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袁德妃就搬了宫,她这一去嘉寿殿跟去了冷宫没什么不一样。宫道上, 已经被封为婕妤的周琅茵目送着袁德妃的人北去, 她无端打了个寒蝉,好像回忆起了自己当初被禁兴庆宫的日子。
宫女紫芝扶着她, 说:“娘娘别看了,一会儿该迟了。”
周婕妤收回眼神,她还赶着去为贵妃贺寿呢,怎么能在这儿耽搁。
因为国丧的关系, 陛下不欲为贵妃大办生辰宴,早就说明了那日只是帝妃携手小聚。但这个生辰依然不容小觑, 宫里宫外有太多人想接着这个机会亲近贵妃。
如今宫里虽然有皇后, 但陛下却免了众妃给皇后请安的规矩, 周婕妤和范、许两位昭仪一合计,就知道帝心还是在安仁殿,其他人该怎么在后宫生存不言而喻。
无外乎以贵妃马首是瞻而已。
周婕妤叹气, 两位昭仪是没见过贵妃刚进兴庆宫的样子,但她是见过的, 那般弱鸡仔一样的女子,竟然有一天成了贵妃……周婕妤伸手摸了摸挂在手腕上的佛珠,想起最近宫中有人说贵妃是妖邪的传言。
若不是妖邪,何以将陛下迷成这个样子。周婕妤心里一慌,到了安仁殿时居然有些不敢进去。
幸好殿里的贵妃正在招待康王妃和郕王妃,无暇来应酬她这个婕妤。周婕妤松了一口气将宫人提着的小笼送到松香面前,道:“既然娘娘在忙,那妾就不打扰了,劳姑娘将这寿礼带去给娘娘瞧一瞧,这也是妾的一份心意。”
黄铜做成的小笼非常轻巧,上面还盖着一块蓝绸,松香接过来掀开蓝绸一看,发现里面是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狸奴。
“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妾的家底都捧来恐怕也入不了娘娘的眼,于是便想着讨个巧。姑娘看这两只衔蝶,只只毛色均匀,难得的是它们一黑一白却出自同一胎,连脸上衔蝶的花色都差不多,乃是妾托人寻了许久才找到的珍品,希望能博娘娘一笑。”
松香一见这两只小东西就喜欢,眯着眼笑说:“婕妤费心了,奴婢一定把您的意思都转达到娘娘那儿,您看今日真是不巧,两位王妃还在和娘娘说话,不然您先去偏殿等会儿?”
换做以前,周婕妤是怎么都要赖一会儿的,好沾一沾安仁殿的贵气。但今日大概是刚见到与贵妃不和的德妃被赶走的情景,她也胆怯起来,不敢在贵妃面前露脸,只好推说道:“妾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吧。”
松香不强留,笑着送周婕妤出去。她回来时刚想提着小狸奴去贵妃面前献宝,却被雨香拦了下来。
“别去,娘娘正伤心着呢。”
试问何人敢让贵妃伤心?康王妃卢氏和郕王妃冯氏也垂了泪,勉力说道:“也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陛下若哪天召藩王入京,我们肯定要跟来给娘娘您请安的,到时候娘娘可不许不见我们。”
诸王等到先圣都入了陵,陛下也已经登基,连皇后都已册封,再也没有理由在京城待下去了,康王和郕王便打算就藩去了,他们这一走,卢氏和冯氏也不好再留,必要跟着一起走的。因此二人今天进宫来,一为送贺礼给贵妃贺寿,二为与贵妃辞别。
卢氏握着贵妃的手:“听说建州的茶好,妾去了倒要看看传文是否属实,若真得了佳品,一定送来宫里请娘娘评鉴。”
冯氏便说:“嫂嫂不许偏心,送来京城一份也得送去冀州一份。”
“自然少不了你的。说来你也该多花些心思在六弟
身上。”卢氏提醒冯氏道:“你总不能一辈子关上门自己过日子。有些事说开了就好了,时过境迁,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冯氏抿唇:“嫂嫂不用劝我,只要您和娘娘多记挂我些,我在那府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些,其他的我是不求了,等过两年抱个瞧得顺眼的庶子在我膝下,一辈子睁眼也就过去了。”
卢氏和杨小满对望,两个人都不赞同冯氏这个做法。可惜问题的关键在郕王身上,他一日记恨冯太贵妃,就一日不可能对冯氏好,这是不管冯氏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杨小满就进屋,亲自取下放在内殿多宝阁上的白玉如意,郑重的交到冯氏手上,她说:“陛下赠我这柄如意,曾玩笑许诺我可以用这个来求他一件事。只要不是罔顾律法或危害国本,不管是什么请求他都会答应。今日我就将它转赠给你,要是有一日你真的过不下去了,就把如意送来。”
冯氏不敢置信的握着如意:“娘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您就轻易给妾了?陛下知道会不会怪罪,不行不行您收回去吧,妾不能收。”
杨小满笑道:“这又不是金书铁卷,不能恕卿死罪,亦不能授官授爵,不过是块死物如何不能送你了。我只是告诉你,你若有所求,我会帮你的。”
杨小满眨眨眼,冯氏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哭,良久她压抑着心中澎湃的情绪,认真跪拜下来:“妾,铭记娘娘恩情。”
卢氏扶她起来,看着那白玉如意的眼神中透露着羡慕,不过贵妃已经答应将她一双儿女留在宫中教养,她不好再求更多。
杨小满也转头看卢氏,说:“嫂嫂也不用担心,我会把玘哥儿和文娘当成亲身骨肉看待,会用心护着他们。等过几年两孩子长成些了,我就让他们两去看您。”
卢氏眼眶一红,悲从中来,不是她心狠要将孩子撇了,只是这两孩子是前太子的子嗣,她怕有人在他们身上打主意,也怕陛下忌惮玘哥儿这个正统血脉。所以将孩子留在宫中是最好的安排,只要贵妃能照顾好两个孩子,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到了傍晚,卢氏和冯氏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她们两个走后,杨小满情绪低落,她唯二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都要离开了。倒不是说她缺少说话聊天的人,雨香、常嬷嬷,还有桂香、露香、松香等等,安仁殿里有不少人愿意陪她说话。但康王妃和郕王妃是不同的,她们更像是平等交往的益友,杨小满真的很舍不得这两位。
李裕锡处理完朝政大事回来时,就见着了一个郁郁寡欢的贵妃。
“这是怎么了?”李裕锡净手后来搂她:“谁惹朕的小满不开心了?”
杨小满靠在他怀里:“大嫂和袅袅都要走了,我有些舍不得。”
因为这个事啊,李裕锡摸着杨小满的秀发,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她们总是要走的,与其坐门垂泪,不如你好好送送她们,成全了你与她们的情谊。”
杨小满眼睛转啊转:“我有好好送她们的,我还送了袅袅一样好东西。”
“哦是什么?”
“就是…就是…”杨小满蹦上来咬耳朵:“就是日前您送我的把柄如意。”
“那个啊…什么?!”李裕锡吃惊的看望杨小满:“你说的是那柄白玉如意?”
杨小满羞红了脸点点头,说:“我见她真有难处,就把如意给了她,将来人家求你办事,你可不能不应。”
李裕锡的脸也红了,说起那柄如意,还是杨小满怀孕的时候他送给她的,那时两人一个被窝躺着,偏偏又不能做什么,李裕锡血气方刚的自然是受不了的,每晚都等杨小满睡了之后,再起来抄一卷佛经再睡。
这件事后来被杨小满知道了,她舍不得李裕锡一直忍着。就找常嬷嬷学了能帮助房事的别的办法。但李裕锡也舍不得杨小满啊,抱着她啃了半天,说什么也不愿意用“别的办法”。
之后第二天他就送了杨小满这柄如意,说可以满足对方一个愿望。杨小满收到如意开心的不行,珍之重之的把如意放在房里,一直也没动用这个愿望。
后来李裕锡成了皇帝,这个愿望就更珍贵了,李裕锡每次摸着这柄如意,就开玩笑说它是本朝的免死令。没想到有一天杨小满把它给送了出去。
杨小满对他说:“你放心,我跟袅袅说好了,她求的事不能触犯律法也不能动摇国本,给她如意只是怕她真的遇到事。假使她拿这如意做坏事,我第一个不饶她。”
李裕锡的脸已经不红了,他只是想到如意羞羞的来历才又些难为情。
“没事,冯家人都很会拿捏分寸,郕王妃会知道哪些事可以求哪些事不能求的。朕只是没想到她在你心里这么重要,让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都送出去了。”
杨小满笑说:“珍贵吗?如果没有陛下对我的心意在上面,那柄如意不过是一块雕琢精美的玉而已。只要陛下的心意还在我身上,我的日子自然过的如意。如果陛下的心意不在我身上了,我有再多如意,也不会过的如意。陛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裕锡捏着她的鼻子:“就你歪理多。今日你生辰,朕不和你计较,下次再敢把这样的私物送出去,看我不打你板子。”
杨小满笑:“臣妾再也不敢了。”
李裕锡这才放过她:“朕送你的贺礼已经放在归真院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杨小满不解,什么礼物不能送到安仁殿来,但她还是顺从的坐上李裕锡的御撵。
归真院离安仁殿极近,御撵抬了一刻钟就到地方了。院里灯火通明,杨小满踏足进去,入目就是一个背对着她的男子坐在设宴的殿堂中。
“这是….”杨小满觉得这个背影好眼熟。
那男子听到动静转身过来,见到杨小满就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妹妹。”
第40章 紫玉镯
“欢喜吗?杨绩入了禁中左卫, 今后就负责守卫内宫,你什么时候想见他,就叫余寿去传话。”李裕锡拍拍杨小满的肩,她见了哥哥激动得手足无措。
杨小满转过头, 盈盈粉泪还挂在脸颊上:“多谢陛下。”
只是这会不会让你为难?她有些惴惴的, 李裕锡怎么会不懂她, 见了那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担心什么,于是他说:“内兄是自己凭本事进的,朕可没私下助他, 难道单因为他是你的兄长,就不许人家建功立业了?天底下没这门子道理。”
如此杨小满才放心, 抓着杨绩的手肘拉他坐下, 兄妹两许久不见,杨小满急着要问他和家里过得好不好。
灯火照应在杨绩的脸上, 汉子露出笑容:“都挺好的,温先生是个有大才的人,也是真心实意教我,娘说我是走了大运才碰到这么好的老师, 让我一定要认真跟着学。
就是温先生总出入家里,时间久了却有人传他和娘的闲话, 娘就说不然咱们家跟温先生认个干亲, 如此就能堵住别人的嘴了。不过这事还得问过你的意思, 温先生的人品是靠得住的,可做我的先生和做贵妃娘娘的干舅舅那可大不一样,还是要问过你才好。”
杨小满跟杨绩倒酒, 能得到贵妃倒酒这个待遇的,世上可没几人。“哥哥觉得好, 那温先生定是个可靠的人,陛下觉得我能认这个亲吗?”
之前弘农杨氏靠上来的时候,杨小满可排斥的很,但是到了温先生这儿,一来人是李裕锡给出去的,他能够做到激流勇退和舍身取义,可见对方是个赤忱之人,并非为了得到好处才接近杨家。
二来他教导杨绩多日,师恩如海,杨绩本来就应该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尊重,再加一层干亲的身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李裕锡将他的酒杯也移到杨小满面前,让杨小满替他也满上酒:“温先生有孟轲遗风,是可信之人。”
杨小满激动道:“那就行了,哥哥你回去就操办此事,务必要敬告祖宗,把温先生当亲舅舅一样对待。”
杨绩连身说好,杨小满想起一事,调笑说:“人家说娘舅最大,等温先生成了咱们的舅舅,就可以让他替你去王家提亲了,哥哥你说是吧。”
她记得自己进宫前,哥哥就已经跟王举人家的姑娘看对眼了,那时候杨家只剩下孤儿寡母,既无门楣又无家产,贸然去求亲恐怕要被王举人家里打出来。因此哥哥的婚事就一拖再拖,他想做些事业出来才好去王家开这个口。
但现在杨家今非昔比,哥哥再去求亲,王家十有八九会同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一直没有动静,难道是哥哥骤然富贵,看不上那位王姐姐来?
杨小满摇摇头,她相信哥哥不是那样的人,那这究竟是为什么?
杨绩为难道:“王家不是良配,妹妹以后不要再提了。”
杨小满横眉冷对:“怎么,难道哥哥是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之人,瞧不上王姐姐了?”
杨绩喝下一杯酒,不想妹妹误会自己,就把当中的事一一道来。
这要从杨小满还是杨孺人的时候说起。她还在兴庆宫时,杨家母子担心她的安危自然没有心思去张罗杨绩的婚事。等杨小满跟着当时的瑾王出了宫,她生辰宴那日杨母确认女儿过得不错,回去后就开始挂心起杨绩的婚事来,没多久杨家就郑重请了冰人去王家提亲。
谁知那王家也知道杨家门里飞出了一只鸾鸟,这门亲事是答应来,但他家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不菲的聘礼。
这笔银钱杨家拿的出,单瑾王府时不时送来的东西就足够攒出这笔聘礼了。杨绩虽然羞于动用妹妹送回来的财物,可为了心爱的女子,也只能先挪用这部分钱财。
谁知冰人带了聘礼上门,本以为能促成一段良缘,但那王家贪心不足,竟又提出让杨家为王家长子在王府里谋一个差事,如此才肯把女儿嫁到杨家。
王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要求,杨绩心里发恼,便私下约王家小姐出来,当面问那女子可知道父母一直提无理要求的事。
结果王家女不但知道,还很支持父母的这个决定,甚至反过来劝说杨绩答应。
“她说我有个做贵人的妹子,将来的前程是定有的,杨家发达在即,提携下姻亲不过是挥挥手的事,王家也不算作难杨家。”
当时闻言自然是心痛如绞,现在想来却已经淡然,杨绩又喝了一杯酒,对杨小满说:“哥哥知道家里帮不了你什么,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紧锁门户、谨慎做事,别让人家在家事上抓你的痛脚。她今日可以要求我为她兄长找差事,明日就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我承认我不是她想要嫁的良人,做不到为了他们王家把我自己的妹妹给买了,因此这门亲还是断了好。”
但断了议亲后,王家话里话外都是杨家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把杨家的声誉毁了大半。本来清白的人家就看不上杨家这等外戚,现在又有这样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出,稍微顾及名声些的家族都不会考虑和杨家联姻。
倒是有不少想在杨家身上贪好处的小户人家对杨绩趋之若鹜,可这样的人家跟王家又有什么不同,杨绩怎么可能答应。一拖二拖的,他的婚事就拖到了现在。
杨小满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哥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那你也不能一直不成家啊,不若再找几个冰人问问?”
杨绩不想妹妹担心:“找着呢,你就别操心了,娘帮我看着呢,我又不是非要娶高门贵女,只要对方明事理懂是非,哪怕是个乡野小户出身都没关系。一时找不到我就再等等,总能碰上个合适的。娘都不急着抱孙子,你就别为我担心了。”
李裕锡坐在一旁听两兄妹叙旧,听到杨绩这话,他微微摇摇头。看着吧,回去后他的贵妃一准求他给内兄留意佳妇。
但给杨绩找老婆可比给雨香找婆家难多了。给雨香找婆家嘛,最要紧是挑个能拿捏住的小户,凭借贵妃的面子可保雨香一世安宁。
但杨绩这事,诚然他本人是不挑剔的,可杨家肉眼可见的门楣崛起,他的妻子就是家里的宗妇,对外要能够在贵妇圈里吃得开,对内要理得清家中日益庞大的收支,一般人家养出来的女子连字都识不全,很难承担起这样的重任,可不是杨绩自己所说只要明是非就好了。
想想自己案头还有那么多奏折没批,李裕锡暗嘲自己失了心智,尽然心甘情愿的为一个小女子管这样婆妈的事。
但谁叫这是他的贵妃开口呢,他如何舍得让小满失望。
然而这一回直到杨绩回去,杨小满也没有向李元嘉开口。李裕锡捏着袖中物件串,另一只手把洗漱好的杨小满带到床榻上。
“什么呀?”杨小满觉得手腕一凉,对着光抬手一看,发现李裕锡为她套上了一只紫玉镯。紫色的翡翠质地均匀,在光线照耀下显得剔透如冰,最难得的是它颜色浓郁,并不因为其不是绿翡而显得低劣,反而多了一抹浓郁的风情。
李裕锡抓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喜欢吗?这也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
翡翠以绿为尊,以李裕锡现在执掌四海的实力,他想找极品的绿翡翠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他一见到这块紫色石料就忍不住想到了杨小满。
紫玉多情,正像是他的贵妃,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李裕锡触摸着戴在杨小满手腕上的紫玉镯,说道:“它和朕的玉佩是一胎所得,咱们两一人一件,今后你若想朕了,见玉镯如同见朕。”
李裕锡拿起身上的玉镂雕双雁佩,雁乃忠贞之物,古礼中男子求聘女子也会送去一双自己狩猎的大雁,李裕锡特意让人雕刻上这个图案,当中的心思无需多言。
杨小满感动的拉过他的手,将玉镯和玉佩放在一起,仿佛它们两贴在一起,就是她和陛下在一起了。
她笑:“小满定不负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