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娘改完后轻笑了声。
门外传来响动,她搁下笔走到书房一木箱面前。她将木箱打开。木箱内放着一整套衣服,衣服上搁置着一枚银制面具。
木箱再次合上时,箱子里只剩下一封封皮发黄的信,依旧一个看上去极为贵重却也陈旧的小巧木盒。
站在书房内的梅三娘换好一整套衣服。衣服是十几年前的款式,素色烫金对襟搭配上青色裙俨然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衣服。她面上已经佩戴上面具,面具上刻画了五官以及额角的月牙。整个面部只露出了她两个眼珠。戴上面具后她的眼睛轮廓都看不出。
她的两缕头发在面具前方绕了几个半弧形的圈作为点缀,其余全落在脑后。任谁都没法将她和头发常年用布盘起、脾气暴躁喊话大声的梅三娘放在一起。
梅三娘缓步走回书桌前,拿起画好的画稿缓步出门。
说实话,不是她想要连仪态都装样。是她这面具真只能看得见面前一点地方。要是不想摔跤,必须慢慢走!
她缓步从书房走出,居于右厢房二楼往下看。和楼下听到动静抬头的段瑶玉对上视线。段瑶玉眼中露出了些许震撼。
梅三娘将宽幅画从二楼展开,将画展现在段瑶玉面前压低了声音:“段小姐,这样可行?”
雪白素上全是碳笔线条。画上鸟兽鱼群种类不知有多少,各头有大有小刻画不算细,但对于这大小的染画已然足够。最吸人的无非是居于最上方的凤凰。凤凰头冠上的羽毛在画中与顶端离了一点距离,尾羽几乎到画作底,靠近中下的位置。
祥云与日居于上方,百兽哪怕飞禽也没有高于凤凰的。是百兽贺岁也是凤凰独秀。
如今只是线稿,却另段瑶玉几乎失语。这是能够做出来的染画吗?刺绣可以做,染画要怎么做?一层层叠加色彩上去也不成啊!五十两能做出来?一千两能做出来都值了。时间有限,一千两跟着学能学会吗?
“段小姐,这样可行?”梅三娘再问了一遍。
站在下方的段瑶玉喃喃开口问了出来:“做出来只要五十两?”
说实话,针线和染料耗不了多少。银针不是含银越多越好,阿翔是银匠,弄些细银针价格不贵。染料对于梅三娘来说也不贵。这一副主要是费时。
梅三娘:“对,五十两。”
段瑶玉问梅三娘:“我学着做的话……”
“一千两,我会教你染出来。只教你一遍,恰好完成这一副。”梅三娘这么说着,“至于你到底学会了多少,全然看你自己。明日之前给我答复。”
段瑶玉心动且动摇。一千两对她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掏空家底。段家是有钱,但有钱也没法随便拿出千两。学着染一遍不可能第二遍染出一模一样的。只是五十两换到这么好的东西,又让她觉得自己花钱少了。
“为什么只收五十两?”段瑶玉困惑望向上方隐瞒身份的月娘,不理解传说众多的月娘为什么不专门开一个铺子,多收钱卖更昂贵的价。
她问题一个接一个:“如果我们段家其他人愿意花一百两,两百两。你会转手卖给他们么?”
梅三娘对上段瑶玉近乎天真的问题,先回答后一个问题:“不会卖。”
“至于为什么只收五十两,当然是因为月娘需要为太后献上这份礼。”
梅家祖母梅菊在本主前上了香。
屋里本只有她一人,没过多久,梅家三个孩子的母亲董英婉走了进来,在祖母身边朝着本主叩拜。
董氏叩拜好,低声和梅菊商量起了事:“三娘要成年,她的婚事我想来想去想不好。普通人家不合适,好一些的人家,他们又会觉得三娘身份不够。三娘自己没有喜欢的人。总不能身边整天跟着阿翔,和阿翔凑一起吧。阿翔家里只有他一个,往后只靠三娘更加不合适。王爷那肯定不同意。”
梅菊注视着上方的本主像,语气很淡:“三娘是你我带大的,他同意不同意都没用。”
董氏轻叹:“三娘起什么名字一样是个事。沐府不可能将她记在族谱上,王爷还想亲自给她取名。当年月娘都没能上沐府族谱,三娘怎么可能同意……”
梅菊没说话,董氏苦恼着安静下来,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百年前月氏一族建城,随着战争变迁岁月流逝,月氏大多改名段氏留在本地,余下小部分人因婚嫁散落各处。
月娘一家从商,往来各地,算起来和现在段家家主有血缘关系。月娘一向喜闹,由于去过太多地方,擅与人结交。京城江南里不少年长女眷都与她熟识,相当喜欢她这个说话讨喜的姑娘。谁知道回到旧地市集,与匿名外出的沐家嫡长子坠入爱河不知分寸。
门不当户不对,在权势之下一拍两散。月娘生下女儿撒手过世。月娘一家远走不愿意再回伤心地,连孩子也不待见。但他们考虑孩子到底是月氏子嗣,于是连同一笔钱交给段家,段家选择交给梅家抚养,自此称为梅家三娘。
三娘太过聪慧,不知怎么知道了当年的事。梅家就把月娘当初留下的衣物和沐王爷送给月娘的佩饰给了三娘。
再之后嘛,董氏心头微叹,三娘以月娘的名义做染布,如今似乎是挣钱,又不知道具体是在干些什么。在三娘心里,梅家染布坊是大哥的,董氏她的嫁妆以后会留给二哥。
她梅三娘已经受到梅家太多照顾,成年之后该自个赚钱养自己。董氏隐隐知道三娘甚至是想要还这些年养育的恩情。
一个小小娘子,怎么能承受那么多?董氏是真心希望三娘能够寻一个好人家。三娘好歹是沐王爷血脉,确实不能随意找普通人家。
董氏再度开口:“要么看看新来的周家人如何?我听两个孩子说,周家是江南好人家。周家夫人听说原先大字不识,照样入了周家生下两个孩子。夫妻恩爱,到我们这儿来是一起来的。”
梅菊想说未必合适,刚准备开口却又想本来和三娘合适的人家就少,改口:“你细说说?”
董氏全是听二儿子说的,一一把外头传的那些说给梅菊,包括周家几口人,怎么会来这边,来这边开书院想要怎么做,家中两个孩子又品性如何等等。
说了一堆,要说适合婚嫁,必然是周家大郎最合适。
梅菊沉吟:“我想想。三娘脾气大,他们看对眼不容易。”若是真合适且有必要,她自会找一趟段家家主或者沐王府的人。
作者有话说:
全然无知的梅三娘、周家两兄弟:?
第8章
文/乃兮
段瑶玉想要凑出一千两,必须要回家拿钱,或许还要将名下商铺抵押。她和楼上的月娘商量:“这样吧,我给二百两,下月付余下的钱。我不跟着学,只跟着看行不行?”
站在上方的梅三娘微点头:“可。”
既然商议好,三娘缓缓下楼并吩咐阿花:“阿花,把主厅桌椅挪好,东西都备上。我在主厅做。”
阿花自然笑着应声:“好。”
宅子桌椅并不沉重。来客放茶杯的桌子被全部搬到中心,拼凑成一张大桌。椅子则放在桌子周边,让三娘和段瑶玉可以坐下。
上好的白布取出铺开,各种针线纱全部放在一个竹篮内,摆放在一把椅子上。阿花将新的契约写好,交给段瑶玉签字画押。
三娘没有落座,竟直接开始动手。她将原先的画稿放在一旁,随后取了笔在白布上轻点了几个位置。笔痕迹浅淡几乎是一洗就能掉。
就在段瑶玉侧头看,以为戴着面具神秘莫测的月娘要把画誊到白布上,只见在下一刻月娘手指划到一个点上后,轻捏起一点白布捏出了一条细边揉搓,随后取出穿了白线的细针将这条细边缠绕起来。细线在布上将细边勒出了一节节的形态。
看不懂,想象不出来会形成怎么样的形态。段瑶玉眼神渐渐茫然,不由问月娘:“我知道这是针缝法,可以勾出线来。不过这是在做什么?”
二百两旁观,自然能让三娘回答一些问题:“羽毛。”
三娘的手很快。穿针引线如同不用思考。手指上下翻飞,原本齐整的白布便扭曲成一团。每当到一些关节点需要将线转弯,她也不会用同一根线,而是快速打上一个结,再进行下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娘又将篮子里罐头里的小石子拿出来。一个石子塞在布上,捏住下方用线缠绕,将小石头困在布料中。
段瑶玉张了张嘴:“这是……”
三娘回答:“包石子花。做小花可以用这个方法,白色的花心,外圈缠绕的白线能做成花瓣。也能按照石子量的形状大小和数量做出一些走兽的斑点纹路。凤凰羽的中心也能这么做。”
前面这些一步接着一步,段瑶玉看不懂能问,得到答案后再看原先的画稿比对,脑中隐隐可以理解会做出怎么样的形态。过了一个时辰后,白布已经彻底没了普通白布的模样,各种白线和马尾毛交错在布料上。布料宽松的地方最终会染上一大片色彩,线缠绕扎紧叠加在一块儿的地方最终会有无法揣测的留白。这如同有人泄愤缠布一样的半成品,让段瑶玉完全看不明白。
在她的脑子里,现在这个白布的状态是“这里一坨”和“那里一坨”。问了也不明白,不问更不明白。结果越到后面越是连问都不知道该怎么问起。
似乎眼前不论怎么做,都能在面前莫测女子脑中呈现出成品。
三娘并没有在意段瑶玉的沉默。身边越是安静,她越是能够沉下心完成染画。段瑶玉自从看不懂后,完全坐不住。一会儿起身去问阿花姐要茶水喝,一会儿起身想要吃个点心。到后头更是偷偷跑到阿花姐身边问:“月娘不渴吗?不饿吗?”
阿花点了点脑袋,回答段瑶玉:“现下要是和她说喝什么吃什么,会乱了她这里。她能够在这里看见一整幅染画制作时每一刻的模样。”
段瑶玉捧着个点心想不通。
怎么有人能做到想象出染画的每一刻?她能确保这每一刻最终形成的这团东西,下了染缸便成她脑中的染画?
当外头天色光亮变化,三娘停下手。她对着白布看了半响,似乎要把现下白布的模样深刻记在脑中。半响过后她站起身来:“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说。”
段瑶玉忙捧着点心盘上前:“月娘月娘,垫垫肚子么?”
“不了。我不在这里吃。”三娘收起画稿,并没有收起白布,“阿花,你带着段小姐做晚饭。”说完,她径直出门缓步重新走上右厢房二楼。
阿花带着感慨着“月娘可真厉害啊”的段瑶玉进厨房,想着要让段瑶玉插手晚饭很是头疼:“你洗菜轻柔点。等下我来切。缸里水有限。要是你再用那么多,明天要和我一起去打水。”
段瑶玉是大小姐,这几天对下厨起了兴趣。她洗干净手撩起袖子:“嗯。下次回去,我一定能亲手给我爹做一桌吃的!他肯定能感动到哭。”
阿花好笑看了眼段瑶玉,内心直摇头:怕是难吃到哭吧。
回到房间的三娘换回自己衣服,看没人注意她,很快下楼从后门出了宅子。她快跑返回梅家,赶上饭点的时间正正好。
没有人问梅三娘去了哪里,梅家一家子在餐桌上其乐融融。
“来,多吃点。今天都出门忙。”
“明天要干活呢!吃饱了才有力气。”
“三娘,饭再吃两口。”
梅三娘起得早,用了大半天的脑,胃口是极好。然而极好也扛不住家里人的热情,最后摸了摸肚子,感觉自己仿佛怀胎三月。
吃完饭,天色已晚。屋里点起蜡烛。梅家两兄弟被梅菊和董氏两个长辈叫去聊天,梅三娘跟着梅父清点今天的账。梅父临着出门,收到了董氏一个示意的眼神。
算账屋内,梅父心里头念着事,动作却没有慢。三娘负责报卖剩多少布料,今天梅家染布坊做了多少布料。梅父负责写上。数不多,梅父和三娘很快清点完。
梅三娘见事情做完,高兴准备要跑:“完工,我回房间了!”
梅父见三娘要走,犹豫半响,还是开口:“等等,你娘吃饭前跟我商量了个事。”
梅三娘人站在门口,脚都要踏出了,听到这话侧头看过来:“什么?”
梅父听三娘用清脆的嗓音反问,反而更支吾:“你的名字起好后,该,就是,姑娘家大了,总要考虑考虑结婚……”
梅三娘恍然:“是可以考虑。和谁?”
梅父没想到三娘并没有脾气上来翻脸说不乐意,还来问他。他身为梅家现当家,脾气意外有些老好人。他无奈说着:“这不应该问我,该问你自己。你喜欢谁?”
梅三娘想着周城认识的同龄人,随即摆手:“再说。周城这些和我称兄道弟的,我不可能和他们成婚。”说完就跑,跑的路上还蹦跶了一下。
梅父:“……”到底怎么相处才会是称兄道弟的啊?走路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笑着摇头,低头将清点好的账本收好。
梅三娘对于梅父的话,听了,不过没当回事。
她生母,真正的月娘曾经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最后却逃不开一场□□,吃起了情苦。月娘无名无分生下她,年纪轻轻离世。
她必不会走生母老路。
回到房间,她掏出一本册子,从衣服口袋里拽出阿花画了后放在她书房的“人像”,开始给周家人画模样。做成染画偷偷卖,一定有人买。
梅三娘评价着阿花的莫名能看出人特点的鬼画人:“画得真特别。”
她顺手将记忆里的羽扇一样画下来。画就画,嘴里嘟囔:“话说,书生为什么一定要带羽扇?要是冬天扇扇子么?难道江南冬天不冷?”
……
梅三娘前一晚虽然在画周家人,但内心依旧坚定自己不会走生母老路和男人纠缠不清。她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能和男人纠缠不清。
今日没有市集,梅家染布坊今个染布不需要她帮工。除非有谁家要做一幅染画点名要她来动手,不然她只会在染坊搭把手。
三娘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头发随意折腾了一下,匆匆灌了一碗暖呼呼的豆粉,出门决定去宅子赶工。
染布坊有不少人也起早,纷纷准备干活。
掀染缸的声响和细碎说话声,与角落里弥漫的豆粉香,带起了清早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