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点黄沙,绿油油的。”白淼淼叹气说道,“疏勒镇都是灰扑扑的,小时候最喜欢穿鹅黄色的裙子,但是只要出门顽一天,就会变成土黄色。”
“那不是小脸也黄了。”盛昭打趣着。
白淼淼确实点了点头,伸出两个手指比划着:“阿娘给我洗脸都要洗两次的。”
“边关这么苦,那你当时为何不住在宫内。”盛昭瞧着她脸上的遮挡不住的笑意,冷不丁问道。
当时白家大女儿已经入宫,白淼淼三岁那年入宫拜见,也就在那时,两人相遇。
有些人天生勇敢,从来和年纪无关。
三岁的小女郎路见不平,站在他面前,大声呵斥着比她要大上许多的人,甚至还为他挡下了一块泥巴,污了新作的衣裙。
——“不许欺负人。”
——“你要是揍我,我阿耶也会揍你,我还有三个阿兄。”
——“我才不怕你。”
年幼的小女郎一点也不害怕对面皇子黄门的嘲笑,只是板着脸,认认真真辩驳着。
“反正欺负人是不对的,阿耶说要保护弱小,所以不可以欺负他。”到最后,小女郎在一众放肆的嘲笑中,闷闷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自小就嘴笨,偏又是固执的人。
小小的影子笼罩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她明明这般幼小,却好似一簇微弱的萤火,坚韧无畏地发着光。
满心阴郁,沉身黑暗的人自从开始渴望光亮。
白淼淼动了动身子,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那声音轻微,却瞬间惊醒陷入回忆的盛昭。
盛昭压着满心的酸涩,坚持看着白淼淼,似乎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白淼淼眨了眨眼,嘴角抿出不好意思的梨涡:“可我想阿耶阿娘了,那个时候我大哥哥要成婚了,我想回家顽,而且,边境一点也不哭。”
盛昭捏着手中的树叶,细小的叶梗在指尖绕着,眉眼低垂。
“也不和我告别,害我找了好久。”许久之后 ,他低声说着。
“我本来想跟你说的。”白淼淼凑了过去,认真解释着,“但我当时睡过头了,再醒过来的时候,马车都已经出宫门了。”
“我和阿姊说了,阿姊没叫我。”白淼淼苦恼地皱了皱脸,“但我一向睡得熟,想来和阿姊关系也不大。”
“你生气了吗?我本来叫阿姊也收下你的,你怎么让四殿下去了啊。”白淼淼顺势问起另外一个困扰了许久的问题。
盛昭手中的叶子被翻了个面,再抬眸时,脸上已经是盈盈笑意:“四弟年纪比我小,更需要照顾。”
“可你也不大啊,八岁的小孩也是很需要被人照顾的。”白淼淼故作老城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夸道,“所以我就说三殿下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了。”
盛昭只是看着她笑。
这些来,围绕着他的挥之不去的阴暗,避无可避的杀戮,他从韬光养晦的小可怜到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所有人都畏惧他,害怕他,只有面前的小娘子,用这一颗热泪温柔的赤诚之心去看待所有人。
小娘子不忍心伤害那个怀孕逼迫她的妾侍,不想报复流言中伤她的姜家女,伤害她的,污蔑她的,她都可以淡然处之。
世人都说她怯懦蠢笨,不会借着白家的权势去得到更好的名声,殊不知,这才是她最可贵的地方。
她觉得盛昭也是可怜的小孩。
她觉得盛昭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这是系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绳子。
可他,甘之如饴。
白淼淼嘴里塞着糖葫芦,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靠在树干上,感受着冬日的风穿过树梢,略过枝叶,吹向自己的衣摆。
“咦,三殿下你怎么翻墙进来?”白淼淼突然抬眸,后知后觉问道。
“哎,还不是某人的问题,想来门房那边我还是进不来的。”盛昭姿态更加懒散,双手枕在脑袋后,丝毫不慌,哀怨叹气说道。
白淼淼心虚,下意识摸了摸头顶的绒花。
这是之前在百福殿时盛昭塞到她袖中盒子里的东西。
盛昭察觉到她头顶带着的花,小小一簇的迎春花,娇嫩可爱,落在鬓间,好似当真春日来临一般。
“你现在进不来,应该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曾想,白淼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吞吞说道,“你偷偷推开我窗户,虽然只是放东西,但昔酒说这样不好。”
盛昭有些吃惊,随后失笑:“二娘倒是变聪明了。”
白淼淼眼睛一亮,双手扶着树枝靠了过来,头顶的簪子拨开层层树叶,小娘子的半张小脸被日光笼罩着,连带着眼底的笑意也瞬间璀璨起来:“仔细说说,怎么变聪明了。”
“不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反而想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以后吵架可要这样吵。”盛昭一向是有求必应,当真认认真真解释着。
白淼淼眼底的笑意再也遮挡不住:“你上次跟我说声东击西的办法,我仔细琢磨一下,确实很有道理。”
盛昭吃惊,当日不过是几句胡言乱语,没想到小娘子竟然一直记在心里。
“我觉得这个办法很有用!”白淼淼斩钉截铁说着。
一向没羞耻心的盛昭难得坐立不安起来,低声说道:“你,都琢磨出什么了。”
若是教坏小娘子,被白夫人知道,他可就完蛋了。
白淼淼一板一眼说道:“外人的指责若是毫无道理的时候,我不能去顺着他去解释,但我可以借着她的话,去说别的事情,也就是说我要给他一个更大的惊喜才是。”
盛昭的一颗心简直要被小娘子这般认真的模样浸软了,只觉得百转千回间,面前的小娘子当真是没有一处地方不是最好的。
“二娘真是聪明。”顶着白淼淼期待的目光,盛昭笑着点头。
白淼淼小声欢呼一声:“那下次还有什么好的办法,也要教我啊。”
盛昭眉心微微皱起,嘴角却是带着笑:“可束脩还没教啊。”
白淼淼歪了歪头,把手中的糕点递了过去:“喏,那这个给你吃。”
盛昭垂眸,看着那细白的指尖,扬了扬眉:“这可是我给你点的。”
“但你之前给我了,那就是我的,我现在是把我的东西给你。”白淼淼理直气壮说道。
盛昭手中的树叶敲了敲白淼淼的手背,笑意加深:“说的好。”
白淼淼心虚的眼珠子立马落在他身上。
“那为师我今日教你第二招。”盛昭的声音悠悠拉长,半阖着眼,还真显出几分老夫子的斯文淡定。
白淼淼歪头:“是什么啊?”
“耍无聊。”盛昭笑说着,“就跟刚才那样耍。”
白淼淼愣在原处,随后反应过来,又气又急,不悦说道:“才不是,我说的很有道理,你东西给我了,难道不是我的嘛,我现在送我的东西给你,怎么能说耍赖呢。”
“对,就要这样的气势。”盛昭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白淼淼呆坐在树干上,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哼次哼次说道:“那你现在这个也叫耍赖。”
盛昭立马开心地抚了抚手:“你说得对,这办法还有一个名字,叫诡辩。”
“不要落入别人的话。”他见小娘子呆呆地坐着,手中的树叶点了点她的手背,“会了吗?”
白淼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赶明碰到不长眼的,可以实践一下。”盛昭笑说转移话题,“你站起来走走,这棵树很结实,树干也大,走起来还算稳当。”
白淼淼晃了晃腿,低头看着地面,栗子树是东院最高的树,入了冬也是郁郁千绿,翠色如故,就算如今有两个人藏在树心的位置,只要不是大动作,外面的人很难看出身形来。
“这里摔下去应该会很疼吧。”她牵着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动了动,最后又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还不如坐这里吃东西。”
“贪嘴。”盛昭闭上眼,感受着夕阳微光落了下来,“少吃些,不如等会吃不下晚饭,会被白夫人发现的。”
白淼淼敷衍地嗯嗯了两声,反手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盛昭闭上眼,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之人的动静,小娘子就像不安分的小兔子时不时转动着长长的耳朵,浅浅的呼吸顺着树叶婆娑的动静逐渐清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嚼碎糖渣的声音。
谁也不曾说话,却又莫名觉得安心。
“四殿下的事情有进展了吗?”白淼淼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随口问着。
盛昭嗯了一声。
“那你可以说给我听吗?”白淼淼扭头,小声问道,“我很想知道。”
盛昭一睁眼就看到小娘子期待的目光,嘴角笑意加深:“自然可以,二娘想听什么?”
“四殿下没事了吗?”白淼淼见他同意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挪到他腿边的位置,“他的伤好了吗?”
“昭仪娘娘给四弟送了药,这几天已经能下地走路了。”盛昭解释着,“他听说你很关心他,说过几日能出来后,带你出去玩。”
白淼淼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不用了,现在出来很容易再被人抓住了。”
盛昭脸上笑意加深:“不用怕,过几日他就要去前线了,见见你不碍事。”
白淼淼惊讶地瞪大眼睛:“去前线?他又要去前线了吗?”
四殿下回长安才半个月。
“如今前线只有几位将军。”盛昭声音微微一顿,脸上露出薄凉笑意,“陛下焉能放心。”
白淼淼眉心紧皱。
陛下担忧武将造反已经到了一个惊弓之鸟的地步,不仅派了太监监军,甚至还要皇子全程看着,即便如此,帝王惊疑之心依旧不减。
盛昭像是知道她的想法,笑着转移话题:“你想知道四弟是如何脱困的嘛?”
白淼淼惊讶抬眸:“殿下愿意跟我说吗?”
盛昭扬眉,温和说道:“只要二娘想听,我自然事无巨细地告诉二娘的。”
白淼淼叹气,低着头,晃了晃小腿:“阿娘就不告诉我。”
“白夫人自有白夫人的考虑。”盛昭安抚着,“她不告诉你,但我不是可以跟你说,反正到最后你都能知道你想知道的,算起来白夫人那边又能无事发生,我这边不仅能知道消息,还有吃的,可是一箭三雕啊。”
白淼淼非常快得就被说服了,甚至还觉得非常有道理地点了点头。
盛昭忍笑,借着叶子的遮掩这才没有被人发现。
“那四殿下是怎么脱困的?”白淼淼果不其然问道,“是三殿下帮他了吗?”
盛昭看着她天真懵懂的眼神,好一会儿才说道:“御史台一直弹劾他,甚至要治他罪死罪,听说台省那几日的折子都放不下了,要专门找个案几用来安放这样的折子,到最后哪怕陛下不看那些折子,也有大臣在朝堂上死谏,要求陛下处置四殿下,以儆效尤。”
白淼淼听得直皱眉。
“李静忠以为大势所趋,也紧跟着联同内廷要求处斩四殿下。”盛昭的声音缓慢而无情,在呼啸北风中听的人心惊肉跳。
“那四殿下岂不是差点就死了?”白淼淼担忧地捏着树叶,“那最后陛下是怎么打消这个想法的。”
“因为我给陛下上了一道折子。”盛昭的目光落在小娘子身上,最后和她茫然的视线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