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睡了吗?”盛昭心平气和反问着。
白淼淼果不其然卡住了,到嘴边的话囫囵咽了下去。
“我说是巧合,你信吗?”盛昭一贯是说谎也不打磕巴的,这般无辜的反问,实在是太过良善。
白淼淼被牵着走,迷迷瞪瞪点头:“信,信的吧。”
毕竟听上去真的还挺有理有据。
“你那日想和我说什么?”盛昭坐在她的窗沿下,继续把人带偏。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重新软绵绵地趴了回来,蔫哒哒说道,“大概是我想多了。”
盛昭抬眸,稍浅的瞳仁在月光下华色流转,温和沉静。
“那也可以说说。”他说,“而且我看二娘并没有想明白。”
白淼淼撑着下巴的手一顿,随后半个身子垂了下来,垂落在背后的长发便也紧跟着散了下来,黝黑柔顺的头发就像瀑布一眼,被月光一照,素华清光,凝霜黑羽。
那头发明明并未靠近盛昭,只在他身侧缓缓悠悠,可头发上的桃花头油的香味却顺着风飘了过来。
“三殿下当时为什么没有去睢阳支援。”她居高临下地盯着盛昭,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盛昭许是没想到小娘子心中一直藏着这个事情,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日睢阳沦陷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我正跟着阿娘在城门口施粥,好多人哭了。”白淼淼沉默停顿片刻,强调着,“好多好多人。”
盛昭手中的糕点被捏碎了也不知,只是抬头去看小娘子清亮的眸光。
“阿娘说是因为他们都是英雄。”白淼淼继续说道,“阿霜说当时明明其他城池都有重兵的拱卫的,难道真的一点兵力也抽不出来吗?可明明有一年时间可以布控,难道他们也被叛军围住了吗?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出兵啊?”
小娘子停了停话,随后再开口时,声音越发迷茫:“朝廷不要睢阳的百姓了吗?”
盛昭呼吸一顿。
他几乎不敢去看小娘子清澈的眸光,更不敢说破其中肮脏的争斗,不敢说这是朝廷内斗的恶果,更不敢说,这是陛下和太上皇之间的斗争。
有人在为朝堂艰难守城,有人却在后方为利益而勾心。
太上皇不甘心只困在巴蜀之地,皇上更是对权力不肯退后一步,所有人都在站队,政治漩涡拉着所有人走向不可抗力的深渊。
人命,不过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白淼淼看着他长久没有说话,抿了抿唇,小声说道:“肯定是因为太远了,你们都没赶上,阿霜说章相公日夜急行也迟了三天。”
她一向善良,不肯把人往坏里面想。
小娘子坐回原处,声音倏地低了下来:“只是那日那个书生突然说起这个事情,我才想起这个事情,觉得,觉得有些难过罢了。”
她年幼时在边境见过那些被坏人掳掠过的城池,城破时,里面的百姓不过是最卑贱的草,没有人会低头去看他们,可一旦坏人被赶走了,这些草便会重新生长。
那些荒凉,那些破败,终觉会被人占领,成了生生不息的生气。
可一座城若是连着草也没有了。
那这个城就会彻底坏了,在最是热闹的水瞿通达处,便会出现一个荒城。
怎么,就没有人去看看他们呢。
小娘子心中不甘地想着。
“那个书生,是太上皇的人。”许久之后,盛昭低声说道。
白淼淼一怔,不解歪头。
“谯郡的许叔冀是太上皇的人,临淮的贺兰进明是陛下的人,至于彭城的尚衡则是和张巡有个人恩怨。”盛昭继续说道,就像要把所有黑暗借着夜色平铺开来,用小娘子善良的目光,批判至今还在争权夺利的人,所有在此事中有不可推卸的人,甚至是当时所有旁观的人。
“他们本可以弃城而走的。”
在此之前朝堂已经丢了数十座城池了,死了数百万人,再多一座也不过分。
“睢阳丢,天下失。”
盛昭手中的糕点被捏的粉碎,细小的粉末落满衣摆上。
“他守的是,天下。”
—— ——
盛昭站在夜色中,听着小娘子的哭声逐渐微弱,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睡了过去。
她在为两位无畏的将军,为守城的士兵,为满城的百姓而伤心。
世人争夺的权力成了杀人的一把刀,落在无辜的百姓身上,忠义的将军头上,成了再也洗不干净的血城。
小娘子第一次直面这些血腥,只觉得心都碎了。
她不懂,也不想懂。
盛昭轻轻一跃入了内,随后抱着她回了榻上,小心擦干净脸上的泪痕,随后为她仔细盖上被子,这才悄然离去。
“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夜色中,白家二郎君的声音骤然响起,“世人多冷血,何必凉了小娘子的纯善。”
盛昭回神,看着树下的黑影,慢慢下了台阶:“她既然想知道,便也不该瞒着她,你们为她竖起一座座高塔,现在可以保她无忧,可那些保护终究是因为你们的离去而消失,她终究要自己保护自己。”
白家大郎君借着月光打量着面前的三殿下,蓦地轻笑一声:“我以为你会说,你是她的下一座高塔。”
第41章
白淼淼昨夜睡得很沉, 第二日连着早饭都没吃就睡过去了,直到午时才饿着肚子爬了起来。
“二娘眼睛怎么肿了。”昔酒见小娘子红彤彤的眼皮子,心疼说道。
白淼淼心虚, 伸手按了按眼睛,含含糊糊说道:“昨夜做了个很伤心的梦。”
昔酒取了热帕子覆在人眼睛上, 仔仔细细地按了按:“以后可别这样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白淼淼闭上眼乖乖靠在椅子上, 连连点头。
“可是做了什么梦?”碧酒小心翼翼给人擦脸, “哭的这么伤心, 眼睛肿成这样。”
白淼淼不敢胡乱说,只是敷衍着:“忘记了, 做了好长的梦。”
“肚子好饿啊。”今日不出门, 白淼淼便随意地挽了一个发, 转移话题, “阿娘今日怎么没来找我。耶耶和兄长们都出门了吗?”
一侧的碧酒突然捂嘴笑了起来:“夫人正忙着大郎君和二郎君的事情呢。”
白淼淼一惊, 扒拉下半边热帕子,不解问道:“大哥二哥的事?”
“听说是想要为两位郎君择媳。”昔酒连忙把人脑袋按下去,帕子也重新盖回去,“今日本打算带着二郎君去赴宴的, 谁知道二郎君昨日练武,摔了脸, 见不得人,大郎君的婚事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原安西都护府司马家的大娘子。”
白淼淼眼睛一亮:“是周家的那位大姐姐吗?”
昔酒点头。
“我去看看。”白淼淼来了兴致。
白夫人早上刚把白浔放回去, 还没坐下来喝口水,看好账本, 就看到二娘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跑这么急做什么?”白夫人一眼就看到小娘子的眼皮,却毫无惊讶之色, “昨日不好好休息,和你二哥胡闹,瞧着眼睛肿的。”
“啊。”白淼淼呆呆地看着阿娘。
白夫人失笑;“还想瞒着我,你二哥带你玩回来,惊动了护卫,去哪里玩的,怎么连他的脸都摔了,好好的一张俊脸,生生给弄丑了。”
白淼淼不敢说话,只是捧着乳酪碗吨吨吨喝着,眼珠子滴溜溜得转着。
“吃饭了吗?兴冲冲跑过来做什么?”幸好白夫人也没继续追问,只是转移话题问道。
“还没有,醒来都过午时了,想来找阿娘一起吃下午茶。”白淼淼老实交代,“听说阿娘在给两位兄长找媳妇,所以想过来看看。”
白夫人失笑:“你倒是爱凑热闹,既然来了给你二哥哥掌掌眼,他如今也已二十一了,也该定下来了。”
白淼淼眼睛一亮,立马坐了过去,信誓旦旦点头:“对,要找个嫂嫂管管他。”
“不过大哥的婚事不是还没成吗?”白淼淼看着那一本厚厚的册子,随口说道,“怎么不先操办大哥的。”
“你大哥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只是这几年打仗耽搁了,如今芸娘也二十了,不好再拖了。”白夫人笑说着,“我已经和你阿耶说好了,过几日就让惟清和交水带着聘礼先回去,也在那边成婚,等陛下点兵了,便带着芸娘回来。”
白淼淼早早就知道,她家大哥很早之前就有一桩娃娃亲。
原来的都护府司马章行本是白将军麾下的副将,一次战役中舍身为白将军挡了一箭,领走前挂念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白老将军许诺会妥善安置妻儿,最后又定下娃娃亲,就这样刚五岁的白家大郎君就这样有了一个未婚妻。
白家一向重诺,自从答应了这么婚事便逢年过节都会让白清上门拜访,之前章夫人病了一段时间,章芸还在白家养了三四个月,和白淼淼玩的挺好。
“现在已经拖了三年了,再拖下去就不好了。”白夫人说,“这三年你大哥也是木讷,除了送信,便什么都不知道寄回去,我也是怕人家想多,白白辜负了小娘子。”
白淼淼连连点头,心思一动:“那我可以也回去吗?”
白夫人头也不抬说道:“你的婚事也要开始相看了,趁你阿耶还在家,不要想着跑来跑去。”
白庙毛蔫哒哒地低下头,垂死挣扎:“我也想去看新嫂嫂。”
“大战在即,你大哥最多呆上三个月就会回来,那个时候你就自然就可以见到芸娘了。”
白淼淼叹气:“那二哥这个,阿娘可以看中的人?”
说起这个,白夫人就来气:“早上问你二哥想要怎样的女子,你二哥就只说不要,现在还不想成家,你说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白夫人这般说着,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看向白淼淼,
白淼淼一脸迷茫:“不,不知道啊。”
白夫人叹气,果然不能对我家的傻二娘有太大的期望。
“那我去问问。”白淼淼虽然没答出阿娘要的答案,但还是非常积极主动说着。
白夫人眼珠子一动,点了点头:“那你可别这般直接说,免得你二哥揍你。”
“那怎么说呢?”白淼淼虚心求教。
“你可以先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好看的香囊啊,帕子啊,屋子里有没有明显不是你二哥的东西。”白夫人唆使着,“再比如,你问问你二哥最近都在哪里玩,想想赴宴的时候可有女眷参加,或者和他一起玩的人家中可有待嫁小娘子,再譬如,你这几日跟着你二哥点,看看都在做什么幺蛾子。”
白淼淼突然觉得肩负重任,连连点头。
“若是有,我们便赶紧去下聘,一家有女百家求,拖不得,若是没有,就乖乖回来谈条件。”最后,白夫人叮嘱着。
白淼淼嗯应下,把奶酥一口喝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夫人见小娘子开开心心地走了,捧起清酒抿了一口,随后说道:“把昨日拱卫二娘院子的曲部都叫来。”
桂妈妈惊讶问道:“这是怎么了?”
“游深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怎么好端端大晚上带二娘出去,现在长安这个风向,游深又是一个大胆的,总归问个清楚,免得出了事才后悔。”白夫人把手中的茶碗放了回去,轻声说道。
—— ——
白淼淼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露馅了,开开心心跑去二哥的院子看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