轻松,目光落在她唇上,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话。 于是果真看到那两瓣樱唇张张合合,轻吐出又一句温和的质问:“你还有什么骗我瞒我的,都说了吧。” 宁濯低下头:“你刚回宫那些日子,我在你熏着安神香入眠之后……轻薄于你。” 宋娴慈稍微别开脑袋,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绯色:“这个我猜到了。” 宁濯猛地抬头:“你知道?那你怎么不……” 宋娴慈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出言打断:“还有呢?” 宁濯一滞,有些不自然地继续开口:“当日我明知那杯蜜桃渴水被宫女加了七日欢,仍是喝了下去。” 宋娴慈被惊住,见他不似在扯谎,不敢相信道:“你喝那种东西干什……”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想明白了,俏脸瞬间覆上红霞,抓起枕头往他身上丢:“你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他的脑子是那本小册子做的吧! 宁濯受了这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一击,红着耳垂不答话。 宋娴慈只觉不能细想,不能细想宁濯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喝下那碗渴水,又是如何生生忍了两日才让肖玉禄来寻自己,好叫自己见了心软。 她竟真的自愿当了他整整五日的解药。 当初多心疼,现在就觉得自己有多傻。 “无耻!”她气到坐不住,站起来指着宁濯,“无耻之尤!”说完不顾连声告罪的宁濯,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就要往外走。 宁濯整颗心都在发颤,大步上前拦住她:“夜深了,你去哪里?” 宋娴慈甩开他的手:“棠梨宫。今夜我不与你睡一张床。” 宁濯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却仍是挡住她离开的路,挤出一个看起来就知他现在极难过的笑:“若你不愿与我同卧,我叫人搬张软椅来便是。” 软椅? 回宫那日,她就是躺着软椅闻着安神香,任他胡作非为。 好啊,她真是好眼光,看上了一个多么克己复礼的温润君子! 宋娴慈又羞又怒,见他不愿放自己离开,当即冷下脸来,杏眸顿时蒙上寒意,直直地看着他,冷声道:“让路。” 宁濯浑身一颤,定定地看着她那张覆了寒霜的俏脸半晌,张了张口似是想再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却终是不敢再提,低着头让到一边,双臂有些无力地垂下来。 宋娴慈顿了顿,回想起宁濯方才教给自己对付他的法子,心里泛起一阵酸痛。 他说的,原来是真的。 只要自己冷下脸,他便拦不住。 她拢了拢外袍,迈步往外走,却在快迈出里间时停下,回头看向宁濯:“听到你说自己没中蛊,我很欢喜。” 宁濯怔住,须臾后生出无尽的狂喜和愧疚、心疼,一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但你骗了我,得挨罚。”宋娴慈又道,“罚其他的你怕是记不住教训,便让你独守空房吧。” 宁濯如遭五雷轰顶,低声道:“那你……何时回家?” 宋娴慈冷着俏脸:“看心情。” 宁濯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脸色稍霁,看着那熏炉:“睡不着就让肖公公为你点安神香,我看夫君挺喜欢那东西的。” 宁濯:“……” 不过,他听到那声“夫君”,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宋娴慈朝他微一颔首,然后便转身出了紫宸殿。 肖玉禄和祁俞见宋娴慈深夜披着外袍出来,惊得又要去拦,被她轻飘飘的一个眼风止住脚步。 “我已与陛下说了,今夜开始我住棠梨宫,归期不定。”宋娴慈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出了大门再右拐往棠梨宫去。 棠梨宫大门紧闭,宋娴慈看了眼默默跟在后头护送自己的宁濯:“麻烦夫君帮一帮我。” 宁濯脚步一顿,然后快步上前。 宋娴慈声音轻轻:“我要翻墙。”不能拍门吵醒兰瑾,所以翻墙最好。 宁濯低头看看她的膝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祁俞。后者会意,走上前来与他同时用力出腿,竟将这宫门生生踹开。 ……这么响,不知兰瑾会不会被吓醒。 宋娴慈放轻了步子走进去,正欲掩上宫门,却见一只手挡在两扇门中间。 是宁濯。 宁濯低眸看她,想问她明日白天能不能过来陪自己过生辰,却终是未开口。 他已利用娴慈的心软干了好几件惹她生气的坏事,不能再错下去。 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这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失望。他明白。 于是他静了许久,将手收回来,哑着声线对她说了句“早些安歇”。 宋娴慈笑着说了句“你也是”,然后又提醒了一遍欲哭无泪的肖玉禄:“若陛下今夜睡不好,劳烦公公为陛下点一些安神香助眠。” 宁濯看了眼瑟瑟发抖的肖玉禄,替他应了句好。 宋娴慈放下心来,用力阖上门,在门背后悄悄蹲下,屏息细听。 门外久久都没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宁濯一直在外面守着。 直到她都快打盹了,外头才终于响起肖玉禄小心翼翼的央求: “陛下,回去吧。这么久了,娘娘定早就睡了。” 又过了好半晌,才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是宁濯带着他们迈步离开。 待声音渐渐远去,她才垂下眸子站起身,摸进兰瑾的屋子。 兰瑾还在睡,阿涓却是早就被吵醒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快去睡吧。”宋娴慈爬上兰瑾的床,“我没怪你。” 她说不怪就是不怪。阿涓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又开始欲言又止。 “我也不是真怪陛下。”宋娴慈躺在兰瑾身边,闭上眼睛说,“我只是需要想一想。” 阿涓便不说话了,也爬上来挤在这张不大的床上。 待两侧都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宋娴慈睁开眼,呆呆看着窗外渐淡的夜色。 她在心里轻轻地想: 罢了,宁濯没中蛊,还能活好几十年,就很好了,不是吗?何必计较太多? 若想解气,大不了像其他泼辣些的妻子一样,拿鸡毛掸子打丈夫一顿或是罚他下跪便是了。 可宁濯是皇帝,又不好这么罚他。 宋娴慈有些苦恼地垂下眼帘,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披上那件外袍缓步离开。 她走两步就得停下思索一番,时而觉得这样太便宜宁濯,时而觉得不该这么斤斤计较。 却每次都忍不住重又抬足继续向前。 棠梨宫离紫宸殿太近,走得再慢也很快就到了。 大门处守着的侍卫见她归来,脸上狂喜。 肖玉禄和祁俞还有女官见她归来,差点直接大叫陛下,被宋娴慈冷冷一眼制止了。 肖玉禄于是闭上嘴,将宋娴慈带进去,快到里间时正欲行礼告退,却被宋娴慈叫住。 肖玉禄忙弯下腰,静候吩咐。 宋娴慈低声道:“这里有没有鸡毛掸子?” “……”肖玉禄瞪大自己的小眼睛,“娘娘?” “罢了。”宋娴慈收回目光,生硬道,“你出去吧。” 肖玉禄惊疑不定地转身离开,中间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宋娴慈慢慢吐出一口气,迈步进去,一抬眸便与宁濯对视。 昏暗的里殿,雪白的里衣,幽深晦暗的目光,吓得宋娴慈险些大叫出声。 宁濯站在榻前,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等她缓过来了,声音是难眠之后的微哑:“怎么回来了?” 宋娴慈静了片刻,反问他:“怎么不安寝?” 于是宁濯也静了下来。 宋娴慈将视线移到他手里的鸡毛掸子上。 “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人留下的。”宁濯解释,抬手将掸子递给她,“我听见你问肖玉禄要,便替你拿了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上面的灰我已抖干净了。” 宋娴慈情绪复杂地接过来。 宁濯似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太难熬,便寻了个话题:“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宋娴慈抬眸,“夫君想知道?” 宁濯被那句“夫君”迷了心窍,轻轻点头。 于是下一瞬他真的便知道了。伴随着呼呼风声,这根鸡毛掸子朝他身后挥去。 他下意识要避开,可看见妻子杏眸中的促狭与快意,脚步却又硬生生顿在原地。 鸡毛掸子隔着布料落在他臀上,打得不轻不重,留下一阵令人心痒的酥麻。 宋娴慈又打了几下,才将掸子一丢,自去净了手,脱衣脱鞋躺上了榻。 许久,宁濯也走到榻前躺了下来,身子侧向她那边。 宋娴慈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许久都未停顿或消失,似是对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被这样地注视着根本睡不着,于是咬牙睁开眼,无声与他对视。 宁濯垂下眸子,不再用目光扰她安歇。 宋娴慈方才已解了气,犹豫片刻,替他掖了掖被子:“睡吧。” 好在明日他不用上朝,不然该有多累。 她看着宁濯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只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他的眼神照得敞亮了些,于是别扭地又哄了一声:“快睡吧,明日才有精神过生辰。” 此次虽是宁濯登基后第一个生辰,他却因想与她单独过而并未吩咐设宴。 所以若她不回来,宁濯就只有祁俞和肖玉禄陪着过生了。 好像也不是很惨。 宋娴慈闭着眼睛,在心里愤愤地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5 22:32:16~2023-05-26 10: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杀生丸丸丸丸、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第 56 章 ◎生辰快乐(05.26二更)◎ 翌日宁濯仍是在卯时醒来, 睁眼看见怀里那张如水蜜桃般粉嫩的侧脸,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吻上去之后只觉很软很香,于是又多亲了几下。 宋娴慈正梦见自己在棠梨宫拔草, 本来十分宁静祥和,却突然冲出来一只羊羔, 一边咩咩咩一边往她脸上凑,怎么都躲不开,最终皱着眉醒来,却对上了宁濯那双黑眸。 漫长的沉默后, 她面无表情地把宁濯按下去:“再睡会儿。” 宁濯顺着她的力道重新躺在她身侧, 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待看到她眼底的羞怒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依言闭上眼,只是嘴角却向上扬起。 宋娴慈感觉到那道灼灼的视线已消失, 才又侧头看向宁濯, 目光自他的额头缓缓下移至脖颈处的凸起上,再倏然收回。 宁濯闭上眼,便瞧不出他的温润和煦来,皮肤白如霜雪,五官昳丽,清冷若云端的仙人。 宋娴慈忽然在心底生了个古怪的念头:若是有朝一日宁濯收起他的柔和笑意,自己怕是会不敢再接近宁濯了。 待宁濯呼吸平稳,陷入梦乡之后, 宋娴慈悄悄下床去洗漱更衣。 待收拾齐整了, 她去外面叫来肖玉禄, 吩咐他备好出行的马车。 宁濯睡着, 她便有些无聊,索性去棠梨宫坐坐。 兰瑾近日想搭一个大些的架子,届时让紫藤萝攀爬,底下还要再做石桌石凳,待来年便可在紫藤萝下品茗了。 因这活费力,所以阿涓便叫来几个灵巧些的宫女内监帮忙。 宋娴慈见里面有没见过的宫人,便转身戴上备在身上的面纱。 既赶在这时候来了,她就也想过去搭把手,可左右看了看似乎都没有哪里需要自己的,好在有个热情大胆的小宫女问她会不会雕花。 祖母喜爱雕木,因这项喜好太特别,所以京中的夫人们都对此印象深刻。宋娴慈在祖母膝下长大,耳濡目染间倒也将祖母雕刻的本事学了个五成,于是便过去与那小宫女一同给木条雕花。 小宫女是个话多的,干活时同她说起不知哪里听来的宫外趣事,从哪家小姐私通外男被抓了个正着到哪家夫人发现自己相公和自己亲妹滚在一张床上。 宋娴慈静静听着,一双杏眸只认真地看着刻刀和木条,手上动作一刻未停。 小宫女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这边,便悄声对宋娴慈说了最后一桩八卦:“听说长公主家的小公子满月礼当日,皇后娘娘的庶妹,就是那个与定北大将军和离的宋五小姐,突然就不见了!结果贵妃娘娘您猜怎么着?几日后查案的官兵看见深夜一辆泔水车从定北大将军府出来,往山林里去。官兵跟过去一看,里头装的哪是什么泔水,是宋五小姐的尸首!” 宋娴慈的手狠狠一抖,刻刀险些扎进手指里。 小宫女还在说:“这事传得满城风雨,听说陛下大怒,当即将顾将军抓进了牢子啧啧啧……” 宋娴慈静了片刻,放下手上的东西,抬眸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小宫女,眼瞳清澈,眉目淡然。 小宫女被看得有些发慌,白着一张脸告罪:“奴婢失言!奴婢多嘴!” 一向宽容的宋娴慈却仍是这么看着她,半晌,自樱唇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是顾寂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吧。” 小宫女心里一咯噔,正欲开口,就听宋娴慈继续说:“本宫赐你一个恩典,你回去收拾收拾,下午便出宫去吧。” 小宫女怔住:“娘娘……” 宋娴慈重又拿起刻刀:“叫你进宫的是谁?” 小宫女嗫嚅片刻:“是……一个叫陈浮的。” 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宋娴慈看着惶然的小宫女:“你这般不怕死地在本宫面前说这些话,应是有把柄在顾寂手里。你不必担心,直接出宫便好。若陈浮找上你,你就说是我让你走的,想必他不会再为难你。” 小宫女眼睛瞬间红了,哽咽道:“真的吗?” 宋娴慈点头。 小宫女喜极而泣,连连同她道谢。 宋娴慈看着小宫女离开的背影,拍去手上的木屑,同阿涓兰瑾打了声招呼便回紫宸殿了。 她找到祁俞,开门见山道:“宋娴姝是不是陛下杀的?” 祁俞刚收到消息,正要去逮顾寂的眼线,闻言一惊,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对着宋娴慈笃定的目光,明白不能说谎,于是低头道:“是。那日长公主府小公子满月礼,宋五姑娘假扮娘娘,联合顾家欲用迷情香毁陛下清白,好在陛下谨慎,没有中招,盛怒之下杀了宋五姑娘。” 说完他忐忑地悄悄抬头去看宋娴慈,却见她亭亭立于前方,沉然安静,从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正想着要去查查到底是谁泄露了此事,却听宋娴慈道:“今日有个小宫女告诉我宋五姑娘在满月礼当日失踪,被官兵发现尸首出现在定北大将军府的泔水桶中。顾寂没理由杀宋娴姝,加上那日陛下自长公主府归来时神情有异,宫女又恰好在陛下生辰之日告诉我这些,我便知道是小宫女是顾寂派的人,宋娴姝是陛下动的手。” 她看着祁俞:“ 娴姝为何要勾.引陛下?” 祁俞不自然道:“似是因为宋五姑娘想与娘娘在宫里继续做姐妹。” 宋娴慈有些不能理解这个妹妹。当初她在顾家,娴姝也是心甘情愿进顾家门,只为能和她同住一个府邸。 如今她入了宫,娴姝仍不死心,竟敢算计天子。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所以娴姝知道我还活着?” 祁俞脸色也不好看:“嗯,应是顾将军说出去的。” 宋娴慈皱起眉。她以为顾寂虽当初在纳妾一事上与她生了龃龉,但他征战沙场多年,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对她不利,没想到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事说给娴姝听,并联合娴姝一起给皇帝下套。 她抬眸:“我放那个宫女出宫了。” 祁俞想了想:“无妨。只是此事属下需禀报陛下。” “应当的。” 祁俞看着宋娴慈,咬牙开口:“陛下也是万不得已才下了狠手。宋娴姝既会发疯陷害陛下,日后不知还能惹出什么祸事来。望娘娘体谅!” 宋娴慈一默,轻声道:“我知道,她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被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今日是陛下生辰,这件事就有劳祁大哥先看顾着了。”她回头看着里殿,“无需顾及我,一切以陛下为重。” 祁俞心里彻底安定下来,拱手行礼:“是。” 宋娴慈垂眸转身,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娴姝的尸首……当真进了泔水桶?” 祁俞一愣:“是。” 他奉命把尸首丢在顾寂书房门前,让顾寂处理自己惹出来的祸端,没想到顾寂竟比他们还狠。 下一瞬他忙补充道:“不过属下当初派人为宋五姑娘清理过,让她干干净净下葬了。” 宋娴慈静了许久,说了句“多谢”,便去了小厨房。 宁濯怕是不多时便会醒来,她得赶紧做菜,否则宁濯知道了,定是要将她拉出去。 她知晓宁濯也爱吃她做的菜。少时她特意跟祖母学了一手,欢欢喜喜地做了菜进宫给宁濯吃。宁濯明明吃得一点都没剩,却面色肃然地让她以后别下厨。 他怕她累着。宋娴慈知道。 抛开那解酒汤不提,她已十年没为他下过厨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做一桌好菜给他尝尝。 一道酱汁浇鸡,一道炙鹅,一道酒烧螺肉,一道拍黄瓜,再做个冷盘三色水晶丝。 她本想再多做几个,但看了看天色,知道宁濯快醒了,只好放弃。 厨娘看宋娴慈忙到飞起,有心想搭把手,却被她拒绝。 她想独自完成。 刚做到最后一道,正颠着勺,她便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微怒的男音:“你在干什么?” 宋娴慈吓得险些把勺丢出去,回头见是宁濯,面色不变地说:“把盘拿来。” 宁濯一默,转身拿了张合适的盘子递给她,惊得一众宫厨不敢说话。 宋娴慈又炒了一会儿,把菜盛出来,将这几盘菜分三个食案放,端着其中一个往正殿走。 剩下两个,肖玉禄过来端了一个,女官也过来欲端这最后一个,却被宁濯拦住。 宁濯伸手端起这放了酒烧螺肉和三色水晶丝的食案,稳步出了门。 女官愣愣地瞧着,突然觉得陛下与娘娘此刻真像是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一般。 宋娴慈去洗了把脸,回来见到宁濯在摆碗筷。 他看了一眼宋娴慈,替她拉开椅子。 宋娴慈便坐了下去。 宁濯拦住宫人欲拿碗的手,让他们都退下,亲自过去为宋娴慈和自己盛饭。 席间二人都很安静,只是每每宋娴慈抬头,都能看见宁濯脸上的笑意。 这回不需她哄着宁濯吃饭,他食欲很好,饭添了一碗又一碗。 待用完膳,宁濯拉着她去漱口净手时,突然低眸轻声唤了她一句。 宋娴慈偏过头:“嗯?” 宁濯却不说话了,只是笑。 * 今日有风,倒是凉爽了些。 申时到了,宋娴慈将准备的贺礼放在包裹里,去牵宁濯的手:“走,咱们出宫转转。” 宁濯的目光落在两人紧紧相牵的手上,笑着说了句“好”。 祁俞有事,这回的便是影卫的人驱马。马车一路往西,到了一座宅院。 这是宋娴慈以兰瑾的名义买的,一共买了两处,这一处是她的,另一处是兰瑾的。 宁濯知道她在宫外有宅子,却没进去过。他也不开口问宋娴慈为何带自己来此地,只是安安静静跟着她走进去。 这地方一看就是宋娴慈亲自挑的,风景秀致清雅,一侧栽松柏,一侧栽海棠。 只是海棠已谢,只能看见青绿的叶子。 宋娴慈牵着他进了园子,他一见到眼前之景便愣住了。 是一池菡萏。 孤傲至洁的荷花自淤泥而生,微风吹过,粉白的花朵轻轻摇晃,却不曾折腰。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濯。 宁濯一颗心顿时如被火烧般滚烫,连带着耳垂都热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宋娴慈。 宋娴慈自包裹中拿出那本画集递给宁濯。 宁濯低头接过,只翻到第一页便猛地抬头去看她。 宋娴慈别开脸。 宁濯看着她微红的脸蛋,艰难地将视线移回画集上,一页一页地细看,嘴角愈发上扬,眼睛也愈发红。 娴慈竟将他与她的点点滴滴画了下来,再赠予自己。 画集最后是一句话,墨迹未干,似是新添的: “欠君八月,还君余生。” 因踏错一步而当了八个月的他人妇,遗憾已成,只能用整个余生来弥补偿还。 这不是她第一次向他表述此意,却是头一回珍而重之地写下来。 白纸黑字,以后再也抵赖不得了。 宋娴慈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脸上绽出一个极甜的笑,比池中菡萏还身姿亭亭、娇艳动人。她声音轻柔:“宁濯。” 宁濯长睫轻颤:“嗯。” 宋娴慈踮起脚许之一吻,在他深邃的目光中轻声道:“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6 10:00:19~2023-05-27 00:4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river君 6瓶;胖脸小松鼠、jingjing 5瓶;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第 57 章 ◎我想跟你生孩子◎ 这一日的晚膳是在这座宅子用的。 宋娴慈让人去买肘子、鸡肉还有柴米油盐、各色调料回来, 自己则和宁濯去将摘下的荷花荷叶洗净。 将花瓣裹上调好的蛋清糊入油锅,再撒上糖,再夹上新鲜花瓣之上, 摆成荷花的形状,再将这一朵朵“荷花”错落有致地放在荷叶之上。 荷花炸了几大碟, 肘子和鸡也都买了许多。肘子洗净后下入油锅炸至表皮金黄,再捞出来入汤锅小火煨,锅中加了去腥增香的香料。待肘子软熟时,便再捞起来用荷叶包起来上笼蒸, 中间时不时解开, 香辣的酱汁分几次浇在其上。半个时辰过后,宋娴慈便将蒸笼端下来, 将肘子盛了满满三大片荷叶。 肖玉禄“哎呀呀”着凑过来:“娘娘做的这荷香肘子闻起来比香满楼那儿的还香呢!” 宋娴慈回头一笑:“我特意多做了,大家都有份儿。” 肖玉禄虽看到这些食材的量,早有预料, 但听她如此说, 还是感动得眼睛红了。 他是挨了一刀的阉人,早些年德宗贤后在时就被善待,虽中间陛下之前被贬去南境时他在宫中过了三年余的苦日子,但陛下一登基就将他从犄角旮旯里找了出来,又给他首领太监的位子。 如今,陛下娶的娘娘竟也如此温柔心善,把他们这群低贱的东西当人看。 他以为遇见德宗贤后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没想到这福分还能再深厚些。 宋娴慈烧菜, 宁濯便坐在灶边烧火。宫人们此刻倒成了闲人, 三三两两坐在外头说话, 时而看看这一双佳偶, 都在心里暗暗感叹。 都说君子远庖厨,哪家的丈夫不是坐在饭桌边等着上菜?陛下九五之尊,不顾身份进了这炊烟弥漫的厨房也还罢了,竟还帮忙动手。 他们今日当真算是见到大世面了,此后不知要过上几朝才能遇上这样一对帝妃……不,帝后。 啧啧感叹了一小会儿,他们就看见陛下忽然起身大步走到娘娘面前,小心夺过娘娘手里的菜刀和鸡,和娘娘争执了几句,便亲自动手给这些鸡开膛破肚,清理脏腑。 宫人不敢在陛下手沾脏污时袖手旁观,却也不敢搅了帝后兴致,两厢为难,只能求助地看向肖玉禄。 肖玉禄缓缓摇头,示意他们别插手。 厨房内的宋娴慈无奈地看着宁濯生疏地处理整鸡,嗔道:“再心疼妻子也不能亲自动手,休说你是皇帝,就是寒门秀才也不会像你这样。若传出去,旁人定要笑你。” 宁濯轻轻一笑,并不答话,只将妻子调好的腌料抹在这些鸡上。 宋娴慈见他执意如此,便去净了手,在一旁干站着,视线自他修长匀称的指节缓缓上移,在他上扬的嘴角处停顿许久,一颗心跳得厉害,便慌忙移开,落在他的眉眼上。 烟囱和窗户未能散尽的炊烟似成了袅袅云雾,冷肤墨发、清冷脱尘的宁濯站在云雾中央,如谪仙一般。 可谪仙眉眼含笑,手握菜刀,指沾料汁,像是为着与她的这段情爱而不肯返天归位,心甘情愿留在凡世。 宁濯似有所感地偏头看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宋娴慈长睫微颤,须臾后伸手去抹他高挺的鼻粱:“无事。你脸上沾了灰。” 宁濯笑了说了句“多谢”,便也去净手,等宋娴慈示意这些鸡已腌制好了,便将它们一一包在荷叶里上笼蒸。 待荷叶鸡熟了,仍是以新鲜荷叶为盘,一个个端上桌。 饭也早就熟了。宋娴慈让人将餐桌搬到荷池前,端了一碟炸荷花,一碟肘子,两只荷叶鸡和一大盆饭放在饭桌上,小两口挨在一块坐着吃。 宫人们也拼了个长桌,在旁边舒舒服服地享受。 荷香扑鼻,微风阵阵。 霞光洒在宋娴慈身上,将原本端庄矜雅的衣裙映照得华贵无双,柔和娇美的面庞也变得明亮艳丽起来。 见宁濯神情愣怔,她嚼肉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睛,无声询问他为何看着自己发呆。 宁濯回神一笑,将肘肉放入她碗中:“多吃些。” 宋娴慈将肉夹进嘴里,看看这满池荷花,再看看那遍天瑰霞。 这种生活是她毕生所求。 她不喜当什么支撑门庭的家主,也不喜做什么理宅务参宴席的贵妇,只想简单舒坦地过完这辈子。 宋娴慈以为这世上大概只有阿涓和兰瑾能支持理解她,当初便想着与她们二人一起去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名埋姓到老。 后来她因为宁濯而住进皇宫,本是做好了收敛本性、成为笼中鸟雀的准备,却没想到仍能活得轻松肆意。 在他的庇护之下,无数妃嫔想逃离的宫墙反而成了保护罩,让她无需管外头的事,安心活好自己。 皇宫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她与宁濯的家。 宋娴慈望着对面空出的位子,突然觉得她与宁濯的小家可以再多些什么。 譬如……孩子。 * 回去时宫门已下钥,好在宋娴慈身边坐着的就是皇帝,谈笑间马车便进了宫门。 宁濯发现宋娴慈一直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脑中将今日发生的一幕幕都回想一便,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于是暗暗捏紧了衣摆,开口问道:“娘子为何看我?” 宋娴慈恍然回神,从对未来儿女模样的想象中脱离出来,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伤了身子,虽然能行房事,但还要再吃两年多的药才能怀上呢。 她看着面目温和的宁濯,心里掠过一丝愧疚。皇嗣事关国体,自己承了君恩,成了大昭皇宫唯一的妃子,却起码两年不能怀上龙裔。 这一丝愧疚直到二人进了紫宸殿,再各自沐浴完换上寝衣躺上榻都还未消散。 宁濯愈发担心,双手捧着她的脸和她对视,正色道:“到底怎么了?” 宋娴慈见他眼中俱是关切,一双杏眸浸上水雾:“我……” 宁濯屏息静气,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只见宋娴慈樱唇一张一合:“我想给你生孩子。” 宁濯:“……” 宋娴慈见他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小声了,便又重复一句:“我想……唔!”话还未说完便被宁濯堵住嘴。 吻了一会儿,身上又是一重,是宁濯倾身而上,撬开了她的唇舌,碾磨吮咬。 她晕乎乎地等着下一步动作。宁濯却出乎意料地吻完便松开她,为她掖好薄被:“睡吧。” 宋娴慈偏头看去,见宁濯平躺在身侧,胸腔剧烈起伏,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也是记起了她如今的身子不能有孕,才一改往日对她这具身体的痴迷,突然停下吧? 她沉默下来,依言闭眼试图入眠。 漫长的寂静后,宁濯忽然开口问她:“娘子很喜欢生养孩儿吗?” 宋娴慈想了想,实话实说:“不算喜欢。” 宁濯声音低沉:“那为何想为我生孩子呢?” 他见宋娴慈没有立时回答,微微起身,双手撑在她纤腰两侧,在上方与她对视,似诱哄一般地继续问:“是想尽宫妃之责为我绵延皇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宋娴慈愣住。她看出了他眼底的期待,却不知他是在期待自己说些什么,便只能想了又想。 宁濯看着她歪着头思考的可爱模样,喉结忍不住滚了滚,声线磁沉地继续引导:“若想不明白,娘子便与我说说,今日是在何种情状下突然想到孩子的。” 宋娴慈细想片刻,实话实说:“是在吃肘子时想到的。” 宁濯啄了啄她的脸:“嗯,为什么吃肘子会想孩子呢?” 宋娴慈又想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我俩坐的那张饭桌对面有些空落落的。” 里殿竟安静了下来。 半晌,她抬眸去看宁濯,疑惑地唤了一声:“夫君?” 宁濯回过神,低头去吻她。 这次的吻与以往掠夺阵地般的强势不同,而是极温柔轻缓,却比之前的所有亲吻都更让宋娴慈难以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宁濯终于肯放开她,手指摩挲着她的后颈,低声道:“我母后生我时,挣扎了一整个日夜。你母亲生你时,也是险些丢了命。你可知我当初听到这些后想的是什么?” 宋娴慈不可避免地记起去年亲娘逼自己应嫁顾府时的嘶吼—— “我挣扎了整整一日,从头一日晚间到第二日深夜,我疼得以为我要死了!” “我为了生你,一条命险些没了,以后也再不能有孕!” …… 宋娴慈垂下眸子:“想的是什么?” 宁濯啄了啄她低垂的眼帘:“我当初在想,难怪我父皇那般温和的人,却十次里有九次看见我都是皱着眉头的。” 他轻声道:“换作是我,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折磨了一整个日夜,定也会在日后每每见到孩子时都会想起妻子生子时的痛苦。” “所以,娴慈,无论是为你还是为孩子,我都不想让你有孕。你我的母亲即便受了如此大的痛处,也都算是幸运的,毕竟因生子而丧命的妇人全天下不知凡几。我不敢去赌,也不会是个好父亲,因为我无法在看见你自鬼门关走了一遭后还能毫无芥蒂地去爱孩子。” 宋娴慈听完已是失神,怔怔地问他:“可你是皇帝……” 宁濯摸了摸她的脸:“你无需担心,这是我该处理的事。” 宋娴慈心中因他方才之言而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可望着他淡然的眉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休说帝王,就是寻常人家,有哪个男人会像宁濯一样不想要子嗣? 而且他还说不会爱自己的亲生骨肉? 当真是骇人听闻。 宁濯看着她呆呆的样子,低声笑了笑:“不过,娘子……” 宋娴慈愣愣地应了一声:“嗯?” 他眼中染上浓重的温柔之色,郑重道:“多谢你愿为我孕育子嗣。” 一个柔弱的女子,定是万分爱重自己的夫君,才会愿意忍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为其生儿育女。 宁濯躺下来将她拥入怀中,笑得眉梢飞扬:“今日这个生辰,我过得很欢喜。” * 第二日,祁俞便将顾寂耍的把戏从头到尾说给宁濯听。 宁濯沉思片刻,吩咐道:“将他提来。” “是。” 半个时辰后,顾寂身穿囚服,形容狼狈地跪在地砖上。 宁濯站在案前,静静地背手俯视他。 顾寂抬头仰望,只见帝王玄袍玉带,雍容绝滟,细看其腰间系的白玉,竟是娴慈之物。 他虽不知那块玉佩的涵义,但当初看娴慈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如今却被系在了宁濯的腰间,可见二人恩爱非常。 他心里疼到几欲呕血,攥紧了手指,鲜血自掌中流下。 宁濯低眸看着地上的血,淡淡道:“是你在朕生辰之日让人将宋娴姝已死的消息告知娴慈?” 顾寂笑了笑:“对。” 宁濯沉默须臾:“朕不杀你。” 顾寂一愣,只见宁濯面色沉静,继续说道:“朕会将你全家流放至西疆,但无需被劳役,你便同你的母亲与长姐幼妹一同在西疆安稳度过余生。” 宁濯看着他:“这样的结果,顾卿可接受?” 顾寂不敢相信地看了他许久,忽像是想明白了原因,大笑几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陛下这是担心若杀了我,娴慈毕竟与我夫妻一场,不是全无情分,一旦知道了会与你生嫌隙?” “前些时日我确实是这般想的。”宁濯缓缓道,“但如今我知晓了娴慈心意,已不怕这些了。” 顾寂看着他提到宋娴慈后骤然柔和的眼神,一颗心狠狠揪了一下。 知晓娴慈心意?什么心意? 宁濯接着说:“朕不杀你,只因你守护北境多年,于社稷有功。纵然有错,却过不掩功,朕该给你一次机会。” 顾寂眼中渐渐生了热意,眼泪滚滚而落,良久,抬头颤声道:“臣……想再见娘娘一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7 00:48:51~2023-05-27 22:1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杀生丸丸丸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第 58 章 ◎娘娘说,不见◎ “臣……想再见娘娘一面。” 此言一出, 整个殿内落针可闻。肖玉禄紧张地去看宁濯,却见他神色镇定,似乎并无怒意。 这片死寂伴着帝王的威压蔓延开来, 愈发迫得人喘不过气。 顾寂明知自己全家的命都握在宁濯手里,明知自己不该触怒他, 却仍是以头抵地,扬声重复了一遍:“请陛下允准臣再见娘娘一面!” 一别数月,他夜夜孤枕难眠,偏偏主院每一处都似有她的影子, 想要搬离却又舍不得这处她居住过的院落。 他只能一边忍受如撕裂般的疼痛, 一边留在原地,守着他与娴慈的回忆。 他想念得几乎着了魔, 可娴慈在宫里,有宁濯在,他根本没机会见她。 就让他见一见娴慈, 见一见她, 否则自己恐怕真的会被这无边无垠的思念缠绕至死。 顾寂缓缓闭上眼,在心里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宋娴慈的名字,仿佛这样可以好受些。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终于开口:“肖玉禄。” 肖玉禄忙道:“奴在。” 宁濯静了须臾,才吩咐道:“去问问皇后,若皇后愿意见顾将军,就请她过来。” 肖玉禄躬身应下,退出了御书房, 往紫宸殿去。 顾寂紧绷着的肩头终于松弛下来, 脸上也终于绽出一个笑来, 却红了眼眶。 宁濯垂眸看了眼跪着的顾寂, 皱眉道:“起来吧。”继而转头吩咐宫人赐座。 顾寂愣愣地被宫人扶起落座,有些疑惑宁濯为何如此好心,须臾后又蓦地记起,宁濯自即位初就被称作仁君。 也对,当初在南境军营遇火,也是宁濯将他救了出去,甚至为他挡了那根砸下来的横木。他扪心自问,若换作自己,恐怕做不到如他这般毫无保留地去救娴慈的新欢。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那时候娴慈还是他顾寂明媒正娶的妻子,痛苦难抑的是宁濯;如今娴慈二嫁,痛苦的便成了他。 他心里发疼,直疼得他弯下了腰,看到了身上那件肮脏的囚衣,这才记起自己如今有多狼狈不堪。 娴慈爱洁,别脏了她的眼。 顾寂眼神柔软,出言恳求宁濯允他去沐浴更衣。 宁濯静了静,终是点了头。 顾寂便立时跟着宫人去了偏殿的净房,担心宋娴慈久等,便洗得极快,换上宫人给的一身青灰色长袍,将头发好生梳理束起。 可惜不能将头发也洗了,毕竟将湿发绞干要废好久。 他让宫人看了看自己,听到对方说他身上再无不妥,才笑着走回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正好肖玉禄也回来了,可却没有娴慈的身影。他抿着唇,正欲发问,就听肖玉禄对宁濯说:“启禀陛下,娘娘说,不见。” 顾寂的胸口如被这句话豁出一个大洞,当即煞白了脸色,怒道:“不可能!” 他与娴慈夫妻一场,娴慈当初对他那么好,那么体贴,就算宁濯当时仍惦记着她,她也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事事以他为重。 这样爱他的娴慈,如何会不肯见他! 定是肖玉禄揣摩圣意,知道宁濯定是不愿让他与娴慈再有瓜葛,怕娴慈记起当初与他的恩爱时光,才故意没有去问娴慈! 肖玉禄脸色不豫,却依旧客客气气地说:“顾大人,娘娘确实是不愿见您。娘娘还说了,若只让奴才带回这一句‘不见’,怕您会误会是陛下阻挠,所以吩咐奴才再带一句话给大人。” 顾寂怔怔看他:“什么话?” 肖玉禄微微躬着身子,恭声将原话转达:“那日与大人和离,便已说过,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今本宫已得欢喜,虽当初与大人夫妻八月只为偿恩,无关情爱,但也愿大人也能摈弃过往,再觅良人。” 只为偿恩,无关情爱? 摈弃过往,再觅良人? 无关情爱…… 顾寂心如刀绞,口中不停低声念着“不可能”、“绝不可能”,似哭似笑,如癫狂般。 他真的就状若癫狂地喊出来:“不可能!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要见娴慈!我要见她!让她亲口跟我说!” 几个侍卫上前压制住顾寂。他的脸被按在地上,眼泪顺着刚洗净的脸汩汩而流。 其中有个侍卫曾得顾家照拂,见状心生不忍,低声在他耳边提醒:“将军,您还有老母需要奉养啊。” 顾寂闻言骤然停止挣扎,猛地抬头去看宁濯。 宁濯站在案前,正垂眸俯视着他。 念及亲人,顾寂后知后觉地涌上一丝惧怕来。 宁濯见顾寂平静下来,一双黑眸看向那几个侍卫,示意他们放开顾寂。 顾寂重重跌落在地,半晌爬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罪臣言行无状,请陛下宽恕!” 宁濯沉然看他良久,吩咐道:“拖下去打四十大板,再送他出宫。” 顾寂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心里又翻涌起无尽屈辱,只能强自抑下,开口谢恩。 看着顾寂被拖出去,宁濯才看向肖玉禄:“走吧,回紫宸殿。” 肖玉禄忙道:“娘娘在棠梨宫同阿涓兰瑾二位姑娘说话呢。” 宁濯听到“娘娘”二字,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温声道:“那就去棠梨宫。” “好嘞。”肖玉禄笑道。 * 棠梨宫。 宋娴慈正拿着个篮子站在菜园中摘菜,阿涓在一旁弯腰浇水。 兰瑾坐在庭中,托着腮笑看她们二人,时不时说笑几句。她是宋府的家生子,父母又相继离世,若不是走运被宋老夫人指去宋娴慈院里伺候,那这一辈子也就一眼望到头了。 如今她虽住在深宫之中,却得陛下恩准可随时出宫。这座皇宫于她而言便是她的家了。 且就算她过得如此舒坦,宋娴慈仍怕委屈了她,方才还问她要不要在下月同阿涓一起回南阳游山玩水。 她舍不得宋娴慈,也舍不得棠梨宫这个家,便没点头。 宋娴慈刚摘好菜,便听见外头似有人来,回头见是宁濯,脸上不自觉地带上笑:“夫君。” 宁濯嘴角上扬,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看她神情,待确定她的心情并未被顾寂影响才放下心来,看着她手中那篮菜,赞道:“兰瑾和阿涓种的菜不错。” 阿涓和兰瑾忙躬身谢过宁濯赞赏。 宋娴慈笑出声:“下次你别夸了,看把我姐姐妹妹吓得。” 宁濯见她愉悦开怀,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接过她手中的菜篮,听她语调轻快地同自己说:“昨日吃多了肘子和鸡,今日咱们吃点家常的,就清炒两盘茄子和豆角,好不好?” 他皱眉:“炒菜太辛苦,交给宫厨做就好了。” 宋娴慈学他皱眉:“炒一盘茄子一盘豆角有什么辛苦的?我喜欢吃自己炒的。” 宁濯伸手去抚平她的眉头,无奈道:“好。” “真的?”宋娴慈顿时眉眼弯弯,“只吃两盘素菜,陛下也愿意?” 宁濯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庞,脑海中浮现去年她端庄自持的样子。 那时她一言一行都得遵循大家闺秀的准则,如今终于能活得肆意些。 他抿唇一笑:“愿意。” 因午膳御膳房那边已备好,所以这篮菜就留到晚膳时炒。 宋娴慈炒好后端上饭桌,夹了一块茄子放在宁濯碗里:“尝尝。” 宁濯依言咬了一口,在宋娴慈期待的眼神中夸了句:“好吃。” 确实好吃。越是简单的菜越难炒,大鱼大肉遇上麻辣鲜香的调料无论如何也难吃不到哪里去,可清炒素菜就不一样了,很看功夫。 宋娴慈这一手就很不错。 宋娴慈见他夸得诚恳,便欢欢喜喜地自去吃了。 因昨日过了个生辰,政务积攒了一日,宁濯今夜便在御案前坐得久了些。 宋娴慈见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足有一个多时辰,犹豫片刻,头一次在他忙政事时过去打扰。 宁濯听出是她的脚步声,抬头有些歉意地说:“困了吗?困了就先睡吧。” 宋娴慈摇摇头,站到他身后,伸手为他揉肩和后颈。 被这双柔软的手一碰,宁濯浑身一颤,制止她的动作:“不用。若是担心我累着,叫肖玉禄帮我按按就好了。” 宋娴慈闻言甩开他的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为他按揉发僵的肌肉。 宁濯初时还不适应,可渐渐觉出她手法细腻又有力度,揉捏按搓间,沉重疲倦褪去,双肩轻快松弛了许多。他将宋娴慈拉至身侧,伸臂拥住她,轻轻唤她的名字。 宋娴慈浅笑着应了一声。 宁濯埋在她身前,鼻间萦绕着妻子的甜香,低声道:“娘子今日为何不去见顾寂?” 宋娴慈低头觑了眼他,玉指轻抚他耳朵,等看见那只耳朵染上薄红才慢悠悠开口:“怕我夫君吃味。” 宁濯的耳朵瞬间变得更红了,抱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 宋娴慈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将他扒拉开,柔声道:“快些忙完快些歇息,明日还要早朝呢。” 宁濯点点头:“你先睡。” 宋娴慈知他总怕她会累,当下便顺着他,依言进去上榻躺着。 待宁濯忙完已是子时三刻。他揉了揉眼,起身去净过手,再迈步往里间走,担心吵醒她,特意放轻了步子,没成想甫一进去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眸。 杏眸的主人冲他笑,还对着他拍了拍身侧的另一半床榻:“夫君快上来!” 他一怔,随后便也笑了,上榻躺在宋娴慈身旁,将她拥入怀中,霎时间只觉整颗心都被这副柔躯填满。他声音轻柔:“睡吧,娘子。” * 翌日用早膳时,祁俞突然冲进来,却不立时开口。 宁濯会意,先给宋娴慈夹了一个水晶包,才出了紫宸殿。 祁俞低声道:“陛下,贺大学士今日又去了御史中丞薛府。” 贺大学士与薛家以往并无交情,但近日二人却多次互访。 且他查到宋娴慈去净元寺跪拜之日,贺大学士与薛大人正好都曾路过那里。 宁濯一直记得那日宋娴慈掉落帷帽面纱以致暴露真颜,闻言紧蹙眉头。 祁俞面色肃然:“御史中丞倒还好办,可贺大学士是陛下的恩师。陛下,若大学士当真看见了娘娘的脸,咱们该如何是好?” 宁濯思索片刻,回主殿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祁俞:“将此信送去给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祁俞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濯神色沉静,话中带了两分尊敬:“皇后的外祖母,云城朝勇候的嫡女,苏老夫人。” 第59章 第 59 章 ◎娴慈还活着◎ 苏府。 苏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站在屋外着急得直跺脚。 方才一个高大男人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老夫人房里, 一手捂她嘴不让出声,一手掏出块令牌给老夫人看。 因老夫人用膳时不喜人伺候,丫头们都被赶去了外头, 是以当时房中就她一个陪着老主子。 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老夫人一看到那块令牌就把她轰了出去, 还不许她叫人。 焦妈妈心里惴惴。老夫人的生父朝勇候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百年一见的人物,年轻时追随谨帝打下了大昭江山, 余荫至今都还能庇佑后代。老夫人作为朝勇候嫡女, 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能让老夫人变了脸色的,定是宫里的贵人。 想到此处, 焦妈妈不禁在这夏日里打了个颤。 过了许久,焦妈妈估摸着来人应是离开了,便大着胆子在帘外问了句, 得了老夫人的允准便急忙走了进去。 只见老夫人脸上淌着两行浊泪, 正低头看着手里捏的那张笺纸,透着窗户撒进来的日光依稀可从背面窥见上头的字迹。 笺纸为描金粉蜡笺,是皇家用的。字迹苍劲有力,显是出自男人之笔。 焦妈妈见状又打了个抖,将那句到了嘴边的疑问生生咽回肚里。 半晌,老夫人将信恭恭敬敬地叠好,抹了抹眼泪,冷声吩咐焦妈妈:“去, 把我那不成器的幺女叫回来。” 焦妈妈一呆。 老夫人因着娴慈表小姐的事而怨怪这个嫁入镇国公府的幺女至今, 今日为何又突然肯叫人回娘家了? 虽心中有万般困惑, 焦妈妈还是依言出府往宋家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焦妈妈领着人进来:“老夫人,小姐到了。” 老夫人抬头看着比上一回见时还更清瘦的女儿,脸上的怒意减了许多,将要出口的斥责也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叫焦妈妈出去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随后叫女儿上前,把手上的信递了过去:“莹儿,你看看这个。” 自独女宋娴慈中毒身亡,苏莹便似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脸上再见不到一丝笑意,闻言木然将信接过来,低头细看。 看着看着,她的手开始发抖,慢慢地浑身都开始剧烈发颤,眼泪自瘦削的脸庞滚滚而落。 信上说,娴慈没死,当日中毒身亡只是一个脱身之计。 信上说,娴慈就是宫里的江贵妃。 她只看到这里,视线就已模糊不清,想擦掉眼泪继续看,却怎么都擦不完,于是崩溃似的对着老夫人大哭:“娘!” 老夫人眼睛倏然一红,将她搂在怀里,如三四十年前那样轻拍她的背:“信是陛下亲笔,断断不会有假。莹儿别哭,别哭,咱们的娴慈还在世上!” 苏莹被哄了许久才渐渐止了哭声,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继续看信:“陛下要我当着朝廷众臣的面说贵妃不是我女儿?” 她又哭起来:“这怎么可以!我就只她一个女儿,她怎么能这么狠心,认别人当娘呢!” 什么江贵妃?娴慈明明姓宋,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怎么就跟别人姓了? 老夫人见她竟敢拂逆圣命,又气又怕,当即开口怒骂:“娴慈狠心?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做了什么?先是生而不养,对自己亲女儿不管不问十余年,再是明知她对陛下有情却逼她嫁入顾家,最后还跟着顾家那群忘恩负义之辈一起折辱她!天底下有哪个亲娘跟你一样给自己亲生女儿房里塞妾的,且塞的还是女儿的庶妹!你敢说她狠心?若是娘家靠得住,她何至于假死脱身!” 苏莹第一次被母亲这般痛骂,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尖声驳道:“她不孝亲娘,护着那贱人母女……” “够了!”老夫人喝道,“你是我的幺女,自小被你哥哥姐姐疼爱长大,不知娴慈身为嫡长女的难处。若是娴慈不拦着你害人,我才要骂她一句不孝!” “你觉得娴慈对不住你,好好好,就算她对不住你,可孩子生下来哪知道是非黑白?都是靠大人教的!教娴慈为人处事的是你婆母,你这亲娘教过她什么?若是觉得娴慈没学好,当初又何必刚把女儿生下来就丢给你婆母?” “让娴慈善待弟妹的是你公婆,让那冯氏进门的是你婆母和丈夫,你若敢去骂你公婆丈夫,我倒还能夸你一句,可你当初在你丈夫要纳冯氏进门时连吭一声都不敢,只将怨气都撒在你亲生女儿上。苏莹,你好得很,厉害得很啊!” …… 苏莹呆呆看着自己的亲娘。 老夫人冷声道:“我明着告诉你,届时需要你站出来为娴慈作证时,你休要再摆出这副样子。你女儿是皇后,宫里的是江贵妃。贵妃娘娘与宋家,与你,都无半点关系!你若记不住,到时候惹得龙颜大怒,可不是你我能承受得起的。” 有句话她不敢说:如今不能相认,未必此生都不能,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机。 可女儿若还是执迷不悟,娴慈如何还肯回头? 她将信烧了,回头见苏莹瘫坐在地上无声流着眼泪,一时心中凄然,过去抱着她:“莹儿,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娴慈还活着,这就很好了。” * 是夜,宋娴慈看着身旁的宁濯,柔笑着问他:“怎么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 宁濯这回却没立时反过来安抚宋娴慈,而是定定地看着她,轻声唤了句:“娴慈。” 她一颗心提起来,学着宁濯以前的样子低头啄了啄他的眉眼:“嗯,我在。” 宁濯愣怔须臾,忽地展颜一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细细吻了许久,直到身下的娇躯受不住了开始挣扎才放开,低声道:“你可想见你母亲?” 宋娴慈脸上的绯红瞬间褪去,保持着方才挣扎的姿势好半晌,才重又躺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我在母亲面前晃悠,恐怕母亲还能过得欢喜些。” 宁濯静了片刻,将贺大学士和御史中丞可能知道了宋娴慈就是江贵妃一事告诉了她,然后跟她说了对策:“我已去信告知你外祖母,届时由你母亲和外祖母出面作证。只要你母亲说贵妃不是她女儿,外人再怎么说都无用。” 他抱着宋娴慈:“我得问问你,你可想回归本姓?若你想,也不是没有办法。” 宋娴慈被他紧紧抱着,身上渐渐回暖,沉思许久后,缓缓摇了摇头:“不了。” 她怕宁濯担心,抚着他的脸补了句:“和阿涓兰瑾做姐妹挺好的。” 回归本姓,就意味着又要回到那处深渊,还连累了宁濯。 非清白之身不得入皇室,她只能咬死了自己不是嫁过顾寂的宋娴慈,否则就会给宁濯添麻烦。 宁濯沉默了片刻,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你要见一见你外祖母和母亲吗?” 闻言,宋娴慈搭在他脸上的手指轻颤,竟是犹豫了很久很久。 宁濯低头亲了亲她,语气松快:“那就为夫来替你做决定。” 他直直望入宋娴慈的眼睛,在她略有些紧张的眼神中低声道:“见。” 话音落下,宁濯看见,妻子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于是他吻上她的唇瓣,指腹温柔地抚摸那如瀑乌发,一字一顿重复着自己为她选择的决定:“我们见。” 宋娴慈杏眸微红,蓦地扑进他怀里。 * 翌日朝堂之上,宁濯临下朝前如往常一样询问诸臣是否还有事要说。 只见御史中丞站出来,持玉牌对着宁濯抬袖一礼:“陛下,臣有事启奏!” 宁濯温声道:“薛卿请讲。” 薛大人看着这样风度卓然的帝王,胸中那股正义之气越发澎湃。 他年轻之时就深慕德宗的风采,如今陛下也和其父德宗一样是个好皇帝,这可是社稷之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为女色所迷,不顾祖宗礼法! 纵是陛下大怒,要杀他以震慑朝臣,他今日也要谏君! 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般想着,薛大人扬声道:“陛下,臣于四月十九告假,前往京郊迎回自江南祖宅返京的老母,途径净元寺,亲眼目睹陛下抱着应已身死的宋皇后走下台阶,亲耳听见陛下用宋皇后闺名称呼怀中女子。陛下,□□谨帝有训,非清白之身不得嫁入皇室。臣斗胆一问,当日陛下怀中之人,是否为如今宫中唯一的宫妃江贵妃,而江贵妃,又是否就是已葬入皇陵的宋皇后!”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静了一瞬,然后霎时间便开始议论纷纷。 当初宋氏女中毒身亡,陛下将其尸首迎入宫,因着有德宗皇帝的赐婚遗诏在,且虽宋氏女不洁,但到底已成了一个死人,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诸臣见陛下执意如此,也就没有多反对。 可若宋氏女活着,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可还记得当初陛下为了那宋氏女不顾国政,听闻宋氏中毒身亡,出巡才刚开始就全权交给次辅大人便策马返京,后来又做出册立死人为后的荒谬事来。 宋氏去世那阵子陛下的脸色有多阴郁冰冷,谁看不出来?能将陛下的心蛊惑成这样的女子,还是个嫁过人的,怎能入皇室? 众臣偷偷去看高座上的帝王,试图看清他的脸色。 只见帝王仍是那和煦温和的模样,噙着一丝笑回应御史中丞:“那日朕怀中所抱之人,确是贵妃江氏。” 众臣不由屏息静气。 帝王接着说:“但江氏却不是宋皇后。” 朝堂上一片哗然。 御史中丞脸色一变,高声压下周围的嘈杂声:“陛下,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有假吗!” “贵妃恰巧与宋皇后有几分相似,薛卿想是认错了。”帝王缓缓道,“皇后故去,朕心痛甚矣。薛卿还不容朕寻个与皇后相像之人解一解心中郁结吗?” 御史中丞一滞,憋红了脸:“天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陛下,臣五年前携妻女去拜访老镇国公时可是见过宋皇后长何模样的。” 宁濯一笑:“薛卿也说了,那是五年前,如何还能记得真切?且女貌易变,五年前与如今怎会一样?” “……”御史中丞脸色白了几番,再次抬袖行礼,“臣确定那日所见确为宋皇后,陛下不听臣言,臣只能再请出一个人证。” 宁濯眸光轻闪:“谁?” 御史中丞低头恭声道:“帝师,贺大学士。” 其余诸臣一听此人名号,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暗道这薛大人真会找人证。 却见陛下无一丝惊慌之色,闻言手指轻扣龙椅几下,笑了笑:“难怪今日恩师突然入宫。” 他看向门外:“那就请恩师进殿吧。” 御史中丞一愣。 陛下……为何是这个反应? 难道他们真认错人了? 片刻后,一个鬓须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稳步迈入殿门。 宁濯走下来,亲自扶起朝自己行礼的贺大学士。 贺大学士看着自己一手教出的好学生,简直恨铁不成钢。 陛下原是无瑕白玉,却为了一个女子,弃祖宗礼法于不顾,平白留下了一块污点。 贺大学士冷声道:“陛下,草民那日恰好也往京郊去,路遇薛大人,得其相邀同乘马车,与薛大人一同在角落歇脚时见到陛下怀中抱着宋皇后,一同听见陛下以皇后闺名称呼怀中人。” “陛下莫说草民眼瞎看错人。宋皇后少时常入宫,草民算是看着宋皇后长大的,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陛下,您还要否认吗!” 宁濯看着义愤填膺的贺大学士,转身重又坐上龙椅:“恩师,您确是看错人了。那只是与宋皇后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贵妃罢了。” 贺大学士气得发抖,连说三声好,怒道:“草民辜负德宗皇上所托,未能教好陛下。陛下如今为了袒护一个女子而扯谎,草民实在无颜面对先帝,只能以死谏君了!”说罢,趁着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朝着一根柱子狠狠撞过去。 殿内大臣忙去阻拦,却追不上拦不住这发狂的老头子。 千钧一发之际,宁濯自上首一跃而下,挡在柱前,以肉身生生挨了这一撞。 这一下可不得了,宁濯眉头紧皱,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陛下——” “传太医!传太医啊!” 宁濯摆摆手,强撑着站起来,看着焦急的贺大学士:“朕绝无欺瞒恩师之言。若恩师仍觉得江氏是娴慈,便请熟悉娴慈之人亲去看一眼,便可知晓。” 他看了看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镇国公:“镇国公虽是娴慈生父,却不方便见朕的妃子。便请镇国公夫人与苏老夫人一同入宫吧。” “镇国公夫人是皇后生母,苏老夫人是皇后外祖母,她们二人是世上最熟悉娴慈之人。江氏要真是娴慈,她们必定一眼就能认出。” “朕许诺,若镇国公夫人与苏老夫人说贵妃是娴慈,朕便立即下罪己诏,并送贵妃出宫。” “如此,诸位卿家可还满意?” 第60章 第 60 章 ◎贵妃确非我女儿宋娴慈◎ “如此, 诸位卿家可还满意?” 帝王轻描淡写的一声问,让殿内所有大臣都跪地大呼“陛下圣明”。 唯独已致仕的贺大学士保持着刚刚摔坐在地上的姿势呆了半晌,才站起来别有深意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帝王:“陛下此法甚好。只是镇国公夫人与苏老夫人到底是皇后血亲, 心都是向着皇后娘娘的。若只请这二位夫人,难免有失公允。不若再将薛夫人与贱内叫进宫来一同去验看, 如何?” 肖玉禄心里一咯噔,低头掩下眼中的惊慌之色。 薛夫人应只是与娘娘见过几次罢了,但贺夫人,她可是娘娘少时的女夫子! 却见宁濯只考虑了一小会儿, 便点头道:“可。” 肖玉禄惊得险些露馅, 暗暗哀嚎陛下怎就答应了。 贺夫人是个刚正不阿的,当初教娘娘时就极严厉, 如今又岂会替娘娘隐瞒! 可陛下已开了金口,他也只能吩咐人去请这四位夫人立时入宫,顺便悄悄派人给紫宸殿递消息, 请娘娘想个办法变一变模样, 或许能瞒过贺夫人的眼睛。 * 紫宸殿。 宋娴慈听了肖玉禄让人来传的话,便迈步到镜前,叫来此处手最巧的宫女,沉声道:“帮本宫重新妆扮,妆浓一些,看起来越不像本宫越好。” 宫女乖顺地应下主子的要求,站到她身后熟练地解开那秀雅精致的髻子,巧手翻飞, 将这一头墨发梳成一个无比繁复高贵的发髻, 状似牡丹。 然后去净过手, 恭声请宋娴慈侧过身子, 精心为她画了个娇艳至极的妆容。 再是将库房里的那最是贵重的华瑶金玉十二件请了出来,一一戴在宋娴慈头上。 最后由女官找来贵妃仪制内最华丽的一身衣裙为宋娴慈换上。 末了几人站得稍远些去看宋娴慈,却都纷纷愣在原地。 宋娴慈端立殿中,见她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心里猛地一跳:“还是不成吗?” 女官反应过来,忙道:“不不,只是……只是头一次见到娘娘盛装打扮,险些认不出来。” 平常的娘娘清丽淡雅,不喜用脂粉,纯靠天生的那张粉嫩白皙的好皮子,一眼瞧上去只觉她温柔矜持,只在对着陛下时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今日上了浓妆,着了华服,衬得娘娘肌肤愈发如雪似玉,容貌娇艳妩媚,原本一双清澈的小鹿如今顾盼间风情万种。 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宋娴慈心头一松:“认不出来便好。” 这一打扮废了许久,宋娴慈略坐了坐,一个内监就进来同她说四位夫人已都进宫了。 她唯一颔首,仍是不放心,自去长镜前看了看自己,静了片刻,忽开口唤了女官一句。 女官忙应了一声。 宋娴慈眸光微暗,轻声道:“宫中若有雪中绿,便寻来泡一壶吧。” * 宁濯因被恩师狠狠撞了一下胸口,便先去偏殿让太医来看。诸臣自是没有异议,战战兢兢地恭送他离开。 太医把了脉,叹道:“贺大学士今日当真是心存死志,这一下撞得厉害。好在陛下身子康健,体格强壮,微臣即刻为陛下开个方子,内服外敷,养上半月也就好了。” 待方子开好,肖玉禄让人拿方子去煎药,并送太医出去,然后焦急地问宁濯:“陛下,今日之事……” 宁濯忽地打断:“薛夫人可入宫了?” 肖玉禄便把方才那句话吞了下去,回道:“到成南门了。” 宁濯听罢淡淡道:“待薛夫人来了,你让去迎她的宫人提点她一句,就说,她丈夫女儿到底要在北境待多久,全看她今日能否好生验看贵妃的身份了。” 肖玉禄会意,躬身应是,末了又忐忑道:“那贺夫人那边……” 宁濯垂眸皱眉,手指在桌上轻扣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罢了。”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是师母说了实话,其实也好。” 肖玉禄一惊。 也……好? 为什么? * 紫宸殿是皇帝寝殿,不便会客,宋娴慈便带着宫人去了棠梨宫。 过了一会儿,宋娴慈听到宫人来报,说是四位夫人已往这边来了,便叫人备好茶,再端坐上首静待来客。 一阵脚步声传来,宋娴慈站起身,看向宫门处。 只见母亲苏氏搀着外祖母李氏走在最前,身后跟着一个有些脸生的妇人,贺夫人走在最后。 四人一见宋娴慈便齐刷刷怔了一瞬,然后陆陆续续回过神来,表情各异地向她行礼。 宋娴慈不动声色地避开祖母和母亲的礼,让人将四位夫人扶起来,请她们入座。 苏氏直勾勾看着这个独女,愧疚、委屈、思念齐齐涌上心头,眼睛倏然一红,险些失态,直到听见旁边坐着的老母亲以帕子作掩轻咳了声,才恍然回神,将眼泪憋了回去。 宋娴慈语调轻快之中带了分媚,听上去十足十是个独得盛宠的贵妃:“四位夫人看过本宫,还觉得本宫是死而复生的皇后娘娘吗?” 苏老夫人不着痕迹看了眼对面坐着的薛夫人和贺夫人,率先出言:“回娘娘,依老身之见,娘娘虽与皇后娘娘恰巧有几分相像,通身气质却截然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人。” 宋娴慈笑着点头,与外祖母对视一瞬,在那一瞬用目光细细描摹她慈祥的眉眼,然后狠心移开,看向其余几个。 薛夫人攥紧帕子低头说道:“臣妇虽只与皇后娘娘有过两面之缘,却记得皇后娘娘温柔如兰清冷似菊,与艳若桃李的娘娘大不相同,是以臣妇与苏老夫人想的一样。” “臣妇也觉得……”苏氏说到这里,喉咙忍不住一哽,却又强自抑下,平静道,“也觉得娘娘不是小女。” 闻言,宋娴慈搭在金丝楠木椅上的纤手微微一颤,抬眸与母亲的目光对上。 方才不敢细看,如今才发现,母亲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她的心也跟着颤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母亲是不是因为伤心自己假死而消瘦,却又瞬间否定了这个猜测。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不喜她多年,怨恨了她多年,怎会因她的死而难过? 以往自己几次生病昏睡不醒,母亲听了之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次假死,母亲应当也是如此才对。 想到此处,宋娴慈定了定心神,重又摆出那客气的笑意,再看向贺夫人。 贺夫人默默看着上首的贵妃,却许久都不出一言。 苏老夫人见状心中紧张万分,连手心都渗出了汗,暗暗求神佛保佑这贺夫人认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夫人笑了笑:“回娘娘,民妇还需细想片刻。应要见了陛下之后,民妇才能想清楚娘娘是不是宋皇后。” 剩下三位夫人听罢都是一震,暗叫不好,齐齐去看宋娴慈,却见她仍是笑吟吟地看着贺夫人,神色镇定自若。 贺夫人笑容不变,低头抿了抿桌上摆着的茶,只一口便尝出是自己十年前教宋娴慈时常喝的雪中绿。 她抿茶的动作瞬间一顿,然后又如无事人一般继续品茗。 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四人纷纷起身告辞。 宋娴慈站在正殿门口目送她们离去,却见母亲苏氏似是刻意放缓了步子,落在众人最后,继而回眸,看向自己。 眼神哀戚痛苦,却只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日光洒在庭中,被宫墙分割成一道阴影,一道光明。 宋娴慈浑身沐浴在暖阳之下,看着阴影中母亲瘦弱的背影,心中忽地一痛。 * 四位夫人出了棠梨宫,由宫人引路去面圣。 宁濯已回到朝堂,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站着的四人,温声道:“四位应是都有了决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便是。” 依旧是苏老夫人先扬声答了,薛夫人紧随其后,两人都说贵妃不是宋皇后。 御史中丞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夫人,忍不住当着陛下的面质问妻子:“你胡说什么?我和贺大学士亲眼瞧见了……” 薛夫人颤声喊道:“妾身所言也绝无虚假!陛下,各位大人!臣妇敢指天起誓,贵妃娘娘虽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可的的确确不是同一人啊!” 御史中丞气得脸色涨红:“你!” “发誓倒不必了。”宁濯一笑,看向苏莹和贺夫人,示意她们说话。 苏莹心如泣血,抬眸看着自己那尊贵的女婿,开口说道:“贵妃确非我女儿宋娴慈。” 皇后生母之言的分量非同一般。朝臣们闻言低头开始议论起来。 贺大学士冷声道:“皇后是镇国公夫人所出,镇国公夫人此言怕是当不得真。” 苏老夫人眉头一竖,正要替女反驳,却听苏莹声音比贺大学士还冷:“如何当不得真!” 苏莹眼神凌厉:“臣妇之言当不得真,大学士之言就当得吗!” 贺大学士怒道:“若贵妃是宋皇后,镇国公夫人难道会大义灭亲,断了自己女儿的前程吗!” “为何不会?”苏莹扬声道,“臣妇只知忠于陛下,陛下让臣妇说实话,臣妇岂敢不遵?” 苏莹看着面色铁青的贺大学士,又看了眼装鹌鹑的丈夫镇国公,寒声道:“大学士若是不信,臣妇敢对天发誓!” “苍天在上,臣妇以我夫镇国公性命前程起誓,若臣妇方才有半句虚言,我夫镇国公便爵位不保,寿数不永!” 诸臣皆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看向镇国公。 镇国公气得险些一头栽倒,指着苏莹咬牙切齿道:“你这毒妇……” 苏莹不理他,对着宁濯下跪:“陛下,夫妇一体,丈夫又是妻子的天,臣妇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将我夫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所以才以他为誓。望陛下体谅!” 宁濯点头,让人将苏莹扶起来,温声道:“朕明白。” “既然镇国公夫人坚持己见,草民也无法了。”贺大学士看着自己妻子,柔声道,“夫人,你曾是宋皇后的女夫子,你来说说。” 贺夫人上前一步,跪地行礼:“回陛下,依民妇之见,贵妃确如几位夫人方才所说,与宋皇后实非同一人。” 作者有话说: 以后娴慈会回归本姓宋氏的,现在是女主还未释怀,自己犹豫,男主在等她作决定。 第61章 第 61 章 ◎万事有我◎ 贺大学士听到自己妻子如此说, 如被雷劈了一道般定在原地,半晌后回过神来,脸上红白交接, 却舍不得说重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夫人, 你怎能如此!” 贺夫人神色坦然镇定地与贺大学士对视许久,终是做丈夫的软了姿态,再不发一言。 宁濯低低一笑:“既然四位夫人都觉得朕的贵妃不是宋皇后,那此事便就此揭过。退朝。” 御史中丞见状大喊一声:“陛下!” 宁濯一顿, 淡淡道:“薛卿, 此事已了,不必多言。” 御史中丞不顾妻子的阻拦,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铿锵高昂:“就算贵妃是清白之身入宫,但却至今无子。如今后宫空空, 嫔妃位份多悬, 陛下是明君,为皇嗣计,应广选秀女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好了。”宁濯神色与声音依然温和,却不带一丝温度,“下朝。” “女色误人啊陛下!”御史中丞眼睛赤红,震声道,“陛下若真如此执迷不悟, 那么臣就不得不怀疑此女品性是否配得上贵妃之位了!” 此言一出, 众臣脸色大变, 暗叹这御史中丞真是耿直。薛夫人也已是满头冷汗。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宁濯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 “贵妃若不是世上最贤德温良之人,朕岂会只钟爱她一人?薛大人口口声声她误了朕,但你可知晓,若无贵妃,如今后宫便连一个妃嫔都没有。” “至于皇嗣,朕还年轻,就不必诸位卿家操心了。” “朕言尽于此,希望日后再也听不到这种污蔑贵妃之言。退朝。” 说罢随着肖玉禄尖细着嗓音唱喏一声,宁濯最后冷冷看御史中丞一眼,起身往紫宸殿而去。 贺大学士黑着脸牵着夫人出了朝堂,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质问她为何当庭扯谎。 贺夫人冷笑一声:“我为何帮娴慈?你是没听见吗?若没有娴慈,陛下如今宫中便一个女人都不会有!我不帮她,你就等着看娴慈被送出宫后陛下孤独终老吧!” 贺大学士怒道:“他是皇帝,怎会如此任性?” “陛下自少时便钟情于娴慈,你又不是不知道。”贺夫人嗤笑一声,“如今娴慈好好的,陛下才能专心于国事,你不去跪谢佛祖保佑就算了,竟还想着把人家从宫里拉出来。”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这个。可如今宫里就娴慈那丫头一个,能为陛下生几个皇嗣出来?” “太上皇当初三宫六院多少个妃嫔,不也只生下来三个皇子一个公主,最后还只剩下长公主一个,如今登基的不还是陛下?可见纳那么多妃子也不一定有用。” “……你简直强词夺理!” 贺夫人正色道:“娴慈是个好的,她比你更在意陛下。你何必想法设法阻挠他二人?终归最后也只有一个皇子继承大统,生一两个也够得。陛下与娴慈都是温柔聪慧之人,他们二人生的皇子还能是个蠢的?” “一两个如何够!” “不够能怎么办?你敢逼着陛下去别的女人床上?陛下会理会你吗?如果娴慈真走了,连这一两个皇子都不会有,你信不信?” “……”贺大学士长叹一声,“可娴慈那丫头到底是嫁过人,如何配得上陛下!” “嫁过人就配不上了?娴慈样貌品性出身哪样不好?你去外头找出一个比她更好的姑娘来让我看看?何况娴慈当初许嫁定北大将军府也是迫于无奈。”贺夫人眉头紧皱,“我同你最后说一句,陛下好不容易才将娴慈娶进宫,你要再想着把他和娴慈分开,就是在剜陛下的心。” 说完贺夫人再没了耐心听丈夫说话,拉着他就往宫外走。 * 紫宸殿。 宋娴慈怔怔坐在窗边,听到门外传来动静,才理了理心绪,抬眸看过去。 宁濯定在帘外,看着身穿华服娇艳欲滴的宋娴慈,竟是出神了半晌才掀帘进去,缓步走到她面前。 宋娴慈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知道他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盛装打扮而有些不习惯,有些羞怯地说:“我去把妆卸了,再去沐浴更衣。” “等会儿再去。”宁濯钳住她的肩不让她起身,声音磁沉,“不然要多洗一次。” “嗯?”宋娴慈一懵。 没等宋娴慈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宁濯又伸手轻抚她粉嫩的脸颊,轻声问:“用早膳了吗?” “吃了些点心,已不饿了。”宋娴慈昂着头看他,“夫君饿了吧?” “是有些饿了。”宁濯哑声道。 “那我叫人为夫君传膳。” “不必。”宁濯忽低头将宋娴慈打横抱起,迈步走向床榻。 宫人见状忙退了下去。 宋娴慈被轻放在榻上,愣怔间自己身上的华服已被除去,只留一件小衣在身。她看着倾身而下的高大身影,忙伸手去推,却被宁濯轻松制住,举在头顶。 她看着单手解着小衣系带的宁濯,羞红了脸:“现下还是白日唔唔……” 床边用红绳系了个玉铃,于此刻发出阵阵清脆的摇铃声,本该是殿中最悦耳的声响,却不敌女子柔弱微颤的娇吟。 待日头快升到殿外候着的肖玉禄头顶上,里间的摇铃声才止住。 宋娴慈被宁濯抱着去卸妆沐浴,再换上一身杏黄的薄裙,出来时床榻已被宫人收拾干净了,桌上也摆好了午膳。 她又被宁濯抱去桌旁坐下,看着眼前神清气爽满面春风的男人,简直气从中来:“昏君!” 宁濯一笑,如雪山之上的圣莲绽放,夹了一大块肉到她碗里,点头应道:“嗯,昏君。” 宋娴慈嫁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再克己复礼的君子,在床笫之事上也是这般厚脸皮不正经。她正愤愤地啃着肉,却见肖玉禄凑过来,低声同她与宁濯道:“陛下,娘娘,镇国公夫人说要见娘娘,已在棠梨宫等候多时了。” 方才陛下与娘娘在讨论皇嗣事宜,肖玉禄便只能到现在才说。 宁濯不语,见她碗里的菜快没了,又给夹了两团鸡肉。 宋娴慈静了许久,艰难道:“苏老夫人也在吗?” “镇国公夫人请苏老夫人先回去了。” 宋娴慈便又沉默下来,许久都不曾动一下筷子。 宁濯皱了皱眉,抬眸看着肖玉禄:“镇国公夫人可用过午膳了?” “未曾。阿涓和兰瑾二位姑娘方才邀夫人与她们同用午膳,夫人婉拒了。奴才也叫人把午膳送去了,可夫人也不肯用,只叫他们把膳食撤了。” 宁濯声音冷了两分:“再送一次,同镇国公夫人说,若不用膳便请回,别饿着了。” 肖玉禄忙去办了。 宁濯握着宋娴慈的手,柔声道:“先吃东西。” 他对上宋娴慈投来的目光,认真道:“别怕,万事有我。” 宋娴慈心里一酸,点点头,夹起宁濯为自己夹的肉,放入口中细嚼。 待宋娴慈吃完第二碗,宁濯正欲像往常那般再为她添一碗时,却被宋娴慈拦住。 她声音很低:“我吃饱了。” 宁濯心中顿时生出极大的怒意,强自忍下,将碗放回桌上,温声道:“那便不吃了。晚上我们与兰瑾阿涓聚聚,一起吃些香香辣辣的肉,好不好?” 宋娴慈不禁笑了:“你不是一贯霸道得很,生怕阿涓和兰瑾把我抢去了吗?今日怎么这般大度?” 宁濯并不答宋娴慈的问话,只是坐下来,抱起她放自己腿上,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等会儿我陪你去见,可好?” 宋娴慈一怔,继而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虽然每每对上母亲,她总是会心慌惊惧,但也知不能躲着。 遇事若躲避,便落了下乘。 “我陪你。”宁濯重复道,“不然你就别去了。” 阿涓曾同他说过苏氏当初是如何用生恩逼迫娴慈应嫁顾寂,又是如何逼着娴慈点头让宋娴姝与她这个嫡姐共侍一夫。 他因为苏氏而险些与娴慈错过,可再恨也只能忍下不提。 苏氏是娴慈生母,只这一条,他便动不得她。 动不得归动不得,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娴慈再因为苏氏而受一点点委屈。 娴慈这些日子过得欢喜,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那样甜蜜幸福的笑,身上好不容易才长了些肉,绝不能再回到过去。 宋娴慈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沉默着点了点头。 宁濯叫人送来一碟凉凉的甜点,哄着她吃完,才牵着她去了棠梨宫。 苏氏一直站在殿门外等候,那儿日头正晒,不多久便脸色都白了。阿涓与兰瑾劝了多次,她也不进来。 兰瑾见状只好站在旁边为苏氏打伞遮一遮。 宁濯牵着宋娴慈进来时,便是看到这副景象。他感觉到娴慈的手越来越凉,一颗心如被攥着一般发疼。 苏氏见到女儿,眼泪瞬间落下来,咬着唇行礼:“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宁濯与宋娴慈双双避过。肖玉禄忙将苏氏扶起来。 “先进去吧,外头热。”宁濯沉声道。 苏氏流着泪应下,去看宋娴慈。 宁濯顿时挡在娴慈面前,拉着她进了殿中。 棠梨宫虽是阿涓和兰瑾住着,但内务府得了宁濯吩咐,一应物事的份例都是按照公主的规格来。 殿内放了自窖中取出来的冰块,凉快许多。 宁濯摸着娴慈冰凉的手,让人将冰块往镇国公夫人那边挪。 苏氏心中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酝酿许久,才道:“娴慈,你……你当真不当我的女儿了吗?” 宋娴慈只觉浑身发冷,下一瞬便感觉到宁濯握着自己的手用力了些,因此从他身上得了些温暖。她心思稍定,缓声道:“我以为,夫人若没有我这个女儿,当是能过得更好些。” 苏氏心如刀绞,颤抖着声音说:“娴慈,母亲错了,母亲不该……不般那样对你……” “那般是哪般?”宁濯淡淡道。 “……”苏氏一滞,白着脸历数自己的过错,“不该一生下娴慈就说要丢出去,不该在娴慈幼时想要亲近我时不肯见她,不该因觉得娴慈想要我陪着她时打她一巴掌,不该在她重病时不管不问,不该明知她等着陛下自南境归来却逼她嫁人,不该……” 她越说,眼泪越是忍不住,声音也愈发颤抖。 自娴慈假死,她日日梦见过往,那冷待斥骂娴慈的一幕幕,都成了利刃,扎向她的脏腑。 她终于在一个接一个的难眠之夜慢慢意识到女儿的重要。 她终于如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开始爱自己的女儿。 可女儿却不在了。 那日她被母亲骂醒,想着自己确实错了,确实不该怪女儿。 好在娴慈被婆母教得温柔懂事,最是心软,被她斥责怨怪过多次也从来不曾恨她。 这一回,她要好好同女儿道声歉,日后再如其他做母亲的一样待自己女儿。 她与女儿错过了二十年,好在如今悔过,还不算晚。 她还有很多年。 想到这里,她眼中有了星星点点的光,温柔地对着宋娴慈说:“乖女儿,再给母亲一次机会,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文中所有对娴慈不好的人都不会有与她和好的机会。 苏氏因为是女主生母所以这回才能有机会在娴慈面前叭叭叭。 贴贴各位宝子! 第62章 第 62 章 ◎我要等太子殿下◎ “乖女儿, 再给母亲一次机会,好不好?” 妇人带着希冀、忐忑、恳求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霎时间,阿涓面露鄙夷, 兰瑾蹙起眉头担忧地看着宋娴慈,肖玉禄低下头去掩饰眼底的厌恶。 宁濯则是在此刻突然想明白了为何父皇手上时常盘着一串佛珠。 再仁慈的帝王, 也有动杀心的时候。 苏氏浑然未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渴望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期待着宋娴慈开口。 女儿从来都是,只要自己对她稍微关心一句, 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她就会忘记曾经自己的冷待。 她在自己面前,永远居于劣势。 想到此处, 苏氏心里酸楚不已,又开始暗悔自己这二十年不做人,让女儿挨着自己的冷眼长大。 宋娴慈眼中一片茫然, 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母亲方才说的话。那声音不知怎的到了她耳朵里就变得极其尖利刺耳, 如鬼吼一般,听得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晕欲吐。 她不禁抓紧了宁濯握住她的那只手,须臾后又恍然意识到自己用力太狠,也不知有没有抠疼他,便忙松了力道,无措地去看宁濯。 宁濯一把抓住她欲收回的手,然后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以示安抚,继而薄唇微启, 无声同她说了一句话。 宋娴慈看清楚了。 宁濯是在说, “别怕”。 宋娴慈那颗惊慌不安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一双杏眸跟着红了, 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抿起。 她也是有归处的,她的归处不是娘家,而是与宁濯的家。 宁濯给她的欢喜如今已填满了她的整颗心,她再不需去奢求母亲的爱了。 宁濯予她的爱,干净纯粹、滔滔不绝。 他从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超出母亲,不知多少。 自己大抵是大昭少有的,底气是夫家给的而不是娘家给的女子。 她的夫君是帝王,有他站在自己身后,她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什么了。 宋娴慈想,自己这一次或许终于有勇气逃离母亲了。 与当初假死脱身不同,她这回要不躲不避、堂堂正正、坦然镇定地离开。 宋娴慈自上首的高座而下,一步步走向苏氏,在母亲紧张期待的目光中驻足,站在离其三步远的地方。 日光洒进来,宋娴慈那身杏黄的裙衫被那层薄薄的光一照,颜色更加鲜亮明艳。 苏氏见女儿神色淡然,好似她面对的不是生母,而是一位不算熟稔的寻常长辈,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不对劲。 女儿虽在外人面前端庄知礼、进退有度,但对着自己这个亲娘时,眼神从来都是有几分紧张的。 苏氏心中大乱,好一会儿才想起女儿明面上的身份是陛下的江贵妃,忙站了起来,颤声唤了句“娘娘”。 苏氏期待着女儿开口说,不要这么生分地叫她。 期待着女儿说,就算承了君恩,她也永远是宋氏女,永远是自己的女儿。 可她却看见宋娴慈颔首,应了她这声“娘娘”,听见女儿温声道:“多谢镇国公夫人对本宫的生育之恩。” 苏氏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才哑声道:“你……你唤我什么?” “镇国公夫人。”宋娴慈答道。 苏氏连嘴唇都在颤抖,顾不得宁濯在场,哭着喊道:“我……我是你的亲娘啊!就算你换了身份,当了贵妃,可你换得了身上流的血吗!” “承您血脉的宋皇后已于去岁冬日中毒身亡。”宋娴慈轻声道,“她已死了。” 苏氏崩溃道:“你明明站在我眼前!你以为……你以为你改姓江,就能不认我了?我十月怀胎,挣扎了一整日才生下你,便算我生而不养,你也该报答我,怎能忘恩负义!” “去年春日,镇国公夫人逼我嫁入顾家时,也曾提起生恩;去年冬日,您逼我点头让庶妹与我共侍一夫时,又提了生恩。”宋娴慈笑了笑,“生恩就这么难偿吗?这两回还不够?” 还未等苏氏反驳,宋娴慈却又自答自话:“确实难偿。” 她回过头,在看到宁濯时笑意才落入杏眸中:“那就请陛下拟旨,封镇国公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 宁濯被她这一眼看得怔了一瞬,扬起嘴角:“好。” 苏氏虽是国公夫人,但丈夫才能平平,只领了个四品闲职,自然不如婆母当初那般风光。她听了自然忍不住心神一震,继而又忙定了定神,憋红了脸:“我不在意这个,娴慈,我只想与你重新做母女。” “可本宫只有这个能给镇国公夫人了。”宋娴慈缓缓道,“我与镇国公夫人的母女缘分,早就断了。” 苏氏痛入心扉,慌乱地抓住她衣袖:“不,不,娴慈,娘亲错了,再信娘亲一次。” “我给你亲手做了衣裙,做了许多,今日不方便带来,明早我拿来给你看。你幼时不是总羡慕旁的小姑娘身上穿的裙子都是她们母亲做的吗?我的女红很好,你定会喜欢……” 宋娴慈心中酸苦,垂着眸子听她说完,正欲再劝一劝,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是宁濯,他走到自己面前,皱眉看着苏氏:“看样子镇国公夫人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牵起宋娴慈的手:“贵妃每日正午都要歇一个时辰的觉,朕就先带贵妃回去了。肖玉禄,送镇国公夫人出去。” 苏氏愣愣地看着帝妃携手离开,泪水滚滚而落,冲出去喊住她:“娴慈!” 宋娴慈站定,却未曾转身。 苏氏嘶哑着声音大喊:“便算你不认我,可宋家还有你祖父祖母,他们养了你十余年,没有半点对不起你,你当真就能狠下心来抛弃宋氏吗!” 宋娴慈一颗心狠狠颤了颤。 宁濯握紧她的手,回头冷冷道:“宋氏嫡长女,生时临危受命撑起门庭,死后被封正宫皇后光耀门楣,已为宋家做得够多了。若老镇国公仍不满意,大不了朕百年之后亲去代妻请罪。”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况且贵妃若真想避过你们夫妇而回归本姓,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何意?苏氏一呆。 宁濯却再不理会她,牵着宋娴慈回了紫宸殿。 宋娴慈还想着方才他那句话:“夫君,你刚刚是说……” 宁濯为她褪去鞋袜,扶她上榻,柔声提醒:“宋氏一族又不是只有镇国公府这一支。” 宋娴慈怔了半响,终于笑出来了。 淮南,徽源,都有她宋氏的分支。谨帝时期,镇国公府这一支与他们曾是同住一座宅院的堂亲,如今平遥老家的族谱上也记有这几个旁支的后人。 她可以从中挑一对心善和睦的夫妇,让宁濯找个理由将她记在这对夫妇名下。 她予那对夫妇以贵妃养父母的尊荣,那对夫妇助她回归本姓。并不做真正的家人,只是互利互惠,这样双方都自在。 可她想到阿涓和她母亲,犹豫道:“可是玄阴帮夫人……” “江夫人早就同我说过,你在南阳待嫁时从未唤过她‘母亲’,她便知晓你放不下宋家,终有一日要回去。”宁濯摸摸她的发,“你不必觉得亏欠,江夫人当初答应认你作养女,本身就只是在服从我的命令。” 说到这里,他又笑出了声,如玉石相击般好听:“不过阿涓那里你倒是得哄一哄。” 宋娴慈想到阿涓,终于开怀些许,柔柔道:“阿涓有气从不憋着,发泄完便过去了,性子再好不过。这事不急,过十来年再说也成,我也确实想与阿涓兰瑾多做一段时间的亲姐妹。” 宁濯见她心里好受了些,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好睡一觉。晚间我们与阿涓兰瑾一块吃肉。” “好。”宋娴慈乖乖闭上眼,眉眼却是弯弯的。 宁濯坐在榻前看着她入眠,才去到次间的御案前继续忙政事。 等日头落山了,肖玉禄笑眯眯进来:“陛下,阿涓姑娘派人来说,菜和酱料都备好了,就等您和娘娘过去呢!” 宁濯与已睡醒的娴慈对视一眼,起身往棠梨宫去。 阿涓或许是因前些年走南闯北见多了各种美食,今日想出了一个别有新意的吃法来。她叫铁匠赶出一张表面平整的铁锅来,在下头生火,锅上浇油,待油热了便在上头铺上肉片和蔬菜。 菜上再撒上兰瑾制作的料粉和酱汁,香辣美味至极。 担心宋娴慈和阿涓吃不饱,兰瑾还烙了饼,让她们就着肉吃。 宁濯见宋娴慈因这些活都让阿涓和兰瑾干了而有些不好意思,便说要同她一起为阿涓和兰瑾烤肉。 不过最终还是宁濯独自一人动手,而且把最好的肉都放在了宋娴慈碗里。 阿涓虽然吃到的都是小块小块的肉,但仍是很开心,便去屋里拿了今年春日酿的桃花酒出来,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 宁濯按住宋娴慈的手,皱眉道:“你能喝吗?” 娴慈甚少饮酒,所以连他也不知她的酒量。 宋娴慈一顿,笑道:“我会酒,喝两碗都不在话下,不会醉的。” 宁濯还是叫人换了个小些的酒盏来,倒了一盏给她喝。 宋娴慈樱唇嘟了嘟,倒也没说什么,端起酒盏碰了碰宁濯面前那碗酒,笑着一口饮了下去。 宁濯见状稍稍放心了些,所以等她再管阿涓要一小盏时也没有拦着。 宋娴慈这一盏敬了阿涓兰瑾,但这一盏喝完之后,她突然安静下来了。 她双手捧着酒盏坐在圈椅上,坐姿乖巧得近乎诡异,一双美目如鹿瞳般清澈无辜,却呆呆地盯着前方那株过了花期的海棠。 宁濯意识到不对劲,起身欲抱她回紫宸殿,却遭宋娴慈拒绝。 她的眉头蹙成一个极好看的弧度,说话语速比寻常慢了半拍:“我要等太子殿下。” 宁濯一怔,心里泛起阵阵酸甜,温柔地哄她:“我就是你的太子殿下呀。” 宋娴慈听罢转头盯着他瞧,良久,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讶然道:“咦,好像是有些像呢。” 她歪着头细看他:“可你怎么开始穿玄色的衣袍了呀?” 宁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龙袍:“不好看吗?若觉得不好看,我往后多穿月白的。” 阿涓突然觉得牙酸,大着胆子把铁锅和炉子拖去角落里和兰瑾接着吃,把场地留给帝妃说话。 宋娴慈很慢很慢地摇摇头,再点点头,认真道:“好看。” 宁濯心里如落了片羽毛般,生出一阵阵痒意。 宋娴慈突然想起他刚刚想带自己走,便去勾他的手:“殿下,快走吧,送我回家,再不走祖母要骂我啦。” 宁濯听了这话定在原地须臾,才顺着她的力道被她拉出棠梨宫。 宋娴慈说着出宫,却下意识往紫宸殿去,到了正殿门口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走错了,有些着急地问宁濯:“我怎么到陛下的寝殿来了?” 宁濯欲去拥她,她却红着脸往后躲,眼神四处飘:“殿下……” 他目光一黯,喉结滚了滚,轻声道:“天色晚了,留在东宫住一宿吧,明早我送你回去。” 宋娴慈呆呆地说:“这怎么可以呢?祖母会骂我的。” “不会。”他温声道,“不会有人骂你。” 宋娴慈脑子昏昏沉沉,辨不清对错,只知顺从心意,听到宁濯如此说,竟真的去勾他的手:“好,那走吧。” 肖玉禄接收到主子的眼神,忙叫人去把东宫收拾出来。 宋娴慈走得很慢,但宁濯却十分有耐心地跟着她的步伐一点点走到东宫。 这里仍是四年前的样子。 宋娴慈很知趣地往偏殿走,走之前还乖巧地同宁濯说“殿下好眠”,没成想走到一半便被扛了起来。她只能看到宁濯的后背,慌得去拍他:“殿下!放我下来!” 宁濯却不语,将她带入东宫正殿的里间,轻轻放在床榻上。 肖玉禄是个聪明人,揣摩出了他的心意,让人在床上布置了大红喜帐,烛台上燃了对龙凤花烛。 于是今晚,便像是在弥补当年东宫太子错失的洞房花烛夜。 宋娴慈小心地摸着喜帐,恍然大悟:“难怪祖母还不来寻我,难怪殿下这般……这般……原来你我今日成婚呀。” 宁濯抱着她去沐浴,换上大红寝衣,再抱着羞得小脸通红的宋娴慈回榻上。 宋娴慈掀起绣了鸳鸯的薄被一角挡住绯红的脸蛋,一颗心扑通扑通。 殿下怎么能……和她共浴呢? 还……还帮她穿寝衣…… 下一瞬,这一角薄衾就被宁濯夺过,然后他高大的身影压下来,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细嫩的颈上。 大红寝衣被丢落在绣了海棠的地衣上,须臾后,自身下传来一阵撑胀感,迫使她难耐地将身子一弓。 她听见宁濯闷哼一声,继而轻笑着对她说:“放松些。” “孤的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三次元有些事,晚了点。明天开始会尽量多更,加快完结。评论区发红包补偿大家!感谢在2023-05-31 22:40:35~2023-06-01 22:5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瑾、杀生丸丸丸丸、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第 63 章 ◎减肉起舞◎ 翌日傍晚宁濯自宣政殿议事回来, 从外间走到里间,都没看到宋娴慈的身影,噙着一丝笑问女官:“娴慈还没回来?” 今晨宋娴慈在东宫醒来, 想起来昨夜醉酒后的一幕幕,深觉没脸见人, 于是羞愤之下躲去了棠梨宫。 女官想笑又不敢,低着头道:“是,奴婢已着人去请了几次了,娘娘只红着脸说不回来。陛下, 要不, 您亲自去请?” “不,她见到朕定会更恼了。”想起昨夜宋娴慈的羞涩可爱, 宁濯嘴角抿起,“你去跟她说,吴宫厨今日回宫。” 吴宫厨最拿手的是焖鹅, 祖传的手艺, 她曾祖父当初便是靠这道焖鹅白手起家的。这道菜宋娴慈极喜欢,入宫以来日日都要吃上一盘,怎么吃都吃不腻。可吴宫厨前些日子因儿媳要生了,便告假了半月。 于是宋娴慈也跟着馋了半月。 女官听罢眼睛一亮,福了福身便快步往棠梨宫去了。 宁濯走到御案前坐下,眼睛和心却没有一个落在奏疏上,一双黑眸望向门外,一颗心则是直接飘去了棠梨宫。 过了好半晌, 他才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宋娴慈抬眸觑了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宁濯, 便别开脸去再不看他, 慢吞吞地挪了进门, 然后飞也似的快步往里间走。 宁濯见状眉眼之中俱是笑意,起身缓步追了上去,见她装模作样拿了本书坐窗边看,便毫不客气地攥着她的手往外拖。 宋娴慈气得大骂着打他:“你松开我!暴君!” 宁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眸一笑,扯着她走到御案对面的窗边,按着她的肩迫使她坐下。他将宋娴慈方才挣扎间晃得微乱的头发理了理,轻声道:“在这儿看书,好不好?” 他的目光温柔得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溺死在其中,一双黑眸晶亮得似将昨夜那漫天星光都盛在里面。宋娴慈不由安静下来,别扭地点点头。 宁濯便又笑了,低头重重亲了亲她绯红的俏脸,声音却是轻轻:“我好想你。” 宋娴慈闻言只觉脸上发烫得厉害,瞬间抬手用那本书挡住,嘴里哼哼出一句话:“什么想不想的,才过去一日不到。” 宁濯知道不能再逗她,否则她就算再馋那盘焖鹅也定会再躲回棠梨宫。 若真如此,他今晚怎么睡得着? 于是宁濯笑笑不语,转身回到御案前忙政事。 前些时日自北方传来密报,他新封的定北大将军谢煜在上任途中失踪,谢煜的兄长谢次辅亲自去寻,可今日却飞鸽传信告知他,称自己已找到谢煜的尸首。 北狄虽之前被顾寂领兵打退过,但若知晓大昭北境无良将镇守,定会卷土重来。所以他得立时再定下一个新的将领。 如今御案上的那几摞,都是举荐人选的奏疏。 宁濯早在收到谢煜失踪密报的那日便开始考虑,已在心里定下了一个人。 他从那几摞里找出谢次辅悲痛之下还不忘呈上的那份举荐奏疏来,打开一看,见次辅举荐的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人,便笑了出来。 那人便是昌阳侯世子。 昌阳侯世子自幼便展露了极佳的军事天赋,十五岁不顾祖母阻挠执意去了镇守北境,在战场上英勇过人,所向披靡,又于二十一岁凭借六年沙场所悟撰写出一本连德宗和老镇国公看了都赞叹不已的兵法。 只可惜昌阳侯世子是独子独孙,昌阳侯的老母亲实在害怕他死在北境,竟跪求孙子放弃抱负回京。 昌阳侯世子最终妥协了,德宗也允了昌阳侯府的请求。 宁濯执笔拟了道圣旨,唤来肖玉禄,沉吟许久才道:“不必宣读,送到昌阳侯世子手上便可,接不接都由他。” 肖玉禄暗叹一声,忙应下,带着圣旨便出了紫宸殿。 宁濯抬头看了眼宋娴慈。 霞光透过窗纸洒在宋娴慈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极柔和温暖的光晕。 恬静美好得仿佛一幅画。 端着食案的宫女们进来,将菜和碗筷置于桌上,恭声请两位主子用膳。 宋娴慈闻言杏眸一亮,顿时将书放下,却又犹豫着看向宁濯,似在考虑是要揭过昨夜之事还是再给他点教训。 宁濯只重又垂下眼眸看着眼前这些已没必要翻开的奏疏,神情淡淡地等她纠结出个结果。 片刻后,前方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宁濯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却仍是没抬头。 脚步声在御案前止住,须臾,他听到宋娴慈独有的娇柔嗓音:“夫君。” 这一声唤得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感和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宁濯努力压制欲要疯狂上扬的嘴角,抬头平静地问:“怎么了?” 宋娴慈的俏脸罕见地扭曲了一下,但只半瞬便恢复正常,轻声道:“该净手用膳了。” 宁濯忍不住笑了出来,片刻后对上宋娴慈凉飕飕的眼神,笑容瞬间收敛,起身牵着她去净手,然后再揽着她走到桌旁坐下。 他看了眼犹带怒色的妻子,思虑须臾,把那一大盘焖鹅往她面前推了推。 宋娴慈脸上的残存的怒意顿时化为乌有,接过宁濯为她盛的饭,矜持端庄地吃起来。 宁濯看着身侧那吃得微鼓的粉嫩脸蛋,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想来老天即便再狠心,加诸在他们二人身上的苦难也够多了。 余生,应当都是甜了吧。 * 用完晚膳,宁濯如寻常那样打算处理会儿政务再安歇,却听肖玉禄凑上来说:“陛下,昌阳侯府的老夫人听闻您要封世子为定北大将军,正大哭大闹呢。” 宁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昌阳侯怎么说?” “侯爷是再忠正不过的人了,当初便不同意老夫人的做法,觉得男儿保家卫国方是正道,如今正在苦苦劝老夫人呢。”肖玉禄叹道,“陛下,依奴才看,不若直接宣读圣旨。老夫人今日敢哭闹,不就是仗着您心慈为他们留了选择的余地吗?” 宁濯摇摇头:“此事要世子自己决断。” 规劝不了至亲的人,他不能用。 可这一句话浮现在脑海中的下一瞬,他见到宋娴慈端着一碟什么东西站在不远处,似是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扰。 他看着娇美动人的妻子,突然想到,若是娴慈也这般哭求他不要上战场,他会如何? 他怔怔地想了许久,竟也决断不了。半晌他回过神,温声叫娴慈过来。 宋娴慈将一碟形如山峦的冰饮放在他面前:“今夜太热了,夫君吃碟酥山消消暑吧。” 宁濯一怔,只觉面前这碟比宫厨做的还要精致些:“你做的?” 宋娴慈点头,知道他忙,也不再说什么,知趣地走到他对面的窗边坐下看书。 宁濯看着那道温柔的身影,只觉自己的心比酥山上浇的牛乳还甜。 他不再去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娴慈懂他,若有一天他真要亲自去和敌人厮杀,也定不会拦着。 而他,若当真为了百姓去了战场,就算受了再重的伤,爬也要爬回她身边。 * 第二日下朝,宁濯便听祁俞低声禀报:“昌阳侯世子求见陛下。” 宁濯淡然道:“带他去宣政殿。” “是。” 宣政殿。宁濯高坐上首,垂眸看向捧着圣旨跪在地上的世子:“世子可考虑清楚了?” “臣考虑清楚了。”世子面色沉然,叩首一拜,“臣愿奔赴北境,护卫边关。” 宁濯细细打量他。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青年将军,如今已过而立。 他形容憔悴,双目却炯炯有神。 宁濯起身,亲自扶起他:“那我大昭的北境,就有劳将军坐镇了。” * 过了一个月,宋娴慈低头掐着自己腰间的软肉,在心里哀嚎不已。 这个月过得太滋润了,身上的肉长了不少,从纤瘦渐渐变得丰腴,从清雅海棠变成华丽牡丹。 虽牡丹也很美,但长肉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宁濯倒是喜欢得很,每夜都要捏到她快生气了才恋恋不舍地收手。 为了减去这些肉,宋娴慈拾起少时学的舞,每日清早从宁濯上朝跳到下朝。 因她当初与宁濯订亲,是准太子妃,也是未来的皇后,祖母教她为人处事和如何待下的同时,为她的恩宠着想,特意从江南请了名家来教她习舞,直到看她舞步轻盈如画中的赵飞燕、腰肢娇软得让奴婢们都看得脸红,才点了头。 她自然不敢叫旁人瞧见她习舞,每日习舞减肉都是躲去棠梨宫的,可有一日她舞到最精妙之处,长袖翻飞间,竟瞥见了站在门口直勾勾看着她的宁濯。 她吓得险些当场崴了脚,然后便被宁濯抱回了紫宸殿。 从那之后宁濯便真如昏君一般,每个白日都用美食诱使她多吃以求这副娇躯更丰满些,每个晚间再哄着她起舞,等看够了便抱她去榻上,撕裂她的舞裙。 御衣司每日都会送来新的舞裙,薄如蝉翼的、高贵典雅的、圣洁脱俗的、穿起来如小家碧玉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宋娴慈每回受不住想发怒时,宁濯便换上如狗儿般乞怜的眼神,让她想气都气不起来。 如此又过了两月,终于有一日,宁濯没心力再看她起舞了。 北境送来急报,昌阳侯世子被北狄埋伏俘虏。 北境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咕争取一周内正文完结(鞠躬) 感谢在2023-06-01 22:58:05~2023-06-02 22:4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汪不爱嗑瓜子、宋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第 64 章 ◎御驾亲征◎ 接连三日, 宁濯都忙得无瑕在白日回紫宸殿,连膳食都是在宣政殿和大臣一块儿用的,晚间也要在戌时才能回来。 宋娴慈夹了块焖鹅入口, 第一次觉得味同嚼蜡。 女官见她神情恹恹,便提出要请阿涓和兰瑾过来陪她用膳, 却被宋娴慈拒绝。 自己等了宁濯许久,早过了午膳时候,阿涓和兰瑾又不是玩物,没有使唤她们过来作陪的道理。 她勉强用了一碗饭便叫人把饭菜撤了, 想坐窗边看会儿书, 却觉这些文字颇为枯燥无味;想如平常那样歇个午觉,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索性起来习字静心, 可发着呆练了半晌,才发现纸上写的都是“宁濯”。 整个紫宸殿都是宁濯的人,每日就盼着见到她心念宁濯的样子, 好向他禀报。 若是平时, 宋娴慈自然不敢叫她们任何人瞧见,定要将这些写满宁濯名字的纸毁尸灭迹。可今日她却想留着,让宁濯开心些。 这一日过得极慢,好不容易到了戌时,宋娴慈终于等到宁濯进门。 他似是极疲惫,但身姿仍是挺拔的,紧皱的眉头见到她便舒缓了些,脸上绽出一丝笑来:“怎么还不睡?” 宋娴慈心里发酸:“夫君饿不饿, 我叫人备了宵夜。” 宁濯想到女官今日向自己禀报宋娴慈中午只用了一碗饭, 便把那句“不饿”咽进肚里, 点头道:“叫人传上来吧。” 今夜本该是宋娴慈陪忙了一整日的宁濯用膳, 但他却一直给宋娴慈夹菜,找话题与她说说笑笑,仿佛累着的那个人不是宁濯,而是她。 宋娴慈惭愧难过得低下头,饭也越扒越慢。 宁濯便静了片刻,伸手将饭碗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再搂她到怀中,轻声道:“国政与照料妻子都是我分内之事,若我不能兼顾,那是我无能。娴慈,无需替我觉得累。为你夹菜添饭,逗你展颜一笑,我乐在其中。” 闻言宋娴慈一双杏眸瞬间蒙上水雾,却又硬生生将泪意逼退,挤出一丝笑来,好叫他安心:“待用完膳,我为你按一按颈肩。” 宁濯笑了笑,以往最怕宋娴慈受累的他此刻没再拒绝,只眼神晶亮地点头:“有劳娘子。” 宋娴慈俏脸一红,头低得越来越下。最后宁濯实在忍不住把她拔起来,慢悠悠道:“再低就要埋进碗里了。” “……”宋娴慈用樱桃小嘴嘟囔出一句话。宁濯耳力好,听清了。 她说,“要你管”。 宁濯看着这样鲜活的宋娴慈,半点没有被她这句话气到,只觉得甜,甜得他一直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她当然要他管,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只是…… 想到今日做的决定,他垂下眼眸,心里掠过一丝愧疚。 北境已乱,虽朝中仍有一个姓王的将领可用,但其才干终归是远不及昌阳侯世子和谢煜。 若让王将军带兵迎敌,十有八九会输。 所以,他想御驾亲征。 而且做出这个决定不光是为了黎民百姓,也是为了他与娴慈。 非清白之身不能入皇室这一则祖训宫规是□□谨帝亲定,他身为后辈,就算再不赞成,也不能随意将这一条从中删去。 除非他有造福于江山社稷的大功绩。 去年秋他率军击退南蛮,若今年再御驾亲征,平定北境、救出臣下,两桩功绩加在一块,定是够了。 这一则祖训必须删去。如今的贵妃的确是以无可指摘的清白身入宫,但当初曾嫁过人的宋皇后也是娴慈。这条祖训在一日,宋皇后便会被人指指点点一日;在一世,她就会被人指指点点一世。 他看向侧颜姣好的宋娴慈,虽心意已决,但薄唇张张合合,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踌躇间宋娴慈已用好了饭,拉着他去净过手,然后为他按揉肩颈腰背。 他背对着娴慈,脑海里想象她此刻的神情。 捏揉得这般有力道,她平常力气又不算太大,那她的小脸是不是也得跟着手一块儿用力?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出声,然后便听见宋娴慈疑惑地问他:“夫君笑什么?” 他听罢正要想个理由圆过去,却又想到不多久就要让她担惊受怕几个月,一颗心顿时苦得厉害,连带着笑意也在一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宋娴慈察觉到不对劲,走到他面前问道:“怎么了?” 她的声音平常时就很温柔,此刻带了分小心翼翼和担忧,就更是如春江水一般语调温软了。 宁濯抬起眸子看她许久,才终于有勇气开口:“我想亲自北上率军抗敌。” 宋娴慈脑中一阵嗡鸣,看到他略有些紧张的神色,回过神努力笑道:“好。夫君心怀百姓,如今边境不稳,想御驾亲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脸上的笑有些僵硬,眼尾红得厉害,声音也是发颤的,但她自己好像没感觉出来。 宁濯心中的苦意愈发翻涌,静了很久,忽腾地一声站起来,扛起她大步往里间走,将她放在榻上。 宋娴慈眼见他欺身而上,却未如平时那样惊慌怒嗔,而是用双臂圈住他修长的脖颈,一双杏眸噙着泪看他。 他低头解开她的裙衫,薄唇落在她额头,美目,鼻尖,脸颊,待移至她樱唇之上便瞬间变得缠绵缱绻,让人如登云端,又如坠入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过那两片唇瓣,然后向下,直到绵密轻柔地吻遍她全身,才抬起她纤长白腻的腿。 宋娴慈头一次愿意承认:他的脸,他的眼神,他的吻,以及他此时带给她的恍惚与酥麻,确实很轻易就能叫人意乱情迷,让人恨不能溺死在其中。 待摇铃声终于停下,宁濯已出了一身薄汗,低头安抚似的再吻过一遍身下的娇躯,然后捧着她的脸轻声道:“我保证,你夫君会平安无恙地回来。” “所以别哭了,好不好?” * 大臣们因宁濯的决定吵了两日,一大半人跪求宁濯别去北境。 若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赢也就罢了,陛下御驾亲征,一能搏个贤名,二能壮大士气。可此番的对手是北狄啊,北狄军士人高马大,不畏寒,战斗力比南蛮还好些。 他们这回又是莽足了劲要痛挫大昭一顿,集合了所有部落等着大昭。 所以诸臣纵是知道王将军不敌北狄,也不敢让宁濯上阵。比起失去一国之君,百姓受辱、城池失陷、割地求和,都只是小事。 可帝王只是看了眼跪着的那一片人,继而将视线移向站在最前的那个神情与自己一样淡漠的人:“谢卿。” 年轻的次辅抬袖行礼:“陛下。” 宁濯笑了笑:“国政就暂且交托于你了。” 次辅面色依然淡漠,跪地叩首:“臣领旨。” * 宁濯出征的当天,宋娴慈为他穿戴好盔甲,祁俞将高悬于御案背后那面墙上的那柄刀取下,跪地呈给他。 那柄刀出自名匠之手,削铁如泥。宁濯从不让她碰。 与爱刀如命的武将不一样,他不让碰,只是因为这刀上曾沾过无数敌人的血,担心残留在上面的怨戾会伤到她。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宁濯着一袭白色战袍,昳丽俊美的脸此刻显得冷厉逼人,只在看向宋娴慈时,轮廓看起来才柔和一些。 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这几月你便住棠梨宫吧。” 他何时这么大度过? 宋娴慈瞬间就想落泪,可却想到他最怕自己哭,忙拼命止住,笑着点点头。 时辰差不多了,宁濯偏头对肖玉禄、阿涓、女官说:“照顾好她。” 三人跪地应下。 宁濯最后看宋娴慈一眼,狠了狠心,转身离去。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再有获胜的把握也知要为大昭和娴慈留后路。 宁濯已留了道密旨给谢次辅。若自己回不来,便让次辅扶持如今在淮右的一个宗室王爷即位。 当初父皇要将皇位传给皇伯父,这位皇叔冒着被皇伯父记恨的风险直言皇伯父不会是个仁君。 后来也是这位皇叔,将父皇留给他的暗卫设法从皇伯父手里救下,这才让他在南境得以活下来。 那位皇叔被皇伯父深恨多年,却仍能逍遥自在地活到今日,的确是有本事的。 不过皇权之下人心易变,就算无比信任他和次辅的人品,宁濯也不敢将宋娴慈的命交到他们手里。 若自己回不来,就让自己的人将娴慈带出宫,到她去年假死时心心念念的好山好水的地方,护着她安然富裕地度过余生。 不过这些自然是不能对娴慈说的。 她会哭。 宁濯带着人马出了皇宫,与宫外浩浩荡荡的大军汇合,回身一望,见到城墙上那抹倩影。 是宋娴慈。 日头仍是晒的,他高骑骏马,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 宋娴慈怕他不安心,假意转身下城墙,却在中途又跑上来,眼睁睁看着他朝北而去。 * 接下来的日子,宋娴慈白日去棠梨宫与阿涓和兰瑾说话,晚上却执意回紫宸殿安寝。 她不愿影响阿涓和兰瑾情绪,刻意掩下自己对宁濯的担心和思念,正常地与二人说说笑笑。 但那思念与牵挂就像是兰瑾种的菜一样,会生长,会攀爬缠绕。 最后连阿涓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一边与兰瑾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一边惊恐地对天发誓称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嫁人,不然就会像她一样连肘子都不香了。 好在宁濯时不时会叫人送信回来。他很聪明,知道一味地说自己无事会让她更担心,便将自己在何地中了埋伏,身上何处受了伤,无论多惊险多严重都一一告知她。 譬如她手上这封信中提到的半月前北狄以昌阳侯世子作诱饵,设伏欲杀宁濯一事,他也告诉了自己。 北狄虽勇猛暴虐,却是些只知道打仗的。因利而聚必因利而散,宁濯三言两语就勾起了北狄两大首领的内讧,趁机将世子救了出来,再让埋伏在山顶的大昭军士用巨石阻住追兵。 但信中提到世子伤重,两条腿都被废了,不知能不能寻到良医治好。 宋娴慈微叹一声,但她如今已成了个自私自利之人,看到此处心里想的也只是,幸好宁濯无事。 她将看完的两页信笺拿开,露出第三页来。 那上面只有四个字——“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2 22:48:14~2023-06-03 22:0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脸小松鼠 2瓶;顺顺、宋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第 65 章 ◎带朕去寻蛊医◎ 北境入冬早, 十月便需穿上棉衣了。 宁濯坐在沙盘前,如谪仙般的脸与粗陋的营帐格格不入。方才一场恶战结束,他肩臂上被北狄首领砍了一刀, 刀口再深一些怕是整条胳膊都会被砍下。不过那人的首级也已被他取下。 那首领知道他善武,担心不敌, 所以在刀上特意抹了毒。好在北狄荒芜,毒药都是从大昭偷偷买来的,皇帝御驾亲征,军中自是备了解药。 旁边站着的王将军见他仍在思虑战事, 皱眉劝道:“夜深了, 陛下又受了伤,先安歇吧。” 宁濯摇摇头:“无妨, 再等等。” 大昭人比北狄人畏寒,等天气再冷些恐怕要更难打了,必须得加快动作。 他想了想, 淡声问祁俞:“可为世子找到医家了?” “今晨收到消息说是找着了, 在三十里外,那女大夫说能治。” 宁濯点头:“那便好,记得去信跟昌阳侯府说一声,别叫他祖母担心出病来。” “是。” 宁濯将视线移回沙盘上,长睫被北风吹得轻颤,烛光映在黑眸里,如溪河上的潋滟波光。 许久,他开口唤道:“王将军。” “末将在。” 他伸出修长匀称的手, 往沙盘某处的山丘上一指:“让将士们这几日多制些弓箭。五日后, 将军领兵埋伏于此地。” 王将军心里一震:“那让谁引敌军入瓮呢?” 宁濯轻笑:“要诛杀那北狄首领, 自然要朕亲自当一回饵肉了。” 他的手指移向山丘下的平原:“朕会激怒那人, 再领兵引他们到此处。”再指向平原一角的出口,“最后从这里离开。” “平原之上到处都是宣蕙草,宣蕙草与遥乌香气味混合可致幻。届时待我引敌进去与之拼杀时,祁俞派人在他们进来的地方焚遥乌香。等我脱身,再将出路也堵上。” 王将军看了眼帝王肩臂上那条的狰狞可怖的刀伤:“可是陛下,您万金之躯,怎能身为饵?何况您如今还身受重伤。” 宁濯低头看了眼,漠然道:“这伤比我在南境受的轻多了,只是看起来严重罢了,忍一忍痛手臂就还能动。” 想起大臣们私底下谈论的当初陛下在南境所受之苦,王将军顿时便不作声了。 陛下少时痛失双亲,后又被罢黜太子之位,贬往南境,准太子妃也另嫁他人,南境三年遭多次暗杀,靠着与人搏命才夺回那至尊皇位。 二十出头的年纪,遭受如此多的苦难,竟还能保持原来的心性。 当真是难得。 五日后,宁濯策马领兵将敌人引入陷阱。北狄首领被他的言语激怒,出动大半主力,欲在此日取他性命一雪前耻,一边骂骂咧咧叫嚣着要拿他的头盖骨做夜壶,一边拿着那柄弯刀朝他砍去,刀刀致命。 宁濯同敌人耗到遥乌香焚起,便带人从那只容一人一马过去的出口逃离。 北风猎猎,红光漫天。宣蕙草的药香与遥乌香的浓香混杂,冲入敌军鼻中。 敌军陷入各异的幻觉之中,有的手舞足蹈,有的痛哭流涕,只其中最强壮坚韧的那一些军士,赤红着双目欲冲出包围。 羽箭自山丘如夏日暴雨般飞落,冲破盔甲击中肉躯。再高壮威猛的战士,身中数十箭也只能倒下。 宁濯登上山丘,接过祁俞手中的强弓,对准北狄首领。 随着弓弦绷紧到极致,下一瞬,羽箭裹着北风而下,击中北狄首领的头颅。 宁濯垂眸俯视下面负隅顽抗的敌人,战袍渗出鲜红的血。他薄唇轻启,发出全部诛杀的命令。 北狄两个最大的首领都战死了,余下的小首领和军士打起来极快。 这回宁濯没理会他们的求和,势要将他们打得数十年都无回击之力。 十日后,祁俞来报,最后一支敌军已被剿灭。 宁濯一怔,眼中不由带上笑意。 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看向祁俞:“世子的腿可治好了?” “两日前收到消息说是还需医治几日,应也快了。” “那我们班师回朝时顺道去看看。”宁濯随意道,他如今满心思只想着娴慈见到自己身上添的刀疤怕是又要哭。 娴慈自小就这样,自己受伤半点都不觉得疼,见他伤了就抿紧唇瓣憋眼泪。 那时候她的粉颊圆鼓鼓,很有肉,小嘴一扁,泪水汪在滴溜圆的眼睛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苦思许久,都没想出一个能让她不那么心疼的法子,一颗心不禁开始闷痛。 罢了,只能多哄几句。 * 浩浩荡荡的大军往南踏上归京路,走到三十里远时,路过一座小城。 世子便是在此地就医。 接下来要走近两百里的荒地,冬日天色又暗得早,宁濯便让大军在城外驻扎,在此处休整一日,顺便备些水。他则与祁俞和王将军带着一小队人换上便衣进城寻世子。 之前传信的小兵领路带他们走到一座医馆前,恭声道:“就是这儿了。” 宁濯看了看四周,视线凝在对面另一个明显上门求医的人少些的医馆上:“那一家的大夫医术不精吗?” 小兵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低声答道:“回禀陛下,那一家名叫慈恩堂,坐堂大夫虽医术高超,还因早年四处游历而懂蛊医之道,但到底是个北狄人,所以属下不敢带定北大将军去那儿。” 宁濯盯着对面门匾上的“慈”字看了许久,方转身示意祁俞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岁的女娃娃,听他们说是来找在此医治的病人,便很乖巧地领着他们进去了。 为世子医治的是位温柔的女大夫,听口音是江南人。那五岁稚童便是她的女儿。 世子见宁濯亲临,欲下跪行礼却又想到不能暴露宁濯的身份,只恭敬地唤了声“公子”。 女大夫很是善解人意,猜到他们有话要说,便领着女儿出去了。 宁濯看了看他的伤腿,眉眼舒展开来:“你腿伤将愈,想来你祖母便不会到我面前哭了。” 世子惭愧不已。 宁濯见世子无恙,不欲多留,嘱他安心养伤,待腿好全了再回任上,便带着人往外走。 不想却撞见端着吃食的女大夫。她柔柔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我知你们都是此次讨伐北狄的将士。我的……丈夫和公婆都死在北狄人刀下,听说陛下御驾亲征,将敌人尽数剿灭。我心里感激,便做了些好菜,愿几位贵人不要推却民妇的一番心意。” 祁俞和王将军询问的目光朝宁濯投来。宁濯想都不想就温声道:“多谢大夫,但军规森严,恕某不能从命。”说完抬袖一礼,欲出门去。 “等一下。”大夫急忙将食案放在一旁就追上去,“是民妇考虑欠周,那民妇为军爷医伤吧!” 宁濯一怔,回头看她。 大夫见他止了脚步,笑道:“方才民妇瞧着军爷右臂较左臂僵硬一些,想是因右肩被那北狄贼子的弯刀砍了一道。民妇的伤药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药效极佳,且半月便能消去疤痕。若军爷不嫌,可试一试。” 听到这药能消疤,宁濯心里一动。 他这回添的五六道疤痕有两道极深的,若用阿涓制的药膏要一个多月才能消去,可此地距京城只有二十来天的路程。 若能消去那两道,娴慈或许会好受些。 他看向小兵。小兵凑到他耳边说:“这位大夫于医治外伤颇有建树。她的伤药属下也用过,确实半月便能消疤。” 宁濯听罢对女大夫说:“既是如此,某就向大夫买一盒回去自敷吧。” 女大夫见他神色坚定,只得接了钱,递上一瓶药水和一盒药粉,同他说了用法。 先将药粉洒在伤处,过一刻钟之后,再将药水涂抹在上头。 宁濯谢过,待出了门,他将东西递给小兵:“你当初用的也是这两样吗?” 小兵细细看过闻过,见药粉杏黄,药水闻之味道极冲,与他几年前用的一般无二,便点头道:“是。” 只是这药粉里有几粒褐色,药水中好似有一丝很细微的异香。 他没多想。这大夫在此地行医多年,人美心善,又是孤儿寡母的,哪来的恶念? 那药粉里的褐色大约是掉落的脏东西,上一回他那盒里也有一小段树叶梗呢。 至于那异香,这药水味儿那么重,闻岔了也未可知,这不,再闻一下便闻不出来了。 宁濯让祁俞又找了几个当地百姓看过这两样东西,都说没问题,才安心一些。 只不过到了晚间帐篷里,宁濯与祁俞合计一番,二人仍是决定让祁俞先替他试一试。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万事需小心为上。 宁濯按照那女大夫说的为他撒上药粉涂上药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可有何异样?” 祁俞仔细感受了下,摇了摇头,不过又道:“为保万全,陛下还是再等两日吧。有些毒需过几日才会生效。” 宁濯点点头。 三日后,祁俞确认自己用完后身体无一丝异常,才将此药用在宁濯身上。 第一回 用,他也如祁俞那般没有异样,终于放下心来。 因担心敷药出事后寻不到医家,所以宁濯让大军在城外驻扎至今。既此药无毒,他便下令继续南归。 第二回 、第三回用,也无事。 直到第四回 。 烛光昏暗,祁俞如往常那般捏了一撮,没有看见里面有一粒褐色的东西。 此药确实有效,陛下用了几日伤口就快愈合了,痛意也减轻了许多。 陛下是个爱死扛的,那么重的伤势,别说是娘娘,他看了都心疼。 他心里暗叹一声,待一刻钟到了,便将药水涂了上去。 宁濯本是微阖着眼,可药水一上身,他忽觉有什么东西像是因此复苏了一般,继而在自己伤口里蠕动,欲往里钻。 他浑身发寒,顿时伸手插入伤口中,欲挖它出来。 可那东西极灵敏,一瞬间钻进了皮肉之下,进入血脉之中。 祁俞眼见宁濯突然自伤,心知出了事,颤声喊了句“陛下”。 宁濯定在原地须臾,抬眸看着他,一双黑眸里没有半分情绪,声音也一丝温度都无:“带朕去寻蛊医。” “朕中蛊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要娴慈◎ 深夜, 王将军被祁俞从帐中拎出来。 祁俞动作干净利落,步子迈到飞起,所以王将军被带到宁濯帐中时, 睡眼都还只睁了一半。 他被祁俞往宁濯面前这么一丢,瞧见宁濯那张俊逸苍白的脸, 顿时清醒过来,忙端正了仪态跪地行礼:“陛下。” 宁濯盯着他瞧了片刻,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 王将军原先是守南境的,家中也无人来过北境, 且他虽才能一般, 却也是个耿直忠贞之士。 这回中蛊当与他无关,此人可信。 宁濯想到这里, 沉声道:“朕有要务需秘密折回北境,你替朕瞒住将士们,带着兵马先行。” 王将军心里一咯噔:“陛下需去多久?回京时文武百官都会在宫外跪迎, 且京城百姓听闻陛下大胜而归, 定也会夹道欲观陛下圣颜。届时臣民若发现您未回,末将该如何答复?” “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宁濯面色平静,“朕会派人快马加鞭告知次辅,他会处理。” “那护送陛下的人……” “这也不必你操心,你只需替朕瞒住军中将士,让朕得以安安稳稳到北境即可。” 此次御驾亲征,他带了一半影卫和一半近卫,近卫在明, 影卫在暗。剩下的人都在京城护着宋娴慈。 但他带的人手究竟有多少, 却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臣下。 “末将遵旨。”王将军再不聪明也能感觉到祁俞此刻的担忧与焦急, 知道陛下定是出了事。他忍了又忍, 明知或许会被封口,还是磕头哽咽道,“愿先帝保佑陛下此去化险为夷,龙体康健无虞。” 闻言祁俞握紧刀柄,死死地盯着王将军。 宁濯看着跪地之人,竟是笑了,伸手将人从地上搀起,姿态高贵优雅,声音低沉:“那便借将军吉言了。” 北方的天很低,云被大风一吹,满天都是硕大的星子。 宁濯与祁俞带着人纵马回返。第一日上午,他精神尚佳,到了晚间,他明显感觉到那只蛊虫到了他心脏。 也就是在这之后,他开始心绞,不过只持续了一炷香时间的剧痛,却让他险些从马上摔落,里衣几乎要被冷汗浸湿。 第二日,他开始想要呕血。 宁濯心里隐隐有预感,即刻控制经脉,不叫这口血呕出来。 祁俞也发现他的症状看起来极为眼熟,一张冷脸此时更加骇人。 好不容易回到那座小城,宁濯和祁俞带着人闯入那女大夫的医馆中。 或许是知道逃不掉,女大夫并未离开此处,连女儿都未送走。她见到宁濯与祁俞,不仅没有半分惊慌之色,脸上还露出带着快意的笑来。 祁俞将刀比在她脖颈,寒声道:“将解药拿出来!” “解药?”女人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噬心蛊,哪有什么解药?” 猜测成真,祁俞一颗心如堕入冰窟般发冷,回头看了眼脸色煞白的宁濯,忙定了定神,狠声逼问那女人:“此地是北境,不是南蛮,怎会有噬心蛊?” “因为我夫君就是南蛮人!”女人忽然疯了一般地尖声叫喊。她指着宁濯,目光如淬了毒一般让人见之生惧,“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害你啊,皇帝陛下?当初南蛮与大昭大战,是你当的主帅,是你将南蛮逼到死地,也是你和你手下的兵亲手砍死我夫君和我公婆!” “我夫君,憨厚单纯,被我嫌了多年,却一如既往地疼爱我。” “我公婆,何等良善忠义,待我如亲女一般,国家有难,更是毫不犹豫地踏上战场,却死在你们手里!” 她泪流满面却笑得狰狞:“你杀了他们,却被大昭百姓捧上了天。南蛮不敢为死去的将士报仇,那就只能我自己来。我知北狄与南蛮一样都是勇武的国家,便隐姓埋名来到此地,同医馆的女大夫学医。待学成了,就假意告辞离去,再于深夜闯进来杀了她,剥下她的皮做成面具,假扮成她的样子蛰伏于此,等了一年,果然等到你来到此地!” 祁俞气得扯住她衣袖怒吼:“你这歹毒妇人!是南蛮先犯我大昭边境,是南蛮先辱我大昭百姓。你身上留着大昭的血,怎可为了异族谋害陛下、戕害同胞!” “我不是!我不是!”她愈发癫狂,“我九岁被父母卖入勾栏,早早地就脏了身子,十五被人买去当妾,像牲.口一样过活,身上没一块好肉,好不容易逃了出去,遇见一个公子,以为终于碰上了好心人,却被他带到他的畜.生朋友面前彻底成了玩物……我才不是恶心的大昭人!” 说完这番话,女人咯咯笑着对宁濯说:“可惜你竟知晓就医前不能将血呕出,否则此刻你便成一具尸首了。不过也没关系,你最多也只能再活两三年。” 她仰天长笑:“夫君,公婆,我替你们报仇了!”她笑得太放肆,脸上那张人.皮面具被颊肉挤出几道褶子来,看起来颇为诡异。 连五岁的女娃都哭着指她:“娘亲的脸……” 祁俞看向宁濯,无声询问是否要直接杀掉那女人。 宁濯想了想,捂住稚童的耳朵淡淡问那女人:“女大夫的尸首如今在何处?” 女人听罢,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似是理解不了为何到了这时候他还在想着无关紧要的人。不过大仇得报,她心中快活,便实话告知他:“在后院的槐树底下。这娃娃喜欢吃槐花,殊不知这槐树是吃了她娘亲的腐肉今年花才开得这般好的哈哈哈……” 确实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宁濯收回目光,对着祁俞轻轻颔首,示意他动手,自己则将稚女抱离此地,不叫她看见接下来的场面。如今这孩子双亲皆逝,待女大夫的尸首被好生安葬,他便叫人为其寻一个心善的好人家收养。 他在门口静了静,走到对面的慈恩堂,吩咐身边的近卫:“敲门。” 近卫犹豫道:“陛下,昨日那带路的军兵说这里的大夫是北狄人……” “看起来是大昭人的大夫不也下了毒?”宁濯轻声道,“朕只能再坚持半日,附近没有别的蛊医了。” 北方不是南境,这里蛊医难寻,或许方圆几百里,就只有这么一个。 说话间祁俞已从那院中出来,将余下的事交给手下,跟着宁濯一块儿进了慈恩堂。 北狄大夫见到一下子这么多人进来,眼中掠过丝诧色,只一瞬便恢复成原本那无所谓的神情。他明知宁濯定是位大人物,却仍如对待普通人那般语气生硬、近乎命令地说:“坐。” 屋子里围着宁濯的近卫纷纷黑了脸,但无一人敢当着宁濯的面出言驳斥。 宁濯淡淡看了眼大夫不满的脸色,吩咐道:“祁俞留下,其他人出去候着。” 屋里的人空了,大夫面色稍霁,伸手搭脉,不多时便皱紧了眉头,像是怕诊错般又细细搭了一次,再叫他解开衣襟,看过他的胸口。许久,大夫沉声道:“是噬心蛊。” 宁濯眼前黑了一瞬,须臾后恢复清明,但声音听起来仍有些恍惚:“那便劳烦大夫为我稳住蛊毒。” 大夫见面前之人显是听说过此蛊,却还能保持镇定,心中暗叹一声,难得给了个好脸色:“公子,虽我也如旁的蛊医那样只能保你再活两三年,但此蛊并非无人能解。” 宁濯沉默一瞬:“大夫说的可是西疆那位姓曹的女蛊医?” 那便是阿涓的师姐,虽擅用毒也擅解毒,却残忍狠厉,从不将人命当回事。就算阿涓亲自去求她为自己解毒,她定也不会应的。 “她?”北狄大夫打了个哆嗦,“不不不,我说的不是她,这毒妇不害人就算好了。是个不到二十的小姑娘,虽笨笨的,但在蛊术上却有些天赋,自己琢磨出了个法子治噬心蛊。” 他先用良蛊为宁濯牵制住噬心蛊,再与宁濯和祁俞细细说了那姑娘的模样和住处。 宁濯听完与祁俞对视一眼。 倒是巧了,那姑娘与顾寂一家的流放之地离得很近。 二人休整了半日,让底下人灌满水囊,检查干粮便骑马往西疆去。 快马加鞭十日,终于到了那姑娘的家门口。 因此行绝密,他们也已承受不起半点意外,便在客栈沐浴用饭,等到夜色深了,见对面顾寂家中的烛火已灭,才潜入姑娘院中轻敲屋门。 一道轻灵的女声传来:“谁?” 宁濯压低声音:“某身中噬心蛊,不能让外人知晓,只得夤夜冒昧叨扰以求大夫医治,愿大夫莫怪。” 对方静了片刻,也低声回道:“公子稍等。” 这便是应下了,宁濯心头稍松。众人在外面等了不到一刻钟,门便开了。 一个穿着碧衣的年轻姑娘扶着门,见到这乌泱泱一堆人,似是吓了一跳,但只须臾便缓过来,看向为首的宁濯,然后便怔住了。 面容温润俊美,身形挺拔如松柏,气质超然若竹兰。 西疆的风沙养不出这样的人物。 宁濯抬袖行礼:“吾妻仍在家中盼我平安归来。恳请大夫收下薄礼,救我一命。” 祁俞将薄礼抬上来。 姑娘掀开箱子一看,见里头金银珠宝、药材、绫罗绸缎、胭脂水粉都有,且都是贵重之极的。 这也叫薄礼? 姑娘看了眼芝兰玉树的宁濯,心中暗叹一声。 可惜竟是个有家室的,好在她的顾公子也很好。 姑娘收回目光,点点头:“好,不过我得问问公子是何时中的蛊。若超过三个月,我的法子便无用了,因为蛊虫爬得太深,引不出来。” 宁濯眉头舒展开来:“十余日前中的。” “那就好。”姑娘将箱子合上,“公子明日中午来吧。最重要的那味药要正午才会开花。” 宁濯应下,抬袖行礼,肃然道:“事关重大,还请大夫为我保密。” “好,这是自然。” 宁濯犹豫片刻,又诚恳道:“为保无虞,某冒昧问一句,大夫可否允许我的人留在此处守护那株花,或者是否方便先让我们将花带走?” 姑娘一呆,看了看这群人高马大还佩着刀的男人:“它只能在花开时挪地方或者摘下,否则就无用了。至于留下你们,怕也是不太方便。” “我保证不会打扰到姑娘。”祁俞站出来,直接跪在那姑娘面前,沉声道,“大夫若能救我主子,便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日后若大夫有难,我们定万死不辞。” 其余近卫也都跟着跪下:“求大夫允肯!” “好吧。”姑娘复杂地看了眼跪了一地的人,“我带你们去。” 这花种在后院的药田里。像血一样暗红色的花瓣,同色的叶子,花梗上带着长长的尖刺,看起来颇为诡异。 闻起来也是,根本不像花香,倒像是人工将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怪香。 她见祁俞面露怀疑,便主动解释:“此花是用各色毒物饲养而成的。冬日播撒花种,种子发芽后在每日子时熏以八种毒香,每日丑时浇灌以半碗鲜血,每日寅时用九种毒蛇的毒液滴在根部,如此耗时一年后方能开花。” 她笑了笑:“巧得很,这花种起来太难,我去年冬日精心种了百株,也就这一棵活下来了,还刚好被你们赶上了花期。” 竟就这一株。众人听罢面色不禁一肃。 宁濯微微一笑:“那明日便有劳大夫了。”说完带着一半人告辞回客栈。 他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次日清晨,姑娘出门去买中午需用的东西,回来路上如往常那般绕到顾寂的小院后门,一脚踹开那被堵上的狗洞,钻了进去。 她笑吟吟走到那宽肩窄腰的男人身后:“顾公子!” 顾寂皱着眉回头,后退两步:“怎么又是你?” 她被顾寂的态度一刺,嗔怒道:“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软酪,来看看你都不成?” “我说过我有妻子。”顾寂再后退一步,冷声道,“你出去。” 又是这句话,哪有全家都在就妻子没跟来的?她自然不信。 她念着顾寂来西疆一月,他的三个家人便全都染病去世了,所以也不与他计较,只自顾自地说起趣事来逗他开心,可说了半天,面前的男人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羞恼之下抛下一句:“我不理你了,为那个从京城来的温润公子治病去!他比你好看多了!” 可她刚走两步就被拽住,回头对上顾寂深沉得吓人的眼神。 顾寂的声音比眼神还要沉然:“那位公子身边是不是跟着一个高高壮壮从来不笑的冰块脸。” 姑娘将他的话和祁俞那张冷脸对上,呆呆地点头:“是。” 她忙问:“你们认识吗?” 顾寂垂下眸子:“嗯。他是个很好的人。” 姑娘脸上绽出一个笑:“我也觉得,他是我见过最温柔知礼的男子了,他的妻子定然很爱他。” 顾寂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却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温和地看向姑娘:“那位公子得了什么病?” 姑娘自幼没了双亲,从几月前被顾寂救过一命后便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自然对他不设防:“不是病,是蛊毒,噬心蛊。还好他来得早又来得巧,中蛊半月便寻到我这里了,若是超过三月,我也救不了了。而且他来的时候我那血毒花正好开了!” “那真是太好了。”顾寂一笑,“你一个人未免太辛苦,我去帮你做些医治前的准备。” 姑娘头一次见他笑,几乎被迷了心智,怔然道:“好。” 顾寂又问:“他们何时来治?” “今日正午。不过有许多他手底下的人已在我院里守着那花了。” 顾寂便静了下来,片刻后笑道:“那我们走吧。今日起了风,别脏了你的脸。我们便走地道吧。” 姑娘脸一红:“你不是将那地道堵上了吗?” 当初她死皮赖脸地想求顾寂做自己夫郎,可他却闭门不见,她便叫人从自己家挖了条地道到顾寂的院里。 顾寂又是一笑,走到地道口将重物挪开,带着她进去。 里面很黑,姑娘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头一回没有被他甩开。心神荡漾间,她听见顾寂柔声对自己说:“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你等会儿帮我遮掩一二。” 姑娘一愣。顾寂是好人,那位公子也是好人,为何好人不敢见好人呢? 顾寂见她起疑,轻声道:“去年我与他生了龃龉,不敢明着见他,只想偷偷看看他如今好不好。” 又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低落,姑娘心一软:“好。” 回到家中,姑娘带他到会诊用的侧屋中,与他到最里的药房坐着一同备药。 她偏头看去,顾寂极为认真,按照她说的步骤一丝不差地为宁濯备药。 看来他与那位公子原先交情很好。姑娘暗暗叹了口气。 快到正午时宁濯便上门来了。姑娘让他在侧屋的外间稍等片刻,自己走到后院把花摘下,带回侧屋里间。 经过宁濯时,姑娘听见他温声问自己:“某能进去一观吗?” 宁濯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又磁沉,只是带着一分疏离与客气。 姑娘想到里面的顾寂才能狠下心拒绝:“不大方便。” 宁濯便很善解人意地点头:“大夫请便。” 姑娘回到顾寂身边,因担心宁濯听到,便压低了声音跟顾寂炫耀:“这便是血毒花了,今日最重要的一位药,我亲自种的,只此一株。” “此花有毒吗?” “那位公子身上有蛊毒,吃了自是无妨。正常人吃了也不会死,只是要狠狠受一番苦楚了。” “这样啊。”顾寂将花梗捏在手上细看这朵血腥可怖的话,眸光轻闪,“那若没有这朵花,蛊毒能治吗?” “自然不能,我的法子就是以此花为饵,将噬心蛊引到花上。若这花没了,那位公子便没救了。” 顾寂闻言嘴角噙上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半晌,趁姑娘回身去寻她的银针,便迅速将花拔下来塞进口中,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各种毒物同时在他体内起效,疼得他倒在地上。 姑娘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忙扑上去抱着他大喊:“顾寂!” 她抬头看见那朵花没了,心中大骇,失声道:“你……你吃了血毒花?” 宁濯等人听见动静冲进来,见到地上的顾寂,脸色通通变得铁青。 祁俞揪住顾寂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气得青筋暴起:“你做了什么?” 宁濯目光凝在那朵只剩花梗的血毒花上,手指轻颤。 顾寂大笑:“我把你主子救命的药吃了。”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半晌,众人才回过神,纷纷拔刀欲剁了顾寂。 宁濯闭了闭眼,示意他们住手,哑声问已惊成了一尊雕塑的姑娘:“大夫,可还有办法补救?”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姑娘浑身发着抖,她现在脑子已经炸了,瘫坐在地上拼命地思考破解之法。 不知过了多久,姑娘突然跳了起来:“我知道了!顾寂吃了血毒花,他的整个身体就成了一朵血毒花,可以让顾寂割破手指将蛊虫引出来……” 她忽然安静下来,涩然道:“可是这样,蛊虫会立时钻进顾寂的身体里,中蛊的就成他了。” 祁俞冷笑一声:“那真是老天有眼。大夫,这便开始吧。” 姑娘愣了许久,忽然想到一事:“血毒花虽解决了,可还有一味药是引路蛊。引路蛊放于血毒花中,血毒花负责将噬心蛊引出心脏到达血脉之中,若无引路蛊,噬心蛊找不到血毒花方向便会立时折回。” “引路蛊很古怪脆弱,能感知宿主对他的反应,它若察觉到排斥,便会立时沉睡。血毒花无情无欲,它自然感觉不到什么,可顾寂不一样,他是活生生的人。” “所以若顾寂不是自愿,便成不了?”宁濯淡声问,“杀了他,让他变成一个无情无欲的死物,可以吗?”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血毒花,只是靠着浑身的血脉才能一仿它的功效。人死之后血脉就停了,自是无用了。” 宁濯听罢,俯视地上的顾寂许久,又看向绿衣姑娘:“还有别的办法吗?” 姑娘看着这样冷静的他,心里一酸,依言想了很久很久,摇了摇头。 宁濯不再多问,面无表情道:“祁俞,把他杀了吧。他恨我至此,就算是死也不会自愿救我的。” 且顾寂的家人都死了,世上再无可拿来威胁他之人。 “公子!” 宁濯看他们不愿放弃希望,索性自己拔刀对准顾寂的咽喉。 姑娘忙来拦:“就算他有罪,公子也该将他送去官府才是!” 宁濯扯出一个笑:“我便是官府。”说完高抬宝刀,再猛地落下,却被顾寂挡住:“等等!” 宁濯皱眉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鲜血从顾寂的双手不停往下流,他却半点都不在意,只是直直地看着宁濯:“我愿意救你。” 宁濯一怔。 “但我有个条件。” 宁濯隐隐预感到了他想说什么,眼神顿时冷了下来,死死地盯着他。 果然,顾寂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要娴慈陪我一个月,且要日日夜夜都在我身侧。” “一个月便好,时间一到我就把她还给你。”他说道,“三个月之内医治,你就能活命。届时,我便做你的血毒花,当你的引路蛊。” 他学着宁濯方才的样子扯出一个笑:“绝不食言。” 作者有话说: 相信宁濯,相信宁濯。 第67章 第 67 章 ◎杀顾寂◎ 西疆冬日的正午并不暖和, 风也比北境小不了多少。 屋外黄沙飞扬,风声阵阵,屋内却一片死寂。 所有近卫都煞白着脸看向宁濯, 紧张地等他回应顾寂。 祁俞觑了眼身前站着的如冰雕般寒意逼人的宁濯,正欲沉声叫顾寂换一个要求, 冰雕却开口说话了。 他面容温和,低沉着声音问顾寂:“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顾寂抬头望入他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子:“我说我要娴……” 他没能将宋娴慈的名字说完, 便被宁濯抬足出腿狠狠踹飞到次间。 顾寂砸着桌椅落地, 腹背都痛得他发颤,吃下的血毒花更是让他冷汗直冒。 宁濯身形颀长, 穿着一袭玉袍,纵是手上握着沾了血的刀,看上去也是个如清风朗月般的君子。君子一步步走过去俯视着地上那个狼狈的人, 冷声道:“顾寂, 我和你说过,别肖想她。这么快,你就忘了?” 一个近卫白着脸走上前,咬牙劝道:“公子,您的性命重要,先留他一命吧。” 宁濯猛地偏头看向他,眼神凌厉至极:“闭嘴。” 他身中蛊毒,如今又是怒极, 说完这句话便觉有些不对头, 眼前灰蒙蒙一片, 胸口绞痛非常, 如翠竹被暴雨压弯一般,缓缓弓下那一向挺拔的腰脊。 “公子!公子!” 宁濯于昏倒之前死死抓住祁俞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我命你即刻杀了顾寂,杀了他……” 祁俞脸色青白交接,想劝他冷静却又不敢开口。 陛下从来都只是轻飘飘吩咐一句“把人处理了”,这是他第一次,用帝王的口吻命令自己杀人。 主子是真的已下定决心要杀顾寂——因为娘娘,即便那可能会断了他唯一的生路。 可娘娘若是知道了,定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陛下性命的。 祁俞心里有了决断,面上却恭敬道:“属下听令。” * 客栈。 宁濯昏睡了一日,突然弹坐起身:“祁俞,今天是什么日子?” 祁俞正在榻前守着,闻言忙凑上去:“陛下,您醒了?今日是十一月廿五。” 宁濯迅速下榻穿衣:“回京。” 祁俞愣住:“回京?” “嗯。”娴慈在他梦里一直掉眼泪,他在梦里说不了话,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得回去。 他想了想,记起顾寂来,回眸盯着祁俞:“你杀了吗?” 祁俞心里一震,努力不露出一丝破绽,平静地答道:“杀了,尸首与他的家人埋在一处。” 祁俞从不对他撒谎。宁濯闻言便点点头:“同手底下的人说一声,我们今天返程。” 祁俞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便不再多说什么,与众人收拾好行囊护送宁濯回京。 只是路径阿涓师姐的住处时,一行人还是停了下来,在门外求了几天,说尽了好话,最后祁俞忍不住把宁濯的身份搬出来,却被曹蛊医隔着院墙骂了回去:“皇帝关我什么事?大昭又关我什么事?我孤老婆子一个,大不了我这条老命今日就死在你们刀下,想我救一个男人?呸!你们男人都是恶心的蛆虫!快滚!” 宁濯收回目光,递水过去,对嗓子都干了的祁俞和近卫们说:“喝些水吧,别求了。她不会救的。” 祁俞心中苦涩。这女人于人世已无牵念,无欲无求,金银财宝诱惑不了她,至高权势她也不怕,又无家人可以拿来要挟,仇人也都死了,整个大昭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她面前说得上话的。 怎么求?这该怎么求? 众人绝望地闭上嘴,休息片刻便又上了路。 西疆离京城要远一些,宁濯的蛊毒又两日发作一次,每次需至少休整半个时辰才能好,是以到回宫之时已是腊月廿九了。 好在赶得上过年。 这一日上午,宁濯在宫外找了客栈沐浴更衣才策马入了宫,直奔紫宸殿。 离去之时是夏末,归来已是隆冬了。宫中红梅盛放,处处都能闻到清冽的冷香。 宁濯迈进紫宸殿大门,伴随着一路请安声大步往里走,待终于走到正殿,便与匆匆忙忙往外跑的娇软身躯迎面撞上。 甜香扑了满怀。 这一撞于他而言半点都不疼,他却红了眼睛,不等宋娴慈昂头看清他的脸,便扛起她往里间走。 宋娴慈被他抱在腿上坐着,她的皮肤白嫩,只忍了会儿眼泪,眼尾和鼻尖便都红得滴血。她昂着俏脸问他:“王将军说你是因为有要务才滞留北境,可是真的?莫不是因为受了重伤,好全了才敢回家见我的吧?” 宁濯心里发苦,挤出一丝笑:“确实是有要务。” 宋娴慈知晓他很辛苦,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这是在回应宁濯在北境给她写的信。当时他在战场搏命,她不敢回信扰他心神。 宁濯一哽,低头吻住她唇瓣,似要将她吞入腹中与自己合为一体般在上面碾磨吸吮。 宋娴慈感觉宁濯有些不大对,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或许是他眼睛红了些。 或许是他明明吻到动了情,却硬生生止住,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宋娴慈下意识地用纤腿一勾,将正欲抬起身子的宁濯往下一带。她被宁濯吻得有些昏昏沉沉,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俏脸瞬间红得发烫,轻轻地、怯怯地唤了声:“夫君。” 宁濯的理智顿时崩塌,目光于须臾之间变得深邃,欺身而下。 纱幔之内,粉白的海棠在风雨中颠荡飘零,无处可躲,无力抵抗,最终一片片破碎在雨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坐起身看向静立在窗前的宁濯,犹豫片刻,穿上袄裙下榻,为他披上大氅:“别着凉了。” 宁濯垂眸看她,忽道:“明日除夕夜宴,你也来吧。” 想同她坐在一起受群臣恭贺,牵着她的手看一场烟花。 宋娴慈表情微诧,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半晌,笑着点点头。 * 祁俞回到宫外的住处,随便煮了一碗清汤面,啪地一声放在侧屋住着的顾寂面前。 顾寂拿起筷子,却未立时夹起面条入口,而是问道:“明日就是除夕了,娴慈会去宫宴吗?” 祁俞心里一咯噔,声音发紧:“你要如何?” “看来娴慈是会去了。”顾寂冷声道,“有劳祁大人明日把我安排进长明殿,让我坐在一个能看得见她的角落便好。我答应你,只远远地看一看她。” 祁俞怒道:“哪有这么容易?参宴的大臣及家眷坐于何处都是定死了的。” “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祁大人得陛下宠眷,自然能做到。”顾寂吃了口面,淡淡道,“对了,得提醒祁大人一下,卢姑娘的解蛊术只有中蛊三个月内用才有效。寻医之时陛下已中蛊十余日,从西疆回来又费了正好一月,再加上答允让娴慈陪我的一个月,所剩的时间可不多了。你得快些寻机会和娴慈说此事,不然耽误了救陛下,痛苦的可不是我。” 祁俞胸口剧烈起伏,抓着他衣襟,寒声道:“你最好能说到做到,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顾寂眸光轻闪:“好。” * 除夕之夜。宋娴慈为宁濯穿上绯色织金龙袍,自己则穿粉色长袄,月白襦裙,再戴上面纱。 宁濯为她系上绯色斗篷的系带,牵着她上了轿撵,往长明殿去,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宫人。 待他们下了轿撵,肖玉禄高声唱喏:“陛下驾到——” “贵妃娘娘驾到——” 殿中所有臣子听到贵妃也来,很默契地同时愣了一瞬,继而携家眷跪地行礼,齐声高呼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宁濯温声说了句“平身”,便扶着宋娴慈在自己身旁落座。 大臣及家眷这才也坐了下来,悄悄看向伴于君侧的贵妃。 只见这位江贵妃虽蒙着面,却能窥见其肤白胜雪,姿容绝滟,又兼淑柔端仪,矜雅持重。 像极了当初的宋氏嫡长女。 想到此处,诸臣眼神复杂。 他们也不蠢,不可能被一块薄薄的面纱一挡就看不出高坐上首的那位贵妃到底是谁。 只是陛下不顾己身御驾亲征,率兵击退北狄,此后数十年北境百姓都能安稳度日,已创下极大的政绩,如今不过是想要一个女子,还是个少时就与他订下婚约的女子。若要他们再谏一回,可实在开不了口。 好几个老臣抬头望天。 罢了罢了,陛下为大昭流血流汗,别说只是要他们装个瞎子,就是真昭告天下这江贵妃就是宋皇后,他们也不好意思拦。 宋娴慈乖巧地吃着东西,努力忽视诸臣投来的目光。 宁濯看她许久,夹了一块鹅肉到她碗里:“又瘦了,多吃些。” 宋娴慈嚼肉的动作顿了顿,将肉咽了下去,偏头与他对视:“你不在,我吃不下。” 宁濯握着筷子的手还未完全收回,听到这句话,瞬间定在半空中,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娴慈感觉出他的不对劲。以往她说这种话,宁濯都是一边心疼一边开心。可这次他归来,这两日听到自己诉说思念与对他的在意,大多都是沉默。 思索间,宁濯的神色已恢复正常,却仍不似以前那样对她温柔地笑了。 她开始担心,担心他变成这样是因为出了事。 宋娴慈一直一直看着他。可敏锐如他,却像是察觉不到自己的目光一样,只自顾自地吃着东西。 她便又如他不在时那样,连肉都吃不下了。 可这时候宁濯却突然侧过身子,默默给她碗里添了块肉:“你只用了一碗半,再吃些。” 宋娴慈怔怔地瞧着,竟有些看不明白宁濯方才是不是在关注自己。 若是,为何她看他这么久,他都不曾转头看自己一眼。 若不是,为何他方才明明没有看她,却又能立时发现她停了筷。还知晓她用了多少吃食。 她不禁伸出手扯住宁濯的衣袖。 宁濯衣袖下的手指一颤,偏头看她。 “夫君。”宋娴慈有些忐忑,声音轻轻,“我心悦你。” 昔日甜蜜的话语,如今却像是裹了刀,扎向他的脏腑。 他哄得娴慈把心欢欢喜喜交给他,却最多只能再陪她三年。 宁濯闭了闭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心意。 既不忍她越陷越深,又不愿舍弃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 角落里,顾寂手握酒盏,眼睁睁看着宁濯为娴慈夹菜,看着娴慈几乎是将目光钉在了宁濯身上。 娴慈从未这样看过他,从未。 他心痛难忍,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又见到娴慈主动触碰宁濯,用那样温柔深情的眼神同宁濯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不是宁濯以权势迫她,不是宁濯一厢情愿,而是娴慈也动了心。 他的弦月离开他之后,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得了圆满。 密密麻麻的疼痛攀上全身,顾寂脸色煞白,浑身发颤,手上一用力,竟生生捏碎了酒盏。 动静不大不小。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高座上的宁濯轻抬眼帘,目光往角落里一扫,顿了顿,又垂下眸子,掩盖眼底的杀意。 宫宴结束。宁濯牵着宋娴慈登上宫楼,身后跟着诸臣及其女眷。 一声声巨响之后,道道火光冲向天幕,须臾后绽开朵朵盛大瑰丽的花,照亮夜空和大地,恍如白昼。 宋娴慈看过许多次烟花,只这一次,是以宁濯妻子的身份与他共赏。 她余光瞥见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对着烟花闭目许愿,心中一动,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边,便也悄悄合十。待她许完愿睁开眼,却猝不及防地对上宁濯的眼神。 宁濯低头看她,清俊的面容比烟花还夺目:“许的什么愿?” 娴慈想要什么,他就叫肖玉禄明日去办。 宋娴慈眉眼一弯,虽压低了声音,语调却不掩轻快:“愿我俩白头偕老,福寿绵长!” 她眼神晶亮地看着宁濯,祈盼他听到这句话后像以前那样绽出笑来。 可宁濯却又沉默下来,甚至将视线移开了,昂头看着半空中转瞬即逝的烟花,只留给宋娴慈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 红色的烟花炸开, 不对,这太反常了。 要么是出了事,且于他来说极难解决,甚至无法解决。 要么就是,他不那么喜欢自己了。 宋娴慈忽然觉得那些烟花像是在她脑子里炸开,震得她一片茫然。 她仿佛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愣愣地看着烟花放完,看着宁濯的薄唇张张合合似是对群臣说了什么。 直到宁濯牵起她的手,微凉的温度覆上来,她才终于恢复听觉。 “走吧。”宁濯的嗓音和掌心一样是微凉的,就算此刻对着的是她,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回紫宸殿。” 热闹远去,冬夜的寂静与寒冷侵上来。路过风口,宋娴慈的斗篷被吹得飞扬,下一瞬,宁濯便从她身侧走到身前。 高大挺拔的身躯为她挡住这刺骨的寒风,让她那扬起在半空的斗篷下摆得以柔顺地垂落,他身上的玄色大氅却在风中猎猎作响。 宋娴慈唇角勾起,上前一步躲进宁濯的大氅里,双臂强硬地、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温热的娇躯紧贴在宁濯身前,甜香携着暖意进入肌理,为他驱散寒意。 夫为妻挡风,妻为夫取暖。 宁濯纵是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纵是不想耽误她,却终究没能狠下心将她从自己身上拔离,一路揽着她回到紫宸殿。 宋娴慈才刚褪下斗篷,正欲叫宫人为宁濯煮碗姜汤,却见他竟往殿外走。 “夫君。”她顾不上穿斗篷,小跑几步追上宁濯,“你去哪里?” “宣政殿。快进去,外面冷。”宁濯皱眉道,“你若无聊了,可去棠梨宫寻阿涓和兰瑾。” 如今诸臣都在归家路上,他去宣政殿找何人议事? 但涉及国事,她还是乖巧地说:“那夫君早些回来,我等你。” 宁濯静静看她,用目光描摹她眉眼,半晌点点头,转身离开。 * 宣政殿,宁濯与次辅一坐一立,商谈许久,最后淡声道:“谢卿回吧,今夜是除夕,好好陪陪你的妻子。”说完便起身离开,却被次辅叫住。 “陛下。”次辅直直地看着他,“即便噬心蛊无解陛下也还有两三年寿数,娘娘只需再调理两年不到便能孕育子嗣。您可与娘娘生一个皇子,届时让娘娘垂帘听政。陛下爱重娘娘,将娘娘的身家性命交托于亲子之手,终归比交托给皇叔要好许多。” 次辅跪地,上身却挺得笔直:“臣以谢家百年清誉为誓,定拼尽全力替陛下护好娘娘和皇子。” 帝王长身玉立,闻言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多谢次辅,但不必了。” 他不会告诉次辅,自己从没想过要把娴慈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 他也不会让娴慈垂帘听政,否则届时娴慈就要殚精竭虑十余年。就算次辅忠心由始至终,也无法替她挡去所有的明枪暗箭。总有那么一杆枪,一支箭,会重重扎在她身上。 扶持幼帝即位太难,太危险。不如趁自己还活着,趁皇权还紧紧握在手里,送她远离这个漩涡。 他走出宣政殿,怔怔看着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雪。 许久,他看向肖玉禄:“陪朕去南梦小筑走走。” 然后他又将视线移到祁俞面上:“今天过年,你不必守着我,弟兄们都在等着和你一起喝酒守岁。” 祁俞下意识想说自己要跟着他,可又记起顾寂的话来。 平常他需寸步不离跟着陛下,根本找不到机会和娘娘单独说话。今夜是难得的机会。 于是祁俞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下,行礼告退。 宁濯看着祁俞往侍卫处走,耳边传来肖玉禄的轻唤:“陛下?” 他将目光收回:“走吧。” 刚走了没几步,肖玉禄就急忙道:“陛下,走错啦,去南梦小筑可不是走这条道呐!”这明明是回紫宸殿的小道。 宁濯脚步未停:“朕知道。” * 祁俞自侍卫处绕去紫宸殿,于人前迈大阔步,于无人处狂奔,终于到了紫宸殿的大门。 只要踏进大门,穿过庭院,再走进正殿,就能把顾寂的要求告诉娘娘。 他稍稍平复了下呼吸,正欲迈步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门后走出来,隔着门槛挡在自己面前。 祁俞瞳孔骤然一缩。 * 芝兰殿。肖玉禄让人搬来张圈椅让宁濯坐下,又挪了个火炉来。 宁濯将玄色大氅褪下,露出里面那件娴慈为他选的绯色龙袍,火光之下,更显得他眉目如画。 顾寂被缚了手足丢去偏殿。祁俞则跪在宁濯面前。 “祁俞。”宁濯神情淡淡,“你胆子变大了。” 祁俞绷紧下颌:“在属下眼里,陛下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娘娘对陛下有情,若能用一月换陛下的数十年,想必娘娘也会和属下一样觉得划算。” 明明火炉就在自己和陛下面前,肖玉禄却还是冒着冷汗。 祁俞已做好了和吴江一样被宁濯处死的准备,朝他重重磕了个头:“属下清楚或许顾寂是在骗我,可现在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试一试。属下问过那蛊医,她说就算医治到一半顾寂反悔了,也不会对陛下的身子造成损伤。”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总得为江山百姓考虑啊!只不过是一个月而已,很快就会过去。待陛下好了,属下定剁了那杂碎为娘娘受的屈辱报仇。” “祁俞。”宁濯目光凝在他脸上,“你跟了朕十几年,应当知道娴慈受辱对朕而言意味着什么。” 祁俞闻言浑身一抖。 “朕告诉你,顾寂就是在骗你。” “他吞下那朵血毒花,就是不惜千刀万剐遗臭万年也要斩断朕的生路,又怎么可能会用自己的命换朕的命,再让朕与娴慈恩爱白首?” “他要娴慈陪他,不过是想在死前再……”说到这里,宁濯闭上眼,无法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半晌,宁濯睁开眼继续道:“况且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朕也不会答应。祁俞,中了噬心蛊朕还能活两三年,若要朕将娴慈送给顾寂玩弄,她离开的那一日朕便会没命。” 祁俞抿紧唇瓣。 宁濯走过去,将他扯起来,淡淡道:“你抗旨不尊,念在你多年对朕忠心耿耿,今夜朕饶你一命。但若你仍执意要跟她说,朕一定会杀了你。” 祁俞看了他许久,闭了闭眼,低声道:“属下知晓。” 宁濯点头:“出去吧。” 祁俞木然转身,正要踏出正殿的门,却又听见宁濯的声音。 “十余年了,祁俞,你我虽是主仆,却更似兄弟。”宁濯扯出一个笑,“我父母已故,世上所念唯娴慈一人。待我去了,还要劳烦兄长费心护她一护。” 祁俞瞬间泪如泉涌。 * 宁濯看着祁俞走远,方转头道:“把顾寂给我提来。” 殿中的近卫应下,去偏殿将顾寂拎过来,丢在正中。 肖玉禄端来一碗汤药候在一侧。 宁濯冷声吩咐:“把毒药灌进他嘴里。” 顾寂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陛下要杀我?” 宁濯懒得跟他解释,用目光示意近卫动手。 顾寂挣脱不开,被近卫强行掰开嘴灌了毒药。这些人都被调教过,知道如何动作能让人没机会把药吐出来,等确认毒药已入腹,才将顾寂放开。 这毒药名唤寸绞,服下之后体内体外每一寸都绞痛难忍,直让人痛得用手将自己的皮肉一块块撕下,以求身上少一寸疼的地方。 只一瞬,顾寂便疼得汗湿全身,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便艰难抬起身子,笑道:“无妨,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也不能……和娴慈白首……” 宁濯垂眸在火炉边取暖,听着火中时不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 屋外风声阵阵,屋内是撕心裂肺的痛吟。 顾寂见不得宁濯这平心静气、如玉君子的模样,强忍着疼爬起来,凑上前开口激他:“你可知……娴慈与我圆房是何时……” “是那日马场,与你……重见之后……” “那天的月光……很美……她躺在榻上任我采撷,那么疼,却半点都未反抗……” 宁濯眼神一厉,飞起一脚将他踹倒:“闭嘴!” 顾寂呕出一口血,却笑了出来,继续道:“还有那日……我为她挡了一刀……她感动至极……主动贴上来……贴上来与我……” 肖玉禄终于哆哆嗦嗦地找来一块破布,猛地塞在顾寂嘴里。 宁濯的手剧烈发抖,一双染了冰雪的寒眸死死盯着他,忽地拔出他嘴里的破布,单手将他拎起,一字一顿道:“她曾那么信你,没有半点对不住你。你与她夫妻一场,即便一朝和离,也不该羞辱于她。” 顾寂狠狠回视着他:“若你没有掳她进宫,我与她本还有机会。” “你的确本还有机会,但最终失之交臂却与我无关。”宁濯冷冷道,“那日娴慈同你说,若你愿与她同赴北境避开纳妾风波,便摘一枝红梅赠她。那才是你最后的机会。” “可你没有。你选了你的血亲,弃了她。”宁濯面无表情道,“你该恨的是你自己。” 顾寂脸色瞬间煞白,半晌,如中了噬心蛊一般不住呕出血来。 这时,门外忽传来动静。一个近卫进来恭敬回禀:“陛下,娘娘出来寻你,见我们围在此处,知道您在里面,问您什么时候回去,说是要与您一起守岁。” 顾寂猛地抬起头,忽抓住宁濯的袍摆,被踢开后仍又扑了上去,哀求道:“陛下,臣就要死了,让臣最后见她一面,陛下……” 近卫过来将顾寂制住,将他拖离宁濯脚下。 宁濯走出门去,在宋娴慈面前站定。 宋娴慈看着他笑,也不问他来废殿做什么,只是道:“处理完了?可以回家了吗?” 里间,顾寂却拼命挣扎,深吸一口气,正欲大喊出声让娴慈听见,却被近卫眼疾手快地把嘴堵上,只能溢出轻微的呜咽声。 他绝望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可再如何望眼欲穿,却仍是看不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和离至今已逾一年,他却连一次与她重见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至死,他都无法再见到娴慈。 身上越发疼了,他难以控制地用手去撕身上的皮肉,一点点露出里面森白的骨骸。 他疼了很久,久到新年的烟花爆竹声响起再平静,久到天边泛白,第一束晨光照进来,为他驱散黑暗。 他无力地倒在血泊中,迷蒙地抬眸看去。 他似乎回到了定北大将军府,听见娴慈对他说:“……若将军答应娴慈,便在上朝前叫人剪一只红梅放桌上……” 顾寂眼泪滚滚而落,脸上却笑着。 自然要答应你啊,娴慈。 你不知我有多后悔,后悔到发了疯,变成如今的模样。 神思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朵朵红梅绽在他身下,心里一喜,艰难地伸手过去拾一朵,可无论怎么捞,都只能碰到冰冷湿黏的地砖。 他死前一瞬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不是红梅,而是自己的血。 他再也没有机会送出那枝红梅,也再也没有机会与娴慈相见了。 第68章 第 68 章 ◎他定是出事了◎ 阿涓被秘密带入御书房。 她因陛下救了她全家而成了未登记在册的影卫, 本该替陛下杀人办事,却因娴慈而得以在入宫后过上寻常人家的生活。 陛下上一次吩咐她还是在去年冬,让她帮着骗娴慈回宫, 迄今正好一年。 一年都没找她办事,为何偏偏今日突然传唤她?阿涓有些纳闷, 但还是跪地静待宁濯吩咐。 却听宁濯平静道:“朕中了噬心蛊。” “哈?”阿涓目瞪口呆,左看看宁濯右瞅瞅祁俞,确定他不是在跟自己说笑才白了脸,“怎会如此?” 当初陛下骗娴慈自己中蛊了, 如今便真中蛊了。娴慈是不容亵渎的神女吗, 骗一骗她就会遭报应? 宁濯简单说了下经过,末了看着她:“朕要你去求一求你师姐, 虽然很可能只是白费功夫,但朕……” 他扯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来:“朕想活下去。” 传闻曹蛊医那个已逝的亲外孙女就曾为人解过噬心蛊,她外孙女的医术是她亲传, 她自然也能解。 阿涓沉默片刻, 然后肃然叩首:“为了陛下与娴慈,阿涓愿去一趟西疆。” 宁濯垂眸,低低说了句“多谢”。 阿涓心里一酸,起身欲回去收拾东西,走到一半却又停下,回身问宁濯:“那娴慈……” “不要告诉她。”宁濯目光沉然,“她会担心。” 阿涓心中酸楚更甚,点点头, 然后又犹豫着问道:“师姐脾气古怪, 谁的面子都不看, 且属下八年前拜在恩师门下时他已年逾八十, 当时师姐也年近古稀,所以我与师姐着实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属下此去十有九成只能狼狈而归。若,若我师姐当真不愿为陛下医治,那您和娴慈……” 宁濯静了许久,轻声道:“那朕就骗她离开。” 阿涓呼吸一滞,酸涩溢出心脏,流向每道血脉。 这男人,当初骗娴慈说自己中了蛊,为了让娴慈心软留下而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真中蛊了,却要送娴慈走。 “陛下。”阿涓有些哽咽地说,“我父母曾言,夫妻应能携手共患难。娴慈爱您,心里定也是这般想的。您瞒不了她太久,待她知道真相,她定会自责一世。” 宁濯又是一阵沉默,很久之后才哑声道:“朕明白了。” * 宋娴慈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本书,怔怔地看着对面空空的御案。 一个多月前宁濯将东西挪回了御书房,如今他白日都是在那里批阅奏疏。 宋娴慈那日问过原因,宁濯只说在此地静不下心来处理政务。 可是以前,他都是看不见自己才静不下心,不是吗? 她觉得宁濯不对劲,可满皇宫除了兰瑾都是他的人,能问出什么来?所有人都跟她说陛下一切正常。 呆坐了好半天,她终是承受不住这翻腾得厉害的思念,唤来女官:“陪我去趟御书房。” “是,娘娘。” 既是要去御书房,宋娴慈便索性先到小厨房炖了碗参汤,放食盒里带去给宁濯喝。 宋娴慈迎着寒风到了御书房门口,宫人见她来,请她稍候,便进去通报了。 她便回想起当初自己还在犹犹豫豫不敢以二嫁之身陪伴帝王时,紫宸殿的侍卫见到她主动来找宁濯,狂喜着请她直接进去。当时她问是否真的可以未经通报就进去时,那侍卫怎么说来着? 哦,他说,“旁人的确不行,但娘娘可以”。 如今她也不行了。 不过紫宸殿是寝殿,御书房是机要之地,两者到底不能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宋娴慈眉眼舒展些许。 女官却在她身后皱起眉头,想不通为何陛下突然把东西搬回御书房,又为何要让娘娘在外头等。 这还是陛下吗? 御书房内,宁濯刚结束一次蛊毒发作。肖玉禄红着眼睛为他擦干额头和颈上的冷汗,揩净唇边的血渍。 蛊毒发作时间不定,但大多都在白日。他不敢再留在紫宸殿批阅奏疏,不然娴慈定会发现。 至于晚间,上一次好在是夜半发作,殿内的灯烛熄到只剩两盏。他强忍着疼假装起夜,烛光昏暗,娴慈一双朦胧睡眼看不出他脸色有异。 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只是初期,往后会越来越疼,若是哪一天晚上真的疼到他无法下榻躲出去,那可怎么办。 听到宫人回禀,宁濯静了一瞬,将信笺收好,再端起桌上的热茶,猛地将茶水灌进口中,再呛了出来。 咳嗽间,宁濯苍白的面容染上绯色,嘴唇也恢复红润。他接过洁净帕子擦干茶渍,偏头示意肖玉禄将沾了血迹的帕子藏起来,方抬眸道:“请她进来。” 宋娴慈笑着迈步进来,将食盒打开,端出里面的参汤放在宁濯面前,柔声道:“夫君尝尝。” 肖玉禄站在熏炉旁,靠龙涎香掩盖衣襟深处那几块帕子上的血腥味,同时低下头不让娘娘瞧见自己发红的眼睛。 好在娘娘此刻眼里只有陛下。 宁濯将这碗汤喝完,轻声道:“天冷,下次别来送汤了。” 宋娴慈一颗心颤了颤,点点头,然后又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在旁边坐着等你与我一同回去用晚膳吗?我不说话,不吵你。” 宁濯被她紧张的神色刺痛了眼睛和心,低低地应了句“好”,怕她无聊,让人找了些她平日爱看的书来。 宋娴慈的眼中瞬间就生了两分雀跃,不再多言,乖巧地坐在最远的那张椅子上,一双杏眸亮亮地看他专注于政务的模样。 夫君面色还不错,宋娴慈心里想道,虽他古怪了些,起码他的身子应是无碍。 这便很好。 娴慈在抬头可见的地方,宁濯的心便安定下来,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疯狂想她念她,可每每抬眸看娴慈,都撞入她亮晶晶的杏眸中,都看见她惊喜地朝自己笑,似是很欢喜他抬头看自己。 他开始恐惧。 他意识到娴慈在这段感情里愈陷愈深,若他安好,他与娴慈自然会很幸福。可他如今这副样子…… 父皇驾崩之时母后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犹如在耳,宁濯不敢想象他走后娴慈会有多悲痛。 当初他的母后,就是因为思念父皇成疾而病逝的。 宁濯垂下眸子,不再去想这些事,将心思放回政务上。娴慈还在等他处理完一起回去用膳,他得快些,不能苦了她的小肚子。 待到夜幕降临,宁濯终于把自己从一叠叠奏疏中拔出来,脑袋往后仰仰,让僵硬的脖颈缓过来,再起身走到宋娴慈面前:“走吧,我们回去。” 宋娴慈闻言眼睛弯成月牙,牵住他的手:“好。”她察觉到宁濯被自己碰触后,他的小指竟颤了一瞬。她心中生疑,但这些时日她已想清楚,夫妻之间有话应直言,便当即将疑问说了出口。 于是她感觉到宁濯的小指又颤了颤,然后听见他平静的声音:“你的手有些凉。” 宋娴慈轻轻啊了一声,自己感受了一下手掌的温度,发现确如他所言,有些愧疚地欲将手缩回。 她去岁伤了身子,虽日日都在服药,但还要一年多才能调理好。如今天冷,她的手冻一冻就得很久才能回暖。 可她的手刚缩到一半就被宁濯紧紧攥住,暖意自他的掌心传递过来,沁入她的肌肤。 宋娴慈怔怔昂头,见帝王玄衣雪容、墨发绯唇,低眸看她时,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弯淡影。 她又听见了咚咚咚的如击鼓般的声音,那声音响了片刻才恍然回神,却见宁濯正盯着她的耳垂瞧。 宋娴慈顿时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捂住一只耳垂,一摸上去便感觉到了滚烫的热意。 定是红了,她竟看宁濯看得耳朵红了,还被他发现了。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她又发现宁濯盯着盯着,他自己的耳垂居然也慢慢红成血一样的颜色。 她便觉得耳垂越发烫了,晃了晃他们交握的手,声音细如蚊蚋:“走吧,夫君。” 宁濯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喉结滚了滚,轻轻“嗯”了一声。 二人携手回了紫宸殿,晚膳时宋娴慈想起一桩事:“为何你突然开始用龙涎香了呀?” 他一贯不喜熏香的,是以登基一年多了,身上还是如翠竹青柏般清冽的冷香。 肖玉禄听到这话心里一咯噔,一双眼睛紧张地看向宁濯。 宁濯一顿,面色如常地答道:“我想我父皇了。” 宋娴慈默了默,把宁濯的碗筷从他手里拿过来放在桌上,起身将宁濯轻轻按入自己怀中。 宁濯的脸因此埋在她的长袄里,隔着柔软温暖的布棉与她的胸腹相贴。 他一怔,继而感觉到宋娴慈的手轻拍他的后脑和后背,听见她柔柔的带着哽咽的声音:“夫君,别难过。” 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父母相继离世那年的春日。 当初他也是这样坐着,也是这样被九岁的宋娴慈抱入怀中。 当初的小娴慈,也是这样柔声跟他说:“别难过,太子哥哥。” 他本是在说谎,可此刻被心爱之人安慰,竟真的难过起来,一颗心苦不堪言,埋在她身前无声地落泪。 肖玉禄带着宫人悄悄退下,留他们在殿中相拥。 宋娴慈感觉到宁濯在微微发颤,却装作不知,只是抱着他的手臂更用力了些。 许久,宁濯平静下来,从娴慈怀里离开,将面前这碗饭用完。 宋娴慈将左手掩在桌下,指腹轻抚着长袄上那片洇开的湿痕。 出事了。 她这回几乎可以断定,宁濯遇上无法解决的难事了。 她将一块鹅肉夹入口中,一般缓缓咀嚼,一边脑子飞速转动。 其实很好猜,因为宁濯如今心之所系不过是大昭与她。 如今大昭国泰民安,南蛮和北狄都被打退,已无可威胁大昭江山的外敌。宁濯又大权在握,文武百官和宗室也都顺服于他,且这两年未有天灾降临。所以应与国事无关。 而她好好地呆在深宫之中,谁能伤到她?朝臣也不再执着于宋皇后与江贵妃是不是同一个人,且她又无病无痛的,所以跟她也无关系。 那就是他自己的身子出问题了。 他御驾亲征,刀伤箭伤落在身上的确肉眼可见,可若是毒呢? 她知北狄不擅用毒,毒药都是从大昭偷偷买来的,宁濯又在出征前备足了各种解药,但凡事都有万一。宁濯是帝王,想杀他的可不止北狄人。 宋娴慈一边强装镇定地夹菜,一边细细回忆宁濯出征归来后与她相处的一幕幕,四肢愈发冰凉。 这些时日他都在躲着自己,不光是躲着她的人,连她的心意也不敢直面。以往他恨不能每夜都与自己行房事,可最近他却一直忍着,偶而有一两次忍不住,还是因为后来她主动迎了上去。 宁濯似是一边逼着自己疏远她,一边又舍不得将她推开,所以日日为此痛苦。 她掩下纷乱的思绪,与宁濯净过手,各自沐浴,然后上榻安寝。 是夜宋娴慈难以安眠,到了深夜才勉强有了两分睡意。 可后半夜,她却半梦半醒见突然感觉到宁濯的身子蜷缩了起来。 她立时便清醒了,但仍是如睡梦中那样呼吸。 她听到两三声很细微的□□,但很快就又安静下来,只是宁濯的呼吸声较平时粗重许多。 片刻后,宁濯很慢很慢地起身下榻,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需要用尽他浑身的力气似的,进行得无比艰难。 昏暗的烛光下,她眼皮撑开一丝缝隙,看见宁濯捂着胸口往净房走去,脚步略有些不稳。 她没有跟上去拆穿宁濯。他既想瞒着自己,她就任他瞒着。 应是过了很久很久,宁濯才回来,重新躺在她身侧。 她一颗心如在滴血,装成被他的动作吵着了的样子,紧闭双眼嘟囔着翻身搂住他劲窄的腰,小脸蹭了蹭他的胸膛,然后便贴着他再不动了。 宁濯僵了一瞬,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将她往怀里一带,再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只有在宋娴慈沉睡的时候,他才敢将藏着的爱意释放出来。 甜香入怀,驱散心脏残存的痛意。他扬了扬唇,闭上双眼安心入眠。 黑暗之中,宋娴慈睁开双眼,抬眸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直到天亮。 * 翌日,宋娴慈去棠梨宫寻兰瑾。 阿涓一个多月前同她与兰瑾说要回南阳老家一趟,当时她并未生疑,因阿涓去年就说过要回,只是那时候她与兰瑾都不愿跟着去,阿涓有些舍不得她俩,便也留了下来。 如今细想,比起归家,阿涓更可能是被宁濯派出去办事。 她坐在兰瑾边上,轻声问道:“阿涓可有给你送信说几时回京?” “说是这两日便启程了。” 宋娴慈点点头。 兰瑾看了看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宋娴慈一笑:“怎么了?” 兰瑾咬了咬唇:“你与陛下是怎么了?陛下好似待你冷淡了许多,别是在北境……” 有人了吧? 兰瑾越想越不对头,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可还记得王凝?就是南境那个文谨王的独女。她十二岁那年随父入京,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就喜欢上了,后来陛下被贬南境,她可是缠了陛下整整三年。她父亲拗不过她,又看中了陛下的才德,便想将女儿嫁给陛下,再以文谨王府之力助陛下复位……” 宁濯不肯。文谨王便转而支持当时的二皇子,数度参与刺杀宁濯的行动。后来宁濯登基,文谨王一家便被流放北境了。 兰瑾担忧的便是这个。这王姑娘如今就在北境,而宁濯就是从北境回来后才变了的。 “不会。兰瑾,就算是为我,也别把他想成这样。”宋娴慈摸摸她的发,声音轻轻,“他要是会对王姑娘动心,早在南境就会动了,哪会等到现在?” * 御书房,宁濯捏着一张信笺,细看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把信放下。 那是阿涓派人从西疆快马加鞭送到他手里的。阿涓顶着风沙大雪跪在她师姐门前整整七日,以同门之谊百般央求,却连她师姐的面都没见到。 这一条生路也断了。 他虽已用化名在大昭各地张榜重金求名医,但自知不会有什么结果。 噬心蛊毕竟是奇蛊之一,会解之人少之又少。连起源之地南境最有名的神医沈不屈都救不了,只能为他施针配药稍缓疼意。 既是如此,他便得为娴慈做好打算了。可他却又想起阿涓去西疆前同他说的话:“……夫妻应能携手共患难。娴慈爱您,心里定也是这般想的。您瞒不了她太久,待她知道真相,她定会自责一世。” 也对,娴慈是他妻子,自己本不该欺瞒她。 但他仍有些不安,于是在两日后的晚膳时,他让宫人上了一壶海棠果酒,倒了一盏端给宋娴慈。 宋娴慈震惊地看着他。 宁濯也给自己倒了一盏,端至身前,轻声道:“今日是二月初九,十一年前的同一日,我父皇下旨为你我二人赐婚。” 宋娴慈怔怔道:“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得?” 宁濯沉默下来,当 初无数个在南境的夜晚,他靠着这纸诏书才能入眠,怎会记不得。 宋娴慈的心狠狠揪了揪。她端起酒盏,以袖作掩,将这盏海棠果酒一饮而尽。 宁濯也随之饮尽,然后再为二人添了一盏。 宋娴慈便又喝了一盏。 接着是第三盏。宋娴慈已坐不稳了,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却还是乖乖接过酒盏喝了下去。 待宋娴慈双颊酡红,美目迷离,醉得不成样子时,宁濯才捧着她的脸,声音磁沉:“娴慈,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宋娴慈愣愣地看着他,脑子转得很慢,所以很久才听懂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然后便小声地哭了出来。 她哭得伤心极了,像九岁时那样抽抽搭搭的,贴上来紧紧抱着他:“宁……宁濯……不要死……那样我也会跟着你一块死……死的……” 宁濯如被五雷轰顶。 怀中的妻子哭累后便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泪珠。 宁濯为她擦脸擦手,为她换好寝衣,为她洗净白腻柔软的脚丫子,再把她抱上榻。他则坐在榻前,垂眸看着她姣好的睡颜。 许久,他俯身将脸埋在宋娴慈的颈侧,带着浓重的无奈与悲伤,轻声问沉睡的妻子:“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就算他将娴慈送出皇宫,只要娴慈还爱他,待他驾崩,她便会随自己而去。 那若是,娴慈不爱他了呢? 他细想片刻,忽地缓缓直起上身,走出正殿,低声问肖玉禄:“朕记得文谨王全家如今是在北境服劳役?” 肖玉禄一愣,不解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这一家子来了:“是,听闻文谨王身子不大好了。” 宁濯淡淡道:“让人把王姑娘带来宫里。” 肖玉禄瞪圆了眼睛:“陛下?” 让王姑娘入宫做什么?王姑娘喜欢陛下多年那可是人尽皆知的事,陛下不怕娘娘生气伤心吗? “带她入宫,同她说,若她肯帮朕演一场戏,朕就免了她父母的劳役。” 月光之下,肖玉禄看清了宁濯发红的眼尾,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他的用意,长叹一声,恭声应下。 作者有话说: 卡卡卡卡卡文了。 1.如果不是因为娴慈说会随他而去,宁濯不会愿意走这一步。 2.虽然会演戏,但宁濯也不会故意亲近女配刺激娴慈,他做不到。 3.女配和宁濯是利益交换,不会有狗血纠缠和耀武扬威情节。 感谢在2023-06-06 18:50:49~2023-06-07 22: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第 69 章 ◎你别瞒着我了◎ 十多天后阿涓终于回来了, 宋娴慈一听到消息便去了棠梨宫。 阿涓才刚把包袱从肩上卸下来就看见宋娴慈那张温柔美丽的脸,想起没几年活头的陛下,眼角和唇角瞬间耷拉下来。 宋娴慈将阿涓的神情收入眼底, 浅笑着问她父母可安好。 阿涓简短生硬地答了句“都安好”,静了一会儿, 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根本不像是与姐妹重逢的样子,忙替自己找补:“但我有些舍不得和我爹娘分开。” 这话确有几分真心,但她也知以宁濯对自己全家的恩情,自己效忠他本就是应该的, 何况宁濯本就有意让她淡出任务了。 宋娴慈被这话镇住了, 半晌,轻声道:“待该平的事平了, 你便归家去吧,若想我和兰瑾,咱们每年聚一聚就好。” 阿涓心里闷痛。要是解不了蛊, 两三年后她主子就升天了, 届时她自是能归家。 可她倒情愿能留在宫里一辈子为陛下尽忠。 宋娴慈沉默片刻,看了眼桌上的帷帽,再看向阿涓的行囊。那灰布包袱此刻瘫在桌面上,恰好露出里头的一角。 宋娴慈细看一眼,杏眸里中光点闪了闪。 露出的那一角,是从帽檐上卸下的皂纱帽裙。京城惯用的帷帽就和桌上摆的那顶一样,帽裙很短,只能遮掩至颈部。而这包袱内的帽裙, 虽只露出一角, 但从折叠后的厚薄来看, 显然不是帷帽上用的。 而是西疆人用来遮住全身以遮挡风沙的, 从幂篱上卸下的帷裙。 再算算时间,阿涓骑她那匹快马从南阳到京城不过七八日就能到,但她自来信说要启程回京到今日,整整15天,再加上信在路上的时间…… 宋娴慈在宋家当家主时曾与阿涓出远门很多次,知道阿涓每日在路上的休整时间不长。 她算来算去,于阿涓而言,这么长的回程时间,只有是去西疆才解释得通。 阿涓在西疆只有一个师姐曹蛊医,擅解蛊毒。 所以宁濯这回是中了与噬心蛊一样难解的蛊毒,还是说,他中的就是噬心蛊? 宋娴慈手指蜷了蜷,片刻后听见兰瑾问阿涓:“你怎么今日才回来?南阳到京城好似没有那么远吧?” 阿涓镇定地解释:“我在回来路上遇见了我兄嫂一家,与他们在盛源玩了些时日。” 自西疆和南阳返京都需路过盛源,阿涓找了个好理由,也或许是宁濯教的。 宋娴慈垂下眸子,同阿涓说了句“今日好好歇一歇”就回了紫宸殿。 可到了正殿门前,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她又有些不想进去。 有宁濯在的地方才是家,而宁濯如今在御书房。 她觉得胸口有些疼,很想直接拿根鸡毛掸子去御书房抽他两下,再质问他到底是不是中了噬心蛊。 可掸子都拿在手上了,她却舍不得这样逼问他。 殿内都是宫人,她连哭都不敢,只能呆坐在窗边,从下午等到晚上,才终于见到忙完政务的宁濯。 她立时站起身来笑吟吟道:“夫君回来了?” 宁濯被她笑得晃了一下神,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如往常那样拉着他去净手,然后坐在桌边用晚膳。她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氛围,就笑着扯了许多话题与他闲聊。 宁濯虽有些沉闷,但每听她说一句话都会给出虽简短却认真的回应,不叫她欢欢喜喜说出口的话落地,余光时不时瞥向她的碗,一见菜被她吃了便默默为她添上。 宋娴慈又有些想哭,却还是忍住了,装作随意地和他聊起长公主来:“……听闻驸马月前受了重伤,担心长公主难过,竟在外头躲了足足半个月,长公主满京城寻他不得,急出了一场大病,险些去了。” 正好两人都吃完了,她一边拉着他去漱口净手,一边感叹般对宁濯说:“驸马虽深爱长公主,但却不明白长公主身为妻子的那颗心。夫妻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明说的,又有什么事不能一同担着呢?” 宁濯放在水下的手轻颤,抬眸怔怔看了宋娴慈半晌,忽哑声开口:“娴慈。” 宋娴慈呼吸一滞,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嗯?” “我……”宁濯深吸一口气,正欲鼓起勇气往下说,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唤:“陛下!” 他猛地回头,见是肖玉禄,顿了顿,淡淡问道:“怎么了?” 肖玉禄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宋娴慈。 宋娴慈看了眼肖玉禄,善解人意地背过身子擦手。 宁濯抬步带着肖玉禄出去。到了偏殿,肖玉禄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王姑娘已到京城了。” “这么快?” “是啊,”肖玉禄叹道,“听说是文谨王快不行了,王姑娘便每晚只歇一个时辰,不要命似的骑快马日夜兼程,这才能在今日入了京。” 不过文谨王当初险些害得陛下命丧南境,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玉禄倒不在意什么王姑娘李姑娘的,他看了眼正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奴斗胆再劝一句,您就同娘娘说实话吧。纵是……纵是真解不了蛊毒,有娘娘陪着您,您也能好受些不是?” 还有一句他没敢说,娘娘一走,陛下就再无欢愉可言,别说两三年,或许连一年都活不成了。 这还算是往好了说的,娘娘伤心之下要是说出些往陛下心口上扎的狠话来,陛下万一心痛得蛊毒大盛当场殡天可怎么办? 宁濯沉默许久,脑中不停回想起那夜娴慈酒醉后哭着对他说的话。 灌了她三杯酒,她醒来就全忘了,但他知道娴慈是说真的。他若走了娴慈定也活不下去,就像母后对父皇那样。他总不能让祁俞在他死后绑着娴慈一辈子不让她有机会寻死。 娴慈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剩下的可以交给她最喜欢的山水风光、交给她最好的两个姐妹、交给时间去治愈。 他抬起一双暗沉无光的眸子:“待王凝入宫了,让她住在离御书房最近的芙萝宫。” * 王凝坐在浴桶中,有些失神地看着宫人呈上来的锦绣罗裙。 自打被流放至北境那个寒冷荒芜之地,她便再也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了。 她木然起身,由着宫人为她更衣梳妆,然后坐在外间静候帝王。 不是里间,更不是床榻,而是见客用的外间。 她大概明白了那场戏要演到什么程度。 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见门外一阵动静,有些紧张地抬起头,见到记忆中那张清绝出尘的脸。 她不敢再看,立时跪地大拜:“罪臣之女,王凝,叩见陛下。” 宁濯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开门见山道:“劳烦王姑娘做一回宫妃,帮朕骗江贵妃离宫。” 王凝什么都不敢想不敢问,只是恭顺地等他说下去。 “但朕要与你说清楚。”宁濯声音沉然,“你的名字不会入玉碟,所以不算有名份。待朕驾崩,你便服下假死药回北境与你父母重聚。”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宁濯看着她,“不能对江贵妃不敬。” “若你答应,朕便立时免了你父母的劳役,若你不愿意,那朕派人送你回去。” 王凝呆呆地重复:“驾崩……”宁濯才二十出头,那等到驾崩岂不是大几十年后了? 宁濯面色平静:“两三年而已,朕不会耽误王姑娘太久。” 王凝瞬间明白过来,心口顿时涌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低声道:“我答应。” 宁濯点点头:“明日朕会让人带你来御书房。” 王凝低头应下,下一瞬就听见宁濯远去的脚步声。 她怔怔地想,也不知那位江贵妃是怎样的人,竟能让宁濯放下宋娴慈。 * 天色已晚,宁濯却依旧坐在御书房,垂眸看着手中那块宋娴慈赠他的玉佩。 他已让人同宋娴慈说他今晚在御书房安歇,并和阿涓说好,要她明日在宋娴慈面前提一提王凝入宫的事。 娴慈被背叛是不会当着他的面哭的,她只会冷静地问清楚,然后再离开。 他在心里一遍遍预演明日的场景,想好如何答复她所有可能会说出口的质问。 越想,心越疼。 不能让娴慈一个人面对,他闭了闭眼,得让阿涓明日提醒兰瑾陪她一起来御书房。 他发了一会儿呆,忽见到肖玉禄进来。 肖玉禄表情似喜似悲:“陛下,娘娘来了。” 宁濯喃喃重复:“娴慈来了?” “是,娘娘就在门外候着。” 宁濯浑身一颤,看着手中那块玉佩许久,轻声道:“劝她回去。” 肖玉禄暗叹一声何必,但皇命难违,仍是出去好生劝宋娴慈:“今日国务繁忙,陛下仍在里头忙呢,估摸着忙完要到下半夜,到时候定会累得挪不动步,就不折腾回紫宸殿安歇了。娘娘您回去吧。” 宋娴慈静了片刻,直接绕开他往里走。 肖玉禄大惊:“娘娘!娘娘!” 侍卫和宫人想拦又怕伤着她,宋娴慈皱着眉一一避开,冲了进去。 见人进来,宁濯抚摸着玉佩的手一抖,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宋娴慈轻声问:“你今夜打算歇在这里?” 宁濯低下头:“嗯。” “床榻在何处?”宋娴慈四处看了看,“带我去。” 肖玉禄询问的视线看向宁濯。宁濯默了许久,轻轻点点头。 肖玉禄如释重负:“娘娘,御书房的床榻在这边。您随奴走吧。” 宋娴慈看了眼御案上所剩无几的奏疏,估计了一下,开口对宁濯说:“夫君需保重龙体,至多再忙一个时辰便要歇下。” 宁濯抬头望入她清亮的眼眸,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 宋娴慈笑了笑,扫了眼他手里的玉佩便跟着肖玉禄往里走。 她在这里,连烛光都亮了一些。 宁濯将玉佩小心翼翼收起来,重新执起笔。 娴慈虽然喜欢睡觉,但每晚都要等到他上榻才肯闭上眼睛。他不能让娴慈等太久。 半个多时辰后,他轻步进去,果真见宋娴慈仍坐在榻上等他。 宋娴慈见他过来,杏眸一亮,往里挪了挪,给他留出足够的位置:“很晚啦,夫君快些上来。” 见他站在原地,她便跳下来把他拽了上去,强硬地按着他躺下,然后将双臂攀上来。 微凉的春夜里,他被宋娴慈紧紧搂着,听见她语调轻快的声音:“快睡吧,夫君。” 该怎么把她推开啊。 满室昏暗之中,宁濯自嘲地笑了笑。 * 次日,宋娴慈在御书房用完早膳便乖巧地回了紫宸殿,刚在御案对面的窗边看了一会儿书,便见阿涓带着兰瑾进来。 她笑着把书放下:“阿涓你今日怎么……”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两人扯到里间。 兰瑾看了看四周,苍白着小脸颤抖着跟她说:“陛下把王凝藏在宫里了!” “王凝?”宋娴慈美目失神,“陛下把她带进宫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兰瑾连牙齿都在打颤,“阿涓问过祁俞了,说是陛下在北境受伤是这女人照料的,一来二去就生了情意。我也说,我也说陛下为何突然对你那么冷漠,原是变了心。” 宋娴慈看向阿涓:“你何时发现的?” 阿涓吓得一抖,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敢当着宋娴慈的面说谎:“昨日在御花园见到的,陛下与她携手共赏桃花。” “谁不知道那王凝最喜欢桃花啊!”兰瑾咬牙切齿,“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 宋娴慈默了默,半晌后轻声道:“我去趟御书房,你们别跟着。” 阿涓给兰瑾使了个眼色,兰瑾忙跟了上去抓住她衣袖:“我陪你!” 宋娴慈看兰瑾一眼,担心她气急了会开口骂宁濯,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兰瑾急道,“你一个人怎么应对?万一王凝羞辱于你……” “不会。”宋娴慈斩钉截铁,“这里不会有人羞辱我。” 她抛下阿涓和兰瑾快步往御书房走,一路上思绪纷乱如麻。 宁濯把王凝接进宫的原因她脑子稍微一转就能想到,不过是想把她气出宫去。 但她不知道宁濯会为了把她逼出宫做到什么程度。 会不会和她牵手拥抱?会不会和她睡? 宋娴慈死死咬紧双唇,拼命忍住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不会的,他不会的,不要把他想成这样。 宋娴慈停下来缓了缓,待脚没那么软了,才又继续前行。 走了两柱香时间她终于到了御书房的大门。祁俞和肖玉禄还跟她演戏,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拦着她。 她站在原地冷声道:“让开。” 虽然这在预料之中,祁俞和肖玉禄却还是不由愣了一瞬,白着脸退到两旁。 她有些不敢进去,怕极了会看到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 纵然那是假的。 过了许久,她抬起沉重的步子往里走,须臾后,终于看到里面的场景。 宁濯坐在御案前,王凝坐在离御案第二远的那个位子上,两人隔了足有十步。 最远的那个是她坐过的。 王凝见到她,怔了一怔,继而腾地一声站起来,恭恭敬敬朝她行礼:“拜见娘娘。” 宁濯见到她,长睫轻轻颤动,握笔的手也用力了些。 宋娴慈看了眼王凝,声音平静:“王姑娘先出去吧。” 王凝忐忑地看向宁濯。 “祁俞。”宋娴慈把人喊来,直接吩咐道,“把王姑娘送回北境。” 祁俞一惊,也看向宁濯。 宁濯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宋娴慈身上。半晌,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宋娴慈打断: “你可以试试开口说让她留下来。”宋娴慈抬眸看他,“你试试。” 试试会如何?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宁濯是帝王,她拿什么来震慑他? 但宁濯听了后却真的白了脸,示意祁俞照她的吩咐办。 此刻御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娴慈一步步走到宁濯面前,低眸看着他:“你带她进宫是想做什么?” 宁濯不敢看她,视线落在书架上的某处,艰难开口:“我想……” 很久很久他都没能说出这接下来的“纳她为妃”四个字。 但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却被宋娴慈轻而易举抛了出来:“你想纳她为妃?” 宁濯身子猛地一颤。 “你可想好了。”宋娴慈轻声道,“那样我会离开。” 宁濯如被她的话狠狠抓住了心脏,疼得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宋娴慈一字一顿道:“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为你缝制的衣裳,为你做的靴履……那株与你一起栽在紫宸殿的海棠也会被我拔了。” 宁濯瞳孔骤然一缩,愣愣地看着她。 “还有我赠你的玉佩。”宋娴慈低声道。 玉佩,那块代表着许诺终身,生死相随的玉佩。 那是娴慈在亲口言明对他的爱意后赠予他的。 他脑子一片空白,手指紧攥着那枚玉佩,有些恍惚地问:“它会怎样?” “此玉送出去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宋娴慈盯着他的手,“你既不要我,自然就只能砸碎了。” 砸碎…… 宁濯高大挺拔的身躯晃了晃,不受控制地轻轻摇头。 不可以,不要。 宋娴慈欲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却以为是要来夺这块玉,瑟缩着躲了躲。 她心里发苦,却流着眼泪笑了出来:“宁濯,你连失去这些与我相关的身外之物都受不住,若我真的离开了,你该如何是好?” 他当真要在把她气走之后,一边咬牙扛着蛊毒的疼,一边撕心裂肺地想她吗? 宁濯伸手去擦她的眼泪,颤声道:“别哭,娴慈,别哭。” 宋娴慈拥住他,放声大哭:“宁濯,你别瞒着我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宁濯心神大震,瞬间催发蛊毒,脸色顿时苍白如雪,捂着胸口从龙椅上滑了下来。 宋娴慈也跟着倒了下来,愣愣地看着疼到蜷缩成一团的宁濯,失声喊:“来人!快来人!” 肖玉禄和祁俞带着沈神医冲进来为宁濯施针。 宋娴慈亲眼看见宁濯呕出一口鲜血。 宁濯强撑着睁开眼,看着泪流满面的宋娴慈,艰难地说出三个字: “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 痛苦面具。 下章就去找医生了。感谢在2023-06-07 22:26:28~2023-06-08 23:3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卷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第 70 章 ◎那你罚狠些◎ 浓重的黑暗占据整个天地, 家家户户纷纷点燃烛火照亮各自的小家。 祁俞在旁边跪着将事情从头到尾和宋娴慈说清楚。他担心宋娴慈因这场骗局而与陛下离心,便将陛下为何执意御驾出征、为何要接下那藏了噬心蛊的伤药、为何要杀了顾寂都实话告知宋娴慈。 这些话主子不肯让他说,但他知道如今替主子求得心爱之人的一丝垂怜比什么都重要。 宋娴慈听罢安静了很久, 然后让祁俞先下去歇着,自己守着便好。 于是整个御书房便只剩下宁濯与她, 一个还未醒,一个不发一语,这里便静得出奇。 宋娴慈坐在榻前敛眸看着宁濯。 这男人直到现在还紧紧握着她送的白玉佩,不知梦到了什么, 嘴唇苍白得吓人, 眉头也紧紧皱起来。 总之定不会是什么好梦。 要骗她离开的是他,现在怕成这样的也是他。 她叹了口气, 俯身亲亲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是梦,都是假的。我依然爱你, 宁濯。” 清泪自宁濯紧闭着的双眼中淌出, 从那张清冷若谪仙的脸上滑落下来。 宋娴慈便抽出帕子为宁濯揩干眼泪。 宁濯做了一个梦,梦见宋娴慈见到他与王凝同在御书房后便冷着脸回了紫宸殿。 她将为他做的长袍、靴履、荷包,还有在他生辰之日送的那本画集都找了出来,丢在庭中,再点了一把火。 火光在她冷如寒霜的面容上明暗摇曳。 他只觉自己的心也被她挖出来丢进了火里,灼得生疼,再也顾不上演戏,伸手将东西从火里救出来。 待他扑灭了画集上的火, 心头稍松时, 却又看见宋娴慈往墙下的那株海棠苗走去。 他慌忙去拦, 可娴慈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滚开。”她寒声说, “别碰我,恶心。” 他狠狠颤了颤,手上的力道一松,想跟她说自己连王凝的衣袂都没碰过。娴慈却已经从他的禁锢中逃脱出去,径直走向那株海棠。 不高不矮的一株海棠苗,拔出来其实也有些费劲,娴慈便回头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他说:“来帮帮我。” 他从来都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哪怕心里再想往后缩,脚步却仍是向前朝她而去。 海棠被连株拔起。 娴慈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向已痛得弯下腰的他:“那枚玉佩呢?” 他下意识护着那块白玉往后退了一步。 宋娴慈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扯出一个笑:“找到了。”她步步逼近,伸手欲把玉佩解下来。 他抓住她的手腕,却又记起她说自己恶心,担心真脏了她的手,只能缓缓松开。 “此玉送出去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冷声道,“你既不要我,自然就只能砸碎了。” 愣怔间,玉佩已被她眼疾手快地扯下。随即她纤手一扬,玉佩自半空狠狠摔落在地,裂成两半。 宁濯彻底崩溃。眼前的世界随即开始崩塌,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迷失在其中,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归处。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宋娴慈轻柔的嗓音自一个方向传来:“那是梦,都是假的。我依然爱你,宁濯。” 是梦?是假的? 他自心底生出一分希冀,一步步朝着声源处走去,走着走着,眼前终于有了些微的光亮。 宋娴慈见宁濯睁开眼睛,忙凑上前柔声唤他:“夫君?” 宁濯还有些没缓过来,听宋娴慈又唤了几声才终于看向她。 “娴慈?”他的声音有些哑。 “嗯,我在。”宋娴慈亲亲他,“我一直在呢。” “你……不生气吗?”他紧紧盯着宋娴慈的脸,不敢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听他主动提起,宋娴慈凉凉道:“暂时不气。但你要是敢再折腾出这些事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宁濯羽睫轻颤,心里生出丝丝甜意,却又想到这场戏废了,待他离世宋娴慈定会悲痛万分,便又垂下了眼帘。 这时候宋娴慈动了动,似是要起身离开。宁濯一慌,扣住她的手腕:“你去哪里?” 想到那个梦,他白着脸将手放下,但仍是直勾勾瞧着她,重复道:“你去哪里?” 宋娴慈便再亲亲他,轻声道:“我去给你倒茶。” 宁濯被她温柔的吻安抚,心神稍定。他摇了摇头,拉住宋娴慈的手,起身下榻,牵着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先端了一杯给她:“快喝吧。” 宋娴慈愣愣地看着他发干的嘴唇,依言喝了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是渴的。 宁濯瞥了眼她瘪下去的小肚子,扬声叫人传膳,因觉得身上有些黏腻,不敢与爱洁的娴慈坐在一处,便让她先吃着,自己则去洗漱沐浴。 宋娴慈并未动筷,想等他回来,脑中想着该如何让他在余下的两三年每天都安心欢喜。 紫宸殿的庭院可以叫宫人辟出一块地来种些菜,比如丝瓜和苋菜,宁濯喜欢吃。 春日御花园的风景正好,每日宁濯连续忙政事超过一个时辰,就拉着他去那里走一走,免得累坏了。 夏日是要去御园避暑的,那就和他莲塘泛舟摘莲蓬,到瀑布下的清潭嬉水。 秋日可以去后山赏红枫□□,再摘些果子回来泡酒。 冬日……那时已一年过去,他的蛊毒怕是更厉害了,还是别带他出去受冻,和他围炉夜话、饮茶作诗也很好。 宋娴慈正想着这些事,却听见宁濯的轻唤。她立时抬头一笑:“夫君好了?那用膳吧。” 见宁濯失神地看着她,宋娴慈过去拉他到桌边坐下:“快吃吧。” 宋娴慈发现宁濯好像又回到了未与她心意相通的那段时间,小心翼翼的,不敢再贸然触碰她。 她看在眼里,待换好寝衣躺上榻,便平静地问他:“你现在如何了?” 宁濯一怔:“发作结束后就好了,现在不疼。” 宋娴慈便在昏暗的烛光中轻轻问他:“那,你要不要?” 宁濯心跳停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对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把她压在身下,看着她嫣红的唇,声音有些低哑:“你还愿意……让我碰你?” 宋娴慈闻言立时贴了上去,两瓣樱唇抵住他喉部的凸起处,用贝齿轻轻一咬,再勾着他修长的脖颈,呵气如兰:“我说过我心悦你,为何不愿?” 宁濯目光瞬间变得晦暗幽深,紧紧箍着她的腰,灼热的吻胡乱落在她身上各处。 他已多日未敢碰娴慈,本就忍得辛苦,此时娴慈又处处迎合,甜美勾人得让他快发疯。 可到了关键一步,他的娴慈却往后一缩,笑吟吟看着他:“阿涓说你与王姑娘携手共赏桃花,夫君与我说说,是哪只手牵的?” “是假的。”宁濯立时开口道,“我只牵过你一个。” 宋娴慈知他没有,只是想看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便笑着又往后缩了缩:“我怎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让阿涓……” “阿涓是你的人,我不信。”宋娴慈闭着眼睛,一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模样。 宁濯身上难受极了,心里又慌惧不安,却拿她无可奈何,只能涩然道:“娴慈,我不该骗你瞒你。但你信我,我当真没有背叛你。” 他做了傻事,随便怎么打他骂他都好,但别觉得他恶心,别觉得他脏。 他爱了她许多年,守着她长大,一朝被迫分离,纵是她嫁了顾寂,他的心也接纳不了其他人。 宋娴慈心里酸苦,沉默地迎了上去。 神魂随纱帐晃荡,娇弱的躯体承受着比以往任何一次猛烈的风雨,狂暴又温柔。 她紧紧攀着宁濯,难耐到承受不住时,忍不住咬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伤他。她抬眸看着吃痛的宁濯,扬起雪嫩的俏脸:“就当是罚你了。” 宁濯愣了片刻,继而一笑,恬不知耻地吻上来:“那你多罚罚,罚狠些。” …… 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才被他放过。她无力地趴在他胸膛上,轻声道:“宁濯,让我陪你到最后好吗?我答应你,你走后我会好好活着。” 宁濯闻言闭上眼,抑下翻涌的苦意,在黑暗之中点了点头,下一瞬想到她应是看不见,又低声回了句“好”。 * 翌日宁濯让人把东西从御书房挪回了紫宸殿。眼见陛下眉眼重新有了笑意,整个紫宸殿的宫人都是兴高采烈的。 宁濯坐在御案前,时不时看看对面窗边坐着的宋娴慈,每一次抬头都忍不住对她笑。 以前宋娴慈若见到他这么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爱意,定会用书挡脸,但如今却是舍不得挡住他的视线了。 两人正安静地各自坐着,这时肖玉禄进来恭声道:“陛下,娘娘,王姑娘说想在临走前见一见娘娘。” 他本可不理会,但又想着或许让宋娴慈见见王凝,把这结解开,会更好些,便大着胆子过来问宋娴慈了。 王凝来京时近乎是在不眠不休地赶路,身体自然受不住,这两日本就是强撑着,昨日乍一听宋娴慈让她回北境,知道戏不用演了,而父母的劳役之前也被宁濯免了,吊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便病倒了,所以昨天没有立时踏上返程路。 宋娴慈闻言面上并未有半点不愉,看了眼宁濯,起身道:“好歹是个故人,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宁濯也起身跟上去,但到了芙萝宫外却没有进去,只在外头等着宋娴慈。 宋娴慈知道他是在避嫌,自己也无意带他进去刺王凝的心,便自己迈步进去。 王凝朝她行礼:“拜见娘娘。” 宋娴慈让她起身,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已无半点从前那个明媚张扬南境郡主的影子,静了片刻,低声道:“多养几日再回去吧,别落下病根。” “不必,多谢娘娘。”王凝笑了笑,也细细看了她几眼,见宋娴慈雪肤绯唇,杏眸桃腮,明明都是坐着,宋娴慈却淡雅端庄、出尘脱俗得如同九天神女一般。 这便是宁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女子。 王凝默了默,轻声道:“对不住。” “你没有哪里对不住我的。”宋娴慈抬眸看她,“你只是服从皇命。” “不是这个。”王凝摇摇头,“当初年少,我明知陛下与你有婚约还四处宣扬对他的爱意。实在对不住。” “无妨。”宋娴慈面色沉静,“你当时并未影响到我与他。” 王凝一怔,接着笑了笑:“也是。” 宁濯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朝着宋娴慈的方向而去,以她之喜为喜,以她之悲为悲。 他虽被很多女子奉为梦中情郎,但于宋娴慈而言却实在是一个让人安心的男子。 “你还有话要说吗?”宋娴慈看着她。 王凝一滞,摇了摇头。她本是想告诉宋娴慈她与宁濯之间什么也没有,但此刻却觉得这些话说出口很多余。 宋娴慈点点头,起身欲离开,却听见王凝颤然开口:“他……可有寻到良医?” “没有。”宋娴慈回头看了王凝一眼,心里一动,“但我想再去求求曹蛊医。曹蛊医曾在南境住过多年,你曾是南境郡主,可听说过她?” “我有一阵子离家出走刚好住她隔壁,知道一些她的事。”王凝肃然道,“娘娘想问什么?” “你可见过她的外孙女?”宋娴慈有些急切地问道。 阿涓同她说,曹蛊医是在她外孙女去世后彻底变得残忍冷漠的。但阿涓虽是曹蛊医师妹,两人却根本没什么来往,并未见过她师姐的外孙女,自是什么都不清楚。 在门外跪求曹蛊医是行不通的,曹蛊医的外孙女或许是求医唯一可行的切入点。 “见过的。”王凝细细回忆了一番,继而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眼神古怪地看向宋娴慈。 “怎么了?”宋娴慈看出她眼神有异,脑子转了转,瞪圆了杏眸,“难道她与我长像相似?” 若真如此,那便有希望了。 “不是长相。”王凝心虚地觑了她一眼,“当时我不是喜欢陛下么?自然也对你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见曹蛊医的外孙女,就觉得她的穿衣打扮、行礼时的仪态、走路与坐下的姿态,都与你很像。” “简直就像是……”她费力地想了想,“就像是刻意模仿过你一般。” 至于为什么说是曹蛊医的外孙女模仿宋娴慈,那是因为前者明显不如,就像是只花了一段时日粗学了个大概,细节和气质却没跟上。 宋娴慈敛眸将过往一幕幕都翻出来细细回想,半晌,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 镇国公府的小姐,即便是庶出,身边至少也有两个一等婢女。她不喜院里人太多,所以也只定了两个。 阿涓是在宋娴慈祖父出事后才进府来的,她一来,正好补上她院里一等婢女的空缺。 但在那之前,兰瑾其实还有一个同伴,一个被宋娴慈自泥泞之中救起的女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8 23:37:51~2023-06-09 23:5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蘋子 5瓶;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第 71 章 ◎宋姑娘要救谁◎ 宁濯见宋娴慈从芙萝宫正殿走出来, 立时便笑着伸手牵住她。 王凝跟在后面,本是要恭送宋娴慈,不期然撞见这夫妻恩爱的一幕, 瞬间怔在门后。 她喜欢宁濯七年有余,宁濯每每对她都是礼貌又疏离。她见惯了宁濯不问风月的模样, 南境三年没有宋娴慈,让她险些忘了他面对宋娴慈时的神情与对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眼神温柔得快掐出水来,还隐含着一分讨好和乞怜,嘴角也上扬着。 此刻他内心的欢喜与爱意都写在脸上了。 她甚至还看见宋娴慈或许是顾忌着她在场, 欲将手缩回, 却又被宁濯紧紧握住。 她想过很多次,若是那时父亲听了她的哭求不去做二皇子党, 若是宋娴慈没有与顾将军和离,那她飞蛾扑火般再扑个十年八年,能不能把宁濯的心捂热? 她本是有些自信的, 可如今看着宁濯站在宋娴慈面前的样子却又觉得:也许就算宋娴慈一生都没有回头看宁濯, 他仍是会留在原地等,一直等。 还好宋娴慈回头了,还好宋娴慈是个温柔至极的女子,没有因为昨日之事对宁濯心生芥蒂。 王凝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已是泪流满面,宋娴慈和宁濯却看见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她便听见这对夫妻温声说: “王姑娘,好自珍重。” 她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 今晚的宋娴慈主动热情得让人欲罢不能。事后, 宁濯满足地拥着他的娴慈细细吻着她柔嫩雪白、略有些湿黏的后背。 半晌, 他听见宋娴慈柔声对他说:“我想去西疆。” 他亲吻的动作一顿, 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去哪里做什么?” “找曹蛊医。”宋娴慈将身子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你别担心,我不是要跪在门外求她。你可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救回来的那个大我四岁的女子?” “记得。”宁濯对上她那双媚意未散的杏眸,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又压上去亲她,哑声道,“你的事我都记得。” 那个姑娘被带回镇国公府,因聪明机灵又正合娴慈的眼缘被她定为一等侍婢,赐名倚樱,在娴慈十三岁时因终于得了外祖母的消息而告辞离去。 外祖母…… 宁濯蹙眉:“你怀疑倚樱就是曹蛊医的外孙女?” “王凝说她的仪态与我相似。”宋娴慈抬手轻抚他的下颌,看着宁濯近乎痴迷地低头轻吮她纤指,“倚樱那三年日日跟在我身边,总说我……我好看,不由自主仿了我行止坐立的模样,连兰瑾当初都说她与我越发像了。且她走时又说她外祖母在南境,我想来想去,觉得她的外祖母应就是曹蛊医。” 只是若真如此,那倚樱岂不是已不在人世了? 宋娴慈垂下眼眸,将脑袋埋在宁濯怀里:“倚樱比阿涓还开朗话多,定然与曹蛊医提过我。你让我带人去西疆,看看曹蛊医愿不愿意看在倚樱的面子上同我走一趟。” “不可。”宁濯闻言立即沉声拒绝,“曹蛊医不是沈不屈。沈不屈虽古怪了些却还有医者仁心,曹蛊医一言不合便会用毒,随便一条蛊虫一包药粉都能让人生不如死。” “你把祁俞和阿涓给我,再让影卫……” “也不成。”宁濯捧着她的脸,哑声道,“带再多人也无法保证你平安归来。我不敢让你冒险,娴慈。” 宋娴慈见他怎么都不肯答应,又急又气,眼泪倏然落下:“我不管,我就要去。你要么拿绳子把我捆上,要么就应承我。你……你看着办吧!”她将宁濯推开,翻身下榻,可玉足还没碰到鞋面就被宁濯重又抱了上去。 “是我错了,娴慈。”宁濯心疼地去吻她眼睛,“别吵架,我们别吵架。” 宋娴慈闻言想到他时日无多,心里一酸,顿时停止挣扎,安静地躺在他怀里。 宁濯看她仍在默默掉眼泪,终是叹着气退了一步:“我同你去,好不好?” 宋娴慈摇头:“西疆风沙漫天、寒热不定,加上路远颠簸,届时你蛊毒发作定是更难熬。” “无妨。”宁濯见她担心自己,只觉胸腔一片温暖,又在看见她绯红的眼角后自心脏生出一丝疼意,“我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怎会连这点苦都扛不住?况且我会叫太医随行,不会有事。” 宋娴慈抬眸看他神色坚定,知道若不让他跟着定然就去不了西疆了,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 宁濯将政事交给次辅和一干老臣,便带着宋娴慈踏上了西行之路。离去之前,他下旨删去祖训中“非清白之身不得嫁入皇宫”这一条。 因宁濯对外平定南蛮与北狄,对内也是政绩斐然,所以满朝文武虽议论纷纷,却终究无人站出来反对。 宋娴慈见他眉眼之中隐隐有几分雀跃,疑惑地问他缘由,却听他笑着说:“终于能与你一同远游了。” 虽纵情山水是宋娴慈曾经所愿,如今她却没有半点出游的喜悦,甚至觉得紫宸殿比她曾向往的西疆风光要美上许多,满脑子只想着宁濯此去是否能成功解蛊。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心境当真是变了。 宁濯发现怀里的妻子突然沉默下来,忙低头去看,见她正皱着眉出神地看着轿帘,心里的喜悦被心疼替代,轻声道:“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宋娴慈将目光移到他的俊颜上,怔怔道:“我有些后悔。” 宁濯心头猛跳,慌得嗓音都有些喑哑:“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有将慈恩寺的两千多级台阶叩拜完。”宋娴慈敛眸,“或许就是因为当初半途而废,佛祖恼怒于我,才……” “宋娴慈。”宁濯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把剩下的话说出口,轻声告诉她,“若我中蛊当真是在受天罚,那也是因为当初我骗了你,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之后两人未再言语,只是静静相拥。日上三竿,马车停在大树底下,宁濯带着宋娴慈下去吃面。 面馆简陋,声音却兴隆,好在还有一桌空位,宁濯用帕子将座位擦净了,才扶着宋娴慈坐下。 面条上得很快,宋娴慈一边吃着面,一边听百姓闲聊。 他们都在谈论宁濯新颁的旨意。百姓不敢置喙天子之言,又觉此事与自己关系不大,加上宁濯此前亲征北狄大快人心,正是最得民心之时,所以只说宁濯重情,并未有反对之言。 连对那位以二嫁之身入宫的“已逝”宋皇后,也只是叹一句“有福气”。 宋娴慈抬眸去看宁濯,正对上他温柔的眼神,瞬间又低下头。 用完吃食,她被宁濯牵着在树林中走了一段,走着走着,忽听见宁濯对她说:“有福气的是我。” 这句话没头没尾,宋娴慈想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时便不肯再和他散步消食,红着脸回了马车。 宁濯也上来,拥着她低声说:“我知晓即便废了那条祖训也还是委屈了你,因为总会蠢笨恶毒之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娴慈,你可后悔跟了我?” 宋娴慈一怔,摇头笑了笑:“你也说了那些是蠢笨恶毒之人,我介意这些人的话做什么?再说了,难道你这个仁君就无人在背后骂你了?旨意已下,他们在心里骂得再狠,也不敢宣之于口,否则就是抗旨,要诛九族的。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是宁濯赌上性命才换来的,她视若珍宝。 * 越往西,景象就越让人称奇。 到后面宋娴慈整个白日都在掀开帘子往外看风景:天空一碧如洗,草原广袤无垠,牛羊立于其上悠然食草。 再走前些,巍巍群山环绕着一汪潋滟湖泊,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清澈的湖! 宁濯则一直在她身旁侧头看她晶亮的双眸,看她扬起的嘴角。他担心了很久,怕她这一路因为他的事而不得欢欣,如今见她笑靥如花,终于心安了一些。 宋娴慈看着这草原风光,忍不住赞叹道:“真的好美啊!” 宁濯目光从未自她脸上挪开,闻言点点头:“嗯,很美。” 晚间宁濯的蛊毒发作时娴慈已睡着了,不知梦见了什么,她脸上还带着笑。 宁濯不忍心打破她的美梦,强撑着下了马车。祁俞见状立时叫来太医为他施针。 他疼得厉害,叫祁俞把自己的身子扳向马车那边,想象着宋娴慈躺在里面的样子,才觉得好受了些。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可以重新站起来,爬上马车躺到宋娴慈身侧。 * 马车穿过草原,抵达茫茫戈壁,过了四十日,终于到了曹蛊医家门口。祁俞去叫门,片刻后曹蛊医那如厉鬼般的声音自门后响起:“从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老婆子不给任何人看病!再敢多喊一句休怪我放蛊!” 祁俞回头请示宋娴慈,宋娴慈朝他摇摇头,扬声道:“倚樱故友宋氏求见曹蛊医!” 门后静了许久,随即“吱呀”一声,门开了。 祁俞和宁濯瞬间挡在宋娴慈身前。 一个干瘦的老婆婆从门后走出来,锐利的眼神扫了眼祁俞和宁濯,厌恶般地挪开:“站出来。” 声音极冷。 宋娴慈看着听了曹蛊医的话后把她护得更严实的宁濯,狠狠心将他推开,站到曹蛊医面前。 曹蛊医缓缓将目光移向她,下一瞬,便呆在了原地。 只见面前之人一袭藕色裙衫,眉眼温柔,面容如白玉兰般清雅秀美,又如牡丹般华贵艳丽。此刻她亭立于前,身姿窈窕、体态匀称,雪白纤长的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仪态端庄矜贵至极。 曹蛊医一怔,耳边似响起外孙女的声音: ——“我被爹爹卖给了人牙子,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又撞上了一群恶霸,两堆人一起打我,好在一个小姑娘把我救了下来,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倚樱’,外祖母,我不把名字改回翠花了,我就喜欢倚樱这个名儿。” ——“外祖母,您是没见过那小姑娘,她姓宋,叫娴慈,人如其名,娴雅心慈。我初见她时她才十岁,就长得那般好看!好看得像朵白玉兰,又像粉白色的牡丹,我每天半夜都忍不住去偷偷摸她的脸。” ——“还有她行礼和走路、摇扇、喝茶……的姿势,都好美,连生病时皱眉咯痰的样子都漂亮极了!我每天都忍不住跟着她学,您看您看,我学她的样子朝您见个礼,就是这样轻轻颔首,再缓缓抬起头……” 曹蛊医哑声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宋娴慈朝她微微颔首,声音温柔又带了分清冷:“宋氏娴慈见过曹蛊医。” 曹蛊医眼睛倏然一红,又记起外孙女曾对她说过:“外祖母,娴慈小姐救我一命,又好吃好喝收留了我三年,我一直想报答她,可她什么都不缺,我连报恩都没机会。” 风沙阵阵,炊烟袅袅。 曹蛊医闭了闭眼,涩然开口:“宋姑娘要救谁,老婆子应下便是。”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多更点,鞠躬。感谢在2023-06-09 23:56:23~2023-06-11 00:1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river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第 72 章 ◎解蛊◎ “宋姑娘, 你要救谁,老婆子应下便是。” 这句话语气谈不上温和,但当它随着风沙一起吹向在场诸人时, 大家顿时都欢喜得红了眼眶。 宋娴慈亦是如此,当即流着眼泪颤声答曹蛊医:“是我夫君, 他在去年十月底中了噬心蛊。”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去牵宁濯的手,让曹蛊医看清她的丈夫是谁。 宁濯目光落在宋娴慈湿润的杏眸上,紧紧握住她有些发抖的手。 曹蛊医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声音尖锐阴冷, 活像从恶鬼口中发出的:“你说你要救谁?”她再次打量宋娴慈, 这才发现她的头发梳成了个简单雅致的妇人髻,虽苗条婀娜, 胸臀却也比闺中女子更饱满圆润些,眉眼里更是有股经受过人事的韵味。 “我夫君。”宋娴慈虽知道方才就是三个字激怒了曹蛊医,却仍是只能被宁濯护在身后再次重复。 曹蛊医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宋娴慈和宁濯, 良久, 忽尖声笑了起来,惊得墙边树上的乌鸦都扑棱着翅膀飞离枝头。 她仰天大笑,越笑越大声,浊泪自那如老树皮般的脸艰难地落下。 又是一个蠢女人。曹蛊医在心里冷笑着想。 她年轻时一心扑在医术上,原本自在快活,却偏偏在二十二岁时遇见了那个骗子。那人从在山林之中见到她后便日日来痴缠她,整整五年,一日不辍, 最后更是在山贼掳她上山时不要命地奔来救她, 因此被生生砍下一条臂膀。 可就这样一个人, 与她成婚六年后仍是变了心。变心本也无妨, 念在曾经的夫妻恩情上好生分开便是了,可那人千不该万不该因贱人的挑拨之语而认定她会用蛊报复,竟欲将她和女儿毒死。 她稍微动了点手脚就让这二人自食恶果,然后带着女儿逃离。 可万万没想到这傻女儿长大后居然被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所骗,没名没分地跟人跑了,将行医赚的钱财都双手奉上不说,还被哄走了清白,大了肚子。 因女儿生的不是男娃,被吃定了她的婆家打骂得坏了身子,又在一场大病后变得痴傻,再不能行医问诊。夫家失了摇钱树,日子越过越差,恼怒之下竟将女儿活活打死。待她终于寻到盛京时,女儿的坟头草都长得二丈高了,外孙女也早被这群人卖了。 她便用蛊将这家人折磨致死,再辗转打听外孙女的去向。见倚樱被主家教养得极好,她还以为终于能放下心来,没想到仍是出了事。 倚樱回了南境后竟也被一个俊脸书生骗了心。成婚前那人中了噬心蛊,倚樱执意要替他解蛊。 当初的解蛊之法还未经她改进,是将蛊毒移至另一人身上,然后再行克制之术。解蛊后,中蛊之人可恢复原本的寿命,但被转移蛊毒的那个人却最多只能再活十年。 被转移蛊毒之人需全程清醒且自愿,不得有一丝悔意,否则中蛊之人就会当场暴毙。愿意不顾性命救那男人的只有他老娘和倚樱,倚樱知道那畜牲不忍心把蛊虫转移给老娘,便想牺牲自己。 她自然不能答应,将外孙女锁在家中不让出,婚事也给退了。 可倚樱仍是逃了出去,为他解了蛊。外孙女眼光不错,那畜牲有点本事,当真中了探花,可人家被京城高官榜下捉婿,哪里肯再要这么一个被蛊毒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 最后倚樱别说十年,连两年都没活过,就死在了她怀里。 曹蛊医将自己从痛苦的往事里拔出来,又问了宋娴慈一句:“你当真要救一个男人?” “男人”二字被加重了语调,带着浓重的厌恶和鄙夷。 宋娴慈被宁濯严严实实挡在身后,闻言虽听出了曹蛊医的不喜,却不愿放过这唯一的生机,忙探出头来:“是,还望曹蛊医看在倚樱的面上救救我夫君,娴慈感激不尽。” “好啊。”曹蛊医看着这与当初自己女儿和外孙女一样痴情的女人,心中既不停冷笑又觉酸苦,阴恻恻道,“你救了我外孙女,我自该替她偿恩。各位进来吧。” 宁濯看出曹蛊医的恶意,与祁俞对视一眼。祁俞会意,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下,暗示他们进门后多加小心,护好帝后。 进了屋,曹蛊医直接对宁濯和宋娴慈说了那转移蛊毒的解蛊之法,看了眼忠心耿耿的祁俞,脑子转了转,撒了个谎:“除需全程自愿外,被转移蛊毒之人还得是与中蛊之人是水乳交融过的夫妻,此法才能成。” 她面无表情道:“转移蛊毒之后你丈夫可完全痊愈,但你就只剩下十年寿命。如此,你还要救吗?”这话是对宋娴慈说的,但她的眼睛却看向宁濯。 只消这男人脸上露出一点点意动的神情,自己为他医治之时就直接毒死他。 几年前她听倚樱说过宋姑娘的未婚夫是太子,况且去年冬天也有人在门外自称是为皇帝求医,加之宁濯龙章凤姿、气质卓然,曹蛊医知道他的确就是当今圣上。 虽杀了他之后自己定然也活不成,但死亡于她而言,本就是解脱。 “不治了。”宁濯不等宋娴慈回答便拉着她往外走,“我们不治了,回家。” 曹蛊医微愣了愣,随即暗暗冷笑一声。要让女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去死,这小白脸自然要费心演一场深情戏码。 宋娴慈果真抗拒着往回缩,空出的那只手死死抓着门板,拼命摇头:“你不治就最多只剩两年可活了,蛊毒移到我身上我却还能活十年,划算的。” “一点都不划算。”宁濯立时否定她的话,小心翼翼把她另一只手从门板上掰下来,扛起努力扑腾的宋娴慈,转身朝曹蛊医颔首,“打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宋娴慈大步离开。 祁俞站在原地许久,忽跪在地上问曹蛊医:“您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曹蛊医眸光轻闪,“只有此法,只能以妻命换夫命。” 祁俞闻言闭了闭眼,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再不多问,低声告辞之后便也出了门。 整个小院顿时又空了下来。曹蛊医见他们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心中暗奇。她呆坐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们去而复返,便起身走到门后悄悄往外看,见那些人正围在马车旁,并未动身返程。 曹蛊医那张如老树皮般的脸立刻又拉了下来,冷笑着回了屋。 果然又是个畜牲。 * 马车内,宋娴慈哭求无果,便开始朝宁濯怒吼。 宁濯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对面,默默承受这份来自妻子的斥骂。 这段时间宋娴慈压抑得太狠,一朝发泄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住。 太医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在外头听着陛下挨了这么久的骂简直心惊肉跳,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陛下灭口。 最后宁濯听宋娴慈嗓子哑了,倒了盏茶递过去。 宋娴慈喉咙一哽,见他神色疲惫,顿时安静了下来,接过那盏茶小口啜饮,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别哭了。”宁濯将她手中的茶盏抽出来放回案上,把她抱在自己腿上,低头去吻她眼睛,“再哭眼睛又要肿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乖娴慈,是我行事不慎才落到如今的境地,让你伤心难过已是对不住你,若还要你替我承受后果,那你夫君成什么人了?” 宋娴慈也知他定不会点头,却仍是不死心地抓着他衣袖最后求了一遍:“夫君,太子哥哥,宁濯,我想同你多相守几年。你若心疼不舍,待我去了,你来找我也成的。况且,或许……或许那十年里会出现更好的蛊医为我解蛊呢?” 宁濯一颗心如被人揪住般疼得要命,他温柔地吻住她唇瓣,安抚她的情绪,末了抬头对上她隐含希冀的目光,闭了闭眼,开口道:“我们归家吧,娴慈。” 宋娴慈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低头不语。 “别难过,娴慈。”宁濯指腹轻抚她的脸颊,“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珍贵,我想看见你多笑笑。娴慈,你陪我开开心心走完最后这两年,好不好?” 宋娴慈心如刀绞,但因想他心安些,仍是依言扯出一个笑来,轻轻点点头。 宁濯也笑了,凑过去吻她:“我的好娴慈。” 宋娴慈忍住眼泪,把头转向轿帘那一侧,狠了狠心,扬声下令:“启程返京!” * 翌日,曹蛊医醒来后,犹豫片刻,走到院门后贴在门缝处往外看,却发现马车已不在外头了。 她吃了一惊,打开门出去,发现外面空空荡荡,只余两道长长的车辙,一直往东,看不到尽头。 那个男人,竟真的就这么打道回府,放弃这条生路了? 不,这不可能。人都是自私的,男人更是如此,噬心蛊发作时那么疼,没有人能受得了。如果能解蛊,别说妻子,连父母都能舍出去。 而且医治之后被转移蛊毒的人还有十年寿命,又不是立时就死了,男人这种东西最擅给自己找补,还会用虚假的愧疚和心疼将自己伪装成情深似海的模样,再毫不留情地将已无利用价值的女人抛弃。 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宋姑娘以命相救于他而言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们定会半路折回来。 她沉着脸重又进了屋。 可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五十天,这群人都没回来。 五十天,就算马车走得再慢,他们定也已到京城了。 曹蛊医站在门外,盯着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车辙看了许久,终是沉默地回屋收拾行囊,租了辆马车,踏上去盛京的路。 * 紫宸殿。 宋娴慈躺在榻前歇午觉,宁濯则坐在娴慈对面的小案前忙政务。 他如今已不能离开宋娴慈一刻,便是上朝也要她在帘后陪着,这样他胸腔里那颗心才能安定。 宁濯抬眸,看着贴心地朝向他这一侧歇觉的宋娴慈,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走过去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到一边,免得刺痒了她的脸蛋,却在此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看着宋娴慈被吵着后皱起的眉头,眼神一厉,回头看向来人。 祁俞却再顾不得其他,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有救了!您有救了!” 他的声音带着狂喜,自然小声不了。宋娴慈在睡梦之中听见了,立时腾地一下弹坐起身,神识还没回笼就下意识喊道:“什么有救了?谁有救了?” 宁濯抱住宋娴慈,一边她顺着气,一边看向祁俞:“是有人揭了榜?” 他虽因要瞒住臣民而不能大张旗鼓地贴皇榜求医,但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用化名在大昭各地贴榜重金求能解噬心蛊的大夫。 “不是。”一向顶着一张冰块脸的祁俞此刻笑得合不拢嘴,“是曹蛊医来京了!说之前是骗我们的,那时候讲给我们听的是老方子,她在这几年已研究出了新的解蛊之法!” “陛下,不需娘娘以命换命了,曹蛊医可为您直接将蛊虫取出!” 宁濯僵在原地。宋娴慈几乎是从榻上滚爬下来,蹲在祁俞面前颤声问:“此言当真?” 祁俞重重磕头:“当真!属下以命担保!曹蛊医此刻就在偏殿候着。” * 深夜,曹蛊医苍白着脸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眼一瞬不瞬盯着她瞧的宋娴慈,拧着眉轻轻点头:“皇……你夫君没事了,明日午前就能醒。” 宋娴慈闻言心头巨石终于落下,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拜倒在曹蛊医面前:“多谢!” 曹蛊医把她扶起来:“好在你夫君中蛊不满一年,好生调养几个月就能将身子养回来,不会对寿数有损。我师弟擅长此道,听说如今他也在京中,你叫他写张方子便是。” 宋娴慈又拜谢一次,见她脸色不好,忙道:“您饿不饿?偏殿已备下了膳食,南境、西疆、京城口味的都有。” “不必,我累极了,就想洗个澡歇一觉。” “好,浴汤我也已叫她们烧好了。膳食半夜也有,您饿了随时叫人传便好。今夜委屈您先住偏殿,明早您有精神了再挑一个喜欢的住处,宫内宫外都行,住多久都成。” 曹蛊医没什么气力地点点头,跟着宫人走了。她年纪大了,从西疆坐马车过来费了她大半条老命,的确无法立时回去。 宋娴慈目送曹蛊医走进了偏殿,这才大步转身往里走,坐在榻上俯身去听宁濯的心跳声。 听着听着,她扯开嘴角笑起来,眉眼弯弯。 过了许久,宋娴慈终于生了困意,将头贴在宁濯身上,拥着他安然入眠。 这一觉宋娴慈睡得极香甜,待她睁眼醒来时,正对上宁濯含笑的双眸。 天已大亮了,阳光透过窗纸撒在地衣上,映亮了上头绣着的粉白海棠。 见宋娴慈呆呆看着自己,宁濯笑意愈发深了,只是眼睛却是泛红的,捧着她的俏脸吻了上去,极温柔地碾磨她的唇瓣。 “我爱你,宋娴慈。” * 一个月后,曹蛊医在宫里休养够了,向宋娴慈开口告辞。 宋娴慈出言挽留:“西疆虽风景美丽,却不适合养老。曹蛊医不若留在京城,沈神医和阿涓都在此处,可与您作伴。” “不了。”曹蛊医淡淡道,“我女儿和外孙女都在西疆。” 宋娴慈静了许久,忽上前两步紧紧拥住曹蛊医:“保重,曹婆婆。” 年轻女子温暖柔软的躯体贴上来,曹蛊医不禁狠狠一颤,僵硬地伸出枯瘦的手臂回拥着宋娴慈。 许是自外孙女离开后就再也无人抱过她,曹蛊医难得想再多管一桩闲事:“你如今不能怀孩子,是不是?” 宋娴慈一怔:“嗯,不过再按沈神医的方子调养一年就好了。” 曹蛊医嗤笑一声,按着她坐下,从罐子里取出几条蛊虫来,放在宋娴慈左右掌心上:“一年?一刻便够了。” 待蛊虫将宋娴慈体内的余毒吞入腹中,曹蛊医将其收回,再为她施针逼出寒气。 银针拔出后,宋娴慈顿觉躯体渐渐暖了起来,身子也轻快许多。 “好了,你夫君年轻精神足,想必最迟不出两月你便会有孕。”曹蛊医将罐子放回行囊里,“我可以走了。” 走出宫前,曹蛊医回头看了眼相携送她归家的夫妻二人。 宋娴慈见她回首,朝她微一颔首,再缓缓抬头,朝她浅浅一笑。 像极了倚樱。 曹蛊医眼睛倏然一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正文完结,鞠躬 第73章 第 73 章 ◎正文完◎ 翌日, 宁濯将一道圣旨塞在宋娴慈怀里。 宋娴慈打开一看,发现这竟是立后诏书。她红着脸抬头,望入一双温柔深邃的黑眸, 然后她听见宁濯轻声问她:“娴慈,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这道圣旨前年冬天便已拟好, 却一直未让肖玉禄宣读。起初是娴慈不愿,后来是因他想先废去那则“非清白之身不得嫁入皇宫”的祖训,再后来是因他身中蛊毒,不想耽误她余生。 如今, 他终于可以将它拿出来了。 宋娴慈咬着唇:“你不是早在我假死时就封我为后了么?干嘛又要立一次?” “我不管。”宁濯低头去啄她脸蛋, 他的耳尖也红了,“谁叫贵妃也是你?只要是你, 就都得立为皇后。” 宋娴慈忍着羞怯打开细看,见上面宁濯还说他做梦梦见已位列仙班的老镇国公夫妇,两位仙人说若赐江氏宋姓, 则可佑大昭万古千秋, 所以要将她记在盛源宋氏中。 盛源宋氏与镇国公一脉原是一家。如此宋娴慈既能回归本姓,又不必与那段不愿回忆的过往再有任何牵扯。 她目瞪口呆道:“你真要对臣民们这样说?他们会信?” “不信也得信。”宁濯抵抗不住她瞪圆了杏眸时的样子,忍不住又压着她亲了很久,“谁让你夫君是皇帝。” 亲着亲着便又被他抱到了榻上,宋娴慈用手抵着他的肩,羞愤道:“你的蛊毒才刚解,身子还未养好呢!” “我问了沈神医,他说行房事无妨。”说话间宁濯已剥去她那身薄裙, 滚烫的大掌覆上她柔嫩的肌肤, 馋得如饿狼一般, 但仍舍不得强来, 只是不住边亲边哀求她,“娴慈,好娴慈,四日了……” 见他又开始没脸没皮,亲手撕裂过往的君子模样,宋娴慈俏脸顿时变得通红,但又记起曹蛊医说的“你夫君年轻精力足,怕是最迟不出两月便会有孕”,心里一动,将抵在他的肩上的手放下来。 孩子,她好想要一个宁濯的孩子。 虽然宁濯与她说过,他担心她出事,也担心自己看见她那么疼地生孩子后会没办法爱孩子,可她隐隐觉得,他会喜欢的。 小小的,软软的,融合了她与宁濯骨血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宁濯只是担心她扛不过生孩子那一关罢了。 于是她隐瞒了曹蛊医将她的身子医好了的这桩事,忐忑地迎了上去。 她这一回比去西疆寻曹蛊医前的那个夜晚更主动些,整个人又柔美得如一朵海棠花般。和宁濯夫妻一年半,她如今已很清楚宁濯欢喜她什么样子。 矜持端庄的外壳被她敲碎,露出里头妩媚娇艳的芯子来。 宁濯哪见过这样的她,亲手撕裂君子的皮囊,将克己自持远远抛在了脑后,眼中只剩他的妻。 * 三个月后,愈发觉得不对劲的宁濯终于忍不住攥住宋娴慈那只正欲去夹酸萝卜片的爪子。 御膳房得了宁濯吩咐,一向是按宋娴慈口味做菜。可近来桌上的菜变得十分古怪,满桌不是酸的就是辣的。 辣的也就罢了,娴慈以前也喜欢,但酸的,她从前可是一概不沾的。 宁濯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却不敢相信。 娴慈明明还有近一年才能养好身子,他本想着在那时便喝下绝子汤,如此既能与她行房事,又不必担心她会怀上孩子。 他脸色青白地盯了眼娴慈的小肚子,沉声吩咐肖玉禄:“传太医。” 宋娴慈闻言顿时垂下头抠手指。 宁濯抓住她的手轻轻揉抚,皱起好看的眉:“这般用力,不疼吗?” 宋娴慈瞥他一眼,委屈地把头低得更下了,看得宁濯心里一疼,单膝跪下来拥她入怀。 太医很快来了,为宋娴慈把过脉,啪地一声跪在地上,喜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可他很快发现陛下的脸色好像不太正常,说高兴吧,又有点阴沉,说不高兴吧,又还是有点喜悦在里头的。 老太医心里一咯噔,暗道莫不是撞上了皇家秘事。 殊不知此时宁濯胸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脑子一片空白,只余那声“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在其中不断回响,震得他头皮发麻。 宋娴慈去牵他,声音轻轻:“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宁濯愣愣地看她许久,又将目光下移至她的小腹。 他舍不得让娴慈怀孕受苦,但也舍不得让娴慈失去孩子。 他开始无比痛恨那个痴迷于她身子的自己,竟让娴慈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就已够辛苦,更别提生产当日了。 那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一个不好,她便要丧命于此。 但孩子已在娴慈腹中了。宁濯闭了闭眼,开口询问太医宋娴慈的脉象如何,日常膳食有何需注意的,怀孕时会有何不适。 他抓着太医问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宋娴慈在这期间乖巧地将那桌酸酸辣辣的菜吃完,然后满足地去歇午觉了。 宁濯把太医放走时,娴慈还没醒。他坐在榻前,垂眸看了睡得香甜的妻子很久,犹豫片刻,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小腹。 那里面,是他与娴慈的孩子。光是想想,就让他整个身体里的血都滚烫起来。 若是届时能将娴慈的疼移到他身上就好了。想到这里,宁濯眸光轻闪。 宋娴慈在睡梦之中感觉到小肚子暖暖的很舒服,眉眼都染上愉悦。 宁濯从沉思中回过神,笑着轻轻呢喃:“傻娴慈。” 他细想便知娴慈早就知道自己身子好了,这两个月没来的月事也是她设法瞒过去的。 难怪当初她在榻间那般主动。 * 两个月后的一日午间,祁俞快步进了紫宸殿,将一个盒子交给宁濯,看了眼里间的方向,压低声音道:“陛下,您要的蛊虫。曹蛊医说这蛊很简单,届时随便找个蛊医取出就行了,但只可转移娘娘身上的九成疼痛到您身上。她还让您放心,此蛊无毒,且它就算不取出也会在十个月后死亡,绝无伤身的可能。” 宁濯点点头,又问:“曹蛊医可还说什么了?” 祁俞想了想,认真道:“她还说,这两条蛊虫就当是您替她处置了那个探花郎、为倚樱报仇雪恨的谢礼,叫您下次别烦她了。” 宁濯听罢终于放下心,低声笑了笑后便叫祁俞下去了。他看着盒中的蛊虫,眉眼舒展开来。 能转移九成便好,在生死关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反而更易出事。 当晚宁濯就哄着宋娴慈喝下放了蛊虫的安胎药。半个时辰后,宋娴慈觉得有些异样,表情狐疑:“咦……” “怎么了?”宁濯摸摸她的头发。 宋娴慈呆了许久,摇了摇头:“无事,就是感觉身上突然舒服了许多。” 宁濯笑着亲亲她:“那就好,你刚刚喝的药是沈神医新配的,能止疼壮母体。” “是吗?”宋娴慈又感受了一下,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药效很不错。” 宁濯看着她姣好的侧脸,感受着身上的不适,一颗心揪疼。 原来很多她看似面色正常的时刻,她都是在强忍着。 * 这一日天降暴雨,整个皇宫都沉浸在紧张又喜悦的气氛中,因为皇后娘娘终于要生了,而且腹中还是双生胎。 宋娴慈躺在榻上一边用力一边在心里疑惑。 生孩子是这样舒坦的吗?为何她现在觉得……不太疼呢? 可她出了那么多血,不应该啊。 她声音如常地偏头去问兰瑾:“陛下在外头吗?” 真奇怪,按宁濯那个性子,他定是要进来陪着她的。 兰瑾忙出去看了,回来后跟宋娴慈说:“陛下不在外头,说是突然有些头晕,被祁俞扶去偏殿躺下了。” “头晕?”宋娴慈愣了一瞬,随即了然道,“他昨夜紧张得睡不着,最近政务又忙,自然容易不舒服。” 因宁濯那边自有人照看,她并未再多想,凝聚心神,专注生子。 不知过了多久,宋娴慈在兰瑾、阿涓和稳婆的阵阵鼓励声中,终于把两个孩子平安生下来了。 稳婆乐呵呵地将孩子抱来给宋娴慈看:“恭喜皇后娘娘,是对白白胖胖的龙凤胎!先出生的是小皇子!” 宋娴慈一时不知先抱哪个好,左瞧瞧又看看,见这兄妹俩小小两团,玉雪可爱的好看极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抬眸浅笑:“陛下好些了吗?可有跟他说我已将孩子生下了?” “方才已去偏殿报喜了,想是一会儿就会来看娘娘和皇子公主了。” “叫他别着急,若是不舒服便再好好歇歇。我与孩子就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看都成的。”宋娴慈笑得温柔,“他是皇帝,很辛苦。” 待身上被阿涓和兰瑾帮忙清理干净了,内室也被整理了一番,她才见到宁濯步伐略缓地走了进来。 见宁濯不知为何脸色竟如此苍白,宋娴慈蹙着眉伸手摸他脸颊:“头还晕着吗?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喝了药,应该过一会儿就会好了。”宁濯面色不变地扯了个谎,然后直直地看着宋娴慈,轻声问,“你还好吗?” 宋娴慈闻言笑吟吟道:“很好。孩子很乖,没让他们娘亲受多大罪。来,把孩子抱来给陛下看看。” 见宁濯一直愣怔地盯着这双儿女瞧,宋娴慈骄傲道:“如何,是不是很漂亮?” 宁濯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孩子都抱过来,一手抱一个。 他看看怀中的小人儿,再抬眸看看榻上温柔浅笑的妻子,只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了。 “宁濯,为儿子取个名吧。女儿我取好了,叫宁棠。”担心他觉得自己敷衍,宋娴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翻了许多古书,最后还是觉得‘棠’字最好。” “宁棠……”宁濯低声重复。 右臂揽着的这小小嫩白的一团,是娴慈为他诞下的骨血,再冠以他的姓氏。想到此处,他只觉一股暖意自胸膛而生,流淌至四肢百骸。 他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半晌,他凑过去亲吻宋娴慈,诚心赞道:“好名字。” 他又偏头看了眼左臂揽着的儿子,再将目光移向窗外。 因里殿血腥气重,是以方才阿涓叫人开了一扇窗。宁濯看着窗外的景色沉思许久,轻轻吐出一个字:“霁。” 宁霁。 此刻雨过天晴,金乌重现,日光穿透乌云斜斜洒向大地,恰如他与娴慈历经风雨,终得今日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此后余生,都是安稳幸福。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完结,番外周四开始更新,应该都是if线。 菜咕作者轻舟辞鹤的第一本,于我而言意义非凡。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此章留言发红包。 作者专栏预收文《嫁夫兄》,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点收藏哟!鞠躬。 感谢在2023-06-11 23:27:16~2023-06-12 16:0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上清风、4837457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蘋子 5瓶;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