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隐隐传来,攀升。
胜玉回神,和李樯对视一瞬,退远些许:“……没事。”
她的住处实在简陋,除了一圈崎岖不平的石头勉强围出一个围栏,就只剩一个小小的院子,和独身立在雨幕中的小小草房。
被李樯看着,胜玉不禁有些面热。
就像是鸟类被同伴看见自己小得可怜的巢穴,忧心同类会看不起自己的打猎能力。
胜玉低着头,拉开门栓,足尖在地上碾了碾:“说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李樯一脚迈进去。
这间草屋的确称得上家徒四壁,而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四壁上仔细逡巡了一圈。
这是胜玉住的地方,这几年,京城好些人一直在找胜玉,他却远在边漠,本以为胜玉早已被他们捷足先登纳入羽翼之下,可胜玉蜷缩在这个小屋里,谁也没找到她,她哪儿也没去,被他捉住了,仿佛天注定地在等他。
这当然是无羁的想象,事实并非如此,胜玉只是住在这儿,并没有在等谁。
但这想象让李樯兴奋。
屋内实在太小,没有像样的坐具,唯一一张椅子上还铺满了宣纸,胜玉只能招待李樯坐在床上。
李樯悄悄把手张开,放在床榻上,在被单上偷偷抚了一下。
这屋子小得难堪,却有一个好处。
那便是每个角落都沾染上了胜玉身上的味道。
清甜的香味,同记忆中如出一辙。
随着一呼一吸,李樯的瞳孔深处在不被察觉地微微舒张收缩着。
李樯喉头轻滚:“胜玉。”
他声音低,但胜玉还是听见了,从屋后回应了他:“怎么?”
没过多久,胜玉握着一节竹筒进来,将竹筒递给他:“喝点水。”
李樯接过来低头喝水,两条长腿无意义地摆动两下。
胜玉忍不住催促:“你快回去。”
话音刚落,就对上李樯警惕的视线,好像在不满她赶他走。
胜玉只得补充:“……你浑身都湿了。”
她这里可没有足够的柴火能把他的衣服烤干。
“况且,我这里没有可以招待你的东西,你坐得越久,我便会越窘迫。”胜玉语气淡淡,平铺直叙着她的穷困。
李樯努了努嘴,勉勉强强地起身,似乎还不想走,提醒道:“好吧,那你别忘了花月宴。”
两天后的花月宴,胜玉答应了要去陪李樯过这个小地方的节。
胜玉点点头,送他到门口,虽然也就两步路。
李樯脚步犹豫,临到门边又转头,似是征求着胜玉的意见:“我还要再来。”
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哪里值得李樯这样执着。
胜玉头大如斗,敷衍地又点点头:“嗯,好。”这才总算把人送走了。
李樯离开,胜玉掩上门靠在门板上,有些出神。
怔了一会儿,她目光忽然移到床边,仿佛那里还坐着人,但确实空空如也。
这间小屋太久没有外人进来,她突然有些不习惯了。
就像李樯突然闯进她的生活,她处处都不习惯一样。
第8章
◎我不愿将就◎
翌日一大早,胜玉便去找了王婆领自己的工钱。
也没忘了找那个花苞髻姑娘,要上她答应的那半份。
对方忿忿不平盯着胜玉,似乎给得很不甘心,胜玉装眼瞎,就当没看见,硬是等着她把钱数出来。
总共三两银子,胜玉牢牢揣在身上,沿着河谷往下走。
她平日挣来的钱只够吃饭,这回挣的这三两,总算能买得起像样的药。
胜玉敲开陈颖儿的门,把钱塞给她。
陈颖儿往常接她的东西时从不推诿,仿佛理所应当,这次却没有立刻伸手。
她抬起双眼,那双过于素淡的眼睛从乱发后死死盯着胜玉,有些凉飕飕的。
“三两银子?真是个好价钱。”
不知为何,语调中似是带着嘲讽。
难得见她关心,胜玉很是积极地同她说了昨日的好差事。
“不仅工价高,还讹来一两,真是好运。”胜玉美滋滋。
陈颖儿不接话,只是看了她半晌,神色晦涩难懂。
胜玉眨了眨眼,握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
“对了,昨天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吗?”
在大雨中胜玉见到一个素裙身影,看姿势是望着她这边,有七分像是陈颖儿。但是胜玉又想不明白,陈颖儿为何要伫立在雨中。
陈颖儿脸色刹那间彻底冷了下来,劈手从胜玉手里拿过银子,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胜玉脸前拍上。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
一个大娘挎着篮子出来劝,手指对着胜玉点来点去,又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指指戳戳:“丫头啊,你还给不识好歹的病痨鬼送钱,被病痨鬼拖累做什么,她一身死气,要把你也拖进黄土里——”
胜玉没等她说完,凉凉地笑了一声,蹲下身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块砸过去,砸得对方尖叫窜走。
再过一日便是花月宴。
花月宴极热闹,每个人都呼朋引伴。
吵闹的声响几乎要顺着山路嚷进寂静的小山村,胜玉在天将黑未黑时慢慢从无光的山路里走出来,走进汪洋灯火中。
这是花月宴最盛大之时。
她在雨灵乡待了好几年,但从没参与过这种节宴,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主动走进这番热闹的时候。
往常都是越吵闹的时节她越是避开,缩在被子里也还是被孤独的潮水淹没,今天那种潮水却似乎自觉避开了她,淹不到她的足踝。
大约是因为她有要去见的人。
胜玉朝着跟李樯约定的地方走,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满面带笑,她渐渐发现自己心中也有隐隐的期待。
——期待能跟她们一样真心地轻松地笑起来。
路还有好长一段,胜玉步伐逐渐快了起来,赶得有些心急。
却突然半道上被人拦住。
“胜玉!”李樯喊她。
琼琼烛火之下,少年将军绯衣白衫眉目如星,晔兮如华,正低头瞧她,五色皆是明动的欣悦,皎若明月舒其光。
胜玉短暂地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在这儿?”明明说好在客栈前等她。
周围人潮拥挤,李樯似是听不清晰,半弯下腰将耳朵递过来:“什么?”
胜玉只好将手心拢在自己嘴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
李樯转眸看她,弯起一个笑弧,笑容明朗俊美:“我来找你!我等不及,所以一路寻过来。”
胜玉无声注视着他,脑海中的思绪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飞到远处,胡思乱想着。
……他的睫毛好长,很近才能看出来其实有些卷翘,显出几分稚气。
见她不说话,李樯还以为她不高兴,也没多想,下意识拉起她的手摇晃,讨好地说:“别怪我了,同一段路两个人一起走更快,不是么。”
咚咚声响将胜玉惊得回神,身畔背着锣鼓的一行人大摇大摆挤过,打着喜庆的乐曲,胜玉张口呼吸了一下,悄悄按住自己的心口,方才她还以为那声响是从自己胸口传出的。
李樯拉着她收得更拢,两人靠得更近了些:“这里太挤,我们去别处。”
胜玉点点头。
李樯把胜玉护在自己身前,几乎是半搂着把人带出去。
胜玉藏在他衣襟里看路,分明看见不少姑娘经过时,含羞带怯的目光都流连在李樯身上。
一直到小桥边,才总算清静了些许。
月色映在河面,荷叶底下石蛙咕咕叫了两声,胜玉从李樯怀里挪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也分开。
“从前不觉得雨灵乡有这么多人。”胜玉呼了口气,感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李樯闻言,忍不住轻笑逗弄:“你在雨灵乡,见过哪些人……”
说到一半,李樯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自顾自地脸色一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比如朗中?乡绅?”
胜玉一噎,赧然恼怒道:“说什么呢。”
什么朗中乡绅,被骗是很不光彩的事,显得她很不机灵,胜玉当然不愿意反复提起。
李樯独自无声哼哼一会儿,低头见胜玉面色不像先前那样高兴,便又改口:“对不住,我胡说的。你想买些什么,吃的玩的,罚李公子付账。”
他自称李公子,差点把胜玉逗得发笑,往年在京城,旁人便常常用小公子称呼纨绔子弟,当年他们这一班辈最风流的几个人物里,李樯可是打头的,公子之名最衬他不过。
如今李樯当然不是纨绔,但这般自称像是回到了更少年时,这周围的街景也不是一年热闹一次的雨灵乡,而是日夜长歌的繁华盛京。
胜玉似有所感,烛火如流萤在她眸中逸散,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踢着步子慢慢往前走:“那就,谢过李大公子……”
李樯在身后注视着她,神色似乎有亮光闪过。
如今的胜玉处处提防,胆小慎微,有时甚至局促得令人气闷,是不会待他这么自在的,又怎会随意接受馈赠。
但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傅胜玉,莫说有人主动让她吃请,她怕是会懒得带银子,在大街上逮着谁顺眼便掏空谁的荷包,哪怕极尽娇蛮,也还是会有人争着抢着付账。
在他眼前的这个胜玉,被褫夺姓氏,仿佛已经跟从前那个傅胜玉没了关系,若是旁人见了,定要叹息失望。
可是,难道傅胜玉真的会在她身上完完全全消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