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文/乃兮
白云和潭梦跟着梅子芝出来干活后, 见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她们对于各种事,尤其是白云,早不再是当初在沐王府时内心怯怯了。
白云懂礼, 记忆又好, 哪怕知道现在的梅郡主其实已经和沐王府一家没有关系了,依旧跟在人身边。她认真和梅子芝说着秋日宴的事:“我打听过。科举之后的秋日宴必然会大办一场。到时大多的文武百官都会参与。早上大朝会之后不散去, 正好所有官员结伴去秋日宴。其后再休沐几日。”
有点像是朝中过节。
“每次秋日宴,文臣们都会作词作曲来纪念这一次的秋日宴。不少人更会作画。其中最好的那些成品,会在下一次秋日宴时拿出来展示,或是直接拿来布置在秋日宴上。”
要是有一份令人满意的成品, 指不定皇帝每一次秋日宴都会拿出来献宝一样给大家看一眼。
“秋日宴上比试的内容很多, ‘画’是重中之重。”白云这样说着,“说是画,但也不纯是画。往年入选的成品里,除了画作之外也会有刺绣、染布等等。只是画年年都可以夺得头筹。”
别的不管是什么成品, 多是样式上新奇一些。可他们不管如何,所呈现出来的东西都可以用画来呈现。就连刺绣所谓的双面绣, 人也全然可以用两张纸两幅画叠一起来展现。
所以其余的东西,挤到前排出风头容易,拿第一难。画则是年年第一。
“上一次秋日宴第一的是高山流水。上上次秋日宴第一的是山河万里。上上次秋日宴第一是登高祭祀。上上上次秋日宴第一是京城全景图。”
梅子芝一听, 差不多懂了选第一怎么选。往大气磅礴里,坐拥江山百姓的主题里面选。
她想了想,再想了想, 然后慢吞吞切了一个汤池温水煮出来的鸡蛋, 给鸡蛋搅了酸瓜酱汁吃。她终于不怎么吐了, 胃口诡异变得极好。每天吃了饿, 饿了吃, 再吃了饿。
山庄厨房里给她送吃的都有点来不及。
“去吧。”梅子芝看在周子澹都令人送了消息过来,都没敢亲自过来烦她的份上,决定参与这比试,“要是错过很可惜。”
至于另外一件事,她看了下月氏一族商队的请帖,顿了半响吩咐潭梦:“把我从周城带来的旧箱子,衣服还给二老,再贴一份礼。其它就说我身体不便,不见人。”
她的出生,只有她娘期待。其余人都不待见。要是真对她有点点的想念,之前那么多年能见早见了。曾经觉得见面徒增伤感,现在见面也是一样的。
潭梦应声:“是。”
两件事都办好,梅子芝再度悠然躺下。她念叨着:“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家。回家要又要应付人,麻烦。离家出走的日子,不如延长一些。”
白云和潭梦:“……”不是不可以,但总觉得周家二公子会找过来,并惹出更大的事。
……
秋日宴的消息很快在京城中传开。
这种以往也会举办的宴会,对于众人来说并不算多意外。只是不少人偷偷摸摸在家里筹备起来,准备着怎么去秋日宴上招摇展示一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些人一辈子可就这么几次招摇的日子。
每一位参与秋日宴的才俊,都拥有展示自我才能的机会。有的自己不行,干脆就找人代笔。有的直接打着“民间收集来的”名义展示作品。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只想展示自己。毕竟代笔要是太出头,到时候被上头看中了,拉出来再比一圈。现场丢脸会更惨。
各大商行要是手上有稀奇字画或者什么有趣东西的,在这会儿自然是很受欢迎。
温和的罗思恩将头发梳理妥当,再精心护养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比大家闺秀的手都珍贵。若说京城里“月娘”被太后赏了“天下第一扎染”的名头,那么罗思恩则和“天下第一刺绣”的名头有点关系。
她师承江南“天下第一刺绣”罗绮,是罗绮的关门弟子。她低垂着头,想着以前的事。日子实在过得太快。细算下来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了。那一年江南洪灾,无数人淹入水中。良田颗粒无收,瘟疫随即不久蔓延开去。
她跟着师傅学艺活了下来,可家里父母受难,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月氏商队途径路过,她便是那时候见到的月桦。她没了父母,觉得天崩地裂。要不是师傅尚在,她恐怕追着父母去了。
她师傅受了灾,家里很多刺绣和布都没了。商队本就是来收刺绣和布,挑选了一部分好的,算解救了她师傅罗绮的急。月桦更安慰她,他也早早没了父母。人这一生无比漫长,父母很重要,然而总会碰见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
后来,月桦就成了她心中这个同样重要的人,与她师傅并肩。
这一回来京城,两位长辈是想要见孙女一面。这事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们多年前因为女儿的死,不想见孙女,没想到前些日子听到了孙女的消息,又打算跟着商队来京城见一面。
罗思恩想,换成是她,她也会和这位姑娘一样,选择不见吧。见了又能怎么样?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改变。往后余生也不会有多少往来。
对于这事,她不好多说什么。这次来京城,她是另有目的。目的便是今年的秋日宴。秋日宴上总有人会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有些人则是不需要太过露脸,干脆找别人帮忙的。比如当朝丞相。她便是受丞相之约,前来做一幅刺绣。
由于她负责刺绣参与秋日宴的宴会,此次秋日宴自然让她有机会进场。同样的,以月氏扎染的扎染手艺,只要参与必然这位月娘有机会进场。
一个相见,她们或许能说上话。她也能替两位长辈看一眼这位如今全天下都知道的女子。手艺强,嫁给一个“败家子”,却又着实受宠。
罗思恩想到外面传来传去的各种话,当即笑起来。这位周家二郎实在有趣,也不知道怎么能折腾出那么多事来。
护养好手,她再起身去做刺绣。手艺活想要做到天下闻名,一日不可歇。歇一日,不足自知。歇一月,不足师傅知。歇多了,怕是自从要改行。
罗思恩在商队中如此用心,京城中在诸多说书先生口中,还有一人非常被他们看好。
“要我说,这秋日宴啊,百官比拼最是好看。今年的才俊中,诗词歌赋其实以科举来看,差不多已有定夺。比武大家心里也有些数。唯有作画,那是全新的比试。今年啊,有一位进士及第的年少才子,一样令人侧目。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众人纷纷表示不知道。
“哎,你们不知道也不稀奇。他这些年默默无闻,只为科举。三年一科考,他春闱考了三次。这一次终于考上了。而十年前,他的画作在全天下都知名。本该成一绘画大家,却没人料到他转头闷声读书,执意科考。他就是今年三十六的滕大人。”
提了那么多细节,众人里有几个年长又看画的人,隐隐有了印象。十年以前二十六,全天下知名的画家,确有其人。
其实三十六岁考上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一个人作画就能过好一生,转头执意科举,让众人自然认定了有故事。果不其然,说书先生们就开始讲这滕大人的故事。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年少轻狂时沉迷画画,好不容易陷入爱河,最终所爱之人却嫁给他人。一段爱恨纠缠之后,他决定奋发科考。
人的目的不太纯粹,后来更是有了真正情投意合的妻子。可科考的心很足,年年不放弃。
如此一来,老百姓这边听点料,那边听点故事,最后茶余饭后一聊天,发现今年的秋日宴的比拼,竟是有很大的热闹可看。
除了每次都极为热闹的比武场外有各种议论声,这比画场也如此。
“所以,滕大人要出手画一幅巨作,已花费了几千金收各种颜色?月氏染布的月娘也会参与?染浆也花了不少钱?丞相请了天下第一刺绣的罗绮的关门弟子罗思恩?”
不少人心头痒痒,恨不得也能够拿到一张秋日宴的请帖,进现场去看一眼热闹。
梅子芝前脚汤池泡够了出来,后脚就在书房门口贴上了纸“周子澹入内不可说话,不可动手动脚”。再过了仅仅一天之后,因周子澹在书房扮鬼脸和跳大神,梅子芝冷酷无情把这张纸撕了,换了一张纸贴上“周子澹不可入内”。
终于,她把书房霸占了,且不准备让周子澹进门。至于周子澹要干活,可以选择去蹭他兄长的书房。
于是周子澹凄凄惨惨戚戚,转头去祸害他哥。最终被状元郎周子淙逮着丢给了礼部。让他帮礼部一起筹办秋日宴,用的理由是:“全天下不会有人比周子澹更会玩。”
礼部:“……”很有道理。
随着时间过去,梅子芝不再呕吐之后,身上的各种反应增了一些以前从未经历过的。虽没有先前那么痛苦,但四肢水肿、腰酸背痛等小事也随之而来。
她沉下心工作,并不算太在意。在交掉了之前接的稿同时,用心琢磨起了秋日宴的染画。
外面各种关于秋日宴的传闻,她一样有听说。上千金的染料,她不过是一想就知道那位滕大人用的是什么。有些颜色或是矿石碾碎入画,或是海外传来的古尸碾碎入画。这些颜色经久不衰,至少他们死之前都不会褪色。
第91章
文/乃兮
梅子芝不敢用价值昂贵的这些特殊颜色。矿石和尸体与花草不一样, 她扎染用的草木染浆早在医术上有记载是什么功用,有什么弊端,也在多年染布人手中, 清楚让人知道穿上后对人是否有影响。而矿石碾碎入画也就算了, 从尸体上提出的颜色她是实在不乐意用。
万一有毒呢?且不吉利。
画作必然是三者之间成品最为精细的,在用色上下了重手后, 刺绣和扎染要胜过它可不容易。作画又要长时间与这些物件接触。她不能用命来赌。
刺绣的颜色也是如此。想要出众罕见,也会涉及到用色上。其次刺绣有技艺在其中。在细节上可比她染画的细节要好控得多。
她仅仅凭借一个扎染,要如何在这其中脱颖而出?
梅子芝在纸上画了好几个稿子,用的脑子比之前给太后更多。太后的礼一想就知道, 最终当普通的一份生辰礼会放在库房里。能讨到一个名号已经是意外之喜。可秋日宴的礼不一样。秋日宴的礼是会拿出来展示的。
如果说太后给的是一时间的虚名。那如果在秋日宴上拿下第一, 所拥有的便指不定是名垂千史的实名。往后她的染布便能够长长久久流传下去,或许千百年后朝代更替,她的成品依旧在世上流传。扎染的手艺依旧代代传承。谁会对这种事情不心动呢?
至少梅子芝是心动的。
心动便要行动。她按照以往拿到头筹的那几个画作来思考。她去过的地方不算多。要说刻画山河的壮阔,她内心没有见过多少, 只遥望过苍山,低头见过洱河。她难以将苍山代指天下诸多的山, 更不可能用洱河指代天下的河流。
要说真正全天下都任何的河,得是黄河了。要是说重要的山,得是泰山。
这里想要精妙, 她竟是一时没有太多思路。见都没怎么见过,哪里来的念头点子?
至于另外其他的。比如说刻画京城。她到京城才寥寥几月,对这里很多人说话都还在慢慢习惯, 要说故意去描绘京城, 实在像刻意的讨好, 很容易不伦不类。
至于什么边疆之类的。她周城是靠近边疆, 来往贸易繁盛。可事实上征战一类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她见过将士, 没见过打仗。她住在周城,没遭受过敌袭。
要是去展现老百姓的生活。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论是作画还是刺绣,细节上都能比她更精细。她自己作画都可以刻画出更好,用扎染的手艺反而糟蹋。
她脑中都能想出千万种法子,用作画超越自己扎染想到那些染画念头。她自己都能胜过自己,别人胜过她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再去细说其它的,还有什么呢?梅子芝拿了一支只浸染了水的干净毛笔,在纸上胡乱画着。水流如染浆,轻易能够将纸打湿,就此染上显眼的……
梅子芝微愣。
山河瑰丽,小船流水,她脑子里都可以想出千万个染法。要找一个扎染胜过其他任何一种的,便只剩下一出……那便是让观者自己动手。
刺绣的成品不可能让他人来动手。作画的成品不可能让他人来增添最后点睛的一笔。唯有扎染,扎的手艺做好,染的手艺可以自己做,却也是可以代工的。
就像若是用简单的几个色去染,只要她扎好了交给别人。别人完全可以直接浸没入染缸。拿出来剪掉绳子就成了形。
可秋日宴上脱浆和剪绳子,要怎么做才能以极快的形式完成,且不影响最终成染画呢?要知道大部分染画还要晾干。在剪绳子之后常常皱巴巴的,根本无法让人第一眼看出成品。
梅子芝将手继续往下划拉着,眼睛微眯,思绪随着纸上的水流思考着。唯有一整块布送过去,唯有在现场染最后一步,并在入清水后,想办法吸掉布上大多数的水,最后以极简单的方法将绳子抽走。这样才能展现出成品。
那么方法就是:让一部分地方染不上色,让一部分染上去只有浅色。
当白布浸没到染浆中再取出,布上所展示的成品,必然是颜色有无数色块区分的。
可即便是只有一个色,要如何展示,才可以压过山河压过黎民百姓呢?
梅子芝将笔搁下,双手托腮,低头自言自语:“天下、百姓,这些都是陛下眼中最重要的东西。想要比这些更重要,或者更有意思……总不能画一条龙吧?”
这念头不说梅子芝,宫里的皇帝听到太子和他说秋日宴在民间有趣的传闻,知道画场比试让人好奇,一样随口说了声:“她送过一幅凤凰,这次不会要送一条龙?送龙可就无趣了。”
真龙天子听惯了臣子们各种阿谀奉承的好听话,收过无数好礼。扎染颇富有特色,做一条龙再怎么惊艳能经验到哪里去?再者说秋日宴是百官群宴,不是他皇帝生辰。龙,不合适。
另一头,同样知道京城有各种传闻的滕大人脸上系了好几块布,认真用笔将勾勒的画作上色。他的声音在布后发闷,垂着回答着身边友人的询问:“龙不合适。拍龙屁拍到马腿上,往后我名声会变得不好听。”
呼出的气将布轻微打潮,然令人惊异的是,原本好看的布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了一层亮闪。可想而知。要是滕大人不系着布,那些个亮闪全会沾到他脸上,入他口鼻眼内。
即便如此,他依旧咳了两声,眉头皱起:“最近身子愈发弱。不知是不是春闱几天伤着了。养了好些日子没养好。本想着天气转暖会好些,谁想一忙又倒下。”
友人在边上听这话,忙劝:“身子不好就别画别操劳了。秋日宴又不是只有今年一年。往后那么多年呢。你这画慢慢画不行么?”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在作画。全京城的人已经等着看谁能拿下画局第一。”滕大人这般说着,“我怎么可能中途放下。要是我真放下,岂不是被全天下看笑话。”
能够每三年考一次春闱考九年,如此固执的人全天下都没多少个。要知道一般而言要是春闱没考上,就这样连考了三次,也会被纳入后补官员名录。要是朝中缺人,会专程从里面挑选。当然这种挑选出来的官员,常常任职的位置既繁忙又官位低微,只有鲜少是能够乘风而上。
或许有了这补录垫底,滕大人这回反倒发挥好上了榜。
如今一鼓作气出个头,臣子能够记的滕大人这么一个人,往后一来二去求个画作,关系就有了。尤其是礼部,说不定就想要个画画功底好,能够逢年过节替皇帝送点礼出去的。
友人哪能不知道他心思:“哎。一时闲适和一世厚禄。换成我,我肯定选一时闲适了。”
滕大人瞥了眼他:“你难道现在没选么?”
友人哈哈大笑,直到临走才和滕大人说了声:“我去帮你打探下另外两位是有什么想法。你这画吧。”他看着画卷,“火树银花不夜天,总觉得该是上元节的画。春日都嫌晚了,你非要放到秋日。好在中秋有月,画个月亮画个菊花该闹腾还是闹腾的。”
画作上明月当头,京城里百姓往来嬉笑,灯火通明下隐隐可见京城城门。视角是王庭高处往下,角落处有菊花盛开,让画作带上了一点清香。细处有士子扛琴归来,更让画作上带上了一点音。
如此盛景给人以天下太平之感。往年那些气势恢宏的大江大河,未必有繁华所带来的愉悦。画作细看是精雕细琢,人物更是惟妙惟肖。当滕大人用矿石艳色点上彩,几乎就是点睛之笔,让其必成传世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