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阅读网
最新小说 | 小编推荐 | 返回简介页 | 返回首页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滚轮控制速度)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加大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赐嫁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无溃   内容大小:301 KB  下载:赐嫁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4-25 00:17:10
返回章节列表页    首页  ←  1/1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

  赐嫁   作者: 无溃   简介:   秦国夫人之女宋姝被太子无咎蒙骗二十载,   无咎一朝登基,非但未如约娶她,   反而将她赐婚给被废了手脚,圈禁别苑的雍王晏泉。   宋姝记忆里,雍王晏泉文武双全,孤高清冷,   是一朵可远观而不可近犯的高岭之花;   可别苑中的男人许是因为断了手脚的缘故,性情大变,   性子温柔缠绵的像是个小媳妇儿,   喝药要她喂,疼了要她陪,难受了要她哄……   想着他身子不好,宋姝一概惯着,   还寻思着存些钱,好养活自己这位娇弱的夫君。   没等宋姝存够钱,无咎却将她捉回了皇宫   封赏不断,天下皆传宋氏女不日便要封后。   未央宫外乌云蔽月,青砖染血。   晏泉从暗影中走来,一手提着滴血的玄刃,修长手指钳着她的下巴,寒玉瞳中森森缠绵笑意:   “原来你不喜欢娇弱的,早知道我便不装了。”   ◆每晚九点左右更新   ◆男女主第十一章 正式相遇   排雷:   1.架空世界,部分背景仿唐,请勿考据   2.男女主都非善茬,女主有金手指,男主地狱开局,介意勿入   3.小甜饼,轻松感情线,但求一乐   4.各位看得开心看得生气欢迎在评论区留言,角色剧情随您评说,请勿辱骂作者。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姝,晏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原来夫君是影帝   立意:自己强大,才能在风雨中安然自若 第一章   秋风瑟瑟,带起京城寒凉一片。   铜雀大街上冷冷清清,唯见朝散大夫秘书郎宋家门前稠人广众。   “赐婚圣旨已到,还请宋姑娘接旨吧。”新帝身边的兰亭姑姑将一卷明黄卷轴递至宋家大姑娘宋姝眼前。   今日天寒,宋姝穿了件八宝玲珑罗裙,外罩银鼠毛的褂子。她站在府门前,柳眉轻挑,凤眼微睨,小巧精致的脸是一贯的张扬凌厉,望着面前的圣旨,既未接下,也没开口。   兰亭姑姑见她红唇一翘,似笑非笑的模样,心里开始没底……   宋姝打小在大圣皇帝身边儿长大,倒是比嫡亲的公主还要更加得宠些。   她从小喜欢太子无咎,大圣皇帝也是一早儿认准了她做太子妃,谁知大圣皇帝驾崩,太子一朝继位成了新帝,却是立刻翻脸,不但没有允她皇后之位,还用一纸赐婚来下她的面子。   兰亭姑姑打小儿看着宋姝长大,知道这姑娘性子乖张,见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宋姝还未发声,她身边的宋二姑娘宋娟倒是等不及接了口:“阿姐,此乃圣上赐婚,你愣着作甚,怎的还不接旨?”   宋娟今儿特地起了一个大早,早膳都没用,跟在宋姝身边就是为了看一出好戏。   她这位姐姐,从小到大张扬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   这不巧,摔了一个大跟头。   望着那纸明黄赐婚,宋娟幸灾乐祸的同时也不由感叹——新皇也真当薄情。   大圣皇帝还在世的时候,他冲这宋姝一口一个表妹叫得亲切,这先皇一走,转眼就换了一张面孔,还要赐婚宋姝于雍王。   这雍王晏泉放在一年前,那也算是良人。   纵使为人冷淡了些,但也是手握重权的肱股之臣,又长了张好皮囊。若是嫁到雍王府当王妃,这辈子不愁权,不愁钱,那也是个好归处。   可事到如今……   宋娟脸上浮出一丝促狭笑意,接着催促道:“阿姐,快接旨啊。”   宋姝转头睨了她一眼,见她看好戏的模样,深知她这同父异母的妹妹一早便想看她落魄了。   上辈子,倒也真的如她所愿了。   那时,也是在这宋府门前,她从兰亭口中听闻赐婚一事,气到发疯,一把夺过圣旨来,撕了个粉碎,过了两天便带着拂珠仓皇逃出了京城,此后二十年再没回来过一次。   不过这回……   丹凤眼中含了些玩味笑意,她上前两步,躬身从兰亭手中接了旨。   “臣女领旨。”   清丽的女声回荡在宋府门前,叫一众人险些跌了下巴。   宋夫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宋姝没哭没闹,反而含笑接了旨,柳眉狐疑蹙起——   她这继女的性子她再知道不过,唯我独尊惯了的,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就算是在大圣皇帝面前照样敢摔盘子摔碗。   如今在她素来爱慕的新帝手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不声不响认下便也算了,这脸上还带着笑模样?   宋夫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猫儿腻。   宋姝并未理会旁人哑然目光,将卷轴收好,转身回了宋府。   院子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姹紫嫣红,繁花似锦,就连这萧瑟秋风也卷不去院子里的万千色彩。   宋姝的目光碰触手中圣谕,不由慢下了步子,缓缓将它展开——   秋叶随风落下,恰好落在了朱笔描绘的人名上:晏泉。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清冷俊朗的脸来,薄唇紧抿,却是含着讥嘲的模样,沉声让她“滚”。   前世今生,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宋姝的母亲秦国夫人当年因晏泉而死,这十几年来,她便也一直视晏泉为杀母仇人,从未与他有过好脸色。   彼时,她受了太子无咎的嘱托,假意去雍王府与晏泉和解,实则却是想去偷他的军机令牌。   蠢笨如她,自是不知道无咎的算计,只想着,晏泉若是遗失了军机令,定会在朝堂上得大圣皇帝一阵好骂。   只要是晏泉日子难过,她便开怀了——抱着这般打算,那日她去了雍王府。   晏泉当真被她一出戏所骗,很是开心,从不白日饮酒的人甚至还特地让侍从上了酒盏,要与她一醉解恩仇。   可没承想,就在最后关头,她的伎俩却被晏泉勘破。   素来对她隐忍的男人头回朝她发了火,双唇紧抿,哑着嗓子让她“滚”。   宋姝以为,正如她憎恶他一样,晏泉定也讨厌透了自己。   可谁能想到,他会在两人的性命抉择中,那般轻而易举地选了她?   思及此,宋姝狭长的凤眼中难得露出两分温柔来,她轻轻拂去黄叶,合上卷轴,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丫鬟绿萍跟在她身后一直未曾开口,这时却忽然道:“小姐,您真要嫁给雍王吗?他……”   绿萍抿了抿唇角。   新帝登基的突然,上位后第一个收拾的便是雍王,将他圈禁在幽山别院。京中盛传他被新帝断了手脚,不过是个等死的废人。   新皇将大姑娘赐婚给这么一个人,这羞辱的意味可别太明显。   “他怎么了?”宋姝并未回头,一边问,一脚跨进了院子。   她猜都猜得到绿萍眼中的算计。   曾经在她身旁伺候的侍女都宫里出来的,无咎一朝登基,却将人统统都撤了回去,唯剩下一个大圣皇帝私下亲赐给她的暗卫拂珠,明面上是她自己买来的侍婢,不为人知,这才留了下来。   而这绿萍,便是无咎将人撤走后,宋夫人拨到她身边的丫鬟。   她面儿上憨直老实,实则包藏祸心。   上一世,正是因为绿萍为了一己私利告密,宋姝与拂珠逃出城的时候才会被兵马司的人围剿。   生生搭上了拂珠一条命,宋姝才九死一生,负伤逃走。   若非她命大在城郊遇上了那游方道士,怕早就是一捧黄土了。   听见绿萍还在叽叽喳喳说个没停,宋姝眼中温柔散尽,垂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却并未搭理她,反倒绕过回廊回到了自己的“碧水间”,上了内堂二楼,继续鼓捣起自己那堆胭脂水粉来——   她素来喜欢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院子里特地辟出了一间房子来装这些玩意儿,从最是新潮的乌唇彩到千金一两的螺子黛,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她不仅收藏这些成品,还喜欢自己买原料来捣鼓。   下午离开前,她本在调配口脂,刚刚拿了银勺将羊脂热化了,兰亭便来传旨。这会儿她回来坐下,复又重新燃上白蜡,将银勺置于火光之上……不过片刻工夫,这羊脂便化成了汤。   打开手边一个八宝小瓷罐儿一看,发现里头用来调色的朱砂已经没了,这才唤绿萍去库房取。   “还有黄纸,也再拿一沓回来。”   她坐在桌前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绿萍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   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在的雍王并非良人。得了这么一门亲事,这大姑娘不摔碟子摔碗也就罢了,还一点儿也不着急?   宋姝见她迟迟不动弹,抬头冷了脸色责问道:“让你去取盒子朱砂,怎的慢慢吞吞的?”   绿萍这才领命下楼,去了府里的大库房。   宋姝坐在二楼高台之上,眼看着绿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碧水间”外,又唤了拂珠出来。   浓绿的帷幔后走入一黑袍女子,见了她,躬身一礼。   拂珠是先皇特地赐给她的女护卫,平日里负责她的安全。   宋姝印象里,拂珠永远都穿着一袭黑袍,她还曾笑言这黑袍就是拂珠的第二层皮,怕是新婚夜都扒不下来。   而拂珠去世的那天,穿的也是这身黑袍,却被血染成了绛色。她胸口处插着五城兵马司特制的尖刀,袍子被血濡湿,周围是一片鲜红,可是火光下那张脸却白得比月光更冷……   拂珠在护她出城的时候丢了命,告密的绿萍却因为这件事情被嘉奖,脱了奴籍不说,还一跃成了她继弟宋冉的妾室,过了几年又被抬做了侧夫人。   思及此,宋姝冷笑一声,心道这丫鬟倒是好命。   既如此,她便先拿着“好命”的丫鬟开刀罢。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预计六月开文,快穿求预收:   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些对男主求而不得的炮灰女配,   这些女配们,为了男主疯,为了男主狂,   为了男主框框撞大墙,   爱到最后,求而不得,怨念值爆表。   为了安抚这些暴动的女配,快穿局特别推出“圆梦计划",委派反派部大佬孟铮穿梭世界,为女配们达成“得到男主"的终极心愿。   作为反派部一把手,孟铮显然对“得到"这个词有与系统完全不同的理解。   世界一:总裁文里的卑微替身—你让我作卑劣替身,我将你变成飞不出笼的金丝雀。   世界二:校园文里的肤浅千金—你嫌我无知浅薄,我让你高攀不起。   世界三:宅斗文里的炮灰原配—你觉得我粗俗不堪配,我让你心甘情愿为爱作三.   世界四:古早虐文里暴君的炮灰王后—你对我百般不屑,千般折辱,我夺你的江山囚你的人。   ……   【各式火葬场,一次看到爽】   【女主真反派,全员恶人,虐原世界男主】   【厕所读物,只为一乐,戏说而己,不必当真】   【本文有男主,但不是原世界男主】 第二章   京郊,幽山别院。   沉重的木门开启,天光之中走入一瘦小佝偻的男人。他叫吴全,是新皇特派到幽山别院的内侍。   废弃的偏房内散发着一股恶臭,那是鲜血混杂着呕秽与粪尿的味道。   偏房一隅的床榻上,摆着一只硕大的麻袋,里头装着石子,而麻袋之下,隐约可见一个人的手臂……   吴全进了房,径直走到床榻边上,笑眯眯地将那只麻袋移开——   一时间,屋内臭气更甚,便溺的腥臊气夹杂着血气扑面而来。吴全捏紧了鼻子,将麻袋之下的人翻转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雍王殿下,雍王殿下……天亮了。”   晏泉被那只麻袋压了一晚,早已失去了意识,嘴唇发白,双目失神地半睁着,毫无反应。   吴全见状,轻车熟路地从身后取了一壶冰水来,浇灌在晏泉脸上。   冰冷的水自上而下,晏泉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下一刻,却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他四肢无法动弹,吴全担心他被污血溺死,粗鲁地将他推至侧身方向,鲜血顺着口鼻处流到了脏污榻上。   令人作呕的气味腾腾而上,晏泉置身其中不知白天黑夜,却已渐渐熟悉了这股气息。   他手脚瘫软,目光涣散的躺在榻上,破碎的身体上早已没有一块好皮,浑身上下伤口不计其数,有些新伤渗着血,还有些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深秋的冷风随着打开的房门席卷而入,带来一丝清新。   吴全转身,从屋外抬了一只火盆进来。炭火在银盆中熊熊燃烧,他随意地将这炭盆搁在不远处,朝着晏泉一笑,声音嘶哑:“雍王好福气,今儿一早便有喜事。”   晏泉蹙了蹙眉,长久的酷刑已经夺去了他太多体力,他近乎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自从他被押入幽山别院,便在这无间地狱里日复一日地沉沦,随着房子里的污秽一同腐败。   这偌大的幽山别院里,只有他和吴全二人。吴全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以在他身上施展千奇百怪的刑法为乐。   昨晚,吴全以“助眠”为名,将一只四五十斤重的麻袋压在他身上过了一整晚。   这麻袋仿若一座铅山,他四肢无力,口鼻被闷,在呕吐的窒息中昏厥过去,直到今晨被他唤起。   吴全的话在耳边回响,他花了好一阵时间才反应过来。   喜事?   唇角轻勾带起一阵嗤笑,喜事怎么会轮得到他?   吴全见他不屑模样,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道:“雍王有所不知,陛下今儿早上刚刚下旨,特赐宋家大姑娘为雍王妃,择日嫁入别院与王爷成婚!”   吴全一边说着,绿豆似的眼里发出名曰“喜悦”的光芒来,像是个期待新玩具的孩子。   这些日子,晏泉已快没了人形,他正缺个新乐子,这宋大小姐便送上门来了。   妙哉妙哉。   宋姝的名字牵动了早已麻木的神经,晏泉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皮,黑黝黝的眼里却似幽潭深邃,看得吴全一愣。   他皱了皱眉,一巴掌落到晏泉脸上——   一声脆响后,晏泉的头被打翻至一侧,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手指印来。   尖细而诡异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奴最讨厌别人这般看我,殿下可记好了!”   晏泉被打得脑子嗡嗡作响,却仍没什么反应,似乎是个被玩儿坏了的破布娃娃一般瘫在榻上。他半眯着眼,思绪不由随着刚才被提起的名字走远了……   宋姝。   他会沦落至此,与她不无关系。这些日子,在他承受吴全千般酷刑之时,不由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恨吗?   若非是她用秦国夫人的信物骗他回转宋府,他不至于会沦落至此。   她纵然恨他,可也总不该那般诓骗,硬生生将他引进这无涯地狱里。   如今无咎登基,想来,是弃了她。   宋姝,宋姝……   清风卷着屋外桂花香气进了屋,温柔地在他鼻尖抚弄。   吴全那张鬼魅似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两片瘦瘪的嘴唇开开合合,尖细的声音传来:“雍王,交出陛下想要的东西,奴便送您安安生生上路。”   晏泉失神的看着老太监的脸,终是一言不发。   万般杂念散去,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跑吧,宋姝,快跑吧。   绿萍从库房里取了朱砂和黄纸回来,刚一进院门便瞧见内堂二楼的帷幔被放了下来,浓绿的纱帘后隐隐约约透出宋姝和拂珠的人影来,一坐一立,似乎是在商量着些什么……   她想起宋夫人的吩咐,敛了脚步上楼,却在楼梯拐角处俯身停了下来。   帷幔后传来宋姝的声音,又急又快:“我决计不会嫁!”   “可这婚期就在十五日后,您赐婚旨意也领了,这……”略微低沉的女声,是拂珠。   “不嫁,雍王府就是一个火坑,我绝不会跳进去送死。后天,后天晚上是天灯节,拂珠,你得帮我。”   “姑娘,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您可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不是跑就是死,嫁给晏泉,我还不如死了!”   “可出了这京城,您可有去处?若是朝廷通缉令下来,您可有藏身之处?”   “我不知道……可是我若是现在不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和晏泉困死在王府里,倒还不如一搏。”   “拂珠,我只能靠你了。你若不帮我,这回我便死定了。”   拂珠没出声,似是在考虑……   半响,绿萍听她叹了一口气道:“那也行,天灯节城门大开,到时候咱们甩开金吾卫,化了妆从南门出去,应该可行。不过这两天,您得如常准备嫁礼,千万莫要被人瞧出破绽。”   “……”   绿萍听到这儿,恍然大悟——原来这大姑娘并非心甘情愿,背地里谋划着要远远儿跑走呢。   她悄声无息的退下了楼,趁着无人观望时,快步出了“碧水间”,直向宋夫人的“芙蓉院”而去。   “芙蓉院”内,宋夫人正在内堂盘点名下田地这个月的租子,身旁的金珠打了帘子进来,禀说是绿萍求见,宋夫人这才搁了笔,让人传她进来。   “见过夫人。”绿萍屈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起来吧。”   “禀夫人,奴刚在碧水间不小心听见大姑娘和身边剑侍密谈……这才来了夫人这儿。”   听了绿萍的话,宋夫人心里了然。   她就说,宋姝没可能一声不吭地接了旨,规规矩矩地嫁去幽山别院。   “那你说说,大姑娘又盘算些什么呢?”   “大姑娘和拂珠商量好,后日天灯节的时候从南城逃跑,拂珠还让大姑娘这几日谨慎着些,别漏了馅儿……”   “跑?”   宋夫人手中的佛珠倏然停了转,考虑了片刻,才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   绿萍躬身答是,又由金珠领着出了正堂。待走到回廊尽头,金珠从腰间拿出一把金豆子塞进绿萍手里,轻巧道:“夫人的赏,你且拿着吧。”   绿萍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金珠,弯唇一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待送走了绿萍,金珠又回了正堂,宋夫人手中的佛串重新转动,敛了神色问她:“金珠,你说……我该拿这大姑娘怎么办?”   宋姝的身份现在尴尬。   若是大圣皇帝仍在,她是只千娇万贵的金凤凰;可如今已然改朝换代,这新帝上位,不但没像之前承诺的那般迎她入主中宫,反而是一纸赐婚给了雍王,这态度却已然分明。   她如今就是只落了草的凤凰,不如鸡。   既如此,倒不妨借此机会,为自己的阿兄造一架登云梯?   金珠摇摇头:“奴不知……但,大姑娘既已接下了旨,便万万不该做这糊涂打算。”   “这话虽是有理,但想想雍王如今这个样子,倒是也不怨她心生逃意。”   宋夫人嘴上说着理解的话,柳眉轻佻,脸上却带了些玩味神色。   “罢了,你去下帖子,请二嫂明儿来府上一聚,就说这金菊开得满堂彩,邀她来赏菊。”   金珠闻言,眼珠子一转,霎时间便明白了宋夫人的打算。   宋夫人娘家姓周,她的兄长周二爷周晔如今正是城南兵马司的副指挥使。   刚才绿萍说大姑娘天灯节欲从南城逃跑,她家夫人没将消息透给府门口把守的金吾卫,却是喊来了自家嫂嫂,这分明是想借此机会给周二爷博一个立功的机会。   若是这周二爷今晚当真捉住了欲逃跑的宋姝,升任指挥使倒是指日可待。   明白自家主子盘算,金珠急忙下去写了帖子,又命小厮将送去了周府。   第二日,周二娘子如约相赴,同宋夫人赏了菊又用了晚膳,直到傍晚才离去。   临走前,她笑着朝宋夫人保证:“小姑子与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今日回去就禀给大人。”   “既如此,便有劳嫂嫂了。”   夜色迷茫,宋夫人站在府门口目送着周二娘子离去,转头望向碧水间的方向,声音含笑:“你偏要往死门关里闯,我自是拦不住……” 第三章   深秋渐凉,凉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声响,碧水间内的梧桐树泛着枯黄的颜色,在秋风中狂舞……   碧水间里,宋姝刚刚用过早膳,宋夫人身边的冯妈妈便来了,手里捧着嫁妆单子说要给她过目。   冯妈妈是宋夫人的陪房,亲女儿金珠如今正是宋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大姑娘,夫人吩咐奴将这嫁妆单子送来与您过目。”   她递过来薄薄的一本册子,宋姝打开来略略扫了一眼,倏然笑了——   她“啪”一声将单子扔在桌子上,婉转声音里带上了刺:“冯妈妈,我母亲当年拿进府里的嫁妆,可不是这区区两页纸便能写完的东西。如今太太可是拿着打发破落户的东西羞辱我不成?”   “这,这哪儿能呢,”冯妈妈知道宋姝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连忙拿出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大姑娘您听老奴说,这,这嫁妆单子之所以这般,是有缘由的。”   “缘由?”   拂珠抱剑立在一侧,斜睨了冯妈妈一眼。   “是,是这样儿的,依着夫人和老夫人的意思,这婚事来的匆忙,雍王府一没纳吉,二没纳征,既无聘礼,咱们这嫁妆也不好越过了品制让姑爷为难。”   这话说得不要脸极了。   宋姝冷笑一声:“若这么说来,我不是还得感谢太太赏了我这两单子破烂儿,没让我空着手去雍王府?”   “瞧您这话儿说的,您嫁过去,和王爷和和睦睦的,那不比什么都强吗?”   这话初听着没毛病,但若是联想到晏泉如今境地,倒是刺耳得很。   宋姝心知,这等昏头主意八成不是她那爱面子的继母提出来的,而是“出云院”那位老太太,她的亲祖母。   宋老太爷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临终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宋文栋虽说是探花郎,然而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秘书郎。   宋家在京城这等繁华地,在众多达官显贵之中,不过算是贫寒。靠着这点儿家底,这点儿俸禄,又怎么可能养得起这宋府上上下下数百号人口?   这么些年来,宋府的吃穿用度,大抵都是花的宋姝她娘的嫁妆钱。   宋姝的外祖家在好几辈之前便受爵英国公,世代从戎,满门忠烈。宋姝的母亲和姨母尚在襁褓中的时候,英国公便和其妻在和鹘人之战中殉了城。   英国公府除了两个襁褓婴儿再无旁人,显宗皇帝怜二人年幼,又是忠烈之后,将姐妹两人接进了宫中,养在太后膝下……   后来秦国夫人出嫁时的嫁妆里,不仅有英国公府几代积蓄,还有大圣皇帝和先太后的补贴,比起十里红妆,只多不少。   这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宋家的门,过够了穷日子的老夫人必然不会放走已经进嘴的肥肉。   老来老来倒是成了无赖。   宋姝似笑非笑的看了冯妈妈一眼,青葱似的食指在茶碗盖上打着转。   冯妈妈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心里嘟囔着这大姑娘果然从小在圣人身边养大的。纵然是骄纵性子,但周身的气度真非一般人,就只是这么轻轻一瞟,都叫她后脑勺发麻。   半响,她却忽听宋姝道:“你去告诉母亲,这单子我看了,觉得甚是合适,就这样儿吧。”   闻言,冯妈妈一时没回过神,厚唇翕开了一条缝儿,不知道宋姝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怎么,我答应了,冯妈妈反倒不乐意了?”   “不,不是,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冯妈妈连声赔罪。   宋姝看着这老货一张惊慌的脸,挥了挥手,让她退了出去。   望着冯妈妈离去背影,宋姝掀开茶盏押了一口,一旁的拂珠这才上前试探问她:“姑娘,这嫁妆,您当真不打算要了吗?”   宋姝噗嗤一笑,合上茶盏道:“你当我傻不成?那都是我的东西,只不过,得先放在宋府……安全些。”   她现今要去幽山别院,无咎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又失了帝王庇佑,正是落魄之时。   这时候夺嫁妆,且不说宋老太太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将东西交出来,即便是交出来让她带进幽山别院里,那些嫁妆可能也会被无咎变着法儿地收进国库里去。   两害相重取其轻。   她先让宋府将她的东西留着,纵有折损,也好过便宜了新帝。   “对了拂珠,”宋姝又道,“你托钱知晓帮我私下里去寻两个人。”   拂珠好奇问她:“姑娘想找何人。”   拂珠认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钱知晓”。此人一贯号称‘只要钱到位,万事可知晓’,找他寻人,再合适不过。   宋姝道:“一个叫‘五更先生’,是个有名的大夫;另一人是个方士,我不知道名字,白胡子白发,穿着一身青袍,疯疯癫癫的,住在城郊茵过街那一带。”   拂珠虽不知道宋姝要这大夫和疯疯癫癫的道士作甚,但她一向服从惯了,也没多问,应下差事便要往外走,刚到门口却被宋姝叫住——   宋姝笑道:“今日先不着急,晚上咱们有场戏,你得陪着我一起演。”   听她言,拂珠一下想起今晚是上灯节,两人一早约好“逃跑”的日子。   拂珠低头称是,又忽听一阵脚步声……   她瞬间噤声,眨了眨眼,用口型示意:绿萍来了。   宋姝一笑,立刻转了话题聊起京中新流行的落梅妆来——   “说是德喜公主在御花园里午憩的时候,一朵腊梅落在额中心,染上了梅印霎时好看,这才流行起来的。”   “不过这传言真假,倒也不知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刚说了两句,果然见绿萍打了帘子进来,笑嘻嘻道:“姑娘和德喜公主不是手帕交吗,这传言如何,您下回进宫的时候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手帕交?”   听了她这话,宋姝脸色微冷,嘴角仍旧抿着一丝笑意,却是含嘲带讽的。   绿萍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噤声。   这德喜公主是新皇的亲妹妹。   先皇在世的时候,两兄妹和宋姝往来十分密切。   不过这先皇一殡天,新皇转眼就变了脸,想必这德喜公主也是亦然。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姝嗤笑道:“人家如今是长公主,我一届六品小官之女,这可高攀不起。”   绿萍本想说句俏皮话,怎料在主子跟前得了个没脸,有些尴尬地来到了宋姝身边,伸手为她添了盏茶。   宋姝垂眸,只见她藕似的胳膊上带着一个满绿的翠玉镯子,水种上佳。   “你这镯子倒是漂亮。”她道。   “这,”绿萍一愣,却是垂下手捋了捋袖子将镯子遮住了,“这镯子是奴婢娘家传下来的。”   “原是这样,”宋姝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看来你娘家祖上倒也是富贵。”   绿萍尴尬笑笑,却没作声。   宋姝垂首饮茶,遮下了目中厉色——   只消一眼她便知,这镯子才不是什么绿萍娘家传下来的,而是她娘嫁妆里的。这镯子原是一对儿,前些年被她带进宫里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剩下这个才被放回了库房。   绿萍是之后才到她身边来的,自然不知情,而宋夫人不可能这般明目张胆将东西赏给她。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她那继弟宋冉背着宋夫人从库房里取了东西出来,送给了相好的。   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却被茶杯遮挡,再抬头时,平静依然。   她忽对绿萍道:“我有只凤尾金钗找不着了,成亲那日要带,你帮我去房间里找找。”   “可是镶绿宝石的那支?”   “对。”   “那支钗奴婢给您收起来了,放在柜子里的……”   绿萍说着,便往卧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却瞧见黄杨木床下露出了一节小小的青蓝衣袖。   联想起前几日宋姝和拂珠的对话,她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将东西拖了出来。是个包袱,她小心翼翼的打开,见里头装了一件青蓝长衫,一件灰色袍子,还有两顶男人的帽子。   绿萍眼珠子一转,反应了过来——看来大姑娘是准备乔装打扮成男人出城。   她悄声无息将包裹放了回去,又从柜子里取了钗子出来,递到宋姝面前。   “小姐,您瞧在这儿呢。”   宋姝低头一看,只见金钗上是一只细密金丝扭结的凤凰,眼睛处是嵌了一颗巨大的翡翠,耀眼夺目。   那是大圣皇帝当年赐给她的。   她满意似的点头道:“不错,放回妆奁里吧,出嫁那日便带它了。”   绿萍应声将金钗放了回去,心中却不免好笑,这大姑娘倒还做得一手好戏,明明都是想逃跑的人了,还能在这儿说什么成亲要带的金钗。   她在屋里伺候了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眼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碧水间,宋姝抬眼看了看一直在旁没说话的拂珠,笑问道:“她瞧见了?”   拂珠点头:“还将包袱打开了。”   “如此甚好,由着她给夫人送信去吧。”   说着,宋姝却是站起身来了,又交代拂珠道:“我去看会儿书,快到戍末的时候你来叫我。”   说着,她走出正堂,进了左厢的书房里,又将门带上了。   拂珠看她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后,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几天不知为何,她家从不喜欢舞文弄墨的姑娘忽的对看书起了兴趣,天天下午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书……倒是稀奇。   书房内,宋姝将门关上,淡淡的天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屋子中间一张红木素几上,泛着流光。   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屋内墨香四溢。   宋姝径直走到书桌旁坐下,素指拉开了桌上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却是从里面取了一沓黄纸出来,而后又从身后壁柜中取了朱砂慢慢在牡丹端砚中磨成了红墨汁子。   黄纸在前,朱砂在手。   宋姝凝神屏气在纸上画下了一个一个圆中带方的图腾。她颇为认真地在黄符上勾勒着……然而最后一划落笔,她却是扔下了手中的毛笔,又将画好的黄符揉成纸团拿火盆烧着了。   袅袅灰烟升腾,映出她眼中一丝挫败。   不行,还是不行。   她或许真的需要找到那个方士才能重新画出一个完整的符箓来。 第四章   上一世,宋姝在宋家门前将赐婚圣谕撕成了湮粉,随后便带着拂珠跑了……   两人逃跑的消息却不慎被绿萍知晓,传到了宋夫人的耳朵里。   宋夫人用她和拂珠的性命,为自己身为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兄长周晔搭了一架青云梯——那晚上在南城门外,她们二人的乔装被早有准备的周晔识破。   拂珠拼死将她送了出去,自己却被周晔一剑穿心,倒在了泥污里再没起来。   原本宋姝也受了伤,大雨滂沱中,她只记得自己腹部中刀,精疲力尽地跌落进了路旁水沟里——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南城外的一处小宅院。   宅院的主人是个方士,疯疯癫癫的模样却暗藏乾坤。她不知那方士姓名,只管他叫“恩人”。   她从小院中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疼,可是原本腹部中刀后那道狰狞伤疤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皮肤干净而平整,一丝破损也无。   后来她才知道,那方士会画各种符箓,似有神通。   宋姝在那个小院里躲了大半年,临走时用尽了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央着那方士教了她三道符……   头一道唤做“养元符”,能帮人愈合伤口,甚至于是救人性命。   那方士救她的时候便是用了这道符。   只不过方士功力比她高出不知几何,用这符咒的效果便也好上不少。她自己也画过这道符,能勉强给伤口止血,像是金疮药,但也仅此而已。   第二道名唤“傀儡符”。将符画好贴在一个人身上,便能让那人为你所用。   宋姝见过那方士将这符咒贴在一个前来排查的官兵身上。   原本气势汹汹要进院子里翻看的官兵眨眼间就似变了一个人,听话得像是只狗,甚至还帮他们劈了柴,打了水,日落时分才规规矩矩离开。   在三道符咒中,宋姝用这傀儡符最得心应手。   前世她几经波折,最后落脚在一个边陲小镇里,学了些皮毛医术为人看个跌打损伤。就凭着这纸傀儡符,应付了不知多少麻烦。   而至于最后一道符,前世今生,她只用过一次……   这符唤作“乾坤转命”。   说白了,就是以命抵命。   她在边陲小镇隐姓埋名,一住便是二十年,一日她出诊回家,素来冷清的镇上却忽然挂起了红绸灯笼。   她一问才知,原来是无咎五十大寿,年过半百,举国欢庆。也是同一日,她泥瓦石墙的小院里,飞来一只白鸽,带了一封故人之信。   那封信是彼时寡居于道观的德喜寄来的。德喜自知寿数将近,临死之前,或是愧疚,或是恐惧,这才送来了这封信,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明。   也就是那一天她方知晓,自己究竟是何等地愚蠢。   德喜在信中说,大圣皇帝的遗诏里,皇位本是要传给晏泉的,然而遗诏的内容却被身为太子的无咎提前知晓,在大圣皇帝驾崩的当晚,带人围住了乾清宫。   彼时晏泉负伤,堪堪逃出皇宫,本可以离开京城,怎料无咎却设下了一场杀局——   宋姝还记得,那应该是大圣皇帝驾崩之后的一两天,无咎派人来宋府召她入宫,当时宫里德喜也在,两人如往日一般喝了一壶茶之后,她忽觉困得厉害,便在宫中小憩了片刻,醒来直到出宫后她才发现自己常年挂在身侧的玉佩丢了。   那块玉佩是秦国夫人留给她的遗物,她素不离身。当时她派人进宫询问,无咎只说若是不慎遗失,宫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而后派人送来了另一块飞凤图样的和田白玉佩。   那时,她以为这是无咎在变相送她定情之物,要许她后位,满腔欢喜之下,便也没有继续追究,甚至还为那块飞凤玉佩结了罗缨,整日佩戴。   然而她却不知,她自己那块玉佩并非丢失,而是德喜趁她昏睡之际取走了。无咎拿了玉佩,又仿照她的笔迹向晏泉写了一封求救信,说自己被无咎囚禁于宋府,央求晏泉来救她。   因着秦国夫人的死,晏泉素来觉得亏欠于她。也正因为此,收到信和玉佩后,晏泉虽心有疑虑,却仍带着人来了宋府……他的人里早就被无咎安插了奸细,再加之宋府门外金吾卫设下的天罗地网,正中无咎下怀。   而那时,蠢笨如宋姝,却与德喜在皇宫里饮宴,做着入住凤仪宫的黄粱之梦。   一晃二十年时光将至,德喜说自己大限临头,知晓宋姝还活着的消息,思索再三,觉得总该将自己和无咎当年的罪过向她阐清,到了无间地狱,也好少熬几座刀山火海。   于是在信中,德喜向她道明了当初自己和无咎是如何用谎言离间她和晏泉,为的便是要她死心塌地的跟着无咎,在大圣皇帝面前保住无咎的东宫之位。   后来,宫变之时,他们又借着晏泉对她最后的仁义布下了一场杀局,哄诱晏泉入局,最后惨死别院……   德喜在信中表露出自己的愧疚之情,宋姝却已无心理会。   屋外又开始落雪,白灰的世界中,巷口的大红灯笼很是刺眼得紧。   宋姝放走了那只信鸽,转头画下了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上的第三道 “乾坤转命”符。   她用无咎当年送她的那块飞凤玉佩为锁,将两人的命脉绑在了一起。   而后,她算着日子服起了乌头草……   整整七日时光,她感受到自己日渐虚弱,心里却是畅快的。   无咎用无数谎言为她编织了一场满布杀机的锦绣之梦,还连累了无辜之人惨死。二十年光阴如过眼烟云,她终于要向他讨回来了……   万寿节将至的前一晚,小镇下了一场十年来最大的雪。   漫天鹅毛中,她换上了当年做姑娘时穿的衣服,如愿等来了那声沉闷的丧钟,一声又一声,如哀鸣般不绝于耳。   帝王薨逝,举国上下敲响了七七四十九下丧钟,宋姝便在那此起彼伏的回响中渐渐阖上了眼……   再睁眼时,她却回到了二十年前。   只可惜她回来的时机太迟,那场悄声无息的宫变已经结束,无咎登基,晏泉被废已成定局。   忆起往事,宋姝不禁有些怔神……她重生分明只是月前的事情,然而现在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却已经开始觉得似是蒙了层纱,模糊不已。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手里作废的符纸,不由有些挫败。重生之后,她仍记得那些符咒的画法,却一次也没成功过。   她像是丢失了什么力量一般,只能用朱砂描出一堆毫无作用的废纸。   她想着,那位“恩人”可能有解决之法。况且,如今晏泉手脚被废,若论起死回生,她首一个想到的,也是那方士。   绿萍自碧水间离开后,直奔芙蓉院。   芙蓉院门口,冯妈妈正在和一个身穿粗布衫的小厮说话。那小厮身形魁梧,皮肤黝黑,穿着布衣布鞋,与这花繁锦绣的芙蓉院格格不入。   绿萍走上前去,男人瞧见她,微微垂首,唤了一声“绿萍姑娘”。   声音颇为清晰,绿萍却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男人名叫张全,是宋夫人娘家的家生子,随着宋夫人陪嫁来的宋府,平日里便在这芙蓉院里做些养花除草,修屋补床的粗活。   绿萍不待见张全身上那股终年不散的馊臭味儿,觉得这沉默寡言的男人像是穷山恶水里走出来的粗人村夫。   只是不知为何,宋夫人对他倒是颇为倚重,前两年,还将自己手底下的一个伶俐的丫头配给了张全作老婆。   绿萍看不上张全,便斜睨着眼站在一旁,等着冯妈妈与张全又交代了两句……   张全得了吩咐离开,路过绿萍身边的时候,身上隐约传来一股酸腐之气,像是夏日装在瓦罐里一个月,败了味的牛乳,又酸又臭。   绿萍难以接受这气味,皱了皱眉,捂着鼻子往旁边退了一步。   冯妈妈见她一脸嫌弃的模样,皱了皱眉。   这小蹄子,该真将自己当千金小姐了,看不起谁呢?   绿萍不知冯妈妈心中所想,见张全离开,赶忙上前道:“冯妈妈,碧水间有事,奴特地来见夫人,请您通传一声。”   冯妈妈斜睨她一眼,抱臂道:“那你可来得不巧,夫人一早去了老夫人院子里,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无奈之下,绿萍只得站在院中苦等。   另一厢,宋老夫人院中。   寿喜云母屏风后,宋夫人正在低头品茗,袅袅茶雾正巧遮住了她眼里那丝戏谑……   昨日一大早,老夫人便将她唤来了自己出云院,东拉西扯,最后只为一件事——宋姝出嫁在即,她要自己扣下秦国夫人留在库房的嫁妆。美其名曰:嫁给雍王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十里红妆只会让人看笑话。   宋夫人呷一口茶,抬头看向年近古稀的宋老夫人——一身绫罗锦缎,白发一丝不苟地梳进了鎏金花冠中,花冠上的朱玉翡翠耀眼夺目,个个皆非凡品。   她这位婆母,本性就一个字“贪”。   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寒酸,不似儒生文人的家眷,倒像极了小门小户里斤斤计较的市井妇人。   也难怪。   宋老夫人本家姓许,幼时家境贫寒,当年与还是个穷书生的宋老太爷成亲后,老太爷一举中第,这才拖家带口地进京谋了个小官。   而宋夫人的娘家周家,本家在江南道从商,锦衣玉服的娇养大,自是看不惯老夫人身上那股穷酸劲儿——平日里府里花着秦国夫人的嫁妆不说,这女儿出嫁,还要将人家亲娘的钱财扣下来。   宋夫人虽然不喜宋姝行事为人,可是对于老夫人这趁火打劫,贪心不足的做派,却也不大瞧得上。   虽是如此,她自是不会为了宋姝去驳宋老太太的意思。左右过了今晚,宋姝活不活得下来还是个问题。   思及此,她笑对老夫人道:“母亲给大姑娘拟的嫁妆单子媳妇已经让冯妈妈送去碧水间了,大姑娘没意见,媳妇便照着上头的东西准备了。”   老夫人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一笑起来,眼角的褶子便耷拉了下来。   她欣慰似的朝宋夫人点了点头道:“大姑娘关键时候还是明理的。你在给她那嫁妆里添幅琉璃头面,就当是我这作祖母的给她的添妆了。”   “是。”   宋夫人微微垂头,心想着,这大姑娘摊上这么个祖母,也算是她倒霉。   一副琉璃头面,换了人家万万两的嫁妆,没皮没脸不过这般了。   虽是如此,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宋夫人脸上又恢复了那张温和笑面。   她又坐着陪老夫人用了些茶,快到申末,这才请辞回了芙蓉院。   芙蓉园内,绿萍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眼看着日头偏西,却还不见宋夫人身影。   “冯妈妈,您帮去老夫人院子里唤声夫人吧。这眼看着要来不及了。”   冯妈妈瞪她一眼:“眼皮子浅的小达子,你当自己是公主郡主不成,什么时候也能由你指使了,多大的脸面!”   绿萍本是心急,被冯妈妈连讽带刺气了个脸白:“我与夫人有大事交代,若是晚了时候误了事,难不成你冯妈妈担待?”   冯妈妈啐了一口唾沫:“你这薄脸小蹄子能有什么大事儿,别在这儿水仙不开花给我老婆子装蒜。”   “……”   两人就这么一言一语吵了起来,宋夫人刚走到门口便听得芙蓉院内的吵架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身旁的金珠听见自己母亲气势如虹的叫骂,脸色也不好看,急忙走进去拉住了冯妈妈。   “阿娘这是做什么?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让人听了看笑话。”   冯妈妈见自己的女儿来了,更是有底气,一把抓住她道:“金珠,你来评评理,绿萍这小丫头片子来芙蓉院找夫人,我说夫人不在,她竟让我去老夫人院里催去。好大的口气,也不知是谁给她的脸面?不要脸的小狐媚子!”   金珠面前,冯妈妈骂得那叫一个痛快,而后进来的宋夫人却冷了脸色,呵斥道:“冯妈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口出秽语,明儿若是被人传出去定要说我这个做夫人的连人都管不住!”   冯妈妈一转头见宋夫人脸色难看,倏然住了嘴,躬身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赔罪道:“是老奴不好,夫人恕罪。”   宋夫人没搭理她,又问绿萍道:“绿萍,你这没规没矩的又是为了什么?”   绿萍从见到宋夫人的那一刻便噤声站在一旁,这时候才上前小声道:“碧水间有事,奴,特地来禀报夫人。”   宋夫人挑了挑眉:“碧水间?”   她抬脚便往屋里走,顺便交代绿萍道:“你随我进来吧。”   绿萍紧随其后,冯妈妈也欲跟上,却被一旁的金珠拉住,朝她摇了摇头。   有关那大姑娘的事情,她阿娘知道得越少越好。   金珠最后一个进了正堂,转身将房门关上,只听绿萍迫不及待道:“奴婢今日在大姑娘房内不小心瞧见了一个包袱,里头装着两套男人的衫子,奴猜那是大姑娘今晚要用的,这才来禀报夫人。”   “什么模样的衫子?”   宋夫人坐在主位上,把玩着手上的佛珠,问得漫不经心。   “一件青蓝长衫,一件灰色织锦的袍子……另外,还有两顶黑帽。”   听绿萍言,宋夫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我知晓了”,便打发绿萍离开。   金珠出来送她,金珠出来送她,照例又给了她一把金豆子。就在绿萍伸手接豆子的时候,金珠忽然瞟到她袖下那支碧玉镯子。   她眨眨眼,却没提起这事儿,一声不吭地回了芙蓉院。   不过几日时间,绿萍便领了一兜子的金豆子,赶得上她十年的月钱,心里不由更加乐开了花,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秋风瑟瑟,宋府花园里的桂花香味袭人,绿萍沐浴其中,丝毫不觉秋日寒冷,只觉浑身上下都喜洋洋的。   她回到碧水间,正巧遇见宋姝带着拂珠出门。   她笑问:“姑娘这是要出去?”   “嗯,”宋姝点点头,“天灯节,我带着拂珠出去逛逛,你便不用陪着了。”   绿萍心知她这是要跑,想起就在眼前的好日子,唇边笑意越扩越大。   她垂首应是,一路目送着宋姝和拂珠主仆离开碧水间。   我的好姑娘,您别怨我心狠,等您到了地底下,奴定每年给您多烧些纸钱。   宋姝带着拂珠出了府门,门口的禁卫立刻围了上来。   她笑笑:“今日天灯节,我带着侍女去看花灯,郎君们可要同往?”   为首的金吾卫是个生面孔,面无表情地朝她点点头:“姑娘请,我们在身后跟着便是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又招来了五六个金吾卫来到两人身后。   宋姝冷笑一声,拉着拂珠转身便走。   上一世也是这样,无咎下了赐婚圣旨,派了金吾卫在门口看守,却并未将她禁足。也正因为此,她上辈子才会选在天灯节这天,午夜点灯之时,乘着人潮汹涌甩开了禁军,乔装打扮逃亡城外。   若是没有绿萍告密,她会和拂珠一起逃走,寻个小镇落脚。拂珠或许会隐姓埋名的过几十年太平日子,寿终正寝,而非倒在城外那片泥泞里,再没睁开眼。   她攥着拂珠的手用了些力气,拂珠诧异地打量她一眼:“姑娘,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将手松开,如常道:“没什么。”   说着,却是吩咐车夫起驾,往城南灯会而去。 第五章   城西,内卫府。   内卫大统领严客昨日接到圣旨,要他派人前往剑南道,游说剑南王与剑南节度使出兵陇右。   新帝虽然登基,可是天下却并不太平,大圣皇帝削蕃未遂,平西王晏樊,联合陇右道节度使屯兵玉门关,蠢蠢欲动……   剑南道位于陇右以南,若是剑南王愿意出兵,再加上关内的兵力,足以征伐陇右。   平西王在京中耳目众多,正因为此,为保隐蔽,严客特地派了内卫副统领尤淖和流星使吴芦,乔装打扮,连夜出城。   两人换装准备好后,内卫府书房内。八宝屏风后烛火幽幽,两人朝着屏风后的身影俯身一礼。   尤淖恭敬道:“大统领,我二人已准备好了。”   低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此番入剑南道,乃陛下亲令,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二人自提头来见吧。”   尤淖连忙道:“属下誓不辱命。”   “行了,走吧。”屏风后的人影吩咐道。   尤淖见状,带着吴芦出了书房,从内卫府不起眼的后门出去,一路往城外而去——   宋府内——   绿萍目送着宋姝和拂珠二人消失在了碧云间外,她不慌不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又打来热水泡了个澡。   她泡在温热清水中,眼前雾气蒙蒙却也遮不住她嘴角笑意灿烂。   宋冉想要将她抬房,宋夫人那儿已经点了头,只要今晚将宋姝逮住,尘埃落定,她便可以搬出佣人房,去少爷院子里享福了。   她一边做着美梦,嘴角笑意更甚,捞起清水从自己肩膀浇下。   只要过了今夜,她便也是有头有脸的主子了,日后有丫鬟服侍,她再也不用做这些烧水跑腿的粗活了。   到时候,她定要将冯妈妈唤到眼前来好生教训一顿。   那老虔婆,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自己的女儿在宋夫人面前得脸,每日耀武扬威的,可气急了。   蒙蒙雾气中,她幻想着冯妈妈跪在自己面前掌嘴,一口一个“有眼不识金镶玉”,想来便是一阵畅快。   不知不觉间,木桶里的水由热泡到冷,浴房外面早有其他下人等得来不及了,朝里头叫喊着:“不知是谁,洗这么长时间,当自己是小姐不成?”   又有一姑娘接口道:“什么小姐?这皮糙肉厚的,就算是泡发了也成不了贵人,别回头泡成了死猪反招人笑话!”   话音一落,其他丫鬟们纷纷笑开了——   绿萍在浴房里听出来,接话的那个姑娘是老夫人跟前儿的碧螺。   碧螺并非她们这些家生奴,和主人家签了终身契子,而是管家宋伯的远房侄女儿,因为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讨了老太太的喜欢,这才到府里来做活儿。   碧螺是良民,契子也是按年份签的短契,又得老太太喜欢,平日行走在宋府里自然是比她们有底气些,她又生来一副泼辣性子,一张嘴像是剪子似的快,能说会道,贬损起人来也毫不客气。   绿萍听她联合着其他几个丫鬟埋汰自己,怒从中来,擦了身子,穿上衣服便冲出了浴室。   她推开浴室的门,破口骂道:“是哪个不要脸的泼皮口无遮拦?上灯节也不积些口德,当心着老天把你收了去!”   门外的碧螺挑眉,却并不害怕:“老天有眼,自也是看着了有些人占着鸡窝不下蛋。也不知道身上是有多少脏污泥垢子,一个时辰都洗不完澡,让我们后面的这些在冷天儿里等着。”   话罢,身旁又有几个年纪尚小的丫头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被绿萍一瞪,这才作罢。   绿萍回骂道:“好你个碧螺,嘴皮子一张一合倒是一点儿德也不积,你给我等着,改明儿姑奶奶不让你跪下认错,你这蹄子倒是不知天高地厚!”   碧螺弯眉一挑:“那我等着,我倒要瞧瞧你能有什么本事让我跪,也不怕折了寿去!”   绿萍瞧着碧螺那张泼辣的脸,浓眉拿刀片儿刮成细而弯的两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灼灼看着她,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模样。   她心里恨得牙痒痒,此时却也别无他法。   她气冲冲地推开碧螺往外走,一心想着明日自己抬了房,第一个教训冯妈妈,第二个便要收拾这口无遮拦的碧螺。   绿萍冲出浴房,特地回屋换了一套新衣。   桃红色的云锦刺绣,是几年前宋冉送给她的料子,丝光的面儿,桃红颜色调的极有水气,是市面上少见的稀罕颜色。   她用这料子做了套衣裳,又做了双绣鞋,欢喜得不得了,却一直舍不得穿。   今日被那冯妈妈和碧螺继而连三的刺激了一番,心里憋着一股气,这才换上了这套新衣。   果不其然,回碧水间的一路上,不断地有丫鬟上来询问她这件袄是什么料子做的,瞧她们圆溜溜的眼里满是艳羡,她这才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回去的路上,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色润细滑的锦缎,不由想到:若是自己当了宋府里的主子,这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岂不是享之不尽?   那该有多快活。   她唇角不由弯出一抹笑意,沉浸在幻想中,渐渐忘掉了刚才的不快。   暮色沉沉,宋府里绰绰灯火逐一亮起……   绿萍慢悠悠地回到碧水间,进了正堂却并未像往日那般备茶点灯。瞧着四下无人,她径直走到主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偏了偏头,心想着,这檀木的椅子和她屋里的柳木椅子,倒也没什么差别,一样的硬。   她垂下头,手指轻抚过椅子扶手上精美的雕花。恰逢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那声音颇为耳熟,绿萍身子一滞,像是蓄满了力的弹簧,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她脸色煞白地盯着正堂的雕花门,下一刻,只见木门开启,门后露出宋姝与拂珠的身影来。   宋姝径直越过她,落座在那张檀木椅上,开口便问:“绿萍,这么晚了,作何不点灯?”   绿萍六神无主,慌忙将屋里的蜡烛点亮,只见宋姝一身鹅黄薄锦罗裙坐在上首,暖黄烛火照在那张清晰而张扬的瓜子脸上,光影明灭。   脑中一阵轰鸣……她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姑,姑娘……您,您怎么回来了?”   宋姝听出她声音发颤,笑了笑:“上灯会年年都是那些东西,看腻了,便回来了。”   说着,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绿萍,微翘的唇角露出一丝戏谑:“怎么,你很吃惊?”   “没,没有。”绿萍垂下头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垂首瞧着自己那双绣鞋的鞋尖,只觉得上面的白梅花样儿晃眼极了,叫她一阵头晕目眩。   “新衣裳?”宋姝笑问。   “……是,是的。”   宋姝眼瞧着绿萍身子打着战,声音里也含着笑意:“挺漂亮,这么好的衣裳,得亏今日穿出来了,若不然,可就没机会了。”   绿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倏然抬头:“您,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说,今晚这灯会……可热闹了。”   宋姝目光转向南城的方向,眼中露出一丝愉悦。   今晚南城门,周晔万万不会空手而归。   只不过,这抓了人,究竟是立功还是找死,那可就不一定了……   宋夫人知道宋姝回府消息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周晔当晚果真在南城大张旗鼓地抓住了两个身着青蓝长衫,灰色织锦袍,戴着黑帽的男人。   周晔一心想着立功,轰轰烈烈地将人绑回兵马司后才发现抓错了人——两人并非宋姝和拂珠,而是内卫副统领尤淖和流星使吴芦。   内卫乃是新皇的左膀右臂,专为帝王办事。当周晔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不过半个时辰,大统领严客便来了兵马司领人,顺道将周晔一并带走了。   碧水间内,宋姝刚沐浴出来,湿哒哒的头发落在肩上却也没擦。   拂珠进来,将周晔被捕的事情说与了她听,一边说,眼中不□□露出惊奇之色。   他们出去看花灯的时候,宋姝就告诉她今夜有人要倒霉,没想到她们前脚刚刚回府,后脚那周二爷就被抓了。   宋姝将桂花油涂在自己湿润的发梢上,透过铜镜瞧见拂珠脸上惊奇之色,不由一笑道:“周副指挥使抓错了人,可这事情还没完呢。”   她故意引绿萍去向宋夫人传消息,并非只是冲着一个她小小的婢女去的。   上一世,宋夫人和周晔踩在拂珠的尸骨上为周家光耀门楣,她重生以后,才将计就计,想出了今晚这招——   鲜有人知,今晚尤淖和吴芦奉了新皇的密令,乔装出城前往蜀中当说客。   上一世,宋姝在被周晔追捕的过程中隐隐瞧见过尤淖的身影。   过了大概半年,晏无咎便联合剑南向陇右道出兵——平西王晏樊与剑南道节度使是多年好友,对剑南军毫无防备。不到一年时间,两军便攻破陇右重城张掖郡,逼得平西王将王世子送入京中为质,再不敢轻举妄动。   前后一联系,宋姝猜出了其中门道,前两天才遵从记忆中尤淖两人的穿着特地将衫子和黑帽放在房中,引得绿萍送信。   从京城南门出发,官道只能去两个地方,一是距京二百里的燕山皇陵,二便是过天险苏门峰,入蜀中剑南道。   平西王的耳目遍布京中,周晔在南城门闹上这么一出,平西王必定生疑,对剑南有所防备。   如此一来,坏了新皇大事,周晔今晚可就不单单是抓错了人这么简单的了…… 第六章   内卫暗牢内黑沉沉的,只有桌上两盏豆大的烛火发出些微光芒。   屋内传出此起彼伏的击打声和男人不住的求饶声,凄厉的声音闻者心颤。   刑架上,是已经快看不出人形的周晔,他浑身是血,却不住的在喊着冤枉。流星使手里的鞭子毫不停歇地挥舞在他血肉之躯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狰狞纹路。   副统领尤淖是个笑面虎,右手一挥,一旁的流星使便停下了手里的鞭子。   “周大人,快说吧,平西王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又是谁给你漏了消息,让你特地在南城门守株待兔的寻某?”   周晔早已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却还是不住地喊着冤枉:“尤副统领,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今晚,今晚只是听见消息,说宋家大姑娘宋姝欲逃离京城,这才带人抓捕。”   进了内牢后,听周晔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   尤淖虽还是一副笑面,可目光已经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抓宋姝?   怎的就这么巧抓到了自己头上,坏了陛下的好事?   他冷笑一声:“周大人,某已经去派人打听了,宋大姑娘酉末就回了府里,如今正安安稳稳睡觉呢,何来逃跑一说?”   “不,不可能……是,是我妹妹,宋府夫人亲口同我夫人说的,千真……”   话音未落,周晔已经昏死过去。   尤淖见状,挥了挥手,招来身边另一个流星使,吩咐道:“去,将宋大人请来聊聊。”   流星使闻言,垂首称是。   京城已陷入后半夜的沉睡之中,宋府芙蓉院内却灯火通明。   宋夫人得知宋姝提前回府以及周晔被内卫带走的消息后,瞬间意识到大事不妙。   眼看着纸包不住火,她赶紧将这件事禀告给了夫君宋文栋。   宋文栋本还在书房悠哉品画,乍一听见“内卫”二字,手一松,印章落在那幅松山图上,朱红印泥染在画卷正中,将这幅前朝佳画毁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他众多收藏中颇为宝贝的一幅,此刻却已经无暇顾忌。   “你说,你二哥被内卫带走了?”   “是,嫂嫂刚才派人来的消息,说是二哥似乎是抓错了人,将内卫的副统领抓进了兵马司……刚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内卫的人便将他带走了。”   “宋姝呢?”   “还在碧水间。”   宋文栋点点头,并未置喙。宋夫人的心这才算是堪堪放下一般。   她虽知道宋文栋对自己这个大女儿并不看重,然而自己如此算计宋姝,她原以为宋文栋为人父好歹也得冲她发上一顿火,然而就此看来,自家郎君对宋姝这个嫡女真当是毫不关心。   眼瞧宋文栋态度明晰,宋夫人想起今晚的事情来,纤细的柳叶眉不由拧成一个疙瘩。   她这继女明明说是要逃跑,今晚却提前回府。原是猫捉耗子,怎料这耗子平安无事,老猫却被逮了起来。   她越想越古怪……   “此事莫不是大姑娘?”她问。   宋文栋只沉吟一瞬,却摇了摇头:“某的女儿,自清楚不过。她要是有半分算计心眼儿,如今也不会被赐婚给雍王。”   宋文栋毫不怀疑宋姝的心思算计,宋夫人也只得敛下心中怀疑……   难不成这一切真是凑巧,而她三哥倒霉,正撞到了刀口上?   两人正说着话,管家着急忙慌地拎着灯笼进来禀报,说是内卫流星使正在门口等着,要让宋文栋同他们走一趟。   听见“流星使”三个字,宋文栋脸上血色顿消,宋夫人看他面色却是比桌上那张沓宣纸更白。   内卫乃是皇帝身边行监察百官之职的特务机构,人员简单,只有统领,副统领和底下的流星使们……然而人员如此简单的部门却有着让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本事——凡是被内卫盯上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二哥刚刚被抓,内卫动作真快……”   宋文栋攥紧了袖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郎君,这可怎么办?”   宋夫人虽说心思玲珑,毕竟是个深宅妇人,对上朝堂之事也不由慌了神。   宋文栋话锋一转,忽问:“知道此事和那日听见你和你嫂嫂谈话的,有什么人?”   “知道这事的只有绿萍,还有金珠……”   宋文栋点头,嘱咐道:“你记住了,那日你只是请你嫂嫂来府里赏花,其余的一概不知,什么也没谈过。”   “至于那两个丫鬟……”文人儒雅的脸上闪过一丝与之不相称的杀机,宋夫人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宋文栋这是要死不认账。   若是他们运气好,此事便会在周晔身上终结,牵连不到宋府头上。   可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哥哥指定完了。   宋夫人眸中尽是挣扎,宋文栋见状,捏了捏她的手,沉声提醒道:“你二哥被内卫盯上,已然是废了,可此事莫不可牵连我宋府老少,你既为我宋家媳,冉儿和娟儿的母亲,切不可妇人之仁,惹来大祸!”   听了宋文栋的话,宋夫人沉吟一瞬……   她与二哥虽然自小亲厚,但如今她已是宋家妇,万事自是要为宋家思量。   此事一个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她的冉儿今年才十九,万不可因为她一时心软断送了前程性命。   思及此,宋夫人当机立断,咬牙道:“妾身知晓,郎君放心吧。”   见她下定决心,宋文栋这才放下心来,大步流星朝着门外走去。   碧水间,宋姝也未眠,穿着一身薄丝睡袍,半倚在美人榻上,在两盏烛火摇曳下悠哉看书。   拂珠从外进来,见屋内烛火昏黄,不由皱了皱眉,搁下手中佩剑,又点了两盏灯放在案几上。   “这么暗的屋子,您也不怕将眼睛看坏了。”   宋姝笑笑,放下了手边的书:“反正也看不进去,做做样子罢了。”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拂珠点头:“流星使刚刚来,将宋大人带走了。”   宋姝笑意更深,支起身子来:“也不枉我麻烦这一场。”   拂珠摇摇头:“周晔无凭无据,只要宋大人。咬紧牙关,内卫定也不会处置他。您绕这么大个圈子,何必呢?”   若是只为了解决绿萍一个小丫头,随便找个借口也能打杀了,何苦费这些事呢?   拂珠并不知道周晔之事,宋姝也没解释,眨了眨眼问:“拂珠,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疑心生暗鬼’?”   拂珠点头却,仍是不解:“这……和您绕这圈子有何关系?”   宋姝却只是笑而不语。   拂珠无奈似的看她一眼,打了个哈欠道:“不说算了,天这么暗了,您慢熬着夜,属下得回去补个觉,别的明日黑眼圈都出来了。”   说着,她朝着门外走去——   清秋月色如华,月光将她的影子在砖石地上无限拉长。宋姝望着倚在榻上,望着拂珠离去背影,目色染上一丝温柔。   你还活着,真好。   真如拂珠所说的,宋文栋被内卫领走不过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   他一身官服虽还好好的穿在身上,可那走路的自是一瘸一拐的,当是在内狱里挨了板子,受了不少苦楚。   与此同时,芙蓉院传来另一件噩耗——   宋夫人身旁伺候的金珠昨夜忽染了恶疾,后半夜没挺住,去了。   听见这消息的时候,绿萍缩在自己房间里,双腿不住的打着战……   昨晚宋文栋前脚被内卫带走,后脚金珠便死了。   她很清楚,宋夫人这是要灭口,而下一个,就是她!   这个认知让她不住地哆嗦,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薄薄的中衣被冷汗浸湿,风一吹,比冰还凉……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得跑!   思及此,她匆忙起身,从自己斗柜里刨出几件金银细软急匆匆地揣在身上,深吸一口气,推门出了房间——   刚刚走出碧水间,迎面却遇上了宋家大公子宋冉。   宋夫人续弦多年,膝下只得一男一女,宋冉作为宋府的独苗,是一家老小的心头肉。宋夫人对他期许颇高,指着自己这儿子一朝及第入仕,为自己挣个诰命回来。   只可惜,宋冉才华平平,去年头回参加春闱便是铩羽而归,今年又是及第无缘。   虽是如此,宋冉却随了宋文栋,眉清目秀,举手投足皆是一股子书卷气,端的是文质彬彬的公子模样。   “见过,大,大少爷。”   绿萍心不在焉地打着招呼,却被宋冉伸臂拦下。   “萍儿,你这是怎么了?”   宋冉眸中露出一丝关心。   绿萍一抬头,便直直地撞进那双如水的眼眸中,忽而想起自己与他在房中翻云覆雨时,他也是这般温柔体贴。   心思一转,她猛然拉住了宋冉的手,小声哀求道:“少爷,您,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奴。”   “这是怎么了?”   “奴,奴惹了夫人生气,夫人要杀奴……”   她低垂着头,不见宋冉眼中闪现出一丝与之极为不相匹配的阴毒。   宋冉声音依旧柔和:“你别慌,去我那里,坐下来慢慢说,我自会保你。”   碧水间外的小径上空无一人,两旁高耸的梧桐黄了叶子。   宋姝坐在正堂二楼高台上,将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拂珠看好戏似的问她:“您说,宋冉真会为她求情?”   宋姝摇摇头:“她以为自己攥住了根救命稻草,只怕,那才是绝路。”   许多人都被宋冉那副翩翩公子的皮囊骗了,少有人知那皮囊里藏着一副自私又恶毒的性子。   绿萍也真是慌不择路,不曾想过,宋冉无事,好端端的怎会凭空出现在内院里?   只怕是宋夫人怕碧水间内不好动手,特地遣了自己的儿子来将人引走。   思及此,宋姝低头掀开手中茶盏,细密白雾随之升腾而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在抬头时,只瞧着宋冉已经将魂不附体的绿萍带走了。   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宋姝红唇轻翘,绽出一个堪称残忍的笑容。   拂珠垂首瞧见她笑意冰冷,叹了一口气:“我还是不明白,您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处置一个丫鬟?”   “不,”宋姝从容地将茶盏搁到茶几上,手里不住把玩着青瓷茶碗盖,声音低沉:“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上辈子,宋府这些人连同无咎将自己像个傻子似的玩弄于股掌之间,用她和拂珠的血肉锻造自己的锦绣路。   如今,该还账了。   拂珠见她目光逐渐幽深,抿了抿唇,问出了这几日一直想问的话题:“姑娘,这明日便是婚礼……您,真要嫁到幽山别院去?”   “嗯。”宋姝点头,似是理所当然。   拂珠拧眉:“您这又是为何?昨夜城南闹了那么一出,咱们若是今晚出城,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何苦又要往那火坑里跳?”   宋姝静默一瞬,眼前忽然浮现出晏泉长身玉立的模样,又想起他皱着眉让自己“滚”的场景,忽而笑了笑道:“谁让这幽山别院里,有宝呢?”   她语焉不详听得拂珠更加困惑,但见她心意已决,拂珠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是暗卫出身,首要的便是服从。   宋姝说什么,她照做便是。 第七章   绿萍跟着宋冉来到宋府角落里的翠竹园。原本绿油油的竹林经了一场秋风,纷纷衰黄。   翠竹园自宋府建成之日起,便一直空置着,虽说东西一应俱全,然而平日里除了前来修枝扫洒的丫鬟,鲜有人来。   宋冉将绿萍带入正房内,将她安置在床边,故作关切的轻声问她:“你这是出了什么事?与我说说。”   宋冉清风和雅的态度安抚了绿萍那颗惊慌的心。她坐在床榻前,将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向宋冉说了……   “大少爷,奴,奴真的冤枉……”   绿萍说到最后,一把攥住宋冉的手,一双小鹿似的杏眼里凝满了泪水,将落未落的模样让人好不怜惜。   宋冉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温柔:“莫怕,你先在这里藏一会儿,我亲自去安排,今夜便送你出府。”   绿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望着男人温柔俊美的容颜,她攥着宋冉的手缓缓放开,转而攀上了他的臂膀……   “大少爷,奴的性命,可都在您身上了。”   绿萍檀口轻张,吐气如兰。   宋冉一低头,只见她脸上惊恐之色减退,白面似的脸上,眼眶仍带着红,可眼里的春.情却已经涌了上来。   绿萍的手在宋冉身上煽风点火,轻车熟路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宋冉微微一笑,并未推拒,搂着绿萍倒入床帐之中——   鸳鸯戏水,莺声恰恰……宋冉与绿萍才罢云雨,便坐起身子来穿戴。   绿萍从后揽住他的手,宋冉却挣脱了,温声道:“我马上出去准备你今夜离府的事,你且在此将息一阵。”   绿萍将身子藏在锦被中,露出藕节似的胳膊来,又扯了扯宋冉的袖子,娇声道谢:“大少爷今日之恩,绿萍会一直记在心上。”   她嗓间沙哑之意还未褪去,暧昧地听得宋冉一个激灵,朝她点点头,起身离了房间。   屋外,张全已经等候多时,见宋冉衣襟半开,早已将这房中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一出房门,宋冉脸上温柔之意便像是烈日下的露水消了个一干二净。他看了一眼张全,淡声道:“人就在房间里,你去吧。”   张全点头,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宋冉叫住。   “大少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宋冉蹙了蹙眉:“你动手的时候利落点儿,给她个痛快。”   张全看了宋冉一眼,垂首称是。   厢房内,自己的身家性命有了保障,绿萍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白皙的身子陷在松软的床榻里懒洋洋地不想起身。   她半眯着眼,却忽听门开了——   是谁?   她惊疑不定地坐起身子来,只见一身粗布麻衣的张全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状,绿萍一双杏眼瞪得像是铃铛,怒斥道:“你干什么,快出去!”   张全闻言,没搭理他,却是径直向着床榻走来——   见他三两步疾行而来,绿萍又惊又怒,厉声喊道:“我是大少爷的人,你这没眼力见儿的刁奴,小心大少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全这些年帮宋夫人处理这样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少,早已是轻车熟路。   他一边走,一边缓缓取下腰带,尖声大叫的女人在她眼里,不过是具尸体。   在绿萍的惊疑不定的呵斥声里,张全一步步地逼近。绿萍吓得连滚带爬往床榻深处躲去,却被张全轻巧制住,手中的腰带像是毒蛇似的缠上了她的颈脖……   绿萍胡乱地挥舞着四肢,不断挣扎,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张全的脸,留下一道口子。   她尖叫道:“大少爷,大少爷,救命,救命!”   女子声音尖锐,吵得张全耳朵嗡嗡作响,他一脸漠然地用腿压住绿萍剧烈挣扎的身体,手上加大了力气——   “……”   绿萍被勒得再说不出话来,喘不上气来,眼前也开始发黑……   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最后一刻,张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了阴曹地府,在阎王爷面前记得说,是夫人和大少爷的吩咐,我不过听令而已。”   片刻之后,原本挣扎不已的人渐渐软了身子,张全这才将人放开,伸手探了探绿萍的鼻息。   人已经没气儿了。   他轻车熟路地拖着绿萍来到翠竹林深处,那里有他早就挖好的坑。他用草席胡乱地裹住了绿萍的尸体,将她扔进坑里,而后用土填了。   秋风吹过竹林,发出唰唰声响。   无人知道,张全走出竹林的时候不由回头张望了一眼。枯黄的竹林不复夏天葱郁,像是干瘪的芦苇秆,在风里微微摇晃。   无人知晓,在这寂静竹林之中,究竟埋了宋家多少龌龊。   两日后。   初冬将近,天黑得越发早了。刚到傍晚,天边的太阳已经没了踪影,一轮明月缓缓升上天空。   从宋府外,一架车辇缓缓停止,宋夫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与平日里的沉稳不同,宋夫人此刻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半个身子搭在身旁婢女金钏身上,这才勉强能够行走。   周晔的尸体被送回了周府,宋夫人顾不得许多,一早赶回家中去见自己兄长最后一面。   她与周晔自小感情还算不错,前些日子两家人还一同在周府赏宴,怎料再见之时竟已是天人两隔。   周家正堂内,周晔的尸体本是被白绸盖着的,宋夫人没忍住,叫金钏上前掀开了一角。仅仅一瞥,她便看见了自家兄长血肉模糊的脸和皮下隐隐的白骨……   周晔的妻子自是将所有的账都算到了宋夫人头上,在周晔尸骨前对着她破口大骂,脏词歪话一个没少……宋夫人自知理亏,为了宋府却要强忍着内疚抵赖到底,一日周旋之下,已是心力交瘁。   “夫人,奴扶您回芙蓉院歇息吧。”金钏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原本在宋夫人身前伺候的一直是金珠母女,怎料前些日子金珠竟落了井,冯妈妈正在为爱女置办丧事,侍奉宋夫人的差事便落在了金钏头上。   金钏刚刚上前,宋夫人挥开她的手,脱口而出:“金珠呢?”   金钏垂首退到一旁,却没敢开口。   宋夫人这才反应过来,金珠前些已经……张全说他下手利落,金珠死的时候没受什么罪。   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金珠呀,你别怪夫人心狠,只是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命该如此。   思及金珠,宋夫人却忽又想起天灯节那晚之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宋姝怎会如此凑巧地提前回府,而内卫那两个大人又恰巧穿着与她床下衣衫一模一样的款式?   她越想,心中怒火越甚。   金钏见她面色肃然,小心翼翼地上前唤了一声:“夫人?”   宋夫人回头看她一眼,而后径直进了府,厉声道:“去碧水间!” 第八章   明月高悬,深秋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有的烟火气,那是农庄焚烧秸秆产生的烟雾,随着秋风四处飘散,将这阵烟火气引入了大景国千门万户……   宋姝回到碧水间,只见碧水间外七七八八的摆着些巨大的箱子。   那是她明日出嫁幽山别院的嫁妆。   经了宋老夫人的手,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些零七八碎的杂物和廉价的珠宝首饰。   宋姝却也并不在意。   是她的,终归都会是她的。   天边夜色侵袭,她步履轻巧地绕过那些嫁妆,径直走入书房中,点燃烛火,又从书柜里取出一沓黄纸来,研磨朱砂,在黄纸上练习画符——   这是她重生以来必做的功课。   虽说至今为止一次都还未成功,但她却仍是不死心,总觉得,是不是再多画一张,这符咒就能成?   然而事与愿违。今晚不出意料,又没成功。   她百无聊赖地放下手头的笔,望向窗外高悬的冷月,黛眉轻蹙。   明日便是出嫁之时,她却还未能的尝所愿画出符咒,这叫她不由担心……   正在此时,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书房门被人倏然推开——   “母亲?”   宋姝挑眉看向来人,挥袖间顺手将桌上那张符捏进了手里。   宋夫人紧抿着双唇,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居高临下地走到宋姝面前站定。   “大姑娘,见了我这作母亲的怎么也不起身行礼?”   宋姝挑眉一笑,却仍未起身,反而是向后一仰,双手抱臂,吊儿郎当似的问她:“夫人大晚上来我这碧水间,有何事?”   她理直气壮的模样挑起了宋夫人心底隐藏许久的怒火。她上前一步,逼近宋姝眼前,声音狠厉:“是不是你故意害我二哥?”   宋夫人憔悴的面容不复往日的慈眉善目。她一脸惨白,两颊上的肉仿佛一夜之间垮塌下来,鼻唇间的沟壑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明显。   幽幽烛火之下,像是阴间讨命的厉鬼。   宋姝一愣,挑眉道:“周家二爷是被内狱拿住断了性命的,夫人若想给自家兄长报仇,去寻那内卫的大人便是,与我有何干系?”   宋夫人心头怒气丛生,不由随手攥住了桌上的茶盏。   她转身挥退了身边人,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绿萍,天灯节,都是你故意设计害我!”   “荒唐!”宋姝自然不认,半眯着眼睛嘲讽看她,“夫人这是伤心过度,犯了癔症?”   “我没有!”   宋夫人一声厉喝,将手中茶盏掷于地上。   茶杯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裂作万千碎片四溅开来。   宋姝站的太近,几片碎瓷片飞过,将她的手划破。她抬头望向眼前几欲疯魔的宋夫人,不由皱了皱眉……   今日拂珠出门去见钱知晓,并不在碧水间,偌大的府里,却是连个打架的帮手都没有。   宋夫人看着她,神色活像是吃人的老虎。她薄唇一开,正想再说些什么,房门却又一次被人打开来。   门后,是宋文栋阴沉面容。他瞧了一眼理直气壮的宋姝,又看了看神情憔悴的宋夫人,皱眉呵斥道:“这是在干什么?”   宋夫人也被飞溅的瓷片划伤,宋文栋的一声厉喝让她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夫君,木讷低喃道:“郎君……”   宋文栋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皱起眉头,对她道:“大姑娘明日就要出嫁了,夫人这是在作何?还不快回芙蓉院去!”   “可是,”宋夫人望向宋姝,仍不甘心,“我二哥……都是她!”   宋文栋瞧见她狼狈身影,心道她是今日回娘家受了刺激,上前两步揽住她的身子,放缓了声音:“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周二爷那是运气不好,与大姑娘有什么关系?”   宋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宋文栋却温声哄着她。宋文栋难得有如此小意柔情的时候,宋夫人沉浸在男人的温柔之中,不禁噤了声,脑子一懵,由他搀着往屋外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宋文栋转过头来看了宋姝一眼,目光里满是打量。   宋姝冷着脸站在一旁,细眉高挑,红唇抿成一个嘲讽的幅度,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与平日别无二致。   宋文栋不由在心里笑自己荒唐。   这死到临头的草包怎么可能设局将周家二爷送进内狱?   否定掉自己荒唐的猜测,宋文栋这才对她道:“你明日便要出嫁,早些歇息吧。”   宋姝没搭理他,冷笑一声,在两人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月明星稀,碧水间的婢子们急匆匆地拿了金疮药来为宋姝包扎。   白纱缠在她纤细的手腕处,夜风一吹,像是只灵蛇飞舞。   经历了刚才那场闹剧,碧水间人人自危,生怕宋姝受了气要拿他们出气。一时之间,碧水间里静得可怖。   宋姝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由侍婢包扎好了伤口,施施然地回了寝房。   寝房进门处放了一只大敞开的箱子,里头装的是宋姝明日要带走的贴身东西。箱子旁的木架上正挂着嫁衣,水红色的轻纱随着夜风翩跹……   这嫁衣是早些年她母亲秦国夫人为她备下的,金丝银线细细密密地穿过上好的蜀锦料子,游龙飞凤栩栩如生。   宋姝在嫁衣前驻足一瞬,似是欣赏,片刻之后却又走到床脚处硕大无朋的雕花黄杨木柜前。   她打开柜门,从角落里取出一只锦盒来。锦盒上沾着一层浅浅的细灰。宋姝拿着盒子走到桌前,抚走盒盖上的灰尘,将它打开——   盒子里满是些小玩意儿,金银嵌丝的拨浪鼓,做工精致的花钗,栩栩如生的小木雕,还有西洋万花镜。   这些东西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足以展示主人对他们的忽视。   宋姝将东西一样一样从盒子里取出来,铺陈在木桌上。拨浪鼓上的银子已经发黑,花钗上镶嵌的宝珠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几颗,万花镜已经生锈,木雕也脏兮兮的。   她轻轻拂过这些物件,只觉秦国夫人的面容也似是这些她留给自己的东西一般,开始在脑海中逐渐腐锈。   她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是这大景国最受宠的女人,与帝王的一段风流是京城人人秘而不宣的往事。即使嫁了人,诞下幼女,帝王对她的宠爱仍旧数十年如一日,甚至对自己亦是爱屋及乌……   宋姝幼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住在凤栖宫里,受她皇后姨母照顾。那时候,她,无咎,德喜,晏泉,四人年岁相差无几,时常在一起玩闹。稚子年幼,不知长辈间的糟心事,只管疯闹。   只是那样的年月没过上多久,秦国夫人便去世了。   记忆中的母亲,衣香鬓影,宝车华盖,所到之处俱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   她母亲很美,很温柔,她犹记得幼时雷雨天缩在她怀里时的濡慕之意。她的怀抱很香,很柔软,却只有很少的时候是属于她的……   想来德喜口不择言之时并未说错。   她这般猖狂性子,属实是个没娘教养的野东西。   目光倏然冰凉,宋姝将那一桌子的物件儿尽数拂在地上。   此起彼伏的脆响后,拨浪鼓被磕出了一个凹槽,花钗碎作满地朱玉,万花镜也变成了一地零碎,唯余那只小马木雕全须全影儿地落在月光里,孤只单影。   屋外侯着的小丫头听见这一阵声响,还以为宋姝出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看,只见满地的碎渣子,而宋姝一袭青裙立在月下,目光冷得像是要结冰。   “大,大姑娘……”小丫头有些紧张。   “将东西扫干净倒了吧。”她漠声吩咐着,朝屋外走去——   小丫头拿了簸箕扫帚进来打扫,将一地碎渣子捧出门外的时候,又被宋姝拦下。   宋姝被赐嫁雍王,明日便要前往幽山别院的事情人尽皆知。小丫头颤颤巍巍地停在原地,生怕这位主子气儿没地儿撒,全倒在自己身上。   然而宋姝只是伸手从簸箕里将那个脏兮兮的小木马取了出来,抖了抖灰,又攥回了手里。   凄清月色下,她神色漠然地看着手中的木马,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当初秦国夫人的死不应该被怪罪在晏泉头上。   可是她失了母亲,总要一个人来问罪不是吗?   母亲是因为护着晏泉而死的,她不去恨他,又该去恨谁呢?   恨那个生下她却少有陪伴的母亲,亦或是自己吗?   攥着木马的手越发紧,被凤仙花汁子染得娇艳欲滴的指甲裂开,鲜血从指缝间流下,在木马的头颅和眼睛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小丫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宋姝却恍然未觉。   “大,大姑娘,您,您流血了。”   在她的惊呼之中,宋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去将东西倒了,少聒噪。”   “可您,您的……”   小丫头原是好心,然而对上宋姝那双寒眸,话到嘴边却卡在了喉咙里。匆忙低头,瑟缩着跑开了。   落寞月光中,宋姝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草草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又将木马上的血痕擦干,随后回到房间,随手将那只木马放进了陪嫁的箱子里。 第九章   幽山别院内。   幽闭已久的房门从外打开,吴全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床榻上,是一团像烂肉一般模糊的人影,发出阵阵酸腐的味道。吴全憩了憩鼻子,拽着晏泉的头发将他拽醒——   “雍王,起床了!”   晏泉从一个昏沉而漫长的梦中醒来,身上的麻木与疼痛交织,恍惚之间,他在朦胧烛光中看到吴全穿了一身红衣裳……   “雍王,你的新娘明日便要到了!”吴全似是心情极好的模样,笑呵呵的。   晏泉没有说话的力气,那双深似寒潭的眸子半眯半睁,瞧着吴全一个人手舞足蹈地做着戏。   他没有反应,吴全却也并未像往常那般发怒,反而凑过来,商量似的道:“雍王,你看,奴这么些年来也没成过亲,你这身子,这副模样,也不太适合拜堂。明日不妨由老奴代您与那宋大小姐成婚。”   再次听到宋姝的名字,晏泉迟缓的大脑缓缓开始转动,想起前些日子吴全说过的话——新帝要让宋姝嫁进幽山别院。   浓眉紧蹙,他定定地看着吴全,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吴全又道:“奴已经想好了,明日奴与宋大小姐拜堂,殿下在这寝室实在寂寞,所以奴特地在那正堂的墙后面为你留了个位置。”   说罢,他将晏泉拽了起来,又道:“奴现在就带您去看看。”   晏泉被他粗鲁地扛出了那间小屋子,屋外,深秋凌冽的空气扑鼻而来……   晏泉时隔多月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没有腐臭,没有腥气,一派自由。他还来不及感受这深秋的凉意,吴全便已经将他扛进了正堂里。   破破烂烂的堂室里只有两盏简陋的红烛,吴全嘿嘿一笑,将他带到了房间的角落,指着墙对面那个黑漆漆的窟窿道:“您瞧,这便是奴给您留的位置。”   晏泉勉强抬眼,只见室内破败的墙体被吴全硬生生地砸出了一个仅半人高的狭窄窟窿。   吴全又道:“雍王,只要您将那东西交出来,陛下必会给您个痛快,您又何必在此受难呢?”   新帝之所以现在还没杀掉晏泉,而是将他关进这幽山别院折磨,就是因为晏泉手里握着新帝想要的东西。   吴全奉了圣命前来从晏泉口里套出那东西的下落,然而两个月过去了,晏泉却始终不肯开口。   现在也是。   他像是一滩烂泥一般滑落在墙角,却还是固执地不曾开口。   吴全有些生气,阴阳怪气道:“雍王真当英豪,既如此,您便请吧!”   说着,他毫不手软地将晏泉塞进了那个窟窿——   破败的身躯像是碎布一样被他随意摆弄成了扭曲而古怪的姿势,与那洞空严丝合缝的贴在了一起。   吴全居高临下的看着窟窿里的人,声音里藏着一股隐秘的愉悦,安慰道:“您别怕,这窟窿里,奴特地为您添了一个气孔,死不了。”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颗丹丸强行塞进了晏泉嘴里。   那是宫里的秘药,能吊命。   药丸入喉,翻上来一股苦涩的气味,晏泉缩在那个小小的窟窿里,眼瞧着吴全一铲一铲地将洞口填平……   随着角落里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他被吴全彻底的封在了砖墙之中。   黑漆漆的洞里,他粗喘的呼吸声是那般明显,像是牲口棚里的畜生,在临死之前惊惧地呼吸。身上一切还有所知觉的地方都在疼,大大小小细细密密的疼痛将他包裹。   四周的黑暗像是一汪黑泉将他溺毙,他身在其中,心里滔天的愤怒渐渐涌了上来……   他想着,如果一切重头来过,他定不要再管什么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他要做这世上最卑鄙冷血之人。若是那样,他便不会疼了……若是那样,没人能再让他疼了……   黑暗之中,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恍恍惚惚之间,那滔天的愤怒犹如勃然喷发的岩浆,却也只是一瞬,而后便又冷却成了绵绵无尽而绝望的灰。   没有重头来过了……他将命绝于此。   初晓的阳光刺破浓云,化作灿烂金光落在大地之上。   宋府内,宋夫人带着冯妈妈冯妈妈和老夫人身旁的碧螺和一众丫鬟仆妇来为她梳洗换装。   丫鬟仆妇们在碧水间内吵吵嚷嚷,此起彼伏的说笑声,一派喜庆欢闹,仿佛宋姝嫁的不是手脚被废的雍王,而是乘龙快婿,如意郎君。   宋姝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碧螺为自己梳妆打扮,身边还围了四五个婆子不停地说着吉祥话,喜气洋洋的模样带起她朱唇微翘,笑容讽刺。   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就如同草席上搁了一床锦被。人人都去这锦缎华丽吸引住了目光,便无人想到,掀开这被子,里头是密密麻麻的虱子。   宋夫人经过宋文栋昨晚的安抚,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即使心里仍旧怀疑,表面上却又做回了宋府的贤良主母。   宋姝的目光透过铜镜落在宋夫人身上,笑问道:“夫人身边的金珠今儿怎么不在?”   此话一出,原本吵嚷的房间静默了一瞬。宋夫人笑脸一僵,这才道:“出了点儿事情,金珠来不了了。”   “哦,原是这样。”宋姝又笑,“我那丫鬟绿萍昨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竟是一夜也没回来。我原本还说带着她出嫁,看来是不想随着我去幽山别院,躲到不知是哪儿享福去了。”   她依旧看着宋夫人,嘴角笑意不减,似是揶揄。   说到最后“享福”二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宋夫人总觉得她的目光别有深意。   虽说宋文栋再三表示,宋姝腹内不过一把草,绝不可能有那本事故意作计害她二哥,然而宋夫人对上宋姝那双眼,心里的怀疑却如藤蔓疯长……   一旁的碧螺听了宋姝的话,自顾自开口道:“主子大婚之前跑走,想必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留着也无甚用处。”   粉扑子轻柔地按压宋姝脸颊,她抬眼瞧了瞧这位宋老太太面前的红人,笑道:“瞧瞧这忠义话说的,左右她也跑了,既如此,所幸我便从老夫人那儿请了你来陪嫁?”   碧螺按压的手一僵,忙道:“姑,姑娘,奴,奴笨手笨脚的,只会给您添乱。”   那眼里的慌乱毫无掩饰,她甚至于都能瞧见碧螺握着粉扑的手都在哆嗦。   宋姝斜睨了她一眼,笑道:“我开玩笑呢,瞧你吓的。”   她这一来二去,将碧螺吓得双颊发白。   见状,她这才又对着屋里剩下的人慢条斯理道:“瞧这满屋子喜庆的模样,若真那么高兴,不妨便陪着我去幽山别院,让你们好好热闹热闹!”   嘈杂的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旁的吵吵闹闹的婆子们闭上了嘴,鸦雀无声。   宋夫人瞧着她这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佩服起自己这位继女来。   一只脚已经迈进了火坑里,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耍威风?   她倒要看看,这女人脸上的傲气能在幽山别院里撑到几时。   为她贴上额心一点珍珠花钿,碧螺小心翼翼拿起狐尾刷,为她扫去脸上余粉。   一张清晰明媚的脸出现在了铜镜中,黛眉朱唇,明眸皓齿。   见状,碧螺不由在心里叹道:这大姑娘虽说性子张狂了些,可是长得真像是画里的神仙妃子。   这样一副皮囊,却要嫁到幽山别院,雍王身边去受苦,还真是暴殄天物。   恰逢朝阳初升,将天幕染做一片金黄。   宋姝身着嫁衣霞帔,走到寝房门前远望金乌,天光似是在她身上洒下了一层金沙。   她回头朝着被挤在角落里的拂珠扬唇一笑,晨风带起红纱翩跹,仿若天光云影,朝霞初升。   宋娟走进碧水间里的时候,刚好瞧见了这幕,心里的自卑妒意如烈火蔓延……   她宋姝往日有大圣皇帝照拂,耍威风便也罢了,凭什么如今落魄之时却仍能是这副顾盼神飞,不可一世的模样?   明明是个去幽山别院送命的人,凭什么打扮得这样光鲜,笑得这般从容?   思及此,她还站在碧水间门口,放声喊道:“送亲的金吾卫已经准备好了!阿姐快些出来吧!”   宋姝出嫁,新帝派了金吾卫来,名义上是“送嫁”,实则却是怕她跑了,派人押送。   她倒要瞧瞧宋姝还能威风几时!   宋姝远远瞧见宋娟满面笑容,并未搭理她,唤来拂珠,施施然的往门外走去。   宋娟心头的火“腾”的一下冒了起来,面上却佯装无恙,含笑着走到她身边道:“姐姐今日觅得良婿,我这做妹妹的前些日子也定了亲,咱们家可算是双喜临门。”   宋姝斜睨了她一眼,心知前些日子,宋娟与京兆尹家的幺子郭六郎定下了亲事。   郭大人身为京兆尹,官居三品,郭家六郎为人谨慎谦和,倒是桩好亲事。   只不过嘛……想到上辈子发生的一切,她不由挑了挑眉。   她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那真是恭喜了。”   说罢,却是越过宋娟,径直朝府外而去。   “欸,大姑娘,您,您别急呀……”冯妈妈赶紧招呼道,“这,出嫁之前还有拜别礼,老爷和老妇人都在前厅等着了。”   “拜别礼?”宋姝笑了,“这是要拜别高堂,感念养育之恩,我倒是用不上了。”说着,她看向宋夫人:“夫人说呢?”   宋夫人蹙了蹙眉。   宋姝从小养在宫里,与宋府诸人本就亲缘淡薄,更别提出嫁幽山别院这笔烂账。   她想着,若是强要宋姝去前堂拜别,不知还要惹下多少麻烦……   宋府正院前厅里,宋文栋和宋老太太坐在高堂之上,左等右等,却也不见宋姝身影。   宋老太太今日起了个大早,身子不舒坦,脸上的褶子垮了下来,声音里喊着隐隐的不快:   “这大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叫长辈在这儿等着,误了吉时可还担待得起?”   宋冉皱皱眉,也接话道:“儿子下午在四门学还要听晁光先生评讲《诗经》。”   宋文栋抬眼瞧瞧角落里的夕阳钟,眼瞧着送亲的时间快到了,唤来身边丫鬟柳枝吩咐道:“你去碧水间看看,怎么还不出来。”   柳枝领了命,刚刚快出正堂的门,却瞧见冯妈妈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禀老爷,老夫人,大少爷,大姑娘已经带着嫁妆出门了,说是,说是拜别礼,不,不拜也罢……”   冯妈妈一脸难色,硬着头皮将话讲完,宋文栋的脸已经青如铁石。   “岂有此理!她的规矩呢?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宋文栋士大夫一个,极为讲究脸上那张皮。   当年秦国夫人和大圣皇帝风风雨雨的传言已然给宋家蒙羞,这些年更是有人疯传,这宋姝并非他宋文栋的亲女,而是大圣皇帝私生。   如今宋姝竟不行拜别礼出嫁,若传了出去,他宋府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思及此,宋文栋紧抿双唇,快步出了正堂。走到宋府大门前的时候,宋姝一条腿已经迈上了马车。   身边相送的金吾卫将她和侍女拂珠团团围住,身后却是一个伺候的婆妇婢女也没有。   这也是无咎的旨意,说是这幽山别院人口简单,食奉有限,只需宋姝带一个贴身婢女随行,其余人等一律不许随嫁。   “宋姝!”宋文栋厉喝她的名字。   宋姝回头,只见他文雅脸上含着隐怒,嘴角上的胡子不住轻颤着:“为何不来前堂拜别?”   宋姝挑眉,轻飘飘地答道:“梳妆花了些时候,吉时已到,其余繁礼不做也罢。”   宋文栋闻言怒斥:“繁礼?女子出嫁,拜别高堂嫁人,感念其养育之恩,你竟将之称之为繁礼?伦理纲常是不是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养育之恩?”宋姝笑了,“父亲这圣贤书读了数十载,倒是把脸皮越读越厚了去。”   说着,她躬身钻进了车里,却是一个眼神也未给宋文栋留过。   宋冉紧随宋文栋身后,见宋姝气焰这般嚣张,欲上前去同她理论,却被两旁的金吾卫拦住。   为首者乃是荣国公府的二公子,郁纵疏。   郁纵疏年仅二十,几年前随着自家父兄在北方前线御敌有功,回朝之后便被大圣皇帝封了正五品右金吾卫中郎将。   郁纵疏挡在车架前,明光甲粲然如昼,两肩披膊虎头狰狞。   历经北地风沙的脸不似京中贵胄那般白皙,还染上了几分匪气,浓眉高佻:“吉时已到,某奉皇命护送宋姑娘去幽山别院,宋公子切莫误了吉时。”   郁纵疏比宋冉高出一个头去,男人居高立下似笑非笑的望着宋冉。   郁家大夫人身上有胡人血统,郁纵疏高鼻浓眉,眼角那道若隐若现的细疤叫宋冉平白有些胆颤。   他咽了咽唾沫,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郁纵疏咧唇一笑,眼底的轻慢却是不曾掩饰,看得宋冉身子一僵。   郁纵疏却并不在意,转过身去,长臂一挥,朝身后金吾卫喊道:“出发!”   “诺——”   马车缓缓前行,宋姝就这样在宋家男人忿恚目光中扬长而去。   京城距离幽山别院要一天一夜。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驶在宽阔的管道上,耳边是冷风戾啸,宋姝坐在热炭哄暖的马车里,百无聊赖的打起了瞌睡。   一觉醒来,已是夜深。   淡月透过纱帘撒入车厢,京郊特有的树木烟火气从车厢的四面八方渗进马车,发着微微涩气,落在舌尖,又似是甘甜。   郁纵疏在车外轻扣车门:“宋姑娘。”   宋姝使了一个眼神,拂珠撩开车帘:“郁二郎何事?”   清寂月光落在郁纵疏铠甲上,映出一片钢铁冰凉,男人脸上也没什么笑颜色,微微颔首道:“夜已深,我等在此休息一个时辰再出发。”   宋姝点点头。   拂珠回话道:“姑娘应下了,有劳郁二郎。” 第十章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   金吾卫开道,所至乡县皆都快速放行。   第二日暮色将至之时,一行人马到达了“幽山别苑”。   幽山别苑外,别苑禁军严防死守。   郁纵疏先行与看守的士官做了交接,而后派金吾卫将宋府带来的八抬嫁妆抬进了别苑内。   别苑内除了晏泉外,只有一个叫做吴全的太监奉新帝的命“侍奉”在侧。   听见门口有动静,吴全迎了出来,眼珠子盯着金吾卫抬着的八抬嫁妆,豆大的眼睛一睁一闭,露出些贪婪的光来。   郁纵疏在一旁瞧见了,不由皱了皱眉。   车厢内,拂珠为宋姝披上红头纱,扶着她下了轿。   周遭的身影在红纱下模模糊糊,宋姝拽了拂珠的手,在迈过幽山别苑大门的时候,却不住的攥紧了些。   郁纵疏站在离她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望着那一袭火红的身影,幽幽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谢大人相送。”吴全凑了上来,咧嘴朝着他笑。   郁纵疏望着老阉人一张皱皮冬瓜似的脸,薄唇轻抿,声音冷漠:“某已将人送至别苑,告辞!”   说罢,转过身去,翻身上马,带着一众金吾卫扬长而去。   “大人慢走!”   吴全躬着身子,维持着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直到门前匝地烟尘归于平静,再也瞧不见金吾卫的身影,这才又朝着外面守着的禁卫躬身示意,而后转身进了别苑里。   随着艰深铁门缓缓闭合,吴全脸上的笑意如同烈日下的露珠,眨眼之间烟消云散。   “我呸——”他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两口,眼里露出些阴毒的光来,“一群武蛮子,嘚瑟个什么劲儿。”   说着,他转头望向院中的宋姝和拂珠,忽的笑了:“王妃远道而来,快随某前去拜堂罢!”   说着,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姝,和她身旁一袭青裙的拂珠。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拂珠不耐的皱了皱眉,手伸向钗头,想要在这里直接将这目光□□的阉人结果了。   只是她刚刚伸手,却被宋姝按住了。   透过红纱,拂珠看不清宋姝脸上表情,却知道她不欲在这里见血。   无奈之下,拂珠只好作罢,却是将身子挡在了宋姝前面,同她一道随着吴全向别苑深处走去。   吴全走在两人前面,却是不住回味着眼前这两抹倩影。   他是从内狱出来的宫奴,因着一手行刑时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好本事而得了无咎的青眼,特将他放到幽山别苑来“侍奉”雍王。能够将从前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如泥污一般踩在脚下,吴全当然是乐意的。然而他在这幽山别苑里,既是掌刑者,却也是犯人,平日里非诏不得出别苑。   这偌大的地方,冷冷清清的,比之从前倒是少了许多乐子。   不过嘛……   他听见身后二人轻巧的脚步声,唇间咧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乐子这不就来了吗?   宋姝随吴全来到他口中的“喜堂”。灰尘满地的院子里,两扇破门烂窗之间,多年之前精心雕琢的木柱被白蚁腐蚀,断裂的木纹歪七扭八地盘踞在泛白的木头上。   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东西也无,只有两盏渗人的红烛摇摇摆摆。烛光映出吴全那张贪婪的脸来,耷拉的脸皮间沟壑纵深。他咧嘴一笑,沙哑到:“雍王身体不便,就由某,代替他与王妃拜堂罢!”   恍惚之间,宋姝似是听见了一阵粗喘的呼吸声……   拂珠站在她身侧,眼底戾气喷薄欲出,若非被宋姝拉住,早已拔钗将眼前人大卸八块。   她厉声道:“你这阉人,莫要嚣张,我们姑娘岂是你能攀扯的?”   听见“阉人”二字,吴全眼中划过一丝厉色,冲拂珠狞笑道:“小丫头,进了幽山别苑,那就是我吴全的天下。别说宋大姑娘了,就是王母娘娘落进了这里,也只能顺着某的意思讨生活!”   吴全咧嘴,灰黄烛火衬出他牙齿中间一道裂缝,崎岖而丑陋。   他又道:“某念在你两人初来乍到,今次便算了,莫要口出狂言,自讨苦吃!”   说着,撩袍上前两步,便来拖拽宋姝——   拂珠挡在宋姝身前,却被吴全轻而易举地挥掌推开。   她此时才赫然发现,这吴全竟是个练家子!   至此一碰,吴全感受到拂珠手中内力,眼睛微眯恶狠狠道:“小丫头片子,别仗着自己有些花拳绣腿便在此猖狂!明儿爷把你这身功夫全费了去,与那雍王一道作对偶人!”   拂珠眼中闪过震惊神色。   吴全功夫丝毫不在她之下,甚至隐隐还比她高上一筹……   难怪这偌大的幽山别苑,新帝只派了吴全一人看守雍王!   “姑娘,快走!”   她朝宋姝高声道,却已经太迟——   吴全两步上前来拽住了宋姝的手,皮包骨头似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掣着她的胳膊:“陛下慈悲,将你们二人送进幽山别苑来与某作伴!大姑娘,你老老实实的,某自不会亏待你!”   修长的指甲戳破喜服,压在宋姝仍旧包扎着的手腕上,殷红鲜血像是点点红梅在白色的纱布上渗了出来……   吴全笑的猖狂,仿佛已经遇见了今晚与宋姝颠鸾倒凤,春宵帐暖之景。   宋姝手腕上的血染在他枯瘦指尖,将他的指甲染成猩红颜色,在烛火下更加骇人……拂珠见状,急得双眸滴血,从发间拔出短匕,咬紧牙关,跃身上前欲与吴全决一死战。   然而下一刻,吴全猖狂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僵在了原处,维持着刚才那个俯身狞笑的姿势,倒真像他刚刚所说的“偶人”一般,一动不动。   一直未曾说话的宋姝,此时终于开口了:“放开我。”   透过红纱,拂珠看不见是宋姝脸上表情,只听她声音渺渺,不似常日里那般清晰。   她皱了皱眉,正欲上前去将吴全拽开,怎料一动不动的吴全却在自动缓缓的松开了宋姝的手……   “后退。”拂珠又听宋姝道。   话音一落,吴全果然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一只木偶,被宋姝嘴里看不见的线引着,听话极了。   拂珠惊愕望向宋姝,黑白分明的眼瞪得溜圆,不由开口问道:“姑娘,这是?”   宋姝缓缓扯下自己头上的红纱,朝她掀唇轻笑道:“戏法。”   “您别蒙我了。”   拂珠皱皱眉,还欲再问些什么,余光却看见这吴全手臂上不知何时竟被贴生了一张明黄符纸——   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指着那枚黄符惊讶问道:“这是……符箓之术?”   宋姝本也没想瞒着拂珠,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神色自然。   那模样,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我那继母。”   昨晚在书房内,宋夫人打破茶盏,飞溅的碎瓷片伤了宋姝的手。若非那时手里恰好攥着符纸,她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要想这符箓起作用,竟需要自己的鲜血“开光”。   那日晚上,她又画了其他几张符,滴上自己的血试验了一番,没想到,竟都成了!   误打误撞,宋夫人算是帮了她的一个大忙。   见宋姝神色自若,拂珠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曾有传言,前朝孙家皇室豢养了一批符箓师,专为帝王驱邪避祸。然而前朝国破近两百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符箓之术的玄妙,这故事便也成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言,拿来与小孩儿逗乐。   拂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家脑子总像是缺根筋的姑娘,竟有如此神通?   还不待她再说些什么,宋姝忽然问道:“拂珠,你有没有听见,这屋里还有些响动?”   拂珠眨了眨眼,凝神一听,敛了神色,点头道:“的确,似乎……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说罢,她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至一面墙前,低声道:“声音应当是从这面墙后传来的……”   不像是这偏房其他三面墙肮脏斑驳,拂珠眼前这堵墙干净平整,隐隐散发着新漆刺鼻的气味。   宋姝转过头去看了身后的吴全一眼,问他:“这墙后面,是什么人?”   吴全抬起头来,原本泛着精光的眼里此时却是一片空洞,声音木然:“雍王。”   拂珠不由瞪大了眼。   宋姝又问:“这墙的机关在哪儿?”   “没有机关,今早才砌上的。”   木讷沙哑的声音传来,却让宋姝眉头不住拧紧……晏泉这些日子在幽山别苑的日子,只怕比她想得更加难挨。   想起上一世晏泉正是在这别苑惨死,她喉咙一噎,似乎有些气短,忙对拂珠道:“你小心一点,把墙破开。”   拂珠应声称是,瞧着宋姝脸上表情,心中却是泛起了嘀咕。   她家姑娘不是素来讨厌雍王吗?怎么如今听见雍王倒霉,反倒还担心起来了?   她一边腹议着,丹田运气,一掌落到石墙之上——   宋姝只听一声闷响,自拂珠掌心落下的地方,石墙旋即裂开了千百条缝隙,像是蛛网一样,不断蔓延……   “姑娘小心。”   拂珠将她护在身后,手掌轻轻一碰。旋即,墙砖墙屑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满室烟尘中,墙的背后开了一个不到一人高,两人宽,黑漆漆的洞……黑暗之中,宋姝隐隐瞧见一个不能被称之为人的身影以扭曲的姿势蜷缩在洞中,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   墙外的烛光对他似乎太过强烈,他挣扎着抬起头来,眯着眼,黑漆漆的眸子似是万丈深渊,看得宋姝心头一凛——   晏泉! 第十一章   宋姝让拂珠寻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卧房,又支使着已经变成傀儡的吴全将人抬到了榻上。   上辈子,宋姝曾经学了些浅显医术,在小镇里出诊谋生。   她修长指尖轻轻搭在晏泉手腕上,旋即黛眉紧紧皱起,像是崔嵬山脉虬聚在她眉间……   晏泉四肢被废本已是重伤,却没得一点儿休养,浑身上下被吴全折腾得没一块好皮,血肉破破烂烂地绽开,纵横交织的伤疤犹如一张巨网将他全身笼罩。   宋姝微微发凉的手不自觉地拂过晏泉的眉眼,原本高挺眉骨和鼻梁因为消瘦更加嶙峋,甚至有些硌手。   不知为何,吴全纵使将他浑身上下都折辱得不剩了一点儿好皮,可是独独留下他这张脸,干干净净的,一道细口子也没有。   也亏得这张脸,若不然,宋姝很难将床榻上的人和她印象里的晏泉画上等号。   虽说当中隔着一世,二十余年光阴,可宋姝始终记得这人惯喜欢穿一身玄袍,束发一丝不苟,薄唇总是微微紧抿着,淡蹙起的眉峰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几百万两金。   他比印象里瘦了许多,向来舒展的四肢如今软塌塌的落在床榻里,青丝缠乱,遮住他眉眼痛苦。   宋姝的指尖拂过他的面颊,下一刻,他似是有所反应一般,缓缓睁开了眼……   晏泉很废了些力气,才认清眼前人的样子。   宋姝一身红衣张扬,柳眉淡淡蹙起,那张向来含嘲带讽的脸上却似乎染上了些心疼之意。   久未说话的嗓子干涸不堪,像是被沙砾刮过似的粗糙:“宋姝?”   “是我,”宋姝说着,本欲转头为他倒杯水,然而回过头去才发现,这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她无奈只得吩咐吴全道:“去你屋里,把你的茶壶杯件都拿过来。”   吴全机械般的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门外走——   晏泉余光瞥见此景,眼神暗了一瞬……   隐约之间,他记得自己被吴全关进了一个狭小的洞里,而后在漫长黑暗之中逐渐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便看见了面前的宋姝。   不多时,吴全取了茶盏过来,微曲着身子,毕恭毕敬地为宋姝递上了一杯温茶,谦卑模样与平日里折辱他的老太监天差地别。   恍惚之间,晏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紧抿着双唇,却不曾饮她手中的茶水。   宋姝皱了皱眉:“你喝些水,别回头渴死了。”   此话一出,宋姝忽而一愣,察觉自己言语似乎不太和善。   自秦国夫人去世的十几年间,她对晏泉从未露过好颜色,嘴里带刺的习惯似乎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晏泉看她一眼,心想着,吴全对她这般客气,只怕宋姝是奉了无咎的命令来探他嘴里的消息。   一如当初她听了无咎的话来盗取军机令……   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笑意,若非“那样东西”还在他手上,宋姝又怎么可能活命?   他张了张嘴,想要将前情后事与她分说清楚,然而见她一脸精致妆容,心下却闪过一丝迟疑……   他已经用命护过她一次,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秦国夫人的救命之恩。   如今,是她不知好歹再撞上来的,他又何必再帮她?   ……若真就此一了百了,也算解脱。   幽深目光落在宋姝额头上,只见女子白皙额间花钿上的珍珠在烛火下折出温柔的光。眼前人眉眼精致如画,面色温柔,与他印象中的张狂模样似乎不太一样……   宋姝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缓了声音又道:“你正病着,多喝些水润润嗓子。”   轻柔的声音掠过晏泉耳侧,他眨了眨眼,断断续续道:“我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也没什么好被你算计的了……你嫁进来作甚?”   他紧紧地盯着宋姝,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微小变化。   不料宋姝却轻笑一声:“谁说没有?”   她轻轻地拨开晏泉额间乱发,声音轻柔间带了些隐隐不自知的妩媚:“不是,还有殿下的人吗?”   晏泉闻言一愣。   自从秦国夫人死后,宋姝从未这般亲昵地与他说过话。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声音艰涩:“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跑还来得及……莫不然,我将东西交予无咎之时,便是你我死期。”   东西?   宋姝眨眨眼,下一刻却笑开了。   晏泉这是将自己当奸细了。   她知道无咎之所以没有直接要了晏泉的命,便是因为晏泉手里还握着无咎的把柄。   宋姝虽然不知那把柄是何物,但似乎是叫无咎颇为忌惮。上一世,无咎终究还是从他口中探得线索,而后才放他一死了之。   她垂首看着一脸防备之意的晏泉,眼中掠过好笑之色——他真以为自己蠢笨如猪,事到如今还会被无咎利用,前来他这里套线索?   又是一阵轻笑,她偏了偏头,轻声道:“我说过了,我是为了寻殿下来的。”   “寻我?”   晏泉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闷声笑开了……   “你,你来寻我,做,作甚?不过是,废,废人一个。”   夜风吹进屋内带起宋姝红衣张扬,晏泉望着眼前人依旧娇美的面庞,恨意和挣扎不由侵蚀他的心。   就为了当初对秦国夫人一个许诺,他便用了自己的所有去换眼前人的一条活路……   值得吗?   来到幽山别苑之前,晏泉的答案很坚定。   他受了秦国夫人的恩,理当报还。   可在幽山别苑这几个月间,在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之下,这个答案却开始动摇。   尤其是如今,他被废了四肢,犹如一团秽物陷在床里,而宋姝却能站在他面前巧笑嫣兮,谎话连篇……   值得吗?究竟值得吗?   晏泉眼眸越发沉,像是幽邃枯穴,叫宋姝没有来的心里一紧。   她眨了眨眼,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了晏泉的手腕。这只手腕不复从前有力,绵软得像是一碰就会碎……朱唇轻抿,她脸上玩笑神色淡了些。   “小舅舅,我知道是你因为我……”   这熟悉陌生的称呼让晏泉有些恍惚。   按照辈分,宋姝确实该唤他一声小舅舅,甚至幼时她也曾跟在晏泉身边,一口一个“小舅舅”脆声唤他。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他闭了闭眼,感受到女子的轻柔地抚摸,唇角挣扎似地颤抖着。   “你既知道,为,为何还要往这鬼门关里闯?”   宋姝闻言,静默了一瞬。她垂了眼眸,再抬头的时候却又变回了那副轻浮样子,用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凑近道:“自然是因为,小舅舅如今……正对我的胃口。”   女子身上的馨香扑面而来,让这几个月闻惯了血腥气的晏泉有些恍惚……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胡闹!”他低声斥她,虚弱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威慑力。   昏黄烛火映出他两耳血红,让宋姝瞧见,心里不禁觉得好笑:他竟这样不禁逗。   她偏头看向窘迫至极的晏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小舅舅,你我今晚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如今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说着,她凑得更近了些,两缕青丝从鬓间酥麻,扫在晏泉脸上,带起微微酥麻……   “怎么,小舅舅难不成还想赖账?”   一双灵巧的眸子含笑望着她,叫晏泉不由有些怔愣。   她已经很多年,没对他露过笑脸了。   如今乍一还见,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卓景山上漫山春花开遍。   下一刻,他微微侧过头去,躲过宋姝含笑目光,断断续续的正色道:“我已是个废人,幽山别苑也,也不过是活棺材,带着你那暗卫,趁早离开。”   宋姝瞧见男人面色如旧,却不知此时的晏泉早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清傲冷峻的雍王。   别苑里暗无天日的生活磨灭了他的一身傲骨,也磨光了他心里善恶那条界。   这番提醒,是他仅剩的一丝善意……   他想,他现在应当是不介意拉着宋姝一道入地狱的。   毕竟在这无涯痛苦中,若是有个陪伴,不也是不错?   宋姝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嘴上仍旧没个正形:“所谓夫唱妇随,小舅舅在别苑里,我又怎可独身离开?”   听她调笑之间丝毫不将自己的警告当真,晏泉也笑了。   这是他今晚他第一次露出笑脸,宋姝一滞,却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薄唇轻着,眼底幽寂却冷的可怕,空洞洞的看着她,声音沙哑:“既如此,你便留下吧……”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偏要闯进来。   与虎谋皮,晏无咎既将宋姝送进了别苑,便是没想让她活着出去的。   既如此,他又作何拦她?   这般想着,晏泉嘴角笑意渐渐扩大,眼睛却缓缓闭上,再没睁开……   宋姝见状,赶忙探上他的脉搏,心里一松——   只是太累,晕过去罢了。 第十二章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泄出一丝微光,迷迷糊糊中,晏泉睁开了眼。   身体各处传来大大小小的疼痛,让他即使昏睡也不甚踏实。   瞧见落在床边的那束天光,他不自觉地瞥向紧闭的房门……   往日这时候,吴全已经敲锣打鼓的进来“侍奉”他了,然而如今,房间里却安静得厉害,只有身侧传来轻柔的呼吸声。   他有些费力的侧头,只见宋姝仍旧昨晚那副打扮,蜷缩在逼仄的床脚,睡得却挺熟。   她没走,在这破房烂瓦里睡得反倒还挺惬意?   晏泉拧了拧眉,苍白脸上露出些试探神色,轻唤一声:“宋姝。”   宋姝蜷在角落里,本就没睡安稳,模糊之间听见有人唤她,一睁眼便瞧见一张苍白面孔静静地凝着她。   她拿手胡乱的揉了揉眼睛:“你醒了?”   昨夜晏泉昏过去之后她担心他半夜出事便没敢离开,缩在他身侧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刚刚睡醒的女子睡眼仍旧迷蒙,素日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着了一层雾气似的……她眨了眨眼,问道:“刚才是小舅舅叫我?”   晏泉眯了眯眼,没回答她,身上的疼痛却让他不由蹙起了眉。   宋姝见状,下意识地问他哪儿疼,然而话一出口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东西。   他四肢都被折了,浑身上下那副模样,怎么会可能不疼?   “抱歉……”细眉微拧,她轻声道,“拂珠昨日夜里去请大夫了,今天便能到,你再忍耐一下。”   晏泉笑了,苍白面孔泛起一丝嘲讽,虚弱道:“这幽山别苑被金吾卫守得严严实实,吴全都跑不出去,如何请大夫?”   痴人说梦。   宋姝没说话,却是抚了抚他嶙峋双颊,话锋一转:“刚睡起来,小舅舅先喝点儿水吧。”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子下了榻去,倒了一杯昨夜的冷茶给他。   她坐在床边,将晏泉搂在怀里,将茶盏轻轻地斜在他的唇口——   这回晏泉没拒绝。   他实在是渴得厉害,三两下就将茶水喝得个一干二净。甚至因为喝得太急,水呛进气管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原本苍白的面孔泛起一阵潮红,宋姝赶紧放了杯子与他顺气,又将他上半身抱起来拍打他的后背……过了不多久,晏泉咳嗽渐止,遮掩在青丝中的头颅却迟迟未曾抬起过。   他一个人在这幽山别苑里呆了太久,久到近乎要忘了什么叫做羞耻。   然而此时,被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姑娘搂在怀里照顾,自己却连口水都喝不好……   宋姝见他一直垂着头,以为他又晕了过去,轻唤他:“小舅舅?”   “你别这样喊我!”沙哑的声音发着狠。   屋里光线昏沉,宋姝没说话,一室沉寂中只剩下他粗喘的呼吸声。   晏泉以为就宋姝的猖狂性子,此时定会撇下他大步离开,然而片刻之后,却听见她轻声哄他:“好,我不那么叫你,殿下,我就唤你殿下可好?”   晏泉没说话,背过了身子,宋姝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披散鸦发的遮盖下,他身子轻颤,半响,宋姝听他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又是这个问题,宋姝眨了眨眼,语气仍喊着玩笑意味:“来嫁你的。”   “你可知,你,咳咳,你在这别苑里多呆上一天,便离死更进一步?”   “可我若不来,你便要死了。”   即使是说着这般严肃的话题,她语气却十分轻松,好像是来这别苑里踏春远游的一般。   晏泉仍旧喘着,话声断断续续:“你,你来不来,我都是死路一条……你若真是记挂着我,莫不若,在我死前留点儿清净。”   他声音有些低,宋姝听着,心里忽然泛起丝丝难受来,面上却是未显,只摇头道:“那可不成。”   回答她的,是晏泉的一声嗤笑。   这倒是像她,张牙舞爪,嚣张霸道的。   他缓缓抬起了头,双颊殷红已经散去大半,一双眸子里却染了些水汽,感受到宋姝柔软双臂搂着他的胳膊,半响,他似是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倒回了榻上。   “左右我好话已经说尽,你听不进去,便怪不得我了。”   *   晏泉仰面躺在榻上,微微张开,像落上岸像的鱼一样不住喘息。宋姝抬眼一瞧,便看见他嘴唇上干涸的死皮。   男人身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只是大夫还没来看过,宋姝也不敢贸然帮他擦洗身子。然而他唇角几片白色的死皮实在是碍眼,她瞧了半天,最终还是出了房门,去寻她随身带着的无色口脂。   晏泉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以为她定自讨了没趣,耐心耗尽地离开了。   床榻上,男人缓缓睁开了一直那双狭长的眸子,眼瞳却是空洞的望着床顶……   他的命运已经注定,要在这脏污之地等死,如今他只可笑自己到了这般地步,却仍旧对宋姝狠不下心来,甚至还好言劝着她想法子离开……可笑,真是可笑。   刚才宋姝一阵撒泼卖娇之下,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痛处似乎消减了些,然而随着宋姝的离开,那疼痛又渐渐泛了上来,丝丝密密的将他缠绕,逃脱不得。   屋外天光大亮,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破落的窗户渗进屋里,床上的晏泉却一无所觉。双眸被青丝遮盖,他似乎是落进了无尽黑夜中,再见不到一点儿光。   他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忽听“吱呀”一声——   房门又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吴全吗?   晏泉费力扭头一看,却见竟是宋姝回来了。   她已经换下了身上的那件嫁衣,转而穿了一件青裙,外头罩了一件兔毛褂子,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洁净。未施粉黛的脸上泛着些微红晕,褪去了平日里描眉勾眼的凌厉,柔和得像是只兔子……   晏泉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宋姝迈进房门,带来一阵好闻的澡豆清香。   她刚沐浴完,发丝还是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碗热粥,走向他道:“小,殿下,我刚熬得,你喝些吧。”   软糯的小米香气和着澡豆的香味,是晏泉许久未曾闻过的,生的气息。   他蹙了蹙眉,看向宋姝黑眸沉沉……   她不应该是生气走了吗?为何又回来?   宋姝看清他眼中疑惑,解释道:“我原本想着去拿口脂,走过厨房才想起你应该还没吃饭。烧了水又想正好冲下身子……”   “来吧,”她凑上前去,如早晨一样将晏泉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湿哒哒的发丝无意间落在晏泉脖颈间,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凉意。   柔软身躯紧紧将他包裹,两峰严丝合缝的贴上了他的后背,微突的触感引得男人身子猛然一僵。   “你别碰我!”他低喝道,“我自己来。”   宋姝眨了眨眼,没说话,却也没放开他。   一室沉默中,晏泉旋即意识到,他的双手早被废去……若是没人喂食,他便是个能活活饿死自己的废物。   脸上飞速的闪过一丝难堪,他闭上了嘴。   宋姝从他的言语中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不再开口逗他,只是舀了一勺粥喂至他嘴边,轻声道:“温的,你喝吧。当我不存在就是。”   许是她声音太温柔,晏泉鬼使神差地埋下了头,一口口老老实实地喝起粥来。   宋姝动作很慢,一勺勺的舀粥,小心翼翼生怕呛着他。   男人埋头吃粥的模样甚是艰难,宋姝胃里强压下去的难受又渐渐泛了起来……她曾经很讨厌晏泉,讨厌到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全然真心待他。   她曾幻想过晏泉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又或者是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血溅当场;再或者,是被政敌下毒,腹痛难忍而亡……但在她的万千想象中,她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会被人折断背脊,按入泥淖。   瞧着男人伸长了脖子,费尽全力只为喝上一口粥的模样,宋姝只觉刺眼得很…… 第十三章   不知不觉中,碗里的粥已经见了底,晏泉抿了抿唇,宋姝这才见他唇角残留了些米汤。她下意识地从怀中掏了帕子出来为他拂去残渣,又沾了口脂细细涂在他嘴唇上。   透明的口脂泛着丝丝凉意,被宋姝涂抹在晏泉唇上,说不出的舒服。   晏泉不由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唇边的膏体,出乎意料的,淡淡的薄荷香里还泛着丝丝甜味儿。   宋姝见他小动物似的模样,拧了拧眉,好笑道:“你这是作甚?我刚刚涂上的。”   说着,她又用指腹在瓷罐儿里沾了些膏体涂在他嘴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干涸的嘴唇在她轻柔的晕染下逐渐润泽起来,泛着浅浅的红,像是块儿上好的点心。   宋姝满意似的将瓷罐儿收到一旁,又拿帕子擦了擦手。   自从落尽幽山别苑里,晏泉许久都未被人这般温柔待过,一时之间有些无措,皱了皱眉问:“你,给我涂的什么?”   宋姝抬眼看他,晃了晃手里瓷瓶,勾唇笑道:“蝎尾油配上狼毒花,鹤顶红搭了半步颠,又加断肠散,再倒进醍醐香,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得的——”   她还没胡说八道完,却忽听门外传来响动,起身开门一看,只见是拂珠带着一个青须男人回来了。   见她出来,拂珠侧身朝她介绍道:“这位便是五更先生。”   宋姝颔首一礼,抬起头来又仔细打量了男人一眼。只见他一双鹰目如炬,身材挺拔刚健,穿着一身褐色布衫,遒劲的肌肉在布衫下若影若现……不像是大夫,倒像是瓦肆里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   然而就是这么位“卖艺人”,却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五更先生”陈何年。   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陈何年就可以。   凭着一手出神入化,活死人肉白骨的针法,陈何年得了“五更先生”这么个江湖诨号。诨号响亮又好记,久而久之大家也便忘了他姓甚名谁,都称他做“五更先生”。   宋姝一早便知道有“五更先生”这么个人,来幽山别苑前特地请拂珠在江湖上的朋友帮忙请到了这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就是为了将人请进别苑里给晏泉治病。   “先生医者仁心,小女日后定当重谢!”   陈何年摆了摆手,黝黑的面庞上满不在意的模样:“既然是钱知晓相托,陈某自当竭尽全力。”   说着,他迈步往屋里去,又问:“不知病人现在何处?”   “正在房中。”宋姝说着,赶忙转身将陈何年引进屋里为晏泉把脉。   京城,万运楼   “押庄!”   “押闲!”   “开!开!开!”   “……”   纵使是最烈的伏古香也掩盖不住赌场内交错难闻的气味。那是一种复合的气味,铜臭混合着汗液,油气卷杂着木头臭,芸芸浊气搅作一团,在嘈杂喧嚷的赌场内蔓延。   一楼大厅里往往都是一些闲散客人,来来往往,不过是凑个人气。万运楼内真正大赌局素来都是在二楼包房里进行的。   不似大厅那般乱哄哄的,万运楼二楼的地字号包房装修雅致。案头讲究的珐琅象牙香炉里烧着清冽的云头香,正对大门的位置挂着一副巨大的山水画,朝霞迎客,秋枫千山,红日冉冉照四海,取得是个“鸿运当头”的好彩头。   “押大,五百两!”   高昂的男声响彻包房,宋冉一袭青衫,捏着筹码的手不由颤抖。   他今日走了顺路,运气极好,上桌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已经赢了近五千两银子,还差最后一千两,只要再赢一局,他便可以和“三公子”平账。   想到这里,他紧张到僵硬的唇角浮出一个浅浅的,机械而尴尬的笑容来。   赌坊负责摇骰子的小厮今日已亲眼见证了宋家大公子的好运气,自己也从他的好运中得了五十两的赏银。   见他斩钉截铁地下注,小厮掀开手里镶金的檀木盅子,两个四点,一个一点。   “得小,庄胜!”   黄杨木桌上,三个骰子上加在一起九个鲜红的小点儿刺目非常。   宋冉重新坐回椅子上,冷静了一瞬,沉声道:“再来!”   运道是个无比玄妙的东西。若是踩在了运头上,那便是花繁锦绣,可这运头若是一破,那便是一泻千里……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宋冉就坐在那张黄花木桌子旁,亲手将自己挣得的五千两银子输了个一干二净,还又倒输了两千两银子。   宋冉如同战时的将军,在赌桌前酣战,杀红了眼,经他手的筹码就像是白花花的盐进了水,不到片刻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近暗,小厮阿年上前小心提醒道:“大少爷,天色已晚,府里还等着咱们回去呢。”   宋冉没搭理他,不动如山的坐在赌桌前,似是一尊菩萨。   阿年见状,知道自家公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心头不由发憷,暗恨这万运楼里一个二个都是吃人的妖怪。   每当宋冉露出这副禅定之相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冉转过身子来,对一旁虎背熊腰的矮胖男人招了招手。   “虎头,你再放我五千两。”   名唤虎头的男人走过来,从善如流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笑道:“刚才三公子才派人来嘱托过,说您今日势头正好,叫小的千万不可扫您的兴。”   阿年站在不远处,望着虎头黝黑面庞下那一口白牙,只觉刺眼得厉害。   虎头口中的‘三公子’是这万运楼背后的大庄家,而这虎头就是三公子手下的人。   他家大少爷今日来赌场玩得是一拖五,台面上和万运楼一比一的赌,可这台面下却是和三公子赌了五倍价。   这五千两银子,若是输了,他家少爷今日欠下三公子的,可就是整整三万两白银!   思及此,阿年觉得自己脑子都在发懵。   他大着胆子上前又劝道:“大,大少爷,今儿要不然就到这儿吧。”   宋冉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我要输?”   只此一句话,阿年后颈处汗毛倒立,赶忙到:“小的不敢,大少爷今日鸿运当头。”   话罢,他赶忙噤声站在了一旁,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的小球儿,躲进地缝儿里去,心里暗骂自己多嘴,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阿汇。   阿汇从前也是在宋冉身边伺候的近奴。五年前阿汇陪着宋冉来万运楼的那日,阿年也在。   当时正如今日情形一模一样,宋冉与三公子玩一拖五,输得狠了。阿汇是个耿直的,好言相劝让宋冉离桌回府,甚至差点儿和虎头打起来。   那时宋冉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然而出了万运楼,回到府里,他一言不发地屏退了众人,抄起铁棍,将阿汇打得皮开肉绽,白骨从血肉中露出来,红白交加,湿淋淋的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一边打,还一边骂:“都是你这刁奴,把我的运气都搅光了!”   那晚,阿汇的尸体是阿年带人埋在翠竹林里的,对外只说了一句暴毙。   阿汇与他一样,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签了死契的奴才,即使是在宋府死得不明不白,也不会有人刨根问底。   阿年不想像他那样裹着草席进乱葬岗,便只能老老实实将嘴闭上。   赌桌上,宋冉还在输,举手投足之间却像是老僧入定般从容。   阿年知道,今晚不到万运楼关门,他是不会离开的。 第十四章   陈何年一边为晏泉把脉,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殆尽……   “怎么了?”宋姝问。   陈何年的手搭在晏泉瘦弱的手腕上,浑厚的声音似是艰涩:“雍王殿下亏虚太甚,手脚上的伤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宋姝垂眸。   一室寂静中,晏泉忽然道:“也就是说,我彻底没救了。”   他微垂着头颅,狭长眼眸中那双黑漆漆的瞳似是古井幽暗。   陈何年见状,急忙摇头道:“非也,您这身子,细心调养着,恢复五六成没问题,只是身子底可能不若当年那般好,行走拿握可能不太便捷……”   这话说得委婉,晏泉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就算陈何年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只怕是已经毁了大半……   他看了看自己的满是伤痕的手脚,狰狞伤口纵横交织其上,他却连一点儿该死的痛感也无。   他毁了。他早就该知道的不是吗?   陈何年看着晏泉落寞模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劝他。   正在这时,宋姝开口道:“不管几成,都请先生尽力治。”   晏泉猛然抬头,只见她脸上没了平日里惯有的玩笑意味,望向多了些恳切,“好上一成,都是比如今好。”   她逆光站在门口,朝霞似是她身后布下了一层金边。晏泉眯眼看向她,喉咙忽而有些发紧。   半响,陈何年听他道:“她说得没错……好上一成,都好过如今。”   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陈何年却莫名觉得眼前人似乎是重拾了一些信心。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接着为晏泉把脉看伤,而后又对宋姝叮嘱几句,这才拉着拂珠回去配药了。   送走陈何年后,宋姝倚在门框上,隐隐约约能闻见男人身上传出血腥而酸腐的气息,憩了憩鼻子……   她刚才问过陈何年,陈何年说要为晏泉擦洗身子,而后给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做个简单的清洁……   如今陈何年拉了拂珠离开,这差事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姝上辈子在小镇里当大夫。小镇地处边陲,民风本就开放,再加上她自己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为人治伤时便也从不忌讳,自也没将擦洗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她冲一直在院里忙着打扫的傀儡吴全吩咐了一声,不多时,吴全便打了两盆水进来。她又从自己的嫁妆箱子里翻出两块上好的棉巾泡进了盆子里——   “陈先生说一会儿回来为你针灸,我先帮你擦擦身子,把金疮药涂了。”   说着,她行至床边便要去脱晏泉的衣服……怎料男人却挣扎着要躲开她的触碰。   望着她伸过来的手,晏泉的眉间紧得像是能挤死两只苍蝇:“成何体统。”   宋姝一愣,忽然一下反应过来,她这位小舅舅,平日里最是守礼。即使到了现在,冷不丁地被女子扒衣裳,想必心里也过不去那道坎儿。   然而看着他一身狼狈模样,宋姝却不欲惯着他,笑道:“我们昨日才拜过堂,成了夫妻。夫妻之间,哪里讲什么体统?”   她一边说着,欺身上前,手飞快的解开了男人单衣上的扣结。   破破烂烂的单衣下,伤口破损出血,结了痂再次破损……往复之间,身上许多地方的血肉都已经粘连在了衣服上。   宋姝只消轻轻一拽,便带起男人眉宇间的痛苦之色。   黑漆漆的瞳里不可自抑地泛上丝丝水光,宋姝赶忙停住手,凑近了些查看起来——   他胸口处有一条足有寸深的鞭伤,结了痂又被崩破,出血,而出血后再次结痂……伤口和着血肉和布料长在了一起,轻轻一拽,便往外渗黑血。   晏泉的呼吸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急促,温热的鼻息打在宋姝耳畔,呼吸间似乎都带着疼。   宋姝抬头看他一眼,转过身子去,用帕子沾了水覆在伤口上,想要软化那道血痂,却只是徒劳。   伤口太深,太长,她无法将衣料完好地撕下来。   胸口的痛处牵扯这晏泉不自觉的埋头,只见宋姝一边小心翼翼的拨开衣衫,一边鼓起腮帮子轻轻吹气,似是想要为他缓解胸间痛意。   那道伤口虽疼,可比起这几个月来他在吴全手下吃过的苦头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张了张嘴,本欲唤宋姝住手,然而当他看见宋姝神情认真,莫名的,却将那些“于礼不合”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嗓音一低泄出声声低喃。   “疼……”   “很疼吗?”宋姝抬头看他,只见男人皱眉撇唇,似乎是难受到了极点的模样。   “嗯,”他点点头,白皙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起了些薄汗。   宋姝哪里见过他这般示弱模样,心里一下难受起来,声音也越发轻柔:“伤口粘住了,你忍一忍,可好?”   她轻声相问,话语中还带着些哄劝意味,像是哄孩子似的。   晏泉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散落的乌发铺在枕边,汗水顺着鬓角落进鸦发中,旋即不见了踪影。   宋姝从外取了把小刀回来,先是在上头沾了些药酒,又在火上烘烤消毒,待到小刀被烧得火红,她这才又握着刀回到晏泉身边。   她从怀中取出自己贴身的帕子,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了晏泉嘴里。   晏泉颇为听话地张嘴咬住了帕子,青白的帕子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她又道:“你要是疼就喊,尽力不要动……”   晏泉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宋姝先将他身上能剥下来的衣服都那剪子划破扯了下来,那帕子沾了药酒和水简单地清洁了一下创口周边的肌肤。   帕子沾了酒,划过皮肤间留下一片凉意,激得晏泉身子猛然一颤——   宋姝手指轻柔的拂过的地方传来酥麻触感。   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传来,片刻之间,晏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起了意……   他有些难堪地想收住自己的大腿,废弃的双腿却让他连一个简单夹腿的动作都做不到。   咬紧了牙关,湿润的黑瞳染过些许幽深——   他想着,若是宋姝发现了他身下龌龊当如何?   她应当会尖叫着跳下床,骂他变态,又或者朝他露出鄙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嘲弄着他淫鄙,堕落到了如今模样,像头畜牲似的管不住自己……   他静默地躺在床上,等着宋姝发现他可耻的秘密,等着她的惊声怒骂,等着她转身离去——   宋姝还在与他身上的破布斗争,余光一扫,忽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目光凝了一瞬,旋即勾唇一笑,逗闷子道:“我就知道,殿下口是心非的。嘴上说着什么于理不合,其实一早就肖想起我了。”   嘴上虽是调笑,她手却没停,快速地处理着他腿上的伤……   晏泉望着床账上的青纱,左等右等,却等来一句玩笑话,不由怔松。   他费力地抬头看向宋姝,只见她正一丝不苟地处理着他小腿上的伤口,唇角虽说含着笑,却不带丝毫鄙夷,还是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模样。   心头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人忽然打了一拳,他一双眸子带着水光,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女人……   宋姝来不及搭理他,除开胸口那道伤疤,他身上约莫还有七八处伤口也都是血肉,死死的黏在了一起。   宋姝好不容易将他身上的破布剪干净,一手握刀,一手拽着与血肉黏在一起的衣料,正欲下手,一抬头却见晏泉一双墨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那双瞳黑得像是口深井,她读不懂其间情绪,只以为晏泉是在害怕……   她上辈子当医生的时候,时常会遇见前来正骨,又或者缝伤口的病人,在她动手前也都像这般,死死地看着她,怕得不行。   她以为晏泉也是如此,于是又耐着性子,软了声音哄道:“你别看,看了更害怕……”   说着,她又取了一方棉巾附在他的眼睛上。   晏泉静静的躺在榻上,任由有宋姝将棉巾盖在了他眼上,乖巧的模样却让宋姝更心疼了些。   “很快就结束了,就一下子……我保证。”   她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重新扯起布料。   手起刀落,腐肉连着衣料就被她割落——   鲜血旋即从伤口出蔓了出来,晏泉虽然极力克制,身体却还是不住开始剧烈的颤抖……汗珠从他苍白皮肤间细密的冒了出来,瞬间打湿了床铺。   宋姝抬头,只见他贝齿紧咬着下唇,细小的血珠从下唇渗出,将他的唇染得鲜红欲滴,低低的呜咽声从他嗓间泄出,像是暴雨天受了伤的动物,可怜极了。   “很好,很好,你瞧,这块已经没事了。”她一边轻声安慰着男人,一边迅速地拿出金疮药洒在创口上,又取了纱布来为他包扎。   剧烈的疼痛过去,棉帕下的眼睛缓缓睁开,极目之处是一片纯白。狭长的眼眸失神似的望着眼前的白色,眼角处不知何时,染上了湿意。   宋姝如法炮制的将男人身上其余几处伤口也这般处理了。   待最后处理到脚踝的时候,晏泉的腿早没了知觉,因而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待到身体上的痛楚渐渐缓和下来,晏泉偏头,眼前的帕子便落到了一边。   泛红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姝,幽幽目光扫过女子微乱的发髻和因为用力而发红的双颊,不知怎的,在她眉宇间流连。……   这是宋姝。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宋姝为他处理完身上最后一点儿皮外伤,已是满身大汗。   她长吁了一口气,顾不得什么礼法,将身上的灰兔毛坎肩脱下,随手甩到了椅子上。   旋即,她走到门口,又招呼了一声:“吴全,再打盆热水来。”   话罢,她走回屋里,瞧了眼床上自己的“杰作”,这才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晏泉那身脏衣服已经变成了片片碎布,身上被她缠上了大大小小的雪白的纱布,裸露的皮肤也是一片光洁,不复脏污。   晏泉刚刚经历一阵脱皮之痛,脱力似的躺在床上,半搭着眼帘,嘴巴微微张开喘着气。   “一会儿打了水来我帮你把头洗了你便好好睡……”   她见他额头上还有汗,便又不自觉的取了干净帕子来为他拭干。   晏泉听了她的话,缓缓开阖双眼,近乎乖顺的点了点头。   她怜爱似的抚了抚男人的额头,声音温柔:“辛苦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五章   夕阳逐渐下沉,万运楼内,宋冉手里还剩下最后五十两银子,已经不够下次下注的钱了。面前开骰盅的小厮已经在他的要求下换了三轮。   最后这个,身形高瘦,面白如纸,开骰盅的手却比他的脸还要白上三分。   “宋大郎君,开大开小?”   “开小。”   宋冉的声音是一如既然的沉稳。小厮惨白的手在檀木骰盅的衬托下更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修长纤细的五指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骰盅掀开。   两个三,一个六。   小厮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开大,庄胜。”   宋冉缓缓站起身子来,将最后那张五十两点额银票扔给小厮,轻笑一声:“赏你了。”   说罢,转身出门离开。   阿年和虎头紧随其后。阿年见虎头从后追上宋冉,笑眯眯道:“大公子今日手气不佳,改日时来运转再战。”   “嗯。”宋冉默不作声地往外走,并未接话。   虎头也不觉尴尬,从袖口里掏出一张账单来递到宋冉面前:“大公子,这是这个月的账单。三公子的规矩,十日后结算。”   宋冉接过纸条一看,密密麻麻的数字下,总计那一目赫然写着“纹银三万五千两。”   清俊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做声的从虎头手中接过那张单子,淡声道:“我知晓了,过两日便让阿年把银票送过去。”   宋冉还钱素来干脆,虎头靠着他,在三公子手下分得了不少红利,见他如此爽快的接下账目,眉开眼笑道:“大公子爽快人,小的先告退了。”   目送着虎头离开的背影,宋冉冷笑一声,啐道:“狐假虎威的东西,借着三公子的名号,倒是拿捏起公子主子来了!”   虽是如此,他却还是将那纸账单打开,又核对了一眼账目。   “阿年,房里还有多少钱?”他问。   阿年垂首道:“银票还有两千两,若是加上前些日子大少爷取回来的那盒首饰,应当还能换个五六千两。”   这些年里,宋冉从宋夫人手下领的月例不少,然而十有八九都去填了赌债的窟窿,约莫几年前,宋冉开始往房里拿一些金银首饰让他出去当。   那些首饰大多做工繁复,用料名贵,每每都能当个好价钱,倒是为他填补了不少亏空。   隐约之间,阿年知道那些贵重首饰从何而来,却不敢多言。   宋冉心里算了算,离这个月的赌账还差上两万多两……若是换作以往,他还能从库房里再取些东西出来还钱,然而上个月金珠死了,库房钥匙落在了宋夫人身边的金钏手里头。   金钏是个认死理的,不像是金珠那小娼妇一般好糊弄……   他一时倒是没了法子。若是换作他人,他还能凭着自己宋府大公子的身份糊弄一阵子,然而三公子与旁人不同……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三公子”这名号不过是江湖上的叫法。真正的三公子,乃是长阳侯府的世子殿下。   长阳侯如今正得圣宠,这长阳侯世子可不是他能得罪的人。   思及此,他越发焦躁起来……   出了万运楼,天色已暗,他如往常一样,来到万运楼旁的百味轩吃宵夜。   赌是件耗费体力的事情。   赌场豪杰们在这万运楼里不吃不喝地鏖战一日,每每出来的时候都是饥肠辘辘。这时候,百味轩的一份卤煮火烧便是对这些英豪们最佳的抚慰。   宋冉也不例外。他抬步走进百味轩里,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早已是常客,小二笑着问了一句:“大公子可还是如常?”   见宋冉点头,他便转身张罗去了。   宋冉坐在窗边,望着人来人往的潼南巷,想着那二万五千两纹银的窟窿,不由得扣手轻轻敲打起身前的桌子来……   正在此时,百味轩里又来了一桌人,吵吵嚷嚷的,似乎也刚从万运楼里出来。   为首的男子一身粗布蓝衣,坐下便开始抱怨道:“去她娘的,老子今日的运气真是差到姥姥家了!”   另一人旋即接话道:“可不是吗,咱们哥俩跟着您下注,这不也输了两千两吗?”   两千两?   宋冉闻言,不由侧目。   这桌人看穿着打扮,可不像是能输得起两千两赌债的人。他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身旁的桌子。三人聊得热火朝天,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打量。   蓝衫又道:“老子明儿再去找崇余庄借他个两千两,咱们明日再来。”   “别别,”另一人赶紧摇头道,“老兄,你上个月在崇余庄借下的银子还没换上呢,你不怕他们找上门来?”   崇余庄?宋冉挑了挑眉。   崇余庄的名号他不陌生,做的是子钱家(高利贷)的营生。   子钱家在大景国并不算犯法,但是一旦还不上钱,子钱家们要钱的手段也绝不算是光明正大,断胳膊断腿,夺妻卖子都算是平常操作。   “你不知道,”蓝衫低声道,“崇余庄有个叫刘乾的管事,人送外号“活菩萨”,那叫一个好说话。我跟他说我手头有些紧,他便又绕我三个月,还不算利钱。”   “还有这等好事?”   “那当然……所以我说,明日我再去借上两千两,咱们再来。”蓝衫喝了些酒,似乎有些醉,嗓门儿也大了起来,“要我说,这子钱家还是崇余庄靠谱,只收两分利,这放眼大景国,就属他家利钱最低!”   正在这时,小二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食,高声道:“大公子,您的卤煮到了,多加一份肘子!”   刚出锅的卤煮冒着腾腾热气,宋冉从竹筒里取了筷子夹肘子来吃。软糯的肘子入口即化,他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远处去……   他如今还差着三公子二万五千两银子。若这崇余庄管事真像这般好说话,利钱又低,倒不失为一个解决之法。   想到这里,宋冉眉间愁容渐散,一心一意地吃起卤煮来……   肉透而不黏,烂而不糟。   百味轩的厨子今夜手艺似乎特别地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吴全打了热水进来。   宋姝刚刚将晏泉的头发打湿,陈何年和拂珠便回来了。   陈何年刚刚进门,便瞧见宋姝有些吃力地揽着晏泉的身子,为他洗发。   他赶忙迎上前去,从宋姝手中接过了晏泉,道:“今日辛苦宋姑娘了,某来为雍王殿下梳洗罢。”   见陈何年热络模样,宋姝愣了一瞬。   然而她为晏泉割腐肉,清理身子,包扎伤口……忙活了一整日,早已是腰酸背痛,听陈何年提议,也没多想,便将水盆搁在地上,起身为陈何年腾出了位置。   “那便辛苦先生了。”   女子身上独有的甘冽馨香散去,取而代之的一股药草的苦味。   晏泉皱了皱眉,幽幽看向宋姝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是没说话。   侧厢内,瞧着宋姝和拂珠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陈何年转身将侧厢房门关上,而后恭敬地对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一礼。   “陈何年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晏泉微微抬眼看他,眸中没有太多情绪:“辛苦了,起来吧。”   陈何年站起身子来,走到晏泉身边,却听晏泉又问:“是宋姝将你带进来的?”   陈何年点头,凑近了些,小声解释道:“宋大姑娘想找个大夫入别庄为殿下看伤,阴差阳错之下竟让手下找上了属下。多亏于此属下今日才能见到殿下。”   其实钱知晓带着拂珠找上门来的时候,陈何年并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幽山别苑被金吾卫重重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然而没成想,她还真将自己带进来了。   晏泉皱了皱眉,又问:“幽山别苑守备重重,她如何能将你带进来?”   陈何年眨了眨眼,似乎也有些迷惑:“这……属下也不知道,拂珠带属下进来的时候,那侧门无人看守,进入别苑,也没碰到巡查的金吾卫。”   晏泉闻言,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目色却越发深沉。   吴全也好,看守的金吾卫也罢,遇到宋姝纷纷让路。   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她在骗他。   她与无咎做局,想要从他口中套话。   思及此,晏泉忽然笑了。   他笑自己面对宋姝的心软,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死到临头竟然还会被她迷惑。   陈何年见他笑得如沐春风,后背却生出一股寒意来。他觉得自家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的晏泉总是冷着一张脸,可却从未让他觉得如此可怕过。   陈何年眨了眨眼,大着胆子上前道:“属下侍奉殿下梳洗。”   晏泉闻言,目光落在那盆热水上,木桶上还挂着一方干巾,是宋姝刚刚放下的。   晏泉没说话,陈何年便当他是默认,上前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梳洗,一边低声在他耳边汇报道:“方才属下回去取药的时候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昆仑,有了那道入口,我们的人不日便能进入别苑。”   晏泉的身体疲累到了极点,脑子却还异常清醒,低声道:“不必,你去找永合庄那条密线,传话给昆仑,叫他切莫多动,先派人进来试探。”   陈何年闻言一愣。   殿下这是不相信宋大姑娘。 第十六章   陈何年有些惊疑地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他为人憨直,一心钻进医术里,甚少去关心世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然而如今晏泉这样说,叫他一瞬间想起京中关于宋姝和新帝的传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确实,如果是宋姝与新帝合伙做局想要引出殿下在景国残余的人,他今日莽撞之举很有可能造成大祸。   思及此,陈何年为晏泉擦干头发,盖好被子,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刚走到半路上,却恰好遇见熬好了药的拂珠。   “先生,药已经熬好了。”   拂珠手里端着熬药的砂锅,锅里褐色的药汁正在冒着泡。   “这药可是要现在给雍王服用?”   拂珠双目清澈,满脸坦荡,然而陈何年想起晏泉的猜测,却万万不敢再将药交到宋姝主仆身上,只得硬着头皮道:“雍王殿下如今还睡着,不要去打扰他。待明日他睡醒,我再为他熬便是了。”   拂珠闻言,望着自己手里冒着热气的砂锅,皱了皱眉:“那我熬得这锅……”   “不要了。”陈何年赶紧道。   拂珠守在炉子边上,熬了快有一个时辰,这会儿腰酸背疼的,听了陈何年的话,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将砂锅往身边一放,严肃道:“先生,这药雍王既然不喝,你又何苦让我去熬?这不是浪费功夫吗?”   陈何年心里虽是无奈,面上也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罪。   “是某的过错,没算好时间,拂珠姑娘你且消消气。”   任凭陈何年再三道歉,一个时辰心血作废,拂珠很是可惜手里这坛子药,蹙着眉抱怨道:“先生嘴皮一张一合,倒是叫我熬断了手,跑断了腿。”   陈何年本就不善言辞,瞧见拂珠含怒的面容,除了道歉,别的却也说不出个花儿来。   回到了宋姝的房间里,提起这件事仍旧不满。   宋姝安慰道:“他是病人,陈何年是大夫,你多担待些。”   闻言,拂珠惊讶的瞧了她一眼。   “怎么了?”宋姝挑眉。   拂珠眨眨眼:“我倒是从没见过姑娘这般善解人意。”   “是吗?”宋姝笑了笑,“和着在我家拂珠眼里,你姑娘我是个凶狠残暴,不近人情的玩意儿?”   拂珠沉默一瞬,宋姝从她扑闪扑闪的眼里看出了她此时无言而衷心的附和,气笑了。   拂珠见她笑眯眯的模样有些骇人,后背一紧,赶忙转移话题道:“刚才钱知晓来话,说是今日早上宋冉又进了万运楼,赌红了眼。他看着时机合适,已经让手下的人将饵放下了。”   “这么快?”宋姝挑眉,“那感情好,我原说还要两三个月的工夫,没想到他倒是瘾大。”   上一世,宋冉好赌之事被他掩藏得极好,直到宋文栋死后,宋冉身为宋家家主,竟连给亲父发丧的钱都没有。   此事被御使大夫们上奏到了天听,闹得人尽皆知,滑天下之大稽。   宋姝上一世从京中仓皇逃窜,将秦国夫人的嫁妆尽数留在了宋府。   万万两的银钱,被宋冉输了个底朝天。   后来,她甚至在边陲小镇的当铺里发现过秦国夫人嫁妆里的钗环。   思及往事,宋姝冷笑道:“快些好,快些,我们正好行事!”   “那钱知晓那边?”拂珠问。   宋姝眨眨眼:“你让他先不用管了,只要宋冉进了崇余庄,自有分晓。”   一阵寒风从窗棂吹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照得宋姝脸色阴沉。   拂珠皱了皱眉道:“我倒是真看不懂姑娘您想做什么。您若是想让宋冉还不上钱,被崇余庄的人断手断脚,何须废这功夫?和钱知晓知会一声,他手下自有人可用,到时候要胳膊要腿儿的,都是您说了算。”   拂珠素来直爽,看不懂宋姝这弯弯道道在摆什么迷魂阵。   宋姝闻言,轻笑道:“谋划这么久,我可不光要他断手断脚……”   光影明灭中,拂珠见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又问:“那他还能怎么样?”   宋姝摇头,却始终不肯道出玄机,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见她故作玄虚,拂珠也不在意,随手拿起桌上一沓画好的黄符把玩。   上头乱糟糟的图腾让她看不出半点头绪,然而就是这些黄符,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吴全,还让门口守备的禁军听话的似狗一般。   宋姝见她拿起自己刚画好的符,顺势交代道:“这是我新画好的傀儡符,你拿去用。吴全那儿符纸两天一换,切勿忘了。”   拂珠点头,宋姝又交代道:“还有,陈何年如今常在别苑走动,毕竟是个外人,这符你放的时候藏好些,别让他看出端倪。”   闻言,拂珠抬头望向宋姝,只见她单手撑头,头上钗环轻晃,话虽随意,眉眼中却满是慎重。   符箓之术本是前朝传说,若是宋姝会画符之事被有心之人知晓,只怕会带来极大的麻烦。思及此,拂珠颇为郑重的点头道:“我明白。”   幽山别苑里没有其他人手,照顾晏泉的任务自然便落到了宋姝手里。   四下无人之时,陈何年自是向晏泉表达过自己的种种担忧:“殿下,若是宋大姑娘真有二心,属下怎么放心留您和她一室?”   不料晏泉却笑了,只是这笑中不带一丝暖意:“她现在该一门心思地想让我好好活着……”   陈何年眨了眨眼:“您这是何意?”   晏泉没说话,垂眸瞧见自己手脚上长长短短的银针,唇角笑意更深。   宋姝要从自己口中套话,一日不将消息套出来,便要让他活一日。   “宋姝之事你不必管,只要配合昆仑将这别苑里外摸清楚。”他淡淡下令道。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宋姝。   晏泉朝着陈何年使了个眼色,陈何年敛下神色,专心为他针灸。   宋姝端着热粥刚走进门,便瞧见陈何年正在为晏泉施针。晏泉躺在床上,长短不一的针遍布他身躯上下,像是只刺猬似的。   宋姝将餐盘放在桌子上,鸡丝小米粥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陈何年憩了憩鼻子,被宋姝敏锐地捕捉到。   她笑道:“先生辛苦了,今日施针之后不妨留在别苑用过午膳再走吧。”   陈何年背对着宋姝,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心动之色……他今日来别苑的时候便瞧见拂珠在熬鸡汤,香浓气味叫人垂涎不已。   此时,晏泉却开口了:“先生刚不是和我说下午有事,施了针便要急着走?”   陈何年一愣,抬头只见晏泉目色幽深,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附和道:“没,没错,我下午还有些私事,不,不麻烦了。”   陈何年语气结巴,似乎有些紧张……宋姝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他话即如此,她自是也不好多劝,点头道:“那就辛苦先生了。”   “无碍,无碍……”   陈何年垂首,随身的针袋中又取出一根细针来,稳准狠地扎进了晏泉脚踝处的太溪穴上。而后,上行六寸,又取了另一根针扎进了肾关穴。   “呀!”宋姝惊唤了一声。   陈何年回头,只见她指着晏泉的右手,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惊喜之色:“刚才,刚才动了。”   陈何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晏泉的右手小指细微地颤动着。那颤动微乎其微,却是个令人惊喜的发现。   陈何年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既然有了颤动,离恢复知觉便不远了。雍王殿下恢复真当神速!”   比之屋子里两人脸上的惊喜,晏泉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处细微的弧度表明他心里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第十七章   宋冉这几天过得快活极了。   崇余庄那位姓钱的管事果然好说话。   听闻他是京城宋家的大少爷,甚至连利钱都给他免了——整整三万两纹银,一成利都没要他的。   这回他不仅在三公子那儿按时还了钱,甚至手头还有些余钱能再去万运楼玩上两把……   “宋冉,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与他同行的锦衣男子见他双眼一动不动平视前方,嘴角却还微笑的模样有些魔障,不由搡了搡他。   他这一推,宋冉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他道。   这锦衣男子比宋冉略矮一头,浓眉小眼,肉鼻薄唇,圆乎乎的脑袋像是只球插在不甚健壮的身子上,横看侧看,上看下看,似乎都有些失调。   此人名唤郭跃,是京兆尹家的三公子,人称郭三郎。   郭跃今日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问宋冉道:“这《公羊传》你可读出个眉目来了?赵先生今日上课要我们互辩,你可有什么好想法?”   郭跃仗着他爹官居三品,在国子监不过是混日子,平日里国子监的先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过今年教《公羊传》的赵乾来自襄州赵家,为人古板严苛,是位有名的大学   刘乾最是看不惯京中纨绔之风,郭跃每每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头疼得紧。   “《公羊传》?”   宋冉一愣,忽而想起半个月前,太学的先生的确布置了功课,让他们回家再好好地读一读《公羊传》,而后回到课上论辩。   然而他自从和三公子平了帐后,这些日子手气好得很,三天两头就在往万运楼跑,自是没工夫安心读书。   想起赵乾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他皱了皱眉,一时之间犯起了难……   此时正值正午,两人走在玄武大街上,鼻尖飘来阵阵胡饼和卤的香气。   郭跃提议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挨骂,咱们不妨在这酒肆吃点儿东西也不打紧。”   胡饼香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宋冉从来不驳郭跃的面子,只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正说着,由远及近,却传来一阵马蹄奔腾之声——   “金吾卫办差,闲杂人等开道!”   玄武大街上,烟尘匝地而起,一众金吾卫浩浩荡荡地往玄武大街南边而去,满脸肃杀的模样似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呸,呸……”   宋冉和郭跃吃了一嘴的灰尘,郭跃一张脸近乎扭曲。   望着士兵人喊马嘶离开的背影,他小声嘟囔道:“什么金吾卫,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是张狂!”   宋冉看向郭跃,心道一声,难怪。   大圣皇帝当初设十六卫以统帅禁卫之兵,本来与京兆尹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自从当年清光太子谋逆案后,大圣皇帝越发倚仗十六卫,这十六卫在京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到如今新帝登基,郭跃他老子若是见了十六卫大将军,怕是还要俯身唤一声“大人”。   宋冉不欲再拱火,转移话题道:“这金吾卫这么大的阵仗,怕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吧?”   “哼,什么大事?”郭跃不屑开口,“不就是抓了个平西王在京中的暗桩吗,有什么可招摇的?”   想起这事情他就来气。   原本这暗桩的线索是他爹京兆尹手下人的人先发现的,然而他爹将证据奉上御前,陛下却转眼将差事交给了金吾卫。   郭跃嗤道:“拾人牙慧,也不嫌丢人!”   宋冉闻言,心知这暗桩绝非郭跃口中的小事。   平西王在陇右道虎视眈眈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京中捉出个暗桩来,只怕这死牢里要进不少人。   虽是如此,他也没必要下郭跃面子,拉着他往胡饼摊子走去——   这时,郭跃却来了兴致:“我跟你说,平西王这暗桩原本藏得十分隐秘,若非是因为我爹手下的人多方打探,就算他十六卫一起,也不可能将那些人捉住!”   “原是这般?”宋冉对这事不感兴趣,敷衍道。   “对啊,谁能想到平西王竟然是用‘子钱家’放钱的法子贿赂京城里这些大人的。”   宋冉步子一顿。   “子钱家?”   “对,就是那个什么……‘崇余庄’”   郭跃的声音宛若平地一声惊雷,在宋冉耳旁炸开。   耳边似有蜂鸣之声,他急忙攥住郭跃的手,又问道:“你说,你说那暗桩在哪儿?”   “就是那个放印子钱的崇余庄啊,你没听说过吗?”   宋冉的手不知不觉间使了极大的力气,抓得郭跃手腕生疼。他龇牙咧嘴的掰开宋冉的手,叫唤道:“你那么大力气攥我干嘛?真当是魔怔了?”   宋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却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痴呆似的站在原地,不住喃喃着:“崇余庄,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说着,他却是在刹那间撇开郭跃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陈何年走后,宋姝端了餐盘上前如常为晏泉喂饭。   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晏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关系,温顺地由她将自己搂进怀里,又取了粥来,试过温度,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在砂锅里炖了一整晚的鸡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宋姝还未用过午膳,闻见这鸡汤饭的香气,不由咽了咽唾沫。   微小的动作被晏泉察觉,他问道:“你还没吃饭?”   宋姝刚想点头,肚子里却传来一阵响声,抢先为她作答。   “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安静的厢房里无比清晰,晏泉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看来是饿坏了。”   宋姝听他揶揄,也不生气,笑道:“我这不都是为了殿下?”   说着,又从碗里舀了一勺汤饭,试过温度后递到晏泉嘴边。晏泉刚刚张嘴,宋姝却抢先一步将勺子连饭塞进了自己嘴里。   糯软的米饭配着香浓的鸡汤,宋姝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嗯……不枉拂珠熬了一晚上,真不错。”   晏泉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她,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勺子上——   剑眉微皱:“那是我用过的。”   宋姝眨眨眼:“所以呢?”   晏泉被她这无赖模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宋姝笑了笑,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我不嫌弃殿下。”   晏泉耳根发红,不知是羞还是气,嘴唇张张合合却挤不出一句话来训斥这胆大包天的女子。   “你学的规矩都喂狗吃了不成?”   宋姝偏头无辜道:“规矩?什么规矩?我怎么没听过什么规矩不许夫妻共用一只勺子?”   这两个月里,但凡晏泉斥她不守规矩,她便以两人成亲为由堵他,回回都能将晏泉堵得耳根羞红。   男人羞怒的模样不知为何极大地满足了宋姝的恶趣味,因此逗弄晏泉便成了她在幽山别苑为数不多的乐子之一。   语罢,她望着男人薄唇紧密的模样还嫌不够,凑近了他耳边又吹了一口气……   女子的馨香萦绕鼻尖,潮湿的空气在耳畔盘旋,叫晏泉脖子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只听宋姝轻声道:“小舅舅,到底是什么规矩?你教教我……”   “够了。”晏泉低声斥道,声音里却带着些细微的沙哑之意。   宋姝见他面红耳赤,似是隐忍到了极点的模样,心知自己将人逗得狠了,轻笑作罢。   “吴全!”她朝屋外高声招呼道。   片刻之后,吴全木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又吩咐:“再去拿只勺子来。”   “是。”吴全机械式地点点头,往外走去,不多时,取来一柄干净的勺子。   宋姝将刚才用过的那只勺子随意地放在桌上,换了新的来喂给晏泉用。   晏泉一口一口的咽下宋姝喂过来的粥,目光却直愣愣的落在桌上那支废弃的勺子上。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那时宋姝约莫四五岁,恰逢秦国夫人去万华山祈福,先帝便将宋姝接进了宫里小住。   当年的时候,宋姝还很喜欢他,在宫里像是条小尾巴似的缠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小舅舅”,喊得又软又糯。   团子似的小东西,谁不喜欢,晏泉也很喜欢,平日里总是去梧桐苑里陪她玩耍,明明自己也不过十岁,却总喜欢在习字的时候将她带在身边,小大人似的教她识字。   宋姝在这世上最先认识的两个字便是“晏泉”。他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一次又一次地教她读,直到小姑娘能指着那两个字脆生生地唤他——“晏泉”。   他犹记得就是那日晚上,他送宋姝回梧桐苑,到了院门口,小姑娘却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耍赖的不让他走。   任凭嬷嬷再三哄劝,她就是不肯罢休。   软糯的小脸上,一泡眼泪包在眼眶里,要落未落的模样,他觉得是个人看了都心疼。   没奈何,他只得抱着宋姝一路回到梧桐苑里,她这才破涕为笑。   恰逢晚饭,宋姝不吃嬷嬷手里喂过去的饭,偏要他喂……他递一勺,她便吃一勺,玉团子一般的脸上,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乖巧得不得了。   思及彼时那个软糯团子,他没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如今的宋姝。   胖乎乎的团子褪去了一身婴儿肥,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   十几年光阴似箭,她长大了,心,亦是狠了。 第十八章   宋冉从玄武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刚刚走到家门口,却见七八个素衫玄衣之人正手执佩刀站在宋府门前。   束腰大带上金丝银线秀出一副“流星追月”,宋冉瞧见,腿不由开始打颤——在京中会是这般穿着的人,只有内卫的流星使们。   他一下子顿住脚步,转身欲隐入人群之中,却被其中一个流星使瞧了个正着。   “宋大少爷!”那流星使面白身瘦,竹竿儿似的身板外挂着玄色差服,远远看去,像是晾衣杆子上飘了件黑袍。   宋冉回头,却只觉自己是看见了阎王爷派来的黑无常,三魂丢了七魄,拔腿鞭炮便跑——   一众流星使见状,急忙去追。   方才那位“黑无常”虽说身形消瘦,轻功却是一流,宋冉还没能跑几步,便被他像是拎小鸡仔儿一样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宋冉被他提着后领一路押回宋府门前,那流行时微微松手,宋冉就像是一片儿枯叶摇倒在地,狠狠地摔在了府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白皙的额头碰地,鲜血猛地从额角渗出,小溪流似的顺着他的侧脸耳廓滴落在地上。   内卫副统领尤淖闻讯从宋府里走了出来,陪在他身边的,是一脸仓皇的宋文栋。   宋文栋见自己的儿子被流星使押在地上,满脸是血的模样,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他悄无声息地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尤淖,只见他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根本未曾瞧见宋冉脸上骇人的鲜血。   笑面如虎,他朗声道:“宋大公子,圣上有令,请你去内狱里做客。”   宋冉连惊带吓已然是六神无主,跪在地上不住挣扎:“我,我不是,我没有……”   尤淖削瘦脸上笑意更甚,微微发乌的嘴唇轻启:“有没有的,宋公子到了内狱与某分说清楚便是。”   说着,他朝两旁的流星使挥了挥手,流星使便押着宋冉上了马车。宋冉仓惶的被戴上头套,临走之时,一双眼祈求般的望向宋文栋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他的父亲最后关头说些什么,为他求情。   然而宋文栋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押上马车,未发一语,眼睁睁的瞧见押着宋冉的马车消失在朱雀大街热闹的尽头。   恰逢此时,从后院听见消息的宋夫人顾不得太多赶了出来,在府门前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她不由攥紧了宋文栋的袖口问道:“郎君,冉儿呢?”   宋文栋蹙眉:“已经被内卫带走了。”   闻言,宋夫人脑子一懵,险些跌坐在地上。   想起她哥哥的惨状,她眼前开始发黑:“冉儿,冉儿怎么会被内卫盯上?”   “你还敢说!”宋文栋狠狠地挥手,将袖袍从宋夫人手里扯了出来,“那孽畜在外赌钱,还不起债还去借子钱家,正好撞到刀刃上了!”   但凡是和平西王有牵连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此番遭殃的,可不只是那孽处,搞不好,咱们宋家老小都要给他陪葬!”   话罢,宋文栋甩袖便往府中走——   因为尤淖的到来,宋府上下死气沉沉,连耳房养得狸花猫都放轻了脚步。宋文栋绕过宋府内九曲十八弯的精美回廊,径直来到书房。   书房内光线晦暗,墙上那幅名家所画的君子兰似乎因为久违见过天光,青绿之中泛着萎靡的蓝,像是生病了似的。   宋文栋走到这幅画前,将画卷揭下,一个小小的暗柜出现在了墙面上。他打开暗柜,从里取出了一方淡紫色的手帕,而后来到书桌前疾书了一封信。   “宋伯。”他朝书房外唤了一声,不多时,管家宋伯从屋外进来。   书房内始终未点灯,隐隐笼罩在宋文栋的身上,让宋伯看不清主家脸上表情。   “郎君有何吩咐?”   宋文栋指了指书桌上的信和手帕,吩咐道:“这封信,你送到大长公主府上去,就说宋某走投无路,务必请她搭救。”   联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宋伯即使不知事情全貌,却也觉得此事必定事关重大,点头称是,急忙领了信往大长公主府去。   幽山别苑。   宋姝给晏泉喂完饭后,绕过两方回廊,径直回到了书房。   幽山别苑中原本破落的书房被她一番收拾之下,虽不复往日华美,却也干净整洁。八宝架上空空荡荡的,唯剩下顶格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木马,孤零零地倒在架子上,像是被随手扔在那里似的。   拂珠去找钱知晓还未归来,宋姝轻车熟路的从书桌里取出一沓黄符,一只银碗和一柄小刀。   她点燃蜡烛,将小刀放在烛火上烧灼一番,干净利落地在自己手腕处划了一道小口,霎时间,鲜血如溪流般淌过玉腕,滴滴哒哒地落在银碗里。   手腕上细细密密的疼引得宋姝微微蹙眉,她却没管,任由鲜红的血液汩汩流淌。不多时,银碗底便已经积满了血液。   看见差不多了,她这才扯了纱布来给自己止血,而后又磨了朱砂,那毛笔蘸着开始在符纸上书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便画好了整整一沓黄符,又拿食指沾了银碗里的血,一张张地抹在符纸上。   经由她鲜血浸润的符纸泛起浅浅的光芒,密密麻麻的暗纹爬满黄符,却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光透过灰扑扑的窗投进屋里,宋姝抓起黄符,却将他们放在烛火之上。不过瞬间,脆弱的黄纸便被火苗引燃,熊熊燃烧起来。   玉指一松,烧着了的黄符便落进了书桌上的紫砂钵中,青烟袅袅,须臾之间一沓黄符便都金豆化作了灰烬。   宋姝拿着银簪将粉末汇做一堆,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陈何年给晏泉调的伤药。   紧接着,她将粉末尽数抖进了装着伤药的小罐子里,灰扑扑的粉尘落进碧玉似的药膏中,将药膏也染成了灰绿的颜色。她又用银簪将药膏和符粉调和在一起。   随着银簪不断地在瓷罐中搅动,灰沉的膏体逐渐恢复了原本晶莹的绿色。宋姝用银簪子往罐子里挑了些膏药擦在自己手腕的伤口处……一阵细细密密的麻痒之感过后,原本血淋淋的口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细微的疤痕,淡淡的颜色让人几乎辩不分明。   宋姝望着自己手上微乎其微的疤痕,满意一笑。   她刚刚画好又烧掉的一沓符箓都是养元符。   这两个月来,她一直在往陈何年开的伤药里面加入自己写好的符箓。晏泉这些日子恢复得极快,陈何年医术高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养元符应当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上辈子,宋姝跟着老郎中行医,虽然只学了个皮毛,但她也很清楚,寻常的黄岐之术对晏泉当是起不了什么大用——他的手脚筋在进别苑之前已经被内卫尽数挑破,即使是号称“五更先生”的陈何年怕是也无力回天。   书房内烟熏火燎的味道混杂着伤药的清香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气息,宋姝憩了憩鼻子,只觉得这味道不太舒服。   她快速地将所有东西都放回原处,打开书房门,离开了。   屋外,冬日艳阳高照。她不由抬了手放在眼前试图阻挡刺目的阳光。   恰逢此时,拂珠从外面回来,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宋冉被抓了。”   阳光落下,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折射出微光,闪闪发亮。   宋姝闻言,唇角轻勾,拂珠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眨了眨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姑娘,崇余庄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第十九章   “嗯。”宋姝点点头,“算着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了。”   上一世,崇余庄也是差不多在年关将至的时候被金吾卫一举拿下,当时牵连了京中不少人家拖家带口地下狱流放。   有人说,那年过年时节,护城河上血流漂杵。   上一次周晔捉拿尤淖的乌龙已经给尤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再加上这次宋冉在崇余庄借银,宋家这‘谋逆’一罪即使没有实证,尤淖心里只怕也是认定了他们不干净。   内卫如今在无咎面前正得脸,只要尤淖认定了宋家与平西王有牵连,宋家祸到临头,只怕也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事情   拂珠有些惊讶的看向宋姝,发现她聊起宋家谋逆,没有丝毫伤感之情。   宋姝见她打探目光,掀唇轻笑:“怎么,是不是觉得你家姑娘我铁石心肠,陷害生父继母谋逆之罪,抄家满门,罪大恶极?”   拂珠抿了抿唇,轻声道:“姑娘,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必这样……”   张牙舞爪的故作恶人模样,其实只是害怕。   拂珠声音轻柔而和缓,引得宋姝一愣。   她看向拂珠:“你不怕我这般算计?”   拂珠摇摇头:“宋府对您如何,这些年我自是看在眼里。”   宋家人对宋姝这个女儿从无半点真心,不过算计。前些年有大圣皇帝庇佑,他们自是不敢如何,然而自从新帝登基,宋府里的一桩桩,一件件……那些人从不曾将她当自家人,恨不得吸她血,啖她肉,踩着她的尸骨扶摇而上。   拂珠觉得宋姝方法纵然激进了些,可她却说不出宋姝一句不是来。   宋姝听了她的话,没作答,眼眸轻垂。   其实,她原本没想这般算计宋文栋的,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可是偏偏德喜在信里告诉她,当年她母亲死的那晚,是宋文栋对叛军告密,叛军这才找到了躲在民宅里的秦国夫人和晏泉。   十六年前,清光太子的余党,威武将军常丰为了给旧主报仇,趁着初月十五花灯节时引燃了城东十坊,在京中举兵造反。当时晏泉正巧来宋府找宋姝,而宋姝却提前一步被大圣皇帝接回了宫里……   阴差阳错之下,他和秦国夫人被叛军困在了宋府之中。叛军不知从哪儿得到晏泉仍未回宫的消息,满京巡捕,秦国夫人便带着晏泉经过暗道出府,躲在了城西的一处宅院之中,静待十六卫肃清叛军。   若非宋文栋告密,两人绝不可能被叛军发现。彼时晏泉尚且年幼,秦国夫人为了护他逃离,中刀而亡。   那年宋姝只有四岁,见到秦国夫人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收拾干净,静静地躺在棺椁里,面上妆容精致,眉眼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宫人在她额间点了一朵红梅,那朵红梅,成了宋姝一生梦魇。   也正因为此,宋姝恨了晏泉。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的起源,竟都是因为一个宋文栋。   因为大圣皇帝和秦国夫人之间的风言风语,宋文栋一早便想处理掉他的发妻,恰逢叛军搜查,他正好顺水推舟,将秦国夫人藏身之地告知。不为其他,只是想要她的命罢了。   十余年前,宋府上下用秦国夫人的命换了他们所谓的清誉,十年后,他们又要用她宋姝的命去换宋府的锦绣前程。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人,她怎能不杀?怎能不恨?   宋文栋在家里心惊胆战地坐了十天,因为宋冉被抓的事情,宋府上下乌云密布。宋夫人和宋老夫人整日的哭,央着他去找法子将宋冉接回来。   听见宋夫人不住地念叨,宋文栋怒从心起,低声呵斥道:“愚妇!这内狱岂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夫人年近四十,膝下只得了宋冉这一个宝贝儿子,哪里还听得进什么道理去?   “郎君之前被捉进内狱,不是一晚上就回来了吗?怎的冉儿,冉儿十天半个月了,连纸消息都没有?”   脸上的妆粉被哭花,湿哒哒的糊做一团,活像是那唱戏的鬼脸。忽然之间,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拉住了一旁的宋娟,急声道:“娟娘,新姑爷,新姑爷能不能帮上忙?郭家郎君不是京兆尹吗?他有没有办法将冉儿换出来?”   郭家二郎郭跃与宋冉乃是国子监里的密友,连带着郭家与宋家也相熟了起来。   两个月前宋娟与郭家幺子郭六郎订了亲,若要论门第,算是高嫁。   宋娟听见这话,皱了皱眉。   宋文栋厉声道:“你又在说什么疯话?娟娘与郭六郎六礼尚未过完,这时候去拽郭家下水,我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况且……”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此事一旦与平西王牵上关系,那就如同当年大圣皇帝肃清清光太子谋逆同党之时一般!沾上,那便是要赔命的!”   宋夫人闻言,脸色一白。   大景国自一百年前开国后,礼待前朝孙家皇族,荣养孙氏血脉。清光太子原名孙青书,原是孙氏正统的嫡长子,弱冠之年被大圣皇帝亲封“清光太子”,以表隆恩。   这“清光太子”不过是个虚号,孙青书却受了前朝旧臣的蛊惑,一心想要复辟孙氏江山,最后被人告发。   当年清光太子谋逆之时,宋夫人还尚且是个小姑娘,远居江南,可那时她已经听说过但凡是和谋逆案沾上一点儿关系的,都是抄家九族。菜市场的刽子手从日出砍头到日落,城里横尸遍野,血流漂杵。   思及此,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轻颤:“怎么办,那要怎么办?”   说着,她拾起手中的丝绢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哭了一上午,那丝绢早已被泪水打湿,微微一挤便能滴出水来。   宋文栋见她六神无主的模样,长袖一甩,转身便走。   刚到门口,却见宋伯急匆匆地跑进来传话道:“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宋文栋闻言,眉头一挑。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抿了抿唇,问宋伯道:“上次那信,你确定大长公主收到了?”   宋伯点头:“是的,奴将信送到府门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青羽姑姑特地出来传的话。”   闻言,宋文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他上次被尤淖抓进内狱,虽只是一晚,可腿上的伤却也在府里将养了三个月,才堪堪养好。   此番进宫,怕是凶多吉少……   虽是如此,他在众人面前却还算镇定,只是藏在袖袍中冒着冷汗不住发抖的手暴露了他心头恐惧。   内狱设在宫里的丽景门之后。自打设立那日起,丽景门就多了个新称号,名唤“例竟门”,那是个十方阎罗殿,有进无出。   作者有话说:   注:“丽景门”“例竟门”一说,确实存在于周武时代。   ”清光太子”这个称谓纯属作者瞎诌,但是新朝皇帝礼待前朝皇室,在宋朝也是真实存在的——宋太祖赵匡胤礼待后周柴家皇族,封周恭帝为郑王,并赐“丹书铁劵”。   另:这一章里前面的事情提的比较多,时间线大概是:大圣皇帝礼待前朝皇室,赐封清光太子——清光太子谋逆——威武将军常丰为主报仇,在花灯节引火。 第二十章   一出府门,宋文栋便被流星使戴上头套,押入了马车。   再睁眼的时候,是一片漆黑,只有角落桌上一盏油灯上豆大的烛火发着些微光芒。   鼻尖萦绕着一股恶臭,仿佛是鲜血混着臭汗在阳光暴晒下捂馊了的气味。   这气味一下子将宋文栋带回了两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样昏暗的牢房里,他被绑在刑架上。前,尤淖笑眯眯的指挥着流星使动手,足有婴孩手腕粗的鞭子挥在他的身上,只一下便让他的腿没了知觉。   袖中不住颤抖的双手此时哆嗦得更加厉害,他试图用左手握住右手去制住那股颤动,可双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无论如何也握不到一起去。   “吱呀”一声从身后传来,厚重的牢门被人从外打开,天光泄入牢中,让宋文栋有些不适地遮住了眼睛。   牢外,尤淖带着两个流星使走了进来,天光之下,尤淖消瘦的面庞上始终如一的挂着微笑。那微笑似乎是被焊在他脸上了似的,十几年来从未变过,就连眼角的笑纹嘴角的弧度都是那般统一。   宋文栋知道,这张笑面底下,藏着新帝最忠心,最凶残的一条狗。这半年来,凡是进了这例竟门,在他尤淖手下受刑的大臣,便没有一个不曾招供。   尤淖在牢门口站定,声音温和:“宋大人,一路过来辛苦了。”   宋文栋抿了抿唇,开口道:“大人,我家那孽子瞒着家里豪赌,鬼迷了心窍,背着家里去那崇余庄借钱,被他们坑骗,实在冤枉啊。”   “哦?”尤淖微微偏头,脸上闪过一丝好奇,却是从袖中掏出一封告罪书来递到宋文栋面前。   “宋大人请看看,令公子若真是遭平西王那歹人蒙骗,又如何会在这告罪书上签字画押呢?”   闻言,宋文栋身子一僵。   那孽处还是遭不住刑,画了押。   他将告罪书捏在手上,一言不发。   尤淖见状,脸上笑意更甚:“宋大人不妨将这告罪书展开,看看令公子到底交代了些什么?”   宋文栋看他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尤淖挑眉,“令公子在这告罪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平西王通过崇余庄向宋大人送了纹银整三万两!这么大的数额,何来欲加之罪一说?”   恍一听“三万两”这数目,宋文栋心跳停了一瞬……若是宋冉此时在他面前,不需尤淖动手,他自己便要先灭了那个孽障。   “瞧宋大人这副模样,是不准备认罪了?”   宋文栋将告罪书捏在手上,恨不得将那张薄薄的宣纸撕个粉碎。   “大人硬要往某身上加罪,某没做过,如何认得?”   尤淖又是一笑,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到诧异。   进了内狱的人大多如此,受刑之前,大多是高风亮节,威武不屈的。然而只要是到了刑架上,许多人连头一个时辰都熬不过,便招了。   这便是大景国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肱骨大臣们,不过是嘴上会说好听话罢了。   他朝着身后的两个流星使挥了挥手,流星使上前将他押上了牢房正中的刑架上。   正在这时,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尤淖回头,见到来人躬身道:“参见大统领。”   旋即,宋文栋身边的两个流星使也跪了下来,宋文栋顺着光亮的地方看去,只见一男子高大魁梧的男子逆光站在门口,巍峨身影,像是一座小山似的。   此人正是内卫真正的魁首,大统领严客。   “这是宋文栋?”严客问。   尤淖垂首,恭声道:“回大统领,正是此人。”   严客看了宋文栋一眼,狭长的眼眸如深谷不见底。   下一刻,宋文栋只听他道:“陛下有令,宋家无辜,让我们将人放了。”   尤淖一顿,抬头看向严客,惊愕道:“可是,宋家大公子已然签了告罪书。”   严客咧嘴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这是圣上的命令。怎么,你尤淖要大过陛下去?”   尤淖身子一僵,忙低头道:“尤淖不敢,这就放人!”   “不必了。”严客道,“既是陛下亲自发话,我来负责便是。”   说着,他朝尤淖挥了挥手,示意他带着人退下。   尤淖并未多嘴,干脆利落的带人离开,低垂的眼眸遮住了瞳中思量……   宋文栋死里逃生,心知是那封信起了作用,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他来到严客面前,拱手一礼,正欲说些什么,却只觉小腿一阵剧痛,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严客将他一脚踢翻,欺身上前,用膝盖顶住了宋文栋的咽喉。严客高大的身影像是小山似的将宋文栋笼罩,他只觉那只压在自己脖颈处的腿似是有千斤之重,压得他眼冒金星,喘不过气来。   严客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大长公主让某带话,既然知道了秘密,就将它烂在肚子里……若再有下次,某在这内狱中自有千百种的法子招待你。”   话罢,严客起身,脖颈处的压迫消失,空气再次进入肺里。   宋文栋趴伏在地上,猛地咳嗽了几声,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   他看向严客,心里却是有底了,声音嘶哑道:“只要宋某平安无事,大长公主的秘密自然是安全的。可某若是出了事,也自有信得过的人将这秘密捅出来。那玉牌和信,我已交给可信之人保管,若是陛下瞧见……”   他话还未落,严客又是一巴掌,将宋文栋打得眼冒金星,再次跌倒在地。   可严客越是这样,宋文栋心里越发确定,那个秘密,是打在了大长公主的七寸之上。   得了一张保命符,他也不生气,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来,问严客:“既然陛下有令,宋某是否能走了?”   严客冷眼看着他,半响,沉声道:“牢外自然有马车送你回府,宋冉也已经回去了。”   眼前的男人犹如市井上的泼皮无赖,还手握着大长公主的秘密,最是棘手。严客心中千回百转,呈现在面上,却仍是那副冷脸。   宋文栋走到牢门口的时候,他再次将人拦下警告道:“宋大人,管好你的嘴。你和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就看他了。”   听他声音冰冷,宋文栋没有回话,径直朝着牢外走去。离开阴湿的内狱,宋文栋再次沐浴在了阳光之下。前后虽只隔了不到一个时辰,可他却忽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澎湃庆幸之感。   天光之中,他转过头去看向黑暗中的严客,唇角扯出了一个讥诮的弧度:“大统领,只要宋某安全无恙,那个秘密便安全无恙。” 第二十一章   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文栋回到宋府,张口便问:“那孽处呢?”   宋伯躬身道:“大少爷刚才被送回来,如今正在清风阁。”   想起宋冉身上的惨状,宋伯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这金尊玉贵的少爷,在内狱呆了十天,那一身的伤他光看着都头皮发麻。   清风阁里,宋老太太和宋夫人坐在宋冉床边,正在抹眼泪。   宋夫人自小闺训在那儿,哭得还比较克制,纵然心里像是剜肉似的疼,也只是啜泣。   然而宋老太太幼时本就是贫苦出身,一遇见这种大事,勉强学了一辈子的体统却是全都不顾了,两张嘴皮子上下一开,哭嚎声简直快将清风阁的房顶掀翻。   宋文栋被严客踢伤的左腿阵阵作痛,耳旁老母亲的哭喊声吵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草草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宋冉,只见宋冉在牢里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一块儿好皮。   宋夫人见他进来,泛红的眼眶声音沙哑:“大夫说,冉儿只要挺过这三天,便无性命之忧了。”   宋文栋皱了皱眉,低斥一句:“活该!”   宋夫人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宋老太太却又开始哭嚎:“冉儿可是你嫡亲的儿子,你这做父亲的,怎能如此狠心?”   见自己的母亲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孽障对自己横眉冷对,宋文栋气不打一处来。   他上前两步,指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宋冉,气得声音发抖:“母亲说儿子狠心?这,这孽畜自己染上恶习,差些将我们全家的命都搭进去!”   老太太一拍桌子:“冉儿千错万错,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你和孩子计较什么?”   “孩子?他明年就十九了,这亲都已经议过几回,赌场也不知进过多少次,哪家的孩子能有他那么大的本事?”   宋文栋被自家老娘气得胡子乱颤,气血上涌,只觉头晕得慌……   宋夫人见状,过来扶,却被他一手挥开,转而指着她的鼻子道:“这,这畜生长成今日这番模样,都是你们惯出来的!”   此番若非他灵机一动,只怕他已经和宋冉两人双双死在了尤淖手下!   思及此,他一把抄起身旁的板凳便要往宋冉身上砸去——   “此等惹出塌天大祸的畜生还留着他作甚?”   老太太和宋夫人被他这举动吓住了,一旁的侍婢小厮也赶紧上前拦他。   老妇人哭嚎着:“即使是个畜生,那也是你的血脉,你的嫡子!你这是要气死我,下了阎王殿,在你父亲面前没脸!”   素来温和的宋夫人也不由慌了神,拦在宋冉榻前哭喊:“郎君若要杀了冉儿,不如先杀了妾身,若是没了他,我这日子也没盼头了,您行行好,好歹叫我母子二人在那阴曹地府里作伴。”   一时之间,清风阁里乱作一团。宋文栋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毫不顾忌地护着宋冉,惊怒之下,眼前一黑,“咚”一声栽倒在地。   幽山别苑   年关将至,空气中飘起了若有似无的烟火气。   宋姝正坐在房间里鼓捣她的那些胭脂水粉,一旁床榻上,晏泉睡得正沉。   桂花的香气从她手里的瓷瓶中弥漫开来,宋姝拿着小勺从里头取了一勺桂花,放进碾子里碾碎了,又往里夹了些刚化了的琼脂。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拂珠的声音:“姑娘,先生到了。”   宋姝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去将晏泉唤醒……   晏泉睁开眼,只听她轻声道:“殿下,先生来了。”   晏泉迷迷糊糊銥嬅地嘟囔了一声。刚才这觉他睡得极为踏实,缠绵在被榻之间并不想睁眼。   宋姝见状,轻推了推他,声音轻柔:“殿下,殿下,快起来了,一会儿再睡吧。”   “别吵……”睡意正浓的男人声音含糊地拒绝着。   宋姝心思一转,俯身在他耳侧轻吹了一口气,学着南门的姑娘们声音娇媚道:“郎君,快些起来,若不然,妾身上榻陪您了。”   话音刚落,晏泉倏然睁开了眼。   他偏头看向宋姝,皱了皱眉:“你做什么?”   晏泉声音里还带着些睡意沙哑,宋姝起身,只见他右耳之处浮起些淡淡的绯色。   她无辜的摆摆手:“叫您起床呀。”   说着,她促狭似的看他一眼:“原来殿下喜欢这样儿的呀。”   饶是在这别苑与她共处了两个月,晏泉还是没能适应她这没皮没脸的模样,想要责问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双颊热得难受,不知是羞还是气。   这样的宋姝,让他无所适从。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张扬跋扈,横眉冷对,而非现在这般……流氓。   “流氓”宋姝望着床上羞怒交加的晏泉,见他已经完全清醒,也不恋战,开门请了陈何年进来,自己便优哉游哉地带着拂珠离开了。   宋姝走后,陈何年关上房门,如常为他施针。   尖锐的银针沾着药粉扎入皮肉里,晏泉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房门紧闭,陈何年低声道:“殿下,您的腿,可有什么感觉了?”   晏泉有些费力的伸出手来,指向膝盖的位置,轻声道:“膝盖处有些疼痛,其他的……并无。”   陈何年点点头,安慰道:“殿下天佑,恢复神速。您双手能在两个月内恢复知觉,想必不日之内定能双腿行走。”   晏泉低头望向自己仍旧颤抖的双手——这双手如今能伸能握,除了久未使用力气差了些,倒是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他低声嘱咐陈何年:“此事,你不可向宋姝主仆提及。”   陈何年点头:“属下知晓。”   其实十几天前他为晏泉施针时,晏泉的手便已经恢复了知觉,然而他们却始终瞒着宋姝。   原因无他,这幽山别苑中古怪实在太多……   思及此,陈何年低声在晏泉耳边回禀道:“昆仑还未找到入别苑的办法。据他说,每次拂珠从偏门将属下带入别苑后,禁军守备便会重新回到门口看守。”   “果然如此。”晏泉笑笑。   心中的猜测成了真,他偏了偏头,目中最后一丝温柔散尽。   从禁军守备到吴全,若是没有无咎示意,这院中的人怎么可能尽听宋姝号令?   想来,必是她又听了无咎的话,来这幽山别苑里套消息……   宋姝啊宋姝,你就那么喜欢他?你就那么蠢?   喜欢到搭上所有尊严性命也无所谓?   蠢到与虎谋皮,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他微微垂头,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目中深沉。   陈何年又道:“昆仑已经将奸细捉出,正如殿下所言,确是‘流风’。”   话落,他顿了顿,又道:“流风的兄长被新帝所擒,以此为要挟,这才在宋府门前叛变。昆仑已将人拿下,问殿下该如何处置。”   晏泉挑眉,声音淡淡:“剥了皮,尸身喂狼。”   陈何年闻言一顿,抬头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晏泉。晏泉虽然治下严谨,手段却从来说不上残忍,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晏泉下这般血腥的命令。   他惊异表情自是没有逃脱晏泉目光。晏泉垂下眼,眼眸如古井幽深。   这世道既然崩陨,他又何苦做什么正人君子?   片刻后,他漠声吩咐道:“吴全没能从我口中将那消息逼出来,晏无咎才找了宋姝来演苦肉计。既如此,我们只需与她做戏,待我手脚恢复,杀出去便是!”   晏泉武功高超,陈何年十分清楚。   当初在宋府门外,若非流风叛变,晏泉绝不可能被擒。   他收下心里那点儿惊疑,点头道:“属下出去便通知昆仑,让他届时在别苑外准备接应。”   “还有那吴全。”   “吴全怎么了?”晏泉凤目微眯。   陈何年又道:“属下那日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他却像是没见到我一般,径直走了。属下见他双目无神,四肢僵硬,活像是具傀儡。”   他当时还想上前细丽嘉看一番,却被拂珠叫走了……   “幽山别苑古怪众多,殿下还是快些离开的好。”他想了想,补充道。   听了他的话,晏泉静默一瞬,若有所思……   陈何年又试探问他:“那到时候,宋姝主仆,该如何处置?”   听他言,晏泉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宋姝留在房间内的胭脂水粉上,桂花的香气浅浅弥漫。   陈何年只听他声音冷酷:“杀。” 第二十二章   一早离开侧厢的宋姝自是丝毫不知晏泉的谋划。   荒草丛生的小花园中,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石桌前,寒风卷过她乌黑发丝,吹起朵朵乌云,她却只是静静地盯着那株快要枯死的桃花树,像是石像般一动不动。   钱知晓刚才传来消息,宋家父子被放了。   半响,她问拂珠:“你说……尤淖将宋文栋放回去了?”   拂珠面色凝重,点头道:“钱知晓收到的消息,成国公在新帝面前为宋家开脱,说宋文栋胸无大志,多年以来安分守己,绝不可能与平西王串联。”   闻言,宋姝一愣:“成国公?”   拂珠点头,却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宋姝的脸色。   成国公佟国章祖上曾随开国皇帝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大景建朝后,得了封爵,世袭国公。到了今日,大景国开国已近两百年,成国公府后继无人,除了一纸爵位,渐渐开始败落……   如今这代成国公佟国章虽说文不成武不就,却是生了一对好儿女——嫡长子佟宇威一表人才,入了青菱郡主的眼,成了大长公主的乘龙快婿;嫡长女佟落雁三个月前入宫,前些日子被封了四妃之首的德妃。   佟落雁入宫后很得新皇喜欢,连带着成国公也在无咎面前得了宠。   宋姝的目光仍在那棵桃树上,干枯的枝干像是垂垂老者,身形佝偻枯败。   她隐约记得成国公府也有一颗桃树,不似别院这株枯瘦,树干光泽而粗壮,春日一到,开了满树桃花,春风一吹,落英缤纷,缥缈之间似是花神从天降了一场桃花雨。   就是在那颗桃树底下,她第一次见佟落雁……   那日她随无咎一起在成国公府赏园,春日暖阳融融,春光正好,佟落一身翠衣,在国公府春情四溢的花园里奏了一曲“梅花引”。   当时无咎便赞过佟落雁琴技高超,温婉佳人。无咎喜琴,彼时宋姝还只以为他的佟落雁是之间惺惺相惜……   如今想来,她倒真是蠢到家了。   檀唇轻掀,泄出一丝嘲讽情绪,她问:“钱知晓可知道成国公与宋文栋有什么关系?”   拂珠摇头:“他还在查。”   闻言,宋姝点了点头。   看来宋文栋在京中的关系比她知道得更多,要除掉宋家,须得从长计议。   寒风呼啸,吹得她脖颈间的毛领乱飞,拂珠见状,皱了皱眉道:“外头天冷,姑娘先进屋吧。”   宋姝脑子有些乱,拒绝了她的提议,转头看向拂珠,却忽而有些好奇。   她问:“拂珠,你是如何认识钱知晓的?”   钱知晓虽说只是个江湖人士,但是手下的同昌会却是大名鼎鼎。上一世宋姝临死之时,同昌会已经成为了江湖规模最大的组织,甚至还涉猎朝堂之事,让无咎颇为忌惮,甚至还下令围剿……   拂珠没想到她会问问到茬,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纠结。片刻之后,却是干脆回答:“钱知晓是我亲哥。”   “什么?”   冷不防听见这话,宋姝差些被惊得跌下椅子去,转头看向拂珠,柳眉像是两轮弯月挂在惊讶的脸上,一双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拂珠见状,不由觉得好笑。   这些日子,宋姝不管做什么,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偏巧还真的可称得上一句“料事如神”。如今见她也有这般惊讶的时候,拂珠忍不住弯唇一笑,解释道:“我六岁时被带进宫,与他走失,前两年才重新联系上的。”   闻言,宋姝脱口而出:“既如此,你随我来这别苑作甚?”   有钱知晓这么个兄长庇佑,拂珠大可远走高飞,后半辈子自是安安稳稳,衣食不愁,何苦陪她来这鬼门关闯荡?   拂珠好笑似的看她一眼,问她:“我走了,姑娘怎么办?”   宋姝眨了眨眼。   拂珠却连珠炮似的又问道:“您知道怎么烧柴做饭,熬汤洗衣?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您能打得过?”   宋姝沉默了:“可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拂珠打断。   拂珠笑着又道:“再说了,在钱知晓身边哪儿有在姑娘身边有意思?”   说着,她掰起手指道起人名:“绿萍,到周晔,再到宋家,还有您那些符……我这些日子也算是开眼了……”   拂珠还在说着些插科打诨的话,可宋姝心知,拂珠留在自己身边自不是为了看热闹。   她虽是暗卫,却重情义,随自己一道来这幽山别院,不过是放心不下。   又是一阵寒风拂过,她打断了拂珠喋喋不休的举证,轻道:“谢谢你。”   拂珠闻言一愣,旋即,冰霜似的美人唇角上扬,像是春日暖阳融了满城积雪,叫宋姝看愣了一瞬。   “拂珠……你该多笑笑。”   满月高升,洒下清辉一片   长公主府汤泉内,雾气蒙蒙。一女子从池中起身,两旁侍婢见状,有条不紊地走上前来,奉上干巾衣裳,为女子擦拭更衣。   片刻后,女子身着飞凤鸟银泥罗裙,外披粉紫披衫,出了汤泉,款款行径在回廊之中。   这时,回廊尽头一侍婢快步而来,走到女子面前屈膝一礼,来到她身边,轻声附耳道:“殿下,内卫大统领到书房了。”   女子闻言,美眸轻睨,不经意似的点头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本宫这就来。”   话罢,她屏退身旁婢女,只带了贴身侍女流珠一人来到书房。   书房内,烛火昏黄,严客魁梧身躯在纱窗上留下小山似的剪影。   见她进来,严客躬身一礼:“严客见过大长公主,殿下长乐万安。”   “起来吧。”晏长歌淡声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大长公主晏长歌乃是新帝的姑母,问话的时候精致容颜看不出息怒,问话却让严客不禁挺直了背。   他恭敬道:“启禀殿下,宋文栋似乎还将当年那件事告诉了朝中的第三人,并将玉佩和书信交由第三人保管。宋文栋这些年在朝中信任之人不多,臣正在盘查。”   闻言,晏长歌淡眉微蹙,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他倒是个能忍的,早就发现了,那么多年却只字未提。”   严客垂首道:“宋文栋与秦国夫人夫妻多年,看出破绽也不为奇。”   “罢了,”晏长歌挥了挥袖,“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那第三人,将他们二人除掉,以绝后患!”   “臣知晓。”严客又是一礼。   书房内燃着浓烈的苏合香,乳白的香雾透过松香石点缀的玲珑香炉袅袅而上——透过缥缈的香雾,严客大着胆子抬头看了晏长歌一眼,晏长歌微微垂眸,目光恰好对上。   只此一眼,严客像是被火灼烧似的侧开了眼眸,低头道:“臣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晏长歌倒是不甚在意,歪了歪头,吩咐道:“抬起头来。”   “……是。”   昏黄烛火照出晏长歌侧颜精致,刚刚沐浴完,她未施粉黛,面庞却白皙紧致。岁月在她的唇边眼角留下些痕迹,可就是这些痕迹,让严客更加欢喜。   只此一眼,他已是心跳如鼓,迟疑片刻后,他大着胆子问道:“今夜……殿下可要臣侍奉?”   闻言,晏长歌偏头一笑,玉手一伸,拽住严客的领口,将他拽至自己面前——   严客冷不防的被她拽了一个踉跄,隔着矮几,跪倒在晏长歌面前。他被擒着领口,仰头被迫注视着晏长歌那双墨似的眼睛,几个喘息之间,面上却浮现出痴迷的潮红。   晏长歌对他这反应早已是见怪不怪,红唇轻张,在他耳边情人似的低声耳语:“大统领想本宫了?”   高大的男人匍匐于她面前,因她一句话,眼里泛起情动的水雾,那双宝石似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雾蒙蒙的样子。   晏长歌最喜欢他这双情动时泛着雾光的眼,她微微侧头,在严客棱角分明的脸上落下数个轻吻,从颧骨,脸侧,下巴,一路至颈脖。   严客身上热得厉害,晏长歌微凉的唇碰触到他的滚烫的脖颈,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脉搏一下下剧烈跳动。   他雾蒙蒙的眸子痴迷地望着她,沙哑低喃:“殿下,殿下……”   他泥泞中的一道光,他放在心尖十几年的人,即使要以这样见不得人的身份侍奉在她身侧,他亦是在所不惜。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苏合香,严客被她勾得难受,微微伸头,想要去吻她的唇,却被晏长歌侧头避开了。   头顶上的朱钗轻晃,发出清脆声响,她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一把松开严客的衣领,淡淡道:“天不早了,回去吧。”   脖颈间的力道撤去,严客跪在地上愣了一瞬。   “殿下?”   沙哑声音里带着还未消解的□□,交织着无措。   晏长歌皱了皱眉,冷淡道:“没听到吗?我让你回去。本宫今晚没心情。”   “……是。”   严客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在晏长歌面前,像是只大狗般垂下头来,粗喘着气,奋力平复自己全身躁动的欲望。   粗喘的呼吸声在书房里幽幽回荡,晏长歌背靠在椅子上,颇为惬意似的欣赏着男人略显狼狈的身影。   听话,忠心,说一不二……这便是她一手养大的好狗,只要主人说东,他绝不会往西。   单薄黑衣下,遒劲的肌肉青筋暴起,严客满面通红的跪在地上,喉咙间发出野兽似的喘息,却不敢上前一步。   晏长歌对严客这副听话的模样十分满意,微微垂眸,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半响,书房内的喘息声渐渐消止,严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她面前,向她恭恭敬敬地附身一礼,发着颤的声音里满是克制:“微臣告退。”   这样的把戏,晏长歌已玩过不止一次,且乐此不疲。严客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她温柔挑弄,又在下一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扔出门外。   严客知道,她对自己并无真心,不过是像养了只狸奴一般的逗弄;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仍然上瘾似的渴望着这位大景国的天之娇女。   即使知道她身边是深渊万丈,他身处其中,却仍是甘之如饴。   月光清辉洒在青砖地上,也照出严客略显失落的背影。   书房内,晏长歌望着严客的身影消失在公主府内,微微攥紧了手,声音喃喃:“青书啊青书,这是本宫最后一次为你出手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章   年关将至,大景国上上下下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欢腾气氛之中,幽山别苑里,宋姝特地让拂珠去买了对联,年画,灯笼,装点别苑。   今日小年,宋姝一大早特地穿了件白底罗裙,配红锦云纹刺绣的褙子,交领处火红的狐裘称得她白皙肤色胜雪。   过小年,大景国有祭灶的习惯,拂珠置办年货的时候特地卖了灶神像回来贴在灶台前,还用江米磨粉,加上饴糖,做了不少“糖瓜”,用蜡纸包成花花绿绿的颜色,装在木盘子里。   拂珠从早上起便在厨房忙里忙外,宋姝见她恨不得长出八只手的模样,好心上前帮忙,怎料刚刚拿起鸡毛掸子扫了两下尘,却被拂珠赶了出来。   见她错愕表情,拂珠毫不留情:您不给我添乱,就是帮大忙了。   在别苑里呆得久了,宋姝这才发现拂珠似乎有个霸王习性——厨房里,一切的规矩,只能是拂珠的规矩。锅碗瓢盆,柜台案板,大大小小的东西,摆在那里,什么摆法,她具有安排,且必须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宋姝今日进了厨房,东边的碗勺挪到了西边,窗边的帕子扯到了灶台前,拂珠看着便头疼,二话不说,抓起一把糖瓜,便将宋姝赶了出来。   “姑娘,您拿着这糖瓜出去慢慢吃,左右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   拂珠嘴里像是连环炮似的,手上动作干净利落,宋姝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她关在了厨房门外。   无奈,宋姝只得捧着满手的糖瓜,哭笑不得的来了晏泉的屋外。   天上飘着细细小雪,落到宋姝身上的时候却瞬间化作了一颗颗晶莹水珠,折射出点点晶莹。   宋姝进门之时,晏泉正在闭眼小憩,听见门外敲门声,他懒洋洋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从屋外打开,露出宋姝一张笑脸。   她笑盈盈的走进屋子里,脖颈处那圈红狐毛领子随着她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只兴高采烈的狐狸。   “小舅舅小年安乐!”   见她笑眯眯的坐到了自己身边,晏泉皱了皱眉,不赞同道:“不是让你别这么叫我吗?”   宋姝闻言一愣,随后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可是今日小年,一家团圆的日子,叫殿下多生疏,若是不唤小舅舅,那便只能唤夫君了。”   晏泉闻言一噎,鲜血迅速的涌上了耳根……   他近乎下意识的训斥:“小姑娘家家的,你乱喊什么?”   宋姝见他这般纯情模样,不由“噗嗤”一笑,却还是忍不住接着逗他:“难不成我说错了吗?”   她抬头看向晏泉,水汪汪的眼里满是无辜。   晏泉知道她是在故意逗自己,凤眼轻眯,再不说话了。   男人眼眸微沉的模样似是生气,宋姝吐了吐舌头,讨好似的剥了一颗糖瓜喂进他嘴里——   少女微凉的手指轻抚过他的唇瓣,晏泉来不及反应,便被她喂了满口的甜。饴糖粘牙的甜意在口中蔓延开来,糊了他满嘴。   他从前从不喜欢食甜,如今却觉得这味道似也不差。   “拂珠做的糖瓜味道不错吧。”宋姝凑到他眼前讨好似的问。   “嗯。”   晏泉缓缓地咀嚼着自己口中的饴糖,甜乎乎的滋味不断上涌,他看向宋姝一张笑颜,却忽觉这糖的回味有些酸涩。   她应该真的很喜欢无咎,也该恨透了自己,若不然,怎能在别苑里一连三个月与他逢场作戏,丝毫不漏?   望着宋姝一张笑脸,似乎是真心极了的模样,像只小动物似的惹人怜爱。   谁又能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无咎?   一股莫名的郁气涌上喉咙,晏泉眉眼微垂,在一瞬间,质问的话近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问她,她当着那般仇恨自己,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他骗他。   将他带上天堂,拖入地狱,不过她一念之间。   宋姝自是不知他心里惊涛骇浪,将糖纸扔在一边,忽而提议道:“小舅舅,左右闲着无聊,不若我给你读书吧。”   晏泉一愣,却见她从怀里掏出三四本书来摆在桌上。   见状,晏泉剑眉轻蹙,薄唇微抿:“你又要给我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不成?”   这些日子,宋姝担心他躺在床上无聊,便总喜欢找些书来读给他。一开始,宋姝依照他的喜好,找些正儿八经的《春秋》《礼记》来读,然而往往刚读了个开头,便将自己读睡着了。   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搜罗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前日是《白龙马与唐三藏的人外二三事》,今日是《武松大战天蓬元帅》,明日又是《女儿国王:圣僧究竟为哪般?》   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本子,晏泉光是听个名字就头疼不已,宋姝却像是上了瘾似的,一读便是一下午,没完没了。   见她又拿了那种没名堂的书出来,晏泉偏了偏头,淡声道:“你若又要读那些话本,还不如就此出去,给我个清净。”   宋姝抬头,只见晏泉那双从不见波澜的眼底似乎有些抓狂之意。见状,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道:“那些可都是我的珍藏本,有市无价,小舅舅真是不识货。”   “珍藏本?”晏泉眯了眯眼,嗤笑道,“只怕圣贤们坟头都要冒烟了。”   宋姝却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自从大圣皇帝下了‘书禁令’,我这些藏书可不就是珍藏本了吗?”   约莫五六年前,太子太傅任闻乐那个老学究,不知是从哪儿知道了民间有这么些玩笑话本,找了两本来看后,大骂“有辱斯文”,还一纸奏章告到了大圣皇帝面前。   大圣皇帝御笔一挥,从此这些话本们就成了禁书,再无人敢写。   自此后,这些遗留在民间的残本也确实可以称之为“珍藏本”。   晏泉闻言挑眉:“合着你这些话本不但低俗,还触律犯法。”   “瞧您这话说的,”宋姝玩笑似的嗔他一眼,“真没意思。”   说着,她却是从桌上拿起了一本《诗经》,又道:“我读不来殿下那些《礼记》《春秋》,殿下也欣赏不来我的珍藏话本。不若咱们各退一步,我给您读《诗经》好了。”   四书五经里,宋姝唯一能读得,也就一本《诗经》。   晏泉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他轻瞟了一眼桌上,只见还放着一本《鲁智深斗酒三千碗,武松倒拔垂杨柳》。下一刻,他收回目光,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诗经》甚好。”   两人达成友好协议,宋姝翻开诗经第一页,红唇轻启,缓缓唱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女子声音婉转中带着些许沙哑,唱和出一篇篇《诗经》,从《关雎》到《摽有梅》,再到《君子偕老》,晏泉闭眼假寐,耳边是宋姝流畅的诵读。   泛着沙哑的声音极富音韵,抑扬顿挫之间,交织成一首好听的曲子在屋内缓缓流淌。   屋外大雪洋洋洒洒从天上飘落,屋内,时光像是静止一般祥和。   宋姝读了近一个时辰的书,脑子早就成了浆糊,读到国风篇,张口就来:“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床上,晏泉倏然睁开了眼。   宋姝低头看书,却还恍然无觉,接着开始吟诵《草虫》,然而刚刚开口,却被晏泉厉声喝止:“停!”   宋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只见男人幽深的眸子看着她,沉沉黑眸似是古潭水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   宋姝被这眼神看得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眼手中的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读了些什么……   她顿了顿,有些尴尬的解释道:“这书里写得,不是我胡诌,可怪不了我。”   晏泉闻言嗤笑道:“你一天天的,脑子里都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听他话里嘲讽,宋姝不甘示弱。素手将书本一合,似笑非笑道:“小舅舅难道没听说过,食色性也吗?”   说着,她的目光从晏泉的脸上游移开来,经过他的脖颈,轻扫过他的胸口,而后一路向下——   晏泉见她轻佻目光,只觉那目光像是羽毛刷子一样拂过他的身体,掠过他的胸膛,微麻的战栗之感忽而涌上,就连他还未有知觉的腿仿佛都能感受到那目光舔舐,不自觉发颤……   “你,你做什么?”他低斥道,清冷的声音却莫名有些外强中干。   见他强忍窘状,宋姝这才满意似的收回目光。   男人都是,嘴上一本正经,实则嘛……   她微微偏头,上前两步来到晏泉床边,清凌凌的眸子毫不遮掩的与他对视——   “食色性也,小舅舅也不能免俗不是?”   宋姝的声音微微泛着哑,鬓间垂下的发丝轻扫过晏泉手臂,留下微微的麻痒感,一路痒进了他心里……   “够了!”他低斥一句,扭过头去,强迫自己与她错开目光。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三声轻响,拂珠的声音旋即响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晏泉身体有疾,下不了床,宋姝又知他向来高傲,不喜旁人见他这般狼狈样子,平日里也甚少让拂珠或是吴全进屋。   她听见拂珠的声音,开了门出去,不多时,端回来一只餐盘,放在了圆桌上,而后又走向床边,将窗户微微掀了一半,转头笑道:“小舅舅,下大雪了。”   晏泉闻言看向窗边,只见半扇窗户外,鹅毛似的大雪飘飘摇摇的在风中飞舞。   宋姝刚从屋外回来,白皙的脸上被冻得起了两块红晕,眉眼里却全是喜悦。   宋姝喜雪,这是晏泉一直都知道……   她来到床边,望着天上鹅毛似的雪片,咧唇一笑。   “看这样子,今晚当时会积雪,明日早上起来,便可以堆雪人了。”   她的笑里没有揶揄,没有挑衅,一双眉弯似月,唇角上扬到了耳边,是个真心实意,孩子似的笑。   这笑看得晏泉一愣。   他似乎许久,都没有看见过宋姝这般笑了。   小时候倒是常见,每每她一见到自己,便会这般笑,一边笑,一边跑向他,嘴里唤着:“小舅舅,小舅舅……”   有些时候,晏泉回想起秦国夫人死的时候,会有一瞬间希望当初死的人是自己。   若是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恨他了?   也不会,这样骗他。将他骗到了修罗地狱,无望火海,骗得他舍了一身仁义,要做一只恶鬼。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所有诗篇均引自《诗经》   关于《草虫》和《大车》两首诗,现代有多种解读,详见网络。 第二十四章   时间飞快,像是细纱不过眨眼时间便从缝隙之中流逝。   宋姝这些日子里颇为苦恼——自年前她眼看着晏泉的手指有了反应后,一连两个月,他的伤势却再没了起色。   这两个月来,他身子康复得极好,原本瘦得没了人形的躯干重新有了肉,苍白脸上也又见了血色,然而任凭陈何年如何针灸,晏泉的手脚却仍然毫无知觉。   宋姝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手里的养元符像是不要钱似的往他的药膏里加,却都像是沉进了大海的石头,起不了一丝涟漪。   宋姝为了晏泉的身子操碎了心,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拂珠特地找钱知晓打听来了一味断血续脉的药方。药房里需要一味名叫“血藤”的珍贵药材,只在每年春季长在嵩阳山巅。   嵩阳山距京两百里,拂珠打听来了药方之后,当机立断便要拉着陈何年去采药。   侧厢里,陈何年看向晏泉,浓黑眉间染上一丝迟疑。   “虽说做戏做全套,可是殿下……”   昆仑没法儿进来,他实在不放心留晏泉一人在别苑之中。虎狼环伺,万一出个好歹,那该如何是好?   晏泉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吐息纳气,听陈何年的话,缓缓睁眼,却打断他道:“嵩阳山离此地不远,你且去吧。”   面容清俊的男人神色淡淡,话里却是毋庸置疑……无奈之下,陈何年只得噤声。   晏泉又道:“你放心,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自保不成问题。你从嵩阳山回来之后,便可通知昆仑动手。”   说着,他收了周身内息,从床上下来,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陈何年坐在一旁,看着晏泉举动,刚想上前侍奉,却又止住了。   自从晏泉手脚恢复之后,便不喜欢要人侍候,喝茶倒水这些琐事也都要自己做。   晏泉站在圆桌旁,原本消瘦不堪的身躯已然恢复,胸口处肌肉的线条流畅而健康。   从手足全废的状态到如今恢复武功,晏泉只用了堪堪半年时间,这速度就连陈何年都不禁称奇……   温热的茶水浸润了晏泉干涸的喉间,他眯了眯眼又问:“昆仑还是没有截到宋姝与晏无咎往来的书信?”   陈何年摇头:“并未,昆仑这些日子只截获了一封拂珠与同昌会钱知晓之间的书信往来……”说着,他从袖口掏出一份书信递到晏泉面前:“原件已经送到了拂珠手上,这是昆仑找人另拓下的。”   晏泉展开信件,只见上面事无巨细地写了些宋家和宋文栋近期的动向,关于他或是幽山别院的,倒是只字未提。   陈何年在一旁小心翼翼提议道:“昆仑已派人在别院外蹲守了两个月有余。殿下,依属下看,这宋大姑娘与晏无咎,好似并无关系……”   闻言,晏泉一笑,挥手之间手里的书信被他攥得变了形。   他问:“若真是如此,她宋姝又有何神通能让这吴全为她所用?”   “这……”陈何年也答不上来。   他每次进别苑为晏泉疗伤的时候,拂珠看他看得很严,每次他想去探探吴全的古怪,都会被拂珠拦下。   晏泉冷笑一声,嗤笑道:“罢了,你先去吧,宋姝与晏无咎之间的往来,我自可探。”   自宋姝来后,这幽山别院却有诸多古怪。之前他身体不便,不能一探究竟,如今自是没有什么人再能拦他。   清风拂过,带起他鬓角鸦发翩跹,遮住了幽瞳中涟漪微澜。   袖袍下的手微微用力,那纸薄薄的书信转眼便成了湮粉,散落空中。   拂珠说走就走,第二日便拉着陈何年去了嵩阳山,临走的时候,将别苑内的东西一备齐全,又对宋姝再三叮嘱。   “姑娘,厨房里的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了,琐碎事情您吩咐吴全做就行了,我今天走的时候他身上的傀儡符我再换一道,过两天您千万记得把新的换上去。”   立春之后,天气转暖,拂珠身上仍穿着那一身黑衫,春阳之下泛着淡淡的光芒。   素日里凌厉冷艳的女剑侍,对着宋姝唠唠叨叨的模样却像极了宋姝的乳母,如今还在宫里的孙嬷嬷。   宋姝见她婆婆妈妈的模样,无奈一笑,挥挥手,赶她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万事小心,采了药快些回来。”   拂珠见状,细眉微皱,还是不甚放心的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在宋姝的注视下,拉着陈何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别苑。   头顶春阳明媚,宋姝仍穿着冬日里的褙子,不由晒出了一身汗来。她受不了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让吴全烧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薄衫,这才到晏泉的屋子里。   晏泉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   天光自雕花木窗泄入房里,照在男子莹白似玉的脸上,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打出扇形的阴影,像是一尊雕像,寒冽而矜贵。   恍惚间,宋姝又见到了那个孤高清冷的雍王。   听她进来,晏泉倏然睁开了眼,见她只穿了身薄衫,不由浓眉一皱,责问道:“你怎么就穿了这么点儿?”   宋姝笑笑,走到他床边解释:“今日天气热,我穿了褙子发了一身汗,薄衫凉快些。”   晏泉冷哼一声:“只怕是你那剑侍走了,无人管你,又开始胡闹。”   “我哪儿有。”   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凑到他跟前,娇憨模样似是和他亲近极了。   晏泉微微侧头,对她这亲近不予反应。   宋姝也不在意。屋外一连多日都是晴天,春风肆意,云霞翠轩,天地之间具是惊蛰回春之景。她索性提议道:“今日春阳好得很,天气又暖和,小舅舅,我们出去坐一会儿吧。”她又提议道。   她将脸凑到男人面前,明媚笑颜像是朵盛开的迎春花儿。拒绝的话就这么含在了嘴里,晏泉长睫微垂,片刻后,竟鬼使神差似的点了点头。   宋姝笑得更开心了,连忙出门,将陈何年带来的轮椅推进了房门。翠绿的春衫套在她高挑纤细的身躯外,春风一吹,似是青云出岫。   她将轮椅推进房中,又来到男人身后,搂着他的胸口,试着将他抬到轮椅上。   平日里,这事都是陈何年在做,宋姝在一旁看着只觉轻松,然而当她真的上手拽他的时候才发现,高大的男子身子沉重得很,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男人却像坠了千斤铁秤似的纹丝未动。   她的两条手臂围在晏泉胸前。晏泉微微后靠,将头枕在她的臂弯里,少女的馨香萦绕在他鼻尖,他一抬头,却见宋姝紧咬牙关,双颊泛红的模样。   因着用力的缘故,宋姝白皙的双颊似是桃花春雨,落红成霞。不知为何,晏泉想到了幼时用过的桃花糕。   那是宋姝第一次学着做糕点,说是“学做”,她不过四岁,只是跟在宫人身后看着她们调粉蒸糕,最后让她捏了个形状罢了。他犹记得小姑娘兴致盎然的将青瓷盘子摆在他面前,盘子里的白白的糕点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   彼时他也年幼,原是挑嘴的,那糕点不算难吃,也并非美味珍馐,可那次他却一点儿没在意,一口气吃下了半碟糕。   似乎从那时起,他便见不得她脸上失落委屈,只想着吃完糕点能哄了她开心。   如今回想起来,那糕点清甜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舌尖。   她是不是,也和糕点一样甜?   他想尝尝……   脑中念头一闪而过,晏泉竟也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头去——宋姝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就在薄唇即将触到她脸颊的一刹那,晏泉回过神来,生生停在了原处。   他这是,在做什么?   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他面上却是分毫未显。   手脚在宋姝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使力,宋姝只觉怀中人一轻,下一刻,已经将晏泉抬到了轮椅上。   看着稳稳当当坐在轮椅上的晏泉,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展开自己的双手,看了又看。   她真有这么大力气?   “不是说要出去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晏泉声音清冷,表情冷淡。   宋姝回过神来,低应了一声,不作他想地推着晏泉往屋外走去——   屋外春光乍泄,宋姝目光拂过屋外满园春色,余光瞟过椅子上的晏泉,却见他白玉脖颈处泛着胭脂似的浅红。 第二十五章 (三章合一)   幽山别苑内荒草繁杂, 曾经的花园杂草疯长,枯树未经裁剪, 弯弯扭扭地伸展四肢, 树干上的藤蔓猖狂地攀附其上,似是锁链将之紧紧捆绑。   虽是如此,晏泉却很喜欢。   确切地来说,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呆在屋子外面,闻嗅草木香气。微微仰头,春风扑面而来, 他惬意似的眯了眯眼,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宋姝见他难得露出这般享受模样,也不去打扰, 推着轮椅陪他在花园四处转悠。   倒春寒的风威力十足, 宋姝身上单薄的衣衫丝毫不足以抵挡这肆意而猖狂的风。她陪着晏泉在屋外转了一下午,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是夜,豆大的烛火在房中摇曳,床榻上的女子身着一身轻纱睡袍, 纤细的身影在纱雾下若隐若现……身上的锦被皱作一团, 被她推到了床脚。宋姝烧得迷迷糊糊,双颊通红, 在榻上不安地翻来滚去, 不住梦呓些什么。   月光透过窗户纸, 朦朦胧胧的在地上撒上了一层银霜,宋姝昏睡之中,不知房间门开了一条缝隙。   背对着, 晏泉缓缓步入房中——   烛火摇曳, 忽明忽灭的光照在他清俊面孔上, 照出他黑瞳幽深,似是要将烛火吞噬殆尽。   男人缓缓走至宋姝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床榻上的不住翻滚的人。   宋姝睡得极不安稳,纤细的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吸之间是一片灼热,俊秀的双眉紧紧蹙起,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就像是被放进了烤炉里的糕点,触及之处皆是一片滚烫。   晏泉站在床边上,静静地注视着床榻上的身影,却不曾有任何动作。   他就这么看着宋姝,看着她因为高热而烧得通红的脸颊,看着她黏在鬓间的乱发,看着她在脖颈肌肤染上薄红一片,看着她红唇微张,嘴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他今晚本是乘夜深人静之时探查别院情况,行至宋姝门前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走了进来。   黑暗之中,宋姝还在床上胡乱而不安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喃喃声却渐渐清晰起来:“母亲,母亲……难受,我好难受……”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紧蹙着脸颊,浑身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模样。   晏泉目光一凝,下一刻,缓缓伸出手去,白玉似的修长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灼热的温度引得他指尖一颤,他下意识地便想将手缩回来,可是宋姝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迅速地将脸颊凑了上来。   泛着微凉的指尖让她发出些舒服的喟叹,嗓子间沙哑的呢喃像是猫儿似的。   晏泉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处。   黑暗之中,他紧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姝,手指却不自觉地在她灼热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满是薄茧的手指轻轻的拂过,感受到她脸颊灼热温度,剑眉轻拧,幽深瞳孔中掠起丝丝涟漪。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在无望深渊中觑到的一道微光,为什么,偏偏是将他拽进地狱里的人?   在床上翻腾的宋姝并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她伸出手来,贪婪地汲取着无尽灼热中的一点凉意,殷红而湿润的唇角蹭过他的掌心,留下温热而湿软的触感。   晏泉拧了拧眉,顺势坐在了床边。   空出来的右手缓缓地拨过她泛着湿意的额头,为她将鬓发理顺。   屋外月光落在窗沿上,留下片片银霜。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床上人攥着自己的左手不放。半响,泛着微凉的右手指尖轻轻地划过宋姝泛红的颈脖。   昏黄烛火中,晏泉眯了眯眼,似乎是在想象鲜血从她脖颈间喷射出来时的样子。   宋姝发了一晚高热,第二天下午醒来的时候,高热已然褪去,脑子却仍是昏沉……   上辈子一个人住得久了,她对这样感冒伤风的小病倒是有了一套轻车熟路的处理方法。   顾不上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她汲起鞋子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没有点灯,些微天光从窗户纸外透进屋内,屋里光线暗淡,前些日子燃烧的檀香氤氲仍在,宋姝闻着,却觉得脑袋更加昏沉。   她抚了抚额,跌跌撞撞地走到木柜子前,里头装着些她画好的符箓。   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符纸,她拿出柜子里的火折子引燃桌上油灯,明黄的符纸经烈火舔舐,瞬间便燃成了一堆灰烬。   宋姝将符灰倒进了瓷杯中,正欲从茶壶中倒些水出来,混着符灰喝下,晃了晃茶壶,里头却是一滴水也无。   “吴全!倒杯水来。”   她朝外高呼了一声,话音一落,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隐约之间,她似乎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然而经过一晚上的高热,她的脑袋仍然泛着疼,太阳穴突突直跳,思路也不甚清晰。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吴全沟壑纵深的老脸出现在了门口,手里却是空空荡荡的。   老太监脸上的木讷空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狰狞笑意。   “宋,大,姑,娘!”   阉奴的声音尖细而沙哑,像是两片粗糙瓦片尖锐摩擦发出的声响,听得宋姝头更疼了。   然而望着吴全一脸狰狞,她已顾及不了许多……。   拂珠走后,她今日一大早该要去给吴全换上新的傀儡符,怎料昨晚发热,她将这事忘了。   宋姝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吴全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已经失效的符纸,缓缓朝着宋姝逼近。   他手里攥着那张符纸,在宋姝眼前轻晃,狞笑问道:“宋大姑娘,你究竟是哪儿来的妖人野鬼?竟会这种东西?”   宋姝抿了抿唇,用余光打量屋内路线,思考着逃跑的法子。   唯一的入口被吴全堵住,四面窗户紧闭……宋姝心头略过一丝凉意……   吴全见状,脸上笑意更加猖狂,晃着黄符厉声道:“我管你是野怪也好,妖精也罢,今日在我吴全手下,你万万莫想活命!”   吴全一步步朝着书房内走去,殊不知,书房的对面的屋子木窗搬开,黑暗之中,晏泉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房的动静。   两个房间距离不远,晏泉站在屋内,透过半扇窗清楚地看见吴全挥舞在手间的东西——竟是一纸黄符!   联系吴全前后说辞,晏泉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俊美面孔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的目光紧随着吴全的背影,却见吴全忽抬手朝着宋姝攻去——   凤目微眯,随手摘下窗边一片叶,手腕一抬,那软叶便带了千钧之力射向吴全后背——   柔软的叶片承载了强悍的内力击中吴全的后颈。只此一击,他不受控制地软下了身子,在宋姝面前轰然倒下。   宋姝惊魂未定地看着吴全倏然倒下的身影,只思考了片刻,便果断取出一张新的傀儡符,试探性地朝着吴全走去……   老太监倒在地上全无知觉。   她用脚踹了踹吴全的身体,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看来是彻底昏了过去。   宋姝心下一松,飞快地翻过吴全的身体,将新的傀儡符贴到了吴全的后颈处,又将他后颈衣衫整理一番,遮住了黄符。   全部做罢,她这才迈出书房门,狐疑地打量了一番院子四周。   回廊上空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身影。   吴全为何会忽然晕厥?   心头略过一丝疑虑,却被她飞快的压了下去。   幽山别苑守备如此森严,怎可能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可能是吴全被贴了太久的符,受不住符箓的效用,这才晕了过去。   自己只是运气好罢了……她这般安慰着自己,跨出书房,惊魂未定地回了房间。   在她身后,两道幽深目光紧紧地黏在她的背影上,久久不曾移开。   不多时,房间暗处响起男人低低笑声……   有趣,真是有趣。   半个月后,拂珠与陈何年如愿采了药回来。   两个人刚刚踏入正院,便瞧见厢房的门半开着——   房内,宋姝正在给晏泉喂药。   晏泉没骨头似的靠在宋姝怀里,由着宋姝一勺勺将药喂给他,动作轻柔而娴熟。喂完了药,她从怀中掏出帕子来,为他拭去唇边药渍。   全程,晏泉都窝在她怀里,乖巧得像是个布偶娃娃。   宋姝刚刚喂了药,便听见了拂珠和陈何年的声音,放下药碗便要出去看——   怎料晏泉却忽然从身后唤住了她。   她关切地转过身子,却见晏泉一动不动地凝着他,黑漆漆的眼里带着委屈的神色。   她问:“殿下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晏泉眉头微蹙,吐出一声:“苦。”   苦?   宋姝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药碗,忽而意识到晏泉是在说药苦。   男人俊眉微蹙,嘴角下撇,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是个孩子。宋姝见状,心里一阵好笑,随手拾起碟子里的蜜饯,塞进了他嘴里。   “吃颗蜜饯就好了。”   宋姝的手上带着中药微微的苦涩,从晏泉的鼻尖略过,他垂下自己狭长的睫羽,品尝着嘴里蜜饯的甜。   宋姝笑道:“殿下   怎的像个小孩儿似的开始觉得药苦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话一落,晏泉倏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却又垂下了头。   幽幽的声音从男人嗓间溢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嫌我,想走了?”   晏泉低垂着头,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然而声音里却似是带着无尽的委屈。   宋姝闻言,细眉轻拧。   这都哪儿和哪儿?   她好笑地上前抚了抚男人鬂间的发,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怎么可能,我就喜欢殿下现在这样儿。”   晏泉抬头,墨似的瞳里闪过一丝好奇:“我……这样?”   宋姝点点头,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眸子眨了眨,泄出些促狭之意。   她修长干净的指甲轻抚过男人的侧脸和下巴,带着淡淡柠檬的馨香扑面而来,轻笑道:“就像殿下这样,可让我……为所欲为。”   女子吐气如兰,话音刚落,晏泉白玉似的面孔瞬间染上深红。墨瞳瞪圆,他低声斥道:“你从哪儿学得这些虎狼之词?没规没矩。”   听他轻叱,宋姝脸上笑意更甚。   比起那般自卑落寞,她还是觉得晏泉发怒的模样好看些。   她收回手来站在一旁,耸了耸肩,无辜道:“明明是您问我我才答的,怎么没规矩了?”   晏泉瞪她一眼,片刻之后,才像是受不了她似的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见状,宋姝也不再逗他,道:“拂珠他们回来了,我去看看。”   说着,便离开了厢房。   晏泉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耳根和脸仍旧泛着浅浅的红,然而清俊面孔上,怒意消散不见踪影,旋即,薄唇微翘。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陈何年和拂珠如愿在嵩阳山顶的峭壁之上取了生血藤回来。   花园里,拂珠解开身后的包袱,从里取出一只木盒子递了过来。   宋姝接过木盒打开,只见里头装着一枝黑黝黝的藤草,被截断之处还滴着汁液,红如鲜血。   “这便是钱知晓所说的生血藤?”她问。   陈何年点了点头,确定无疑。   说着,他从宋姝手里接过药材,又道:“药方我已经配好,这就去为殿下熬药。”   宋姝点点头,看着陈何年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转头看向拂珠,却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似乎并没有跟着钱知晓一同前去的打算。   柳眉狐疑的抬起,宋姝问:“拂珠,可是出了什么事?”   拂珠摇摇头,目光却有些躲闪:“没,没什么。”   说着,却是转身便走。   拂珠离开背影急匆匆的,似乎有些仓皇,宋姝见状,更觉蹊跷。   平日里,拂珠里看守厨房就像是猛虎看守自己领地似的,若非必要,绝不让旁人踏入一步,如今她眼睁睁地看着陈何年进了厨房,非但不跟上,还逃也似的走了?   另一厢,陈何年手里拿着生血藤,步下生风似的往厨房去,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着。   一路上,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回头去看拂珠的冲动。   行至厨房门口,他止住步子,凝神细听,却没听见脚步声。   拂珠似乎没有跟来。   浓眉之下,清亮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宽大的手掌推开厨房门——里头干干净净,整洁模样一如往日。   陈何年握着锦盒,目光不自觉地略过柜子里一排整整齐齐的杯碗,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拂珠留下的痕迹……   恍惚之间,陈何年又回到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拂珠将他按在床上,床帐如红云翻浪,女子带着沙哑的声音在他耳畔炸响:“陈何年,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她面带红霞,一双明星似的眼里尽是缠绵,看得他失神了整夜……   “啪嗒”一声,陈何年手里的盒子摔在了地上,清脆的声响让他猛然回过神来。   他匆忙取出砂锅,又从药箱里取出药材,依次放入锅中。   柴火猛烧,不多时,砂锅里的药咕嘟嘟地冒出了热气,将他古铜色的脸熏得微红,像是涂上了一层隐秘的胭脂。   熊熊烈火上,□□味药材与生血藤一道经过沸水萃取,散发出草本的清香。药草清甜而苦涩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又过了三个时辰,空气中的清甜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馥郁的血腥气。   陈何年闻到砂锅里散发的血味,“蹭”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急忙将柴火熄灭。   药成了!   十味药材浓缩成一碗小小的汤汁,被陈何年捧到了晏泉面前——   宋姝和拂珠还未过来,陈何年在晏泉身边小声禀报道:“殿下,属下将药方稍作修改,这药您服下可弥补内里亏损。”   晏泉虽说现在手脚都恢复了力气,然而之前被困别苑,却也导致内脉亏虚,折损了一大部分内力。陈何年将钱知晓送来的药方稍作修改,熬出这碗药汤便可补足晏泉之前的亏虚。   晏泉闻言点了点头,抬手从他接过药碗。   陈何年往后退了一步,欲言又止道:“殿下且慢……”   “何事?”晏泉淡淡看了他一眼。   陈何年抿了抿唇:“这药您服用之后,只需调转内力便可清洗内络经脉淤血,只是过程,会十分痛苦……希望殿下有所准备。”   听了陈何年的话,晏泉上前一步接过药碗,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   吴全手下十八般酷刑他都熬过了,这区区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宋姝声音含笑:“我的好拂珠,你快些告诉我,你们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若不然,我可就直接去问陈何年了。”   厢房内,晏泉抬手将药碗里的药一饮而尽,而后佯装手脚无力的模样躺回了床上。   陈何年站在门边上,听了宋姝的话,脸上却又隐隐染上了些深红。   房门从外被打开,宋姝带着拂珠走了进来——   桌上白瓷的药碗里空空如也,空气中还弥漫着生血藤独有的香味,宋姝走到晏泉床边,怜爱似的抚了抚他的头发,问道:“殿下已经将药用了?”   晏泉点头,又道:“刚才先生说,这要很快就能起作用,只不过……”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止了声音,似乎不愿再多言。   宋姝被吊了个不上不下,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晏泉抿了抿唇,黑曜石似的瞳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半响,男人缓缓开口:“会疼。”   沙哑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些委屈,叫站在一旁的陈何年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立于危楼而面不改色的雍王吗?   宋姝却早已习惯了他这副面孔,走到床边,攥着他被子下的手,温声道:“我陪着殿下。”   攥着晏泉的手泛着微微凉意,晏泉下意识地想要回握,却又生生忍住了。   黑黝黝的眼望着宋姝,他道:“你一人陪着便够了。”   听他光明正大的赶客,宋姝讶然看了他一眼,忽然反应过来,晏泉向来心高气傲,怕是不愿意陈何年与拂珠看见他疼痛的时候狼狈模样。   她回过头去看了陈何年和拂珠一眼,顺着男人的意思,冲两人道:“先生和拂珠一路回来辛苦了,便先回去休息吧。”   听了宋姝的话,陈何年狐疑地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他这次回来,殿下似乎与以往又不同了……   然而主子的事情并非他好过问的,于是陈何年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与拂珠一同退出了门外。   拂珠随着宋姝进厢房的时候便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与陈何年一道出来的时候,脸上仍旧没有丝毫情绪。女子薄唇轻抿,白皙的面目冷淡非常。   她侧目淡淡看了陈何年一眼,而后干脆地转身便走。   “拂珠姑娘!”陈何年急急叫住她。   拂珠拧拧眉,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回头问他:“先生何事?”   见她一张冷面,看着自己像是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陈何年只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谁打了一拳,酸胀得要命。   他看着拂珠,心里又满腔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半响只化作一句木讷的:“没,没什么。”   “既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拂珠毫不留念地转身,只留给陈何年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   浓眉静静蹙起,陈何年眼睁睁地望着拂珠离去背影,不知为何那晚之后她对自己会如此冷淡。   那晚,她明明很热情,像是一团火,近乎快要将他烧融了……   拂珠带着沙哑之意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他耳畔:“先生,你闭眼的模样,真可爱。”   另一边,拂珠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然而待她行至回廊拐角处,却忽然停住了步子。面无表情的脸恢复了生动,却是一派懊恼……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那晚找谁不好?偏偏找上一个陈何年。   三天前,两人采了药回来的路上,在千虹县的一间客栈里,有两个不长眼睛的流氓地痞看上了拂珠,当晚便使了些下三滥的手段,在她喝的茶水里动了手脚。   拂珠阴沟里翻船,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两个混混自是没得好下场,连她的都未近便被斩了脑袋,然而她被药勾起的满身火气也亟待纾解……不知为何,那晚她看陈何年,越看越好看,一不留神,犯下大错。   这下好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真是鬼迷了心窍!   回廊上,拂珠愤懑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一脸苦恼,竟不知这出闹剧该要如何收场。   宋府这个年节过得愁云惨淡。宋冉和宋文栋父子先后在丽景门内走了一遭。   向来健康的宋文栋在寒冬腊月里犯起了咳疾,宋冉被送回来后,更是在床上一连躺了半个月,无知无觉的模样,若不是鼻腔里的微弱气息,与死人无异。   就在宋老夫人与宋文栋商量算着日子要为他举办后事的时候,他却又苏醒过来。   望着从鬼门关里逃回来的宋冉,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两人高兴坏了。   原本就疼爱宋冉的两人,看着他受了伤,浑身病弱的模样,更是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清风阁内,宋夫人从金钏手上接过药碗,拿小金勺舀了,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喂到宋冉嘴里。   宋冉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一边心不在焉喝药,手上翻着些杂文异志,看得不亦乐乎。   从前在国子监读书,宋文栋从不许他看这些没用的闲书,自从在內狱里走了一遭之后,宋冉倒是破罐破摔了起来……左右有宋老太太和宋夫人护着,即使宋文栋勃然大怒,也动不了他一个手指头。   看着宋冉吊儿郎当的模样,宋夫人放下手中的药碗,好生规劝道:“之前的事情,你父亲已经消了气,你好生向他道歉,保证自己以后专心读书,再不去那万云楼赌钱,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如何?”   “嗯……”   宋冉满不在乎的敷衍了一声,看的宋夫人眉头轻皱,搁下手中药碗,一把夺过宋冉手里的书:“你平日里无聊,看看这些逗闷子也就算了,我与你说话呢,怎么心不在焉的?”   刚看到精彩之处,书被宋夫人夺走,宋冉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母亲,我这伤还没好全呢,您这一闹,我头疼……”   说着,他煞有介事地扶着自己的脑袋,眼睛微眯,装出一副难受模样。   宋夫人见状,顾不了许多,关切地凑上前去,轻抚着他的额头,心疼道:“我可怜的儿,还难受吗?阿娘请刘大夫再给你看看。”   宋冉皱皱眉:“不必了,儿子想睡会儿。”   说着,他将身子缩进了锦被里。   见他脸色苍白模样,宋夫人又是一阵心疼,忙道:“好好好,你再睡一会儿,好好休息。”   她帮宋冉掖了掖被角,不多时,床榻上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宋夫人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见碧螺还候在一旁。   老太太不放心清风阁里的人,前些日子特地让碧螺来了宋冉身边伺候……   宋夫人对她严肃道:“碧螺,你好好照顾少爷,若是有了什么差池,唯你是问。”   碧螺低头应了一声“是”,娟秀的眉毛却拧在了一起。   宋冉自从內狱出来后,倒是再也不装那副翩翩公子模样,纨绔之像毕露无遗。平日里碧螺伺候在她身侧,老是被他有意无意地调笑冒犯,这叫她很是厌烦。   然而在宋夫人面前,她自是不敢有所表露,只得低声应是。   宋夫人低头看了看老太太身边伶俐的贴身侍婢,见她垂头模样恭顺的紧,倒也还是放心,又细细嘱咐了两声,这才离开。   宋夫人前脚跨出清风阁的门,宋冉后脚便睁开了眼睛。他得意一笑,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床脚寻摸到刚才被宋夫人随手扔下的书,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将书重新打开来翻阅。   刚刚翻开,他忽然想起角落里的碧落,笑道:“碧落,给爷洗些樱桃来。”   樱桃在京中原算是稀罕吃食,清风阁的樱桃是前些日子郭家给宋娟下娉时一道捎来的。拢共就那么两斤樱桃,一大半儿都被宋老太太和宋夫人送进了清风阁里。   碧螺脆生应是,去洗了樱桃进来。   琉璃盏里,晶莹剔透的樱桃红艳欲滴。碧螺将盏奉至宋冉面前,宋冉转头看她一眼,笑的无赖:“我的好碧螺,爷手疼,你喂我吧。”   碧螺白皙的耳垂瞬间染上绯色,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直愣愣的看着宋冉,里头装了些羞恼之意。   宋冉却并不在意,笑道:“祖母将你派来伺候我,没想到你倒是这般难指使,回头我可得将宋伯喊来问问。”   听宋冉提起宋伯,碧螺的脸僵了一瞬。   她是宋府管家宋伯的远房侄女儿,进宋府来签了活契也全因为是宋伯的缘故。宋伯平日里对她多有照料,又已到半百年纪,碧螺不愿意给他凭空给他添麻烦。   清秀眉宇间闪过一丝纠结,片刻后,青葱似的手指从琉璃盏里捻了一颗樱桃来,喂到了宋冉嘴边。   “大少爷,请吃樱桃。”   碧螺白皙的脸上泛着羞恼的红,宋冉得意一笑,心中更是意动。   虽说是个乡下上来的丫头,可这碧螺肤色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凝脂膏,再加上那小辣椒似的脾气,叫宋冉不由心猿意马。   他不慌不忙的吃过面前的樱桃,舌头却放肆的舔过碧螺的指尖。   滑腻恶心的触感传来,碧螺惊得一下子缩回了手。   “大少爷!”她羞怒喝道。   宋冉却不以为意,反倒是慢条斯理的从琉璃盏中又取了一枚樱桃出来,送至碧螺面前,浪笑道:“我的好碧螺哦,是爷不对,爷喂你吃樱桃,就当是给你赔罪,如何?”   面前的樱桃泛着清甜的香气,碧螺胃里却泛起一阵阵恶心。   她偏头去避过了宋冉的手指,身子因为羞愤而不住轻颤着,带起头上的步摇晃动。   这幅模样却更让宋冉心动。   左右不过一个丫鬟,他翻身下床,一把便将碧螺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的好碧落,快让也疼疼你。”   碧螺惊慌失措的在他怀中挣扎,惊慌道:“大少爷你快放开我,我已经许了人家!”   “许了人家?”宋冉眉头微皱,恍惚之间记得老太太似乎是提过那么一嘴。   早些年,老太太见碧螺性子伶俐,身家清白,便想将她送到清风阁,由宋冉开脸做个姨娘。谁知老太太刚提起此事,碧螺便回绝说自己在老家已经有了从小订婚的未婚夫,万万不能入府。   碧螺原本就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宋老太太也不好硬拆人亲事,只得按下此事。   如今听碧螺再次提起她那未婚夫,宋冉火气“蹭”的一下便上来了,一把拽住碧螺的手腕,狠声道:“什么未婚夫,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如何能配得上你这小可人儿?”   说着,他将碧螺压在床上,便要动手去解她的衣带……   宋冉虽说身子还没好全,却也是个实打实的青年,碧螺再三挣扎也没能逃离,只得高声哭喊,求着宋冉放过自己。   宋冉被她哭得心烦,扯下腰带,胡乱地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上了阵阵心碎哭嚎。   翠绿色的锦裙被撕成碎片,像是翠羽一般仓皇的散落满屋,床榻吱吱作响,鲜血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破碎的哭声被堵在喉间,房内只飘荡着男人粗鲁的喊声和女人细弱的哭叫。   ……   一番暴虐之后,宋冉餍足地躺在床上,碧螺缩在床脚,空洞的目光里最后一丝光芒散去,像是一滩烂肉一般地瘫在那里。   白皙的皮肤染上青紫之色,深深浅浅的遍布肌肤,叫人看了触目惊心。   宋冉半靠在床边,斜睨了一眼床脚破碎不堪的少女,对她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升起一股厌烦之意。   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从前觉得如何特别,只要躺在床上,张开两条腿后,便也没了差别。   他皱了皱眉,脚踹了踹床脚的人,引得碧螺又是一阵瑟缩。   “醒着就滚出去,别摆着一副到死不活的脸碍爷的眼!”   碧螺闻言,空洞的目光稍稍聚焦,看向有恃无恐的宋冉,眼中凝起了滔天恨意。   她开口,声音里尽是怨恨:“大少爷,你就不怕我去京兆尹击鼓鸣冤,告你□□良家女?”   宋冉闻言,笑了。   他坐起身子来,伸手擒住碧螺的下巴,不屑一顾道:“击鼓鸣冤?你倒是去啊,到时候在公堂之上,郭大人问起来,我就说是你不知廉耻勾引我的。你说,郭大人是会相信我这个宋府公子的话,还是你这贱婢之言?”   说罢,他冷笑一声,恶狠狠地松开了碧螺的脸,又道:“你若是不怕满京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不要脸皮勾引主人的贱婢,你尽管去告。”   清隽面容上挂着地痞流氓似的笑脸,碧螺深深地凝着这张将她拽进地狱里的脸,半响,一声不吭的从床上下来,裹着破碎的衣衫,亦步亦趋地离开了清风阁。   阿年候在门外,将刚才屋内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看着碧螺一瘸一拐的从房里走出来,他于心不忍,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   碧螺披头散发,嘶哑着声音骂道:“都是一丘之貉,不要你假好心!”   浮肿的双眼带着泪痕,原本生动的脸上此时只剩下了彷徨恨意,看得阿年心有戚戚。   春日的阳光倾撒而下,屋外的两人却只觉得遍体生凉,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六章   幽山别苑。   屋内的晨雾仍未散去, 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倾泻而入,被雾气柔化, 化作浅浅的暖色笼罩在晏泉身上。   生血藤的药里逐渐发作, 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从丹田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晏泉闷哼一声,骨戒分明的手指攥住了身下单薄的床单, 指尖开始泛白。   宋姝见状,皱了皱眉,坐到床边, 伸出手想要安抚男人,却不知该从何开始。   “小舅舅,怎么样?很疼吗?”   晏泉安抚似的冲她笑笑, “还好”两字尚未出口, 丹田里便传来了更加凶猛的痛意。那力量似是一头猛兽,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满身怒意,一次比一次更凶残, 一次比一次更猛烈, 像是要将他撕碎搅烂……   喉间泄出一声不可自抑的痛吟,晏泉仰面躺在床上, 太阳穴疼得砰砰作响, 两鬓下玉似的肌肤上, 青蓝色的经络缓缓浮现,像是一张蛛网,狰狞地嘭起。两鬓之间, 那双比墨还深的瞳孔微微张开, 莹白的眼仁染上了一片红雾, 像是烟霞遮住了暗月。   一波又一波剔骨剜心的痛苦之中,晏泉再也无法维持脸上平静,上齿奋力地咬住下唇,无知无觉间,将柔嫩的唇瓣咬得鲜血淋漓。   宋姝见他疼得如此难受,一时间也慌了神。她手忙脚乱的拿了帕子去擦拭男子唇角血迹,怎料刚一抚上他的脸,便引得男人一阵战栗。指尖稍稍碰触他的肌肤,晏泉便似是一块板似的绷直了身体,白皙的肌肤上青筋蝤起,像是蜿蜒巨龙盘踞在玉山之上。   柳眉紧紧蹙起,凝成了一个疙瘩,宋姝只觉自己的心似乎长到了晏泉身上,随着他每一次粗喘痛吟,她的心也被的人攥在手里,揉捏掐挤,闷声的疼……她疼的厉害,疼的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疼的红了眼。   “小舅舅……”   她带着哭腔唤他,似乎这三个字是什么妙语魔咒,只要念出来,便能解了自己心里的疼。   然而并没有。她唤出这三个字,心里却更疼了,像是最脆弱的心尖上被人用剪子剪了一刀,鲜血淋漓地疼。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是所有人里最清白的一个,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宋姝觉得很委屈,因为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她为他委屈极了。   晏泉疼得意识模糊,恍惚之间听见她沙哑哭腔,心神不自觉地被召到了宋姝身上。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弯月似的唇颤抖着张开,挤出一句:“别哭……让我,看看你。”   晨雾散尽,屋外明媚的阳光毫不羞怯地照进屋里,打在宋姝白皙的脸上……她听了晏泉的话,憩了憩鼻子,想要止住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眼里的红传染似的漫到了双颊和鼻尖,她坐在晏泉身边,细眉微蹙,撇嘴憋泪的模样活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眉宇间,往日张扬似乎一瞬间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温柔怜惜。   无边痛苦之中,晏泉深深地凝着这张脸,只觉所有疼痛恐惧都被她驱散,天地之间,只剩了少女兔子似泛红的脸,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小舅舅”。   那一刻,他想着,他可以疼,只要有她陪着。   瞳孔中的痛苦化作丝丝绵绵的温柔,沙哑的声音不住颤抖,他撒娇似的朝她抱怨:“好疼。”   宋姝强迫自己朝他露出一个笑脸,红唇弯起,她忍住心里止不住的疼,故作轻松地缓声安慰他:“你挺过去,挺过去便好了,挺过去,你便又可以走路了。”   回答她的,是晏泉因下一波疼痛而不住痉挛的身子和隐忍到了极点,从喉间泄出的破碎声响。他像是阳光下一条脱水的鱼,在床榻上不受控制地翻滚,嗓间溢出一声又一声撕裂般的□□,饱含破碎痛苦。   从初日高升到月悬中空。   晏泉在房间里疼了一天一夜,宋姝也在厢房里不吃不喝地陪了他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天边初阳破晓,在床榻上折腾了一整夜的晏泉猛然挺起身子来,像是被秋风卷起的一片枯叶弯折,而后猛地一下从喉间呕出一大滩污血。   污血溅到宋姝淡蓝色的鞋面上,化作点点紫红,想起陈何年离开之前说过的话,宋姝心中一喜——   吐出污血来,说明生血藤起了作用,药效快要结束了。   晏泉吐出一口血来,身子血像是一片纸似的向前栽去——眼看便要摔在地上,宋姝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沉重的身躯靠在她的身上,冷汗浸湿了他就不算厚实的中衣,紧紧地黏在他如山峦般起伏有致的身躯之上。宋姝将他搂在怀里,触手之处让她想起后院雨后的,冰冷而湿滑。   “小,”恍惚之间,她想起晏泉并不喜欢自己称他“小舅舅”,旋即改了口,问他:“殿下,你感觉怎么样?”   怀抱他的身体温暖而柔软,身上疼痛之意渐渐消散,晏泉沉迷地在宋姝怀里闭上了眼,听着她呼吸起伏平静,感受着好不容易的片刻安逸。他的下巴枕在少女消瘦肩头,微微侧脸便可瞧见她白皙纤长的脖颈如玉简挺直。晏泉将头靠了上去,冰冷的侧脸贴上宋姝温热的颈,令人迷恋的暖意缓缓传来……   男人湿滑冰冷肌肤忽然靠上她最脆弱的颈,宋姝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将人一把推开——   晏泉刚刚经了一场大劫,身上本就剩下多少力气,被她冷不丁的一推,瞬间栽倒在了榻上。   他不可思议的看向床边的少女,墨玉似的眼里沾着些迷茫。男人仰躺在床上,鬓角处汗津津的,狭长双眸微眯,泛着些朦胧的光,红唇邀请似的张开。   宋姝心下升起一丝异样,她紧了紧喉咙,问他道:“还疼吗?”   “好些了。”男人如实道,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胸口,指了指胸间的位置,“只是胸口还有些疼。”   湿皱的中衣,领口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崩开,露出男人白玉似的胸脯,眼角泛了一整晚的红还未散去,鸦发凌乱地落在枕间,他薄唇微张,不住喘息的模样似乎是在邀请她为所欲为……   在一瞬间,宋姝心里的异样升腾到了顶点。身体不受控似的凑到晏泉面前,手指拂过男人白皙的脸庞,划过他满布薄汗的颈脖,一路抚到男人胸口湿滑细腻的皮肤。   “殿下是这里难受?”   她眼角露出一丝不自知的妩媚,凑近了男人耳畔轻问。   晏泉看着她愈发放大的脸,清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措。   “……嗯。”   他感受到那温热的指尖在自己胸口轻抚,只觉那指尖像是一簇火苗,瞬间将他胸口点燃。   心跳如鼓,他紧了紧喉咙,目不转睛地看着宋姝。下一刻,女子沙哑而柔媚的声音在他耳畔炸响。   “殿下胸口难受,那阿姝疼疼你可好?”   话一落,晏泉微眯的双眼倏然睁大,耳根和脖子迅速地漫上熟悉深红。   原本轻巧的喘息声变得沉重,晏泉喉头上上下下的不住耸动,只觉喉咙发紧,浑身血液上涌,如岩浆一般涌进脑子里,让人无法思考。一双墨瞳死死地看着面前人,眼里终年不散的浓黑散去,清澈瞳孔中满是讶然无措。   宋姝被他紧盯着,恍惚之间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心下掠过一丝诧异,却被她极好的掩饰住了。   她迅速的向后退了半尺,避过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而后故作得意一笑,玩笑问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晏泉见她笑脸明媚尽是促狭之意,不曾读出那笑容之下的紧张,只道她又在逗弄自己。满腔无措散去,洪水一般的羞怒之情夹杂着他自己都未发觉的丝丝失落一发不可收拾的漫了出来。   这种时候,她竟还这般胡闹!   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响,他从喉间挤出一声:“成何体统!”   男人白皙的脸像是烧熟了的火钳一般热,宋姝眨眨眼,心下那丝异样彻底平复。凤眼微挑,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晏泉面红耳赤的模样来,只觉有趣极了。   自从秦国夫人死后,晏泉在她面前总是冷静而严肃的。他们之间,隔了一条命,这让两人的关系紧张而沉重,连带着晏泉在她心里,也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符号似的物件。   然而在幽山别苑这几个月里,晏泉却一次次地将她逗得赧然发窘,纯情模样与往日的晏泉判若两人。   渐渐地,男人无措而羞怒的模样取代了那个她恨了十几年的雍王。   她下意识地喜欢看他这般模样,这会让她忘了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恨意和亏欠,让她忘了上辈子他惨死的模样……   这样玩笑般的关系,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对他好,然后……   凤眸微垂,片刻后,她抬起头来,朝着晏泉勾唇一笑,打趣似的道:“殿下还真是不经逗。”   大景国京兆尹府位于京城以东,毗邻着大景皇宫。   青天碧穹之下,琉璃瓦闪着晶莹之光,府外两列府兵整齐划一地站在门口两座白玉石狮子前,红衣紫靴,腰间紫金佩剑出鞘便要见血。   这是碧螺第一次来到京兆尹府前,手里攥着状纸,身子却不住打着哆嗦。   她往府门前走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犯了错的是宋冉那畜生,她是在为自己讨回公道。   排在最前头的府卫见她在京兆府前踟蹰不前,皱了皱眉上前询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我京兆府前站着?”   想起那状师跟她交代过的,碧螺微微俯身,回道:“官爷,妾身名唤碧螺,今日来下牒。”   所谓下牒,便是递状书。   府卫见她穿着打扮似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狐疑,问道:“既如此,状书何在?”   “在这里。”   碧螺伸手交上状书,薄薄的状纸被她手心的汗晕湿,状纸上“碧螺”二字染成了一团黑漆漆的墨迹。   府卫打开草草看了一眼,旋即眉头紧蹙。   “你这是……要告你主家少爷?”   碧螺咬咬牙:“是。妾身是良家女,奉了主母的令伺候在他身侧,不愿委身,他便……”   “奸污”二字她实在不忍说出口,抬头看了那府卫一眼,眼里的羞愤与恨意却像是滚滚洪水,看得那人一惊。   府卫重新打量了眼前这小女子一眼,思虑片刻道:“你跟我来吧。”   碧螺低声应是,攥紧了袖口,手心冷汗在她湛蓝色的衣袖上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水渍。   府卫带着她一路走到京兆尹后府,师爷刘碑正在处理诉状,见府卫带了个小女子进来,问道:“这是何人,何事?”   府卫答:“回师爷,此女今日前来下牒。”   “状纸何在?”   府卫将状纸递上,刘碑打开状纸草草读了一遍,而后又看了一眼底下的碧螺。   “你要告你的主家,宋家大少爷宋姝奸辱于你?”   “回大人,正是。”   “既如此,”刘碑将状纸往桌上一收,对府卫吩咐道,“将她带到牢中,散禁起来。”   碧螺闻言,有些惊讶的看了刘碑一眼。   状师告诉过她,按照景国律法,在官府受理状书之后,告罪人的确会被暂时散禁起来。但是在受理状书之前,通常要经过“三省”,以确定状书的真实性。   她才刚刚递状书,一审也无,为何就要被散禁?   很显然,带她进来的府卫也惊讶于刘碑的做法,朝刘碑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刘碑看着二人,解释道:“你这是民告官,流程自然不一样。”   说着,他挥了挥手,催促着府卫将人关进了牢里。   那府卫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流程,坚毅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狐疑,然而刘碑还在催促,他便也没想太多,朝着碧螺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   待府卫领了碧螺离开,刘碑将碧螺的状纸从桌上拿起,快步往屋后的正书房去——   书房内,京兆尹郭琅正在品茗。   上好的冻顶茶在茶盏中经沸水撞击,泌出甘甜馥郁的茶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见刘师爷快步走入书房,郭琅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檀木茶勺,八字胡下,薄唇慢启:“我不是说无事不要进来打扰吗?”   刘师爷垂下头,将状纸递至郭琅面前,忙道:“回大人,今日宋府来了一婢女,状告宋家大公子□□良家女。”   郭府与宋家即将结亲,亲家大舅子被牵扯进这种案子里,对郭琅自不是什么好事。   郭琅瞧了一眼手里的诉状,又问:“那婢女走了?”   刘师爷摇头:“我已将人散禁在了牢中。”   郭琅脸上没什么表情,刘碑却从他眼中读出了满意之色。   郭琅点点头,复道:“你先去查查她原籍可还有什么关系亲密的家人。”   刘碑闻言,身子一顿,而后点头称是。   郭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原籍没有家人,便让人在牢里消失;若是原籍还有家人,那便……连着家里人一道都别留下。   刘碑在郭琅手下当了快二十年的师爷,对这样的事情早已经是轻车驾熟。   在这权贵如云的京城里,京兆府的水深不见底……郭琅作为京兆府尹,既要在明面上当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又要在私下里为权贵们充当清道夫。   只不过,以往能让郭琅这般出手的,只有皇亲国戚,簪缨世家。而宋家大人,不过是个小小的朝散大夫……   果然,还是亲家好办事。   刘碑在心中如是道。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星期一有一个榜单,所以明天和后天两天更新时间有所改变。   27号凌晨更新,28号晚上十一点更新,之后会恢复到晚上九点更。   谢谢! 第二十七章   碧螺原名叫季春, 老家在江南道的一个烟雨蒙蒙的小村子里。   父母早年亡故,她便与唯一的哥哥季秋相依为命。   父母临死前曾嘱咐季秋要好好照顾妹妹, 长兄如父, 季秋对碧螺也很是爱护,即使家境贫寒,也不舍得自己妹妹受丝毫委屈。   碧螺很小的时候, 以为自己会同阿哥一辈子住在一起,在这个小村子里活到七老八十,白发苍苍, 成了老太太,还能跟阿哥撒娇。   可是随着她逐渐长大,碧螺渐渐开始渐渐明白, 阿兄很好, 却不能一辈子只做她的阿兄。   碧螺长到了十五岁的时候,邻家嫂子给季秋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来自邻村,名叫花娘。在嫂子嘴里, 花娘长相不错, 手脚勤快,又会持家, 若不是家里实在太穷, 这亲事也轮不到季秋。   季秋想着, 家里得有个管家的女人,碧螺也可能需要一个阿嫂,考虑了一夜, 便花了二两银子, 将花娘娶回了家。   花娘比季秋大三岁。   俗话说得好, 女大三,抱金砖,花娘嫁过来后,也一如邻居嫂子说的手脚麻利,能干持家,对季秋也极好,每日早早的起来,将家里打扫干净,喂鸡喂猪,到了中午便进山去给季秋送热乎乎的午饭,晚上等季秋回来,热炕上她又热情似火地教男人尝尽人间滋味。   这般温柔乡,很快就将季秋这个铁打的男人捂化了,只觉得娶了花娘,是自己祖上冒了青烟。   小两口的日子蒸蒸日上,而在两人蜜里调油的日子里,唯一的争执便出在了碧螺身上。   花娘觉得碧螺十五,早到了可以许人家的年纪,便想将小姑子嫁出去,省得在家白吃白喝,多一笔花销。可季秋却总想将碧螺这个唯一的妹妹在家多留上几年,一来二去,两口子争执不断。   碧螺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在家里,不过是给阿兄添麻烦。   恰逢此时,宋伯介绍她到宋家来做工。当天晚上,碧螺没有丝毫犹豫地收拾好了行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进了京。   碧螺与季秋兄妹两人都是清白良民,刘碑轻易地便将两人祖上十八代查了个底朝天,禀报给了郭琅。   宋府流云轩内,郭琅与宋文栋在正房二楼上相对而坐。   今日天气晴朗,春日的暖阳从帷幔外泄了进来,照在黄杨木矮几上,似是给矮几蒙上了一层灰纱。   “啪”的一声,宋文栋将手中瓷杯摔在矮几上,一脸愤怒:“这逆子!才从內狱里回来,竟又做出此等混蛋之事!”   郭琅见状,微微一笑,劝道:“令郎一时糊涂,事已至此,贤弟也不必太过生气。”   茶壶里的沸水发出金石相撞之声,郭琅拿起茶勺摇出一勺滚水倒入宋文栋面前的茶盏里。沸水击觞,茶末在杯中翻滚旋转,浮浮沉沉,最后终于浮上水面。   宋文栋抬起杯盏,一饮而尽。   目光扫过郭琅那张含笑的脸,文人儒雅脸上掠过一丝阴鸷之色。   郭琅今日一早前来,刚刚坐下便将碧螺之事与他说了,不仅如此,郭琅甚至还亲自处理了碧螺,话里话外之意,都是让他无须担心。   堂堂京兆府尹,郭琅哪儿有这般好心,这般做法,无非是在告诉他,如今他郭琅手里,也有了宋家的把柄。   他们,两清了。   面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宋文栋放下茶盏,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恢复到了那副文人孤直模样。   他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郭大人解围,等到风声过去,下官便捉了那逆子来亲自上门道谢。”   郭琅摆摆手,似乎不甚在意道:“诶,六郎与娟娘即将成婚,你我二人本是亲家,何须如此见外。”   听了郭琅的话,宋文栋从善如流地附和道:“自然,自然。倒是文栋多想了。”   保养得当的白皙面孔上流露出一份自然的紧张和讨好之意,郭琅见状,八字胡下笑容更加满意。   约莫两三年前,郭家三子郭跃带着宋冉在城南的丰春楼里找乐子,不料下手太重,将丰春楼一个雏妓弄死了。   郭跃不敢将此事告诉自己的父亲。那天晚上,是宋文栋找来的人,买通了丰春楼的鸨母,将那雏妓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了城南,找地方埋了。   待郭琅知道此事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后宋文栋找到他,却是轻而易举地带过了此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成精,郭琅知道,宋文栋口中的“举手之劳”可不是什么免费的好处。   于是这天之后,郭跃与宋冉的关系越发亲密;宋家也得到了照拂,甚至最后,还将宋娟送进了郭家做三品大员的嫡儿媳。   风水轮流转,他郭家的孽畜因为女人将把柄送到了宋文栋的手里;六年之后,他宋家的嫡公子因为女人,又将把柄送还到了他郭琅手上。   妙哉,妙哉。   帷幔外春风大作,吹得纱账呼呼作响。   郭琅透过宋文栋身后的纱账,隐约可见远处城外高山叠嶂,延绵万丈。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漫道:“时候不早了,京兆府还有些公务处置,某便先回去了。”   宋文栋闻言,连忙起身送了郭琅出府。   春光四溢,照在宋文栋的脸上,尽显讨好之意,然而当郭琅离开,送走郭琅后,那笑意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儒雅的脸上最后一丝表情消失,神情麻木的像是一张白板。   他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骄阳如火明亮,让他不由眯了眯眼。   片刻后,他垂下眼来,从大门旁的门房里找出一根足有手臂粗的木棍,朝着宋冉的清风阁走去……   冯妈妈慌忙闯入老夫人院子里的时候,丫鬟宝鸦正在伺候老夫人梳头。   左挽右挽,老夫人却始终不满意。   宝鸦有些为难的攥着手里的梳子……以往都是碧螺在给老夫人梳头,然而自打碧螺去了清风阁院子里,这个差事便落在了宝鸦手里。   她手不如碧螺灵巧,嘴也不似碧螺能说会道,在老夫人身边,每日都要挨骂。   老夫人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拧眉冲她道:“你这丫头,手是木头做的不成?瞧瞧,将我的头发梳成什么样子了?”   宝鸦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恰逢此时,冯妈妈的呼喊声从屋外传来——   宝鸦一眨眼,见冯妈妈像是一阵风似的来了扑到老夫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夫人,出,出事了。大少,少爷,老爷……”   见着婆子惊慌失措的模样,老夫人拧了拧眉,让宝鸦给她倒了一杯水顺气,问道:“何事这般慌张,你说清楚。”   “老爷,老爷抄着棍子进了大少爷房里,要,要打死他……”   “什么!”   老夫人“蹭”的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梳妆也顾不得,拿着拐杖急急忙忙地往清风阁赶。   清风阁内,宋文栋单手抄着木棍,面无表情的模样看得一旁的丫鬟婆子,瑟瑟发抖。   宋夫人像往常一样地拦在宋冉面前,哭喊着:“郎君,你若是要打他,便连我一道打死好了。”   这些日子里,相似的话她已经说过数次,却是屡试不爽。每每宋文栋听了,纵使是勃然大怒,也只能甩袖离去。   然而今日,她话一出口,宋文栋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问她:“你真要护着这孽子?”   宋夫人已是心力交瘁,自是没听出宋文栋言外之意,点了点头,继续道:“冉儿咱们唯一的儿子,郎君若是打坏了他,那不是要妾身的命吗?”   “哦。”宋文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手里的木棍却是毫不迟疑的落在了宋夫人身上!   他手下没留情,一棍子打在宋夫人背上。身娇体贵的官家夫人惨叫一声,旋即便软踏踏地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宋文栋见妻子被自己打倒在地,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声音冷漠:“慈母多败儿。”   直到此时,宋冉方才发现自己今日大难临头。   他慌忙从床上滚下来,一双眼警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宋文栋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表情,木然模样,像是宗堂里的一张画像。   “父亲,儿子,儿子知错了,您,您别……”他慌忙求情,可已然太迟。   宋文栋抄起手中的木棍,猛然一下将他打倒在地。   清风阁里传出宋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宋文栋手里的棍子毫不迟疑的落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   周围的丫鬟婆子被吓得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下一刻,宋文栋手中的棍子便会落到自己身上。   清风阁内,只剩下了宋冉不住的哀求声,和连绵不断木棍撞击皮肉的声音。   不久之后,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逐渐转弱,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宋老太太步履蹒跚走进清风阁里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被打倒在地的儿媳,血肉模糊的孙子,和一脸漠然的宋文栋。   “母亲。”   见了她来,宋文栋淡定地扔下手中木棍,朝她行了个礼。   宋老夫人怒极攻心,抬起手来,一个响亮的巴掌便落到了宋文栋脸上。   “你,你敢打自己的妻子和亲儿子,你这孽畜!孽畜!”   刚才那一巴掌,宋老夫人使了十成的力气,宋文栋的头被她打偏了去,白皙的脸上迅速地浮现出红红的五指印。   宋文栋却恍然未觉,抬头看她一眼,顺着她的话道:“母亲是儿子的母亲,既然母亲说儿子是孽畜,儿子便是孽畜。”   宋文栋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浅浅的棕色,若是阳光正好,便会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   当年他新科及第之时,秦国夫人遥坐帝王身边,曾赞过他这双宝石似的眼睛,清澈无双。   宋老夫人凝着自己儿子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却第一次发现,这双眼里装着她看不懂的冷漠麻木。   “你……你……”   老夫人双唇微颤,指着他哆嗦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文栋冷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在她震惊目光中草草行了一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风阁。   春日艳阳仍旧悬挂在头顶之上,宋文栋再次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漫天暖意却渗不进他眼中分毫。   [EC2]   “姑娘,好消息。”   幽山别苑里,拂珠挥了挥手里的书信,笑着朝宋姝走来。   初夏将至,幽山一连多日阴雨绵绵,宋姝将房内的茶几放在了窗边,又在捣鼓她那些胭脂水粉。   拂珠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钱知晓来信,说是宋冉被宋大人打断了腿。”   闻言,宋姝有些惊讶的侧目,问她:“钱知晓可说了是为什么?”   拂珠见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睁大,笑道:“原来姑娘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呀……”   宋姝睨她一眼:“废话少说。”   拂珠微微一笑,将信放在她眼前:“姑娘还是自己看吧,精彩得很!”   宋姝伸手,从窗外接过拂珠递来的信,目光迅速扫过信上文字……   秀美的眉峰蹙起,她将信纸搁在木桌上:“郭琅,宋文栋,好大的胆子!”   因为宋姝的要求,钱知晓的人这些日子来密切地观察着宋府的动态,顺理成章地,也便知道了宋冉奸污碧螺,以及碧螺上京兆府告状之事。   守在京兆府外的探子见了碧螺进去,等到日落却也没见她出来,过了两日,京兆府内的探子来报,说是郭琅的师爷刘碑深夜里进了散禁碧螺的牢房,第二日一早,牢房内便传来了碧螺的死讯……   钱知晓顺藤摸瓜,将郭跃在丰春楼的旧事一并查了出来,送来了别苑。   想起钱知晓信中所言,拂珠细眉高挑:“宋冉被打断了腿,关在房里,只怕是下半辈子都要在轮椅上过了。宋大人这回倒可以算是大义灭亲了。”   闻言,宋姝冷笑一声:“他可不是大义灭亲……”   宋冉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祸事,让宋文栋进丽景门里走了一道不说,如今又亲手将把柄送到了郭琅手上,费了宋文栋一手好棋。   宋文栋这是再也不能容忍他坏事了,索性打断了腿关在家里,一了百了。   绵绵细雨被微风带进回廊,沾湿了拂珠满头,宋姝见状,招手唤了拂珠进屋,顺手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了她。   拂珠接下暖炉,冰凉的手瞬间变得温暖起来,冷得泛乌的嘴唇也恢复了些血色。   宋姝皱皱眉:“下雨天,冷着呢。”   拂珠微微一笑:“厨房里烧着柴火,不冷。”   宋姝将信将疑的看她一眼,回到原来的话题,又道:“郭琅既然敢杀碧螺,一定会派人去将她哥哥一道灭口,你帮我托钱知晓务必救下碧螺的兄长。再过一个月便是□□诞辰,到时候请钱知晓带他去皇城前敲‘鸣冤鼓’。”   听见“鸣冤鼓”三个字,拂珠微微侧目。   “姑娘这是想将事情捅到新皇面前去?”   宋姝点头。   大景国开朝□□崇奉法家,治国信奉“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若是碧螺的哥哥能在□□诞辰时敲鸣冤鼓,告御状,无咎在老祖宗和天下万民的眼皮子底下,定不会姑息。   狂风裹着细雨吹进屋里,吹得窗棂碰撞,呼呼作响。   宋姝坐在窗边,感受到丝丝细雨打在自己侧脸,却惬意似地闭上了眼。   她费尽心思的栽赃陷害没能让宋家倒台,可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吗?   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笑容,拂珠见状,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手里的暖炉,走到她身边。   “姑娘,我还有一事。”   宋姝抬头,只见拂珠清秀白皙的面孔似乎有些担忧神色。   “可是出什么事了?”她问。   拂珠点头,她从桌上拾起刚才的信封,将信封背面放到宋姝眼前。   “姑娘你看,这信封可有什么不妥?   宋姝闻言,拾起信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却也没看出去些什么所以然来。   她茫然地摇摇头。   拂珠伸手指向信封封口的地方,又道:“您可看见这个地方有些褶皱?”   宋姝俯下头去细细一瞧,只见果真如拂珠所说,封口周围的纸张些微皱起……   “这是?”   “我也是今日才看到这褶皱。”拂珠蹙了蹙眉,“这代表着,信可能中途被人截下来过。”   封口的褶皱是水汽熏过的痕迹。封口的浆糊过了水汽便会软化,截获信件的人可不留痕迹地将信封打开,获取信件里的消息。   听她解释,宋姝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   她问拂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拂珠摇头:“之前的信都是阅后即焚,找不到是何时开始的。”   说着,她又道:“我已私下托人另去给钱知晓带消息,让他调查。过几天,他会派新人马负责送信。”   闻言,宋姝点了点头:“钱知晓办事我放心,你帮我谢谢他。”   烟雨蒙蒙遮住她瞳中思索,恍惚之间,她猛然想起前些天书房里那一幕,垂下眼睫,仔细考虑着巧合的可能…… 第二十八章   另一厢晏泉房内, 昆仑正将截获的信件呈于晏泉面前。   陈何年立在一旁,望着昆仑那张软糯的娃娃脸, 心里感叹着, 自己无论见他多少次,仍会忍不住惊讶。   原因无他,昆仑堂堂八尺男儿, 却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   高大英武的身躯配上那张小孩儿似的圆脸。   真是……太他娘的违和了。   昆仑感受到陈何年一动不动的视线,圆眼中闪过一丝不满,抬起头不耐冲他道:“大老粗, 你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啊。”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称得上一句悦耳      。   可正是这样的声音, 从一个十岁小孩儿的脸上发出来, 陈何年却觉得十分诡异,打了个哆嗦,撇嘴道:“我这不是,没见过长着小孩儿脸的男人吗?”   说着, 他目光从昆仑的脸上下移, 挑了挑眉,挑衅道:“这脸长得像小孩儿也便罢了, 可你莫不是别的地方, 也没长大?”   昆仑与陈何年虽同在晏泉手下做事, 可素来不对付,一旦见面,那就是刀尖对麦芒, 对此, 晏泉早就习以为常。   “够了。”他淡声制止了两人小孩儿似的吵架, 挥了挥手中的信纸吩咐道,“昆仑,你派人去将碧螺的兄长护下,我另有打算。”   昆仑闻言,垂首称是,又禀报道:“幽山一切准备就绪,殿下随时可以离开。”   听了昆仑的话,陈何年身子僵硬了一瞬。   他仍记得那日晏泉的话一待他们冲出别苑之时,便是宋姝主仆的死期。   面前闪过拂珠清冷面庞,陈何年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不料晏泉却先他道:“晏无咎既然还未怀疑,先按兵不动,出去一事,之后再说。”   昆仑在幽山别苑外筹谋三月,如今猛然听见晏泉取消行动,圆溜溜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以为自家殿下在这破地方受苦六个月,当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杀出去。   可为何?   晏泉神色淡淡,只是从怀里取出几张黄符来递给他道:“这些黄符足够你这月出入别苑,你先去找孟江,让他联络京城各处,将人准备好。”   陈何年眼看着晏泉递给昆仑的几道符咒,待昆仑离开之后,大着胆子问道:“殿下,那些符……”   晏泉睨他一眼,薄唇轻掀:“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听此,陈何年自然不敢多问,然而想起拂珠,他却又忍不住话锋一转,试探问道:“殿下,咱们若是要留在别苑里,那宋大姑娘主仆?”   听见宋姝的名字,晏泉蹙了蹙眉:“宋姝?她怎么了?”   “您之前吩咐,出去之时,别苑里一个不留……”   晏泉恍然大悟,淡声道:“宋姝主仆没问题,不必了。”   那日他亲眼看到宋姝用黄符操纵吴全,之前的一切疑虑都有了解释,他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心里别样情绪却开始疯长……   晏泉皱了皱眉,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宋姝有了那样的想法。   也许是在她从墙壁里将自己救出的时候;也许是当她云淡风轻地为他处理伤口,温柔而体面地包容了他的不堪;又或许是在更早之前,早到他还未知“情”字何解的年月。   宫里日复一日的年少相处,少女姣好而明媚的容颜,两人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   他不知道胸腔里积涌跳动的情潮起于何处,只知道自己正心甘情愿地被它吞噬。   不过轻巧一句话,拂珠逃过了一场死劫。   陈何年心一松,垂首忙道“殿下圣明”。   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庆幸之情一表无疑。   晏泉微微侧目,狐疑看他:问道:“本王放她主仆性命,何故这般庆幸?”   陈何年一滞,挠了挠脑袋,结结巴巴解释:“没,没有,蜀皇是为殿下开心,身边,身边没有新皇派来的奸细。”   晏泉挑挑眉,对他的说辞表示十分怀疑。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晏泉朝陈何年使了一个眼色,一个翻身,躺回了榻上。   陈何年赶忙从一旁的针灸包里取出几根银针,飞速地扎进了几个无关痛痒的穴位。   下一刻,房间门从外打开,宋姝带着拂珠走进了房里。狭长的眼望向晏泉,宋姝表情温和含笑,问道:“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晏泉定定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银针,薄唇亲启,吐出一句“难受。”   微微泛哑的声音似乎是在撒娇,听得陈何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垂下头去佯装扎针,不敢看晏泉脸上表情。   原本,晏泉服用完生血藤后,这出“瘫痪在床”的戏码便应该告一段落,可陈何年不知自家主子哪根筋不对,在宋大姑娘面前演病人似乎演上了瘾。   明明早就痊愈,却还硬要装作四肢无力的模样,让他每日前来为自己针灸,又要宋大姑娘扶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每每看到他家身长九尺,健壮如牛的主子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体型消瘦的宋大姑娘身上,陈何年都止不住的恶寒。   然而纵使陈何年知道了全部真相,在自家主子的淫威之下,他也只能将它们统统咽进肚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宋姝被他精湛演技所骗,行至晏泉身边吗,满脸关切地伸手抚了抚他的额角。   “很疼吗?”她问。   晏泉摇了摇头,然而他微蹙的眉峰,紧抿的唇角无一不是在讲述着另一个答案。   见晏泉痛苦模样,宋姝于心不忍,低声轻哄着:“殿下再坚持一下,今日花园里那株桃树开花了,我一会儿陪你去看可好?”   晏泉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那双宝石似的瞳里却闪过一丝责怪,反问她:“你叫我什么?”   这问题好生奇怪,宋姝摸不着头脑。   她答:“我唤你殿下呀。可有什么不妥?”   晏泉没有正面回答,定定看着她,却又问:“我的兄长是你的姨父,按道理,你该唤我什么?”   细眉微蹙,宋姝不知晏泉究竟何意,只得又试探答:“按道理,我该唤你小舅舅。”   可他不是不喜欢……   她还未得出答案,晏泉已经先她一步点头应下。   “嗯,没错。”   眉宇之间皆是坦荡,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前些日子里厉声喝止宋姝如此称呼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般理直气壮的耍赖,倒叫宋姝有些哭笑不得。   可他左右是个病人,宋姝自是不好与他计较,便只顺水推舟唤他道:“小舅舅,待针灸完,我陪你去花园赏花,可好?”   “好。”   男人低声应是,樱瓣儿似的唇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约莫一炷香后,陈何年为晏泉施完针,默声告退。   晏泉看她一眼,宋姝便知男人心中所想,走到他床榻边,心甘情愿地当起了人形拐杖。男人高大的身躯依靠在她肩上,虽然沉重,却出乎意料的并不让她感到难受。   何年说晏泉服药之后需要时常走动,手脚恢复得才快,因此这些日子宋姝每日针灸完后,都要陪着晏泉出来走走。   血藤的味道似乎是随着药材沁进了他的骨髓里,宋姝搂着他的腰,鼻尖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药草夹杂铁锈的味道。   两人缓慢的行至小花园中。春日里花风如扇,院中沉睡了一整冬的青草碧树摇曳着舒展身姿,肆无忌惮地发出新绿。原本败落的小花园满墙满地都是烟云青绿。   花园一角,那株虬曲桃树正如宋姝所说,开出了粉嫩花瓣,颜色浅浅,若非细看,差些要被当作梨花。许是无人照料的缘故,这花开得并不繁茂,只有树上零星的几点绽出微弱的粉嫩颜色。   宋姝指着桃树上那泛白的粉,笑道:“瞧,真的开花了。”   晏泉微微垂首,便瞧见她脸上舒展笑意。宋姝刚刚扶着他走了一圈,双颊也泛起了薄红,那颜色却比桃花还艳。   他抬起胳膊,不太费力地从树上摘下一朵花来。春风拂过,那粉白的柔嫩花瓣便在他指尖飘然起舞……下一刻,他将桃花插在了宋姝鬓间。   宋姝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一眼,只见晏泉黑眸不似往日漠然,像是一汪春水,泛着柔澈涟漪。   他弯唇轻笑:“好看。”   春光之中,男人俊美面容清晰而温柔,微微侧头,含笑望着她的模样,像是一池春水化形,搅得人心池翻涌。   “腾”的一下,宋姝的脸发起红来,两颊像是熟透了的樱桃似的,鲜红欲滴。   血藤的味道仍在鼻尖萦绕,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鬓间那朵花,第一次在晏泉面前露出堪称羞赧的模样。   “我……你……”   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难得见她窘迫之状,晏泉心生欢喜,面上也不加遮掩,展眉一笑,唇如弯月。   “怎么,你不喜欢?”他学着她往日挑弄模样,凑近她耳边低声问。   极赋磁性的声线在宋姝耳畔炸开。她愣了一瞬,回神之后,却也抬手去攀折桃花——   她身材在女子间也算高挑,可那桃树实在不矮,她踮起了脚尖仍够不到绿叶只见那朵粉白。   晏泉见她费力模样,唇角笑意更甚。   “想要?”他问。   宋姝侧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晏泉又是一笑,抬手之间,毫不费力地从树上折了另一朵桃花递到她面前。   面上红晕仍未散去,宋姝从晏泉手中接过桃花,只觉他指尖都在发烫。   她紧了紧喉咙,故作镇定地接下花朵,下一刻,身子微侧,手一带便将花别在了晏泉的鬓角。   男子面如白玉,鸦发漆黑,配上一支桃花丝毫不显女气,反倒有些别样的风情。   宋姝盯着他,抿了抿唇道:“你也好看。”   她就是这样,张牙舞爪,丝毫亏也吃不得。   晏泉从前对她这性格颇为头疼,如今却莫名觉得她十分可爱。   唇角的笑意更深,他垂下头来与她直视,故意侧耳露出鬓角桃花问她:“真的好看?”   平日里孤高清冷的男人在春日仿佛是忽一下开了窍,像是山间的花妖一日间修成人形,勾人心魂。   宋姝抬头,只见他星眸闪烁,薄唇轻翘,连带着鬓间那朵桃花也变得妖冶起来。   确实好看。   她在心里附和道。   可这话她不想告诉他,便只偏转目光,欲盖弥彰似的望向花园别处。   “还……还行吧。”   春风挟着桃花淡淡的香气拂过两人相依身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晏泉狭长凤眼含着笑意落在她身上,里头似有春光点点。 第二十九章   正值梅雨季, 苏州以南三十里处的鸣山村刚入夜,便已是雾气四合。   季秋忙活了一天, 刚从山上下来, 远远便瞧见自家门前挂起的灯。昏黄灯光之下,花娘正倚着门框四处张望,等着他回家。   男人心里一暖, 乐呵呵地小跑到了家门口。背上背着几十斤柴火,虽只跑了几步,浑身也已经开始冒汗。花娘见了, 好笑似的嗔他一眼,埋怨道:“跑什么跑,也不怕摔了?”   嘴上虽是这样说, 女人还是从怀里掏出泛着皂角清香的帕子, 为他拭擦滴着汗的鬓角。   季秋一把按下花娘附在他鬓边的手,笑呵呵地顺势就要去搂她,却被花娘推开。女人嗔眼看他,脸上却带着些娇意, 搡他道:“一身臭汗, 快去洗洗!”   季秋笑得更欢,顺着女人的意, 在院子里将身上柴火卸下, 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屋里水气腾腾, 花娘一早便给他烧好了热水。季秋脱下身上浸了汗的布衫,翻身进了木桶。   微微发烫的热水缓解了身上劳作的酸疼,男人微微眯眼, 强壮的身子在清澈的水下线条分明。   不多时, 门外传来一声细响, 花娘拿着帕子从屋外进来了。   她将洗得干净发白的桑麻巾搁到木桶边的小桌上,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将帕子给忘了。”   季秋回过头来看她,浓眉直鼻的男人,双颊被热雾熏出了些红,水珠落在他健壮的胳膊和后背上,常年经阳光曝晒的身子泛着浅铜色的光泽。   季秋的长相不算俊美,却有一种让花娘倾心的阳刚健壮。当初只看了一眼,花娘便认定了他,觉得若是跟了季秋这么个男人,就算是让她跟着去讨饭,也是心安的。   两人成亲虽已成亲多年,可花娘每次看到男人这般模样还是会面红耳赤。健康而圆润的鹅蛋脸上浮起片片红晕,那双泼辣而灵巧的眼竟有些躲闪。   季秋见状,心里一热,“哗”的一声从水中支起身子,长臂一捞,顺势将花娘带进了水里……   花娘一声低呼,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季秋的腰。她原只着了一条素色的粗麻裙,被季秋拖进水里,混乱之间,衣带在水中散开,肌肤丰盈,不似城里小姐们那般纤瘦,反倒肉乎乎的,像是块上好的肥肉,轻轻一抓那白腻便能从指缝间溢出来。   “花娘……”   季秋结实的双臂紧箍着女人的腰,声音里带上了些沙哑之意。   花娘从落水的惊讶中缓缓回过神来,羞愤似一巴掌拍在男人胸口,皮肉相碰的清脆声在屋内回荡开来……。   “你这讨命的!”花娘骂他。   季秋被她这不轻不重的巴掌声打得更起了意……花娘读出他心中所想,脸一红,却摇头拒绝道:“不行,今晚不行。”   季秋一愣:“你小日子到了?”   然他算了算日子,却也不是。   花娘羞嗔他一眼,屋内昏暗的烛光映出她微圆的瞳晶莹剔透,比她脸上的水珠还要亮。   “我想着过会儿吃饭的时候跟你说的,谁想你这讨命鬼竟这要闹我……”花娘坐在他身上,伸手将脸上的水珠拂去,微微喘了口气,娇道:“我怀孕了。”   季秋一愣,没回过神来。   这模样引起了花娘不满,她搡了他一把,问:“我肚子里有了你的种,你不高兴?”   男人眨了眨眼,一会儿,木讷道:“你……怀,怀……”   说了半天,也没能将字吐清楚。   花娘的话像是颗烟花在他脑子里炸开,炸得他晕晕乎乎,结巴了好半响,才找回思绪。   旋即,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一把将花娘拦进怀里,喃喃道:“你怀孕了,你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哈哈哈,我有孩子了!”   说着,他又将花娘从怀里放出来,一双眼稀罕似地看向她的肚子。白皙而平坦的肚子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头,水光折射下莹白的皮肉泛着剔透的光。   他不自觉上手摸了摸。   花娘见他憨样,又是一巴掌拍下了他的手,嗔道:“大夫说才两个月,你能摸出个什么来?”   嘴上虽是这样说,但她脸上与季秋一样,也是藏不住的欢喜兴奋。   她嫁给季秋快六年,却始终没能怀上,这村子里风言风语不少,三姑六婆们背地里都说她怕是上辈子造了孽果,这辈子才下不了蛋。她性子素来要强,可听了这话,却也只能生生憋下。   好在老天开眼,终于还是赐给她孩子。   她微微低头,看着季秋手舞足蹈的模样,乐得像是小孩儿,唇边原本含蓄的笑意逐渐扩大……她伸手捧住季秋的脸,在他侧脸落下一个吻。   “是,你们季家有后了。”   说着,她翻身出了木桶,又在一旁寻了帕子将身子擦干,从角落的衣柜里翻出来套干衣。   季秋仍泡在水里,眼珠子却是紧随着她的背影……   两人多年夫妻,花娘也没什么好防的,背对着他便将裹在身上的帕子甩开,一件件往身上套。   “对了,”她一边套中衣,忽道,“今年过了春忙的时候,咱们去京城看看小姑子吧。”   季春前些年一声不吭地随着季家远房的叔叔进了京城,这些年只回来过一次,花娘知道,这事一直是季秋心里的结。   他们就快有孩子了,她想把自家丈夫的心里这疙瘩给解开。   “小姑子要是在京城过得好,自然好,要是不行,咱们便让她跟着回来。”   说着,她回头看了季秋一眼,却发现男人那双眸子似是着了火似的,烫得她一愣。   季秋讷讷冲她道:“花娘,我上辈子一定积了许多德,这辈子才能娶了你。”   男人呆愣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花娘,她走到季秋身边,故作娇嗔道:“我只是这么说,照我想,京城里的人家,什么没有,小姑子只怕过得好着呢。”   多年以来,花娘第一次在季春的事上松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季秋忙站起身来道:“毕竟是伺候人的活路,哪里能好到哪里去?”   膀阔腰圆的男人破水而出,瞬间带出许多水花,沾湿了一地。   花娘见他激动模样,好气又好笑。   她瞪季秋一眼:““好不好的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说着,她又指了指那一地的水,故作生气道:“我如今怀着身子,不好俯身,这一地的水你给我擦干净了再出来吃饭!”   说着,却是头也不回的朝着厨房去了。   两人结婚这么些年,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过争执,季秋也渐渐知道了自己的妻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让他扫水,自己定是去厨房给他热饭去了。   他嘿嘿一笑,走出浴桶,拾起花娘擦过身子的帕子草草将自己擦干。   这才穿好了衣服,从屋外寻了扫帚进屋扫水。   夜晚的薄雾将山脚下的村落严严实实地笼在其中,今夜双喜临门,季秋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儿,赤着脚将屋子里的水扫干净,又打了井水将地刷了。   烛火照耀下,石砖地上干干净净,泛着清凉质朴的幽光。季秋满意这才满意地穿了鞋,往厨房走。   左脚刚跨出门槛儿,他忽听一声凄厉惨叫划破薄雾——   是花娘的声音!   季秋心里一滞,连忙往厨房赶,因为太心急,被院子里的石磨绊了一下。小脚趾撞在坚硬的石块上,锥心的疼传来,他却顾不了许多。   不远处,厨房的门大敞开,他站在院子中间,却忽听四面八方传来刀尖撞击之声,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置身铁匠铺里似的。   雾气四合中,季秋惊慌地四下张望,只隐隐看见黑夜里,人影憧憧,似是鬼魅摇动……   花娘还在厨房。   思及此,他急忙敛了心神闯了进去。   灶里烧着火,他一眼便瞧见躲在米缸旁,脸色苍白的花娘。花娘一双眼紧盯着屋里两个正在缠斗的黑衣人,一动也不敢动。   锅碗瓢盆落地,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薄雾里隐隐渗出铁锈之气。   厨房里,身形高瘦的黑衣人拿着剑,矮胖一些的持着刀。刀尖撞击之间,两人在锅台房梁之下翻转交锋……   高瘦的黑衣人见了季秋进来,露在黑布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虚晃一招,避开对手的刀锋,长剑一挽便冲着季秋的头斩来——   季秋被银剑的光闪花了眼,下一刻,光影消失,只听又是刀尖击撞刺耳之声,高瘦男人却被矮壮男人从侧面横刀拦下。   矮壮男人轻功飘至他身前,横他一眼,喊道:“你去,和你婆娘躲在一起!”   一边说着,手里的长刀却是未停,刀锋一转,逼着对手的命门而去。   高瘦男人持剑欲挡,谁知那大刀击在他的剑锋上,却似是千斤铁锤,须臾只见,他手中长剑断成了两半。   刀锋杀意未停,矮壮男人侧身转刃,猿臂一斩——   鲜血瀑出,高瘦男人的头被他砍了下来,“咕噜噜”地滚到了季秋面前。   凹凹鲜血将那头染得似是幽冥鬼魅。花娘只见了一眼,一声惊叫之后昏倒在地。   季秋堪堪将她扶住,自己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哆嗦着唇,看着面前身形矮壮的黑衣人扯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一张黝黑的脸。   他看了一眼季秋夫妻,庆幸似地喃喃一声:“还好,就差一点儿。”   “什么……什么还好?”季秋怔怔问他。   男人看他一眼,却没作答。   屋外刀剑之声渐缓,不多时,彻底消弭。   厨房里又进来了另一人,还是黑衣打扮。他未覆黑面,模样清俊,似是那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看了看缩在墙角的季秋二人一眼,走到矮壮男人面前,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也似是庆幸道:“晋二,还好我们多赶一晚路,没错吧。”   “丰源,你少说废话。”晋二一把抚开男人搭在他肩上的手,“昆仑将军让我们把人带回去。这里不太平,咱们今晚就走。”   “行。”   丰源偏了偏头,指向米缸旁已然晕倒的花娘,笑着冲进晋二道:“这好办,不是已经晕了一个吗?”   季秋听了听的话,见他双眸含笑,心里却开始发毛。   顾不得许多,他站起身来。   蹲了许久的腿又刺又麻,他蹒跚着走到花娘面前护着她,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   丰源见状,唇边笑意更甚,一边朝他走来,一边道:“哟,还挺有种。”   话音刚落,丰源已行至季秋面前,藏在身后的左手持着一柄玉扇,朝季秋侧颈轻轻一敲——   季秋眼前一黑,“轰”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瞧见季秋倒地,丰源转身对着晋二骚包一笑:“瞧,这不就行了吗?”   作者有话说:   白痴作者上传昨天章节的时候,漏了一段,今天返回去看才反应过来。   那段我下午已经补了,大意就是晏泉让昆仑救下季秋,引出今天这章。   另外:评论区的留言我都看过了,感谢各位的生日祝福。今天这章评论区留言发红包~ 第三十章   是夜, 宋姝画完新月的符纸,打了个哈欠从书房出来。   春末的别院草木清香弥漫, 夜已深,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绕过回廊,头脑昏沉。然,当她行过晏泉房门口的时候, 却忽听里头传出阵阵像是野兽般的低鸣哀呼。   那呼声不大,听着却甚是凄厉。   宋姝皱眉,转身推门入内——   寒月清光透过窗棂照在半边床榻上, 照亮了晏泉一张纠结的脸。   他似乎是沉进了什么梦魇里,双眉紧蹙,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 模样十分可怜。   男人嗓间溢出一声声同野兽般的低呜哀嚎, 像是被困在了尽处的狼犬,呜咽里满是绝望。   宋姝不作他想上前轻拍他的脊背,温声唤他。   她想起嬷嬷曾说过,被梦魇住的人不能强行弄醒, 否则会伤精魂, 声音越发温柔起来……   晏泉薄唇紧抿,俊脸上冷汗密布, 他在梦里, 又回到了初来幽山别院之时。   睡梦中, 自己手足尽断,像是烂肉一样摊在床上。每日一睁眼,便是吴全那张狰狞的老脸, 随之而来, 是一整日花样翻新的毒打虐待。   他像是一头被圈养的牲畜, 毫无尊严,只能在不分昼夜的残忍刑法中往复,在无边无涯,锥心刺骨的疼痛里坠落。   黑暗笼罩,他在无底的深渊里急速坠落,一眨眼,却又回到了大婚那日,回到了墙上的洞窟里——   四肢百骸细细密密的疼痛传来,他紧咬着唇,浑身发抖。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的扭曲的身体,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在这无人问津的脏污之处断气。   他咬紧牙关,勉强止住在喉间破之欲出的叫喊。   他害怕,他怕极了……他知道,只一松口,他便会全然崩溃。   然,就在这让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却忽然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那声音平缓而温柔。   晏泉凝神细听,只听声音熟悉:“小舅舅,小舅舅……”   金玉撞击般的清脆声响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根浮木,在他即将被恐惧痛苦溺毙之时将他拽了出来。   幽幽月光下,晏泉猛然睁眼,入目之处,是宋姝温柔而焦急的脸。   见他醒来,宋姝松了一口气。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拭擦他额间薄汗,温声问:“小舅舅可是做噩梦了?”   晏泉在床上低呜了许久,她不敢猛唤他,只得在一旁小声唤了他许久,这才终于睁了眼。   黑暗散尽,周身疼痛消失,晏泉喘了一口粗气,须臾后,长臂一伸,将还在为他拭汗的姑娘拉进了自己怀里。   宋姝一个踉跄倒在他身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怀抱双臂紧紧锁住。   男人急流湍涌的脉搏和飞跳的心室响彻她的耳畔。宋姝挣扎了两下,却听他低沉声响:“别动,我害怕,让我抱抱……”   只此一句,宋姝没再挣扎。   她从晏泉怀中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白皙高挺的鼻梁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似乎还未彻底从梦魇中醒来,手臂紧箍着她,俊秀的眉宇之间还带着些未散尽的沉郁之气。   看来是被吓坏了。   一阵心软,宋姝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躺着,又分出一只手去,哄孩子似的轻拍着他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没事了。”   少女轻柔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晏泉心神稍定,却仍不肯放下怀中人。   他微微抬首,将下巴抵在了宋姝毛茸茸的脑袋上。她不知是用了什么胰子洗发,光如绸缎的发丝隐隐散发一种若有似乎的幽香,像是夜半阑珊处的昙花清气。   晏泉对这味道喜欢极了,微微低头,轻嗅了两下。   却引得宋姝身子一僵。   拍打他脊背的手忽然停住,月光下,晏泉清晰见她后颈寒毛乍起。   虽是如此,宋姝却仍未挣脱他的束缚,只是扭了扭头,想要躲避他的气息。   晏泉的心像是这天边的月光,原本凄寒,原本孤亮,却在她身上化作了一滩柔水。他安抚似的轻轻揉捏着宋姝的后颈,声音恢复了往日平静,却又多了许多温柔。   “睡吧。”   宋姝听晏泉声音温柔,心里异样再起,却被她又一次压了下去。   他受了许多罪,身体还不好。   既如此,她先纵着他,也没什么要紧。   她的头枕在晏泉结实有力的臂膀上,反手搂住他的后脑,没说话,却闭上了眼。   呼吸逐渐均匀,宋姝当真毫无防备地在他怀中睡去。   晏泉一埋头便能见她睡脸娇憨。   不多时,抚着他后脑的手松开,睡梦中的宋姝侧过身去,玉腿一蹬,便将两人身上本就单薄的锦被踢下了地。   晏泉没料到她熟睡之后竟如此不老实,无奈只得松开她,下地去将锦被捡回了床上。刚一回头,却见这宋姝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一点儿余缝儿也没给他留。   晏泉好笑的拽了被子上榻,却不忍扰她睡意,便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她,在床边角落里地方为自己寻摸了一方下榻之地。   他将被子盖在宋姝身上,拾过她在空中乱舞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月色如华,映出他眼角唇边柔笑。   “小东西,晚安。”   江夜,大雾弥漫。   余杭运河上,季秋在后颈间的刺痛中苏醒,旋即便从丰源口中得到了一条让他呆若木鸡的坏消息。   手上的莲玉玉佩成色不算好,泛着白雾的莲叶尖上还挂着一丝残血。季秋握紧了玉佩,试图感受季春临终之际留在上面的最后一丝余温。   “不可能,不可能……”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站在船舱角落里,像是失智了一半。   她妹妹在京城好着呢,前些日子还寄回来了家信。   不可能,不可能。   丰源看着季秋木鸡似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也有个妹妹,刚刚及笄,在家里被父兄千娇百宠着。若是有一天他妹妹也被人这样糟蹋……丰源抿了抿唇,不敢细想。   花娘看着自己相公疯魔的模样,靠上前去拉住了季秋的手,谁料,刚刚碰上,却被季秋甩开了。   他转过头,一双眼里没了神采,愣看着花娘,重复着:“不可能,她不可能死,不可能死。”   花娘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晚上惊吓大乱,她脖子被那些刺客划破,缠着纱布,昏黄烛火下,那张莹润的鹅蛋脸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惨白无光。   “季秋,你别这样儿,小姑子她……”   话音未落,季秋怒吼道:“都是你!当初非要赶她走,若非如此,不可能。”   季秋面白如纸,呆愣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些许人气,却是狰狞。他攥住花娘的手腕,浓眉怒瞪,眼里满是怒火。   若非是花娘三天两头地与他闹,季春怎么可能离开?   她若是没离开,现在还该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儿。   花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暴怒的模样,且还是冲着自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苍白着脸,挣扎道:“季秋,你疯了不成,你快松手……弄疼我了。”   “疼?你也知道疼?那春儿,春儿该有多疼?”   被人糟蹋,被人虐打,被人勒死……   季秋难以想象得他的妹妹究竟遭了多少罪。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以及自己。   若是他当初没娶花娘,若是他当初再坚持一点留下春儿,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她不会孤零零地进京,不会去侍奉那些畜生,更不会,更不会……   季秋闭了闭眼,似乎能看见季春那张惨白的脸。   她哭着对他说:阿哥,我委屈,好疼……   季秋胸口猛地传来一阵绞痛,与他血肉相连的妹妹死了,似乎也带走了他半条命。   他不禁后退了一步,松开花娘的手,急促喘息着,另一只握着玉佩的手越攥越紧,攥得指尖发白。   是他没用,是他没能护住春儿。   都是他的错。   阿爹阿娘让他好好照顾春儿,他却将她赶走了。他算是什么哥哥?他是什么人?   季秋脸上的怒火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灭,须臾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如死灰的蹲下身子,抱头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七尺高的男人,像孩子似的将自己缩进了船舱不见光的角落,期待着黑暗将自己吞没。   他痛苦地拖拽自己的头发,旋即,响亮的耳光声在船舱里回荡开来——   畜生,季秋,你就是个没用的畜生。   花娘见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心疼极了。上前想去拽他,怎料男人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男人拦下。   船舱里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在外巡视的晋二进屋查看。   只见花娘悲怆大哭,而一旁的季秋却无知无觉地扇自己耳光,声音之大,响彻船舱。那张还算俊挺的脸已经被他自己打成了猪头,红肿不堪,季秋仍嫌未够,手下使狠力击打。   一下又一下……丰源却还在双手抱臂,一旁看戏。   晋二皱眉,朝丰源使了一个眼色。   丰源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制止了季秋的疯狂。   少年的手掌白皙,手指修长,是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   可这手却轻巧地止住了季秋的动作,将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你现在这样打自己也是于事无补,若真心疼她,便为她讨个公道。”   丰源语气淡淡,直看着季秋,目光平静似是深潭。   只一眼,季秋却停止了挣扎。   他静默地看着丰源,片刻后,问他:“如何,讨公道?”   闻言,丰源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与我们上京去,在皇帝面前做证。” 第三十一章   宋姝前脚才说过钱知晓办事妥帖, 怎料后脚便阴沟里翻了船。   幽山别院内,她看着钱知晓传回来的消息, 眉头紧蹙——钱知晓在信上说同昌会的人到达的时候, 除了他们和郭琅的人,还有第三队人马将季秋劫走了。   他们甚至连这群人的来路都不知道。   拂珠立于一侧,双手抱臂解释道:“钱知晓还在查, 但是从江南道回来的人说,那群人功夫极好,善使刀剑, 且训练有素,像是高门大户培养出来的私卫。”   她皱了皱眉,想不明白为何还会有另外的人马盯上季秋。   钱知晓没办好事, 她心里忐忑, 看向宋姝,见她食指轻敲桌面,侧脸正看窗外……   中庭内植被茂密,草木繁杂藤蔓疯长, 爬山虎层层叠叠地攀上了回廊两侧的木柱子上, 繁盛的藤蔓似乎是张绿色的幽幽大口,要将狭长回廊吞噬殆尽。   所谓“疯脸煞”既是如此。   宋姝皱了皱眉, 忽而道:“让吴全去将那些爬山虎清理了。”   拂珠闻言一愣, 顺着她的目光偏头去看, 也瞧见了那些猖狂的藤蔓。   她点头附和:“是该清理了,若是不小心绊倒了人也是麻烦。”   “那姑娘,季秋那边……”   “人既已经丢了, 也别无他法, 先观望一阵吧。”   她叹一口气, 话里却并没有责怪之意。拂珠心下稍松,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沓书信递给宋姝。   “这是吴全屋里所有书信。”她道。   宋姝从她手中接过信件。触手是纤薄柔软的信纸——上好的湖纸,薄如蝉翼,却十分坚韧,不易破损,不易漏墨,是皇宫里专供的信纸。   她将信打开,上头熟悉的字迹让她目光一滞。   那是无咎的笔迹……   曾几何时,她也常常从无咎那里收到这样的信纸,嶙峋有力的瘦金体描勒出一段段让她心神荡漾的情人细语,令她晃了神,红了脸,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只不过,今日她手里的书信并非情书,而是一道道密旨。一封封一件件,指使吴全酷刑逼供,快速从晏泉口中探得“要密”。   宋姝初入别院之时,曾叫拂珠搜过吴全的住处,也知道吴全与无咎多有通信。这几个月来,都是由拂珠仿冒吴全的笔迹向宫里送信,拖延时间。   这些信件拂珠大都翻看过一遍,然而前些日子吴全身上的符咒失效,将她困在书房里,本可要她性命,却又在关键时候忽然晕倒……宋姝思来想去都觉得那事古怪,便叫拂珠将这些信翻出来再细看一遍。   宋姝展开,便吩咐拂珠褪下,借着夕阳西下的光影,将吴全与宫中来信细细读来···········   淡黄纸张上的消瘦笔迹不似宋姝印象中的缠绵,透出一股阴狠冷意。透过那些嶙峋字迹,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无咎写下这一封封密旨之时,狭长瞳孔中渗出来的冷光。   他大抵是讨厌极了晏泉,也恨透了她……   秦国夫人在大圣皇帝面前夺走了自己亲生妹妹,当朝皇后,该有的帝王荣宠,连带着她,也夺去了无咎和德喜身为嫡子女该有的宠爱。   无咎登基之前,她从未想过天咎和德喜对她该有怨恨几何。她像是白痴,瞎了眼的白痴,那般轻易地沦陷在他的温柔之中,却从未读出过那笑面之下的杀机。   上一辈的恩怨,他们是该恨她的。   这一辈的血仇,她亦是该恨他们。   她百无聊赖地翻过一张张信纸,读过无咎冰冷的吩咐,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倏然停手——   无咎通常在每月初一和十二与吴全通信,这封密信是在她快至别苑之时发来的,彼时正值月末,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吴全应当还没来得及将信拆开——信封尾部被人用刀划开,那是拂珠惯喜欢拆信的做法。   宋姝狐疑的展开书信,只见书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皇庭赤红的鹰印落在信上歪歪斜斜。隔着薄薄的信纸,她似乎能感受到无咎落笔之时心烦意乱。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草草六个字:“不可伤她性命。”   宋姝呼吸一滞,将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   字迹虽然潦草,但确是无咎的笔迹无疑。   无咎……   秀美的眉头蹙起,眉峰拧成疙瘩。   宋姝将信放在桌子上,忽而想起当日宋府门前守备并不算森严的金吾卫,又想起前世对她不了了之的通缉令,一时之间思绪纷杂,久久未回神。   书房外金乌渐落,不断变化的光影透过窗棂照在她发愣的脸上,在她单薄身躯上披一层金纱。金乌越落,金纱越薄,直到新月升空,那金纱彻底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须臾后,晏泉的脑袋从窗外探进来——   一路走来似乎颇为费力,他喘得很厉害,靠在窗台探半个身子进来,粗喘的呼吸声拂过宋姝的耳畔,激得她打了一个颤。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将信纸折起来塞回了抽屉里,又问他,“你怎么来了?”   晏泉余光扫过她的小动作,面上却不显。   男人倚着窗框,待到喘息声逐渐平复,眼中水光荡漾。   他抱怨似的瞪她一眼,缓慢道:“晚膳时间过了许久了你还没来。桌上菜都凉了,我看不到人,只好出来找你。”   宋姝看了看窗外天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就误了饭点。   她不好意思地冲晏泉道歉:“是我不好,手头有些事一时之间忘了时间。”   “什么事能比吃饭还重要?”他问。   “没什么,就是点私事。”   她打着哈哈,快速关上抽屉,绕出房门,小心翼翼地搂住晏泉的腰,又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显生疏,似乎已做过千万遍。   男人温热体温透过衣衫熨烫皮肤,她恶趣味上头,打趣他:“小舅舅来找我,到底是等不及吃晚饭了,还是等不及想我了?”   若换了以往,晏泉早就开口斥她。   然而今日他却未发一语……宋姝狐疑抬头,只见他白玉似的脸泛着微微的红,不知是被她羞的,又或气得。   男人双颊上烟霞是夕阳里甚是好看的一道光景,她弯了唇角,好整以暇地等着晏泉恼羞成怒叱责她。   等了半响,却忽听见男人低低一声:“都有……”   他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仅仅两个字,却像是惊雷在宋姝耳边炸响,将她炸得三魂出窍。她惊讶地看他,却只见他脸上的血红更深……比她前些日子调出来的胭脂还艳。   那艳色透进宋姝眼里,落在了她心上,泛起丝丝点点的细痒之意。   她紧了紧喉咙,垂下头,第一次没有还嘴。   怀里的男人心跳如鼓,宋姝靠在他的胸上能听到那颗鲜红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下的声音,逼得她的心室也像有所感应似的与他共振。   两人走到饭桌上时,俱是面红耳赤。   拂珠和陈何年坐在一旁,目光扫过两人绯红的脸,却又俱都识趣的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的吃饭。   晏泉坐在餐桌上,伸手拾起筷子夹菜。   尚在宋姝面前装着重伤未愈的模样,他吃饭也缓慢得很,虽是如此,动作却也矜贵,慢条斯理的模样仿佛面前并非什么家常便饭,九重宫上的珍馐美馔。   他一边用膳,眸子却像是黏答答的糯米粘在了宋姝身上。   宋姝未曾看他,少女白皙的耳垂泛着浅浅的红,称得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红痣更加鲜艳。这红痣小小的,并不起眼,旁人打眼看不出来,晏泉却清楚地记得它的位置。   之前宋姝为他换药,每每疼到麻木之时,他便总盯着那颗痣看。   盯着盯着,那颗痣像是被他盯进了心里。   感受到他灼热目光,宋姝喉咙发紧,喂进嘴里的菜毫不知味……须臾后,她再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   少女眼眸含怒,平素里张扬的眉宇之间挂上了些可称之为害羞的情绪。   晏泉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欢喜,恨不得现在将人搂进怀里,捏捏她柔嫩的脸颊,亲亲她泛红的鼻尖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睫毛垂下,他捏着筷子,强忍住心里冲动……面前姑娘像是狸奴一样的性子,虽然喜欢逗弄他,却不一定喜欢被他逗弄。   操之过急,惹恼了她恐怕会露出爪子狠狠地挠他一把。   他不能着急。   在这别苑里朝夕相处着,他总归要将人哄来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二章   用过晚膳之后, 宋姝一反常态地没有起身扶晏泉回房,而是拜托陈何年代劳。   晏泉估摸着自己方才的话吓着她了, 想要给她些时间反应, 便也不着纠缠,让陈何年掺着自己离开饭厅。   屋外天色浑暗,晏泉将身子靠在陈何年结实的肩膀上, 缓慢地往自己屋里走。月光落在他高大的背影下,有些寂寞可怜。宋姝抬眸见他离去背影,压下那丝心疼, 狠了心偏过了头。   这和她起初的设想不太一样……   她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然她不知,晏泉刚一离开她的视线,便一改行动缓慢的模样, 像弹簧似的飞速从陈何年身上弹了起来。   他站离陈何年身边, 掸掸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和皱褶,举动嫌弃显而易见,让陈何年很是委屈。   他在这别苑里是越发不受待见了。   拂珠躲着他,现在连他家主子都不想靠他。   他目光哀怨望向晏泉背影, 只见他负手走在自己面前, 纳息平稳,步伐矫健, 与在宋大姑娘身边那个弱唧唧的病人截然相反, 判若两人。   昏沉月色下, 陈何年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对自家主子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这人好了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装病呢?   费力费时, 这不是闲得慌吗?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房间, 昆仑已经等候多时。见了晏泉进来, 他俯身一礼,一身黑衣黑袍简洁飒爽。   陈何年一眼便看出昆仑足下黑靴是新添置的一一上好的蜀锦做了鞋面,靴上用银线勾勒出来的云纹繁复而精致,不知价值几何。   望着那双靴,陈何年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忍不住问昆仑:“你这双鞋是哪儿做的?”   “好看吗?”昆仑伸出脚,炫耀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渴望模样,故意问,“大老粗,你也想做一双?”   陈何年点头。   他觉得这双靴子穿在拂珠脚上一定很好看,细密银线勾勒出来的云朵变化万千,随着她疾行之下,步履生风,似是踏云而来……   “没门儿!”   昆仑讨打的声音打断他的想像,娃娃脸满是得意。   “这是锦娘特地给我做的,只此一双,你做梦去吧。”   锦娘是昆仑在春凤楼的相好,不知为何,被他那张娃娃脸勾得五迷三道的,初夜在千位客人里亲点了他做恩客,平日里不仅不要昆仑为自己花银子,甚至还自己出钱出力给昆仑置办行头。   陈何年见昆仑猖狂笑脸,摇了摇头,不由唏嘘道:“这好好的姑娘,怎么偏偏坏了脑子看上你?”   两人一来二去,眼看又要吵起来。   晏泉凤眸微眯,随手将茶盏搁在桌上——青瓷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几不可闻。   然只此一下,陈何年和昆仑二人俱都噤声,垂下头来拱手告罪。   晏泉对两人争吵未置一词,问昆仑道:“陇右那边,考虑得如何?”   “回殿下,陇右那边,晏樊尚举棋不定……”   话罢,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晏泉一眼,见他墨瞳微眯,似乎是对他们的能力不太满意。   昆仑连忙又道:“然五城兵马司季至青已被我们说服,同意届时与殿下共议大事。”   “季至青?”晏泉重复了一遍人名,重新拾起手边茶盏,嗤笑一声,“昆仑,你也会拿这种事邀功了?”   五城兵马司总都统季至青本就是由晏泉母家娘舅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说服季至青,可谓简单。   只此一句,昆仑脊背发凉,连忙跪地请罪。   “非是属下办事不利,平西王,平西王他要,要证据。”   “证据?”晏泉又是一笑,清寒声里却无一丝笑意,“他要的可不是证据,只怕是想渔翁得利。”   睫羽微垂,遮住他眼中思绪深沉……昆仑和陈何年立在一旁,一声不敢吭。   片刻后,昆仑听他道:“罢了,能为我们所用的又不止他陇右一家,你让人稳住他便是。河南那边收购,抓紧时间……”   昆仑连声应是,又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与晏泉道:“殿下,这是季家兄妹的‘良民荐’,郭琅的人本想抢夺,被我们拦下了。”   所谓“良民荐”,便是大景国子民生为良民,而非奴籍的身份证明。   晏泉从昆仑手下接过此物,略略一看,随手一甩,东西便又回到了昆仑手上。   “很好,找信得过的人,将事情连带证物捅到刘不措那里去。”   御史大夫中丞刘不措,眼里容不得沙子,留不得错。   刘家老爷子刘虞,三朝元老,如今还在内阁任命。   刘不措为人够刚直,后台够强硬,是个好人选。   半月后。   天色尚早,印着御史台印信的马车缓缓停在御史台前,御史大夫范瑞刚下了早朝,回到御史台时,天还未大亮。   初夏晨雾弥漫,头顶微弱的阳光落进大雾之中霎时间便被冲散,化成了浅橘的烟。   橘雾之中,刘不措随着范瑞下了马车,泛黄的雾为他白皙消瘦的脸添了两分暖意,却遮不住他一脸怒色。   “严客和尤淖二人,当这朝堂是什么地方?圣上面前竟敢打人?大人,我堂堂御史台岂可坐视不理?”   今日早朝之上,内卫大统领严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控左相魏同正勾连平西王,结党营私。魏同正当然不认,谁知朝堂之上,圣驾之下,严客竟将魏同正的长子带上了殿,以问询之名纵容尤淖对少年拳打脚踢,逼得魏同正怒极攻心,狠吐出一口血来。   尤淖打人的时候,刘不措与他仅一步之遥。他亲眼看着魏同正尚未及冠的弱子被尤淖的打得口吐鲜血,蹦出了牙,就落在他脚边。   魏同正在大殿晕厥,尤淖和严客却得以全身而退。大景建国百余年,还从未出过如此荒唐之事,刘不措回想起来,只觉后背发凉,胸中怒火滔天。   范瑞身为御史大夫,既是刘不措的顶头上司,也与刘家阁老交好,算是刘不措半个长辈。他为人刚直纯良,刘不措素来敬重。然今日早朝,范瑞眼看着尤淖对那无辜之人施暴,却一言未发……   刘不措不解而愤怒,待两人行过影背墙,穿过垂花门,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我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可今日早朝之上,您何故一语不发?”   范瑞侧头看他一眼,耄耋之年的老者,两鬓如雪,眼睛却还明亮如少年。   目触到刘不措愤怒的目光,片刻后,他叹一口气。   “你随我来。”   雾气之中,御史台碧瓦朱甍颜色模糊朦胧,层叠回廊之间,飞檐反宇气势恢宏,如一座巨物耸立在大雾之中。   刘不措随范瑞来到书房,宽敞整洁的房间里烛火明亮。范瑞示意他关门,与他一同在书房深处落座。   跳跃烛火映照出范瑞脸上沉重,望着面前晚辈眼里毫不遮掩的愤怒,又叹气。   那是不加掩饰的愤怒是独属少年纯澈无瑕的神采,他曾十分欣赏刘不措眼里这抹光,可如今,却又为他感到担忧。   他这个侄辈,心思纯正,可是太过纯正,看不见这清明朝堂下是一池脏污浊水。   思前想后,他要提点他两句。   他问:“你可知,今日朝堂上尤淖和严客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为何能全身而退?”   刘不措摇头:“下臣不知。”   今日圣上亲眼看着两人放肆施暴,却一句责备也无。   范瑞没有直接回答,又问:“你可知前些日子魏同正曾同夫人一道去过千山寺?”   “千山寺?”   刘不措一脸不解。不知这千山寺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范瑞摇摇头,再提点了一句:“郭太妃,正在千山寺修行。”   郭太妃本是大圣皇帝后宫一个不起眼的嫔妃,却为大圣皇帝诞下除太子外唯一的幼子,肃王晏无病。然她原只是一个宫女,无母家可靠,再加之大圣皇帝对肃王也不甚上心,这么多年来素不起眼,便也安安稳稳。   新帝继位之后,外忧内患。外有突厥各部蠢蠢欲动,内有平西王虎视眈眈,河东河南旱涝天灾,粟米无收。   此情此景下,晏无咎为维持朝内稳定,重用内卫,大兴牢狱,朝堂上下人人自危。   魏同正在这种时候掩人耳目去往千山寺,所行所想,不得不让人猜测,他起了另尊新主之心。   屋外,浓雾渐散,朝阳穿破雾气,明媚光束从窗边落入屋内,打在刘不措眼上,让他不住皱眉。   他虽纯直,却并不痴傻,范瑞提点两句,他自是想到了这一处。   “您的意思是,今日早上尤淖与严客,是圣上……”   话未说完,范瑞挥挥手,打断了他。   老人又道:“你方才说的有道理,御史台行监管之职,一会儿我拟张折子递进宫……这事便算完了。”   “可是……”   刘不措挣扎了一瞬,理解,却仍无法赞同范瑞的做法。   魏同正不过是去了一次千山寺,并未有其他动作,圣上今日在朝堂之上却放任内卫对他的儿子动手。   稚子无辜……刘不措想不通这道理。   阳光明晃晃地照出他脸上的迷茫与愤怒,范瑞见了,再叹气。   花白胡须随着他叹气声无奈轻颤,他唤刘不措表字:“子清啊,要怪,便怪你我晚生了时候,碰上这动荡之时。”   君不君,臣不臣。   他活到了这般年岁,按理说也该活够了,再没什么好怕,可奈还有子嗣家人在世。他非圣人,在这动荡中,及他所能之事,却也还要为家人的性命三思后行……   范瑞今日不知多少次叹气,刘不措看着这位师长,第一次觉得,范瑞老了。   那双明亮的眼下,掺杂了他从前未觉的无奈之色。   半晌,他沉重地点头:“尊长……子清明白了。”   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刘不措身形萎靡,不似往日振奋。   一夕之间,他似乎窥得了自己从未发现的事实,窥得了这朗朗乾坤下的混乱溃败。   书房内香烟袅袅,青麟髓甘烈的香气漫进了书房的角角落落,连带着紫檀雕花柜架子上一尾红头鱼似乎都被这香烟提了神,在青瓷缸中不住摆尾。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刚刚落座,侍御史便从外进来了,手捧托盘,俯身禀报道:“大人,这是前些日子底下呈上的一封检举信,下臣看过之后私下已派人调查过,当是属实无错。”   刘不措闻言,强打起精神从木托盘中取出检举信,略略一读,却变了脸色。   检举信的内容是京兆尹郭琅联合朝散大夫宋文栋欺压良民,草菅人命。   “此事,可却有证据?”   “是。”侍御史微微拱手,将托盘上的良民荐和当日带碧螺去见刘碑的府卫画押的证词递到了他面前。   刘不措将侍御史奉上的证据细细看了,眉头却越皱越紧,检举信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一行行,一句句,皆在庡诉说郭家与宋家犯下的宗宗血债。   刘不措紧紧捏着手中的信纸,看了半响,只觉胸中藏怒,后背发凉。   书房外,雕花木门半开,日光赤色斜照大地,青天白日,乾坤朗朗。   可这大地之下,帝心偏颇,重用酷吏,而他大景国的京兆尹,京城的父母官,竟在背后干着草菅人命的差事!   他攥紧了手中的检举信,猛然站了起来。   “走,去见大人!” 第三十三章   范瑞看过刘不措手中证据, 不过翻看片刻便带他进宫面圣。   九重宫阙之上,少年天子面色幽沉, 纤细精致的眉眼里自登基起便盛着一股若有似无, 终年不散的郁气。   宋家,又是宋家。   半年间,他第三次见到宋文栋的名字出现腌臜事里。   若说宋家没什么猫腻, 鬼都不信。   狭长的眼微眯,晏无咎将刘不措递来的证据随手扔在黄杨木桌上,吩咐尤淖:“去查查, 查清楚。”   尤淖低声应是,从桌上拾起证物,在刘不措与范瑞眼皮子底下离开了上书房。   正午艳阳高照, 映在他黑袍上繁密银线闪耀, 袖挡上的蛇尾鳞片发凉,生出令人胆寒的光。   尤淖行走在大内,手握着检举信和证词,消瘦脸上浮出一丝隐秘微笑。   前几个月清杀平西王在京中党羽之时, 他便觉得宋文栋有问题。谁知成国公那老不死竟会圣上面前为他求情。   不过兜兜转转, 还不是被他抓住了马脚。   明艳天光之下,他似是胸有成竹, 大步流星地朝着内狱而去。   不过几日时光, 宋文栋与宋冉父子又进了例竟门的消息传到幽山别院。   初夏已至, 中庭草木繁茂,夏风裹着绿枝的清香拂过她鬓间发梢,遮住宋姝思量瞳孔。   她读了钱知晓的信, 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是谁做了她肚里的蛔虫, 前脚劫走了季秋,后脚又将事情捅到了无咎面前。   她思考了半响,也没什么头绪,索性将书信烧毁,往椅背后一瘫,半眯着眼,尽享起夏日清风舒畅。   风声作和,吹得窗沿上挂着的那支竹铃乱舞,清脆作响。   一道阴影忽而将她笼罩,宋姝没睁眼,却笑:“小舅舅怎么来了。”   无人应她,有什么东西搁在了她头上。宋姝抬头,晏泉清秀俊美的模样映入眼帘。   薄唇含笑,他凝着她,眼里柔光尽现。   她抬手将头顶的东西拿下来,发现原是草编的花冠——烟红的杜鹃作了冠首,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坠在草环上。她新奇地将花冠放在手里把玩,只觉这花环做工虽然拙朴,却很是可爱。   她笑问:“小舅舅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编的。”   轻巧一句,宋姝脸上诧异一闪而逝。   “你?”   她狐疑看他,不相信他竟有如此巧手。   晏泉见状,薄唇间笑意更甚,却是被气得,俯下身子,食指微曲,在她光洁额头上重重一扣……   “你这小没良心的。”   他编花环来讨她欢心,她竟还疑他。   宋姝吃痛地捂住自己额头,一抬眼,却见他指尖泛红,顿时明白这花真是他亲手所编。   他手脚虽然恢复知觉,却仍不算灵便,编出这花环来不知用了多少功夫。   一阵心软,她下意识地伸手拉过他的手来,目光抚摸过他的指尖,抬头问他:“累坏了吧?”   晏泉一愣。   少女一脸心疼,微蹙的柳眉像是两只钩子,勾起他心中些许愧疚。   他在骗她……骗她的温柔,骗她的怜惜。   然只是片刻,那愧疚便像是一阵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些日子宋姝与他说过,当初是她在宫里丢了玉佩,才会让晏无咎找到漏处害他。   晏泉于是明白,她进别苑也好,救他也好,对他温柔也好,大抵都是因为内疚。依着她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早已好全,内疚消失,如今这些温柔怜惜定会全数收回。   他隐隐有些害怕,所以便在她面前装病。   他喜欢她这般怜惜看他,喜欢她半夜搂着他的身子低声轻哄,喜欢她一声声脆唤“小舅舅”。   他要她怜他,疼他,除他之外,眼里再装不下别人。   她是他的。   ……   晏泉被自己所思所想惊讶一瞬。   他垂眸看向宋姝,只见她正拉着自己的手,手指温柔地抚弄着,阳光落在她娇美侧颜,映出她眼里那让他心颤的温柔怜意。   被她抚弄的指尖微微发颤。   没错,他要独占她。   她是他一个人的。   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內狱里黑腻湿沉的空气缠在宋文栋身上,他被关在一方狭小的铁笼里,地牢里不见一丝光,他身困其中,不知究竟过去了几日几月。   当尤淖再次带着流星使出现在宋府门前的时候,他大抵知道自己命数将近。   半年之内三进內狱,宋文栋心中的恐慌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隐隐的不耐。琉璃瞳未见天光,像是天地初始时一片混沌虚无,八字胡下,薄唇紧抿,两腮发颤。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招惹了什么煞神凶相,在他头顶悬上了一把刀,却总是将落未落,似是铁了心要如此折磨他。   牢房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像是一汪死水要将他溺毙。他困于其中不知几何,便急切地想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   恰在此时,牢门开启——   想象中惬意的冷风并未如约而至,一片湿沉温热的气体拍打他的脸,似是鲜血,又像是□□。   宋文栋胃上涌出一阵恶心,张口欲呕。   “宋大人,别来无恙。”   黑暗的牢里忽燃起一盏烛火,微弱烛光映出严客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宋文栋干呕了一声,方才提起的心却放下,朝严客咧嘴一笑:“大统领可是来救宋某出去的?”   严客勾唇:“也不是不可以,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宋大人告诉某,知道那秘密的另一人是谁。”   宋文栋闻言一笑:“大统领,空手套白狼,可非君子做法。”   那人是他用来牵制大长公主的杀手锏,若是告诉了严客,他只怕非但不会救他出去,反倒会就此杀他灭口。   思及此,宋文栋眯了眯眼,烛火照耀出他脸上纵深的沟壑,那张文人儒雅清白的面孔露出些狰狞之色,狠若梼杌。   黑暗之中,严客忽而欺身上前,一拳头精准无疑地落在他脆弱的小腹上。   一阵钝痛袭来,宋文栋喉间溢出一声闷响。严客却没住手,将烛火放在一侧,伸出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严客凑近他耳边,声音狠辣:“宋大人,你真以为某这內狱大统领是吃素的不成?你在京中,不过就几个故交好友,某只稍稍拜访,便找到了此物。”   说着,严客从怀中掏出一方玉印。   黑暗之中,宋文栋只隐隐看清那玉印形状,却变了脸色。   “方……”   “方昝。”严客咧嘴一笑,“你在太学唯一的同伴。”   严客只用了气音,“方昝”二字回荡在他耳边,却像是恶鬼耳语,让他汗毛炸起。   完了。   宋文栋闭眼,心里只这一个念头。   方昝是他少时好友,也是唯一能让他信任,可让他托付秘密之人。那颗印信是当年他及第三甲之时赠与方昝的,希望能赠他些好运。   严客将印信按在他脸上,冷硬的玉石膈得他脸颊生疼,隐隐间,他宋文栋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方昝恐怕已经被严客杀了……   宋文栋的眼皮不住颤抖,是自己害了他。   他睁眼破口大骂:“你这畜生!”   话音刚落,却觉严客握着自己脖子的手猛然发力——   气管被人攥住,宋文栋上不来气。他在严客像是条离了岸的鱼,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   窒息的恐惧袭来,黑暗中他隐隐看见金星闪烁。   忽然,屋外传来一道剧烈亮光,刀剑蜂鸣声随即响起——   脖子上的力道一松,空气涌入肺部,宋文栋猛然咳嗽起来。他颤巍巍抬头一看,却发现原本狭□□仄的牢房已是一片混乱。   严客被一众流星使团团围住,高大的身躯在里面横冲直撞,他想要破局,然而流星使人数众多,无穷无尽似的从门口涌入。   严客双手难敌四拳,逐渐招架不住。   “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不成!”   浑厚的声音响彻地牢,一众流星使望着自己的魁首,有些人眸中露出些迟疑。   此时,重重火光之中,露出尤淖消瘦的脸,依旧带着往日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他高声道:“大都统,身为內狱统领,却暗地里违逆圣意,在我內狱里杀人,你该当何罪!”   严客立于人潮之中,忽而意识到自己今日是被尤淖摆了一道,瓮中捉鳖。   “尤淖,你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   浑厚的声音里透着阴寒,严客表情狰狞,像是要吃人一般。尤淖却丝毫不惧,反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笑道:“某持龙虎令,遵陛下之命,捉拿内卫叛徒严客。”   挥手间,手臂上银丝青蛇泛着冷光,尤淖厉声道:“抓了他!”   一炷香的工夫,严客被扣押在地。   尤淖脸上笑意不变,行至宋文栋身前,玩味:“宋大人可真是有意思,也不知是知道了什么秘密,竟能让大长公主三番两次为你出手。”   成国公与大长公主是姻亲,严客更是大长公主养大的义子,两人连番出手直指宋文栋。   尤淖好奇,宋文栋究竟攥了大长公主什么把柄。   刚才那一场混乱中,宋文栋逐渐找回了理智,听了尤淖的话,他脸上竟浮出一丝平静而诡异的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严客被抓,方昝被杀,他最后一张保命的牌没了。   棋局胜负已定,既如此……干脆毁了吧。   微微上翘的唇角映出他两颊若隐若现的酒窝,看得尤淖一愣。   “宋大人笑什么?”他问。   干涸薄唇不住上翘,干裂的肌肤露出道道血丝。   宋文栋声音沙哑道:“某有个有趣的秘密,要亲自禀与圣上听。”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四章   经严客刺杀, 尤淖将宋文栋单独关到了一间密室之中,四面石壁, 唯有屋顶半扇气窗却也不见光。   密室内并无刑架, 宋文栋一身铁链倒是可以自由行走,然手腕脚腕被枷锁磨出了血痂,微微一动, 便是一阵刺痛。   死到临头,他却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上的疼痛消失, 他像是漂浮在寂静湖面上的一片枯叶,心中万般思绪皆散去,徒留空白。   他在密室角落盘腿坐下, 不吃不喝, 尽数着一室死寂。密室里不分白天黑夜,他不知静坐了多久,许是数千年,又像是眨眼间——   不知过了多久, 密室的门倏然打开。   石门与泥土摩擦, 带起一片烟尘飘进了他的鼻尖。   他睁开眼,门外明亮的火把发出刺眼的光, 他抬手又将眼挡住, 手掌边缘处, 一双绣着金龙的黑靴行至他面前。   青年温润而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宋卿,许久不见。”   宋文栋将手放下,却并未起身, 只道:“罪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火光中, 青年温文尔雅的面庞透着与这暗室截然不符的矜贵,削瘦的下巴轻抬,露出领口繁复的刺绣祥云。   宋文栋望着少年天子,想起些往事。   人人都道,他与面前人曾有机会成为一家人。   人人都为他惋惜,说他只差一步便能成为国丈,与皇室结姻。   可他在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便知,不可能的,他们绝无可能成为一家人。   他见过晏无咎看他那大女儿的目光,温和有余,却绝无爱意,那翩翩温柔涟漪间藏着的是爱的背面,是不见底的憎恶。   那目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曾是属于他的目光,那是他落在发妻沈流珠身上的目光。   所以,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太子与他一样恨着宋姝母女。   也因此,他没说一句话。亲眼看着宋姝被这温柔目光所擒,一步步迈进深渊。   宋文栋微微抬头,毫不避讳地直视面前的九五之尊。晏无咎接触到他赤裸裸的目光也未动怒,反倒勾唇轻笑起来。   “宋卿何故这样看着孤?孤脸上有花不成?”   “臣不过感慨。”   “哦,宋卿因何感慨?”   “臣感慨于陛下龙章凤姿,本是上天垂怜之子,却偏因为沈家母女受难,实在是罪过。”   听他提及往事,青年眼中沉郁深一寸,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先苦其心志,不过正常。宋卿多虑了。”   闻言,宋文栋唇角笑意却更深了。   他声音嘶哑道:“臣的发妻,秦国夫人沈氏当年因叛军而亡,先皇风光大葬,那尸身未进我宋氏祖坟,却进了皇陵,与先皇后一道葬在先皇身边。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佳话也。”   话落,眉梢眼角嘲讽之情丝毫不加掩饰。   沈氏双姝与大圣皇帝的一段风流过往,止是民间津津乐道的艳文绯事,更是晏无咎心里一道入骨的疤。   他抬眉,挑衅似地看着晏无咎,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揭开伤疤,激怒这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   当年沈氏双姝在宫中长大,与大圣皇帝皆是青梅竹马。然姐姐沈流珠却因幼时疾病,被太医断定难有身孕,先太后在姐妹两人之间弃了沈流珠,选了妹妹沈芳华为后。   十七岁那年,他宋文栋高中探花,在金銮殿上被已是秦国夫人的沈流珠一眼看中,许了婚配。   人人都道他们是才子佳人,良缘佳配。   可直到新婚之夜,他被沈流珠随嫁的内侍赶出房门那一刻,方才知晓,原来沈流珠选了他,不是因为他的样貌才情,而是因为他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无权无势,能被帝王轻易拿捏在手。   本是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他却在院中枯坐了一宿,新房内红鸾帐暖,他的新婚妻子,与大景国最尊贵的男人一夜风流。   那是个夏夜,他却只觉刺骨的冷。月华像是冰水一样兜头浇下,浇得他心冷齿寒。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一生,毁了。   文人眼中积蓄许久的疯狂终于渐渐漫了上来,深红漫过眼眶,漫上那双琉璃似的瞳。   “陛下彼时正年少,自是不知大圣皇帝曾夜夜通过密道亲临臣的家中,在臣的床上,与臣的妻子翻云覆雨,巫山共赴。”   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帝王的外室;   他十年苦读,一朝及第,换来一场天大的笑话。   渐渐地,流言四起……   无人记得他是三甲探花,只见他头上那顶绿幽幽的帽子。   晏无咎听着自己父亲荒唐的往事被宋文栋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出口,微微侧头,眉间染上一丝隐怒,却并未发作。   他问:“这,就是宋卿要告诉孤的秘密?”   关于大圣皇帝和秦国夫人的风流韵事,京中流言已传过多年,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秘密。   宋文栋一笑:“自不是。臣的秘密,能让陛下与臣大仇得报,舒心爽朗。可不是给陛下找晦气的。”   他笑得疯疯癫癫,晏无咎听他扯了半天,狭长眼底浮起一丝厌烦。   “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发沉,自带积威。   熊熊火光清晰地照出了少年天子脸上的不耐,宋文栋却不慌不忙。   “臣与沈流珠成亲四载,一次也未碰过她,陛下觉得,臣这大女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晏无咎偏头,以为自己知道宋文栋的暗示,声音发沉:“宋姝若是大圣皇帝之女,我大景的公主,如何可让孤舒心爽朗?”   “宋姝当然是公主。”宋文栋同意似的点头,话锋转忽道,“可她不是大景的公主,而是前朝孙家皇室的血脉,清光太子孙青书的嫡女……祸国叛贼之女。”   沙哑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晏无咎愕然。   “你说什么?”   见天子脸上龟裂的冷静,宋文栋朗声笑了,笑意癫狂:“哈哈哈哈……臣说,宋姝是清光太子与平西王之妹晏如惠的独女,是前朝之后,叛军之女。而她沈流珠欺君罔上,包藏反贼,该当扒坟鞭尸,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他念念叨叨,极近恶毒地罗织着沈流珠的罪名,似乎已经看到她的尸身从皇陵中拖出来,在烈日下曝晒。到那时,她往日容颜不复,只有一具臭烂尸身,不得好死,分尸四处,被野兽撕吞……   那才是那个女人该有的下场。   宋文栋陷入癫狂臆想,晏无咎上前两步,捉住了他破烂的衣襟,将他拎起来问:“你说宋姝是清光太子之女,可有证据?”   闻言,他凑近晏无咎白净的脸,嘿嘿一笑:“自然。”   久未刷牙,一股恶臭从他嘴里扑出。晏无咎几欲作呕,一把松开他的衣领,他便像没了骨头瘫倒在地。   “臣书房的暗格里,有当年晏如惠与沈流珠的通信,还有清光太子府的半枚玉佩。”   那玉佩原本是晏如惠留给自己女儿的一点念想,沈流珠担心露出马脚,一直藏在屋里,最后还是被他发现。   思及此,宋文栋不禁在心里嘲笑起自己那位发妻,真是聪明又愚蠢。   晏无咎接着又问:“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臣,方昝,严客,还有大长公主。”   宋文栋咧嘴一笑,铁了心要将宴长歌一道拉下水。   当年,宴长歌,沈氏姐妹以及老平西王独女晏如惠四人曾是闺中密友。   晏如惠嫁给孙青书不过三载,初初怀上嫡女的时候,孙家就因谋反而被诛尽全族。   彼时,老平西王爱女心切,奔袭千里入京想向大圣皇帝讨份仁慈,饶过爱女性命。   然大圣皇帝在孙家一事上十分坚决,孙家上下,一人不留。晏如惠与刚刚诞生的幼女被赐下一盅鸩酒,死于江西。   老平西王痛失爱女,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彼时的平西王世子晏樊继承其父的皇位,成了新任的平西王。   父亲和妹妹皆因大圣皇帝而死,晏樊坐守陇右,与朝廷的嫌隙也就此越扩越大……   沈流珠本就不易有身孕,彼时恰好怀上一胎却胎死腹中,诞下死婴。晏如惠临终前的嘱托信送至她身边,她心一横,索性偷天换日——孙家长女就此成了宋家长女,成了大圣皇帝不疑有他的掌上明珠。   晏无咎细细一捋,便将那些朦胧往事捋了个一清二楚。   他抬眸,问宋文栋:“你确定,此事只有你四人知晓?”   宋文栋点头笑道:“不过很快,全天下就要知道了,不是吗?”   他笃信面前恨透了沈家母女的天子会如他所愿地赐死宋姝,而后将沈流珠的尸身挖出,鞭尸示众。   他笑得狠辣又猖狂,他这辈子,毁于那日桃花宴,毁在那个女人手上。   他要向她讨回来,他的债,他的恨。   就算是她死了,他也要向她讨回来,要她死后不得安宁,受人唾骂为人耻笑,让她无人可依,无势可仗。唯有这样,方可解他心头之恨。   笑声戛然而止——   一股锥心刺痛从心室传来。   宋文栋低头,只见一柄长剑从他胸口穿过。握着剑柄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这只丝毫不像是会握刀的手终结了他的性命。   宋文栋抬头,只见少年天子神色冷淡,一双狭长的瞳望着他,里面尽是漠然。透过这双瞳,他似是看见了许多人,似是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双眸巨震,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汹涌而出的鲜血堵住了喉咙。   他跪倒在地,只见那双黑靴渐渐走远,上头繁密金线绣画的金龙沾了些血,龙牙处一点猩红,狰狞可怖。   密室门轰然合上,恢复了一室黑暗。   他的意识模糊,呕呕鲜血不断从喉间溢出,浓厚的血腥气将他包裹吞噬。   恍惚间,他却忽然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多年之前,绿荫流水间,六角亭里,女人隔着翠羽轻纱,手握羽扇。   凤眸流转间,那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声轻笑,声音如泉水叮铃:“探花郎一双眼清澈如水,好生干净。” 第三十五章   “你就是季秋?”   上书房内香烟袅袅, 季秋稍抬头,且看不清天子脸上表情, 香雾漫过晏无咎精致玲珑的侧颜, 模糊了他眼中玩味冷色。   书房里的龙涎香熏得季秋晕晕乎乎,他颤微答道:“草,草民正是。”   “那检举信, 是你写的?”   男人魁梧的身躯跪至书桌前,双手伏地,心里牢记着丰源在他临走前说过的话。   他答:“不, 不是。草民不识字,是,草民口述, 找, 找状师代劳的。”   书桌另一头传来天子细细一笑:“检举信条理清楚,字字见血,这状师倒是有些文采。”   季秋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得答:“草民, 草民不识字,只听说名气大, 便找了去。”   近御史李放上前一步接话道:“禀圣上, 写下检举信的状师乃是吴禄。”   吴禄原是前几年的新科进士, 颇有文采,然却因为脸上有道疤而断了仕途,为了糊口这才做了状师。   “吴禄?”晏无咎玩味一笑, 似是也想起了当日之事, 微微眯眼, “倒是可惜了人才。”   说着,他目光落在李放身上,忽变得锐利如鹰。他问:“季秋递上检举信,那其他证据都是李卿搜集的?”   李放拱手:“禀陛下,正是微臣。”   他低头错过帝王尖锐的目光,在晏无咎看不到的地方禀住了呼吸——那些证据,都是晋二和丰源搜集完毕后送到他处的,他与两人一样,都是雍王的人。   帝王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未散,李放心里不由打鼓,可是被看出了端倪?   他与雍王的关系很隐蔽,在朝中多年都不曾被人窥出……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只是他多想罢了。   然,晏无咎未发一语。   李放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腰背渐渐酸痛,他僵直了身子却硬是不敢挪动丝毫。   季秋跪在晏无咎身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屋里凝滞的气氛。来之前,丰源千万叮咛,让他万不可透露出他们的消息。   花娘还在他们手里,思及此,季秋大了胆子道:“陛下,草民的妹妹今年才十九,正是花儿似的年纪,却被那些畜生……陛下英明神武,请为春儿做主!”   带着吴侬乡音的乞求声响彻书房——   晏无咎的目光从李放身上挪开,落在了季秋的身上。   季秋依然维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却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刚硬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了水,眼里泛着红。   许是吓的,许是悲的,男人声音带着哭腔:“春儿,草民的春儿,她该在我身边安稳长大,嫁人生子,她不该,不该……”   他原只是为了转移帝王的主意,然提起季春,心尖像是被人用指甲掐着似的疼。他悲从中来,不由掉下了眼泪。很快,汹涌而出的便混着口水和鼻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糊成了一团,狼狈至极,却也悲戚至极。   郭瑞,李放,刘不措三人见了,不由瞠目——天子驾前最重仪容,即使是大悲大喜也万不可这般无状,实乃不敬。   李放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喜怒无常的天子,心里忐忑更胜。他担心季秋再哭上两句,便要因殿前失仪被请到外面去打板子。   然晏无咎却并未发怒,双手合十放在桌上,反倒颇有兴致的挑眉问季秋:“那季春,是你亲生妹妹?”   季秋哭的正厉害,点点头,含混的答了声“是”。   “你们感情很好?”他又问。   没头没脑的话语让书房里的另三人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扰了天子的兴致,只能站在静默站在一旁听他问话。   季秋再点头。   “感情,感情好。春儿,春儿最粘我……小时候老喜欢说,说,说要在我,在我身边,待,待一辈子……”   话音落,他眼前浮现出季春幼时小小的笑脸来,露出一对小虎牙,像春花儿似的明媚。   季秋再也控制不住,全然崩溃。   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天下最尊贵的人面前再也顾不上什么担心害怕,礼仪体面,哭的像是个讨不着糖吃的孩子。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同胞血脉,没了。   再也没人会挽着他的手,笑着唤他“阿哥”了。   没了,再也没了。   他忽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不知从那儿一阵冷风吹过,那空落落的地方冷的他发颤……。   “怪我,都怪我……是我不该将她赶走,是我不该将她孤零零的送进那吃人的地方,怪我,都怪我……”   他哭喊着,由心而发的悲怆之声让在场人不禁动容,就连见过了大风大浪的郭瑞都不禁老眼发红。   然正此时,原本还在饶有兴致听故事的天子却忽然一声大喝:“够了!”   呵斥声响彻书房,余音回荡……其余四人俱被吓了一个哆嗦。刘不措抬头一看,只见晏无咎脸色发沉,阴的像是滴出水来。   “郭琅和宋文栋身为朝廷命官,罔顾人伦纲常,欺上犯下,作奸犯科,草菅人命。责令摘夺一切官职,五服以内,十四岁以上男嗣问斩,所有女眷充奴。”   几人尚未回过神的时候,天子已经下了旨,神色阴沉甩袖而去。   刘不措与范瑞面面相觑,皱紧了眉头,不知天子何故震怒。   晏无咎愤愤然离开书房,兰亭姑姑跟在他身后,对于帝王反复无常的脾性已然习惯。她如往常一样,闷声不吭地跟着他行至乾清宫飞檐之下。   阳光斜入,照得青年一身绛紫,锦袍玉带半明半阴。   他忽然道:“兰亭,去,把郁纵疏给孤宣来!”   宋家与郭家被抄家问斩,宋府却在抄家前夜偶遇一场大火,库房中的价值万金的东西皆被烧成了破烂……   幽山别苑里,宋姝坐在小花园里正在调制口脂,朱粉花蜜蜂蜡,数十种配料被她依次加入小银勺中,放在烛火上烘烤……不多时,固体融化,一股幽香淡淡传开。   晏泉直鼻轻耸,闻出这幽香常常在宋姝身上出现。   他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凑上前去瞧宋姝鼓捣那一桌子的器皿,虽不知她在做些什么,却觉得十分新奇。   余光瞟见他高大身躯凑了上来,宋姝侧头看他一眼。阳光正好,照在男人玉雕的脸上,肤光胜雪。   宋姝的目光扫过他挺鼻如峰,落在那张微微泛红的唇上,忽而觉得这双薄唇少了些颜色。   她心生一个想法,抬手用金钗挑了些刚化好的口脂,乘男人不备,抹在了他唇上——   金钗抚过,晏泉笔直紧抿薄唇上忽然多了一道深红。他眉头轻挑望她,眼波流转间竟陡增一抹妖冶之色。   宋姝紧了紧喉咙,伸出手指去在他唇瓣上抚弄,想要将那深红色推开——   微微泛凉的指尖碰上晏泉温热柔软的唇,两人俱是一颤。   晏泉似是被她举动惊住,微微垂眸,喉头上下耸动间,耳根泛上嫣红……这模样落在宋姝眼里,心头紧张逐渐散去,她朝晏泉笑笑,轻道:“小舅舅别乱动。”   说着,她四指抬着男人玉似的下巴,大拇指指腹在他唇间轻柔。   深红颜色被她一点点晕开,透出些微梅子色,像是夏日爆绽的浆果在男人唇边汁水四溢……   宋姝偏头,舔了舔下唇。   她想,尝一尝。   念头刚刚冒出,便将她吓了一跳。她急急松开男人的下巴,不料却被晏泉伸手紧紧锢住。   男人的掌心滚烫,握着她的手像是火炭一样,点点火星从她指尖一路隐燃,穿过心室,直抵天灵……   在她震惊目光中,那双汁水四溅的唇轻轻开启,将她染着唇脂的指尖含在了口中——   光润红唇包裹着她的指尖,灵活的舌尖如灵蛇般轻扫过她的指腹,口腔内温热湿腻的质感引得她头皮发麻,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   晏泉见她呆愣表情,眼底掠过一丝近乎妖媚的磷光。   他的舌尖又在她指腹上意犹未尽的裹扫了两圈,直到她指尖最后一丝甜意被他吮吸的一干二净,这才微微张口,松开了她的指腹。   还不待宋姝做出任何反应,他咂了咂嘴,状似无意道:“好甜,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清风拂过他鬓发鸦黑,带起宋姝眼前一片玄云。   直至此刻,她终于回过神来,猛然后退,却失了平衡险些栽倒在地。   晏泉反应极快,长臂一伸,将人拉回了自己的怀里。   宋姝昏昏沉沉的脑袋撞在他铁似的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晏泉将人圈住,抬手轻抚着她作痛的脑门儿,好笑道:“好好坐着怎的都能摔倒?”   他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宋姝脑子更懵,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自己发了癔症?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指,拇指指腹上那抹淡淡的红却印证了她记忆无碍。   她这才惊呼一声,双手一推,从晏泉怀里退了出来。   “你,你刚才,刚才做什么?”   望着她惊异的脸,晏泉眼底掠过一抹暗红,脸上却仍维持着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偏头道:“我刚才,怎么了?”   “手,我的手,你放在嘴……”半句话出口,宋姝发现自己臊得厉害,实在吐不出后半句来。   男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说刚才啊,这东西很香,我想尝尝味道罢了。”   说着,他故意抿唇,将自己唇上的口脂也舔进了嘴里,张口之间舌尖红腻若隐若现,无不在提醒宋姝刚才她手指曾在那温热湿腻的腔体中停留,被他灵巧的口舌□□。   她眼底漫上一丝浅浅的红,呼吸也逐渐急促,双颊未施颊彩,却已经红如日落烟云。这副模样落进晏泉眼里,终于换得他唇角一丝满意的笑。   他凑近了些,故意问:“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   一脸无辜,仿若圣人。   宋姝被男人故意勾引的艳色刺激,脑子当场宕机。   他,他,他……   修长的睫羽扑闪,宋姝檀口轻张,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恰逢此时,拂珠从别苑外回来,行至小花园,见两人身影,高声道:“姑娘,有消息!”   她不知刚才花园里发生的一切,这声高喝却叫宋姝回过神来。   宋姝像是只受惊的兔子,夹着尾巴起身,一句再见也无便朝着拂珠跑去。   晏泉看着她来道拂珠身边,目光扫过搅了自己好事的拂珠,温柔瞬间散去,眼底冷意像是幽涧薄冰,渗人的紧。   拂珠习武多年,感官异于常人的敏锐,跟在宋姝身后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了。   然她极目四望,却只有晏泉一人坐在园中,撑着脑袋正在看书。雍王身姿挺拔,如竹园墨竹清朗温直,沉浸书中,似是丝毫不知周遭之物。   拂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茫然回过身去,殊不知,晏泉低头看书,文章里“雅致端明”之语却是一个字都没读进心里。   纤长睫羽遮住他眸色沉沉……这剑侍,倒是碍事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六章   宋姝走在拂珠前头, 脸上的红意仍未散去,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就像是后面有什么脏东西在赶着她的屁股, 她一路疾行, 便走边问拂珠:“钱知晓那边可成了?”   拂珠眼中带笑,道:“成了,宋府您所有的嫁妆都已经被运出来了。”   这消息让宋姝松了一口气。   这本是她的计划, 带她送宋府诸人下狱后,便请钱知晓手下能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嫁妆搬出来,而后制造一场火灾掩盖。   如今, 宋府等人虽非她亲手送入牢狱,然这搬嫁妆的事情却总算是照她计划进行。   计划多时,终于有了一件让她舒心之事, 宋姝嘴角也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又道:“告诉钱知晓,此次多谢他,之前说好的两成,我定分文不少。”   钱知晓帮她取回嫁妆, 她分钱知晓两成利。虽要出些血, 但这血她出得心甘情愿。   计划又回到正轨,她拿剩余的钱还有大用, 思及此, 她又道:“剩下的钱, 我要置地置产,可我暂不便长离别苑,你请钱知晓再出面帮我买卖。”   说着, 她回到书房, 梅花小篆落笔写下了一纸清单, 上面的地方既有剑南偏远之地,又有河南河北天灾之所。   拂珠认出信上这些地方,眉头紧锁。   “姑娘,您,您确定?”   宋姝点头:“自然。”   她见拂珠惊异表情,仿佛自己是在将这万万两的银票倾进水里,不由好笑的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我的管家婆,你放心,送出去的银子,我定成百上千的挣回来。”   半响,又补上一句:“定不会饿着我家拂珠的。”   拂珠被她逗得脸红,嗔她道:“姑娘一天到晚的胡说八道。”   宋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拂珠手中信纸上,眼中俱是信誓旦旦。   蜀中江由,河南河北陵县,赵县,藏着暂未被人发掘的铁矿盐矿。   当然,只是暂时。这些地方过两年很快就会被盐铁使发现,纳入朝廷管辖。   她要在此之前将这几座矿产的地方买下,原因无他——天下将大乱。   上一世,大景国在外忧内患之下,国家风雨动荡,灾害连年,民间怨声载道。无咎身为帝王,虽苦苦支撑,但国家败像已露——   陇右,平西王被削番之后,突厥与吐蕃各部蠢蠢欲动,对阳关玉门虎视眈眈,联合朝中叛徒意图重新掌握河西走廊;境内,钱知晓的同昌会与另一个民间组织“清风道”日益壮大;前者以“同义”之理念颇得民心;后者,却在灾难之时以其道主之“无边法术”闻名,一边派所谓的“使者”入宫与朝廷勾连,一边又在民间以各种“起死回生”的神迹鼓动民心。   重活一世,宋姝的目标很明确——天下大乱,她带着晏泉,需择良木而栖。   她心中的人选有二,一为平西王晏樊,既是皇族宗脉,且治下有方,可窥明主之兆;二则是同昌会钱知晓,重情义且有担当,从上一世的民间风评来看,极有手腕,也够仁义,是个英雄人物。   如今她尚在二人之间摇摆,可因为拂珠的缘故,心里的天平却在倾向于钱知晓。   两人合作这几个月,她觉得钱知晓做事妥帖,明理且仗义,让她很是满意,因此将购买矿产之事再次托付给他。   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若是可行,她有意做下决定。   她抬头望着拂珠,眼里清亮之光略显沉重,看得拂珠一愣,不由开口唤他:“姑娘……”   宋姝回神朝她笑笑,又道:“无事,你先帮我去送信吧。”   拂珠见她笑容肆意,刚才在她眼里窥见的一抹深沉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眨了眨眼,点头道:“我知道了。”   另一厢,原在花园中看书的晏泉见院中一道幽影,片刻之后,身形一闪也回了房。   屋内,昆仑面带笑意,邀功似的道:“殿下,季秋一事已办妥,宋家与郭家皆被抄斩,季秋与其妻拿了朝廷发的抚恤金,已安然回家。”   这差事他自觉办得漂亮,晏泉点头,算是给了赞赏。   “其他事呢?办得如何?”晏泉复问。   昆仑脸上笑意更甚,俯身道:“依殿下令,已购下江南等地粮仓存粮,剑南王晁烽有意出兵,拨乱反正。”   晏泉闻言,抬手从鱼尾青瓷壶里为自己倒一杯热茶。茶杯置于口下,茶雾遮掩住他眼中所思。   半响,昆仑听他道:“办得不错,既如此,只需静待时机……”   昆仑眼中激动之色如潮水漫过。他是晏泉的人,也是玄甲军统帅。可那该死的晏无咎登基以后,先派人暗杀他,后又将群龙无首的玄甲军分割重组,分派至鄯州,幽州,泉州各地,化整为零,变为他晏无咎所用。   思及此,昆仑恨得牙痒痒。   可是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将那阴险狡诈的王八蛋拉下皇位。   届时,他要用鱼肠剑亲自砍下晏无咎的贼头。   昆仑正想得痛快,屋内茶香四溢,晏泉清如寒玉的声音响起:“我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呢?”   闻言,昆仑一愣,片刻之后红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来。   “禀殿下,东西,东西属下为您寻来了……”   说着,他打开包袱,将里头的东西盛到了晏泉面前,是几本话本。   扫过话本上那些令人臊红了脸的名字,昆仑平静表情有一瞬间的溃败。   晏泉垂眸,只见书册上写着《相府小姐的病弱夫婿》,《春宵帐暖,我的夫君爱红脸》,《柔弱相公你别跑》……   寒玉似的目光掠过书名,他自然地从昆仑手上接下这些书,打开一本翻阅起来,正经模样像是在拜读史书论策,诗经圣篇。   昆仑见此景一阵头皮发麻。   晏泉这段日子时常令他去外面找这些早已被禁的民间话本,还明言里头的男人必须“身娇体弱”。   看着一本正经拜读这些话本的晏泉,昆仑不知道是否在这别苑里被囚出了失心疯……   晏泉目光仍在话本里,专注表情似是在国子监研读名家妙章,心不在焉地挥手示意他告退。   昆仑默默退下,然左脚刚刚迈出门槛,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返身折了回来。   晏泉听他折返动静,抬头瞧他一眼:“还有何事?”   “禀殿下,那符纸,符纸快用完了。”   昆仑挠挠头,娃娃脸上扯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   晏泉眉头微蹙,问他:“我不是前些日子才给了你吗?”   食指轻敲书本,玉似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昆仑被他盯得手脚发麻,忙解释道:“属下头回用这东西,不太顺手,不小心用费了些。”   话音一落,昆仑便觉得晏泉一双眼睛幽幽看着他,将他看得后背发紧,偏巧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像是雕像一样垂首站在原处。   半响,他听晏泉道:“过几日,你来取。”   昆仑如遇大赦,急忙点头后像是夹了尾巴的兔子般冲出了门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泉疲累地捏了捏鼻梁穴位,心想着,这两天还得去一次书房。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宋姝素来心大,厚厚一沓符纸装在柜子里,纵使是少了几张,也未发觉。   夜凉如水,幽山别苑内寂静无声,众人皆已熟睡,偌大的别苑里只剩下天上的残月清照屋檐,月光似是流水淌过,一路照进回廊深处,落在晏泉孤拔身躯。   探过宋姝和拂珠已然睡下,他身形如鬼魅一般行至书房门前,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轻巧越过门口的细线铃铛,步入其间。   书房里漫、弥漫晚间的蓝烟,晏泉轻车熟路地来到那座巨大的檀木柜前,轻轻一拉,柜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沓厚厚的符纸落入眼中,上头张牙舞爪的鬼画符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虽不知宋姝是如何习得这怪志传闻中的符咒之术,对它的效果却是看在眼里。他急需昆仑出入别院,然他在宋姝面前装病,便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起此事。   思来想去,只得做回梁上君子,盗窃她柜子里这神奇的黄符。   他自嘲一笑,坑蒙拐骗,想如今他已经成了自己曾最看不上的人。   然那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不再介意了。   初时他只敢盗走一张符,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宋姝看出破绽。幸而宋姝从小性子马虎,并非细腻之人。一来二去,他便也放下心来,仗着自己轻功绝尘,坦然做起盗符之事。   夫妻本是一体,想来她也不会在意。   他不由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伸手取出面上一沓符纸——   黄符离开木柜之时,带起一阵细密青烟……烟尘极细,近乎目不可察,随着被抽出的黄符,缓缓散入空中,旋即消失不见。   霎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是迷烟!   晏泉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便眼前一黑,像是一尊巨像栽倒在地。 第三十七章   只听一声脆响, 宋姝手里玉梳砸到梳妆台上,碧绿透亮的鱼尾梳在她手里碎成了两半。   拂珠抬眼, 只见镜中人面色阴沉, 像是六月暴雨将至之时黑压压的天,风雨欲来。   宋姝目色冰冷,草草将头发盘成一个圆髻便往书房而去——   她从一个月前便发现自己柜子里傀儡符数量不对, 起初她怀疑是吴全,后来又觉得是陈何年。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那偷符的贼人, 竟是晏泉!   想起他这些日子里的表现……宋姝精致面孔越发深沉。   “他人呢?”   “还在书房,”拂珠道,“钱知晓的‘三日睡’药效本就厉害, 况且我放了不少……雍王此时, 还没醒。”   拂珠答得小心翼翼。她跟在宋姝身后,见她步伐凌厉,耳坠上的两颗玉石随着她步履生风不住乱晃,心知此事不得善了。   雍王一早识破了符箓之术, 偷了傀儡符, 却一声不吭。想来瞒着他们的事情定不止这一桩……她家姑娘这些日子对雍王可算得上是掏心掏肺,画养元符时那出血不要命的样子, 她看了都发憷。   费尽心血, 却被雍王反摆一道。   宋姝心中怒火滔天, 拂珠可想而知。   宋姝一声不吭走进书房,晏泉果如拂珠所说,仍倒在地上, 身上一袭青衫像是流云落地。   她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美景。   “解药呢?”她问拂珠。   拂珠闻言将解药从怀中取出, 宋姝一个眼神, 她心领神会,将小瓷瓶往晏泉鼻间一凑……   不过片刻,晏泉幽幽转醒。   “三日睡”药力生猛,晏泉像是喝了一缸绿酒,头痛欲裂。   他从地上坐起身,失神了一瞬忽见书房里的宋姝主仆俩——   拂珠站在角落,宋姝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左手轻垂,一下下像是数拍子似的敲击着自己的大腿,见他清醒,眼底似是六月的雨天,阴得能滴出水来。   记忆回笼……他心道不好。   “醒了?”   温柔婉转的声音像是经了一场寒气,泛着让晏泉心滞的冷意。   他在最初的惊慌后很快镇定,决定装傻。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敲了敲自己脑袋,懵懂似的望向她,似乎真的不知自己怎么会在书房里。   见他一脸无辜,宋姝却不买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左手——那手里仍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符纸。   她笑,笑意却似冰霜寒凉。   “殿下,别演戏了。”   宋姝的声音仍是既往般地平缓,然晏泉却听出了这婉转声音下暗藏的滔天怒气,如岩浆积涌。   他当即敛了那副无辜之色,片刻后,他看向宋姝,承认了。   “我非故意骗你。”他道。   宋姝笑了:“殿下手脚早已好全,却在白日将我当傻子骗;既知道我柜子里的秘密,闭口不言,又在半夜做蟊贼蠢盗,里里外外地演了一出好戏!”   非故意?他在骗鬼。   只怕是梨园里的戏子们都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宋姝心怒到了极点,面上却越发平静,一双狭长的眸子看着地上的男人,平静的眼瞳下心思早已千回百转……   她该要如何对付这骗子,她心里还未做打算。   晏泉见她一脸平和,心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半蹲着身子握着她的手,急冲冲道:“我绝非故意,你听我解释。”   “好啊”宋姝答得干脆,却掰开了他的手,反靠在椅背上。   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舌灿莲花,倒转乾坤。   晏泉咽了咽唾沫,涩声道:“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会这……”   他挥挥手里的黄符,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称呼宋姝这项本事。   拂珠在一旁接口:“符箓之术。”   话落,晏泉和宋姝两人却都齐刷刷地看她,似乎是在怪她多嘴。   拂珠挑眉,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在唇前一拉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得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还是闭嘴在一旁看热闹吧。   拂珠隐身站在房间角落,晏泉接着道:“我当时手脚的确废了,看着你指使吴全,又能将钱知晓带入别院,只以为你和晏无咎是一伙的。”   她这本事实在太离奇,他当时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所以才有了一场误会。   而后,这误会被他越扯越大。   听他一说,宋姝明白过来——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便没信自己。   心底郁气升腾,然脑子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晏泉所说并不无道理。彼时情景之下,他自顾不暇,保命要紧,怎会对这种种蹊跷视而不见。   她纠结片刻,又问:“那后来呢?后来你不是知道了吗?”   晏泉点头,浓眉不自觉的拧起,一双黑漆漆的瞳盯着她,紧张极了。   “后来,我手脚初初好转,陈何年与拂珠去嵩阳山采药那晚,我恰巧听见了你与吴全在书房里的对话,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的疑虑都有所解释……”   原来那晚是他。   宋姝恍然大悟。   “那吴全,是你打晕的?”她问   晏泉再次点头。   这样算来,他倒是又救了自己一命。   宋姝这般想,反应过来又觉得她实在心软,于是又冷了声音:“殿下的意思是,开春初你便已经知道我于你无害,你却还接着骗我?你的手脚,你的药,还有陈何年……”   “……都是假的?”   晏泉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的秘密竟会这样快的被拆穿,他生硬的点头,认下了一切。   “陈何年,是我的人,那药方他也改过。”   “那日你疼成那番模样,那也是……”宋姝话音未落,晏泉急忙接口:“并非,那日是真疼,化瘀除污的药,真的很疼……”   他半蹲在地,抬眼看着她,说起“疼”的时候,眸子里似有水光荡漾。   就是那日,就是那日他发现自己已离不得她。   在万丈深渊里,在剥皮剜心的疼痛里唯有她,唯有她……   他眼底毫不掩饰地爱慕依恋看得宋姝一愣,静默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晏泉见她沉默,以为她动了怒,不想理他,于是急匆匆地去拽她的手,然刚刚碰到她冰凉手指,却忽然想起她刚才厌恶他碰,于是只得抓了缩手攥了她半截袖袍。   即使是落进幽山别院,他此生也从未有一刻这般紧张过。   宋姝低头,见他可怜巴巴地半蹲在地,攥了她一只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不知为何,她心中怒火倏然消退,清风拂过,无影无踪。   宋姝皱眉,为自己的心软感到吃惊。   她该生怒的,他一直在骗她,骗她的同情,骗她的怜悯,骗她的符纸。   那一张张符纸都是她用血画的,一张张,都是她生割自己手腕淌出的血。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因为同一个地方下了太多次手,即使养元符也恢复不了的疤。   那疤痕很浅,正常距离几乎看不到,可她却知道自己每一刀落下的位置,每一次绽开的皮肉。   她也很讨厌疼……   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装病,我以为是我的符纸有问题,所以我每日都往你的药里加量……”   十张,二十张,五十张……她算不清自己为晏泉画了多少符,流了多少血。   “那一张张,全是我用血画的。”   她所存不多的善心,就被他这样骗了个底朝天。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委屈。   晏泉只见那双明灿鲜活的眼忽然像是蒙了雾,雾后面空洞洞的,满是虚无。   用血?   他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心一滞,惶惶看她。   “什么血?”他问。   宋姝唇角勾起一丝苦笑,静静盯着他:“符纸,要血才能起效,你装了多久病,我就放了多久血,很疼的……”   沙哑的声音像带了钩子似的刮过晏泉心口,带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这样骗她。   “对不起,我……”刚开了口,他却觉得言辞是那样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随着她,旋即也瞧见了她手腕间那道细细的疤。唇舌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一样,他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宋姝定定看着他失语的模样,心里怒气没了踪影,委屈却越发厉害,像是火山喷发,灼热的眼泪从她眼眶溢了出来。   并不汹涌,却没边没际的。   热泪落在晏泉手心,像是岩浆灼烫。   他喉咙一紧,放弃了语言,上前一步紧紧将人拥在了怀里。   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现在却抱在了一起。   拂珠站在角落阴影属实有些无语。   若是按照她的性子,若知自己这样被骗,必定要一掌轰到雍王胸口,废了他武功,让他谎话成真。直到此刻之前,拂珠以为自己家心狠手辣,英明神武的姑娘定也和她所思所想一样。   哪儿知,宋姝却被美色迷了眼,不仅没动手,反倒还钓上了金豆子。   她靠墙轻叹一声,看向宋姝的目光中带上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宋姝的□□,她不觉得自己应当插手,便只是站在一旁眼看着晏泉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近怀里,极尽温柔地哄着。   他单手抚着宋姝的后脑,将她整个人塞进自己胸口,轻声道:“阿姝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不该让你疼的……不会再让你疼了。”   淡淡的血藤味将她笼罩,宋姝靠在晏泉怀里,脑子有些晕乎。   他们,不是应该在吵架吗?   为什么成了这样?   她云里雾里地想要思考,然晏泉的举动太坚决,声音又太温柔,她在他一句句的轻哄下轻而易举地丢盔弃甲。   “骗子,你骗我。”   晕晕乎乎间,她却始终记得这件事。   “嗯,”晏泉抱着她,坦然相认,又坦然承诺,“再不会了。”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宋姝在他怀里汲了汲鼻子,起伏错落的大惊大悲似是耗费了她太多精力。   她靠在晏泉怀里,半响,认命似的反手拢了拢他的身子。   她想着,上辈子他因她而死,这辈子被他骗上一骗,只当是扯平了。   晏泉在书房里搂着宋姝,在她一声声委屈控诉里答应下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宋姝像是在不断试探他底线似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一会儿要他的钱,一会儿要他的地,比进别院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晏泉却轻轻一笑,照单全收。   答应到最后,男人的钱是她的,地是她的,人也是她的。   “你……真都答应?”   宋姝瞧他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满口答应,脸上闪过一丝狐疑。   心想着,他怕不是说着好听,哄了自己便罢。   不料晏泉不仅照单全收,还道:“账本和地契都在别苑外,我明日让昆仑来给你……至于人嘛……”   他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拉到自己眼前:“亲都成了,不一早就是你的了吗?”   望着他俊脸在自己眼前倏然放大,宋姝瞪大双眼,眉头一蹙,而后一巴掌扇在他胸脯上:“谁说要你这个了!”   “后院小花园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吴全忙不过来,你去把它清一清。”   别院里人口本来就少,还有个故意装病吃软饭的。   如今谎言暴露,宋姝决定要好好给男人安排些活儿干,省得他一天到晚不琢磨好事儿。   鲜红的巴掌印落在胸口,晏泉抓着怀里的姑娘,却觉得她那点儿力道像是挠痒痒似的。他没放手,反而凑近了些,眨眼道:“我可以去清,但总得讨点儿赏才行。”   一张俊脸近在咫尺,宋姝咽了咽唾沫,先要平息胸口鼓动如雷的心跳声。   她紧张到:“什么,什么赏?”   晏泉偏头,点了点自己脸颊处,笑道:“阿姝亲亲我,亲亲我就有力气干活了。”   心里那丝异样又起,宋姝活了两辈子,不是黄花大姑娘,晏泉明摆着对她有意思,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是……   清凌凌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她不想再碰情爱这种复杂而无谓的东西了。   上辈子被自己对无咎的满腔真心坑得有多惨,这辈子她就有多抗拒这东西。   不掺□□,所以她可以在心里清清楚楚地与晏泉算这一报还一报的账,能了然地接受他为了生存而骗她的同情,盗她的符纸。   不掺□□,所以她明白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知道她曾欠晏泉一笔血帐。   还账罢了,她没多难受,也仍理智。   前提是,她不动心;不动心,才好算账。   这是上辈子宋姝学会的道理。   她可以逗弄晏泉,可以与他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她知道,那玩笑无伤大雅。清高如晏泉,不可能会对一个毛手毛脚的女流氓动心。   可当她直视晏泉深深黑瞳下泛滥的情愫,却被那岩浆似的感情灼得一颤。   食指轻触他温热眼眶,宋姝很明白他汹涌如罂粟般的情,不是她能要得起的东西。   思及此,她目光一偏,却是如晏泉所说的,在他侧脸落下了一个吻。   只是这个吻不带任何爱慕,不带任何感情,冷冰冰的唇像是一块死物轻触过他玉似的脸。   “好了,亲也亲了,干活儿去吧。“   她敏捷地从他身上下来,往书房外走,刚走到一半,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转回来。   晏泉见她来到那个大木柜子前将柜门打开,指着那一沓厚厚的符纸道:“左边是养元符,治伤的,右边是傀儡符,你也应该知道了。以后如果有要用的地方直接取便是,不用偷偷摸摸的。”   她单手撑着柜子,指着这些符像是在指着一沓不值钱的黄纸。晏泉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大方,狭长的眼里竟是愕然。   然,他刚才已经听她说过这符究竟是如何画的。   目光落在宋姝手腕那条疤上,他怔愣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那道疤化成的绵绵枯藤囚缠,紧得无法呼吸。   里面是她的血……是他欠她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看到一片很有意思的论文,说的是当人们坠入爱河的时候,大脑里有些地方会被激活,同时还有些地方会失活。失活的部分主要都是“心智化”相关的地方。所谓”心智化“就是判断他人意图的能力,也就是说,我们在陷入恋爱的时候,会暂时失去判断他人接近我们意图的能力。   恍然大悟,原来所谓”恋爱失智“不是段子,是真的。 第三十八章   望着晏泉眼眶满上深红, 宋姝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关切上前,反倒没看见似的转身幽幽离开了。拂珠从阴影处走出来, 跟在宋姝身后, 半响迟疑问:“姑娘,偷符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宋姝声音平静:“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算也得算。”   她看了一眼朝霞天色,又道:“对了,你今日不是要去接陈何年入府吗?”   拂珠听见陈何年的名字, 脸色阴沉了刹那。那人和雍王合起伙来骗她和她家姑娘。细眉轻佻,拂珠脸上浮起一丝阴冷笑意:“是,今日是该去接他。”   说着, 转身离去。   宋姝回头看了眼她离开背影, 半响,还是嘱咐了一声:“你消气便罢,别太过火了。”   拂珠摆摆手:“姑娘放心,我自有轻重。”   拂珠从别苑出发, 轻车熟路地找上了陈何年的医馆,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无数遍,却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快速。她脚下生风, 似是有什么东西牵在她的脖子上, 引着她往陈何年处去——   医馆内, 陈何年刚刚送走一个病患,女人扯着自己的儿子仍在朝他道谢。   “先生妙手回春,救命之恩妾身莫不敢忘。”   昨夜她家小孩儿上山, 不知往嘴里塞了些什么毒草毒药, 半夜三更便在喊肚子疼, 疼得打滚,小脸儿青得发紫。她听说过村口医馆“五更先生”的名号,虽知道这大夫不好请,可孩子当时已然出气多,进气少,她被逼得没奈何,只得半夜敲门求人。   怎料这五更先生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古怪,见她儿子软踏踏的倒在她背上,立刻便让她进了门,一晚上开药熬药,硬是将这混小子从鬼门关救了出来。   女人一边向陈何年道谢,盈盈一双眼里已经盛满了泪。   陈何年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这儿还有两副药,你回去再给他煎服两日便好了。”   女人怯怯看他一眼,却不敢从他手里接药,喏喏道:“先生,我家,我家贫实在是没多余的钱了。”说着,她从怀里捏出十几个碎铜板,递到了陈何年手上。   “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说着,她飞快抬头看了陈何年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又急急道,“先生诊费多少,您说一声,等今年秋收我一定凑齐给您。”   陈何年知道,这女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寡妇,前夫死后,怕后爹对儿子不好,硬是没改嫁,在夫家将养小孩,伺候公婆。   都是苦命人,陈何年接诊的时候便知她拿不出看病的钱,也没在意。   他摇摇头:“药你先拿回去,命要紧,钱的事儿就算了。”   说着,他一抬头,余光已经瞧见了拂珠。   她比平日来的早些,斜倚在门框上静静的看着陈何年和那寡妇交谈,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何年见她来,眼里光一闪而过,赶紧对着寡妇道:“我还有事,你带着孩子拿着药快先回去吧。”   寡妇闻言,看他似乎有些急迫的样子自然不敢扰他的事,千恩万谢地带着小孩儿走了。   两人走后,拂珠这才上前。   “拂珠,你等我准备一下,马上就随你走。”   陈何年说着,急急往屋里去拿药包,走到一半,却被拂珠抬手拦下。   拂珠笑眯眯看着他:“先生且慢。”   “何事?”   陈何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只觉下巴一疼,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摔倒在地。   拂珠给了他一拳头,并未收力,下巴上传来的一阵剧痛让陈何年知道,下巴脱臼了。   “胡,胡……”   他惊恐抬头,见拂珠脸上仍旧挂着笑,可那笑却像是大雨前的天,沉云滚滚。   拂珠上前两步,蹲在陈何年身前,故作关切地抬起他的下巴:“欸,先生怎么脱臼了?”   冰冷的手指抚上陈何年的快要没了知觉的下巴,陈何年在一片悚惧之中却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自从嵩阳山回来后,拂珠再没有这么近的接触过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陈何年有些恍惚,甚至连脱臼的下巴都没那么疼了。   拂珠见他有些涣散的眼光,仍是一副笑面,故作惊讶道歉道:“都是我不好,下手没轻没重的。”   说着,她右手往上一抬——   又是一阵剧痛,陈何年的下巴被她按回了原处。   陈何年从剧痛中回过神来,只见拂珠脸上笑意散去,转而一片阴森。   她道:“先生是雍王的人?”   话一出,陈何年霎时间明白,他们露馅儿了。   这马掉得猝不及防,陈何年定定地看着拂珠,满腔解释涌上喉头,却都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给堵了回去。   半响,他含混道:“对不起。”   拂珠挑眉:“先生与雍王真不愧是主仆,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嘴一咧,露出森森白牙。   “可惜了,我没我家姑娘那般心软……”   说着,她又重重一拳击在陈何年脸上,陈何年没承住力,身子一翻,摔在了门槛边上。   拂珠捞起袖子,笑眯眯的朝他走来——   今日,天还早。   拂珠扛着陈何年回到别苑的时候,已是下午。宋姝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小花园里鼓捣她那些胭脂水粉,反观却是晏泉正蹲在花台旁拔草,身旁又是泥又是土,还有些被连根拔起的杂草七七八八地散落在周围地上。   正值初夏,中午太阳出来热得紧,晏泉鼻尖上汗水晶莹,背后的衣衫也被打湿,黏在身上。   拂珠上前两步,将背上的陈何年扔了下来。   陈何年在医馆里被她一顿毒打,哪儿哪儿都疼,偏巧拂珠是个行家,没伤他筋骨半毫,却让他疼得苦不堪言。   他佝偻着身子在晏泉身前站定,见晏泉正在与面前的杂草作斗争。   见他哆哆嗦嗦的身影,晏泉一笑:“那剑侍下手还挺重的。”   陈何年捧着自己被打肿的脸“斯哈斯哈”抽气,却又道:“她有轻重,没,没伤着属下筋骨。”   被人打了还替人说话。   晏泉看了眼陈何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他问:“你喜欢那剑侍?”   陈何年一愣,没想到晏泉竟会问他这种问题。   片刻后,却还是老实的点头。   “嗯,属下喜欢。”   “她打你你也喜欢?”   “喜欢。”   陈何年想,拂珠打他也是因为他骗人,该打。   陈何年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提起拂珠时眼底却满是光。   晏泉见状,轻嗤一声:“不可救药。”   陈何年挠挠头,却并不在意,又问:“天气甚热,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拔草。”晏泉答得干脆,又道,“你既来了,帮我一起拔。”   他一边说着,娴熟地从花台里将一株杂草连根拔起,扔到一边,一丝泥点子都没粘到自己身上。   陈何年诧异:“殿下金身贵体,怎等做这些粗活?”   晏泉挑眉,想起方才宋姝那句话,没拔完草便不许他吃晚饭。   想起她叉着腰一脸凌厉的模样,他不但不觉厌烦,反而觉得可爱。像是只狸奴,趾高气扬得让人心生欢喜。   他敛住唇角那丝笑意,对陈何年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快来拔草!”   小花园看着不大,然真的整理起来却是颇费时间。等晏泉将花园如宋姝所说处理干净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昆仑依照晏泉的吩咐,将雍王府原本那些地契房契统统送到了宋姝手里。   宋姝望着那厚厚一沓契子,里头从京城价值千金的铺子地段到穷山恶水的乱葬岗,应有尽有。她恍惚之间明白,无咎当初在雍王府大张旗鼓地抄家,怕是并未抄着晏泉的老底。   她将契子捋了一遍,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晏泉身体健康,手上还有余钱,若是两人这些砝码合在一起,稍加管理,在这乱世中好好生存下去当是不成问题。   宋姝斜靠在美人榻上,眼中思绪流转。   屋里熏着去岁的桂花烛,淡淡香薰在屋中飘散。   晏泉从书房外进来,见她第一句话便是:“杂草我除完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遮住窗外艳阳,宋姝懒达达的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笑问:“这草究竟是殿下锄完的,还是你那两个跟班儿?”   昆仑与陈何年这半月被晏泉抓壮丁。昆仑有时要出入别苑办事,陈何年便惨了,拖着被拂珠揍了一顿的身子,每日从清晨睁眼到午夜合眼闭眼,除了吃喝拉撒都在小花园锄草。   听了宋姝的话,晏泉眉头微皱,从那日他被发现开始,宋姝便再没叫过他“小舅舅”,只称“殿下”。   晏泉以为她还在生气,便也没说什么,只凑上前去将自己泛红的手掌露给她看,可怜巴巴道:“自然是我,你瞧我都弄伤了。”   宋姝垂眼,只见他白皙手掌上一道道小血痕分外打眼,心知是被那些尖锐草茎割伤的。   她朝着角落柜子处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柜子里有金疮药,殿下涂上吧,回头留了疤就不好了。”   宋姝神色冷静,眼里一丝心疼也无。   晏泉心里咯噔一下。   他就知道,一旦自己身子恢复,她眼里定不会再有半分怜惜。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去柜子里取了金疮药出来,却又找虐似的凑到了宋姝跟前,讨好笑道:“我手上有伤,阿姝帮我涂药可好?”   他抬头望着宋姝,一双眼睛像是小狗似的扑闪,浓黑的瞳色遮住了他心中不安。   宋姝看他一眼,这回倒是没推辞,从他手里接过金疮药,又唤吴全来倒了盆水为他净手。   青葱似的手指握着干净帕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满是细口的手上将水沾走,而后她细细地往上面倒了些金疮药,又取了纱布缠上。   晏泉没忍住,抬眼看她脸上表情。   果不其然,冷静的模样像是医馆里的大夫,既无杂念,更无怜意。   晏泉垂下眼帘,遮住自己眼底受伤神色,再抬头时又是一派欢欣模样。   宋姝在他手腕处打了一个结,状似无意问:“殿下,你手里是不是握着新帝的把柄。”   晏泉点头:“是。”   他原以为宋姝进别苑正是为了这件事,这才引出了一系列的麻烦。   宋姝脸上没什么表情,又问:“究竟是什么把柄,殿下可否告知?”   她之前并非对那秘密不感兴趣,只是担心晏泉误会,这才从未过问。如今,他既说自己已不再疑她,宋姝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他一试。   晏泉愣了一下,见她表情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他微微敛眉,片刻后道:“自然。” 第三十九章   绿水泼岸, 亭台楼榭,九重宫阙里, 琵琶语浅歌声袅袅。   无咎坐在高台上, 半眯着眼听着佟落雁弹琴。   古筝声淙淙如流水,喈喈入耳犹如黄莺婉转。佟落雁身穿一袭华美宫袍,却难掩周身缥缈气质, 像是云中仙人,眨眼间便驾雾而去。   成国公悄悄打量着无咎的脸色,见他似是沉醉表情, 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佟落雁是他殚精竭虑培养出的女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都是为了迎合面前人教养出来的。   “陛下, ”他轻声唤。   “何事?”   “那位在问……”   他刚开口,无咎抬手打断了他。天子缓缓睁开眼,朝着兰亭递去一个眼神。   兰亭心领神会,带着周围的一众宫侍悄悄退到了远处。   “说吧。”   “那位在问, 陛下怎么盘算着将别苑里的人接回宫里?”   这几日, 晏无咎屡次宣召郁纵疏进殿,要将幽山别苑里的宋姝接回京城, 三次下诏, 却又三次撤诏, 这消息不知怎的传进了成国公的耳朵里。   无咎瞰他一眼,脸上略浮现出阴郁之色,漠然道:“这不是你该管得事情。”   成国公俯首忙道:“是那位说的, 不相干的人, 还是早早处理掉的好。”   “不相干的人?”   无咎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玩之事, 忽笑了。   尖锐的唇角刚刚咧出一个弧度,手里的茶盏飞掷而出,正打在成国公的额头上,鲜血顺着他花白鬓角淙淙流下。   古筝声顿了一瞬,似是错了一个节拍,却仍未停歇。   成国公耷眉垂目,一副憨愚模样,被打了也不在意,掏出帕子来慢吞吞地拭擦自己鬓角的血。   高台上,佟落雁遥遥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帝王砸的头破血流,目光淡淡,手下的曲子仍行云流水般的淌出。   无咎看了眼成国公,又看了眼佟落雁,忽觉得面前一切可笑至极。   碎玉片在六角亭里潵了一地,折射出无咎眼底荒诞冰寒。   他道:“这是孤的天下,孤要做什么,他不该管。他若真是有闲心,不如操心操心河北河南大旱,他答应孤开仓放粮至今却半粟米都未现!”   大圣皇帝早些年平突厥,征陇西,国库亏空早不是什么新闻。河南河北大旱,那人主动提出要开仓放粮,解他燃眉之急。   为了那人一个承诺,他已等了三个月,却迟迟未兑现。   成国公不慌不忙道:“陛下莫慌,那位说还差些时机,再等上一等。”   无咎眯眼,眸中闪过一线狐疑冷光:“他在等什么?”   成国公嘿嘿一笑,未干涸的鲜血沾在脸上,似是鬼魅。   “臣,亦不知。”   书房里,晏泉拉着宋姝的手,缓缓道:“两年前皇兄密诏我入宫,因为对晏无咎的身份生疑,他怀疑晏无咎是先圣德皇后与旁人私通之子。”   圣德皇后是宋姝的姨母,沈芳华。   宋姝皱眉:“你说什么?”   晏泉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皇族丑事,也正因如此,皇兄才让我私下调查,最后发现晏无咎,确非皇室血脉。”   无咎,非大圣皇帝亲生?   宋姝心中讶然,却也明白无咎为何非要从晏泉这里逼出消息。此事若是被朝臣所知,他这帝位也怕是做到头了。   “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祸乱宫闱?”   “清光太子。”   消息惊心骇目,宋姝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晏泉接着道:“晏无咎本是早产,当初负责圣德皇后的怀胎时的御医还有一些侍女却在晏无咎出生后接二连三死去,我心生疑虑,便命人调查。发现晏无咎并非早产,出生之日与皇兄宿在坤宁宫的时间也有出入。”   “我手里握着当时皇兄宿在坤宁宫的记录,晏无咎出生时那死去太医的手札,还有当日伺候在圣德皇后身旁一个宫女的口供……那晚清光太子携妻入宫,醉酒后,进了坤宁宫……”   宋姝想,铁证无疑。   她苦笑道:“难怪无咎没直接杀了你,手里捏着他的七寸呢。”   上辈子,他终是没熬住……   不过……她想起什么,目光落到桌上那些七七八八的地契上,忽问他:“你不会将人和东西藏在这里头哪个地方了吧?”   晏泉挑眉一笑,却是点头道:“阿姝果然聪明。”   宋姝闭了闭眼,指着桌子上那些纸,忙道:“不管是哪个,你快些拿回去,回头我不小心给你连地带东西一起卖了。”   晏泉一笑:“你不必担心,那地方就算你想卖,也没人会买。很安全。”   宋姝狐疑看他,这天下还有卖不出去的地?   灵光一闪,她想起那些契子里有块荒地,是个乱葬岗。   她笑一声,揶揄:“死人堆里藏东西藏人,瞧把你聪明的。”   谁能想到,晏泉会将人藏在荒郊坟地?   这人心眼儿就像针眼儿一样多,倒是她多虑了。   晏泉见她笑,心情好了点儿,凑到她跟前道:“你安心与我在别苑再待上一阵子,等外面准备好了我就带你离开。”   “去哪儿?”她问。   “随你高兴。”晏泉笑着抚了抚她的头,“等我将外面的事情处理干净,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宋姝看着他满脸真诚,没扫他的兴,点点头道:“好,到时候我选了地方,你可不许有意见。”   她想着,到时候她带着晏泉不是去陇右投靠晏樊,便是去扬州投靠钱知晓。   大漠和水乡,她在京城呆久了,觉得两处应当都不错。   晏泉朝她笑得一脸温柔,她凝着男人那双春波荡漾的眼,忽然觉得似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一个健全且英俊的丈夫,两人合在一起不薄的家底……她与晏泉日后在这乱世搭伙过日子,似乎也不算差。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晏泉的脸,晏泉顺势将脸贴了上来,亲昵地蹭了蹭。   屋里若隐若现的桂花香让他恍惚之中回到了秋天。   那日他被吴全拖出屋子,秋日冷风里似乎也带着些桂花香。那日,他被吴全埋在墙中,以为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天,却不想,也是他最走运的一日。   宋姝被他眼里的缠绵勾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些不适地推开晏泉,从美人榻上下地,却不料晏泉像是只大狗一样跟在她身边,硬是赖着不走……   接下来的几天,晏泉就像是只刚出壳的雏鸟,认了她做娘,恨不得分分刻刻跟在她身后。   她调脂粉,他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看,憩着鼻子狗似的嗅个没完;   她读话本,他陪着一起,偶尔还要点评两句,不是说这个本子里的书生脑子有问题,就是说那个话本里的小姐眼神不好。   就连去更衣,他也在门口候着。   宋姝发过火,也吼过他,可晏泉却一改往日那股清傲劲儿,狗皮膏药似的赖着她,见她发怒便笑着上来讨好,她怒极推扯他,他也毫不在意,仿佛没脾气似的。   “我说你烦不烦!”   花园里,宋姝看着将上好的胭脂粉玩儿了一手的男人,火气再次爆发。   上好的耽山胭脂粉,一瓶千金,却被男人打翻,糊了满脸满手,血似的粘在身上。   “晏泉,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骂他,从他手里夺过瓶子,瓶上的胭脂粉不小心染到了自己袖口上。   耽山胭脂粉之所以出名,便是因为染色效果极好,只需一点点就能调和成浓郁的赤色,且不易掉色。   色粉沾上她月白的袖袍,衣服也毁了。   “对不起,对不起,”晏泉一脸歉意,摸了摸鼻子,眼里尽是无辜,“我也不知这瓶里装的是胭脂粉。”   说着,他手却是极不老实的扯住了宋姝的袖摆,撒娇似的晃荡着:“姝姝消消气,我回头赔十瓶给你。”   宋姝低头,见自己袖口处红红的手指印。   得,裙子彻底毁了。   宋姝眼色阴沉,像是黑云密布的雷暴天,晏泉顺着她的视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袖袍上污痕,手一抖,朝她讨好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宋姝手里的勺子下一刻便飞到了他脸上。   “我看你就是找打!”   晏泉知她生怒,也没躲。银勺打在他笔直鼻背上,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红痕。鼻子一酸,眼里不自觉地泛上水痕,那模样倒是惹人怜惜的紧。   然宋姝丝毫不买账。   这男人一天一个花样,装病不成,现在又变成了花蝴蝶。   她皱眉看着晏泉,怀疑他是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她与晏泉相识二十年,见他从来都是一副如琢如磨的君子清冷像,与面前这个熊东西完全不搭边。   她气得太阳穴直突突,指着花园出口让晏泉滚蛋。   晏泉见她似是气得狠了,心虚摸了摸鼻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想跟在她身边,缠着她厌烦也好,惹她生气也罢,只要能牵动她喜怒哀乐,他心里便没那么慌。   他宁愿宋姝这样横眉瞪眼的冲他发脾气,也不愿她那日在书房中那般冷静看他。   宋姝被他缠得没奈何,就在她脸色越来越暗,汹涌怒火即将爆发的时候,昆仑从外回来了。   初初见晏泉满身满手的红,昆仑以为晏泉被袭受了伤,一个闪身来到晏泉面前,这才发现原是颜料。   昆仑刚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他家殿下似乎又惹了宋家姑娘生气。   昆仑对晏泉的变化也不太能理解。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估摸着自家殿下是喜欢宋大姑娘的,但他没见过哪个傻子故意去惹心上人生气的。   他紧了紧喉咙,在宋姝爆发之前及时跪下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相商。”   晏泉低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在爆发边缘的宋姝,讪讪一笑:“阿姝,你别生气了,胭脂我赔你,裙子我也赔你……你消消气。”   宋姝沉着脸,好半响,吐出一个“滚”字。 第四十章   迈入房中的刹那, 晏泉脸上温柔笑意像是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眼底的春水又凝成了万古寒潭。   “你先等等。”他对昆仑道。   昆仑低声称是, 眼看着他用清水洗掉身上色粉, 又换了一袭新衫,这才坐到了房间上首的木椅中。   晏泉斜靠在椅侧,绣着银线的玄衫经阳光一照, 如沉静黑河流淌,方才在宋姝面前笨拙滑稽的模样消失不见。   他淡淡问昆仑:“何事?”   “剑南王想要与您见面。”   晏泉笑声似是像是石窟冰泉潺潺:“他想要眼见为实?”   “是。“昆仑点头,“剑南王听闻您在别苑一切安好, 似是想要探探虚实。”   晏泉低应一声,微微侧头,只见一束阳光落在桌面上, 照出细小尘埃泛着点点微光, 随着他呼吸跳动。   他沉吟片刻,道:“选个折中的安全地方,见上一面吧。 ”   吃晚饭的时候,晏泉与宋姝说起过几日要离开别苑出去一趟。宋姝本就被他缠得不胜其烦, 忙不迭的答应了, 让他安心办事。   她迫切模样像是在打发什么阿猫阿狗,活生生将晏泉气笑了。   “你就这么盼着我离开?”他问。   宋姝吃锅子正吃得不亦乐乎, 一夹牛肉放进嘴里, 她声音含糊:“左右殿下在别苑里也闲得慌, 不如出去找点儿事儿做,让我讨个清静。”   “清净?”   晏泉挑眉,心知自己这些日子怕是将人缠得狠了。然他望向宋姝那迫不及待如释重负的模样, 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然。   不待他脑子反应, 手掌已经先一步捏住了宋姝柔嫩的脸。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近在咫尺——   宋姝感觉他灼热呼吸拍打在唇瓣上,面前那张俊俏的脸无限放大,在月光下灼灼生华。他就这么看着她,睫毛扑闪,却也带起了她心跳的飞快,像是在心室里装了只受惊的兔子,悚悚发颤。   她今夜喝了些酒,脑袋有些晕乎,双颊渐渐漫上绯色,在晏泉宽大的手掌里发烫……无措地睁着一双圆滚滚,水光波澜的眼底映出晏泉的模样,也映出今晚月色温柔。   晏泉捧着她滚烫的脸,听见了那如雷般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   心里那点不了然霎时间烟消云散。   薄唇轻启,溢出一声轻笑:“阿姝,你心跳得这么快做什么?”   “谁,谁跳了!”   宋姝反应过来,一巴掌推开他,往后推了两步。   漫天星河微光未能照出她脸上通红,然那血液喷涌的激流声却让她无法忽视。   她喘口粗气,转身坐回了桌上,拾起筷子来那双手却是不住哆嗦。   拂珠与陈何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连个分散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只能往嘴里夹东西吃,却开始食不知味。   月色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让晏泉想起了幼时同她一起养过的一只兔子,也是这样颤巍巍的。   “胆小鬼。”   一声低喃出口,还未被宋姝听见便已被晚风吹散。   他随着宋姝坐回桌子上,却没再逗她,两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锅子,吃到一半,陈何年和拂珠姗姗来迟。   二人一前一后,月色映照下,衣衫似乎都有些凌乱。   宋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目光在拂珠和陈何年间流转一圈,最后落在拂珠身上。只见她原本好好束在头冠里的发丝有些乱,领口似乎也被扯得变形,露出半截中衣。   她想起两人从嵩阳山回来时候奇怪的气氛,猛然反应过来……   牙齿磕在筷子上,她眼珠子一转,打量起二人,似乎是在搜寻证据好证实自己心里猜测。   其实压根儿也不用搜寻。   陈何年黝黑脸上红得发黑,虽说是在吃东西,目光却散乱不已,那双握针四平八稳的手像是患了病似的,抖个没完……   宋姝见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吃锅子了,筷子一放,端起酒杯来慢慢小酌。   陈何年平日里正经木讷得像是个呆子,她以往倒是没看出来拂珠竟喜欢这一款的?   她眼中玩味揶揄实在太盛,拂珠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瞪她一眼。   然宋姝却像是被晏泉传染了似的,拂珠不瞪她还罢,一瞪,她倒是更来劲了,扯了扯拂珠的衣袖,故意问:“拂珠,你们两人刚才干嘛去了?”   “没干什么。”拂珠声音平静,手却是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口。   目光落在快将自己埋进地缝里的陈何年,忽想起他刚才在自己身下,眼中含泪的模样。   明明身形巍巍,激动到了极点发出来的声儿却像猫儿似的,那声音不大,却勾得她心痒痒。按理说,陈何年与妓馆里那些身段妖娆的男伎南辕北辙,毫不搭边,但不知为何,刚才回廊一角,拂珠低头看着男人眼里因为克制到顶点泄出来的水光,却觉得他像是只狐狸精。   她不由想逗逗陈何年。   轻咳一声,她道:“真没干什么,只是在回廊与先生聊了会儿天,交流了一下,不信,您问先生。”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陈何年身上,陈何年垂着头,似乎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宋姝与拂珠主仆多年,一眼瞧出她在故意逗弄陈何年。   拂珠在她面前苏老正经,宋姝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有这种恶趣味,好笑之余便也按着她说的话问陈何年:“先生,当真如此?”   “嗯……”   陈何年胡乱地答,头快埋进汤碗里。   明明身形高大魁梧得像是一拳就能打翻拂珠,却被她逗弄成这副模样,宋姝心觉好笑,又觉得陈何年低头模样有些可怜。   她及时止了话题,转而道:“明日殿下要出别苑,先生可要跟着一起?”   “嗯。”晏泉抢先一步答,“我有事交代给他。”   宋姝点点头,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   夜风徐徐,渐渐吹散了一桌暧昧,四人吃过晚膳,放松下来,天南地北的聊了会儿天,直到月上梢头,才回房睡去。   晏泉说走就走,计划了两日便带着陈何年和昆仑往剑南方向去。宋姝这日起床后,如常来到书房,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身后“阿姝”“阿姝”地唤她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晏泉走了。   书房里还漫着清晨未散的薄雾,她步入屋中,日光将她的影子拖长,落在书柜上,有些孤单影只的。   不过短短一年,但她好像已经很习惯男人在她身边了。   这现实且荒唐的念头让宋姝不由嗤笑一声,自言自语:“没他你还能死了不成?”   说着,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本野史杂记,回到美人榻上自顾自读起来。   书里的故事离奇又精彩,书已经翻过了一大半,可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句都没有看进去。   叹一口气,将书掷在一旁。她有些苦恼的揉了揉满头乌发,拂珠却慌张从外走了进来。   “姑娘,宫里来人了。”   幽山别苑外,郁纵疏带着金吾卫立于马上,遥遥的望着这一方面别苑,眼里满是沉思。   半个月里,陛下三次命他来别苑将雍王妃接入宫中。   圣旨下了三次,又撤了三次。   昨日下午,宫里再次急诏,他一夜未睡,带人赶来了别苑。   郁纵疏对宋姝其实并不陌生。她当年京城里打马过街,前呼后拥,友人无数。   他妹妹郁婉娘也曾是其中之一……   正因此,他曾遥遥在人群中见过这位天之娇女众星拱月,八面威风的盛景。   时过境迁,谁也没料到宋姝有朝一日会沦落别苑,成了有名无实的雍王妃。陛下在别苑里安排了什么人,他略有耳闻,想来,宋姝的日子不会好过……   郁纵疏单手拉着缰绳,眼梢轻扯,神色有些复杂的望向别院大门的方向。   不多时,朱门开启——   他只见宋姝从门内走来,步伐缓缓,蓝锦轻裙,蔼蔼如烟云。夏风吹过,带起她鬓间珐琅钗环叮当。她朝他微微一笑,点头一礼:“郁二郎”。   郁纵疏来得突然,打了宋姝一个措手不及。   晏泉不在,钱知晓也还没来,别苑里只有她和拂珠两人。最初兵荒马乱刹那后,宋姝在脑中盘算利弊,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旁路可走……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在书房里给晏泉留了一封书信,便带着拂珠出了别苑。   见她全须全影儿,肤白面净,似乎没受一点儿磨难,郁纵疏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没忍住,上上下下的又打量了她一眼。   看守的别院的吴全在内狱里人称“鬼见愁”,新帝特派他在幽山别院看守,只是为了让他好好的“招待”雍王。   他以为宋姝孤单影只的进了别院,在吴全手下讨生活,必受磋磨。   “宋,雍王妃安……王妃可还安好?”他问。   宋姝声音盈盈:“一切都好,劳郁二郎记挂。”   话罢,她便在拂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身形轻巧如燕,比之一年前反倒更洒脱了些。   郁纵疏眼底疑虑更甚,然他管来喜欢将所思所想藏在肚子里,便只是拉了拉缰绳,一挥手,带着一众金吾卫护送着马车扬长而去。 第四十一章   一路烟尘, 京城的夏日暑气腾腾,烈日骄阳, 官道两旁葱郁的梧桐打下一片清凉。   马车里, 宋姝半倚在凉席上,铜盆里的冰块已经化成了温水,剩最后两片浮冰漂浮其上, 很快便没了踪影。   拂珠见她热得实在难受,使了纱扇来为她打凉,然车厢里实在太过炎热, 就连扇下的风都是温热,打在皮肤上既黏又湿。   宋姝不禁怀疑,郁纵疏是奉了无咎的密令, 有心将自己热死在回京的路上。   她像是要溺死在这湿腻的空气里, 被汗浸湿的发一缕缕的黏在侧脸,睫毛也像是在水中浸过,沉哒哒的模糊了视线。   高温,干旱, 她恍惚之间想起今年将秋之时, 正是河南河北两道旱灾彻底爆发的时候。   浮尸遍地,怨声载道, 走投无路的灾民们揭竿而起, 却被朝廷武力镇压, 滚滚黄河血流漂杵……   她微微闭眼,觉得自己似乎也只是这滚滚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纵然重生又如何, 在命运面前, 不值一提。   酷热模糊了她的思绪, 她半靠在身后,脑袋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着无咎为何在此时诏她入宫,一会儿又想着晏泉若是看到了她留下的消息,会作何反应?   大概会气疯了吧。她想着。   就在脑中思绪纷杂之时,马车戛然而止。   车厢外传来三声轻叩,旋即是郁纵疏低沉的声音:   “雍王妃,到了。”   车帘撩起,带来一阵暖风,夹杂着植物馨香甘冽的气息。那气味无比熟悉,让宋姝怔愣一瞬。   她从马车上下来,只见眼前琼楼金阙,玉砌雕阑,“未央宫”三个金篆的大字赫然其上。金箔在阳光下倒影出耀眼的光辉,刺得她眼红了一瞬。   “未央宫”曾是她在宫里的居所,是她十四岁那年大圣皇帝钦赐下的。   她犹记得大圣皇帝亲笔写下匾额上“未央宫”三个字的那日。只为她一句话,先太后住过的慈宁宫被他御笔一挥,经七年重修改制,成了人间天阙未央宫。   不论民间流言蜚语几何,他宠她,的确是宠到了骨子里。   几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宋姝却仍记得他眯眼笑时眼角蹙起的细纹。   从小到大,她总听他说:“阿姝值得最好的,所以孤要将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送给你。”   天子之尊金口玉言,他说得那样自然,那样笃定。于是听着听着,她似乎真的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去……   往事纷纷,一个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奴婢参见雍王妃。”   宋姝循声望去,只见兰亭姑姑携两列宫侍款款而来,行至她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兰亭姑姑,许久不见。”   宋姝声音淡淡,眼中红晕散去,看着兰亭,似笑非笑的模样,一如她去岁在宋家门前传旨的时候。   兰亭在来时遥遥见到宋姝,心中不免惊异。   幽山别苑是个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   眼瞧着宋姝在别苑里住了小半年,却丝毫不见羸形垢面,憔悴寡瘦之色,眉梢眼角反倒还多了几分飒飒凌厉,兰亭不由刮目相看。   然她在宫里做事多年,早已习惯将一切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一副温润谦顺的笑脸之下,于是见了宋姝,只是低头作礼,而后恭敬道:“陛下吩咐,雍王妃一路回宫舟车劳顿,还请先在未央宫歇息休整。”   说着,她往后挥挥手,一众宫人行来,宋姝一见全是熟面孔,梅兰竹菊四侍女,外加冯嬷嬷,都是曾在她身边侍候的老人。   睫毛微垂掩下她眼底思索,她也不扭捏,大方笑道:“多谢陛下关心,一路行来的确劳累,兰亭姑姑事务繁忙,我便不多留了。”   兰亭在无咎身边伺候多年,在宋姝这里自然是熟面孔。因着无咎的关系,宋姝语气并不算客气,兰亭也不生怒,微微一笑,如数接下了宋姝话语中的冷漠。   她道:“夏日炎热,王妃一路回宫辛劳,奴婢先行告退。”   在宫中这几十年,兰亭学会最要紧的道理只一个——万事只是差事。   不动情,不动怒,不生气,不生妄。   如此,他们这些像是蝼蚁一样的人才能在这吃人的宫殿里保住性命,保住一席之地。   所以她并不为宋姝话中的冷漠生气,也不为她不甚和蔼的态度动怒,更不去做讨好的无用功,只是微微躬身,又带着人离开了未央宫。   未央宫里,瑶草琪花无数,百卉千葩争艳,层台累榭间,重楼飞阁,画栋雕梁。   宋姝走在众人前,回望未央宫内百般景色,只觉与记忆中并未有所出入。   无酒将她赶出宫后,似乎还一直有宫人在打理宫室。   “陛下可还赐了未央宫给旁人住?”她问。   大宫女梅落道:“禀王妃,不曾。”   她垂首作答,声音平静之下却也微微发颤。她素来冷静自持,可今日能再见到宋姝,即使表面再如何平静,却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欢欣。   比较她的克制,一旁的兰幽便没那么内敛了。   她接话道:“未央宫是先皇赐给王妃的宫殿,哪里是旁人染指的。前些日子赵妃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在陛下面前求未央宫,直接被陛下打出了乾清宫。”   宋姝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兰幽微微蹙眉,提起赵妃之时,眼中的不屑荦荦分明。   四个贴身宫婢中,兰幽的性子与她最为肖似,上辈子,也是四人里吃了最多苦头的那个。   思及此,她微微挑眉问:“兰幽,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在哪个宫伺候?”   兰幽一愣,垂头道:“回姑娘,长乐宫。”   长乐宫,是德喜的居所。   德喜与无咎一样恨她入骨,兰幽进了长乐宫伺候,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德喜,可有为难你?”她问。   兰幽垂着头,无人看见她脸上表情……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故作潇洒道:“回姑娘,没有。我这胡搅蛮缠的性子,谁敢欺负我?”   兰幽的声音很好听,像黄鹂鸟似的婉转,即使是骂起人来也像是唱歌似的。   宋姝回头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她方才已经瞧见过了,兰幽袖口手腕上青紫交错的伤痕。   在这大景宫里,若是有主子故意想要为难奴才,那真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德喜,如今天子唯一的胞亲妹妹。   兰幽那副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骄狂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再聪明不过的头脑。她将自己受的委屈咽下,不过是不想让宋姝与德喜起冲突。   如今的宋姝,早已不是大圣皇帝在时的宋姝。   宋姝缓步走在重重回廊处,一弯一绕间,前路似乎看不到尽头。   她忽然胸口有些堵。明明是她和那两兄妹之间的仇怨,为何总是要牵连旁人?   晏泉也好,兰幽也好……都是因为她。   “梅落,”她唤,“去将沈太医唤来,就说本王妃受了暑气,身子不舒坦。”   梅落闻言,眉间闪过一丝忧虑,问她:“王妃身子不舒坦?可要先回房间歇息?”   宋姝摆手:“无碍,你去将人唤来便是。”   梅落领命离开,剩兰竹菊三婢随她来到汤池,服侍她沐浴更衣。   未央宫的汤泉引得是天然的地下温泉水,能工巧匠精心雕刻四君子石栏后,一池汤泉冒着腾腾热气,宫人们早早将地窖里的冰放入其内,滚烫的温泉水经过寒冰,变成了适宜夏季洗浴的温度。   宋姝受了一路暑气,迫不及待的步入汤泉之中,池水温度只比她体温高上些许,让她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微微抬眸,只见兰幽正往水中投入鲜花与柠檬。   植物清新馥郁之气扑面而来,她不禁在心里暗叹自己在外漂泊二十年,近乎都快要忘了曾在未央宫里的日子是如何纷奢。   “一年不见,奴怎么瞧着王妃的皮肤更滑细了?”   菊悦舀了一勺清水从她肩头浇下,瞧着宋姝越发白皙光腻的肌肤,声音里带着惊叹。   宋姝侧目。菊悦是四侍里头最老实的一个,嘴不算灵巧,也不会说好听话来讨她欢心。然如今菊悦竟这般说,她不由伸出手来瞧了瞧自己这副近日疏于打理的皮囊。   “当真?”   菊悦点头笑道:“王妃从前皮肤也白皙,却不像如今这般光滑,不知到底是用了什么仙药妙膏。”   四人里嘴最甜的竹风嗔了菊悦一眼,忙道:“瞧你这话说的,什么仙药,明明是王妃天生丽质。”   菊悦恍然大悟,接话道:“没错没错,是奴嘴笨,咱们王妃底子好,哪儿有什么药膏这般管用,若真有,岂不是被宫里的那些妃子们抢破了头。”   宋姝听着两人一唱一和的夸赞,娇嗔一笑,却是从汤池里沾了些水,恶作剧似的扬到两人身上,边道:“一年不见,你们这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光生了,合起伙来逗我开心是吧?”   清澈的池水在菊悦与竹风两人脸上留下点点水珠,连带着衣襟与鬓角也被沾湿。两人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   竹风忙道:“我们两人本就说的实话,王妃怎么还怨上老实人了?一年不见,您倒是越来越面薄了。”   这话若放在一般宫里的主子与婢女身上可称上一句“不敬”,然宋姝对于周围亲近之人素来都留两分放任。主仆几人之前在未央宫里,也时常这般耍嘴皮子功夫,宋姝并不生气,一概惯着。   听竹风说她脸皮越来越薄,宋姝也不反驳,抿唇笑笑,盈盈笑意中却掺杂了一丝狡黠。   下一刻,她手臂一扯,却是将竹风与菊悦两人纷纷扯进了汤池里,砸起汤池一片水花纷纷。   两人相扶着从汤池里站起身来,浑身湿漉漉的,鬓发黏在脸上,胭脂也晕开了颜色。   “王妃!”菊悦浑身浇湿,穿在最里头的鸳鸯肚兜在浸湿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宋姝笑眯眯看她:“天气怪热的,我怕你俩受了暑气,让你们下来凉快凉快。”   她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恶劣性子,菊悦与竹风已是见怪不怪。夏日骄阳毫无遮掩地照在头顶,两人身上隐约开始冒起白烟,像是着了似的。   宋姝笑得更加愉悦。   菊悦与竹风见状,对视一眼,也朝宋姝笑了:“王妃心疼奴们,婢子们也当心疼王妃。”   话音一落,两人纷纷捧起泉水往泼向宋姝——   温热的泉水兜头而下,宋姝拿手抹了一把脸,旋即也反击二人,一主两仆就这么在汤泉里打起了水仗。   宋姝双手难敌四拳,高声唤起救兵:“拂珠,他们一打二,你还不快来帮帮我!”   拂珠抱剑在侧,热闹正看得欢,宋姝一句话,她也只得加入战局。另一头,竹风见拂珠步入池中,连忙后退,唤兰幽道:“你还在等什么呢?还不快些过来帮忙?”   三个人的战局转眼变成了五人,宋姝与拂珠二打三却丝毫不见颓势。拂珠稍稍带上一点儿内力,泼出去的水便像是大浪一样朝兰幽三人打去——   兰幽也被浇成了落汤鸡,瞧着拂珠浑身上下一点儿没湿的潇洒模样,不满道:“拂珠,你作弊!”   拂珠耸肩,笑得与宋姝如出一辙的狡黠恶劣:“你们只说打水仗,又没说怎么个法,既无规则,何来作弊?”   说着,掌心却是没停……池水化作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往三人袭去,浪潮经过三人,袭过岸边,溅起层层水花。   水波落在岸上,化作袅袅热雾,一时之间,汤泉内宛若九天宫阙,仙姬玩乐,云雾袅袅。   一片雾气中,谁也不见一袭明黄的身影往池边而来——   拂珠又挥手,激起一池滚浪。兰竹菊三人抵挡不过,慌忙躲闪,那浪潮却未停歇,翻腾着拍击池岸,又溅起另一片巨大的水花——   一击未中,拂珠正欲再来,抬手间却忽然止住了动作。   “拂珠,怎么了?”   宋姝上前两步顺着她略显呆愣的目光,旋即看到了水花后一袭明黄身影。 第四十二章   “阿咎……”   随着她一声低喃, 汤池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四婢急忙退至一旁, 恭敬行礼。   “参见陛下。”   水花打在晏无咎明黄衣袍上, 沾湿了他的袖口衣襟,男人微微偏头,笑意一如宋姝印象中的那般温柔, 却不带丝毫暖意。   “太医院来传话,说雍王妃受了暑气身体不适。孤如今看起来,雍王妃身体倒是好得很!”   宋姝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只有池中密密麻麻的花瓣将她的身体掩于其下,这才没让无咎一眼看尽。   她皱了皱眉,轻道:“见过陛下。”   水珠顺着鬓角流淌而下, 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 成了汤泉里唯一的响动。声音不大,却让宋姝莫名有些心烦意乱。睫毛上沾了水,视线有些模糊,她伸出手来将自己脸上水珠拂去。   时隔二十余年光景, 她终于再次看清了无咎的面孔。   青年错落有致的眉眼直鼻不似她隐约记忆里的温润, 反倒多了些阴郁棱角,似是开在暗地里的藤蔓倒刺, 隐藏在看似鲜艳的花瓣之下,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静静蛰伏, 只等待哪个蠢货被花朵美丽所吸引上前采摘,它便能伸出自己尖锐的刺,痛饮一场鲜血。   曾经, 她便是那个蠢货, 毫无所觉地上前欣赏, 妄图将之占为己有,结果便被那暗刺伤得体无完肤,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再次见面,她讶然于无咎眼中显而易见的阴冷和沉郁,就那么明明白白地躺在那双狭长的眸里,她从前却从未看见过。   她静默地凝视让无咎不自在。   他原没想来见宋姝,他让郁纵疏将人接回了宫,只叫兰亭好好安置。   他还没想好,该以何种心思面对她。   然太医院却来报,说是宋姝受了暑气,身体不适。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到了未央宫里,听见汤池一阵莺歌燕语。   一年未见,她似乎,胖了些……   “一年未见,王妃可还好?”他问。   宋姝整个身体都浸在汤泉里,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下,只露出一张面容姣好的小脸,似是在繁花之中长出的精灵。   她抿了抿唇:“臣妾甚好,劳陛下挂念。”   冠冕堂皇的寒暄话,谁不会说。   晏无咎见她一脸平静,玩味一笑:“看来幽山别苑是养人之处,一年未见,雍王妃气色倒比在京城之时更好。”   他话里带刺,宋姝听了个分明,微微侧头,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无咎将她接回宫中的缘由来。   她道:“臣妾在幽山别苑怡然自得,不知陛下将臣妾诏回宫中,究竟是有何等要事?若无必要,臣妾愿回去逍遥了。”   “逍遥?”   无咎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挑眉一笑,出口的话却专往宋姝的痛处戳。   他道:“看来王妃与雍王相处得甚好,在别苑里成了一对眷侣。”   轻描淡写的声音,在无咎嘴里,幽山别苑仿佛是什么世外桃源,她与晏泉在那里做一对神仙眷侣,夫唱妇随,好不快活。   可是真相呢?真相却是他命人在将幽山别苑变成了一座刑房,变成了晏泉走不掉,逃不出的活地狱。宋姝忽想起大婚之时晏泉被吴全关在墙里的模样。   无咎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团衰坏腐败的肉,在人性最阴暗处被虐打折磨,逐渐沉寂消亡。   他将自己指婚给晏泉,无论是否让吴全手下留情,终究是抱着折辱她的目的。   若她不是重生而来,若她还未放下心底的执念,若她还对晏泉仇之入骨……她可以想象自己与晏泉被关在一处,在刻骨仇恨中与他深渊沉沦,最后变作一具心中只有怨气和恨意的行尸走肉……   这便是无咎的赐婚的初心。   她紧了紧喉咙,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暗色,红唇紧抿,她忽然不想再说话了。   这副模样落在无咎眼中,以为她是想起了幽山别苑中不如意之事。   他冷笑一声:“看来雍王妃与皇叔并没做成一对眷侣。”   “眷侣?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由陛下一人造就,我们能不能做成眷侣,陛下一早不该心知肚明吗?”   心中沉睡已久的愤怒渐渐苏醒,随着一池温热的池水细细密密地渗进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她以为上辈子一纸黄符,二人同归于尽,因果已了。   她以为,再次见面,她对无咎只是陌路。   然而却并非如此。   汹涌澎湃的血流声掠过她的颈侧,奔过她的鬓边,在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瞳中染上丝丝血色。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所谓放下,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谎话。   她仍在恨着无咎,只是那恨意埋得太深,她又太急于忘却,于是故作潇洒地视而不见,于是天真地以为它真的消失了。   这便是动了心的下场。   一旦掺和上心这种软弱可欺的东西,便没法再冷静地算账,便没法再清楚地计较得失。   无咎眼睁睁的看着那丝丝缕缕的红漫上宋姝的眼眶。他终于第一次在她那双明媚如春的眼里看见了如此触目惊心的情绪。   他曾经最讨厌她这双眼,清澈眀烈的一眼便能看到底。即使这双眼看向他的时候永远都是笑意盈盈,永远都是柔情似水,他仍是止不住的厌恶。   那是一双未经世俗磨难的眼,那是一双受尽万千娇宠的眼。那双眼里,永远不见罪恶,永远不见阴暗,永远不见他拼命克制的暴虐和仇恨。   曾几何时,他曾迫切的希望在宋姝那双明媚如永春的眼里染上阴霾。他要那双眼里盛满凄惶无助,盛满绝望恨意。   现在,他看见了。   现在,他后悔了。   宋姝眼里的恨意太分明,太热烈,像是熊熊烈焰,万丈火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在她静默的愤怒下站立不安。   凤眼微垂,他错开了她灼灼目光,沉声道:“既然在别苑住得不如意,便在宫里好好呆着。”   话罢,他甚至忽然失去了再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急转了身子便要往未央宫外走。   碧水蓝天下,明黄锦袍发出猎猎声响,晏无咎脚下生风,就像是一头被猎人刀尖慑住的猛兽,仓惶外逃。   身后汤泉中的人,是他恨之入骨的仇敌,是他藏于心底的软肋,是他不可言说的爱与恨,欲与,她是他的……同父妹妹。   这混乱的关系让他的大脑近乎停转,太阳穴突突生疼。烈日骄阳下,他逃也似的奔离了未央宫,奔离了她恨入骨髓的视线。   晏无咎离开之后,兰竹菊三婢纷纷上前,却被宋姝摆手挥退了。   “你们先下去,让我自己静静待会儿。”她道。   兰幽打了个手势,一众侍婢纷纷退下,只剩拂珠还站在角落里静静守着她。   “拂珠,你也先去休息吧。我,脑子有点儿乱,想清醒一下。”   她声音里透着一股迷茫疲累,听得拂珠皱眉。   “姑娘……”拂珠张了张口,却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能劝她的话。   她从八岁起便跟在宋姝左右,亲眼见过她情窦初开时的羞涩,知晓少女心意朦胧的彷徨,见证她年少爱慕痴狂,又目睹着她梦醒之时惶惶无措。   她知道,从赐婚圣旨传到宋府的那一日起,宋姝便将她对晏无咎的所有爱恨都埋进了心底的箱子中,又亲手为它上了一把坚不可摧的锁。   如今,那把锁找见了钥匙,那些深深埋藏的东西翻滚汹涌,或许再也埋不住了。   又或许,这样也好。   拂珠心想着。   毕竟,腐肉若是不清,只会溃烂成触之即痛的疤,倒不如将那些痛处统统都抖出来,一一清断,唯这样,伤口才会结痂,新肉才会慢慢长出来。   自晏无咎那日从未央宫中离开后,一连半个月,他再未来见过宋姝一面。也就是这半个月间,宋姝重新回到未央宫的事情私下在宫里流传开来。   长乐宫里,如今已身为长公主的德喜一袭鹅黄宫裙坐在上首,青葱如玉的手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一颗硕大的东珠,她问得似乎漫不经心:“你说,皇兄当真将宋姝接回了未央宫?”   佟落雁身着一身翠色宫裙,端庄坐在下手,微微颔首道:“应当没错。我差手下的人去未央宫打听过了,应当是半个月前被陛下悄声无息接回来的,没有知会旁人。”   “啪”的一声,德喜将手里的东珠砸在了木桌上。脆弱的东珠与坚硬的桌面相击,在流光溢彩的表面留下一道伤痕。   千金难求的珠子,就这么毁了。德喜却并不在意,随手一扔,将它抛到了角落。   那双素来温柔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意,她嘲笑道:“不愧是和她娘一样的狐媚子,嫁去了幽山别苑那种地方还能博我皇兄怜惜。”   佟落雁垂下眉眼,遮住自己眸中计算,笑道:“就算接回来了,左右也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长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过些日子,等陛下倦了自然没她什么好下场。”   “玩意儿?”德喜冷哼一声,“这你就错了,宋姝那种祸害,进了宫便绝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逗乐玩意儿。”   回想起无咎在处理宋姝的事情上一次又一次地反常,德喜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惶恐。   她讨厌宋姝,好不容易才将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女踩进泥地里,她绝不允许宋姝有一丝一毫的机会翻盘。   她思虑片刻,忽然起身,对佟落雁阴沉道:“走,咱们今日便去见见那阴魂不散的狐媚东西!” 第四十三章   “殿下, 殿下,陛下有令, 您不能进去……”   “滚出去!”   “殿下且慢, 您不能进。”   “走开!”   未央宫外,层层宫人拦截,却仍没能拦住德喜与佟落雁。德喜一早有备而来, 领了一众宫女宫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宫门,直抵未央宫正殿。   宋姝正在饮茶看书正是悠闲之时, 梅落忽然急匆匆地走进来禀:“王妃,长公主带人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个低哑女声:“雍王妃人呢?多少年的交情了, 回了宫怎么就锁在未央宫里闭门谢客, 也不与本宫一见?”   这声音如此耳熟,恍惚之间,她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容——身材娇小的女人总喜欢穿一身鹅黄,头发盘成飞天髻, 发髻上一颗东珠熠熠生辉。   那便是无咎的同胞妹妹, 如今的德喜长公主晏玉珠。   宋姝朝一脸焦急的梅落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德喜已经带着佟落雁进了殿门。   宋姝并未见礼, 背靠在椅子上抬眉笑道:“长公主许久不见, 可还安好?”   德喜似乎没料到她时至今日还能这般猖狂, 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有劳雍王妃挂念,本宫好得很!”   明晃晃的阳光她头冠上, 宝石玉翠发出闪耀的光芒, 光彩明媚的模样与昔日的德喜公主判若两人。   彼时, 德喜最爱在先帝面前作出勤俭之状,常日里惯爱戴的头冠是十岁生辰那年先帝赐下的,一带便是许多年,为自己在朝中博了个克己简朴的好名声。   那时宋姝还不知事,只以为德喜天生便是那样一个温柔无华的人,与她铺张高调的性子虽是南辕北辙,但却格外相和。直到今日,见到德喜的这一刻她方明白,哪有什么天生无华的帝女,一切不过是她和无咎韬光养晦的无奈之举。   思及此,她眸子微垂,心情难得有些复杂。   德喜走到殿中,也不待她招呼,自顾自地坐下了。   一年未见,德喜亦诧异于宋姝的变化。   宋姝没有变化。   在幽山别苑那种地方呆了一年,面色红润,气势张狂一如当初。德喜拧了拧眉,不由怀疑晏无咎是将宋姝私下送去了别的地方将养,掩人耳目罢了。   她道:“本宫听闻幽山别院里鲜少有照看之人,今日一见,王妃气色倒是不错,想必下人照顾得十分妥帖。”   头上的珠翠随着她的话语不断摆动,发出阵阵烦闷轻响。   宋姝一笑:“幽山别苑山清水秀,自然是个好地方。”   “既然是个好地方,王妃老老实实呆着便是,何故返宫?徒留雍王一人在别苑里,只怕是寂寞得很。”   德喜脸色越发难看,宋姝面目含笑,回话的模样就像是逗猫逗狗似的。   久未出现过的屈辱感逐渐漫了上来,不过她一句笑言,德喜似乎又回到了无咎仍是太子的时候。他们东宫之人不得大圣皇帝欢心,就连无咎这个太子之位也一直坐得摇摇欲坠。   彼时,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在宋姝身上。   晏无咎曾不止一次与她说过,要她忍。忍受宋姝的愚蠢轻浮,霸道张狂。只要他们兄妹俩一日将宋姝攥在手里,大圣皇帝便一日不会彻底厌弃他们。   有时候德喜回想起来都觉得何其可笑!   明明他们才是大圣皇帝的嫡子嫡女,明明他们才该是大景国的最为尊贵的存在。然,他们却要仰仗一个外人去留住自己父亲的慈爱,留住自己的身份地位。   曾经,宋姝便是这样与她说话的。   对待她一个嫡公主就像是在对待自己手边玩宠,毫无恭敬。   夏风吹过,带起竹帘发出“哗哗”声响,屋内一片寂静,唯有德喜宽大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琥珀镶嵌的华美的甲套戳破了她的掌心,湿润一片,她却恍然未觉。   德喜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宋姝却丝毫不怵,缓缓道“我也好奇,在幽山别苑住得好好的,陛下何故将我宣召回宫?长公主莫不如帮我去问问你的好哥哥,这回的葫芦里究竟又是卖的什么□□鹤顶红?”   她嗤笑一声,瞧着德喜屈辱羞愤到了极点的表情,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快意。   瞧瞧,这才是这对兄妹的真面目。   哥哥绵里藏刀,手段阴毒,妹妹忍辱负重,恨她入骨。   宋姝,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才是你的心上人,你的知己密交。   蠢材,愚不可及的蠢材!   佟落雁坐在下首,看着德喜与宋姝交锋却始终未发一言。   终于,她道:“幽山别苑山高水远,不知雍王与王妃一切都还好?”   听她提起晏泉,宋姝愣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因为这句话,她终于第一次正视起坐在晏玉珠身后的女人。成国公的爱女,京中姝丽,德妃佟落雁。   她那日在成国公府遥遥见过佟落雁第一眼,彼时她一身长裙翩然,抚琴似仙音流水。宋姝那时觉得她姿态缥缈,仙姝奇草,不似人间富贵花。   而如今,这仙姝天妃穿上了宫装,露出了算计,便也不复出尘,缥缈不再。   佟落雁上辈子位至皇贵妃,八面玲珑,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离尘脱俗,反倒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宋姝微微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却并未回话。   佟落雁万般没想到她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忽视自己,正在尴尬之时,德喜帮她道:“怎么,与雍王那废人住了一年,雍王妃也变哑巴了不成?”   听见德喜骂了晏泉,不知为何,宋姝有些不悦。   她未回话,反而问德喜道:“我居深院,听闻长公主喜事渐近,不知可是真?”   “自然。”   提起自己的婚事,德喜脸上沉郁之气散去些,脸上浮出笑来:“前两日皇兄刚下旨赐婚于本宫和秦将军。”   不算十分白皙的脸上红唇轻翘,宋姝看得出来,德喜对于这桩婚事是十分满意。   也是,自豆蔻年华起,德喜苦恋了秦川十余年,这份感情做不得假。   听宋姝提起秦川,德喜眼神里多了些畅快得意。   她将要嫁得心上良人,而宋姝这辈子也只能蹉跎在幽山别苑的废人身上。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赢了宋姝一次。宋姝再如何算计,顶天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帝王外室,而自己,却是帝国明珠,身后有身为帝王的兄长撑腰,嫁的是天纵英才,战功赫赫的一品大将军秦川。   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思及此,她心中得意更胜。紧捏着的掌心缓缓松开,她慢条斯理地拍打了一下裙摆处不存在的灰尘,笑道:“王妃也是初初成婚,倒不知雍王是否良人?”   宋姝没说话,静静地看了德喜一眼。   人常说兰因絮果,是非报应,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   德喜以为无咎登基,自己便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殊不知……   德喜,爱惨了秦川。   却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将军志比天高,欲登九五。   上辈子龙宣七年,宋姝远居边陲,却也听说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安西门之变——   秦川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安勾结,联合西突厥谋反,却被无咎在剿灭于安西门。   阿史那元安被赐腰斩,秦川更是在斩首之后被鞭尸于安西门外,连同当时秦川身旁的秦,刘两大氏族男丁斩首,女眷充奴,就此覆灭。   她听说,德喜在承乾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祈求无咎饶恕秦川性命,可终究只是徒劳。在那之后,她便被无咎送去了道馆修养,世上再不闻德喜长公主之名。   宋姝看向德喜,似是在看向一场既定的厄运。   德喜被她这目光触怒,呵她:“王妃,为何这般看本宫?”   宋姝眨了眨眼:“我看殿下近来气色似是不错,这才又多看了两眼。”   德喜与她相识多年,自是听出她话语敷衍,脸上怒气更甚。   她今日本是来看这女人落魄的,怎料她已沦落至如此地步,却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高傲模样?   见宋姝满脸不在乎的模样,德喜冷笑一声,唤来了身旁的大宫女邀月。   “邀月姑姑,本宫这位小皇嫂初回皇宫,还不知规矩。姑姑上前去教她该如何与长公主说话罢。”   邀月与自家主子一样厌恶极了宋姝这目下无人的模样,点头上前正欲掌她的嘴。   怎料刚刚挥手,却被拂珠制住手臂——   下一刻,皮肉相击的声音在正殿中回响,邀月捂着自己发红的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拂珠。   “宋姝!”德喜厉声喝道。   宋姝却冷冷一笑:“我嫁入幽山别院,本已是半个疯子死人,长公主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骄狂模样却比从前更甚,像是见了血的剑锋,更加尖锐,更加危险。耳畔的珊瑚珠子相碰撞,发出轻微声响,宋姝眯了眯眼,像是丛林中饥饿已久的母豹,眼中眨着嗜血的光。   她静静地凝着德喜,那目光却让德喜害怕起来。   那双眼里目光太冷,恨意太深。   她从那双琉璃似的眼底隐隐窥见了深藏其中的毁灭狂恣。那是一种怒到极致,不惧于同归于尽的癫狂,是冰山下埋藏着的烈火地狱,是克制到了极点即将爆发的山呼海啸。   德喜被这目光吓住了。   她终于看清,眼前的宋姝并非一年前那个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之间的宋姝。   唯有此刻,她却是相信,宋姝是从幽山别苑那种活地狱里出来的人。   唯有那样的地方才能淬炼出这样一双令人害怕的眼。   “你……”她怯懦的嚅动着嘴唇,却只发得出半音。   前殿一室寂静,就连素来长袖善舞的佟落雁也被宋姝这不要命的疯魔模样惊住,说不出话来。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疾行脚步声,下一瞬,宫人跪了一地:“参见陛下。” 第四十四章   晏无咎跨入殿门, 只见宋姝立在屋中间,像是要吃人一般地怒视德喜, 德喜却魂魄出窍似的一动未动。她身后, 大宫女邀月脸上的巴掌印是那般明显。   “这是在干什么?”他冷声问。   宋姝侧头睨他一眼:“没什么,长公主今日带着德妃来我殿中做客,聊了两句而已。”   “不过, 陛下与长公主正当是亲兄妹,连来我殿中的时间都一前一后踩得正好。”   方才宫人来报,说德喜硬闯未央宫。他担心她被德喜伤到, 这才急忙赶来。   不过看着样子,她身上倒是没有一点儿伤痕。反观德喜,一脸被吓蒙了的表情。   “德喜, 孤说过未央宫不许见客, 还不快回去。”   德喜在晏无咎进来的时候,渐渐回过神来,看他一眼,表情却有些仓皇。   她指着宋姝问:“皇兄, 你何故将她再接回皇宫, 她,她……”   “她”说了几声, 却再没下文。   晏无咎看她一眼, 冷漠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可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瞧见晏无咎越发冷漠的表情,未能组织成句子的话语就这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晏无咎回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佟落雁,皱了皱眉:“孤以为你是个识趣的, 怎么也跟着德喜胡闹?”   佟落雁身子一僵, 请罪道:“陛下息怒, 雍王妃久未回京,臣妾与长公主一早便想要一见,这才昏了头,还请陛下恕罪。”   佟落雁的声音很清脆,像是高山流水,听者不由自主地便能被安抚。   然,晏无咎却并不买账,冷笑一声,对兰亭道:“吩咐下去,以后没有孤的旨意,闲杂人等不得踏入未央宫一步,违者,杖毙!”   连辱带吓,德喜眼眶盈出了些泪光,忽觉得面前的兄长很是陌生。   “皇兄……”她低声唤他。   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雏鸟似的眷恋。无咎看她一眼,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无奈。   眼前的人,也是他的妹妹,是与他相依相伴一起长大的,唯一的家人。   晏无咎声音放缓了些,道:“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一天到晚还尽胡闹?快回去吧,晚上孤来看你。”   “是,臣妹遵命。”   德喜带着佟落雁灰心丧意地离开了未央宫。   正殿里,无咎正要离去,却被宋姝喊住。   “陛下。”   已经跨出门边的步子一滞,他回过头来。   “有事?”   “方才长公主问了个问题,臣妾深以为然,也想要问一问陛下。”   “有事就说。”他冷睨宋姝一眼。   “长公主问,臣妾既已被陛下送去幽山别苑,陛下又何必再将臣妾接回皇宫?陛下究竟想要怎样?”   宋姝脸上没了在德喜面前的疯魔劲儿,声音算得上是温柔。   晏无咎痴痴一笑,却是转身走到她的面前。   冰冷修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他道:“孤若真想要怎样,还用得着过问于你?”   男人的手指冰凉却有力,身上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宋姝微微抬眼便可瞧见他那双狭长的眼,琉璃瞳冰凉如夜水,近在咫尺,她可以感受到无咎的鼻息拍打在她的鼻尖,只要她微微靠前,便能触上那双红润的唇。   那双唇是无咎脸上唯一的亮色,若只是单单看去,是一张俗媚近乎妖异的唇,然与他那张温柔面孔相加,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美感,温柔却妖媚,当他说话,红唇轻张的时候,似是不自知的引诱。   很多年前,宋姝曾很想尝尝这双唇的味道。   那本是个大晴天,两人本在京郊的莲清池赏荷。莲清池内,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灿灿骄阳下她挽着无咎的手臂行过莲池,穿过长亭。   那日,不过是众多寻常下午的其中之一。   也就是那日,天忽降大雨。   瓢泼大雨说下便下,两人被雨水浇透。无咎攥着她的手,领她进长亭内避雨。直至今日,她犹记得无咎那日穿了一身浅色蓝衫,在汹涌暴雨中,变成了靛蓝色,湿哒哒地勾勒出男子清瘦却舒展的身躯。   她与无咎站在亭内,身上的水很快便在地上积攒出了一块小水潭。宫人还未找到他们,她却已冷得发颤。   也就是那时,无咎忽抱住了她。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两人湿透的衣衫一点点透进了她的肌肤,透进了她的心。   她一抬头,便能看见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沉重地垂挂在那双狭长的眼上。   他低头看她,问:“可还冷?”   冷,却又不冷。   她冰凉的皮囊下,心像是被那温热的触碰点着了一团火,熊熊滚烫。   他的唇泛着些微的紫,像是夏日里熟透的浆果,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诱着人去品尝。   她像是沙漠里的旅人,误入了绿洲之源。望着那颗熟透的浆果,满心渴望。于是,踮起脚尖,想要加以品尝……   那日,他说了什么呢?   宋姝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意思是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想委屈了她。   他话语温柔而诚恳,她当下便信了。所以那个雨天,那个他在她心里种下情蛊的雨天,她什么也没做。   如今想来,所谓“乘人之危”与“委屈”只怕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无咎不想她宋姝“乘人之危”,更不想要“委屈”了自己,与她这仇人做亲密之事。   宋姝微微垂眸,遮下自己瞳孔一丝冷光。   无咎将自己捉回皇宫想来不会是为了儿女情长,再有可能,便只能是因为晏泉。   难道,晏泉的行踪已被他发现了?   宋姝皱皱眉,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无咎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曾经,爱人的碰触有多让她欣喜,如今便有多令她恶心。   可她压下了眼里的厌恶,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无咎当年不想在她这里受委屈,如今,她偏偏要让他委屈。   她微微抬眼,扯出一个堪称娇媚的笑来,伸出一只手来勾出了晏无咎落在肩膀的发,吐气如兰:“陛下将臣妾接回宫中,原来是喜欢些刺激的。恰好,晏泉那废人也没能如我的意,不妨……”   她媚眼如丝,笑着在无咎耳边吐了一口香气。   正殿内光影明灭,门口那棵梧桐的树荫落在宋姝脸上,似是将她那张姝丽的脸切割成了万千碎片。她笑着看他,那笑意里不见柔情,却是冰冷的揶揄,冷漠的嘲讽。   她在耻笑他,笑他曾那般忍辱负重,用尽心思讨好自己;笑他身为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昭如日月的东宫储君,却要用这般下三滥的法子,用一个女人的感情去谋得权势。   她在笑他,笑他即使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却一如既往,不堪一谈。   那阵出口兰风掠过晏无咎的耳畔,却像是带起了一阵烈火,带起晏无咎眼眶骤然血红。他攥着她下巴的手越发收紧,牙关紧咬,像是一只被套上枷锁的恶兽,即使欲念重重,却也被脖子上那根名为“伦常”的铁链狠狠制住了她脖颈,动弹不得。   宋姝对此一无所知,只道自己是踩到了无咎的痛处,笑得越发得意。即使下巴像是要被男人捏碎了似的,她眼里却渗出痛快的光来。   “陛下,怎么了?难道您千里迢迢将臣妾诏回宫里,不是为了男女那档子事?不是为了和你皇叔的妻子,你的皇婶,在这人间天阙颠鸾倒凤,云雨一场?”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寒暄似的询问,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将无咎心里最大的秘密拖拽到了青天白日之下。   他的恨欲,集于一人,一个他永远也不能触碰的人。   他微微抬头,见到宋姝眼里那毫不知情的冷光,甚至有一瞬冒出了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若是宋文栋没有将那件事告诉他便好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人掳回皇宫,关在这未央宫里,日夜相对。   皇婶又如何?他不在乎。   若这只是皇婶便好了。   然,只是一瞬。他极力平息下心中黑暗的欲望,松开了攥着宋姝的下巴。   “怎么?陛下不敢了?”她还在挑衅。   横眉冷对,似乎是吃准了他不会做些什么。   她凭什么来挑拨他?   她凭什么可以毫不知情地肆意嘲讽?   明明,她也对自己动过心不是吗?   明明,只差一步,他们便可以做一对受天下人耻笑,违逆人伦常理的恩爱夫妻。   凭什么,他要在欲念里煎熬;而她却可以一身轻松地抱臂站在一旁,高高在上不干己事?   无咎眼里的深红更甚。   他死死地看着宋姝,想要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她,想要拽着她一起在这欲念耻辱里沉沦。   可最终,他却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便再次,逃也似的离开了未央宫。   宋姝以为,以晏无咎睚眦必报的性子,被她这般挑衅后定会有所动作。她心怀着一种古怪的畅快,在未央宫里等了三天,等着他气急败坏地报复。   然而三天过去,未央宫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便是宫门口的守备增加了,来了许多看守的金吾卫,那架势就像是在幽山别苑一般,守卫严密得连只苍蝇似乎也飞不进来。   对于此,宋姝已经有了一套轻车熟路的应付方法。她重新画了傀儡符给拂珠,让她如在幽山别苑一般隐秘出入未央宫,在大内行走,调查些消息。   拂珠调查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就连宫里最八卦的老嬷嬷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晏无咎是余情未了,这才将宋姝从别苑接回。   对此,宋姝一笑置之。   余情?   连情都不曾有过,哪里还会有余? 第四十五章   清风关, 立于连苍山山脚,乃是由京城入剑南道的第一重关卡。   连苍山山高万丈, 一侧是花开万里, 崇岭叠翠,一侧是悬崖万丈,陡峰峭壁, 犹如一道天然屏障护佑着蜀中千万年来的安宁与祥和。   苍山山脚的清风关内,芙蓉树连绵于街,坊内市集如潮, 往来剑南道的游人商贩皆汇于此,或是交易货物,或是休整商队, 又或是得闲玩逛。在清风关内最热闹的地方, 莫过于城东的芙蓉阁。   芙蓉阁阁高九重,阁内无论白天黑夜沸反盈天,食宿,青楼, 赌场, 应有尽有。在最高的九重阁上,乃是几间私密的茶室, 檀木檐, 琉璃窗。夜半时分, 人坐在琉璃窗边上,似乎伸手便能揽月。   茶室内,滚水击觞, 面容姣好的茶娘子素手翻杯, 将沸水注入茶盅。茶气清香在屋内四溢开来。   剑南王晁烽从茶娘手中的托盘上取过上好的白玉茶盅, 细细啜饮。   晁烽今年五十有六,少年时陪着大圣皇帝北征突厥,中年封王,又在剑南与吐蕃各族周旋,明明是马上英豪,周身气质却仍保持着京中少年公子的文雅雍容。   玉冠束发,青衣风流。他朝晏泉微微一笑:“上好的蒙顶甘露,虽过了季,保存得却还不错。”   “的确。”晏泉一笑,将手中茶盏放下,“本王幼时在宫里,每到春分时间便会见皇兄收到表哥供上的蒙顶甘露。这么多年了,味道却是丝毫未变。”   剑南王晁烽乃是大圣皇帝与晏泉的亲姑姑,建宁大长公主独子。建宁大长公主夫妇死得早,晁烽便是在宫里与大圣皇帝和平西王晏樊一起长大的堂表兄弟。   晏泉出生之时,晁烽已被封剑南王,久居蜀中,非诏不得入京。因此晏泉对于晁烽的一切认知都来自大圣皇帝的回忆。在大圣皇帝口中,晁烽是心怀社稷江山的纯良之臣。也正因为此,晏泉在借兵之时第一时间想到了晁烽。   听见他提起大圣皇帝,晁烽笑了笑,放下手中茶盏,眼中流露出些怀念情绪。   “当年本王入蜀中,没承想一走便是二十年,每年只能寄些小东西进宫,好让他别转头将我这表弟忘了。”   “怎会。”晏泉道,“皇兄时常想起与表哥和平西王幼年情谊,中秋醉酒之后,一不留神还会将出些糗事来,第二日又下旨令我不得外传。”   “哦?什么糗事?本王怎么记不得了。”晁烽微微一笑,眼中狡黠像是少年抵赖一般。   晏泉道:“皇兄既然下旨,本王自是不得外传……只是王爷可记得宫里阚庆池的水有一年是如何变成墨黑色的?”   闻言,晁烽又是一笑。   那是他们幼时做下的恶作剧,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也还记得。   微风拂过窗棂,琉璃窗外的万里艳阳透过窗户映入屋内,化作片片彩光。他微微垂眸,敛下眸中笑意怀念,在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已然严肃起来。   他挥挥手,身后的侍从便带着茶娘子离开了茶室。   晏泉看了一眼昆仑,昆仑心领神会,也退了出来。   眨眼间,茶室内只剩下了晁烽与晏泉两人。   他这才道:“雍王说当今天子并非皇室血脉,我知你为人素来稳当妥帖,但此事听来实在骇人,你……可有证据?”   晏泉点头。   他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了一沓证据画押,又道:“家难忘若还是不幸,我还有一个人证,乃是当年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婢。那夜之后,凤栖宫里便传出她暴毙而亡的消息,实则是被皇后灭口。只不过这婢子命大,天生心脏位置在右,这才逃过一劫。”   晁烽一边听他说,一边将手中证据一一看过……   剑眉微皱,他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似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岂有此理!”   晏家的江山,竟被孙家余孽鸠占鹊巢,还害得真正的皇室血脉被断了手脚,困于幽山。   “他好大的胆子!”   晏泉见他愠怒模样,心知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适时道:“不知表哥可否愿意出兵京城,拨乱反正?”   晁烽看他一眼。许多年前,他离京入剑南之时曾承诺过大圣皇帝要捍卫晏氏,久护京都。如今皇庭血脉凋零,肃王尚且年幼,眼前的晏泉既是先帝钦定下的储君人选,他自当尊崇圣命。   思及此,他凛然道:“鹊巢鸠踞,本王自当拨乱反正。不过……”   “表哥可还有什么顾虑?”   “剑南离京山高水远,中间还有山南道的连城大营。若贸然出兵,只怕并不可保十成胜算。”   晏泉点头,晁烽的顾虑他来之前已经思考过了。   他道:“只要表哥有意出兵,我们只需等一个时机。河南河北大旱,民心不稳。按照晏无咎的行事之法,只要河南河北出现动乱,他必定从连城大营调兵平乱。介时……”   “便是我们的机会。”   晁烽微微眯眼,对晏泉的策略十分满意。   正事既定,晁烽眉宇之间的肃然散去,脸上浮现出些笑意。   他又道:“表弟这是第一次来清风关吧?”   听他改了称呼,晏泉微微一笑,点头道:“之前路过两次,都未进城。”   “城内还算热闹,民风民俗与京城大有不同。表弟若是感兴趣,可在这里多呆几天。”   晏泉拱手一礼,笑道:“多谢表兄好意。只不过京城形势复杂,我此行专为表兄而来,既已见过,今晚便离开。”   他即使笑着,清俊眉宇间也透露一股冷意。晁烽听他言,想起关于幽山别苑的传闻,心中了然。   他点点头:“卧薪尝胆,定有厚报。表弟乃成大事者。”   他话中似是安慰,晏泉勾唇一笑,墨瞳冷厉如华:“表哥谬赞。”   晁烽带人离开了芙蓉阁,后脚昆仑进了茶室,脸色却有些难看。   “殿下,别苑那边送来了消息。”   晏泉眉头轻拧:“宋姝怎么了?”   昆仑看向自家主子一脸担忧神色,声音有些干涩:“宋大姑娘,宋大姑娘被皇帝接回皇宫了。”   握着茶盏的手倏然收紧,上好的白玉盏就这样在他手中化为一阵齑粉散落一地。   “你再说一遍?宋姝,怎么了?”   “宋大姑娘,被,被皇帝接回了宫中,宫里的探子说,似乎,似乎是余情未了,金屋藏娇……”   昆仑越说,声音越小,望向晏泉黑炭似的脸色,只想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团儿,以躲避自家殿下四溢怒火。   晏泉深吸一口气,白玉似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他从桌旁站起身来,快步往茶室外走去,声音冷得像是雪国极夜,万里封冰:“回别苑!”   幽山别苑内,正是夏日最甚时,蝉鸣高歌此起彼伏。   晏泉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里,洒下的草种已经发芽,旁边的茉莉栀子也都竞相开了,馥郁香气弥漫满园。然而平日里在小花园端坐着的姝丽身影却不见了踪影,书房里,寝室里,空无一人。   她倒腾的那些胭脂水粉还摆在梳妆台,莫名其妙的话本们三三两两地放在八宝架的隔间里。大木柜中,还剩着厚厚一沓画好的黄符。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离开之时并无两样。   只是宋姝人不见了。   没人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唤他“小舅舅”,用揶揄的口气问他行程可还一路顺畅。   她走了,什么也没带,就这么走了。   书桌上,放着一封信纸,似乎是匆匆留下的,连信封的口都没封上。   晏泉将信拿起,正欲打开,昆仑却拎着吴全的尸体来到了他面前。   “殿下,这阉人……”   吴全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青紫的身体上布满血污,脖子从中断开,一剑封喉,刀法干脆利落。   这是拂珠的手笔。   想必是离开别苑前将他灭了口。   晏泉攥着手里的信,思绪有些复杂。   手微微颤抖着,他竟有那么片刻的害怕。   害怕打开书信,发现一切都是又是她作下的一场戏,发现他到头来又被她骗了一遭,将藏着证据的地点告诉了她,再中了她的计。   然这害怕只是一瞬。他闭了闭眼,回想起宋姝那张笑脸。   真有如何?假又如何?   她救了他是真,在他最狼狈痛苦的时候陪着他也是真。   难道还不够吗?   长睫微垂,他打开书信,见上面的簪花小楷有些潦草,看得出来是匆忙写下的。   她在信上写着,晏无咎忽派郁纵疏来别苑接人,她无奈之下只好跟随。   吴全已死,别苑里的事情她不知还能瞒多久,让他看到了信赶紧带人离开。   字字句句,晏泉读着,心里那颗隐隐悬着的大石头稳稳落在了地上。   手指爱怜似的拂过信上的字迹,宋姝还让他带着人去江南找钱知晓。只说自己一切都打点好了,钱知晓会为他安排落脚的地方。   她在匆忙离开之时,竟还想着为他打点后路。   “小傻子……”   眉眼间泄出一丝温柔笑意,转瞬间却被担忧取代。   晏无咎将她接回宫中,生死未卜……   “昆仑,你手下还有多少死士?”   昆仑闻言,瞬间便知自家殿下动了去皇宫劫人的念头。   “殿下,正是关键时候,您万不可以身犯险!您若相救宋大姑娘,属下带人前去便是。”   晏泉皱眉:“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昆仑刚想再说些什么,陈何年也赶来了。   他似乎是一路狂奔而来,站在回廊里气喘吁吁的模样狼狈得不像话。   “大老粗,你不是在河南为殿下办事吗?怎么回来了?”   “我事情已经办妥,我今日刚,刚回医馆,就,就收到了”   说着,钱知晓从话里掏出一封信件,是拂珠送来报平安的。   “拂珠说,说新帝将人关在未央宫里,暂时无碍。”   拂珠虽说靠着宋姝的傀儡符,在大内行走,然大内高手如云,她也不敢贸然行事,只在月前抓到过一次机会往陈何年处送了一封信,简单说了一句两人性命暂且无虞,让他们赶紧往江南道走。   读罢信件,晏泉心慌之意稍缓,沉声道:“与河南那边传信,让他们抓紧时间,快速引起注意。” 第四十六章   河南河北天旱缺水日益严重, 朝廷的赈灾粮根本不够两地百万灾民充饥,路有饿殍, 遍地死尸。朝堂之上, 一众臣子为是否该再开国库赈灾吵得不可开交。   太子太傅闻人乐主张以民生为本,再次开放国库赈灾。   户部尚书却道:“如今若是开放国库,拆东墙补西墙, 花的便是年末的军饷用度。”   兵部尚书一听事关军饷,自然不肯,拱手道:“禀圣上, 陇右最近本就不太平,如此情况,军心不稳乃是大忌, 这军饷万万挪用不得啊!”   户部尚书也道:“更何况, 河南河北已有爱国之人自掏腰包解灾民之苦,朝廷可再观望一阵。”   “观望?”阁老刘仁冷笑一声,白髯颤颤“河南河北的节度使的奏章都已经放到了陛下的龙案上,民心不稳, 已经有人开始煽动灾民暴动, 抢劫商户,杀烧村落!”   “再者言, ”范瑞也道, “赈灾本是朝廷之事, 怎可放于民间去做?臣听闻在江南道“同昌会”在河南开仓,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清风道”在河北放粮,已经集结了大批的追随者。若是长此以往, 只怕是对江山社稷无益。”   晏无咎坐在高台, 听见朝臣在下面为了赈灾之事吵吵不休。他一早便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在河北开仓放粮, 本是那人同意主动提出来的。   如今,他却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苗头……正如范瑞所说,打着“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幌子在河北放粮,只怕赈灾是假,拉拢民心是真。   如今形势对朝廷并不利,思及此,他眉宇之间闪过一丝冷色。   “好了。”   天子一挥手,打断了下首朝臣的争执。   “既然国库不够用,而动乱又起……兰亭,拟旨,责令河南河北府兵携山南道连城大营与河南河北两道镇压好事者,协同朝廷赈灾。”   此话一出,闻人乐当即跪下道:“陛下万万不可!灾民劳苦,天灾人祸,若此时出兵,只怕会失民心啊!”   晏无咎冷笑一声:“太傅多虑了,朝廷拨不出粮,只怕在他们心中早已失了民心。”   兵部尚书也道:“灾乱之际,那些反贼叛首一心想着趁火打劫,祸乱,只怕是埋藏祸心已久,朝廷剿灭他们,乃是顺应天命。”   “胡言乱语!”   “太傅只怕是书读多了,忘了外面泱泱世界真正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   兵部尚书是行伍出身,平素里最看不上这些文绉绉,将“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老学究,如今逮着机会将闻人乐一顿好骂。   闻人乐气得胡子颤颤,指着兵部尚书连道了好几个“你”字,最后骂了一句“泼才”。   “啪”的一声,晏无咎将手中的奏章砸在案上。   “行了!朝堂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孤心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议!”   晏无咎一锤定音。圣旨下的当晚,连城兵营便拨了一半兵力前往河南。   未央宫里,拂珠提起此事,眉宇之间闪过一丝忧虑。   她在担心钱知晓。   这回赈灾,钱知晓的同昌会也掺和上一脚。   如今朝廷派兵镇压,万一牵扯上些什么,那便不好了……   宋姝知她心中担忧,安慰道:“你放心,在灾祸结束之前,无咎不会对你哥哥出手的。”   国库空虚,晏无咎还要借着同昌会与清风道赈灾放粮。   狡兔未死,他又怎会急着烹享猎犬呢?   上一世同昌会其实并未在河南赈灾,只有清风道开仓放粮。经此以后,清风道在民间声名大振,招揽了许多追随者。宋姝想起往事之时,当即便向钱知晓去信,说服他在河南开仓。   救济无辜性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也是个得民心的好时候。   “也是。连城大营那些兵如今对付那些灾民都还力不从心,暂时恐怕也不会对钱知晓下手。”   “哦?”宋姝看向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你说连城的兵现在还没有镇压住那些叛贼?”   拂珠点头:“我打听来的消息是,那些叛贼似乎并非朝廷原想的一盘散沙,反倒应该是有组织策略的……派去镇压的总将柯川如今连叛贼窝都没找到,反倒上书想要新帝从大营调遣更多兵力。昨日早朝,新帝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宋姝听她说,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与上辈子的情况不太相同。   她记得上一世那些叛乱的灾民都是被逼到了绝境才揭竿而起,大多都是贫苦人家手无寸铁的苦命人,既没有策略,也没有组织。朝廷派去的军队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一网打尽,前后加在一起,可能还没有半个月的光景。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这变故是出自何处?   她思索一番,嘱咐拂珠道:“这些暴动的灾民恐有古怪,你让钱知晓当心些。”   拂珠点头称是。   正是一天晨起时,大宫女梅落领着其他三婢进来唤她起床。   宋姝半依在床边,朝着拂珠一个眼神示意,下一刻,拂珠便在屋内不见了踪影。   梅落小心翼翼地扣响屋门,问她:“王妃,您可起了?”   宋姝惯不喜欢留人守夜,因此每天早上,梅落只能在屋外轻声询问。   “嗯……醒了。”她伸了个懒腰,声音里还带着些朦胧沙哑。   梅落闻言,轻开房门,四婢轻手轻脚的走入殿中为她梳洗打扮。   “王妃,今日您想戴什么样式的钗环?”   兰幽打开妆奁,里头花花绿绿的装着首饰头面无数,险些将宋姝的眼睛看花。   兰幽道:“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王妃看,这荷花样式的宝石簪子如何?”   她说着,从妆奁里挑出一只掐丝银簪,上面的荷花,翡翠作叶,淡绯色的玛瑙为花,花瓣上带着一只白玉蜻蜓立于其上,栩栩如生。   宋姝皱了皱眉:“我怎么不记得库房里有这只钗?”   兰幽道:“这是前两日陛下赏下的。”   “陛下?”宋姝皱眉。   这些日子,无咎人不在未央宫,每日赏赐倒是不断。他知道她惯喜欢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这些女儿家的东西,这些东西便也像是流水一样地涌进未央宫里。   如今宫中传言纷纷,拂珠前些日子回来告诉她,有人盛传无咎金屋藏娇,不日便要迎她为后。宋姝对此传言自是不信,然而这纷纷扰扰的谣言却让她颇为恼火。   她眼前下意识闪过晏泉的一张脸,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担心,若是再见了晏泉,该如何向他解释。   这想法出现只是片刻,她摇了摇脑袋暗道自己荒谬。   解释,解释什么。   弄不好,她与无咎在这宫里同归于尽,能不能再见着晏泉都是另话。   思及此,她有些恼火地推开兰幽手里的妆奁,绷着脸道:“陛下赏赐的东西一律莫拿到我这里碍眼,去将以前的东西取来。”   眼中最后一丝睡意朦胧散去,她目光冷冰冰的,看得兰幽一哆嗦,急忙应是,去了库房,将许久以前宋姝那些存在未央宫里的钗环首饰取出来呈于她眼前。   形形色色的金钗钿合里,一只小巧精致的步摇就这么落进了宋姝眼中。   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她在瞬间便想起这是她十四岁生辰之时晏泉送来的生辰礼。   手指轻轻碰上步摇上坠着一小朵一小朵的月季花,全部由翡翠精雕而成。步摇并不是第一眼看上去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却精工巧琢,常看常新。   就像是那个人……   她不自觉地暗叹了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丝怅然。   她在等,她在等无咎出手,等他暴露意图,等他现出杀机。到那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像是上一世那般将两人性命相连,鱼死网破。   若她真的就此死在宫里,怕是再也没法见晏泉一面了。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现的竟是那人在小花园里,染了一脸一手的耽山胭脂,对她眉欢眼笑的讨好。   “胭脂我赔你,裙子也赔你。”   她或许,是等不到他赔的胭脂了。   思及此,她拾起步摇,吩咐道:“便它吧。”   兰幽记不得这步摇的来处,菊悦却是个记性好的。她犹记得宋姝收到步摇的时候,原本还很喜欢,正在手中把玩,一听说是雍王送来的,当即便将这步摇摔在了地上。   步摇最下面的那朵翡翠月季应当是裂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记忆无碍,菊悦在兰幽取出步摇的时候特地瞄了一眼。果不其然,原本晶莹剔透的翡翠中间多了一条糯白色的裂纹,歪歪扭扭的,凭空破坏了这份美感。   兰幽觉察到菊悦的视线,下意识的往步摇上一看,也发现了这裂纹。   她皱了皱眉道:“王妃,这步摇最下头裂开了,您要不然换一支吧。”   宋姝见了,也忽想起那日之事,摇头一笑:“有些裂纹也无碍。”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四个不知情的婢女听愣了去。   宋姝从前便喜欢华美珍贵之物,且喜欢十全十美的珍贵之物。文人骚客们喜好病梅,喜好枯树,喜好裂石,对此她盖不屑一顾。   有一回,大圣皇帝赐下了一幅前朝名仕的寻梅图,那梅花歪歪扭扭,病弱不堪。大圣皇帝当时问她可喜欢,她便嗤之以鼻,说自己欣赏不来这有残缺病恹恹的东西。   “既是好看的东西,定要是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才好看,就算是潘安,若没了眼睛,少了鼻子,又或是过了病气佝偻了身子,那还能叫做好看吗?”   她这说不通的歪理在御花园里引得大圣皇帝哈哈大笑,直道若是被朝中太傅听了去,只怕拼了命也要来找她理论出个说法。   就是这么个喜完美之物的人,如今却说“裂了也没什么不好”。四婢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奇。   兰幽不敢扫她的兴,为她簪上步摇。   这时候,兰亭却来传话,说正在来陛下未央宫的路上。   “他来做什么?”宋姝皱了皱眉。   兰亭却是一脸讳莫如深,只说陛下心情不好,要雍王妃小心伺候着。   这时候,消息素来灵通的竹风小声的道:“我听其他的宫人们说,最近民间起了一些传言,今日早朝的时候,前朝有大人上书,传言进了陛下的耳朵里。”   “什么传言?”宋姝问。   竹风抿了抿唇,紧张地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近旁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传言说,陛下并非大圣皇帝亲子,更非皇室血脉。” 第四十七章   竹风话音刚落, 屋外便已传来了一阵高呼“万岁”之声。   “哐当”一声,彩凤雕花门从外被人推开, 门后露出晏无咎一张阴沉的脸。   他自登基以来, 便舍了自己原先那张温柔假面,眉宇之间透出缠绕心头已久的郁气。精致的面孔素来是阴郁的,但却从不像今日这般。狭长的眼里萦着一阵狂风暴雨, 以山呼海啸之势朝宋姝袭来,似是要将她吞没其间。   “滚出去!”他死死盯着宋姝,对四婢冷声道。   梅落担忧地看向宋姝, 动作踟蹰。   无咎眯眼:“我数三下,不滚出去,孤就让你横着出去。”   他声音很轻, 但宋姝听出来了这话只是他的一句陈述, 并非威胁。   她拧了拧眉,喝道:“没听见陛下的吩咐吗?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我出去!”   四婢闻言,仓皇退下, 寝宫内只剩下满桌的钗环首饰还有宋姝与晏无咎二人对视无言。   宋姝开口, 率先打破这一室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不知……”   话还没说完,便被无咎冷冷打断:“我昨夜派郁纵疏去幽山别院将晏泉领出来, 王妃猜猜, 你的好夫君怎么着?”   他语气还算平静, 然那声音落在宋姝耳边,却像是晴天霹雳。心里“咯噔”一下,她默念“完了。”   无咎见她原本还算红润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霎时便知她亦是知情的。   他冷笑一声, 走上前来, 声音轻柔,似是好奇问:“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怎么如今却还帮他?”   明黄的靴子步步逼近,宋姝别无他法,只能装傻:“骗?骗什么骗?那废人怎么了?”   她仰头看他,极尽无辜之色,却被无咎轻易识破。   “别苑里空无一人,你那好王爷和看管别苑的吴全,都没了下落。王妃,你给孤解释解释,你的夫君去哪儿了?”   “一个将死不活的废人,能去哪儿?莫不是吴全将人弄死了,担心陛下降罪,这才带着尸体跑……”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晏无咎猛然掐住了她的脖子:“你为了他骗我?”   冰冷的手掌紧紧地攥着她纤长的脖颈,宋姝猛然失了声,上不来气。   她在无咎手中挣扎,带起头上那支步摇轻晃,发出“哒哒”声响。   无咎的目光顺势落在了那串步摇上,恍然笑了。   他亦,认出了这只步摇的来历。   彼时她还向他抱怨过,晏泉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怎料如今兜兜转转,她竟将这断了的不要也毫不犹豫地戴在了头上。   “我倒是不知道晏泉那废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将你哄得五迷三道。”   他说着,凑近了宋姝那张因为缺氧而通红的脸。一双盈盈的眼里包裹上了一层水汽,像是上好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   手上的力度未松半毫,另一只手却爱怜似的拂过了她的侧脸:“阿姝不是说,这辈子都只喜欢孤一人吗?怎么才去了别苑半年,就变了心意?”   窒息之意侵占了她的大脑,她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无咎的嘴唇在她眼前张张合合,他的声音却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叫人听不真切。   眼前的黑晕越发扩大,脑子雾蒙蒙即将失去意识……忽然,晏无咎松开了那只像是死人一样,冰凉的手。   空气涌入肺里,宋姝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条濒死的鱼,剧烈地喘息着。   他垂眸看着她挣扎,静默一瞬,道:“告诉孤他在哪儿,我可以当这件事情未发生过。”   “……咳咳,我,咳,那个废人,在,在哪儿,我怎么可能,知,知道?”   低垂着头,呼吸仍未平静,可宋姝却已经做了决定——她要装傻到底。   为了拂珠,为了钱知晓,为了晏泉……即使拙劣,即使不堪,她也只能装傻到底。   微微侧头,散乱的青丝覆盖住通红的脸颊,她看向无咎,沙哑道:“晏泉落进别苑也是因为我,即便要跑,又怎,又怎会,将藏身之地告诉我?”   没有人告诉宋姝,她现在的样子活像是一头濒死的母狮。张扬且无助,掩藏了自己深处的无助,孤注一掷,迂回婉转,费尽了心机只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幼崽。   只是为了护住晏泉。   这个认知让晏无咎不可自甚的笑开了。   他笑得胸腔发颤,道“宋姝啊宋姝,你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那是晏泉,秦国夫人因他而死,你也想要因他而死,是不是?”   “你也说了我那般恨他,怎可能要为他死?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   无咎唇边笑意更甚。他重新伸出手钳住了宋姝的下巴。   冰凉的手指惊得宋姝打了一个颤,似是惊讶,更多却是害怕。   晏无咎眼中黑云更甚,声音却越发温柔:“你说你不知道?我信你……你以为孤不知道你那剑侍这些日子偷偷摸摸地跑出未央宫去送信?你以为孤不知道京郊的那个医馆?你既说你讨厌晏泉,待孤捉了他,便将他押到这未央宫来,带到你面前,将他一片一片的生剐,换孤的皇后了却恩怨,展一张笑脸。”   “你疯了……”宋姝声音发颤。   晏无咎,真的疯了。   她是他的皇婶。   一双仍旧带着水光的眼死死的盯着他,宋姝惊恐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晏无咎话语温柔:“孤一早答应过阿姝的事情啊。孤之前不是说过吗,待孤称帝,定迎你为后。怎么如今孤要兑现诺言,怎的阿姝却不高兴了?”   “我已被明旨赐婚给了晏泉,你前朝的万千朝臣是不会同意的。”   “那就杀,”他语气轻巧,“一个不同意,孤便杀一个,十个不同意,孤就杀十个,大不了孤便将这朝野上下杀得干干净净,换一批不会反对的臣子。”   “疯子!”   钳住她下巴的手猛然收紧,晏无咎将她的头抬起与自己对视:“宋姝,孤就是疯了,被你逼疯的。”   向来平静,向来运筹帷幄的面孔之下,藏着一股暗涌似的疯狂,一股要将一切搅灭撕裂的疯狂。宋姝定定的看着他眼里的黑色越扩越大,却不知这幽深从何而来。   他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吗?他已经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皇位了不是吗?   可是他为什么还像是只吃不饱的狍鸮,积欲重重。   这一切,都不正常;   这一切,都和上一世的不一样。   在她惊惧交加的目光下,晏无咎甩袖离开了未央宫。   临走前,他泄愤似的拔下了宋姝头上那支步摇,狠狠地砸在地上。翡翠碎片四溅,划上了他的手掌,深红的鲜血滴答落地,他却恍然未觉。   这天晚上,竹风带来了前朝的消息——剑南王三日前,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反了。   晏无咎离开后数日间,未央宫里风平浪静,什么都未曾发生,让众人恍然之间觉得那日之事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直到半个月后,兰亭带着一纸明黄诏书而来——   “宋氏有女……名门毓秀,夙承华阀,柔嘉维则,度娴礼法,兹养承天命赐尔为后。”   兰亭小心翼翼地将明黄绢纸呈于宋姝眼前,期待她能像上次在宋家门前一样笑着接下。   宋姝的确如她所愿接下了圣旨,下一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握着绢纸两端,“刺啦”一声将圣旨撕成了两半。紧接着,那张黄绢便在她手里化作了缕缕碎片,手一松,迎风飘散进了宫门前的各个角落。   烈焰阳光下,宋姝袖袍下的手死死捏紧,一双眼寒得吓人。   身后一群宫侍哭天喊地的迎上来唤着:“娘娘,娘娘,此乃大不敬啊。”   “大不敬?”宋姝冷笑一声,“违伦背常之人,可不是我。”   她在众人或同情或惊悚的目光中怒然进了正殿。那双撕碎圣旨的手仍在颤抖,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绢纸的柔软清凉。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却像是催命符一样让她害怕。   晏无咎疯了,他疯了。   宋姝在正殿里独身坐了小半个时辰,唤来了拂珠道:“你去准备朱砂,黄符,再从库房里将晏无咎当年送来的那枚飞凤玉佩找来。”   拂珠知她又要画符,以为她要为她们找一条逃出宫的法子,于是快步去取了东西回来。   玉佩被宋姝放进了一个紫砂坛里,上好的白玉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祥云彩凤。这便是彼时无咎作为赔礼送给她的玉佩,上辈子她也正是用这枚玉佩为二人之间的孽缘做了一场了断。   重活一世,她以为结局定然有所不同,当初未作他想的将这玉佩留在了未央宫里,只道自己今生也不会再看到它了。   谁料呢?   兜兜转转,命运却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扆崋   她虽然拼命想要破局,最后却还是被晏无咎逼到了绝路上。   她绝不会嫁给他,她不能再让他伤害晏泉……这是场死局,她要与他有个了断。   若她是像拂珠一般的江湖侠士,她便能执掌刀剑,大婚之夜刀锋见血,这场孽缘便算是结束了。可她不是,更甚者,她不想要再连累无辜之人,梅兰竹菊四婢也好,陪伴的许久的拂珠也罢,未央宫里上上下下的仆从与他们的恩怨无关,不该被牵扯其中。   她要杀了晏无咎,神不知,鬼不觉,正如上一世一般,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暴毙,没人会怀疑未央宫,没人会因此为他们陪葬。   朱砂磨墨,黄纸铺张,她微微闭眼,那道“乾坤转命”符就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明明前世今生,她只用过一次,对它的记忆却如此清晰,脑海中的图腾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那么完整。   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再用上它。 第四十八章   蜀军兵精粮足, 出天险,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往北直逼京城。连城大营大半兵力都在河南河北镇压灾民, 所剩下的兵力在晁烽带领的蜀军面前, 不堪一击。   晁烽师出有名,还在打下每一个城池之后将当年圣德皇后与清光太子私通的证据张榜告众,昭告天下。   一时之间, 朝野上下对当今天子的真实身份众说纷纭,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晏无咎竟还孤注一掷, 娶自己的皇婶,宋姝为后,尽失臣心。   封后大典将至, 无论朝堂上为此事究竟吵得如何热火朝天, 无论宫内如何流言四传,未央宫里却也披红挂彩,一派喜庆。每日的赏赐像是流水一样淌进宫里,让人不禁怀疑天子是将大半国库搬进了未央宫。   对于里外纷杂, 宋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   欣喜, 自然是没有;愤怒,却也不甚强烈。   她每日在花园里逛景, 让宫人去找那些有的没的话本来看, 闲来无事的时候, 还重新鼓捣起了自己那些胭脂水粉。   一切如常,只有在宋姝身边近身伺候的四个宫婢知道,他们姑娘的身体似乎一日不如一日。在御花园里稍微走几步路便喘得厉害, 脸色也日渐苍白。梅落每日变着法子地为她熬汤进补, 却不见丝毫起色。   兰幽说这是心病, 积郁成疾,还需心药去医。   众人皆以为然。   也是,已经成了婚的女子却被帝王看上,巧取豪夺入宫二嫁。谁又能不伤心呢?   有一次,宋姝偶然经过下人房的时候听她们聊起自己的事情,却只是一笑而过。   积郁成疾?   她从来就不是只将郁气往肚子里藏的人。那些屈辱,那些苦痛,总得化作利剑刺将出去,才痛快不是吗?   她的确日益虚弱,却不是因为什么心病。   而是乌头草。   这东西容易得,因为花长得漂亮,未央宫里就种的有,绛紫色的花瓣随风盈盈舞,很是惹人怜爱。伺候的宫人们少有懂医的,就连拂珠的都不知道,这烂漫娇花竟然能要人性命。   明日便是大婚,她算着药剂,今夜只需在入睡前再服用最后一剂药,她与晏无咎便会在睡梦乡中潰然长逝。   她想着,这算是个好时候。   正如他们之间的一场孽缘,在还未修成终果的时候即时结束,也算是干脆了结。   傍晚已至,骄阳红日缓缓地落到了山的另一侧,夜幕降临,满天繁星灼灼生光。宋姝倚在窗台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繁星夜幕,似乎是在发呆。   梅落取了绣梅披风盖在她衣衫单薄的肩头,温声道:“王妃,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宋姝笑看她一眼:“无碍。”   毒已入骨,她的嘴唇泛着轻乌,在月光之下更显病容憔悴。   梅落心疼她,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婢,在皇权面前,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   “王妃……明日还要早起,您早些歇息吧。”   “不急,”宋姝道,“你瞧着天上夜景多美,我想再看看。”   她手指向天边的北斗七星,声音有些沙哑。她说:“我小时候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人死了之后便会化成繁星,坠在天幕上,脱离了世俗烦扰却又长长久久地守望着人世红尘。”   “你说,会不会是真的?”   梅落摇摇头:“奴婢不知。但是奴的阿兄曾经说过,人死后,就化成一捧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宋姝闻言一愣,片刻后却又笑了:“是吗?不过那样也挺好的,干干净净的,什么前尘,什么往事,统统都没了,爱欲憎恶,贪嗔痴喜,落到最后也不过是清风一阵,尘散土净。”   她的话让梅落听得没头没脑的,心里隐隐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担忧道:“王妃,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花明柳暗又一村。如今这境况虽不算好,可只要您撑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梅落素来寡言少语,更是很少会将这些人生道理挂在嘴边。猛不丁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宋姝笑了。   “你说得对,只要撑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只不过这次,不是她撑不住,而是她真的不想撑了。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算是也活过了一个甲子。   六十年性烈如火的爱恨情仇,六十年逃不出的宿命积怨。   她累了,她真的很累了。   她想歇歇。   化成繁星也好,变作尘埃也罢,她想休息了。   静默一瞬,她又道:“拂珠应该还在小厨房忙活,你帮我把她叫来。”   梅落领命退下,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却不是拂珠和梅落,而是菊悦。   “王妃,王妃不好了。”菊悦狂奔着推门而入,奔到她面前,半扶着膝盖,满脸焦急神色。   她声音焦急,听得宋姝眉头紧皱。   “怎么了?”她问。   “五,五城兵马司的人反了,雍,雍王带人闯进了宫门。”   “你说什么?”   宋姝惊讶的站起身来,动作太猛,带起一阵眩晕。她扶住窗棂,忙问:“你确定是雍王?”   菊悦点头:“奴在御膳房的相识亲眼看见了。如今宫里乱得不成样子,王妃,咱们该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房门再次被人打开——   晏无咎阴沉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宋姝大限将至,晏无咎与她命理相连,状态也很差。原本顺滑的头发干枯而毛躁,下巴上起了两颗红肿的痘,在他精巧如玉的脸上分外明显,甚至有些滑稽。   眼白密布血丝,还不待宋姝做出反应,他上前两步抓住了宋姝的手,恶声道:“晏泉来了,如了你的愿是不是!”   他的手比从前更加冰冷,像是在冰窖里藏了许久的冰棍,冰冷而僵硬,死死钳住她的手腕,钳得她一阵生疼。   无咎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成国公与佟落雁父女。   未央宫外,震耳欲聋的杀伐声由远及近,隐隐传入几人耳中……成国公圆圆的脸上焦急之意更胜。   他道:“那边有吩咐,只有陛下能随我们回去,您不妨将这祸水女子处理了,我们也好快些离开。”   晏无咎对成国公的话恍若未觉。他死死攥着宋姝的手,眼底深红浓得快要滴出血来。   成国公没说错,她是祸水,她的确是祸水。即使他们之间横隔着上一辈的仇怨,即使她曾以为自己对她只有阴谋算计,即使他曾下定了决心与她划清界限,即使他发现两人是血脉之亲。   可当他再见到她那张脸的时候,当他再听她唤那一声“阿咎”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如堤坝溃散,汹涌欲念四散奔腾。   他沙哑声音道:“他们都让我杀了你,你只要说你心悦我,求我一句,我便不杀你。”   宋姝直勾勾地看着他,抿了抿唇:“我心悦你,求你。”   毫无感情的话从她口中淌出,她偏头看向无咎,只觉得这人是真得了失心疯。求饶的话罢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无咎忽然笑了。   他松开攥着宋姝的手,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鬓角,又掠过她脆弱的脖颈。下一刻,他拔出腰间的紫玉佩剑,剑尖直指宋姝。   这孽畜出尔反尔。   宋姝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料到晏无咎在这种时候竟还有闲心这般猫抓耗子的逗弄她。   “晏无咎!”她急声喝道。   然而眨眼间,无咎转身挥手,那剑尖划过成国公肥厚的颈脖,下一瞬,那白净的脖子间血流如注,喷涌而出——   晏无咎挥剑之时,佟落雁就站在成国公身后,滑腻发烫的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陛下!”她惊声叫道,声嘶力竭。   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崩溃,她胆丧魂惊的望向晏无咎,却见他表情疯狂。   薄唇轻勾,他笑得像是个妖孽,他道:“你回去告诉那人,孤知自己只是废棋一枚,不劳他费心算计!”   “杀他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就当是孤给自己出气了。”   他知道成国公是那人在京城的线人,手里握着许多他费尽心思想要探听的消息。既已经走到这步,他不好过,也得给那人添些麻烦不是吗?   成国公温热的尸体倒在地上,浓烈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开来。晏无咎似乎终于满意,他转过头来冲着宋姝笑意温柔一如往日。   只是那笑容却让宋姝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道:“你瞧,只要阿姝心里有我,求我一声,我自是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放了我吧。”她道。   晏无咎脸上笑意更浓,一滴鲜血落在他左眼眼下,似是凭空生了一颗血色泪痣。   他低声笑道:“那可不行,你是孤的皇后,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怎可独自飞呢?”   “暗一,”他低喝一声,“带她走。”   话音一落,一个暗卫打扮的黑衣人便出现在了宫室门口。宋姝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封住大穴,扛在肩上朝宫外飞速离开——   九重宫阙,飞檐画壁,在宋姝眼前化作一道道的虚影快速掠过她的眼前,她甚至都能见到宫门前两军厮杀的火光。   晏泉就在他们之中。   可暗一封住了她周身大穴,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只能干着急。   就在她即将离开宫门之际,一道飞影从她眼前掠过——   下一刻,暗一被迫着止住了向前的步伐。   是拂珠!   宋姝眼中掠过一丝惊喜,目不转睛的盯着拂珠矫健身手与暗一缠斗在了一起。拂珠与暗一的功夫同出一宗。她虽是女子力气不敌暗一,功夫技巧却更加精巧多变。   寒剑出鞘,月色下,剑刃生霜。   下一瞬,剑影似是从四面八方满天匝地而来。暗一应接不暇,带着宋姝狼狈躲闪,却还是被剑气所伤。   宋姝只听“刺啦”一声,玄色暗纹劲装被拂珠砍破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胳膊流了出来。   当年曾在一起受训,暗一认出来人,眼中划过一丝暗色。他将宋姝僵硬的身体放在宫门边上,旋即也拔出腰间双刀——   刀锋如水,像是汪洋波澜不惊,却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刀面映出暗一平平无奇的面庞,下一刻,双刀似是普天巨浪裹挟着无穷杀机朝拂珠袭去。   剑,唯快不破。   暗一用刀锋编织的巨网被拂珠剑尖一点寒星刺破。剑锋破了杀局,剑尖却如入海蛟龙一转,眨眼间袭上了暗一的命门。   暗一收刀护于胸前,却晚了一步——   那把寒如冷月的剑已经戳进了他的胸口。剑没三寸,滴血未出。   暗一倏然跪倒在地。   冰凉的剑映出他那张仍旧无波无澜的脸。   对命丧今日这件事,他并不惊讶。从他五岁被人带进宫里培养那日他便隐隐知道,自己许是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得一个善终。   也许是昨日,也许是今天,又或许是明日。   他迎来了这场既定的宿命。   天上那轮圆月映在剑上,映进了那双有些浑浊的眼里。片刻之后,月亮渐渐失光。   暗一认得拂珠,拂珠也认得暗一。   暗一比她们大上近十岁。当初受训的时候对他们还算是照顾,在那见鬼的地方像是他们这些小孩子的半个兄长。   可那又如何呢?   他们侍了异主,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再过寻常之事。   拂珠抽剑,暗一轰然倒地。   她上前两步,伸手合上了那双半睁的眼。 第四十九章   宫里兵荒马乱, 拂珠带着宋姝行走在宫内,一路上皆是仓皇逃窜的宫人, 或是三两抱团, 或是独行匆匆,都想乘乱赶紧跑出这是非之地。   两人逆着人流一路往刀剑声方向走。   她问:“拂珠,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晏无咎往哪边走了?”   拂珠道:“我只瞧见他似乎是提着剑出了未央宫门。”   宋姝眉头轻皱, 她与晏无咎如今命理相连,若是晏无咎死在今晚,她也得跟着一起没命。   思及此, 宋姝握着拂珠的手交代道:“你快去找晏泉,跟他说万不可伤晏无咎性命。”   拂珠皱眉,眉宇之间闪过一丝不解。   宋姝叹气, 推搡道:“事关我的性命, 你快去,回来再与你解释。”   拂珠一听,知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作戏谈,急忙飞身离开。   宋姝回到未央宫, 刚走到宫门口便听见宫内一阵刀戈喧哗之声。   她害怕被误伤, 靠着宫门口,冰凉的红漆紧贴着她因为紧张而滚烫的皮肤, 汹涌脉搏飞跳。   远远地, 她瞧见了一个令她欣喜的身影。   晏泉!   她正要喊他的名字, 却见他单手提剑,剑下半跪着一个明黄的身影。   在危险面前,身体永远比脑子快上一步。   她惊声道:“住手!”   这声音太大, 太凄厉, 晏泉即将落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满宫室的人都看见了倚在门边的宋姝。   “晏泉,不要杀他。”   她朝着两人的方向跑去,护在晏无咎身前。   身前,晏泉身披银甲,寒刃滴血,似乎是比前些日子清瘦了些,棱角分明的轮廓没了往日清润,反倒有些冷厉。   他看见这个不管不顾护在晏无咎身前的人,忽然笑了。   这就是他夜不能寐,魂牵梦绕的人。   见了他,一句问候没有,只是求情。   她果然,还喜欢晏无咎。   他忽然开始怀疑,宋姝让他去江南,或许也只不过是打发他远远离开,好别碍他的眼,毁了她心心念念的大好姻缘。   “你要救他?”他开口,面色平淡无一丝表情。   月色暗淡,宋姝没能读出他眼底晦暗,点了点头:“他现在不能死。”   握着长剑的手指倏然攥紧,指尖发白。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修长的手指钳住了宋姝的下巴,眼底风暴急涌:“原来,你不喜欢娇弱的,喜欢他这样儿的?”   他看了看半跪在地上,笑得歇斯底里的晏无咎,又看了一眼脸上泛着红潮的宋姝   “你喜欢人渣?”他问她,一脸诚恳,“你喜欢这种满心算计,生于暗渠阴沟里的渣滓败类?”   宋姝被他这反应惊得瞪圆了眼。   “不,不是,你听我说……”   她话音未落,晏泉又是一笑道:“喜欢这样的,你早说啊,我亦不必在你面前装柔弱,装乖巧;你早说,我亦可以变成他这般。”   眼底暗涌风暴终于爆发,像是狂涡旋流。他长臂一收,将人带至自己身前,不管不顾的吻上了那双将他骗进了无间地狱里的嘴。   宽大的手掌拂过她的胸口。他很想将她的胸口扒开,挖出她的心来瞧瞧,那到底是寒铁冷石什么做成的。   他像是野兽一样在她在唇齿间肆虐,在她口中开疆拓土,牙齿泄愤似的咬住她略微干涸的唇瓣研磨啃噬。血腥味弥漫开来,两人互相交换的涎水中充斥着浓烈的铁锈之气。   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在男人充满着怒气绝望的吻中,宋姝那颗卡了壳的脑袋终于开始转动。   他这是……在吃醋。   若这个在她眼前发疯的男人是晏无咎,她定会拼了命地推开他,满心怒火地给他一个耳光与他同归于尽。可是这个人唤作了晏泉,她心里那点儿被冒犯的小火苗还没来得及燃烧,便像是失了氧,灭得一干二净。   她伸出双手搂住男人的腰,不但没有退缩,反倒迎上了他的吻。被动化为主动,她的舌尖灵巧地与他的口舌交织缠绵,划过他的上鄂,带起男人一阵剧烈的颤抖。   她在做什么?   她难道不该死命地推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尖利嘶吼,用这双柔软的唇吐出能将他心脏搅碎的怒斥咒骂?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宋姝微微抬眸,终于看清了男人眼底的心碎与讶然。圆月倒映在他墨黑的瞳孔中,微微光芒引得她心口一疼。   她安抚似的抚弄着男人宽厚的肩背,踮起脚尖更加深入地参与这场缠绵。   银甲如夜水冰凉,甲片有些硌手,她的手便一路向上,抚住了他温热的后脑。他浑身是汗,发丝也被汗水浸的湿漉漉的,她的手指灵巧的抚弄着他的发丝,仰望他的目光如月色温柔。   晏泉在她的一举一动中不自觉地缓和了动作。原本凶猛的野兽似乎只要她一个眼神便成了眷恋的家宠。他吮过她流血的唇瓣,舌尖缠绵地扫过她的唇齿。   一吻作罢,他眼底席卷宇内的怒如潮水般退去。   他放开宋姝,定定看着眼前人,似是想要将她看透。   可他从来也看不透宋姝,从来都像是只狗被她牵着绳索引着走,不论前面是坦途还是深渊,她只要轻轻勾手,他便心甘情愿地往前。   俊秀的眉峰如虬石蹙起。   “你做什么?”他问。   宋姝挑眉笑了:“小舅舅当着众人亲我,如今却问我在做什么,好生无赖。”   她迎着火光,晏泉终于看清她神色憔悴,唯有那双被他狠狠吻过的唇,泛着不自然的鲜红。   她头仍有些晕,虚弱地扶住了晏泉的手腕。   他将她揽近,更加清楚地瞧见了她面上病色。   “你生病了?”   “嗯。”宋姝自然点头。“想你想的。”   胡言乱语像是流水一样无比自然地从她口中淌出,晏泉见她眼里狡黠,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宋姝见他又露出那副生气表情,拉拉他的手,垫脚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真想你了。”   温热气息打在他的耳畔,晏泉呼吸停滞一瞬。   两人是身后,晏无咎半跪在地,看着两人打情骂俏似的举动,脸上笑得放肆,心却像是被人攥在了手心,攥紧揉捏,那疼自他的胸口渐渐渗进四肢百骸,似乎就连骨头缝里都在痛。   宋姝啊宋姝。   她也好,这万里江河也罢,这些他一直以为该是他的却从不是他的。老天与他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让他成了东宫太子,却非皇室血脉,让他有了心悦之人,却是仇人,却是血亲。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可见却不可及的幻想。   思及此,他不可自抑地笑出声来。   眼中掠过一道寒光,他朝着身旁侍卫的刀尖撞去。   宋姝被这变故吓得心停了一拍。   “不可以!”   她惊恐大喊,下一瞬,又一阵寒光闪过,晏泉手中银剑如疾风出鞘,却是将那侍卫的刀尖击偏半寸。晏无咎扑了个空,一群侍卫将他团团围住,干脆利落地制住了他的手脚。   宋姝顾不得太多,一回头,见晏泉眼底黑雾渐起,立马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他万万不能死。”   晏泉看她一眼,又看晏无咎一眼。   片刻后,冷声下令:“将这祸乱朝纲的逆贼押下去,严加看守!”   吩咐完,他便拉着宋姝进了未央宫前殿。   梅落仍旧守在殿门口,见晏泉面色不虞地攥着她的手腕,眉头一皱,上前道:“雍王殿下,王妃身体不适,请您怜惜。”   晏泉垂眼,只见宋姝手腕已经起了一圈红晕。他心里揣着事,手上不知轻重的弄伤了她。他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攥着宋姝的手却放松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前殿,他目光沉沉看她。   “说吧,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那人气死了自己的皇兄,将自己废了手脚困入别苑。   不共戴天之仇,他想不出来宋姝除了心里有他之外会为他求情的原因。   烛火照耀下,他表情看上去冷淡,眼里的执拗却一展无遗。   宋姝无奈叹了口气,靠近他耳边轻声将前原后由都给他讲了。   与她预料的截然不同,晏泉一边听她解释,表情非但没有舒展,眉头却皱越紧。   事情讲完,他脸色已经黑得快要滴水,比方才还要阴沉。   宋姝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不是都解释了吗,你还这幅表情作甚?”   晏泉森森看她一眼:“你说,你原打算今晚与他同归于尽?”   宋姝点头:“我们两人之间恩怨总该有个了解。”   晏泉见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没忍住,第一次发了火:“你就那么恨他,恨到连性命都不顾了吗?”   只差一步,若是今夜他们没有行动,明日纵使他闯进宫里,见到的也只会是她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这个念头让晏泉不自知地后怕,怕得汗毛直立,身子都在颤抖。   她心狠,他一直都知,可他不知道她心狠到竟然连命都可以不顾。   “宋姝,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除了晏无咎,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你那剑侍也好,我也罢,都不值得你多想一刻,顾虑分毫?”   他脸上没了从前的温柔,后来学她长挂在嘴角的玩笑之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严肃而冷冽,像是很久以前的雍王,像是那个发现她偷盗兵符的晏泉。   他真的生气了。   宋姝有些无措地眨眼,不知他为何这般生气,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她有些头疼,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他赐婚圣旨都已经下了,还说要将你捉了剥皮,我这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吗?”   “没办法?”   “宋姝,你骗谁呢?”   他定定看她:“你手里其他的黄符再加上拂珠的身手,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晏无咎再寻出路,绝非易事,却也并非不能做到。”   “你同我说没办法?你信吗?”   他唇角染上一丝嘲讽之意,轻而易举的穿了她藏在心里最隐秘的想法……   那是潜伏于她所有意识之下的动因,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夜。 第五十章   那个动因, 叫做恨。   因爱而生的恨。   汹涌的,隐秘的, 刻在骨髓里暗火似的恨。   她像是在阴曹地府游走许久的阴魂怨灵, 为了返世复仇,将自己满腔怨念深藏于心,装得一副清风明月的洒脱相, 这才骗过了十殿阎罗,放她重回人间。   神鬼不知,她这霁风朗月诸事不惊的皮囊之下, 究竟藏了多少孽火。   原本,那洒脱像装得太真,装得太好, 她骗过了兰亭, 骗过了宋府人,骗过了拂珠,甚至差些骗过了自己。   可直至在汤泉里看见晏无咎的那一刻她才知,她从来都没放下过。那些年少炙热而真诚的爱意依恋在岁月的无尽业火中沸腾, 变质, 成了脓浆般深入骨血的恨。   或许,从一开始她便没想着要放下那仇恨, 要重新再活。   或许,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抵达今日的轨迹。   即使晏无咎不将她抓入未央宫, 即使他不曾迫着她成亲,她总能在万千缘由中找到借口,画出那张转命符, 与他同归于尽。   在今夜之前, 没人看透过她伪装之下的疯狂, 就连她自己或许也还未看清。   可是晏泉,可是晏泉,只消一眼,便将她藏于心底最深处的欲望看了个明白。   他的质问声不大,宋姝定定的站在原处,看着他,只道:“我不是让你留他一命了吗?”   纵然她心怀死意,在听他来的那一刻,还是变了念头,不是吗?   唇齿开合,乌头草的毒侵入骨髓,她唇上经他唇舌氤氲的红渐渐退去,乌色透了出来。   晏泉负手夺门而出,高呵道:“去将陈何年给本王带来!”   乌头草的毒虽然致命,却并不能解。   陈何年在晏泉近乎令人窒息的注视下给宋姝把了脉,又开了解毒的药方。   他不知前因后果,只道是晏无咎那歹毒之徒欲害宋姝,便咬牙切齿道:“那狗贼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弱女子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招也用!”   话一落,宋姝目光凝了一瞬,就连晏泉也看向陈何年,似是想看清他这下属的脑袋里究竟装得是什么烂泥浆糊。   然,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说话,陈何年开下药方,便在晏泉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拂珠侯在门口,见他出来忙问:“我家姑娘怎么样了?”   陈何年道:“真是万幸,若再迟一步便没救了。”   拂珠文坛,心脏揪起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两个月没见,拂珠从样貌到身形没有丝毫的变化,陈何年却因为跟着晏泉东奔西跑,消瘦了不少。魁梧的身材架子仍在,可那张坚毅的脸却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尖下巴都现了形。   月色下,陈何年两个月来一路风尘都写在了身上,青蓝的袍子沾上了血和泥,袍脚被人砍碎,破布条似的垂在小腿,脸颊处似乎是被利刃划伤,在右脸颧骨处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拂珠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女子柔滑细腻的手掌和指尖引得陈何年一颤,旋即僵住了身子。   “你受伤了。”她道。   指腹温柔地拂过他眼下伤口,陈何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刺痛。   那刺痛并不明显,然而被拂珠拂过的肌肤却像是火一样烧了起来。   “小,小伤罢了,拂珠姑娘不必担心。”   “唔。”拂珠点头,却又自顾自道,“我房间里有些金疮药,你随我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话语平静无波无纹,然而陈何年却清楚地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人在别苑里那些黑夜里的缠绵,她的手指划过他身上寸寸肌肤,瞬间引燃起他心底那股又羞又怕的火。   他不知道拂珠是在哪里学会的那些东西,可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缠绵,每一回碰触,都能销魂夺魄,让他食髓知味。   她的手指像是有魔力,引着他与她一同往未央宫侧殿而去。   那里,是拂珠的房间。   巫山云雨,被翻红浪,时隔两月,陈何年终于再次体会到了人间极乐之事。   脑袋昏昏沉沉,耳旁却仍旧回荡着拂珠一声声要他命的“先生”。他迷迷糊糊地往床边一摸,冷冰冰的,并无人沉睡。   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拂珠正半倚在床边饮茶。夜色沉沉,未央宫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夏日蝉鸣此起彼伏。   “拂珠?”陈何年声音有些沙哑。   拂珠转头见他一笑:“先生醒了?”   “嗯,你怎么还不睡?”   “夜景不错,睡不着起来看看。”   拂珠语气很是客气,望着他,一双眼里没了情.欲急涌时的晦暗波澜,清凌凌的眼里映着漫天星光繁密。月光下的女子一身中衣半倚着窗棂,褪去了白天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之意,落在陈何年眼中,似是月宫仙娥入凡,只待夜风一吹便要化作清风重回天宫。   陈何年有些心慌,想上前抱抱她,可刚动了念头却又懦弱地放弃了。   他和拂珠的关系仅止于床榻之上,一旦离了这方寸之地,便什么也不是了。   他不是没有动过要为拂珠负责的念头,可话刚一出口,迎来的却是拂珠玩味似的笑意。   她说:“本是人间快活事,不需要先生负责。”   就那一次,在她毫不在意的目光中,陈何年永远地失去了再提起此事的勇气。   拂珠也不喜欢他留宿。   思及此,他下了榻,胡乱的穿好自己的衣服,与她告辞。   拂珠仍旧倚在床边,动作姿势与方才并没有丝毫变化,听见告辞,也不过漫不经心的一句“先生慢走”。甚至于,说这话的时候,她都未曾看他一眼。   这晚上,本该是个快活的晚上。可陈何年在离开拂珠方便的时候,却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起来。   天上的月光如夜水流淌在寂静宫道上,一朵从青石砖夹缝里探出头来孤零零的花随着夜风摇曳,在月光映照下似乎也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陈何年回头望向那扇开启的窗。   拂珠啊,拂珠。   直到晏泉闯了宫禁,捉拿下晏无咎的第二日,众人才恍然发觉,原来剑南王出兵不过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晏无咎首席阿德内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浩浩而来的蜀军身上,对京城内的监督管控便松散了许多,便也不曾注意到五城兵马司总督通陆至青频繁地出入于京城内外,与昔日雍王手下的昆仑将军数次密会。   就在晏泉捉拿下晏无咎的第二日,剑南王上书朝廷,言道:“雍王既已拨乱反正,重复晏家正统血脉,剑南军自当听从真龙调遣。”   言下之意,剑南王认准了晏泉这个雍王登基为帝。   国不可一日无主。   就在晏泉闯了宫禁,剑南王一经上书,朝堂上下以“子系父位”之名叫嚣着要拥立肃王的臣子纷纷禁声。   朝野内外尽知,雍王登基乃是大势所趋。   上书房内,晏泉坐在书桌前,望着一摞厚厚的折子不住发愣。   登基。   他在犹豫。   在大圣皇帝身上,他亲眼见过了这皇位带来的混乱与绝望。明明喜欢的是秦国夫人,却偏偏为了存留血脉硬是将人赶出宫去,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沈芳华。舍不下这万里江山,也放不下满腔的情,于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臣妻私通,毁了宋文栋,也毁了自己心上人。   更有甚者,执念的血脉也不是自己的。   晏无咎不是;宋姝,亦不是。   大长公主晏长歌在听闻剑南王上书的当晚,冒雨觐见,将宋姝的身世向他道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希望若是他登了基,皇后之位万万不可封给孙家后人。   晏长歌说这话的时候,言语狠戾,与他幼时记忆里那个洒脱大气的皇姐所差甚远。   她跪在他身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飞天髻,翠环金钗,凤衣华冠,尽显雍容华贵之姿。然,那张原本白皙柔润的鹅蛋脸却已经瘦得脱了形,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覆盖在头骨之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点缀其间,不像是往常那般顾盼流转,倒有些瘆人。   晏泉想起,幼时宫里曾有传闻,说是晏长歌与晏如惠表堂姐妹当年二人同时看上了清光太子孙青书。孙青书喜晏如惠性子温婉,便在两人之间做了取舍,向平西王提亲。   就如今情状,他想晏长歌当是惦念孙青书惦念了一辈子,费尽心机在晏无咎面前隐藏宋姝的身世,也是为了留存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丝血脉。   只可惜,痴心错付。   她的心上人,不仅娶走了晏如惠,还与沈芳华有了首尾,鱼目混珠,妄图染指晏氏江山。晏长歌骄傲了一辈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初她有多想护住宋姝,如今便有多想让她死。   她道:“宋姝和晏无咎,两人身上流淌着孙家包藏祸心的脏血,皇弟既已拨乱反正,便当对前朝叛贼赶尽杀绝才是!”   晏泉与晏长歌非同母所生,中间还相差了那么多年岁,姐弟之情十分淡薄。当初晏无咎将她打入别苑,宴长歌为了自保,一句话也没说过。如今对于她话里的期盼,晏泉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望着晏长歌那张疯魔的脸,只淡淡一笑,用一句“皇弟也自有思量”打发了她。   记忆回笼,他拾起桌上其他奏折正阅,屋外传来侍从的禀报声:“殿下,王妃派人来问,今日您可要去未央宫用晚膳?” 第五十一章   听见“未央宫”三个字, 晏泉原本舒展的眉宇蹙了起来。他似是疲累的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宋姝啊宋姝, 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从前在幽山别苑, 她装得太好,连自己都骗了过去,自然也骗过了他。可时至今日他方知, 原来她从未放下过晏无咎。   她恨他,恨不得食他肉啖他血,与她同归于尽, 同坠地狱。   可是这恨,却是由情而生。少女爱恋太真,太深。她将自己少女幻梦和满腔柔情都给了晏无咎, 她将自己掏空, 空得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她的爱恨嗔痴,尽都给了他,给了那个注定辜负她的人。   她穿着一具空壳嫁入了幽山别苑,却又用那具空壳骗了他的心。   如今, 他想要拥她入怀, 这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怀里是黄粱一梦, 清风一阵。   未央宫里, 梅落禀报雍王进宫的时候, 宋姝正坐在屋里正在捣胭脂,实验她研制出的新方子。   乌头草的毒已被尽数除去,她面色红润, 神色平静惬意, 又回到了在别苑里时那副云淡风轻诸事不经心的模样。晏泉进屋的时候, 她正在往脸上试色,无名指腹沾着绯色的胭脂膏,在她莹白如玉的脸颊上缓缓晕开颜色,像是夕暮烟霭笼上玉湖。   她透过铜镜看见晏泉打帘子进了殿,着一袭朝服,沈腰潘鬓,绰约多姿。   她放下手里的琉璃胭脂盒,转身朝晏泉一笑,而后唤道:“菊悦,快去将我今日做的翠玉丸子呈上来给殿下配茶喝。”   不多时,菊悦呈上一盘晶莹剔透的点心丸子,半透明的米粉皮包裹着各色甜馅儿,颜色各异,漂亮得像是异国宝石。   “我今日特意做的,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晏泉在她面前坐下,望着那盘琉璃点心,却没动手。   他知道,宋姝这是在讨好自己。   这些日子,她在他面前能称得上一小意温柔。从来不下厨的人更是照着他的喜好,三不五时的做些点心小点每日傍晚献宝似的呈到他面前来。   其中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宋姝嚣张跋扈惯了,即使身处逆境也放下姿态低下头来道歉求情,如今还是头一遭。   晏泉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高兴。   她满眼希翼期盼,没能承受住她亮晶晶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捻了一块点心进嘴。   清甜软糯,豆馅儿入口即化。   很好吃。   “怎么样?”她迫不及待问。   “不错。”他微微点头,又问她,“你可想出解那转命符的法子来了?”   宋姝摇头:“不曾,我不是同你说了吗,那道士只教了我三道符,其他的我也是两眼一抹黑。”   晏泉抿唇:“我已经让昆仑照你的说法寻人去了,想必不日便能有下落。”   宋姝撇撇嘴,随手捻了一颗点心吃,又道:“得了吧,钱知晓帮我找了快一年都没能找到,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什么叫我也别抱太大希望?”晏泉被她这无所谓的语气勾起了火,敛了脸色,“你与他性命相连,他若有个好歹,你也难逃一劫!”   宋姝觉得,自打晏泉知道转运符的那刻起,就像是只易燃的炮仗,轻轻一点便着。   每次生气,都要她一阵好哄。   一次两次,她还觉得是情趣,数次以往,她便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将手里剩下的半块儿点心往盘子里一掷,语气也有些冲:“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吗,人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又不是我故意不去找。”   芸豆馅儿的点心砸进盘子里,发出一声闷响,琉璃皮破了肚,露出里面雪白的馅料,像是吐了的牛乳。   晏泉气得太阳穴突突作响。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两人这个月来第几次为了晏无咎的事情争吵。   他深吸一口气;“阿姝,我不想同你吵,可是你能不能……”   “什么?”   你能不能忘了他?   这话就在嘴边,晏泉却像是被糕点团子糊住了嘴似的张不开。   晏无咎,晏无咎,他就像是悬在两人头顶的一纸魔咒,兜兜转转,绕来绕去,又绕回了他身上。   宋姝不带一丝心虚地从容看他,他却在她灼灼目光下改了口,道:“可是你能不能,将你的命,看得重些?”   他真是怕了她,怕了她的果决,怕了她的狠。他平日里欣赏她爱憎分明,性如烈焰,如今,却真的怕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请求,宋姝抿唇,也放缓了语气:“我这不是也没办法了吗?你差昆仑去找,若是找到了最好,若是找不到,再另寻他法便是,左右在这儿干着急也不是个办法。”   她逻辑清晰,言辞冷静,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自己的性命抉择,冷静得毫不在意。   晏泉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无助感,先是旋涡将他裹挟撕扯。   他暗叹了一口气,却也不想与她再吵架,唤了梅落布菜。   许是命定,钱知晓没能找到的道士,昆仑自然也没能找到。   忙活了近两个月,无功而返。   晏泉在上书房内发了好大一通火,而后张了皇榜,寻民间懂得符箓之术的能人异士。数不清的民间“高手”涌入皇宫,变戏法的,耍杂耍的,炼丹的……一个二个都想要鱼目混珠,在贵人面前讨个青眼。   未央宫里,宋姝抿唇一笑,递了一纸“傀儡符”给眼前一身道袍鹤发白须的老者。   老道士一手握着拂尘,躬身从拂珠手里颤巍巍的黄符,放在眼前仔细看过。   宋姝笑问:“本妃偶然求来此符,不知道长可认得出这是什么?”   “自然,此乃我黄门避灾镇祸之符,娘娘若是佩戴在上,可佑凤体康健。”   听见老道士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宋姝脸上笑意更深,一旁的晏泉神色却骤然冷了下来。   这两个月他不知见过了多少这些下九流的骗子东西,揭了皇榜进宫招摇撞骗,浪费他的时间。   老道士见宋姝脸上笑意,以为是自己说了称贵人心意的话,神情舒展,双手抱着拂尘站得更加从容了些。   他道:“老道在祁山修行多年,练得丹药黄符,若是娘娘需要,自当竭力奉上。”   宋姝玩味似的看他一眼,问:“道长有神通,陛下以为呢?”   她眉梢眼角自始至终都挂着惯有的,玩笑不经,看热闹似的笑容。晏泉清寒面孔掠过一丝杀机。   “招摇撞骗,欺上罔下,当诛!”   老道士听蒙了,赶忙跪下高呼“饶命”。宋姝有些惊讶的转头看了晏泉一眼。   这些日子来他们见过的骗子不少,可至多也就是打几个板子了事,他还从未动过杀念……   她垂眸一瞬,抬眼时笑道:“道长怕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这才进宫胡言,陛下若是不痛快,打些板子轰出去便是。我们既然诚心求解,见血也非什么好兆头。”   老道士听她解围,连忙以头抢地,口中求饶之言如滔滔江河不绝。   晏泉原打着杀鸡儆猴的念头,听了宋姝求情却并未立即松口。他微微垂眸,把玩着腰间的锦囊,上头碧如春笋的穗子是他央了宋姝数次,她才勉为其难打给他的。丝线光滑冰冷,镇住了他胸口的怒火。   墨似的眼望向老道士,瞳色幽幽。   老道士跪在地上,原本滔滔不绝的嘴倏然禁声,只觉那视线像是一把尖刀,在磨刀石上磨得又薄又利,刀刃在他头上晃悠,带起寒风一阵,晃得他头皮发麻。   他抖得像是在只破布麻袋。   半响,晏泉道:“既然王妃求情,十五板,给孤打了轰出去!”   老道士如获大赦,千恩万谢。两旁侍从将他拖出宫外,殿内,晏泉挥了挥手,一众宫侍便也都识趣离开。   宋姝拾起桌上的青瓷茶盏,低啜一口,笑问他:“殿下今日怎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前朝有事惹了你不痛快?”   晏泉幽幽看她一眼:“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既然张了皇榜,难保不会有牛鬼蛇神出没。”宋姝笑笑,又道,“更何况我说你这是白忙活一场,最后总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您有这闲工夫来见这些江湖骗子,倒不如多操心操心前朝之事。”   纵使前朝奏请登基的折子多如冬雪纷纷涌入上书房,晏泉却拖着迟迟未曾登基,只以摄政王之位监国。晏无咎虽然被他拿下,却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河南河北大旱仍未解决,国库空虚,平西王见京城动乱在陇右虎视眈眈,连带着突厥与吐蕃心思似乎也活泛起来。   内忧外患,宋姝说这话实在是为晏泉考虑,却不料一下子引爆了他藏在胸口的火气。   他一拍桌子,怒视着眼前人,沉声道:“你是不是巴不得皇榜找不到人,这样你就能和他一直连在一起,同生共死?”   宋姝皱眉:“你胡说什么呢?让人听了还以为我真的和他有什么龌龊。”   晏无咎当初下旨封她为后,朝堂内外人尽皆知。如今晏泉位至摄政王,朝野内外对她不好的猜测本就纷纷扬扬,他今日这一吼,若是传出了未央宫去,指不定宫里那些人又要编排。   她不甘示弱的回瞪晏泉:“你是吃了炮仗还是得了失心疯,我一直忍着让着,你倒是闹没玩完了是不是?”   “忍着,让着?”晏泉更生气了,“你终于说实话了是不是,让你呆在我身边委屈你了是不是?”   男人要是不讲理,比街头泼辣妇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姝瞪眼看他,险些要不认识眼前这胡搅蛮缠的男人。   她心里也烦,一拍桌子道:“你这摄政王当得,无中生有的本事倒是一日比一日好,我看你今日就是来找我吵架的!” 第五十二章   两人的争吵声从正殿里依稀传出——   候在门外的梅落和菊悦对视一眼, 纷纷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担忧。   摄政王与王妃夫妻俩,三日一小吵, 五日一大吵的, 这两个月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梅落虽然没成过亲,可也知道这夫妻俩人之间的感情像是小树一样,是一点一点的情分浇灌出来的。一日举案齐眉, 这小树便壮大一分,一日鸡飞狗跳,这树便又磨损一寸, 磨损到最后,情分尽了,树也便不复存在。   梅落不知两人在幽山别苑是如何相处的, 可自从雍王入宫之后, 她看见的两人永远是争吵多,恩爱少。   殿内,宋姝吵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她从檀木椅上站了起来, 名贵的宫装裙摆上被飞溅的茶水染出了深深浅浅的茶渍, 未央宫内一地狼藉。   她怒视着晏泉,嘴上将人骂了千遍, 心里也将人骂了千遍。   她算是看清楚了, 这人, 温文尔雅是装出来的,柔弱可欺是装出来的,就连那副翩翩君子相, 也是装出来的。   玉面皮囊下实则藏了一只霸道又无理的疯犬。   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泼妇一样的胡搅蛮缠。   满地的茶器碎渣, 宋姝骂人的时候,手也不闲着给自己壮势似的,一盏一盏茶杯往地上摔,一个个花瓶朝桌上砸……她素来是有这烧钱的坏习惯,可是重生之后,在幽山别苑的日子似乎是过得太舒心了些,不曾真动过怒,也不曾砸过东西。   只是如今……   骗子,他真是个骗子!   她骂得累了,扶着桌子边却仍旧对晏泉怒目相视。   “你看什么看?还没吵够是不是?”   她气喘吁吁的模样,眼里却亮晶晶的,不复往日温柔,像是只狸奴张牙舞爪。   她眼里,明明白白映着他的倒影。   晏泉倏然笑了。   他走上前,从一桌子的狼藉碎片里找了一只茶碗,那袖子擦干净了,又倒了些茶水递给她。   “渴了吧?喝口水润润嗓子。”   宋姝没接他手中茶碗,瞪着他,仍没消气。   晏泉顺势走到她身边,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吵架的,你别气了可好,我给你赔罪。”   声音又恢复了往日清润。宋姝却不买账,后退两步道:“大可不必,殿下刚才多威风,字字句句那叫一个铿锵有力,何苦现在低声下气的与我道歉?”   他总是这样,胡搅蛮缠完了又变成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朝她赔礼道歉。   道了歉,下次又来。   宋姝将他的把戏摸得透透彻彻,不欲再装傻相让。   她问:“晏泉,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正殿内大门紧闭,遮住了屋外天光。阴晦光影打在晏泉脸上,映出了他眼底隐藏许久的欲念疯狂。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发疯。   他快被她逼疯了。   双眸通红,他听见宋姝的问题,神情晦暗,似是一只负伤的兽,欺身上前抓着她的肩膀道:“宋姝,你可不可以忘了他?”   “谁?”她的第一反应是装傻。   她瞪大了眼睛故作不解的模样令晏泉更加难过。   他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你知道是谁。”   他是聪明人,宋姝亦是。   这些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问题,他清楚,宋姝不会不知道,不过是与他装傻罢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爱上了一朵水中之花,明明就在眼前,明明触手可得,可一切都是虚幻,轻轻一碰便碎。   宋姝自己都未曾想清楚的问题就这么被晏泉问出了口。   她张了张嘴,想要给他一个保证,心里却很清楚,不过骗人罢了。   若是旁人,她嘴皮子一张一合,说出个谎言让大家都满意,自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眼前的人是晏泉,她便一下子没了说谎的勇气。   所以她没说话,只是拽了拽他的衣角,轻道:“昨日厨房新送了樱桃,你要不要尝尝?”   她在示弱。   晏泉嗤笑一声。   她宁可示弱也不肯说句谎话哄哄他。   他搂着她的腰,声音沙哑,几近恳求:“阿姝……你说,你说你放下了,你说,我便信。”   宋姝抿了抿唇,他眼底执念让她心惊。   再次张口,只差一瞬,她便能说出“放下”之词。只差一瞬,她便能让此事过去……可是她没有。   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太炙热,太执着,她被这目光刺痛,不敢再看。   挣扎了片刻,她缓缓道:“我也很想告诉你我放下了,我也很想将那十余年的爱恨置于身后……可是你也知道,我生来偏执,生来性烈,纵使再如何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看破红尘之像,心里却始终是没放下的。”   “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若是恨我母亲,他大可光明正大地迁怒于我……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骗我的感情?看着我为他一言一语欲痴欲狂,看着我被他玩弄于掌心之间,他是不是很痛快?”   她似乎是想起了过往之事,声音有些尖锐。原本垂下的眼帘缓缓抬起,晏泉看见了她眼底藏了许久几近疯狂的恨意:“十五年,他骗了我整整十五年……可这还不够,他将我赐婚与你,他毁了我人生之初的十五年,还想要毁了我一辈子!”   她的竹马少年郎,她的年少绮梦,变成了一场笼罩一生的梦魇。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眶也染上了深红:“我这里,我这里空了一块。被他偷走的,再也回不来了……”   她最柔软,最诚挚地爱慕依恋,被他偷走之后狠狠地碾在脚下,像是秋花零落,成了污泥。   “你让我放下,我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你教教我,你教教我……”   她也真的很想放下,可却总是像迷宫里的人,兜兜转转,不是撞进死胡同就是越走越深……眼中炙热的恨意被一层淡淡的无助笼罩,似是湖泊之上的雾霭烟云,朦胧之下,泛起了淡淡的水波。   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拨开给了她表情崖壁看。将她藏之不及的狼狈无助,耻辱愤怒一览无余地展露在他眼前。   她苦笑:“我生来便非洒脱之人,只是个困在无尽恨意里的懦弱小人。我可以骗尽世人,甚至可以骗我自己……可我,不想骗你。”   她双眼通红,一脸无助的模样生生地刺痛了晏泉的心。   他一把将她搂住,抚着她温顺的发丝,在她耳边柔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纵然恨极了她与晏无咎之间的孽缘,可是当她站在面前,惶恐无助地将心剖给他看的时候,他后悔了。   她用尽力气才编制了一只硬壳将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护住,可却在他面前毫不犹豫的将那硬壳撕碎,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之中。   伤口再次撕裂,那颗脆弱而柔软的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就这么呈现在他眼前。   晏泉知道,那很疼。   满腔怒火散尽,他顾不上自己那点儿可耻的占有欲,极尽温柔,只想要止住她眼角渗出的泪。   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终于落下帷幕。   他抱着宋姝走出满地狼藉的正殿,回到了她的寝殿中。   脆弱对于宋姝而言,从来都只是片刻之事。她在暴露了心中隐秘之后,很快地又变回了那个刀枪不入,云淡风轻的宋姝。   坐在床榻上,晏泉为她脱去被茶水弄脏的鞋子。   她双手撑住床边,一只脚却不老实地在晏泉身上乱戳,经过他结实的大腿,划过他线条分明的腹肌。   “你以后还冲不冲我发火了?”她问。   晏泉抬头看她一眼,心知这姑娘是个天生的谈判者,最会寻找时机从别人身上攫取好处。他已不止一次的着过她的道,却仍甘之如饴的配合。   他握住她胡乱在他身上游移的脚,认命似的道:“不发火了,再不发火了。”   宋姝玩笑一声,右脚被他制住,便又换了左脚作恶。   “骗子,你才是个骗子。”   她可没听说过哪里有夫妻一辈子没红过脸的。   晏泉无奈似的抬头看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好?你别乱动,袜子上沾了茶水,一会儿穿着着凉了。”   宋姝闻言,左脚不但没有停下动作,反倒还颇为恶劣地探到他的身前,去勾他腰间玄色的大带。   晏泉“嘶”了一声,眉头微蹙,却是一把捉住那只作乱的脚,迅捷如雷地将她足上的湿袜子脱了下来。   袜子下,一双白皙如莲的脚暴露在他眼前……他眼中闪过一丝暗色,莹白如玉的脚趾似乎还没能熟悉他的视线,怯弱地缩在一起,更显可怜。   他没放开那只纤细的脚踝。宋姝觉得他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却没能挣开束缚。   “你,你干什么?”她声音窘迫。   晏泉没有言语,下一瞬,却是攥住那只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拉——   脚踝上两寸传来一阵温热湿濡的触感。宋姝一个激灵,发现他竟吻上了自己脚踝上的那颗红痣。 第五十三章   “哎呀, 流氓,你做什么?”   她下意识得退缩, 晏泉却仍未放手, 反倒微微偏了偏头,变亲吻为吮吸。   柔润腻滑的舌头引得宋姝打了一个激灵,男人却恍若未觉, 痴迷似的在那颗红痣上唇齿缠绵。   他的舌尖似乎便成了一只火折子,燎过她敏感脆弱的皮肤,点起一股暗火。他附身在她面前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得了肉骨头的兽, 乖巧却又凶残……宋姝被他吻得头皮发麻,喉头上上下下的耸动着,眼睁睁看着晏泉将自己的脚踝当成了一块上好佳肴, 舔舐品尝。   两人虽有夫妻之名, 但却从没有夫妻之实,宫变那日晚上那个吻已经可以算作是了不得的亲密。   他的舌尖灵巧,唇齿缱绻,原本微微的痒逐渐变得酥麻。宋姝不自觉地仰起脖子, 露出那截天鹅似的, 白皙而脆肉的颈脖。她亦不再躲闪他的亲吻,反倒伸出一只手插进了他的光滑的发丝, 手指在他后脑慢慢地抚弄。   已近傍晚, 寝宫内还未点烛, 只有不甚明媚的夕光从窗外照入,落在了宋姝光洁的手背上,照得她满手鸦发泛出浅浅红光。   一室旖旎, 晏泉得了她的允, 更加放肆的往上亲吻, 引起她一阵战栗。   屋外夕阳落山,寝殿内,随着屋外最后一丝余光散尽,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窗外明月升空,清浅月光透过窗棂,映出宋姝满脸通红,修长的睫毛满是朦胧媚态,她偏头看他,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晏泉在黑夜里准确无误的摸到茶桌上她喝了一半的茶杯,冷茶入口,冲淡了旖旎。   男人微微转头,清寒月色下笑的像是只妖精。   她没由来的有些心慌,心跳如鼓,面上红霞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烈。   她羞怯的模样看得晏泉心一热,转身走到榻边上,将人拢到身下,柔软的唇不可置疑地吻上她发红发烫的耳廓,那张灵巧的嘴在她耳边抚弄,隐秘而潮湿的气体在拍击在她耳畔。   宋姝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揽住了男人的脖子,月光将两人亲密的模样拖长,照在了窗前那道素锦山水屏风上,扯成一道缠绵的影。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三声轻响——   梅落在外面道:“启禀殿下,昆仑将军在宫外求见。”   原本正是旖旎之时,梅落站在门外的话引得晏泉眼里染上了两分不满,却正好解了宋姝的窘境。她搡了搡他,哑声道:“正事儿等着呢,还不快去。”   晏泉抬头看她,只见月光下,她眼尾那道娇媚的红还未散尽,艳姝姿态看得他心头一热。   这个时候,他方感觉到她确确实实地在他身边。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他松开那她,在她眼角留下一个极近缠绵却又极近克制的吻。   身前令她心跳如鼓的压迫之感终于散去,宋姝在他离去之后不自觉地摸了摸眼角的位置。无名指腹仍在余烬中颤抖,眼角处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   皇榜张贴迟迟无果,宋姝的态度很明确——这符箓之术玄之又玄,大景国建朝两百年间,一直被当作民间的鬼怪异志故事哄小孩儿入睡,他们这般大肆张榜,劳民伤财,对皇室名誉无意,招来的也尽都是些江湖骗子,浪费时间。   晏泉心知宋姝所言有理,但却像是陷入妄想中的旅人,心怀执念,所以对沙漠背后那座海市蜃楼始终心存希冀。   宋姝数次劝说无果,晏泉将那日的承诺放进了心上,虽不再与她争执,却仍旧自顾自地每日接见那些如见了血的蚂蚁,一股脑扑进宫的“道士仙人”。   又是一日找寻无果空生气,晏泉从崇明宫中出来,遥遥便瞧见宋姝一身蓝裙款款而来,明媚日光下,窈窕身姿似青云出岫飘然。   “殿下今日陪我出宫去玩吧。”   她上前一把揽过他的臂膀,笑容灿烂比天边骄阳明媚。   心头那点儿怒气眨眼间在她笑容里烟消云散。   晏泉挑眉:“怎的今日想着出宫?”   宋姝撇撇嘴,语带抱怨道:“我许久都没有出去逛过了,每日在未央宫里呆着,都快发霉了。今晚正好是盂兰盆节,你陪我去青龙大街逛逛嘛……”   说着,她轻轻地晃了晃晏泉的袖袍,声音里似是带了只小钩子,勾得晏泉心尖一颤。   他想起,自两人成亲以后,宋姝许久没有离开过深门大宅。   起初是幽山别苑,再后来又是未央宫……他记得她素来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当年大圣皇帝仍在世时,她在京中呼朋唤友,打马过节,红鬃马所过之处,香雾红云一片,乃是京中人称道的盛景。   思及此,晏泉反握住她作乱的手,笑道:“好,好,我答应你。尚衣所新做的袍子,你别给我扯坏了。”   闻言,宋姝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的确穿了一身新装,墨白两色,素净的下袍上墨线钩织出淡雅的湘竹,潇潇硕硕,栩栩如生。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与大圣皇帝有五成相似。比较起先帝的凌厉威严,眼前的男人更加清俊委婉些。幽山别苑似乎是抹去了他少年时所有浮于外的凌厉杀气,转而将他们造成劣骨藏在了那副清朗内敛的皮囊之下,化作黑雾隐在了双瞳之间。   只有对上她的时候,那黑雾才会消散,露出她记忆中少年清澈的眼。   这双眼正弯成月牙含笑看着她,应下她全部要求。   这便是晏泉。   即使被伤害包裹,即使被苦难笼罩,却始终未曾堕落进仇恨的深渊。   她做不到。   这便是他们的区别——   一个是阳春白雪,不惹世尘埃;   一个是下里巴人,得失计较忙。   她回握住他宽大手掌,抿了抿唇未发一言,拉着他往宫外而去。   青龙大街,本不是京城繁华之地。   平素,大街两边均为做金银玉器珠宝古董的行当,偶尔三三两两的马车过节,也都是富贵人家,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老爷太太前来闲逛采办,虽有人气,可也实在算不得热闹。   然,街上最大的金银行孟家一门具是虔诚的佛教徒,于是自他们的□□起,每年七月十五便会在青龙大街资助举办一场盛大的盂兰盆会,以度佛欢喜日,供奉佛僧,济六道之苦。   盂兰盆会越办越大,久而久之,便成了京中夏日盛事。   宋姝与晏泉便装来到青龙大街的时候,法坛上,法华寺的僧人正在为众人讲“目连解救母厄”的故事。佛画栩栩如生,将地狱无边苦境画得入木三分。僧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成功地牵引了台下众人的心,听到艰难之处,有些妇人不禁从怀中掏出手帕暗自拭泪。   宋姝与晏泉一样,都是母缘轻薄之人,遥遥看向法台,又相互对视一眼,玩味笑笑。   青龙大街的盂兰盆会办到今日,早已经不仅仅只是佛教节日,反倒成了糅合众多大景民俗的夏日集市。原本可以五驾并驱的青龙大街被参加集会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二人没有带随侍,人潮汹涌中不由攥紧了对方的手。   晏泉的手心火热,指尖却是冰冷,宋姝将手指缠在宽厚的掌心,一蓝一黑两道袖袍在人潮带起的波澜中交织晃动。   夕阳渐沉,傍晚将至,天外传来隐隐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初始之时只是隐藏在喧闹下的隐隐之声,而后越来越大,像是暴雨急来,震耳欲聋。   人们不由自主的朝着那鼓声传来之处望去,大街南尾不知何时搭起了一架四丈高台。台上四面赤红的大鼓在夕阳的映照下漆光绚烂,两带红绸随风飘舞。   这场景从未在盂兰盆会上出现过。   宋姝有些好奇,抬眼望去只见磊磊鼓声之中出现了一个身披青纱,脚踩铃铛的女子。那女子素纱敷面,教众人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见她身材娇小玲珑,眉毛黝黑浓烈,一双眼瞳却在夕阳下泛着浅浅的青光。她身旁站着一个穿着黑衫腰扎红带,身形魁梧,孔武有力的男人。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了过来,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声音浑厚道:“圣姑临世,赐福八方!”   话音落,那女子素手一挥,四周竟然飘下了一片片的佛莲花瓣,随着傍晚清风飘然落下,似是从天而降一场花雨。   晏泉眼尖地瞧见这花雨并非天降,而是从大街两侧的屋顶落下的,当时有人站在屋檐阴影处撒花。然,此情此景却还是唬住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纷纷伸出手来抓花,想要沾一沾这佛莲花的灵气。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于这佛莲花雨的盛景之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宋姝被人群挡住看不分明,扯了扯晏泉的袖子,示意他往那边看看情况。   “似乎是那妇人的孩子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姝便听见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阿年,阿年,我的孩子,你快醒醒?”   那妇人跪倒在地,怀中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状似发癫。   妇人哭叫得厉害,男孩不住挣扎,周围人却都不敢上前。就在此时,高台上的那个魁梧的男人道:“圣姑心慈,承道主命救万民于水火!”   话音落,那圣姑足尖一点,从高台上飘然而落,来到了妇人身边。   脚踝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女人猛然抓住了圣姑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救救他,菩萨,救救阿年。”   有了刚才那场天降佛雨,周围人对这位圣姑虽然抱有期待,却仍是将信将疑。   圣姑似乎也不在意,一双青色的眼里烟雨蒙蒙,她伸出一只手,拂过女人和孩子的头顶,口中喃喃:“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话音刚落,男孩儿原本青紫的脸色便恢复了正常。圣姑娇小的手掌拂过男孩儿的头顶,抽搐停歇,下一刻,他竟从母亲怀里睁开了眼,挣脱了女人的怀抱。   七八岁的小孩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不解他的母亲脸上为何挂着泪痕。   “阿娘,阿娘,你怎么哭了?”   伴随着小孩软糯的声音,妇人一把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周围人也爆发出了一阵暴烈欢呼……   人群之中忽然出现一声呼唤:“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旋即,便有人跟着喊:“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声音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人跟着呼喊,声音也越来越大:“清风过境,渡尔苦难!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宋姝与晏泉立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双双察觉出了一丝古怪。   两人对视一眼,宋姝不由攥紧了男人的手。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这句话在前世的大景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是清风道的口号,刚才的圣姑,是清风道的人。   相传几十年的佛教节日转眼变成了清风道在京中打响招牌的垫脚石,宋姝皱了皱眉,忽然一下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她拉了拉晏泉的手道:“没什么好看的,不若我们回去吧。”   晏泉见她意兴阑珊,似乎是被刚才的清风道影响了心情,也不强求,点点头,牵着她一路往回走。   两人绕过大街上那家名叫“聚宝阁”的三层铺子,来到青龙大街一侧的小街。   傍晚的夕阳被小街左侧三层楼高的铺子当了个严严实实,不见光线,小街阴暗而潮湿,空气中隐隐闻得到雨天青苔的气味。两人沿着小街行了不过短短几步距离,却似乎迈过了两个世界。身后,是喧哗热闹的盂兰盆节,身前,是空无一人的幽幽小道。   在小街的尽头又转过一个弯,阳光顺着消失的高楼再次出现,柳暗花明之处乃是青龙大街背面的河岸。河岸边一条蜿蜒小道,临着护城河,岸边绿柳成荫,夕阳在湖面上洒下粼粼金光,倒影出岸边绿柳妖娆。   喧闹声渐渐远去,宋姝这才道:“殿下,刚才那些人,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晏泉点头:“我让昆仑去查。”   想起上一世清风道在大景国民间追随者众多,呼风唤雨的情景,宋姝心里始终不太舒坦。   清风道与钱知晓的同昌会不同,道主神龙不见首尾,一派神秘,更喜欢用一些歪门邪道来蛊惑民心,高价贩卖一些没有用的所谓“神药”牟取暴利,搜刮民脂。   上一世,宋姝藏身的镇子里便有不少镇民是清风道的信徒。   她犹记得那日半夜,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敲响了她医馆的门,央求她去救救自己的母亲。她认得那小姑娘,名叫叫阿月,住在镇东,一家人都信奉清风道。   阿月的母亲月前害了风寒,阿月的家人便从清风道的人手里买了圣姑赐福的“百福药”日日煎熬服用。   可是二十多日过去了,阿月的母亲却始终不见好转,甚至病得更加严重。   宋姝原本也不是什么善人,不喜欢去掺和人家家里事,可那晚上阿月在她门前哭得实在凄惨,小姑娘断线珠子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软了她一颗磐石似的心。   第二日,她随着阿月去了镇东的家里,打开那所谓的“百福药”一看才知,里头不过是些品质低劣的甘草,荷叶,白茅根和云母。拢共要不了十文钱的药花了阿月家二两银子,是一家六口两个月的活命钱。   若是当时她施针开药,阿月的娘亲或许还有救,可是阿月家里其他人却都已经着了清风道的魔,不认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大夫,甚至还在她说出这“百福药”有问题的时候,气急败坏地将她打出了门去。   阿月在门前嚎啕大哭,反被她阿爹打了两个巴掌。   一个月后,镇东发丧,阿月的母亲去了……   因为这件事,宋姝对清风道十分厌恶。她让钱知晓在河南开仓放粮,也是为了抢夺清风道的人气,可没承想,这一世他们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进了京城坑骗世人。   她面色不虞,晏泉知晓是因为清风道的原因,却不知她为何会这样不痛快。   他捏了捏他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让昆仑去查,若真是心怀不轨的江湖骗子,绝不会放任不管。”   宋姝皱眉,语气不太好:“他们就是江湖骗子。”   “好,好,好,可是抓人总得有证据吧,况且他们在河北很得民心,若是要除,须得从长计议。”   晏泉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宋姝偏头看他一眼,心知眼前人不曾见过上一世清风道的猖狂,自然不能明白她掩饰不住的厌恶之意。   她压住心里的郁气,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他们很古怪,你让昆仑小心一些。”   晏泉难得听她叮咛,笑着揽过她的肩道:“你有功夫担心昆仑,莫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宋姝撇嘴:“我看殿下一天自得得很,有什么好关心的?”   晏泉步子一滞。   宋姝以为她又戳了男人的痛处,有些紧张。她抿了抿唇,以为晏泉又要发火,却不料他忽然将脸凑过来,指着自己眼下微不可察的青乌,撒娇似的道:“我这些日子忙得吃不好,睡不好,眼袋都出来了。”   高高大大的男人附身将脸凑到她眼前,一双黑黢黢的瞳泛着浅浅的,荡漾的水光。   他声音委屈:“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出了别苑便将我生生抛在脑后,一点儿也不关心。”   他撒娇的模样似是耍赖,恍惚之间,宋姝又像是回到了仍在别院的时候,他在她面前装病,可怜巴巴要她疼的模样。   她有些好笑,抚上他眼下细腻而脆弱的皮肤,翻起了旧账:“当初在别院我明明说要疼疼殿下,明明是殿下自己不乐意,怎么如今又成我没良心了?”   晏泉听她的话,想起自己当初在别院被那血藤折腾得力气尽失,谁料她在那种时候竟还有心思调笑自己。   当真是,流氓。   他看着眼前瞪大了眼,一脸无辜的小流氓,无奈却宠溺地摇了摇头。   流氓又怎么样?   流氓他也喜欢。   思及此,他凑上前去覆住了那双游谈无根的红唇。   绿柳飘摇,纤弱的柳枝迎风拂过两人交缠的身躯,带起一阵旖旎清风。   这吻很浅,不带怒火,不带玩笑,不带欲气,也无占有意味。他的唇就那么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轻柔地抚弄,像是夏日夜里一阵轻柔的风,缠绵而温柔地拂过她的唇角。   微风拂过,宋姝那颗空了一块的心脏似乎猛然跳动了刹那。   在这并不激烈的吻里,她忘记了呼吸,直到晏泉抬头离开,她似乎仍能感受到他唇间温暖停留。   晏泉一笑,重新揽过她的肩膀慢悠悠的往回走。圆盘似的月亮挂上柳梢,清光落在两人回宫的石砖地上,照亮了一路回程。   两人丝毫不知,就是这个夜晚,一颗小小的种子重新在宋姝贫瘠而干涸的心上发出了一支嫩芽。   宋姝与晏泉并不着急,手牵着手,一路慢悠悠地回宫。走到宫门口时,宫门已快要落锁。   白日里绚烂明亮的红墙绿瓦在夜晚少了几分明媚,却多了些温柔。武昌门外,暗红的宫墙下两个侍卫正在驱赶一位不速之客。   男人童颜白发,一身黑色的麻布袍子洗得干干净净,许是因为清洗得太勤,袍子又太旧,袍角处泛着青白的光。   他在宫门口盘腿静坐了一晚上始终不曾移动,侍卫觉得有古怪,这才前来驱赶。   两人站在男人身前,高大的阴影将他笼罩。男人却丝毫不感到惊慌,眯了眯眼笑道:“我在这里等一位有缘人,有缘人到了,我自会离开。”   侍卫皱眉,喝他道:“此乃大景皇宫武昌门前,尔不可放肆!若要等人,别处去等,速速离开!”   “不急,不急,我等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说着,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两个侍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月色下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向皇宫款款而来——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宋姝的目光落在道士身上那一刻时,脸上万千表情散去,唯余讶异。   时隔两世,她清楚地认出了道士那张熟悉的脸,灰白的发丝,就连眼角的纹路也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这就是那个教她画符的道士!   她拽了拽晏泉的袖子,小声道:“就是他!”   晏泉心中闪过狂喜,朝着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道士见二人行来,缓缓起身,朝着他们不紧不慢地揖了一礼,笑道:“有缘之人但求一见,贫道见过二位,见过二位。”   他重复了两遍“见过”,说到第二次的时候,他与宋姝目光交汇,眼底似有深意。 第五十四章   宋姝虽与晏泉讲过关于符咒和道士的故事, 但是却闭口未提前世之事,只编了个缘由将从道士处学会画符之事糊弄过去。   如今道士冷不丁地出现, 她担心若是说了什么话在晏泉眼前露馅儿, 忙道:“恩人在此,请随我来。”   说着,便伸手一礼, 示意道士随她去未央宫解惑。   道士笑笑,眉梢处一点红痣略微映出些玩味之意。   他未答一语,只点了点头, 随宋姝去了。   晏泉原本还想旁听,到了正殿飞檐之下,却被宋姝转身赶了出来, 说是不方便。   “我有许多问题要问, 等我弄清楚了告诉你便是,你先回去吧。”   幽幽月光下,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只是寻常, 晏泉却清楚地从她的眼底窥见了一丝焦虑与急迫。   眼底暗了一瞬。他亦知道宋姝在这道士和符箓的问题上没与自己说实话。   然, 宋姝不欲说,他便也不过问, 神色如常对道士道:“既如此, 本王先行一步。只是人命关天, 转命符一事还请为内人详解。”   道士又是一笑道:“贫道定然知无不言。”   虽说是知无不言,可当宋姝送走了晏泉,正殿内唯余两人的时候, 道士的回答却让宋姝更加疑惑。   茶盏里滚烫的茶水烧灼着指尖通红, 宋姝却并未理会, 端着茶盏问:“恩人的意思是,这转命符,您也不会解?”   道士摇摇头,又点点头,答非所问:“既非同世人,王妃不必唤我‘恩人’,贫道名‘禾肆’,王妃叫我禾嗣便可。”   既非同世人……   宋姝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禾嗣法师既出此言,妾身便当您知晓我二人异世之缘。”   禾嗣又笑,却未作答,只道:“凡是有因才有果。正如今日王妃与贫道相坐于此,便是由因化果。”   宋姝听了个似是而非,抿了抿唇又问:“既如此,转命符之事,法师可否助我?”   禾嗣笑得高深莫测,道:“王妃既然画出了转命符,便该听说过,这世间一切符箓之术都有回转之法。只不过,正如贫道所说的因果,由因及果乃是万物之道,由果逆因,却是人法倒转。既是违背万物之道,自然非一纸黄符可轻易解决。贫道虽然懂得些符箓之术,却并不能为王妃逆转自己的因果。”   “我的……因果?”   “正是。”禾嗣道,“王妃既然动用了转命符,定有因由,要弄清因由,才能得到解法。”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宋姝,道:“贫道与王妃既有缘,异世,贫道送了王妃三纸符,今世,贫道再送王妃一物。”   宋姝从他手中接过用蓝绸包裹一本册子,打开一看,只见上头画了一串龙飞凤舞的图腾,她却一眼辨别出那图腾的意思——   “万法符箓。”她小声念了出来。   禾嗣脸上笑意更甚,看着宋姝,似乎是故人重逢之喜,又像是长者望着晚辈慈爱。   这样的目光太过善意,宋姝不由对他更多了两分亲近。   他道:“王妃与我万法符箓有缘,这缘既是因,也是果。贫道道行不够,无法探出这因果全脉,便将此书送于王妃,祝您一臂之力。”   手指拂过那本薄薄的棕色册子,页脚处因为年岁久远已经泛黄变脆,甚至有些边缘已经开裂,木木的触觉有些硌手。   她握着册子,诚心向禾嗣道谢。   “多谢法师相助。”   上一世,若非是禾嗣在生死一线间相救,她早已化作尘间一捧土。   他于她而言,如师长,也似父兄。   她犹记得在禾嗣的那个小院子里,她打着要“照顾恩人”的旗号,包揽下了洗衣做饭的大小事务。   可是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她哪里懂那些?   于是,她洗坏了禾嗣最喜欢的袍子,炸了他的厨房,将他原本平静安宁的小院弄得鸡飞狗跳。   最初那几个月,嘴上虽然说是报恩,可实际倒不如说是捣乱。   有一日晴天大早,禾嗣将他那一屋子不知哪儿来的宝贝古籍拿出来晒。可等他刚将书铺出来,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急着要出门一趟,便特地叮嘱她看着院子。那日阳光实在好,她拖了只藤椅坐在屋檐下,午饭过后没多久传来一阵困倦之意,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雷天暴雨。   一院子的书被淋了个乱七八糟,化了墨,脏了纸。禾嗣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狼藉,气急败坏之时也不过瞪她一眼,肚子生了两天闷气。   想起往事,宋姝唇角也染上两分笑意。   她看着禾嗣,忽问:“法师可还记得那日晒书大雨?”   禾嗣垂眸:“记得,也不记得。”   “这是何意?”   禾嗣不说话了,抬头看了宋姝一眼,目光很是温柔,像是春日湖面春风拂过,碧波微荡,让她觉得暖洋洋的。   “法师?”   “那日大雨,屋檐之下是贫道,也不是贫道,”禾嗣缓缓说,“这便是我的因果。”   他说话总是这样高深莫测,宋姝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明白了。   上一世的禾嗣唤她“小姑娘”,这一世的法师却只恭敬称她“王妃”。   或许,眼前的禾嗣有着关于上一世的记忆,却终究不是那个在小院里与她鸡飞狗跳度日的恩人。   心头不由划过一丝怅然,脸上却未显。   她道:“法师若是得空,不若在这宫里小住一段时间。”   禾嗣摇头:“多谢王妃好意,贫道还有些未了之事,恐怕要辜负王妃好意了。”   这倒是像他。   宋姝这时忽想起,上辈子她不是没有动过要赖在小院子里过下去的念头,只是禾嗣不能留她。   那晚上他带着她在院子里小酌了两杯,然后开了口,要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把准了禾嗣的性子,平素里只要她撒撒娇磨一磨他,禾嗣总会让步。然而那晚,他却异常坚决,她可以从他带着两分醉意的眼里看出,他打定了主意要送她走。   起初她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真的讨了他的厌,可回头想想,似乎并非如此。   再后来,她便真的走了。   临走前,央着他交了自己那三道符箓。   原本禾嗣只打算教她“养元符”和“傀儡符”的画法,是她不知从哪儿看见了那道“乾坤转命符”,当时便打定了主意要学。   或许,或许从那时开始,她心底的恨便有了眉目。   或许在第一眼看见那符的时候,她便想到了晏无咎,想到了有朝一日要将这符用在他身上。   她在等,等一个比“情爱”更加有说服力的缘由去杀他。   上辈子,晏泉的死给了她这个理由。   这辈子,晏无咎违逆伦常的圣旨也给了她理由。   一个正当的,正义的理由。   在这一瞬之间,她似乎窥见了自己心里那些隐秘的想法,那些她连自己都要骗过的阴暗思绪。   宋姝被这突如其来的顿悟惊了一瞬。手中青瓷茶碗已经空了,她却仍旧端着不放,薄如蝉翼的茶盏映出她手指阴影寒凉。   禾嗣看出她的异样,温声唤他:“王妃?”   宋姝回神,笑了笑道:“想些有的没的出了神,还望法师见谅。”   两人在屋内又聊了一阵,直至将近凌晨之时,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   禾嗣脸上的笑意从见到她的一刹那便未曾消散过,体贴道:“夜色已深,王妃倦了,贫道便先行告辞。”   宋姝的确困顿,上下眼皮不住想要黏在一起,然好不容易才找到禾嗣,她亦不肯轻易放人离开,问道:“我之前寻遍天下都找不到法师踪迹,不知法师如今家住在何处?”   模模糊糊中,禾嗣温柔的声音传来:“因果缘分,若还有前缘,贫道与王妃自会再见……”   他话落,宋姝困意却更加深沉,眼皮像是睁不开了似的。   虽是如此,她却仍固执地强撑,迷糊嘟囔道:“什么前缘?我是在问您现在住在何处,下回好来找您。”   耳边传来禾嗣两声笑意,却似乎比刚才更加亲昵熟络一些。   他喃喃道:“王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什么固执,我,我这是……”   话还未说完,那山呼海啸般的困倦之意侵袭而来,她再也抵挡不住,合眼倒在了桌子上。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朝阳透过窗棂洒下一束暖光,落在宋姝眼上。   她在一片晨光中醒来,面前却早已不见禾嗣的踪影,在桌子上侧睡了一整晚的脖子僵直而酸痛。她捏了捏肩膀,换了梅落进来。   “法师去哪儿了?可是出宫了?”她问。   梅落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奴昨夜一直守在门外,未曾见到法师出门。”   听了梅落的话,宋姝不由皱眉。   好不容易见到人,他倒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转瞬又不见了踪迹。   思及此,她望向桌面,看见那本《万法符箓》仍旧好好地摆在桌子上。   她不由叹了口气:“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干嘛。”   梅落见她脸上失落表情分明,安慰道:“王妃莫要伤心,法师既是高人,行踪难免飘忽不定,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人都不见了踪影,宋姝即使不舍,也没奈何。在梅落的服侍下去汤泉沐雨更衣,将昨日满身烟尘的蓝裙换下,重换了一身黛青宫装。回到寝殿,兰幽呈上钗环珠花供她挑选。   翡翠金枝步摇刚刚插入发中,菊悦忽着急忙慌地进了殿。   “何事如此惊慌?”   “禀王妃,废,废帝被人从牢里劫走了。” 第五十五章   “晏无咎被人从牢里劫走了?”   宋姝一见晏泉, 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晏泉点头:“就是昨日夜里,天牢两个侍卫被买通, 昆仑正在查。”   夏日的晨雾还未散去, 正殿外雾蒙蒙的,红墙绿瓦青砖石地被雾气笼罩,色彩柔和而朦胧。   晏泉刚刚下朝, 还穿着玄色的朝服,朝服上那只四爪蛟龙在雾气中露出狰狞爪牙。他背光而立,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可他却将面前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微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宽服袖袍下的手倏然攥紧。   他知道,宋姝这是在兴奋。   或许连她自己都还未曾注意到,她脸上那暗含着的雀跃表情。她在兴奋, 兴奋于她和晏无咎之间的孽缘尚未结束。他从牢里跑了, 她便又有了动力,抓住他,杀了他……   她眼底的兴奋是那样清晰,那样明确。在一瞬间, 晏泉希望自己看错了, 可他没有。   修剪得干净而平整的指甲死死地戳在掌心,细微而隐秘的疼痛却无法缓解他胸口汹涌而来的窒息之意。   他垂眸, 轻声道:“我刚下朝, 还未用早膳, 一起吃吧。”   宋姝正沉浸于晏无咎脱逃天牢的震惊之中,自是没有发觉面前人的异样。   她唤来梅落道:“殿下饿了,快去传膳。”   说着, 她自己却要带着拂珠往殿外而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 晏泉捉住了她缥缈的衣袍, 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天牢看看。”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着微微的红,声音里急不可查的颤抖声在晏泉耳中却是那么清晰。   眼眶倏然红了。   他哑声道:“你先陪我用早膳,一会儿我陪你去。”   “不必了,你先吃,我去看看就回来。”   宋姝急匆匆地要往外走。晏泉攥着她的袖袍却没放手,手下力气太大,甚至将她那月白的袍子攥住了一层层的褶子,像是桦树干涸的纹路,在他掌心蜿蜒。   他又道:“你先陪我用早膳,等会儿我同你一起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定定地望着宋姝,眼眶不可自抑地染上了些红晕。宋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角,终于察觉出他声音里的沙哑执着。   “我……”   她张张嘴,迟疑了一瞬。   “好,我也还没用早膳,吃了一起去吧。”   见她松口,晏泉袖袍下的手微微松了一瞬,攥着她的袖口改而牵住了她被冷汗浸湿的掌心。   拇指在她手腕处缓缓摩挲,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飞速跳动的脉搏,如洪口汹涌的江水呼啸而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无咎。   他牵着她在饭桌前就座,却觉得入口的清茶都是苦的。   宋姝啊,宋姝……   他坐在餐桌面前,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羊皮囊,心里那些难过与委屈化作涓涓涌入的清水,险些要将他涨破。   喉咙发紧,他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筷子小菜入口,侧头发现宋姝只举着清茶慢慢啜饮,微微皱眉,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他垂下眼遮住自己眸中的受伤,似乎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老人常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在宋姝面前,什么算计,什么谋略,统统都失了作用。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将她放在了心上,爱到连骨头缝儿都在发疼,恨不能将自己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去,好换她一次瞩目。见她为了晏无咎坐立难安,他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冲她多说,生怕引她生气,更加疏远了自己。   他像是那斗兽笼里的野兽,脖子上套着她给的枷锁。   即使饿到了极点,想要将她吞吃入腹,融于骨血,围绕在她身边的时候却又踌躇着不敢伤她,不敢再近分毫。   “阿姝,这笋包不错,你尝尝。”   克制进了骨子里的欲望只从嗓间的颤音中泄出些端倪。   宋姝偏头看他,他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上表情。   玲珑剔透的豆皮里装着清甜爽口的笋片,轻轻一咬,那清香气便在口中爆绽开来,袭了她满口的笋香。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从那兴奋的洪潮中脱身出来,心里仍旧急迫,眼里却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眼前满桌各式玲珑的早膳;比如,身旁人低落不语的模样。   自上一世得知他的死开始,她便再也没有动过想要伤害他的心,见他这般低落模样,兀的有些心疼。   她又夹起一只笋包放进碗里,问他:“这笋包挺好吃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嗯。”他沉声答了一个字,却仍不敢抬头看她。   只怕一抬眼,便暴露出自己眼底血淋淋的红。   宋姝张口,咬住那笋包的一角,凑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转瞬的时间内,她精准无误的找到了他微张的口,将剩下一半的笋包送进了他嘴里。   贝齿轻咬,笋包在二人唇齿之间一分为二,汁水溢开,沾湿了的嘴唇。   宋姝将口中的笋包吞下,抿了抿唇,舔走了唇角渗出的笋汁,笑看着他问:“好吃吗?”   晏泉抬眸,眼眶深红比胭脂还艳,他定定地看着宋姝,似是被她这动作惊呆了。   半响,木头似的点了点头:“好吃。”   在他眼底未散的红雾中,宋姝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她伤他心了。   皱皱眉,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能拽了拽晏泉的袖子,撒娇似的将自己凑近他身边。   感受到身旁人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晏泉微微垂眸,惊讶于自己胸口的窒息之意竟在她软软的一靠之间缓缓消散。   他伸手揽住她,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惯来是心思灵巧会哄人的。   尤为会哄他……   让他落入寒涧亦或是如临暖春,从来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在他身侧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重新举起桌上的清茶啜饮,明明动作与刚才别无二致,却让晏泉从无尽的冷意里渐渐走了出来。他又夹了些小菜点心放在她碗里,哄道:“你吃些东西,别光顾着喝茶,小心伤胃。”   两人再次和好,等晏泉带着她去到天牢的时候,已快要过午,两人在晏无咎脱逃的牢笼前站了半天,却也没能看出些头绪来。   过了两日,昆仑的调查倒是有了眉目。   昆仑的手下通过查账和跟踪发现两个被买通的侍卫似乎与在河南道深得民心的清风道大有关联。   更有甚者,昆仑还顺藤摸瓜,揪出了不少清风道藏在京中的暗桩,数量之多,让人咂舌。   未央宫里,宋姝听了昆仑的回禀,秀眉紧蹙,对晏泉道:“殿下不是要证据吗?这还不算是证据?”   她知道清风道恐怕不简单,却没想到,他们手竟伸得这样长。   她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话本,忽而想起当初宫变之时未央宫里那一幕。当时,她被晏无咎用剑指着,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如今朦胧的记忆慢慢清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晏泉握住她的手,温声问:“怎么了?”   “我忽想起,宫变那天晚上,成国公带着佟落雁来了未央宫,说是要带着晏无咎去哪里……可是晏无咎似乎不乐意,将成国公杀了之后,还说了什么‘废棋’一类的话。”   她话音落,昆仑与晏泉两人俱都望向她,眼带惊异。   “王妃,可真有此事?”   她点头:“我那晚被他用剑指着,记得不是很清楚……如今回想起来,他们话里话外似乎都说起另一个人,应当是成国公背后的人。当时晏无咎自己说,自己不过是颗废棋,不劳他挂心。”   晏泉闻言,向昆仑递了一个眼神。   昆仑垂头道:“殿下与王妃放心,属下这就去查!”   晏泉声音严肃:“其他的事情都先放下,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晏无咎……”   他攥着宋姝的手,眼中担忧不止。   他问宋姝:“你那本《万法符箓》可看出了什么眉目?”   禾嗣来的出其不意,走的也很突然,对于那转命符的事情,只留下了一本古籍让宋姝观阅。   若晏无咎还在天牢里,他们自然还有些时间。然现在晏无咎被人劫走,随时可能有危险。   一旦他出什么意外,宋姝……   晏泉抿了抿唇,不敢再想下去。   宋姝感受到他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心知这转命符已经成了他一块心病,不由安慰道:“这书里头讲了很多其他符箓的画法,我好好研究一下,没准儿就能找到解法……那些人既然选择劫天牢,而不是在天牢里杀了晏无咎,那便证明他暂时是安全的。你别太担心了。”   晏泉转头看她一眼,眸色沉沉。   宋姝面色平静,唇角甚至还隐隐泄出一丝笑意。   她在兴奋,在雀跃,像是只锁定猎物的母豹,兴致勃勃。   转命符,禾嗣,晏无咎,还有那劳什子清风道。   晏泉觉得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似乎是踏进了一张泼天大网里,极目四望,却找不到出路。   他担忧害怕,想要在这迷雾之中攥紧她的手,可她似乎沉迷在与晏无咎猫抓老鼠的游戏里,兴奋不止。   河北道,妫州。   连年的大旱,原本苍翠的群山在初秋之时便已黄了山巅,草林干枯,不复肥美,在山腰上露出了干涸的土壤,像是黄突突的癞疾,遍布山野。   翠云山山脚处,坐落着与周围荒凉格格不入的四方大宅。   宅子里,小桥流水,飞檐画壁,却安静得可怕。   一对对仆从从宅院阁楼中穿梭而过,却听不见一丝声响。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哑巴。   哑仆安环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上面摆着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玲珑小点。   绕过回廊,穿过德云轩的琉璃大影壁后,安环垂着头将手中的茶盘奉到了主人面前。   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一袭月白道袍,腰中间鎏金荷花大带金线粼粼。他随意指了指在盘中点心,笑道:“厨房新研究出的点心,尝尝味道如何,可比得了宫里?”   晏无咎端坐在他对面,满脸防备。   囚于天牢多日,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是染上了一层死白。青黑的眼带上一双琉璃瞳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却始终未曾伸手去拿面前的点心。   男人笑笑,对他表露无遗的防备似是毫不在意,随手从碟子里取了一块梅花糕,轻轻一咬,那糕便在嘴里化成了渣。   男人吃东西的动作很文雅,在晏无咎面前,一举一动,只有京城高门的世家子才能培养出的风华。   晏无咎蹙眉:“有话不妨直说。你既费尽心思将我从天牢里劫出来,想必定不是为了请我吃口糕吧。”   声音干涸而冷厉,像是被逼到极点的野兽,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暴起与面前人同归于尽。   男人抬头看他一眼,不慌不忙的咽下手里剩下半块糕点,又举起面前倒斗杯饮了些清茶,这才笑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作父亲的救儿子,岂非天经地义?”   若是大长公主晏长歌身在此处,定会认出,晏无咎面前的男人并非旁人,而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大圣皇帝处死的清光太子孙青书!   时隔三十年,岁月却并未在孙青书脸上留下太多斑驳痕迹。   他身为清风道主,在这河南耕耘多年,锦衣玉食之间,享受过的好东西甚至比当年那个清光太子更甚。   正如现在,在横尸遍野,路有饿殍的河北道,他能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里,享受着外面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珍馐佳肴。   若说他这几十年的人生唯一的不如意,便是当初从大圣皇帝手下逃脱之时伤了身子,不管再如何调养,却始终无法再有子嗣。也正因为此,面前不甚听话的晏无咎成了他在这世间仅剩下的儿子。   虽说有些不尽如人意,可天命如此,他亦没什么办法。 第五十六章   未央宫里, 梅落跪坐在檀木矮几前,从青花瓷罐中舀出一勺金黄的干桂花放入紫砂倒斗杯里, 沸水汤汤击入茶碗之中, 正殿内霎时间弥漫着一股桂花的馥郁芳香。   “殿下,您已经看了一上午了,喝口桂花熟水休息一下吧。”   说着, 她将茶碗奉至宋姝面前,倒斗杯泛着腾腾热气飘渺。   宋姝近些日子都在钻研那本《万发符箓》,听见梅落的话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天已经快过正午,红木雕花窗外阳光晃的刺眼。   以往这时候,晏泉已从前朝回来了, 今日却还没看见人影。   她懒洋洋的唤来菊悦去看看情况, 菊悦领了命,刚刚行至宫门口,正巧撞上从前朝回来的晏泉。   “今日怎的耽搁了那么久?”她问。   梅落将熟水奉到晏泉面前,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道:“河南河北灾情之事拖了些时间。”   宋姝抬眉:“我听钱知晓说, 河南前两日降了一场大雨,似乎这天旱之日是要结束了?”   晏泉点头:“苍天保佑最好如此。刚才我正与朝臣相商今年冬天的米粮该如何办。”   国库亏虚, 晏泉从晏无咎手中接过烂摊子之后, 虽然与户部一同商议, 砍掉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但河南河北两道一整个冬天的粮食筹措起来恐怕还是困难。   宋姝垂眸,转而召了拂珠去将柜子里的小檀木盒子取了出来。   她将盒子推到晏泉身前, 声音淡淡:“我之前的嫁妆从宋家取回来, 一部分交给钱知晓帮忙打理, 一时半会儿取不回来,这里是剩下的一部分,殿下不妨先拿去救急。里头也没多少,算作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宋姝这话说得算是谦虚,檀木盒子里装着不止她的嫁妆,还有今年上半年在蜀地以及河南河北采矿的分成,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整整三十余万两纹银。   饶是晏泉见惯了真金白银,打开盒子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将盒子退给宋姝,皱眉道:“国库再如何空虚,哪里有用你嫁妆钱去赈灾的道理?你好好收着。”   宋姝对他的反应也不意外,撇撇嘴,将盒子又送了回去,道:“谁说这是我白给的?我用着一盒子钱买下大景国的摄政王,岂不是笔划算买卖?”   晏泉偏头看她,微微瞪大了眼。   “你要……买我?”   宋姝笑了笑,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腰带将人拽到了她身前,笑得像是只狐狸:“对,收了这笔钱,殿下可就把自己卖给我了,不知你愿不愿意?”   愿意,他怎会不愿意。   寒玉眼里掠过一丝暖光,他伸手缠住了宋姝鬓边一束发,笑得有些痴。   眼底似有万千星辰闪耀,他笑问她:“我在你眼里,比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值钱?”   宋姝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傻乎乎的,似乎是开心极了的样子,弯起的唇角像是一只小钩子,勾得她也高兴起来。   她伸手抚了抚他凝脂似光净的脸,点头:“嗯,三十万两银子就能买下,可不是比划算的买卖?”   回应她的,是脑门上一个湿哒哒的吻。   晏泉像是一只得了宠的大狗,拥着她细细密密地亲,从额头到鼻尖,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寸的肌肤。   温热的唇瓣掠过她的脸侧,酥酥痒痒的,似乎是一路痒进了心里……   她反手拥着男人的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三十万两,花得真是划算极了。   两人又是一阵腻歪,一同用过了午膳,宋姝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桌上那本《万法符箓》上去。   她这些日子,已经将这艰涩的古籍里里外外翻过许多遍,却始终没能找到解法。   斜靠在美人榻上,春日斜阳透过琉璃窗缓缓落在她窈窕身躯,化作万千光斑。   晏泉正在看折子,冷不丁地抬头,这一幕便落进了他的眼里。   他心痒痒地凑到宋姝身侧,哑声问她:“可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毛茸茸的脑袋枕在宋姝的肩膀处,说话时带起的呼吸轻拍在她锁骨,带起酥痒之意。宋姝看得正入神,偏了偏头,躲过他的呼吸,道:“这东西好生邪门……”   “哦?为何?”   “这书里头的符箓大多都十分阴损,你瞧这个……”   说着,她修长素白的手指落在一个方形的图腾上。   晏泉看不懂着鬼画符似的文字,问她:“这个,怎么了?”   “这叫做‘转灵符’,可以以血为媒介将两个人的灵魂相互交换。”   晏泉皱了皱眉:“还有这样的东西?”   宋姝点头:“不止如此,你猜,若是想要这符咒起作用,需要多少人的血?”   “多少?”   宋姝抬手比了个“三”   “三十人?”   “三千人。”   晏泉俊眉紧皱,饶是见惯了风雨,眼底也闪过一丝惊骇之色。   “怎会有如此阴毒之法?”   宋姝叹了一口气:“不止如此,这劳什子《万法符箓》上绝大多数的符咒都是如此,若要起效,动辄就要千百人命为代价……”   这书里头正常的符箓拢共没几个,她倒是得谢谢禾嗣,当初没把这些阴损的东西教给她。   可转念一想,禾嗣说着书能助她一臂之力,她这些日子想破了脑袋也没能相处着邪门儿的书究竟能如何帮她。   她撇撇嘴,有些丧气的将书合上,道:“还有,这书里写着,所谓万法符箓,起源前朝孙家皇室,似乎只在孙家血脉之间相传……我能使出符箓之术,莫不是祖上也与孙家有关联?”   她知道孙家曾是来自山南道的大族,可她细细回想,她母家这边,沈国公府来自淮南道,他爹宋家本家是在江南道,与出自北地的孙家相隔十万八千里……   “莫不是,祖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姻亲?”   她眼带疑惑,却没瞧见她身侧,晏泉的目光有一瞬的凝结。   晏长歌的话,他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宋姝,但是他害怕宋姝若是得知她与晏无咎两人的兄妹关系,心中魔障会越积越厉。   一念之差,他在这一刻选择保持缄默。   下午骄阳正艳,他枕宋姝肩膀上未发一语,静静感受着窗外阳光的落在脸上身上的温暖热烈。鼻尖隐隐萦绕着她身上干净馨香之气,他眷恋似的在她肩膀处蹭了蹭,一瞬间心想着,要是能永远都停在这一刻便好了。   妫州。   清风道总舵大宅内,孙青书微微垂眼,望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上苍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缘,赐了他呼风唤雨的权势,唯独却在子嗣一事上待他吝啬。   想当年他在晏无咎的年纪,已经开始谋划争夺天下之事,可看看他这儿子,却还在为情债孽缘神伤。   不成器,真当不成器。   望向晏无咎,他目光有些轻蔑。   都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眼前的青年却连他丝毫的雄心都未遗传到。   正宫皇后之子,他这个做父亲的,给了他一把多么好的牌,却被他打成今日这个狼狈样子,真是可惜,真是可惜。   心中不屑之意更甚,那盛满的不屑便从眼眶里泄了出来,被晏无咎看了个分明。   他并未为眼前人的蔑视而动怒,反倒笑了:“做儿子的没能成全道主复辟前朝,称霸天下的美梦,还真是抱歉。”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一丝歉意也无,反倒充满了嘲讽之意,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当初孙青书找上他的那晚。   彼时,大圣皇帝病入膏肓,却觉察出了他生世的异样,密令晏泉调查。也就是那时,他方才知晓,自己这个东宫太子原来根本就不是晏家血脉。   大圣皇帝在看到证据后,不仅要改诏将皇位传给晏泉,还下令要处死他。   坐在东宫冷冰冰的正殿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笑话。他自视龙子储君,天潢贵胄,却不料竟是个逆贼秽乱后宫生下的孽种。   他着一生,在漠视中开始,在屈辱中结束。   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不甘心!   也就是那晚,孙青书找上了他。   他以慈父之名循循善诱,诱得他在乾清殿里活活气死了大圣皇帝,篡改诏书。大圣皇帝咽气前最后一刻,他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剧烈摇动的身躯渐渐停止摆动,看着他那双怒到极点的眼始终未曾合上。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里,映出了他激动颤抖的身子,映出了他兴奋发红的脸。就在那一晚,他弑了君,杀了父,踏上了一条再也没法回头的路。??   后悔吗?   当然不。   他若不先借着孙青书在宫里的人脉先下手为强,下场便是一杯毒酒,乱坟草葬。   可是他也知道,就是那晚,那晚之后,他彻底坏了。   黑沉沉的眼望着孙青书,他笑了:“道主,我已是废棋一步,道主还留着我做甚?”   他身上缠绕着一股颓唐死气,像是在常年关在牢里,疲乏麻木的死囚。   孙青书皱了皱眉,道:“你既然那么喜欢你那妹妹,为父成全你可好?”   晏无咎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   笑声阴郁沙哑,像是陈年风箱破旧不堪。   “纵然道主有天大的本事,恐怕现在手也伸不进宫里了。”   晏泉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当年之所以被他们所擒,不过是因为出其不意……如今,晏泉既然能从幽山别苑脱逃,一路杀回京中,只怕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早在宫变结束后,他便已经对宫里进行了一轮清理,昆仑手下的十二骑更是将未央宫里里外外看守得严严实实。   孙青书能将他从天牢里劫走,动用了在內狱的最后几颗冷棋。那晚之后,只怕清风道安插在京中大大小小的暗桩探子都要被拔得一干二净。   他微微侧头,看好戏似的望向孙青书,像是顽劣的小孩在挑衅大人。   “道主,你真不该将我截出来,如今眼前只怕早已经查清楚了清风道的事情,不日之后,当心你汲汲营营这么些年的东西被他一锅端了。”   孙青书听他风凉话,不以为意,笑得高深莫测。   “我儿,你切莫小看了为父。”   说着,他却起身要走。   临走之前,将桌上的点心推到了晏无咎面前,又道:“京城有京城的好,河北亦有河北的好,你真得尝尝这芙蓉糕,比宫里的厨子做得还好。”   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随风飘摆的道袍上,更显仙风道骨。鎏金大带熠熠生光,又为那飘渺仙意平添了两分红尘惊艳。   绕过琉璃大影壁,圣女轻潼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见了他出来,盈盈一礼:“见过道主。”   “起来吧,”孙青书稍稍摆手,示意轻潼跟着他往外走。   若是晏泉抑或宋姝在此,他们便会认得眼前人正是当日在京中施法的圣姑。只是现在,她褪下了脸上的薄纱,露出那张高低错落有致,小巧玲珑的脸。   精致的鼻子,红艳的唇……然她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那双眼,晶莹透亮的瞳像是胡人一样泛着浅浅的青色。   “东西可都准备好了?”孙青书问。   轻潼点头:“人昨天楼落都已经送进来了,一切就绪。“   孙青书满意似的点了点头,忽然道:“早知是今日这个局面,一早便该用上这转灵符,将本尊和那逆子互相换过,便也没有今日这些麻烦了。” 第五十七章   天边沉云滚滚, 阳光逐渐消失在无尽阴云背后,大地光明不再。   孙青书抬头看看天, 微微一笑:“快要下雨了。”   轻潼点头:“今夜有场大雨。”   正说, 狂风呼号而来,卷起轻潼身上薄如蝉翼的轻纱像是落叶四舞。   孙青书问:“你可做好了准备?”   轻潼点头:“属下知晓,施术后, 属下将以雍王妃的身体为媒留在雍王身边,以傀儡符相控,让雍王为教主所用。”   孙青书笑:“不错。”说着,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拂过轻潼的头顶,怜爱似的道:“还是轻潼懂事,不忘本尊疼你多年。”   男人的手掌宽厚, 手指修长, 落到轻潼头顶,传来一阵温暖之意。轻潼微微垂眸,脑袋却留恋似的在他手心蹭了蹭,轻声道:“凡道主所愿, 轻潼定尽全力相助。”   听见她的话, 孙青书又笑了。秋日呼啸而过的晚风带走他手上温度,指尖微微发僵, 他微微曲指, 勾住了轻潼柔软的发丝, 转而拂过她娇小柔嫩的脸颊。   当年大圣皇帝清算孙家的时候,轻潼尚在襁褓,父母皆死于朝廷的屠刀之下, 是他将她带了出来, 这些年像是女儿一样地养在身边。   她乃是他清风道的圣女, 亦是他的杀手锏,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可惜了,”他叹口气道,“当年我孙家成百上千的方士晓通符箓,却被他晏家一一剿灭,到了如今竟只剩下你一人。”   孙家血脉之中相传着符箓师的神力,可是只有族内相同的血脉才可以继承此力——换言之,只能孙家之人与孙家之人相通,孕育出的纯种血脉方可继承这符箓的力量。轻潼的父母,是孙家最后的纯种血脉,却在生下轻潼后,双双死在了那场清杀中。   若是轻潼一死,他孙家恐怕就再也没有所谓的符箓师了。   思及此,孙青书眼中划过一丝怅然。   上苍既然赋予了他们孙家如此强悍的力量,为什么偏偏又要在百年后将之收回?   轻潼抬头看着他,青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她道:“即使只剩下我一人,亦可助道主谋得大业。”   夕阳西沉,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乌云遮蔽漫天星辰,天地之间,一片漆黑。   孙青书将手放下,道:“时间快到了,走吧。”   轻潼点头,两旁的哑奴已经点亮了琉璃灯,摇摇晃晃的光芒指引着两人一路来到大宅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   两人来到之时,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目光虔诚地望向他们的方向。   “就是他们?”孙青书问。   站在人群之首的魁梧男人走上前来,朝两人躬身一礼,而后凑到孙青书二测道:“禀道主,就是他们,属下已经点过数了,三千人,一人不少。”   闻言,孙青书又是一笑,站上了一早准备好的高台。   高台四周摆满了灯架,熊熊烛光将高台之上照得恍若白昼,映得他面孔苍白。月白的道袍在风中狂舞,他朝下面的教众挥了挥手,止住一群人的窃窃私语。   “吾教众,前月本尊得苍天降梦,梦中,吾集汝众于黑夜之中,连声唱祷,吟诵苍天之功德,苍天有感,天降大雨,解我河北干旱。特召汝来此,随吾一同祷嘱,解我大旱。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道在河北本就已深得民心,受到召唤而来的信徒们更是对这所谓的“求雨”深信不疑。听了孙青书的话,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今天晚上的神诏之人,能为连年干旱的家乡求来大雨。   空旷的土地上,教徒们的口号响彻云霄,在茫茫黑夜里引起大地共振。   孙青书满意地望向下首三千教众,回头朝着轻潼使了一个眼色,轻潼领会他的意思,上前一并走到了高台之上。   高台中间,摆着一只巨大的青铜鼎,四面篆刻着上古四大凶兽,饕餮,混沌,梼杌,穷奇,龇牙咧嘴,长着血盆大口的模样,在火光之中栩栩如生。   轻潼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桃花匕首,双手恭敬奉于孙青书面前。   轻潼道:“道主乃雍王妃之父,道主的血可替王妃之血。”   孙青书接过匕首,不置可否。他划破掌心,涓涓鲜血便从手心渗了出来,滴滴淌进了青铜鼎中……粘腻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流出,不多时便在青铜鼎的底部聚成了一汪鲜红。轻潼见差不多了,又从随侍手中接过纱布递与孙青书,而后,从他手中接过匕首,望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   转灵符,转换的乃是她和宋姝之魂。   她将自己的血与孙青书的血溶于一体,而后又从楼落手中接过一只匣子打开,里面乃是一枚香囊。   那是许多年前,宋姝赠与晏无咎的东西,里头,藏着她一缕青丝。   轻潼用匕首划破香囊,墨绿色的绸缎破开,露出里头泛着浅棕色的香料。许多年过去,那香料早已失了气味,轻潼眯了眯眼,用匕首尖锐的顶端在那一众香料之间扒拉了一下,找着了藏于其间的那缕头发。   她用刀刃将头发挑出,轻轻一甩,那缕青丝便随着晃动的刀尖落进了鼎中。   而后,她又从自己头上割下一截发,也扔了进去。   放完了转灵双方的身份之物,楼落从高台下取出了一早准备好的黄绸,布于轻潼面前。   右手掌心的划痕还在不住往外渗血,轻潼就着那些血在黄绸上画起图腾。   黄绸巨大,横一丈,竖一丈,轻潼以手心为笔,在黄绸上作画,不多时,血色狰狞的图腾赫然呈现在那黄绸之上。只远远一瞧,楼落便觉得那图腾瘆人得紧,明黄的绸缎上鲜血淋淋,在熊熊火光之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意……   轻潼遥遥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示意,楼落见状,紧了紧喉咙。   就在此时,孙青书又对教众道:“吾教众,祈福即将开始,诸位饮下灵酒,随我祷祝!”   话落,一早便候在一旁的教从端上了杯杯早已备好的酒液。澄澈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映出空地四周火光点点。   毫无戒心的众人从教从手中接过酒液,一饮而尽——   不多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声痛呼之声。饮下灵酒的教众望着脸色苍白,痛到神色扭曲的同伴,脸上皆露出害怕神色。   有人开始在心底怀疑那灵酒的来历,可是却无一人敢说些什么,只能相互惶恐地望着……   有胆子稍大些的人,四下观察,往人群边缘挤去想要趁乱先跑。然而刚刚走到角落,却被一群黑衣银面的“仙官”举刀逼了回去。骚乱越来越大,孙青书站在高台之上,安抚众人道:“众位切莫惊慌,灵液洗髓,若是腹痛也是正常。”   话落,更多的人哀嚎着倒在了地上。   最初出现腹痛症状的几个人纷纷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死,死人了!”   人群中出现一声尖锐的叫喊声,原本心慌的教徒像是受惊的群鸟扰攘开来。   一片淆乱之中,清风道的人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楼落一声令下,黑衣银面的“仙官”们便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像是赶鸭子似的,将骚乱的教众赶到了空地的中央。不断有人中毒倒下,剩下的人在惊慌失措之中想要逃离这见鬼的地方,却被周遭四邻的“仙官”们拦住了去路,更有甚者,稍有反抗,“仙官”便拔刀杀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空地中心乌泱泱的教众们纷纷中毒身亡。   天边的月亮和星辰似乎也被这一幕吓住,躲在乌云背后不敢现身。   苍茫黑夜里,骚乱声由弱至强,又逐渐变小……哀嚎声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哭喊的声音还未出口,便被利刃止在了喉间……暴雨从天而降,泥土的腥气混杂着强烈的血腥之气在空地上弥漫开来。   雨水打湿了轻潼身上的轻纱,湿哒哒的粘在她娇小的身躯之上。一双红唇在暴雨中冻得泛乌,她却目不转地盯着横尸遍野的空地中央,口中默数着:“八个,七个,六个……两个,一个。”   三千人里最后一人咽气的刹那,她将火折子扔进了青铜鼎里——   鼎内,被清油浸泡过的黄绸瞬间便燃烧了起来,带着鼎里面的发丝和血液汇成熊熊大火不灭。火光由红及蓝,耀目的火光在刹那间似乎将黑沉的天空点燃,化作一片血腥橙红。   轻潼口中念念有词…在一片炫光之中,唱词忽然停止,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摔倒在地。   宋姝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色。   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是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劲,哑声唤着拂珠。   黑暗之中,无人作答。   “梅落?兰幽?”   她又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却忽然住了嘴,抚着自己的嗓子,眼中划过一丝惊恐之意。   这轻柔尖细的女声,不是她的声音。   眼前浓沉的黑暗像是一张大网将她包裹,她心里的不详之意深到了顶点,任由恐惧将她包裹。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发现这也不是自己在未央宫里的床。   噩梦么?   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大腿处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却仍然被一片黑暗笼罩。   张了张嘴,却不敢再开口。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下一瞬,房门从外被打开——   一束明光将黑暗破成两半,宋姝眯了眯眼,却在那片白茫茫的光里,看见了一张令她汗毛倒立的脸。   “晏无咎。” 第五十八章   “阿姝,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晏无咎脆若金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宋姝却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酸胀的感觉让她思绪更加不清明。   她抬头,不远处,红木雕花的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银镜折射出一张陌生的女人脸, 娇小玲珑。她伸手触了触自己的脸,银镜中的女人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的身体,真的如晏无咎所说, 被换过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想要压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转头望向晏无咎, 颤声道:“没有什么重新开始, 你现在就放我回去,或许还能留一个全尸。”   晏无咎笑了,摇摇头道:“阿姝,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去取, 唯独不能放你走。你已经和轻潼相互换过了, 你再也不是雍王妃,是我清风道的圣姑, 我的未婚妻。”   他脸色较之在天牢中似乎是多了一些血色, 眼底青黑却还隐隐仍在, 消瘦的身影略显憔悴,眼里却泛着微光,看着宋姝, 笑得有些痴。   他是个陷入绝望的人。孙青书的转灵符给了他在无尽绝望中的最后一线光。为此, 他可以忽略其他所有, 他可以盲目到只去追寻这最后一丝幻梦。   如今这幻梦就在他眼前,他将之死死抓牢,绝不会放手。   宋姝看着他,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疯了。   一觉醒来,陷入这般境地,饶是她见过了风浪,一时之间却也有些无措。   屋内光线暗淡,只有门口一条巴掌宽的缝将屋外的天光引入屋内。轻潼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木然神情,青色的瞳孔中空荡荡的,像是没了灵魂。晏无咎的心似乎也落进了这双瞳里看不见的深渊之中,他抿了抿唇,觉得心尖的地方似乎是被沁进了冰水里,钻心刺骨地冷。   他伸手想要去碰她,手指刚刚触到手背,却被她嫌恶似地躲开了。   “别碰我,恶心。”   她直白的话语像是尖刀插进他的胸口,修长的指尖抚上自己的胸口,他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唇角泛起一丝浅浅的苦笑,他却生出了从前从未有过的耐心,温声哄她:“我们之前血脉相连,如今用了轻潼的身子,我们之间便不算是兄妹……阿姝,之前是我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宋姝偏头看他,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胆量敢与他说这样的话。   “晏无咎,你是不是有病?”她问,“得了失心疯还是癔症,去找个大夫看看吧。”   他这癔症似乎已是病入膏肓,宋姝眼中露出一抹阴冷轻嘲,声音凛冽:“你做过的那些事,重新开始?就算是我死了,进了阎罗殿,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走到那三生石前许愿,我下辈子,再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不想与你有什么瓜葛。”   厚颜无耻,痴心妄想,她不知晏无咎究竟是其中哪个。可仅仅就是他这句话,都让她泛着恶心。   她偏头看她,第一次觉得年少时的自己,真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怎么在这大景国千千万万的男儿之中,独独选中了这样一头中山狼?   唯我独尊,贪得无厌。   她冷笑一声:“难为你如今这般像狗一样地摇尾乞怜,早干什么去了?”   话落,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道:“哦,对,我都忘了,你一早不是在筹划着怎么将我骗进你的温柔网里,看着我像是傻子一样的为你如痴如醉,不顾生死?”   “晏无咎,我一直很想问你,你当初将我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   柳眉微抬,头上的翠玉步摇微微作响,她看着他,似乎真当好奇想找他讨一个答案。   “不是,我,我不是的。”   在她这般注视中,晏无咎忽而手足无措起来。他焦急地想要解释出些什么,却发现他没有能够解释的。   他是一步步地筹谋她的真心,凭借着大圣皇帝对她的宠爱,保住了自己的东宫之位;他的确曾将她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厌恶,却又必须倚仗。就是那样陷入迷雾一般的挣扎,遮住了他的眼睛,遮住了他的一颗真心。   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已经亲手将她推到了别人身边。   看着他慌张解释的模样,宋姝唇角嘲讽之意更甚。   “你既依仗先皇对我的宠爱,却又那般憎恶于我,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不,可笑的该是我才对,被你千般敷衍,却什么端倪也没看出来。”   她曾经将那颗心完完全全地交付给过眼前人。   她最热烈的情绪,最美好的年华,最纯澈的爱慕,都给了他。   当真是明月照沟渠,统统喂了狗!   她自言自语的话似乎是刺激到了晏无咎,他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急迫:“我知道错了,阿姝,我不该那样对你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们重新开始吧。”   宋姝被他这副急迫疯魔的样子惹得不耐,一把扯出手来,又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不想与他有丝毫的接触。   她拧眉抵触的模样刺红了晏无咎的眼,他却缩回了手,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被她更加厌恶。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教从整齐的请安声:“见过教主。”   下一瞬,巴掌大的门缝被人彻底推开,屋外惨白的日光朝着屋内蜂拥而来——   宋姝被光刺激得眼睛不舒服,眯了眯眼,用手挡在了眼前。   目光下垂,她瞧见了一双月白色的金线云纹靴子。   “醒了?”来人问。   宋姝没有回答,待到强光刺激缓缓过去,她这才将手放下来,抬头直视着面前人那张飘然若仙的面孔。   “道主?”   孙青书笑了:“按道理,你该唤我一声阿父才是。”   “道主说笑了。”她微微垂眸,拒绝了这个称呼。   虽然宋文栋算不得什么慈父,可是眼前人亦不是什么好东西。清风道做的那些孽,只怕是一只手都数不清。   她拒绝得轻易,孙青书也没发怒,反笑道:“我儿,为父初初得见爱女,想要与她说说话,你先出去吧。”   晏无咎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身子却没动。   “如今阿姝是我清风道的圣姑,为父不过是有些体己话想要对她说,我儿,先出去吧。”   孙青书又说了一遍,望向晏无咎,眼底的压迫之意却是分明。   晏无咎转头看了宋姝一眼,却仍固执地不肯离开:“有什么话,道主尽可当着我的面讲。”   “父亲同女儿讲话,你跟着掺和什么?”   孙青书挥了挥手,身后走来两个“仙官”,簇拥着上前要将他拖出去,却被晏无咎反手击倒在地。   他坐在宋姝床前,眼神阴沉却坚定:“有什么话,道主尽可当着我的面讲。”   宋姝坐在床尾,默默地观察着这父子俩的举动,发现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亲密。睫羽微垂,遮住她眸中思虑……   片刻后,她忽抬头道:“既然道主这般殷切邀我前来,想必是有许多话想要对我说,阿咎,你不妨先出去吧。”   短短一声“阿咎”却引得晏无咎眼眶红了一瞬。他压住自己发颤的手,转头看向宋姝,却见她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将刚刚那句昵称放在心上。   孙青书笑了笑,似乎对宋姝的识时务很是欣赏。   “我儿,她的话你也听到了,出去吧。”   两人都在催他,晏无咎眼底闪过一丝挣扎。片刻后,他冲宋姝道:“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就喊我。”   他说完,这才缓缓走出门去,站在廊檐之下,细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屋内,孙青书轻轻挥手,屋内层层烛台纷纷被点燃。宋姝这才看清,这是一间装修得极为华丽的屋子,屋内四角各立着一人高的火树烛台,万千光焰跳动,花烛点点映出烛台上精细雕琢的西王母图。   屋内,檀床玉枕,文席香山,雅致而奢华,与眼前的孙青书给人的观感别无二致。   然,就在晏无咎离开之后,孙青书一直维持在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两分,望着她,没有在晏无咎面前那股虚假的热络之情,一派冰寒雪冷。   “你本不该活着的。”他道。   宋姝挑眉,却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与轻潼在转灵符的效用下调转了身体,轻潼已然占据了她的躯壳,那眼前的她和这具轻潼的身体便已是无用之物,无用之物,素来是要除去的。   “既如此,道主为何还留着我的性命?”她问。   孙青书斜睨她一眼:“你说呢?”   “因为晏无咎?”   “自然。”   “我儿对你情根深种,本尊留你这条命,你便好好陪在他身边,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好延续我孙家血脉。”   他神色冷漠,毫无一丝为人父的慈爱。宋姝了然,只怕在孙青书心里,从头到尾都没将自己当过亲生骨肉。   “若我说不呢?”她问。   “哼,”孙青书冷笑一声,微微抬手,她的气道就像是被人阻隔了一般,上不来气。   “如今,你唯一的作用便是为我儿延续血脉,若你连这点儿用都没了,那本尊便也不用留下你这条命了。”   宋姝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心情却已经平复了下来,知道孙青书定不会在现在杀她。   果然,下一刻,孙青书手再一挥,那股窒息之意便如潮水般褪去。   空气涌入,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孙青书望着她佝偻的身影,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件器具。   “本尊留你半年性命,若是半年后你还不能为我儿怀上后嗣,那你也便不用活着了。” 第五十九章   未央宫里, 卯时的钟刚响,晏泉便睁开了眼。他素来浅眠, 往往是刚听了头一道钟声便瞬间清醒。身旁人睡得正熟,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去,点亮了内室的烛火,梳洗更衣。   原本早上应当是有宫人进来服侍的, 然宋姝素来喜欢睡懒觉,他怕打扰了她睡眠,便索性没让宫人们服侍, 自己起身打理。   以往这时候,宋姝都还在深眠之中,然而今日, 他刚刚点亮内室烛火, 却听见背后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宋姝正在站在他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他, 模样有些古怪。   晏泉被她吓了一跳, 抚了抚她的头问:“何故这么早就醒了?”   “宋姝”微微垂首:“妾身来服侍殿下更衣。”   她的样子颇为恭敬,与素日里大相径庭, 绕到屏风后为他取出了要更换的内衫, 朝服, 一件件的为他穿上……素手在他后背腰身游走,“宋姝”的动作有条不紊,一层层衣衫工工整整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晏泉颇有些好笑, 问她:“今日这是怎么了?”   “宋姝”一愣, 抬起头来看着他:“莫不是妾身伺候的不对?”   晏泉敲了敲她的头:“你是睡懵了不成, 一口一个‘妾身’的,我听了瘆得慌。”   藏在宋姝壳子里的轻潼心下闪过一丝惊慌。   她之前特地了解过,那些命妇太太们,不都是这样伺候夫君的么?   怎么这雍王夫妇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仰着头看他,眼底的那丝惊慌被烛火照亮,清晰地落在了晏泉眼里。他伸手将宋姝拉至眼前,细细看她……   耳畔那颗小小的红痣在烛火下泛着鲜妍的红色。   他蹙了蹙眉:“你昨晚莫不是梦魇了?”   “嗯。”听他的话,轻潼顺势抚了抚自己的头,难受道,“应当是的,我总觉得自己脑袋有些迷糊。”   “既不舒服,你快回床上躺着去,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好,好。”   轻潼被晏泉簇着回到了床上,遥遥望着他唤来了太医为自己诊治。   太医自然看不出端倪,开了些凝神的药让梅落熬煮给她服用。晏泉来到她床前,爱怜似的抚了抚被窝里那颗毛茸茸的头,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下了朝就回来。”   “嗯。”轻潼垂眸答应,目送着晏泉离开了宫室,心中不免盘算着要即刻开始计划。   这宋姝夫妇的相处模式与她之前想的似乎很不一样,时间耽搁得越久,她越容易露馅儿……   又过了两日,京城进入深秋时节,一连多日都是阴天,灰蒙蒙的穹顶   摇摇欲坠,像是快要沉到人的头顶上来似的。飞檐下挂着的那串紫砂风铃在狂风中打着摆,发出令人心慌的铃声。   “王妃,您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有些心绪不宁的?”梅落捧着茶水,小心翼翼的上前问话,却见宋姝神情有些冷漠。   “我无事,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梅落皱了皱眉,觉得宋姝的问题有些古怪,却还是温声答:“摄政王还在书房,殿下若是想见,若不然奴备上些茶水点心陪您去前朝走一趟?”   “宋姝”摇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我先回房睡一会儿,若是王爷回来了,你来通传。”   说着,她从窗边起身,动作姿势却不似往日那般洒脱,像是提了线的偶人,颇有些木讷。梅落站在一旁观望,只觉得从前些日子开始,王妃似乎就有些不对劲,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念头刚起,她便摇了摇头,制止了自己这大不敬的猜想。王妃前些日子被梦魇住了,这几日本来天气也不好,状态不佳也是正常。   轻潼不关心梅落心里的想法,独自一人回到寝殿,又命人将门合上。   梳妆台前,铜镜清晰无误地照出了一张凌厉而明艳的脸,妍姿艳质,柳夭桃艳。她伸手,轻轻的拂过这张不属于她的面孔。即使两人已经转灵多日,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却还是会为这张脸感到惊讶。   那是一种惊叹与陌生相交织的奇怪感觉。宋姝的脸很美,可是却不属于她,她没办法在这张脸上焕发属于宋姝的灵动,这张娇艳的躯壳之下,她的灵魂像是穿错了衣裳一样无措而尴尬。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轻潼讨厌极了。   她微微使力,泛着绯红的光滑甲片便在她柔嫩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一阵短促的痛意,轻潼却笑了,她痴痴的望着镜中脸上那道微红的印子,低声道:“这副皮囊倒是娇美,就是不知道主会不会喜欢?”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梅落的声音:“王妃,摄政王回来了,请王妃去四宜园用晚膳。”   “四宜园?”   “是,摄政王说四宜园里的金桂开得正浓,知晓殿下喜欢,特请殿下在花下赴宴。”   轻潼闻言,皱了皱眉。晏泉这个摄政王似乎异常忙碌,早出晚归,让她几乎捉不到他的身影。她原本打算画好了符纸,趁着夜晚休眠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在他身上,怎料一连多日却连他的人影儿都没见到?   惨淡的天光从琉璃窗细细落进幽暗的寝殿内,她伸手从梳妆台下的第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两张黄符藏在袖子里,这才起身,朝着四宜园而去。   穿过画栋飞檐,朱楼碧瓦,八道万字回廊后,未央宫最尽头的四宜园如同一道隐秘的仙境浮于眼前。若说未央宫峻宇雕墙,珠箔银屏,是人世繁华之鼎盛,那这四宜园便是瑶池阆苑,仙山琼楼。   瑶草琪花,兰芝琼树之间,伫立着院中唯一的一栋两层建筑,金丝银框所造的素馨花灯如同帝王冠冕上的珠旒垂落,明亮的鲜花灯笼像是传说中的“火其珠”将阁楼笼罩其间,在鲜花白卉之中熠熠生辉。   阁楼一层做了一个镂空的六角亭,四周已经被人围上了色泽青润的细纱帷帐,帷帐之中,隐隐透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饶是轻潼在清风道见惯了贝阙珠宫,丹楹刻桷,也对眼前这人间仙境之景颇为惊奇。   阁楼一层做了一个镂空的六角亭,四周已经被人围上了色泽青润的细纱帷帐,帷帐之中,隐隐透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阿姝,愣着干嘛,快来。”   她闻声往六角亭中走去,宫人掀开帷幔,露出晏泉一张含笑的脸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位置,笑道:“菜已经上了好一阵了,快坐下。”   晏泉对宋姝的看重毋庸赘述,饶是轻潼只披着宋姝的皮囊,也差点陷进这繁华温柔乡里——大景国最有权势的男子,在朝堂上骁焊决绝,说一不二,在宋姝面前却化作了羊肠九曲绕指柔,千依百顺,绵言细语。   这样的荣宠,这样的虚荣,轻潼即使对晏泉无意,也难免耽于其中。   望着男人一张温柔笑脸,她捏了捏手中的黄符,手心冷汗直冒,符纸染上了些许潮意。她坐到晏泉身边,望着男人为她笑意温柔地为她布菜。   “剑南王送来今秋新下的松茸,你之前在别苑不是嘴馋了好一阵么?”   说着,他夹了一筷子素炒松茸进她碗里。   轻潼朝他笑笑,拾起筷子来将松茸用了。   “鲜香甘美,味道不错。”   她微微眯眼,似乎是极为享受这松茸的鲜香之气。   晏泉见状,瞳中一凝,唇边笑意更深,却也更冷。   寒玉似的眼里泛过一丝凛冽的幽光,多日以来的猜测似乎并未出错。   他紧盯着眼前人,喝了一口手中的清茶,慢条斯理的放下杯盏,这才道:“这松茸味道的确甘美,可是她却并不喜欢,老说这菌菇里有种怪味道,让人难以下咽,真是难伺候极了。”   声音幽幽,虽然嘴上说着抱怨的话,眼里泄出的温柔和宠溺却异常明晰。   话落,轻潼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他知道了!   火光电石之间,她从袖口掏出黄符,朝晏泉扑去——   可手还没碰到晏泉的衣角,便被他擒住了手。轻潼手腕一疼,手中黄符飘然落地。   晏泉脸上温柔不再,像是寒风过境,一片凛然。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呢?”   轻潼万万不曾想到,晏泉竟然一早就起了疑心,却一直按兵不动只是观察。   她恼恨地看了男人一眼,倔强地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法师!”晏泉喝道。   话落,帷幔掀起,禾嗣仍旧是那一身麻布道袍,黑漆漆的料子洗到发白。比之晏泉的肃然,轻潼的慌张,他的表情便轻松了许多,帘子掀开时朝两人点头示意,竟还笑了笑。   晏泉被他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弄得有些恼怒,皱了皱眉,道:“法师,你来看看,是否真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轻潼不识得禾嗣,但见到来之时心中却不由警铃大作,觉得这笑眯眯的道士似乎比近在咫尺的晏泉还要危险。   她在晏泉手中不住挣扎,白皙的手腕很快便起了一圈红印子,晏泉垂眸一看,下一刻,手中掠过她身上两处大穴。霎时间,轻潼便像是冬风过境后的冰雕,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晏泉松开她的手,看向禾嗣,眼中带着几分危险不耐。   若非昆仑迟迟寻不到禾嗣,他早在发现端倪的时候就将人拿下了,哪里还需与她逢场作戏到今日?   他目色不善,禾嗣却并不在意,在轻潼面前掏出一纸黄符,口中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将符纸贴在轻潼眉心,旋即,原本墨似的图腾变成了血红色,符纸被一股无形的火点燃,从尾端开始烧灼,不到片刻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空中。   禾嗣脸上笑意稍淡,看着轻潼,点了点头。   “殿下猜得没错,三千人命,俱在这一符之中。” 第六十章   夜风拂过四宜园, 带起阁楼上的素馨花灯在风中微微垂摆,灯光在青石板地上浮游晃动, 变幻出光影陆离。   晏泉看着那纸黄符在轻潼眉心化为灰烬, 凛声问:“可有解法?”   禾嗣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让人疑惑, 晏泉却远不如宋姝那般有耐心,道:“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 无须无需故弄玄虚。”   禾嗣知晓他因为宋姝心神不宁,没有介意他话语中的冒犯,解释道:“诚如贫道上次与王妃所说, 这世间符咒尽有解法, 可却不是简单一个一事,又或一直黄符能够逆转的。由因及果,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若是想要解除这转灵符, 关键还在于王妃。”   晏泉闻言, 微微垂眼,目光冰冷的扫过木雕似的轻潼, 又道:“本王阿姝说, 法师通晓那《万法符箓》, 不知可晓得其中一种吐真符?”   所谓吐真符,便是让人说实话的符箓。晏泉虽捉住了眼前人,但她用的却是宋姝的身体, 他自是不敢将人放进内狱里拷问。   禾嗣的目光在晏泉与轻潼之间流转, 不过转瞬之间就明白了晏泉的意思。他点点头道:“贫道法力不精, 不过一纸‘吐真符’还是画得的。”   说着,晏泉命昆仑找来黄纸朱砂,禾嗣便在桌子上画起画来,夜风吹起他的袍角猎猎,轻潼身上的穴位仍旧未被解除,但是看着眼前的道士,却觉得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他。   他既通晓《万法符箓》,想来是流落在外的孙家后裔。   轻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着摄政王转而对付自己?   是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轻潼尚未想明白,禾嗣手下的吐真符却已经画好了。晏泉接过符纸,只见手中明黄在烛光下熠熠生光,像是金线勾勒过似的……那琉璃金光转瞬即逝,速度快得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殿下只需将符咒贴在她的眉心正中,便可以问出自己想要问得话了。”   晏泉一步步逼近,轻潼心中惊慌到了极点。   刚才禾嗣的一番做法已经证明他是个货真价实且道行高深的符箓师,晏泉手中这纸符既出自他手,功效必定有保证。   她宁肯死,也不想要透露关于道主的秘密。   于是,就在晏泉揭开她穴道的一瞬间,她用尽全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晏泉眼疾手快地发现了她的意图,单手握住她的下巴,微微用力——   一股剧痛传来,她的下颌骨脱了臼。轻潼的眉头如俊峰一般皱起,表情痛苦中却带着一丝快意。她挑衅似的望着晏泉,那双琉璃似的凤眼里充满了嘲讽,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晏泉被她的动作激怒,紧了紧拳头却不敢再动手,唯恐给这具躯壳留下什么毁灭性的伤口。   轻潼吃准了他的担忧,眼中笑意更甚。宋姝那张明媚张扬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疯狂狠决,看得晏泉狠狠皱眉转头望向禾嗣,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想要从她口中套消息,却动不得手,进退两难。   禾嗣一只手在桌上继续勾勾画画,看着晏泉略显狼狈的身影,笑了:“啧啧啧,有道是关心则乱,古人诚不我欺。”   平日里足智多谋,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姑娘困住手脚,想来是用情至深,关心则乱。   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禾嗣的眼神中却又透露出一股满意的意味。   头脑清明,计谋多端,却也保有善心,留有羁绊,看来当初他没有走错那步棋。   手随意运,笔与手会,片刻之后,他从桌上又掀起一纸黄符递与晏泉,笑问:“这符咒,殿下也不陌生吧?”   晏泉低头一看,只见禾嗣递过来的是一纸傀儡符。   恍然大悟,他真是乱了方寸,竟忘了还有这一招。   一纸傀儡符打在轻潼身上,脸上那股癫狂之意霎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宋姝那双好看的瞳里光芒不再,像是只偶人一样木着脸,空洞看他。   晏泉身后一推,脱了臼的颌骨回到正位。   禾嗣道:“接下来,回答殿下的问题。”   轻潼木讷答:“是,回答殿下的问题。”   晏泉这才将吐真符贴到轻潼眉心,问:“你是什么人?”   “轻潼,清风道圣姑。”   “宋姝现在在哪里?”   “妫州,总舵。”   “你们为何要倒转阿姝的魂魄?”   “为了道主大业。”   “你们道主究竟是什么人?”   “孙家嫡脉,清光太子,孙青书。”   轻潼话落,六角亭里寂静无声,唯有素馨花灯在风中摇摆,金丝银线相互轻微碰撞的声响。   昆仑倒吸了一口冷气:“殿下,这……”   晏泉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禾嗣,却见他眉舒眼展,脸上一丝惊异之色也无。   “你一早就知道?”   晏泉皱了皱眉,觉得禾嗣不正常。禾嗣微微一笑:“贫道已经说过了,这转灵符,是王妃的因果,不该由贫道插手。”   他的话一如既往的似是而非,晏泉却早就失去了与他打太极的兴趣,拧眉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禾嗣脸上笑意不减:“局中人,也是局外人。”   夜风陡然猛悍,六角亭内狂风大作,亭面四周挂的素馨花灯在疾风之中一盏盏地熄灭,亭内光线越发黯淡,晏泉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道士,沉声唤:“昆仑。”   眼前人不是宋姝,他想从他口中得知真相,自是不必小心翼翼。   内狱里头走一遭,什么都招了。   他目光冰冷,丝毫不掩饰自己卸磨杀驴的意图,禾嗣看了个分明,脸上却无一丝惊慌怒意。   “此事从头因贫道而起,自是贫道的因,收因结果,殿下拭目以待。”   话落,狂风呼号而起,将四周帷幔吹倒,满墙的素馨花灯尽灭,月色不明,四宜园在一片混乱之中转瞬之间化作漆黑一片。   昆仑忙掏出手中的火折子,朝亭角处禾嗣原本站立的地方拿人,然行至亭角,眼前却空无一物。   片刻之后,宫侍们摸黑找来了灯笼,明明灭灭的灯光将六角亭重新点亮。亭内,却再也不见禾嗣身影。   十二宫门大闭,昆仑迅速召集内卫合宫搜查,却连禾嗣的影子都没捉着。他就像是一片风影,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不见星辰的夜晚,彻底消失在了京城之中。   妫州,清风道总舵。   孙青书自从那日撂下狠话之后,宋姝再也没在这间“未然居”里见过他的身影。豪华的宅院里,除了她与晏无咎二人,就只剩下了四个服侍的婢女。   梅兰竹菊,连名字都与未央宫里的四婢一模一样。   “阿姝,你试试这芙蓉粥。”   餐桌上,晏无咎殷勤地为她呈上一碗泛着微微绯色的芙蓉粥。镶金的彩绘小碗里,浓稠的粥汤中隐约可见新鲜的芙蓉花屑。鼻尖传来一股清香,宋姝从晏无咎手中接过粥碗,神色却十分冷淡。   确切地来说,自她来到这所宅院里之后,便没对晏无咎露出过好脸色。   若是换了往日,他只怕早就翻脸,拂袖而去,然宋姝也不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仿佛是一夜之间转了性,对她像是有使不尽,耗不完的耐心,任凭她尖酸呵斥,冷脸相对,他在她面前却永远是一张春花似的笑脸,眼神温柔,殷勤有加。   即使如此,宋姝却仍旧有那么一两次捕捉到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受伤之色。她知道,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晏无咎对她上了心。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垂眸喝粥,掩下了眼底那丝冰凉嘲讽之意。晏无咎见她喝了粥,脸上悦然神色更甚,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讨好道:“阿姝,今日天气不错,我下午带你去花园里逛逛吧。”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她望着晏无咎那张讨好的笑脸,心中忽然起了一个隐秘而可耻的念头——他为了挽回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于是,她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不”字,反问道:“你想让我陪你去赏花?”   晏无咎点了点头,脸上殷切一览无余。   宋姝垂眸一瞬,忽然道:“求我。”   晏无咎愣了一瞬,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她究竟是何意。   “阿,阿姝?”   宋姝挑眉,重复道:“你不是想让我陪你去赏花吗?求我,求我我就陪你去。”   晏无咎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纠结,被宋姝纳入眼底。   她知道,晏无咎素来自视甚高,将自己那点儿尊严看得大过于天,从小到大,更恐怕是从未讲过一句求人之语。   当初明明是他仰仗着自己才能保住东宫之位,然而两人相处之间,他却从来未有过做小伏低的意思,反而每次都是自己上赶着去追着他,勾着他,才能引他俯下那矜贵的身子,微微屈就于她,还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姝微微眯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心中不免升起一些恶意心思。   她想看看,如今的晏无咎,是否会在她面前低下那颗高贵的头。 第六十一章   秋日疾风涌动, 原本高照的艳阳躲进了云彩身后,阳光退散, 屋内的光线转眼间也黯淡了下来, 惨淡的天光从琉璃窗外泄下,打在宋姝脸上,半暗半明。她慢条斯理的放下了手中金边瓷碗, 殷红而莹润的唇微微上挑,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宴无咎望着她的神情有些无措,不知她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俊秀的眉峰微微蹙起, 他道:“阿姝,你这是怎么了?”   宋姝挑眉,说:“我没怎么啊, 不是你想我陪你去赏花吗?你想可是我不想, 所以我让你求我。你求我,我就陪你去。"   修长的睫羽随着她说话频率上下扑闪着,那双青色眼里浮着些宴无咎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丛林深处隐燃的暗火, 在悄声无息之间吞逝一切。   这样的情绪让他莫名感到心慌, 那个他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宋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消失了,她身上曾经那种坦然到让他憎恶的单纯在他漫不经心间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 是眼前这个心思不定, 让他琢磨不透的宋姝。   她似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嗤笑道:“ 瞧我这破记性,忘了您身份尊贵, 想来这金口是万万说不得一个求字的。”说着, 她从婢女手中取过漱盅和帕子, 净了口,擦了嘴,还不待宴无咎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看她要走,晏无咎慌了神,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说:“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紫牡丹了吗?从丹阳新送来的,开得很漂亮,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果然。   宋姝心里冷笑一声,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爷终是不肯低头的,就连求人,也得像是这样拐着弯儿地哄骗。   可她偏不想如他的愿。在心海之下浮沉许久的暴虐的欲望升腾而起,在这一刻,她忽然起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她要让晏无咎在自己面前彻底丢弃那可笑而惹人厌的自尊;她要哄他,骗他,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然后,她要驯服他,毁了他。   念头一出,筹谋许久的计划便迅速地明晰了起来。   她冷眼看着晏无咎,忽然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你说出那个字。”   她将意图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了晏无咎的眼前。肉眼可见,他的唇不住颤抖起来,抬头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脆弱不解:“阿姝,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逼他?逼他放下自尊,逼他吐出那个字眼。   宋姝笑了,冰冷而柔软的手指藤蔓似的缠绵拂过晏无咎的下巴,声音里带着些许诱惑般的温柔。   她问:“你不是喜欢我吗?朝着自己喜欢的人低头,很难吗?”   她微微偏头,像是不解似的看着他。   又问:“你想想从前,哪次出行不是我央着你,求着你?”   他总是有千万种的法子推脱她的邀约,每一次都一定要她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到东宫去找他,拦着她的手臂,声音娇脆地一遍遍求着他,磨着他,才能换他无奈一笑点头称好。   彼时,她深处热恋,狂热的爱意蒙蔽了她的理智,她的感官。即使在为外人面前骄傲如她,却从不觉得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低头示弱是件如何不妥丢人的事情。   但她现在明白了,他从来都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心里,自尊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回头想想,自己曾经不管不顾央他出行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他是不是在心底也曾有过一丝暗暗的快意,一种觉得自己高她一等的轻蔑?   回忆侵袭而来,她微微眯眼,觉得讽刺。   抚着他的下巴使了些力气,修长的指甲在他柔嫩的死死按下,留下一道深红血痕,她问:“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难不成又是懵我的?”   “不是。”晏无咎的回答像是弹跳反应般迅猛,“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肯求我?是你觉得我不配?”   她微微张大了眼,话语间似是无辜,但是一字一句却都像是刁钻尖锐的刻刀在晏无咎的心头划下道道血痕。   在那一瞬间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曾经对她的那些不屑,轻蔑,那些觉得将她掌控在手,阴暗而可笑的心思,她一清二楚。   他就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脱去了最后一层遮羞的底衬,心里那些深藏的脏秽心思就这样彻底地暴露在了宋姝的眼前。他如坐针毡,羞耻而难看地抿住了自己的唇,目光躲闪,攥着宋姝的袖口却始终不曾放手。   宋姝又笑了,笑声很轻,像是夏日的薄纱在房中飘荡,转瞬就散在了空中。   “我至今也不能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心思为什么会是丢脸的?我只是单单纯纯的喜欢你而已,为什么在你眼里,它就成了一个可以随意鼓弄,肆意玩耍的笑话?”   “不是,不是的。”他低着头,低声否认道,“我没有……”   “你撒谎。”她声音很低,准确无误地撕碎了他最后一丝无力的辩驳。   秋风捶打在纱窗上,发出“呼呼”声响,宋姝一点点掰开了晏无咎紧抓不放的手,缓缓起身——   “说什么喜欢?说什么爱?说到最后不都是骗人的,你最爱的不还是你自己吗?你知道我素来只要最好的,不稀罕当你第二喜欢的人。”   翠绿的轻纱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在晏无咎眼前微微摇摆,让他想起夏日清晨的薄雾,朦胧而美好,伸手一抓,却什么也不剩……瞬间惶恐弥漫,在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先一步扯住了那抹纱。   宋姝往前走,带着他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   脱口而出:“求,求你……”   背对他的身影,红唇撩起一丝隐秘而酷虐的笑意。宋姝步子一顿,转过头来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不难了。   晏无咎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要留住她,于是没有丝毫迟疑地又说了一遍:“求你,求你陪我去花园。”   声音不似以往清晰,有些低沉沙哑,宋姝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走进了两步,附身捧住了她的脸。   那双青色的眼睛里带着近乎亲昵的温柔,笑道:“你瞧,冲我低头,也没那么难,不是吗?”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求”字,宋姝也没再为难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与他来到了后宅的青檀园。   青檀园不比未央宫后的四宜园大,里头的瑶草琪花,奇葩异卉自然也比不上宫中繁密华美,却胜在玲珑精致,九曲回廊蜿蜒迂回,门廊假山之后,风景各异,小桥流水阶柳庭花,迥然不同。   逛院子这种闲家女儿喜欢的事情,宋姝向来没有多大兴趣,就连在未央宫时,也不甚喜欢朝四宜园里走。然,今日她抱着别样的目的,这逛园子的心情却又与往常不甚相同了。   晏无咎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神情就有些恍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宋姝知道,他还在反应。要他拿掉他那宝贵的自尊心,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求”字便可以解决。但是,她发觉自己无比的耐心,余光扫过身旁心不在焉的男人,她伸手接过随风飘来的一瓣紫薇花。红润的花瓣晶莹剔透,像是琉璃做的。   她陷入了一种禅僧入定般的宁静之中,不愤怒于被拘禁在此的窘境,不害怕于丢失性命的可能,她的心中一派平和,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毁了他。   这才是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思及此,她伸手将花瓣攥在了手心,伸手扯了扯晏无咎的袖子。   “你瞧,这紫薇花真漂亮。”   说着,她将那瓣花瓣举在他眼前,明艳的笑容重现在了这张脸上。   天仍是阴沉沉的,晏无咎望着她这张笑脸,却像是望见了乌云背后金乌熠熠生辉。   他愣了一瞬,眨了眨眼:“阿姝……”   她许久,都没有这样冲他笑过了。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昨日东宫,那年乞巧节的傍晚,宫门前那棵巨大的紫薇花树下,她将一段红绸绑在了树上,又将另一段绑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当日笑容也似今天这样好看。   她说:“阿咎,绑上了红绸,你就是我的了,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彼时,他内心或许也如今日这般生出过汹涌的情愫,可那情愫却被那些隐秘的邪心恶意破坏殆尽。   紫薇花火红的颜色似乎是映进了他的眼里,将他的眼眶染作深红。   他一把捉住宋姝的手,激动的声音发颤,他道:“阿姝,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算是,我求你了。”   宋姝没想到,这第二个“求”字来的竟这般快,这般轻巧。   她微微侧头,打量着面前因为激动而双眸发红,手足无措的男人,忽然笑了。   狂风拂过,带起细碎的紫薇花瓣纷纷飘落,像是天降红雨,洋洋洒洒。   宋姝一身翠衫站在红雨下,红飞翠舞之中,晏无咎听她笑道:“好呀,我们从头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从头来过。” 第六十二章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数日不见的太阳终于屈尊降贵地从浓沉乌云身后露出了身子,天空碧蓝如洗, 金风玉露, 天高气清。   宋姝半倚在美人榻上,正在看些闲书,小哑奴铃铛从门后走了进来, 手腕上那串铜铃随着她的步伐,叮铃作响,好听得像是一支曲子。   宋姝从榻上撑起身子来, 见铃铛手里拿着一个木匣子,走到她面前,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递上。宅院里的奴仆俱都聋哑, 却有规矩极了。铃铛不过十三四岁, 性子却沉稳得不像是个小姑娘,一举一动依顺宾服,一看就是在教养婆子手下狠狠立过规矩的。   宋姝在晏无咎面前虽然难缠,对这些下人们倒也还算温和, 从铃铛手里接过木匣, 问:“是公子送来的?”   铃铛点头,手腕上刚刚消了音的铜铃又发出些微清脆声响。铃铛又取出一张竹纹红笺, 笺上游龙飞凤一行字——“贺及笄之年, 岁岁安康, 年年喜乐。”   宋姝翻开盒子上的虎头小金扣,将木匣子打开,只见青光丝绒里放着一只做工极为精美的掐丝凤头钗, 栩栩如生的凤凰造型繁复而精美, 金身凤凰上, 一颗硕大的翡翠为眼,在日光下泛着夺目的光彩。   她微微挑眉,只一眼便认出来这钗子的来历。   十四岁将近那年,晏无咎在秋狝骑射中夺魁,大圣皇帝龙心大悦,赐下了这支凤头钗,让他送予未来的太子妃。她当时就坐在大圣皇帝身侧,看着晏无咎从内侍手中接下这支钗。   她以为,晏无咎一定会将这支钗送给她,所以她等啊等,一直等到那年冬末,自己及笄之礼。那日,晏无咎送来的生辰贺礼却并非这支钗,而是一尊青玉观音像。她想不过,之后又缠了他许久,在东宫里撒娇耍赖,可任凭她明示暗示,说破了嘴皮,他也没将钗送给自己。   彼时,她越想,便越喜欢那支钗;越得不到,便又越想要……她在市面上寻了许多凤头钗,可比来比去,却觉得没有一支能像这□□般华美,那般让她欢喜。   时隔许多年,她原本已经将这事忘在了脑后,如今再看到这一支钗,她却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年之事。   唇角扯成一个嘲讽似的弧度,她将钗拿起来在阳光下细细观赏了一番。   翡翠,是上好的波斯翡翠,在阳光下泛着光润而浓艳的绿,像是夏日翠林之深,幽长绵绵。细细的金线,缠丝掐丝做得一丝不苟,累层叠加,一看就废了许多功夫心血,这才让这只金凤凰在钗头于飞栩栩如生……是只漂亮的钗子,可她却已经没了当年那种看一眼便不自觉微笑,怦然心动的感觉。   铃铛恭敬地站在一旁,余光扫过宋姝似乎是带着笑脸的模样,心里不禁羡慕起这位姝小姐来。公子那神仙般俊俏的人物,为了讨她欢欣,日日变着法儿的送礼物,比鸿鹄鸟还大的纸鸢,琉璃做的西洋镜,一人高的小竹马,跟别提数也数不尽的绫罗美衫,钗环首饰。   每次,公子都是上赶着将东西送来,姝小姐开心的时候便尚个好脸色,不开心的时候,连门都不让公子进。可就这样儿的脾气,公子每日还是乐此不疲地小心讨好着,美曰其名,“要将过去欠了的补偿给她”。   铃铛看了看笑意森森的宋姝,心想着,这么好些的殷勤,这公子过去得欠了阿姝姑娘几世命债,才得这样还吧……   她还在腹议,门口传来两声轻叩。   说曹操,曹操到,铃铛一回头,便见了一袭月白长衫的晏无咎正站在门口,俊美的面孔上眉眼弯弯,笑意温柔,正似那九重宫阙上的神仙公子。   铃铛看呆了一瞬,宋姝却已经开口了:“进来吧。”   她声音平静,晏无咎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来到她身边,见她正拿着那支钗把玩。   这些日子,他送来的东西,感兴趣的她便瞄上两眼,不合心意的,便冷了脸让人直接抬走。如今她拿起金钗在阳光下细看,想来今日这礼物是满意的。   “可喜欢?”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破天荒的,宋姝点了点头,唇角处似乎是挂上了些融融笑意。见状,他心稍稍放定,想起接下来的计划,似乎是胸有成竹了些。   他走上前去,脸上笑意殷勤道:“明悦轩新送来了一座琉璃帷幔,说是可以移动的‘水晶宫’,阿姝,你同我去看个新鲜?”   “水晶宫?”宋姝挑眉。   他走上前来,试探地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拒绝,更加悦然,欣笑道:“嗯,说是那帷幔四周都是由琉璃打造,人在其中,光影斑驳,就像是坐在水晶宫里。今日阳光正好,正是观赏的好时候。”   “不去,”宋姝撇了撇嘴,拒绝得干脆,“我今日身子乏,懒得动弹。”   她虽这样说着,可神采奕然的模样倒丝毫不像是力困筋乏。   晏无咎双手拦住她的腰,撒娇似的凑上来道:“好阿姝,难得今日天气好,你就陪我去吧,求你了……”   他这话说得无比流畅,无比自然,让人难以想象,不过一个月前,他还为了一个“求”字与宋姝讨价还价,费尽了心思不肯开口。宋姝偏头看他一眼,睫羽微垂,掩下眼中那抹嘲讽。   人有时候和畜生倒真没什么差别,若是你存了心思想去调教,没什么不能学,教不会的东西。   她忽然为自己前十几年的付出感到惋惜。若是她一早用些手段在他身上,是不是如今他们也能当一对“恩爱”夫妻?只可惜,当你一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哪儿有那么多心思去耍心机,使手段,只恨不得将一颗真心剖出来,双手捧到他面前去。   当初的她是这样,如今的晏无咎也是这样。   他双臂虚虚揽着她,微微垂头,一脸媚悦讨悄。   宋姝没再为难他,一口应下。   再抬眼时,她眉眼弯弯,一脸悦然笑意,随他往明月轩而去。   明月轩在宅院北边,绕过九曲回廊,晏无咎走在她身侧,神情却有些紧张。宋姝狐疑看他一眼,问她:“你紧张什么。”   “没,没什么。”   他扯了扯袖子,话却有些结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回廊,道:“往那边走。”   穿过拱门,跨过廊桥,在走过二道门前的林荫长道之时,宋姝敏锐地感觉到这眼前的路似乎有些相熟。   隐约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她记忆之中呼之欲出——   秋风袭来,卷起满树金灿灿的梧桐随风摇曳,纷纷扬扬的梧桐叶从树上飘落,在地上积成一片金黄。   她抬头看天,只见一碧长空,翠蓝万顷。黄澄澄的梧桐叶遮挡了些许碧蓝之色,秋日之景明艳而清晰。   她忽然想起来,宫中也有这样一条梧桐道,就在从未央宫去往东宫的方向上。手里仍旧攥着那只凤头钗,不过瞬息之间,记忆翻涌,她想起了就在她及笄之年的那个秋天,秋狝之后发生的事情。   就在那条梧桐道上,天空一如今日碧澄,风过梧桐,淅淅飒飒。   就在那年,那条梧桐道上,她怀着少女满腔忐忑爱意,扯着他的袖子问:“阿咎,你喜欢我,好不好?”   她当时太激动,晏无咎一个冷不防被她扯了一个踉跄,与她双双倒在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遒劲而苍老的梧桐树似一把巨伞将他们笼罩,在她眼里,那金灿灿的巨伞高得像是能通到九重天上去。   她坐在他身上,半响,听见他低声说了一个“好”字。   少年微垂着头,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那个“好”字,却像是寒冬腊月里一汪温泉水,将她的心熨得滚烫。   就是这声“好”,蹉跎了她数个秋冬,蹉跎了她那颗满腔爱意的心。   若是那一日,他如往常一样躲闪推托,若是那一日,他不曾说出过这个“好”字,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也许她会在追逐他几个秋冬之后,无功而返,伤心之下结束这场爱恋;也许,她就不会那般干脆的交出自己满腔真心,满腔迫望;也许,她就不会像如今这样恨他入骨。   不过霎时之间,她便反应过来,晏无咎今日并非邀她去看那劳什子水晶宫的,而是盘算着,要同她将那日梧桐道上发生的一切重新来过。   她用余光瞟了晏无咎一眼,发现他比刚才神情还要紧张。   果不其然,梧桐道刚走了一半,宋姝便被身旁人一股大力带到了身旁的梧桐树下。晏无咎或许真的紧张过度,下手失了轻重,搂着她直直地撞在了树上。   他双臂护着她的后背,宋姝很清楚地听见了骨头与树干相击的闷声,抬眼看他,发现他脸白了一瞬。   疼痛却并没有阻拦他的动作。   漫天梧桐潇潇落,一片金黄之中,宋姝见他红着脸,颤声问:“阿姝,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当真应该是紧张到了极点,宋姝距她咫尺之遥,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猛烈的心跳声,“砰砰砰”的声响,像是要炸开的水泵气势汹汹。   她不由想起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当时也应该像他今日这般紧张的吧。   晏无咎答应她要将往事一一来过,于是这些日子里,为她重新过了十四个生辰,又复制出了许多少时的回忆。他似乎迫切地想要抹擦掉那些令人不悦的过去,重新描绘以往那些故事。   故事里的他,不再是那个漠然不动,满腹算计的太子,而是眼前这个情意绵绵,温柔小意的晏无咎。   宋姝望着他紧张发红的面庞,仿佛真是个动了心的少年郎。   她伸手拂过他鬓间碎发,忽然笑了,笑得绵绵温柔,似惠风和畅。   “喜欢你……你配吗?” 第六十三章   梧桐树叶纷纷落, 一片金黄之中,宋姝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恶毒的拒绝。   与随之而来的, 是落在晏无咎脸上一个响亮的巴掌。   力气不大, 却是一声脆响,极具侮辱性。   晏无咎被她打得侧过头去,白皙的脸颊上巴掌印盈盈浮现其上, 火辣辣的,逼得他眼眶发红,双唇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若是放在以往, 他可能早就一剑落在她身上了。然,今时不同往日,宋姝微微一笑, 偏头静静地看着他, 甚至还嫌不够,又补了一句:“我不喜欢自己送上门来的下作东西。”   杏眼微睁,那双浓绿的瞳孔中映出不加掩饰的嘲讽。晏无咎的脾气,却早已在这两个月里被她消磨殆尽, 被她这般辱弄, 委屈极了的模样却生不出一丝气来,只是惶恐害怕。   他没去管自己发红发热的脸, 反倒是扯住了她的袖子, 声音发颤:“阿姝, 你别,你别这么对我。”   宋姝挑眉:“我怎么了?”   他哆嗦得更厉害了,既像是被猛兽逼到死角的猎物, 又像是被猎物逼至绝路的猛兽。他攥着她袖子的手不住颤抖着, 带起她青绿孔雀纹袖袍似是绿浪翻滚, 一双狭长的凤眼里,再也没了往日的冷漠孤清,浓稠的黑云裹挟着心碎绝望席卷过境。   眼底的绝望像是一汪黏答答的墨将宋姝缠绕,她微微偏头,却知道她再也无法被他的情绪伤害。时间与恨意在她身上绵延流淌,化作玄甲铁盔,让她在晏无咎面前,无坚不摧。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近乎快要哭出来的腔调:“你,别,别这样忽冷忽热的对我,我求你好不好,你每次一这样,每次我这儿都疼得厉害。”   瞧,就算是被使了脸色,打了巴掌,都只会这般低三下四的求人。   谁还能认出这是往日九重宫阙上高高在上的天子?   谁还能认出这是曾经将她一哭一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太子无咎?   宋姝笑了,唇角上扬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眼里绿波泛着悦然的涟漪,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一个满意到了极点的笑。   她将袖袍从他手里扯了出来,目光却错开他的脸,落在了他肩上银线钩织的云纹飞鹤的图样上。   忽冷忽热,她当然要这样对他。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引得心比天高的晏无咎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低下那颗高贵的头?   越是忽冷忽热,越是难以捉摸,他便越是渴盼,也越是恐惧。在这飘忽摇摆不定之间,只有乞求与低声下气的讨好才是恒久而唯一的解法。他唯有在她面前示弱,服软,才能换得雨过天晴,才能换她片刻温存。   第一次,第二次,他或许还是有意为之,但这驯顺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只要你提供土壤,它便能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时间久了,这柔声下气,俯首帖耳的反应便会像是天生似的,随着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刻入骨髓,永记于心。   就像是现在,她已经很难将面前这个呜咽着求她的男人和十几年前专权独断,逼得她远走他乡的新皇认作同一个人。即使是德喜在此,恐怕轻易也认不出她长兄这奴颜卑微的模样。   或许晏无咎想得也没错,从这出“重新来过”的大戏拉开帷幕伊始,他便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晏无咎了。   这是她的报复,现在,报复实现了。   晏无咎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见她皎如星日的面庞上忽而焕发出了一种迷人的神采。   不知为何,如今的宋姝与轻潼这副躯壳似乎极为相配,比之往日的明艳灿烂,如今的她多了几分幽沉,当她用那双青绿的杏眼斜睨看人的时候,刁钻轻蔑中带着些许媚意,看得人心颤。   晏无咎在不知不觉中,落入那汪绿湖,再也上不了岸。见她脸上神采亮得动人,他愣了一瞬。下一刻,宋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被打得滚烫发红的脸颊,轻声问:“很疼吗?”   那汪绿湖阴寒不再,泛着令人心动的温柔涟漪。   她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些心疼之意,自责似的道:“怪我刚才下手太重了。”   柔软而白皙的指腹拂过那个滚烫的巴掌印,带来一丝凉意,引得他身子又是一颤。   宋姝温情脉脉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那双红润的嘴唇轻抿,心疼极了的表情让他心尖泛疼发痒,恍惚之中,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刚才给了他一巴掌的人并不是她。   “怎么不说话,很疼吗?还是生我气了?”   “没,没有。”他像是本能反应一般地否认,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确认她是真的不生气了,还只是在酝酿下一场变脸。   她总是这样,给他些温柔,在他欣悦之时却冷不丁地给他一巴掌,引得他心惊胆战后,却又立马变得柔情似水,而后,周而复始……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她总在给他希望,又在下一瞬毫不留情地将之夺回,定要他摧眉折腰,吞声饮泣,才吝啬着予他片刻温存。   可就是这片刻温存,却足以让他忘掉之前所有的摧残折磨,让他沉溺其中,忘情不能自已。   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迟疑,眉眼微微弯起,声音柔和,像是西域古书里描绘的女妖塞壬一样蛊惑着他:“你别害怕,我刚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太生气了而已,是我不好,打疼你了。”   她动作太轻柔,声音太温和,细细的眉梢挂着些看似真实的心疼与歉意,映在那双绿瞳中,温柔得让他心颤。   只此一句,他便也顾不得探听真假,像是被牵住了线的纸鸢,一个劲儿地往宋姝的手心里飞。他微微侧头,亲昵似的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滚烫的脸颊似是火炉一样在宋姝手中燃烧,她好心情地用手抚了抚他额角被打散的乱发,像是逗弄宠物似的笑道:“大白天的撒娇,你也不嫌丢人。”   她语气轻巧,令晏无咎撤下了新帝最后一道防线,上前试探的搂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上。   宋姝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半响,却觉得有什么冰冷而湿滑的东西渗进了自己的发丝里。   他声音沙哑:“不丢人,我喜欢你,不丢人。”   宋姝也反手搂住了他的腰,察觉出他似乎比以往更消瘦了些,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不比身体上的来得轻巧。   这些日子,他应当是被她折腾坏了。   想到此,她又笑了。   手腕轻抬,她安抚似的拍打着晏无咎的背心。   冰冷的液体像是幽幽小溪潺潺,没完没了地顺着她的发丝流淌。   她知道,这人已经被她毁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明白了。   两人来到明月轩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六扇巨大琉璃帷幔摆在飞凤大影壁之后,宋姝只匆匆瞟了一眼,便失去了观赏的兴趣。   大圣皇帝曾经从西域波斯使者那里收到过相似之物,展开不过是六面琉璃墙罢了,若是阳光透过琉璃折出七彩斑斓,波光粼粼的样子确实好看,却也仅此而已。   见她意兴阑珊的模样,晏无咎下意识地一阵心慌,生怕她又变脸,于是赶紧凑上来道:“明悦轩里除了水晶宫,还有其他珍宝摆件,虽不比宫里精致,但花样繁多,阿姝随我去看看吧。”   宋姝兴趣不大,开口便想要回去,然而目光一瞥,却瞧见了明悦轩后那栋锁住的阁楼,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字“列宗堂”。   她伸手一指道:“那地方看着倒是有趣,就是不知这锁能不能开?”   晏无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列宗堂,只愣了一瞬,便道:“阿姝想去瞧?自然能开锁。”   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宋姝不由回头瞥了他一眼,眼底笑意却越发深刻了起来……   想来,他不是全无用处。   她前些日子在书房里的一本册子上看到过,所谓列宗堂摆的是孙家列宗的牌位,从开.国的太宗皇帝到末代的殇靖帝再到之后百年间孙家的三位家主。   孙家将“重男轻女”那点儿规矩算是发挥到了极致,且不说前朝后宫规矩如何大,就是时至今日,这列宗堂也只允许孙家男嗣进入。   这规矩晏无咎不是不知道,答应她却这样爽快。   她知他与孙青书的父子关系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和睦,但是既然他能这般轻易地违逆孙青书的意愿,她手头的筹码倒是又多了一重。   她正想着,晏无咎已经唤来下人将“列宗堂”的门打开了。   宋姝步入其中,黑黢黢的屋子里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孙家列祖列宗的画像在列宗堂两边从左到右列次摆开……一张张严肃且寡淡的画像之下,规规矩矩地摆着一方紫檀牌位。   烫金的字迹在暗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十九任家主孙远棣”,“十八任家主孙鸿意”,“顺明殇靖帝孙思明”,“德昌隆武帝孙太启”……   宋姝的目光扫过一幅接一幅的画像,一个接一个的牌位,却在屋子左侧的尽头停住了脚步。   清寒的眉眼,如柳叶般锋利的薄唇……画像上的面孔熟悉得让她心惊——那个救她于生死一线的恩人,那个赠与她《万法符箓》的法师,禾嗣。   目光下移,属于画中人那方紫檀牌位上鎏金大字分明——   “天启开元太宗帝,孙孤鸿。” 第六十四章   烈宗殿深处, 长明灯的烛火颤颤巍巍地在玄铁盏中打着战,昏黄的烛火映得画卷上男人的形象有些模糊。   宋姝以为是自己眼花, 向前走了两步, 又仔细将画卷看过。   画中人掷刀而坐,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那眉, 那眼,脸颊的形状,唇角的弧度, 就连眉心那颗红痣都与禾嗣别无二致。   她站在原地,只觉四方天地仿佛飞速旋转起来,眼前乌泱泱的一片黑, 她朝后踉跄一步, 被晏无咎从身后扶住了。   “阿姝,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他声音紧张,可宋姝已经无暇顾忌,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了那幅画像上, 死死盯着, 分寸不移。   原本红润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耳朵里听晏无咎朦朦胧胧道:“这是前朝的开国太宗, 当年群雄割据, 太宗手握十万士兵坐守漠北, 一厘厘,一寸寸的打下了孙家数百年的基业。”   宋姝没有说话,却恍然回想起禾嗣书房里挂着一柄玄铁佩剑。那佩剑年代似乎十分久远, 剑柄上一对双鱼缠绕, 上头还挂着一只如意节剑穗, 上头吊着一方小小的汉白玉牌,鸳鸯戏水的图案。   她还曾玩笑般问过禾嗣,那剑可是心上人所赠。当时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眼里万般温柔留恋倒是让她印象深刻。   手指不自觉地触碰到画像上那柄长剑,剑柄的双语图样与那个小巧的玉牌经过画师的精心描绘,与实物一般无二。   “这剑……”   “它叫太宗含光剑,当年,太宗就是拿着这把剑攻入鄞都,成就了我孙家百年江山。”   浑厚的男声从二人身后传来。穿堂风呼啸而过,带起长明灯忽隐忽现。宋姝转身,只见孙青书一身月白道袍从门口而来,袍声猎猎,健步如飞。   宋姝眯了眯眼,孙青书来到她身边,指着画中那条剑穗道:“这剑穗乃是太宗发妻,惠德敬明皇后所赠。”   孙青书身后跟着六个“天官”,却不敢踏进烈宗殿,只在殿外侯着,手执长剑,虎视眈眈的模样,仿佛她只要跨出殿门一步,便要被拿于剑下,五花大绑地捆进刑堂。   她挑了挑眉,倒是不怵。   孙青书又道:“敬明皇后在世之时,与太宗琴瑟和鸣,可死后却没能受封太后,就连尸身都没能葬在太宗身侧……阿姝可知道是为什么?”   隐隐约约间,宋姝知道答案,可那答案却让她作呕。   孙青书见她脸色微愠,知道她定是猜到了答案。   “无嗣。因为敬明皇后生前未能为太宗诞下男嗣。”   说着,他的目光在晏无咎与宋姝之间流转,眼底深意不言而喻。   宋姝知道,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为晏家,为晏无咎繁衍子嗣的工具罢了。她微微垂眸,恶心,却并不觉得害怕。   在宅院里待的这些日子,她已经对清风道的所作所为有了清楚的了解。清风道也好,孙青书也罢,都脏得让她反胃。她这两个月之所以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晏无咎罢了。   可是现在,她已经报仇了。   他终于,被她完完全全地毁在了手里。   那双幽绿的瞳望向孙青书,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杀意。那杀意极冷,极快,只是一瞬,孙青书没能察觉。   然而晏无咎对她的反应却极为敏锐。觉察出她的不悦,他上前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声音发沉:“子嗣后裔乃是神赐天机,时候未到,谁能知晓。”   孙青书没料到他会开口,冷笑一声:“烈宗殿不许女子入内,这你们可知晓?”   晏无咎眉头微蹙:“她自然不知道,是我硬要让她陪我进来。”   他背在身后的手,安抚似的握住了宋姝的手,手心冰冷,似乎布满了冷汗。他微微发颤,宋姝一下就明白了,他这是怕自己口无遮拦地顶撞了孙青书,引来杀身之祸。   睫羽微垂,遮住她眸中思量。   孙青书眉眼发冷,却并未动怒,视线越过他,遥遥落在宋姝身上,似乎是想看看这小女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将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引得目迷五色,鬼惑心窍。   半响,他忽然道:“雍王带兵往河北来了。”   许久都没有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冷不丁名字入耳,她的心却不自觉地狠狠一颤。袖袍下食指微缩,她在心底提醒着自己控制住满腔忽然翻涌的情绪。   早在她与轻潼换了身体的那天,她便没有抱过要活着走出这里的想法。坎途迷雾之中,命运终究还是将她引向了上一世的轨迹。   她想,等她折磨够了晏无咎,不需要很久,十天,十五天,一个月……当等她将心里那些脓液似的的愤怒枉屈发泄殆尽,她一纸黄符,拉着孙青书,晏无咎,乃至于一整个清风道的人潇潇洒洒的入地狱。   没了孙青书和清风道这颗大毒瘤,轻潼不过是片浮萍。到时候,晏泉称帝也好,做他的摄政王也好,以他的本事,潇潇洒洒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等再过个几年,他把她忘了,再遇上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待到七老八十,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日。   这样一来,她便也算是将上辈子的债都还给他了。   她是这样打算的,可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快地查清轻潼的身份,带着人往这里赶。大抵,他将她看得太透彻,太清楚,所以轻潼才没能迷惑住他。   也是,他这般了解她,甚至在她认清自己之前,他便看出了她藏在骨子里的毁灭和疯狂,看见了那个扭曲着呐喊着怨恨的亡魂……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着迷似的想让一切重新开始。如果,她能重生回十四五的年纪,如果,她能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不一样的人,也许,也许她便也能和他求一段和美姻缘。   终究是,命运弄人,晚了一步。   她想将自己的心送给他,可是她,已经没有心可以送了。   她侧头望向晏无咎,望向这个毁了自己的人,望向这个被自己毁了的人,在一夕之间窥到了命运的残酷的恶趣味。   脑中思绪纷杂,她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像是一张曾用露水写画过,却被风吹干的纸笺,只留下眉间两道隐隐的褶皱。   孙青书以为她听到消息,即使是在克制之下,也该泄露出一丝欢欣之情,然她却始终都是那张空白的表情。   他皱了皱眉,道:“他倒是有两分本事。是我小瞧了他,但他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他的皇城宝座,跑到我河北道来。”   说着,他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计划,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又道:“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投身其中。只要雍王一死,朝中大乱,又是我清风道的好时机。”   “届时,我从河北掀起起义大旗,招兵买马,杀入皇城,成就大业,一如当年太宗称霸天下,英姿雄雄!”   说起他的宏图大业,鹤骨松姿的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极其违和的狂热贪婪。   宋姝眨了眨眼,忽问:“你就那么想当皇帝?”   汲汲营营五十载,孙青书将他人生的全部时光都投掷在了这场不切实际的幻梦之中。   孙青书听她话中满是不解,嗤笑一声道:“到底是个养不熟的女儿家,你又如何懂得男儿的报复?晏家那些鼠窃狗盗,在我孙家的皇城,我孙家的皇宫里指手画脚,鸠占鹊巢两百余年。我身为孙家嫡长子,日夜看着仇讎快意,怎能不恨?怎能不重谋大业,复我孙家荣光?”   宋姝皱眉::“所以你为人臣时包藏祸心,祸乱宫闱。谋反失败之后抛妻弃女,又在河北建了这个所谓的清风道,用百姓的血汗钱供养你这豪宅大院,锦衣玉食,又用万千无辜教徒的性命作注,为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买单?”   对她的质问,孙青书不屑一顾:“宏图伟业,这小小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为皇为帝,正需要此种杀伐果断的决心和狠劲。”   说着,他目光掠过一旁许久未发一言的晏无咎,眼带轻蔑:“我若早知你没有此等秉性,一早便该用上那转灵符,也便没有如今这些祸事。”   宋姝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道主是这样打算的啊。”   孙青书一早扶持晏无咎为帝只怕就想要有朝一日以转灵符取而代之。只不过彼时西北未定,内乱不断,他犹豫了刹那,这才有了他们今日。   宋姝垂眸一笑,无论如何,孙青书这辈子,是与皇位无缘了。   结局的区别在于……杀掉他的人究竟是晏泉,还是自己。   这个问题,值得她好好思索一番。   自与绿瞳转换灵魂的那一刻起,她便一心想要与晏无咎纠缠到底,共赴黄泉,等进了阎罗殿,在十殿阎罗面前将往年恩怨分说个清楚。   这本是她的计划,她从来河北的第一天便开始谋算的计划。   可晏泉的名字就像是一阵秋风,只是这么一提,便教她像是风中的枯草,不住动摇。   晏泉啊晏泉。   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六十五章   宋姝沉默着出了烈宗殿, 晏无咎跟在她身后离开,却被孙青书叫住了。   烈宗殿内昏黄的烛光映在晏无咎脸上, 照出了两分不耐之色。他转头往门外望, 见宋姝已经自顾自的走远了。   “道主还有何事?”   孙青书拧了拧眉,再次感叹命运的公平。给了他成就皇图霸业的机会。却也给了他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些日子你们在这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简直是太不像话了!”   晏无咎微微拧眉:“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不劳道主操心。”   孙青书见他一脸不耐烦,心底不由也起了一丝火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她在玩儿你, 像是驯畜生一样的驯着你?”   “你就这样蠢?被一个小女子玩弄在股掌之间?”   听他的话,晏无咎忽然笑了。   他抬头望着孙青书,在宋姝面前独有的唯诺讨好散去, 微微眯眼, 狭长的琉璃瞳中泛着浅浅冷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话罢,他转头望向屋外,夕阳之下, 宋姝一袭绿衫渐渐消失在了两旁梅树后。   若即若离, 忽冷忽热的态度,打一个巴掌又给一甜枣。从小在宫里长大, 他又怎会不知宋姝是将十二监调教人的那一套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就如同他告诉孙青书的那样, 他知道, 可他心甘情愿。   这是他欠了她的,是债,得还。   况且, 比之在扭曲的命运中挣扎沉浮, 能在她掌心沉沦, 也算是乐事一桩了,不是吗?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而温柔的笑意。孙青书见他一副沉湎其中的模样,皱了皱眉,厉声道:“你怎么闹我不管,但是子孙后代一事耽搁不得,趁早把事情办了。”   晏无咎挑眉看他,又笑了。可这笑却莫名有些讽刺。   他很清楚,孙青书无嗣,如今自己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也正因为此,孙青书才会纵容自己和宋姝在这里胡闹。他一旦与宋姝生下孩子,两人在孙青书眼里便没了作用……   因此,别说宋姝不愿与他同床,即使是宋姝愿意,他也绝不可能生孩子。   他心里早已看穿了一切,可在孙青书面前却仍旧装着一副不羁模样,嗤笑道:“道主有这个心思关心我的房中事,倒不如多用些心思在雍王身上,昆仑手下的玄铁军在沙场上以一敌百,可不是吃素的。”   闻言,孙青书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之意。   “雍王晏泉爱民如子,君子美名传遍天下,殊不知,这君子之德有时也是催命之符。”   河北道,官道。   前些日子,河北下了两年来的第一场雨,连年大旱似乎终于迎来了结束的曙光。官道上,从邻村逃难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儿子正在道旁的茶寮讨水喝。   甘冽茶水下肚,饱饮一顿的小儿郎看到了官道旁开得正艳的野花,手舞足蹈地跑去摘花。母亲在身后追赶不及,忽然听到地面隆隆之声。   朝官道南边一看,只见一众黑甲铁骑已迅如雷霆之势,踏尘破风而来——   眼看军队便要碾过小儿郎蜷缩的小身子,母亲吓得惊声尖叫,然,就在马蹄即将碾过小儿郎头顶的时候,马上玄衫银甲男子按辔勒马,越过了男孩小小的身子。   母亲抱起失而复得的爱子连声道歉,战马上身姿魁梧,美若玉雕的男人却只是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速速让路。   马止蹄停,昆仑终于找到机会能和晏泉说句话,催马慢行来到晏泉身边,小心翼翼道:“殿下,再走五十里便是通悦县,咱们今天晚上在县城里休息一晚吧。”   为了赶路,从京城出来,晏泉已经两宿没有合过眼了,原本清冷的眼眸染上疲惫的红,刀削似的脸庞在奔波中迅速消瘦。   晏泉没有说话,昆仑又道:“殿下,路过通悦县,离妫州便不远了。咱们一连赶了多日路,马和人都受不住,一旦遇上清风道的人,兵疲马困,有害无利。”   女人抱着孩子快步跑回了茶寮里。   在昆仑紧张地注视中,半响,晏泉点头道:“今晚在通悦县扎营。”   话罢,军队催马继续前行。   烟尘匝地而起,眯了官道两侧旅人的眼。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阵仗,是要打仗了吗?”   “不是,你没听说吗?清风道出事了。”   “啊?”   “前两日京城下旨,说这‘清风道’蛊惑民心,屠杀教众,摄政王亲自带兵剿灭。”   “哟,那可麻烦了,我们村里好多人都信这个呢。”   “就是啊,在河北,几个人不识清风道?又有几个人身边没有亲戚朋友是清风道的人呢?”   ……   众人议论纷纷,晏泉与昆仑一行却都听不到了。策马又赶了四十里路,昆仑派去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来了。   “禀殿下,前方通悦县城门外有一批叛军,约莫五千人左右。”   瑟瑟秋风吹过官道旁枯寒的树木,晏泉给昆仑递去一个眼神,昆仑心领神会,抬起左手合拳,高声道:“十里处前方有敌情,甲戍列队!”   整齐统一的步踏和马蹄声响彻官道。   甲戍列队,是玄铁骑标准的迎敌列队。军队又前行了十里地,夕阳西下,金黄余晖下,通悦县城在不远处泛着淡淡的光彩。   县城不大,却是通往妫州的必经之地。   晏泉带着军队站在山坡处下望,只见如斥候所说,通悦县城门外乌泱泱地聚集了许多人。然,定睛一看,这些人却并非练有素的兵员,而是手握镰刀锄头的乡民。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遥遥看见了玄铁军伫立山坡之上,气势汹汹的模样,高声道:“清风道天赐神教,吾等誓死护教!”   旋即,他身后的一众人纷纷喊道:“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五千人,喊声震天。晏泉皱了皱眉,问身旁一个身材矮胖的将军:“赵巍,这是怎么回事?”   赵巍带着定州军在河北道驻守多年,对清风道的情势很熟悉,这次晏泉专门点了他随行。   赵巍抱拳道:“禀殿下,清风道就是这样。他们没有固定豢养的军队,武装力量通常都是手下教众,也就是……平民百姓。”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赵巍声音有些艰难。   这是他觉得清风道最不要脸的地方。那劳什子道主妖言惑众,让这些难民对他们深信不疑。一旦朝廷动了要剿灭的心思,清风道就会鼓动当地手无寸铁的百姓前来拦截军队。   若是通常,军队过境,杀两个前排。一旦见了血,这些平民百姓知道是掉脑袋似的事情,早就做鸟兽群散而去。然而这清风道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妖法,让这些人深信如果他们死在战场上,死后便可以升天去做神仙。   这样一来,这些百姓们就变成了清风道手中最利的刀。   晏泉皱了皱眉,问:“通常你们怎么做?”   “禀殿下,这些人根本不怕死,”赵巍艰涩地吞了吞唾沫,“我们若是遇到,要不然避其锋芒,要不然……赶尽杀绝。”   “可是……”   “可是什么?”   “以往我们遇到的,少则一二十人,最多也不过一两百……五千人之众,臣之前,从未见过。”   说着,赵巍望向山坡下乌泱泱的那乡民,眼中似有不忍。   玄铁军在战场上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晏泉这次带来了七千玄铁精锐,若是决心下手,攻下通悦城不过须臾之间。   然而,这些人也是他们大景国子民,这是五千无辜血债啊。   赵巍不敢谏言,只能垂首坐在马上听候晏泉命令。   晏泉随着赵巍一言一语,脸色逐渐冷凝。赵巍说到最后,他俊脸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昆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咽了咽唾沫。   他家殿下如此急切欲剿灭清风道,除了为民除害,一大半都是因为他心尖尖上的人如今还在清风道总舵里生死未卜。   晏泉这些日子不要命似的赶路昆仑看在眼里。他毫不怀疑,就晏泉此时的心态,只一声令下,底下那五千人就要全做了他们刀下亡魂。   思及此,昆仑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底下人固然是听信了清风道虚妄之言的无辜人,但军令如山,若晏泉下令,他下手定不会有丝毫迟疑。   他偏头望去,知道这五千人命,俱在晏泉一念之间。   晏泉脸上没什么表情,抬了抬手,“杀”字就在舌尖呼之欲出——   然就在此时,他却忽然见底下五千人中跑出来个小姑娘,一脸懵懂地拉了拉领头人的袖口,问:“阿爹,这是在做什么呀?”   那领头人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俺们正在保护‘清风菩萨’,积了功德,日后清风菩萨好带我家小翠上天上去享福嘞。”   “阿爹,天上享啥福?”   “享的福多哩,有吃不完的大米饭,还有我们小翠喜欢的红糖饼,咱们永远都不用饿肚子了。”   听男人说起红糖饼,小翠不由舔了舔嘴角。   那是她最喜欢的吃食,温温的红糖浆从白面饼里淌出来,满口都是甜味儿。   可是别说红糖饼和大米饭了,就连糙米面她都许久未吃过了。   想着天上的好日子,她笑了,牵住男人的衣角,糯声道:“那阿爹要好好保护菩萨,小翠想去天上嘞。”   稚子之言回荡在空地之上,赵巍不由捏紧了手中佩剑,就连昆仑那张素来玩笑不经的娃娃脸上也闪过一丝凝重。 第六十六章   一片死寂之中, 盘旋于晏泉唇舌间的那声“杀”终究没有发出,单臂一挥, 他旋即下令军队退回到了距离通悦县十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   傍晚营地篝火熊熊, 主帐里烛火辉煌,晏泉将赵巍唤于帐内问道:“赵巍,若想要往妫州去, 可有绕开通悦县之法?”   方桌之后,偌大的河北地图悬挂于墙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笔都是晏泉所画,不可通之处。   赵巍皱了皱眉, 举起手中的烛火走到地图面前,凝神细索一番,忽然睁眼——   他指着地图上通悦县北侧一山峰处道:“禀殿下, 此乃连山, 山北侧断崖有窄道可供一人通行。臣两三年前曾带一队轻骑抄近道路过此处,如此一来,方可绕过通悦县接道山北乡道直通妫州。”   晏泉闻言,敛神细思片刻。   昆仑却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拧了拧眉问:“赵巍, 你说断崖栈道,仅可一人通行?”   赵巍点头。   “连山万仞, 山道一侧峭壁, 一侧悬崖, 仅可一人通行,道险且凶,须得十分小心。”   昆仑见晏泉若有所思的模样, 急忙跪地道:“殿下, 万万不可!若行此险境, 莫不如让属下带兵杀过通悦县。”   娃娃脸上焦急万分,晏泉却没有说话。   半响,这才道:“昆仑,你与赵巍带兵折返,经河东道往北,过饶乐都尉府,过龙门县从后包抄,本王带左骑五百人经连山,入妫州。”   “殿下!”   昆仑还欲再劝,可晏泉心意已决,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多言。”   离京之前他考虑过诸多变数,已将一切安顿妥当。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有刘仁和那个一班人等扶持肃王上位。西有剑南王,北有玄铁军,两年大旱已过,即使动荡,天下亦不会大乱。   他出京之前已经将沈巍大景雍王该打算的一切都打算过了。现在,他只是宋姝的夫君,他要去妫州,找回自己的妻子。   两日后,烟尘砸地而起,马蹄踢踏,晏泉带着两百骑兵穿过枯树林中千丛万木,黄土飞扬。   停蹄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云崖万仞之侧,一条仅一人宽的小道蜿蜒而上,像是细长的灵蛇盘旋在峭壁之间。风烟雾霭之间,小道崎岖狭窄,绕过山脊,一路看不到尽头。   饶是晏泉曾在战场上见惯了迷雾坎途,眼前的情景还是不由让他心里一惊。   左手握拳,他沉声吩咐道:“下马,徒步过山。”   妫州,清风道总舵。   昨夜下了一场雨,原本高燥的环境经过绵绵雨水浸润,空气中不见往日旱热的清晰,反而云雾蒙蒙。   湖心六角亭内,雾气四合,茫茫云雾之中孙青书一身白袍,焚香抚琴。琤琤琴声自指尖流出,在湖面经久回荡不绝。   一曲罢,久候在侧的楼落才敢上前,微微垂首道:“禀道主,不出道主所料,雍王带人往连山上走了。”   闻言,孙青书细润脸上勾起一丝笑意:“赵巍那个莽夫,从连山偷袭过我一次还敢故技重施,真以为我痴傻不成?”   “道主神算,我等自愧弗如。”   孙青书对楼落的马屁不置一词,问:“人,可都准备好了?”   楼落点头:“就埋伏在窄道之上。雍王只带了一队轻骑,路过之时,我们的‘万石阵’足以除尽所有人。”   万仞高山之上,晏泉带着身后两百人的骑兵小心翼翼地牵马在悬崖上行走。右侧,是陡峭的山崖,左侧便是万丈悬崖,他们和无底深涧唯一的隔阂的,便是脚下这条仅仅只有一人宽的崎岖小道。   一行人在山道上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已有两个士兵因为踏错了步子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崖,片刻之间,连人影都消失不见,只有惨烈的呼号声随着山风缓缓飘荡。   晏泉走在队伍之中,玄甲披身,陡峭的山岩遮挡住了阳光,阴山面晦暗的光线遮住了他清冷面孔面色沉重。   在通悦县外修养了两日,他的脸色不似之前那样惨白,眼底浓墨般的青黑却迟迟未消。右手抱着银盔,原本一丝不苟的束发经过一日行路稍稍有些松散,细碎的鬓发随着山风飘摇。   寒锋入鞘,玄铁佩剑挂于腰侧,身后的御风马很是乖巧,温顺地任他牵着,“踢踢踏踏”地随他前行。   忽然,队伍前出现一阵骚动。   晏泉皱了皱眉,往声音最大的地方看去,只见悬崖侧有无数碎石下落,打头的骑兵被碎石击中,掉落山崖,有幸避过的,纷纷匍匐在地,一时之间,窄道上乱作一团。   他大声喝止了队伍前进,朝着碎石落下的地方望去,恍然之间却瞧见了一队黑衣黑袍蒙面之人站在悬崖上,手边的投石器在骄阳之下泛着寒光。   “有埋伏!”   队伍里机敏的士兵看出了端倪,大喊着提醒身后的人,可是却已经太迟——   万千石块从峭壁上轰隆坠下,两百人的队伍在狭窄的栈道上根本无处躲闪,纷纷被碎石击中,翻滚着落入深渊。   晏泉运功劈碎了兜头而来的巨大石块,却还是被纷纷扬扬的碎石剐蹭,脸上划出了道道细小的血痕。   两百人底下的队伍急剧缩减,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栈道上便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就在此时黑衣人弃了投石器,从天而降,对身负重伤的残余士兵进行了一场血腥清杀。   转眼之间,栈道上只剩下了晏泉一人。手中佩剑出鞘,他与清风道最功夫最顶尖的“三十天官”缠斗起来——   穿破银甲,伤口在身上逐层累加,鲜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下,腰间不离身的青蓝荷包锦囊被血浸成了青紫颜色,碧绿的穗子成了黏答答的一片绛紫。   步伐越发沉重,呼吸更加粗喘。   “哐当”一声,手中玄铁剑跌落在地,锋利的剑身上,血迹蜿蜒,与黄土相和,变成了脏污颜色。   宋姝猛然一下从睡梦中起身,额头上,后背心全是冷汗。   铃铛听见礼物的动静,急忙跑了进来,暖黄烛火照耀下,宋姝的脸却白得吓人。   猛然喘了几口粗气,惊疑未定的指使着铃铛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润嗓子。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随着铃铛的一举一动在房中回响,宋姝颤抖着从她手中接过杯子,猛地灌了一口冷茶下肚。水分氤氲了她干涸的唇舌,可她的身子却仍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刚才那个梦,太过真实,她似乎现在还可以闻到泥沙和着血那股浓浓的腥气。   皱了皱眉,她望向窗外沉黑的天幕,半响,未发一语。   铃铛凑上前来扯了扯她的衣袖,用手语比划了一番,宋姝看不懂,却大概可以知晓她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有些后怕。”   铃铛闻言,圆乎乎的脸上担忧之色散去些,拿着茶盘出去了,片刻之后又捧了热茶回来递给她。   寝室内,檀香细碎的烟雾顺着金玉玄武香炉缓缓飘散在空中,宋姝呷了一口热茶,不住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不过一个梦罢了,梦都是反的……   晏泉武功高强,不过短短两个月就能反了晏无咎的皇庭,绝不可能这般容易地出事。   虽这般自我安慰,她却迟迟没能再次入睡,索性下了床,缓行至琉璃花窗下,倚着窗框暗自想了一晚上,直到日出时分,心情才稍稍平复些许。   然,这天一大早,孙青书却破天荒的来了她这里。   铃铛初初为她熟悉打扮完,来到前堂的时候,孙青书已经坐了多时,见她来,脸上笑意昂扬。   宋姝的心“咯噔”一下。   “道主今日倒是有闲心,怎的想到来我这里了?”   失眠了整晚,她脸色不太好,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眉梢眼角的憔悴之意。   孙青书笑笑,道:“我今日得了一个好消息,这才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宋姝心中惶惶之意更甚。   她拧了拧眉,问:“不知道主有何喜事?”   孙青书斜靠在黄杨木扶手旁,呷了一口茶,惬意道:“两日前,雍王经连山入妫州,失足掉落悬崖了。”   他一边说着,那双与晏无咎别无二致的狭长眼睛却不住打量着宋姝,琉璃眼底闪着满满的恶意。   一晚上的惴惴不安在孙青书口中忽然成了事实,宋姝摇头否认道:“道主道听途说,谣言不可尽信。”   她脸上仍旧维持着镇定,惶恐却从眼底不自觉的溢了出来。   翠绿袖袍下,攥着帕子的手死死握紧,左手腕上一对叮当圆条镯颤抖着撞击出轻微声响。   孙青书自是没有放过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惶悚不安。挑了挑眉,似是故意要击垮她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带血的锦囊。   只一眼,宋姝便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了原地。   那锦囊她再熟悉不过,常年挂在晏泉的腰间,锦囊下那串被血染脏的穗子是他求了她好几次,自己才免为其难打给他的。   收针的时候她心不在焉,那穗子的结便有一处凹陷,如今正被孙青书用指尖把弄。   那双修长如玉的手覆在锦囊上,宋姝觉得刺眼得紧。她上前两步,一把从孙青书手里夺过那只锦囊,握在手里不住打量。   锦囊上的竹花刺绣原本雅致清新,如今却被血染红,浆成了一坨模糊的线圈,带着锦囊里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沉重地陷进了她的掌心里。薄荷草配上紫苏叶,那是晏泉身上独有的味道,她攥着这只锦囊,仿佛攥住了晏泉的命。   “不可能,他不可能被你算计……不可能,不可能……”   孙青书看她不住否认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不怀好意道:“我不得不说,雍王的确武艺非凡,连山天险之上,我派出去的三十天官竟只回来一人。不过万幸,万幸,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死了个干净。” 第六十七章   孙青书的声音很好听, 低沉而飘渺,音色温润又坚定, 让人在不由自主间对他所言信服。或许一开始, 他的声音并非如此,只是为了装作着高高在上,法力无边的清风道主, 才装成了着副模样。可声音装的久了,似乎也就映进了骨子里,台面上, 台面下,都这般说话。   宋姝即使是对他那副被黑墨浸透了了的心肝恨之入骨,对这副好嗓子却着实讨厌不起来——   直到现在。   “万幸, 万幸, 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死了个干净。”   这话似是恨怨魔咒,点燃了她极力掩藏在心底的怒火。   就在那一瞬间,她对孙青书的恨似乎超越了晏无咎。如同忽然之间震荡爆发的巨型火山, 熔岩滚滚而下, 喷出一股股能将人烧灭殆尽的烈火。   左手伸进袖口里,摸向藏在里面的一只金钗, 钗里, 藏着一节短匕。   那些“仙官”们都候在屋外面, 若是乘着孙青书不备,只需两步,她就能杀了他。   在这一刹那间, 理智, 谋算, 似乎都被在她身上烟消云散。   残存所有的,仅剩下那纠缠了她两生两世,绵绵不绝的恨意。   那张恶鬼本相终于显露。   宋姝的内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手缓缓的攥住符纸,她直勾勾的盯着孙青书露在外面那节脖子,似乎可以预料到鲜血顺着金钗的方向喷涌而出,浇湿满地满室的模样。   血债,血偿……   屋外忽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人推开——   晏无咎走进屋内,见两人对峙似的站着,好不做他想的三两步走上前来,将宋姝挡在了自己身子后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   素绸银线的料子在眼前似是白云一样晃荡,宋姝的理智倏然回笼,左手松开了的那只短匕——   她定定的看着晏无咎白袍背后的云纹刺绣,默不作声的将匕首推回了衣袖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晏泉真的……   她要杀的,绝不止孙青书一人。   而是这烂透了的清风道。   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眼里的动荡。   只差一点,她方铸成大错……晏泉……   她不能想,她不敢想。   只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她心尖抽搐似的疼。她下意识的回避孙青书刚才的那番话,她下意识的不想去细究那话究竟是真是假。   她迫切的想要转移注意力,她迫切的想要逃开这个地方。   不发一言,她攥着那只锦囊转身便要走。   “阿姝,怎么了?”   晏无咎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见她要走,忙攥着她的衣袖,那双狭长的额眼里盛满了担忧。   “我去透透气。”   她惨白着脸,从嘴唇里挤出了这句话。   眼底的密密麻麻的红丝却让晏无咎一愣,下意识的松了手。   就在这刹那之间,宋姝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孙青书轻笑一声,似乎是存心要将她逼至死角,笑道:“雍王殒命连山,实乃上天垂怜,兹我清风道幸事,十日之后明辉堂庆功宴,本座要大赏我清风道三十仙官!”   三十仙官在连山之巅埋伏了晏泉的骑队,最后仅一人带着晏泉站了血的锦囊回来复命。这一人,俨然成了清风道如今的大功臣。   孙青书的话一字不差的传进了宋姝的耳朵里,她离开的步子却没停,素手紧收,暗暗记住了的“三十仙官”的名号。   清风道,孙青书,三十仙官……   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秋风搅动湖面,惊起湖底池鱼纷纷四散,肥硕的红尾锦鲤宛若惊鸿而去,躲在了假山下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破碎的湖面倒影出宋姝苍白的面容,那汪绿瞳似是失了神魄般,直勾勾的望着池底一片空白发愣。   他怎么会死呢?   她想。   那只青色的锦囊被她攥在手里,放在胸口的位置,被血液沾湿又风干的穗子刮蹭这领口处白皙的肌肤,带起了一片浅浅的红印。   满脑子都是孙青书撂下的那句:“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   不可能,她想。他武功那么好,在别院里将拂珠都骗了过去,孙青书手下区区几个“仙官”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不可能死的,一定是孙青书在诈她。   她这般想着,攥着锦囊的手指却不住缩紧,指尖青白。   恍惚之间,她似乎是湖面破碎的倒影里看见了什么人在哭,哭的伤心又难看。   眼泪肆意的流淌过憔悴的面容,眼眶是一片深红,那红像是流出的血泪似的,一路氤进了那双青色的瞳孔里,在眼底交杂成狼狈的颜色。   那是轻潼的脸。   那是她的脸。   晏无咎从内院出来,绕过回廊,远远便瞧见宋姝一身绿衣缩在湖边的模样。俊秀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他暗暗后悔当初为何会经不住德喜的激将法,将宋姝赐嫁于晏泉。   晏泉害的秦国夫人惨死,她该恨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他的死讯憔悴落泪。   他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女子单薄的脊背。   宋姝挥了挥胳膊,躲过了。   湖光倒影里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纵横交错的泪痕刺目非常。   晏无咎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哽住了,那石头冷冰冰,沉甸甸的额更在他的喉头,让他上不来气,说不出话。   半响,沙哑这声音挤出干巴巴的一句:“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宋姝没有回话,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声音淡淡:“你先回去吧。”   那声音客气而疏离,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因着这句话,隐在他喉间的那个石头,形态忽然变得嶙峋,像是尖锐荆棘,刺进了他的喉咙舌根,刺的他脑子沉痛。   在宋姝的百般面孔中,他可以悉数接受她的好,她的坏,她的温柔春熙,她的雷霆急火,可他独独不能接受,她如今这副漠然的脸。这副与他毫无瓜葛,这副黄泉碧落都与他再无交集的脸。   他可以将自己的自尊自傲尽数交给她,被她玩于掌间,被她置于身下,他可以与她永生在这爱恨之中纠缠,在仇恨的怒火锐刺中满身是血的沉沦,只要,她与他相关。   这是他们的孽缘,撕剪不断,交织绵绵。   可晏泉,晏泉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把锐斧,将他费尽心思想要留住的那些爱恨情丝一斩而净。   晏泉,晏泉,他凭什么?   隐隐的怒火在喉间翻滚,可是他却没有将那些心思诉诸于口。他在宋姝身侧坐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肩头,轻声道:“我知你难受,可他终归是殒命在了连山,孙青书他……”   话还没说完,宋姝的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鲜红的掌印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异常鲜明。   “你心里若是高兴,便不要在此惺惺作态,装着仁人君子的面孔让我恶心。”   她那掌用了全力,晏无咎麻了半张脸,左耳耳根声音一片模糊,可嘴角的弧度却微微扬了起来。   就是这样。   这不讲道理的雷霆怒火也好过那精心算计的疏离冷漠。   他没说话,也没离开,只是默默的坐在宋姝身侧,悠悠目光静默而热忱。   即便晏泉是一把利斧,可这把利斧已经断送在了连山之上,不是吗?   剩下的漫漫余生,要与她朝夕相对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里,喉咙间那颗石头似乎钝化了形状。   宋姝对他的盘算心知肚明,却再没说话,也没动手。   她知晏无咎想要和自己就这么长长久久的纠缠下去,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十日后的庆功宴,她要与孙青书有个了断。   她也该与他,有个了断。   她撇下晏无咎独自回到房里,那只喜鹊登梅的镜台静静的坐落在梳妆台上。她轻轻的拉开那最下一层的抽屉,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从里取出一张黄纸。那黄纸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她将黄纸打开,一个繁复狰狞的图腾赫然跃入眼中。   那本《万法符箓》上的诸多符咒,这是她唯独记住的一个,名为“焚火符”。这符分作子母,若是将子符置于一处,手持母符在立于子符方圆十里之内,点燃母符,子符便可将方圆百步之内所有的东西焚烧殆尽。   当然,也包括手持着母符的符箓师。   书写下《万法符箓》的人,似乎是对这些以命换命的招数偏爱异常,也不知性子该是何种的凶险偏执,才会写出这样的法书来。   梨花窗外,天色忽然暗沉起来,浓云密布之中,隐隐可以听到低沉而汹涌的雷鸣之声轰隆作响。   屋内未点烛火,光线转瞬黯淡,宋姝独身坐在梳妆台前,将全身隐于黑暗之中,望着那张草图,手指不住在那只染血的锦囊上摩挲。   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她不该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往的恨意里。   或许,她不该等……   若是她一早就动了手,若是她一早,一早就与这天杀的清风道同归于尽,晏泉是不是如今还好好的稳坐京城,当着他的摄政王?   可是她没有,看着晏无咎在她的面前沉沦,她是高兴的,阴毒而高兴的。她不舍得那么快的了结这一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像是狗一样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的心里是痛快的。那种扭曲的快意是一种顶点的高*潮,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复仇的果实是这般甘甜快意。   所以她舍不得那么快的赴黄泉,她还想看着晏无咎沉沦,她一次次的试探他的底线,看他究竟能为了哪点儿所谓的爱意低三下四到何种地步。   可晏泉,晏泉的死,就像是三伏酷暑里一盆都头浇下的凉水,让她从这兴奋快意里清醒过来,高*潮退散过后,留下的空虚与无望的深渊,不见底的黑洞在夜里凝视着她。   值得吗?   值得吗?   作者有话说:   这几个月三次元太忙了,一结局一卡再卡,到现在还是没写出来TT   大家等了很久真的非常抱歉,我先把已经写出来的四五章更新,之后的结局可能要等下个月开学之后了。 第六十八章   天一连阴了多日, 沉云笼罩在宅院四方天地之上,浓稠湿沉, 却迟迟不降雨, 这天仿佛是受了满腔的委屈,却又犟着性子将满腹的眼泪统统凝在了愁云之中,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正院里, 宋姝吃过午饭边将铃铛轰到了屋外候着。   铃铛心里虽有委屈,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来。   这天阴了几日,宋姝的性子也像是这天似的, 再没见过晴朗。晚上梦魇之症犯起来的时候,铃铛铃铛着急忙慌的上前探,却总是被她沉着脸挥开。   妫州大宅里近主人身伺候的多用哑奴, 但即使这样, 下人们依旧互相交换着大院里,主子们最密切的情报。   铃铛隐约听说过晏泉之事,心中却多少为晏无咎这风度翩翩的温柔公子鸣不平,觉得他满腔的情谊似乎是喂了狗, 千娇百宠也换不回这宋姑娘一句好话。   铃铛年纪小, 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也便露出了三分不满,宋姝看在眼里却浑然不在意, 让人去了黄绸来, 闷声一人在屋里画符。   一下午时间悄声无息的过去, 晏无咎却没想往常一样来她这里献殷勤,一直到晚膳时才露了脸。   他面容有些疲惫,眼底下留着没休息好的乌青, 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从屋外踩着风雨进门, 连外衫还为取下, 边一把搂过了宋姝的腰,他脖颈间还留着屋外雨水的气味,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两种味道角质,混成了一股陈腐而暧昧的气息浅浅萦绕在两人之间。   宋姝挣扎了两下,却没能像往常那样轻易的挣脱那个怀抱。男人消瘦的身躯之下蕴藏着执念化作了一副钢筋铁骨将她死死的围在怀里,挣脱不得。   宋姝脸色阴沉的滴水,正出声要骂,晏无咎却忽然松开了双臂,浅浅笑了一声。   “你没事儿发什么疯?“她问,声音冷淡。   她对两人之间这场复仇的游戏已经逐渐失去兴趣,她便也不耐在与他逢场作戏演着一出又一出的宫心计。   晏无咎只当她还在为了晏泉伤心,心里有些不快,然女人长久默然的驯养却让他轻易将之死死压在了心底,转而讨好似的凑近了她身前,小意安抚着。   ”阿姝,一天没见,我想你了。“他道。   一双琉璃似的瞳看着宋姝,脸色小心翼翼带着丝谄媚的模样惹人怜惜,宋姝心里却不不起一丝波澜,重新拾起筷子,自顾自的用膳。   晏无咎遭了冷遇也不在意,慢条斯理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缠上漆黑的檀木筷,晶莹剔透的琉璃盘映射出他温柔笑意。   “阿姝,今晚这汤甚是鲜美,我给你盛一碗试试。”   宋姝又冷瞧了他一眼,却没有拒绝,转而从他手中接下汤碗。轻澄的汤水散发着清香的气息,她拾起羹勺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又道:“我想去通天殿看看,明日一早你陪我去吧。”   晏无咎手中的檀木筷滞了一瞬,筷子顶部的镶金鲤鱼折射出烛光颤颤。   “通天殿?最近正在准备庆典,人来人往乱糟糟的,还是别去了吧。书画苑新来了一批前朝李宰文的山水画,明日我陪阿姝去看可好?”   宋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左右不过是想去看看那仙官,好让自己死心罢了,你又何必推三阻四?”   那三十仙官里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如今成了清风道里的头等大英雄,受了孙青书的命,正在通天殿筹备庆功大典。   她故作伤神的放下了手中汤碗,微微垂头,鬓角微微散乱的发丝流露出些许脆弱意味。   默默又道:“没见着那个人,我终究是不相信的。”   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并未去看晏无咎,可她知道,晏无咎吃她这套。   果不其然,一瞬静默之后,晏无咎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   “阿姝既想去通天殿,明日咱们便去通天殿。”   目的达成,目光回转,宋姝扯着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视线下意识的落在屏风后的梳妆台上——那座雕花小柜里,她用血兑着朱砂画成的焚火符正静静的躺在其间。   孙青书当初命人修建通天殿的时候,正值清风道在河北道发展之初,手中的钱不像如今这般宽裕,最初的通天殿也远没有今日这样风光,一间长宽十余丈的空屋,供了两尊天尊像,点燃一炉香便算是那么回事了。   但随着清风道在河北道的势力不断的阔大,进入孙青书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这通天殿便也越扩越宽,越建越高,到了如今,已是一座伫立于妫州一隅的庞然大物。   从宋姝与晏无咎居住的顺辉院东边,可以看见通天殿主塔高耸的塔尖,四角飞檐入云,似是直通天霄,四脊上十兽镇守,象征皇权,尊无二上。   晏无咎如约将她带到了通天殿外,来来往往的教徒行色匆匆,布置桌椅,搬弄屏风,庆功宴张灯结彩的热闹模样已初见模型。   清风道权利中心的几百人不日便将汇聚于此,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多恢弘的大殿,多热闹的场景。   庆贺的,却是晏泉的死。   多荒唐,多好笑。   宋姝站在大殿门口,越发觉得好笑,甚至笑出了声来……晏无咎闻声转头,只见她静凝着眼前的一切,似是在看什么荒唐事。   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晏无咎叹了一口气。   “看也看了,咱们回去吧。”他道。   宋姝摇头,声音淡淡:“既来了,我要进去看看。”   望着她一脸执拗,晏无咎拗不过她,只得将她带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正中,孙青书的主座已然摆好,金玉雕刻而成的鹤兽龙身之兽缠在桃木椅上,似乎是对坐在座位的人屈首相服。   座椅旁,四展屏风上蜀绣细腻,浩浩荡荡的万里江山图一针一线细致入微,红日映山,沧海起浪,便连那江面渔翁蓑衣斗笠的倒影都清晰可见。   清光太子光复门楣,雄霸天下的愿念倒是初心如故,几十年从未改变。   一早准备好的借口,宋姝适时摸了摸头上的钗环,故惊道:“我的步摇不见了。”   她口中的步摇,是晏泉送她的那支翡翠月季步摇,这几个月她一直簪在头上。晏无咎望向她,这才发现她头上空落落的,的确是少了些什么。   “应当是落在来的路上了,你快帮我去找找!”她脸色焦急道,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晏无咎,似是催促。   一瞬间,晏无咎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她的一次考验。   在宫里,他第一次看见宋姝带上那支步摇的时候,险些将她掐死,如今倒是能坦荡荡的与之和平共处了。   甚至在此时,她还能开口唤他去寻回那步摇。   他不由在心中感慨,人的适应力,真是无穷无尽。   “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他抬眼对上宋姝的一双眸子,那双眼睛是如此坦荡,直勾勾的看着他,眼里似乎只有焦急。   那声“不”字甚至还未能成声,他的口舌精神已经先与思想,快一步的再次向她妥协。   “你别急,定是丢在来的路上了,你在这儿别乱走,我这就去。”   这回答自然而快速,话出口,他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却是转过身去逃也似的往殿外快步离开,不知是真心想要为她寻回那支钗,还是想要逃开自己在她面前丢了最后一丝尊严的样子。   望着月白身影从殿门外飞似的消失,宋姝没多去想晏无咎纠结的心思,转过身去走到了殿中左侧那只双耳鎏彩花瓶边上。   这巨大的花瓶足有一人高,乃是一对,一左一右的摆在殿中,两旁还摆着两只檀木小柜,上头放了两盏精雕细琢的侍女鎏金灯。灯烛并未点燃,两盏鎏金仕女像没有了暖色烛光的照耀,冷冰冰的模样。   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顺利。很显然,她和晏无咎的到来引起了大殿众人的兴趣,那些人趁着抬头低头的时候,不住打量着站在角落的她,众多的视线错落纷杂的落在身上。   宋姝拧了拧眉,正在发愁之时,殿内传来一声低吟:“大仙官。”   旋即,原本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一齐朝着门口的人躬身行礼。   时机恰好。趁着周围忙碌之中的人忙忙碌碌之中无人注意,宋姝将一早准备好的黄符扔进了了花瓶之中……金纹绿纱袖口翩跹,动作一气呵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位“大仙官”身上,宋姝也不例外。   清风道原没有什么所谓的“大仙官”,所有武侍,无论等级,皆被称作“仙官”。然,就在连山之战过后,便有一人脱颖而出,让孙青书破例赐下了“勇敬仙官”的称号。   也不知是哪一个阿谀奉承的下人,为了将他与其他的仙官区分开来,带头叫了一声“大仙官”,往后,这妫州大院里的所有人都这么喊开了。   没错,所谓的“大仙官”,正是在连山斩杀晏泉的人。   宋姝遥遥望去,只见在一众躬身的下人中,那人身着一袭玄色锦纹高领长衫,高领之上则是一张格外简单的金面具。那面具上没有丝毫的繁复纹路,干干净净,光可照人。   在众人恭敬声中,他逆着光静立在门口,若不细看,那模样还以为是一尊金雕像。   宋姝听晏无咎说,这人带着晏泉的锦囊和断发从连山重伤而归,脸上身上没一块儿好皮,走进总舵的时候,浑身都在淌血……生死地狱里走了一圈儿,不仅伤了身,似乎也伤了脑子。   宋姝只见那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对众人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各做各的事去吧。”   那声音干涩难听,像是年久失修的木门被寒风吹出的声音,听得宋姝不由皱眉……不远处站着她的仇人之一,可那人似人非鬼的模样却让她少了许多即将大仇得报的欣喜。   她静站在原地打量着那雕塑似的人,忽然,那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头望了过来。   金雕像干涩的扭动着他的头颅,那双面具上的两个洞黑漆漆的望着宋姝,丝毫的光也不见,却让她莫名的觉得一阵战栗,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从后颈处冒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推了一小步,自言自语似的咒骂了一声:“真是邪了门儿!”   话刚落,却看见那“雕塑”迈步往她这边走来…… 第六十九章   “雕塑人”大步流星的朝她走来……   不知为何, 宋姝觉得那人朝她走来的脚步似乎并不像是刚才那样机械,反倒越发流畅。眼看那人就要逼近眼前, 宋姝皱了皱眉, 不自觉的又往后推了几步。   正当时,“雕塑人”身后传来一声高呼:“勇敬仙官!”   是晏无咎。   他快步走向宋姝和那雕塑人,而后立在了两人中间。宋姝的视线被他的背影遮挡, 只听他道:“勇敬仙官奉道主命督办庆功宴,我与阿姝好奇前来看个热闹,还望仙官海涵。”   那语气客气极了, 声音却冷冰冰的,若往细里听,似乎还带着丝怒气。   似乎, 是在恼怒这位勇敬仙官惊吓到了宋姝。   月牙白的锦缎上, 银丝云鹤纹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宋姝抬首望着眼前人的背影,不有自主的想着——若是早点儿该多好?   若晏无咎早些这般在意自己,他们今日是不是便会处于完全不同的境地?   然这想法只出现了一瞬, 宋姝便开始唾弃起自己来。   晏无咎是仇人, 她又怎么可以妄图去想象在仇人身上得到爱?   那不切实际的少女情思,实属天方夜谭, 可笑至极。   她收敛了目光, 沉默的站在晏无咎身后, 等着他结束这场闹剧。   勇敬仙官干涩的声音响起:“灯,位置不对。”   宋姝微微侧头,只见那黑袍正指向自己身后案几上那两盏侍女灯。   勇敬仙官又道:“要, 对称。”   宋姝看了眼身后的灯, 又看了看大殿正对面的摆设, 恍然大悟。   侍女灯本该一左一右对照着摆在案几两侧,却被那个粗心大意的仆人摆到了一起去。   原来他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灯去的。   真相大白,宋姝轻呼了一口气。她方才还以为这勇敬发现她往花瓶里扔符纸的事情了。   倒是虚惊一场。   勇敬话说到这里,晏无咎自是也没了原由多家责怪,草草寒暄两句,便带着宋姝离开了。   秋日夕阳在石砖地上映出一偏橘红,宋姝走出大殿,不由回头又往殿里看了一眼。   里头的人仍在忙碌,大殿门口,原本背对她的勇敬仙官却忽然转过身来。黄金面具上那一双黑漆漆的洞静静的凝着她,那股战栗再次爬上了她的脊柱……   “阿姝,”晏无咎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回过身去,只见那支翡翠步摇正静静的躺在晏无咎的手里。   “诺,掉到梧桐道上了。”   他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温柔笑容一直不曾从他脸上褪去,仿佛对这步摇的过往失去了记忆似的。   宋姝皱了皱眉,从他手中接过步摇。   “多谢。”她道。   晏无咎眼睛一弯,夕阳在那双琉璃瞳下映出浅浅笑纹,声音温柔:“你我之间,无须说谢。”   初冬的阳光不算是暖和,宋姝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微微抬头,一眼也望不见这通天殿的最高处,只觉是被一通天达地的巨兽压得喘不过气来。藏在袖袍下的手不由收紧,那只沾了血的穗子被她藏在袖口里,干涸粗糙的触觉让她稍稍定神。   “阿姝,走吧。”   晏无咎在她前方几步之处,转过头来才发现她站在通天殿前迟迟未动。来来往往的教徒穿着相似的道袍,不由朝两人递来了些许诧异目光。   宋姝回神,快走了两步来到晏无咎身边,细凝了他一眼,忽觉得眼前人今日似乎是与往常有些不同,可再一看,却又觉得是自己出了错觉——男人细弯的眉眼,微翘的薄唇,就连那笑意的弧度都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宋姝心里揣了事,轻易地就将那点儿诧异抛在了脑后,随他往殿内走去。   天尊像被移到了楼上,一楼大殿在这几日已经被改成了设宴之地,两人进去的时候,丝竹管乐已尽数作响,舞姬身子摇摆,动作妖柔。   清风道五百教徒按照等级高低分坐两侧,透过舞姬袖间薄纱,宋姝绰约间看见了大殿正中巍巍而坐的孙青书。   半张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男人那张斯文儒雅的的脸,飞眉入鬓,宽袖翩翩,那双琉璃色的瞳透过那片红色的薄纱与宋姝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那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傲慢,是父亲对女儿绝对的掌控,是男人对女人高高在上的蔑视。   宋姝眼中有火,那火却被她小心的隐藏在了一片空洞之后。   微微火苗,却可燎原。   满堂的清风道教徒都按照等级,穿着绯,青,绿,白不同颜色的道袍,满堂之中,出了宋姝与燕无咎,只有坐在孙青书身侧的四五人是个例外,穿着锦袍锦靴,似是常人装扮。   宋姝的目光在几人身上停滞了一瞬,晏无咎的声音适时响起。   “阿姝可知他们是谁?”   宋姝摇头,随着慢悠悠的走到了大殿尽头,坐在了孙青书下手的矮几边。   晏无咎勾唇一笑,似是嘲讽,淡淡道:“坐在最左边的,是河南道节度使罗送,依次往右乃是巡察使,妫州刺史和长史。”   宋姝闻言一愣。   这河南道最有权利的官员都是孙青书,清风道的座上宾,也难怪他会如此猖狂。   面上不表,她落座在晏无咎身侧,也不动抬手动箸,只是坐着。双手放于膝上,下巴微抬,欢闹之声里,觥筹交错间,眼前的热闹似乎半点也近不了她的身。   与她相比,晏无咎倒是松弛许多,夹菜饮酒,听歌观舞,迅速的沉浸在了这一片庆贺之中,就连那几个官员向他这位被赶出京城的没落皇帝头来打量目光时,他脸上的笑意也丝毫未变,甚至还颇有兴致的举杯朝几人的方向示意了一番。   这下子尴尬的倒成了对面的几人,相互对视一眼,结结巴巴的笑了两声,继而接着低头吃喝。   宋姝微微侧目,见他一派从容模样,心里狐疑却更甚。   她与晏无咎从小一起长大,这人若是这般能看得看,他们便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不对劲,晏无咎有些不对劲。   她微微垂首,遮住了眼中狐疑,再次拽住了手里的穗子,想从里面攫取些力气。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不会出岔子的。   她这般安慰自己。   高台上,孙青书事实的放下了手中杯盏,起身道:“今日是我清风道盛会,诸位皆知,月余前,雍王带兵北征,意欲违逆天命,绝我清风道。然天命佑我,降身与我勇敬仙官,斩雍王于连山,实乃我清风道之福!”   话音落,他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大殿中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震耳欲聋:“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清风过境,渡尔苦难!”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宋姝耳朵发麻。她深吸一口气,随着众人的视线往门外而去,等着那勇敬仙官在欢呼声中踏门而入。   最后一人,只要勇敬仙官进了这通天殿,她便点燃子符,将这里的一切烧个一干二净!   她望向殿外,眼里渐渐凝起了激动的光。   晏无咎微微侧头,便将她的模样纳入眼底。   脸上表情还如往日一样温和,袖袍下的手却倏然攥紧。   他望着宋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欢呼声仍在继续,一波又一波,然而本该昂首阔步走向殿内的勇敬仙官却迟迟不见踪影。   初冬惨淡的阳光照在通天殿前的空地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无。   宋姝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皱了皱眉,目光回转,在大殿之内扫视了一番。   仍旧是一派歌舞升平,台上舞姬动作不止,台下茶酒汤汤不绝,四处都是欢腾鼎盛之声。   就在此事,身旁忽然传来一声炸裂脆响————   宋姝受惊,猛然回头,只见晏无咎一脸歉意的看向高台,声音里似乎隐含了两份醉意:”一时手滑,还望道主见谅。”   他拱手一礼,外罩的鲛纱在烛火中泛着波澜之光,月白的衣摆被酒水浸湿隐约透出了裙袍下的一双金纹黑靴——飞龙腾雾,祥云四绕。   一霎那间,宋姝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晏无咎,双目间尽是震惊——   这几个月晏无咎在她面前表现的太过无害,竟叫她忘了,这般偏执之人,怎可能心甘情愿的将江山拱手相让,安安分分的做孙青书手中的一颗棋呢?   她长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晏无咎注意到她表情苍白,瞬间便明白她已然堪破。   男人阴柔精致的脸上浮出些安抚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哄小孩儿似的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姝别担心,很快便结束了。”   说着,他微微侧目,朝着不远处一仙官模样的人使了个眼色。   后来,通天殿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宋姝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坐在晏无咎身边,直觉浑身鲜血上涌,带走了四肢所有的温度。   她在一片喊杀惨叫中,似是木头一半坐着,映目之处,尽是片片红雾,如烟霞般在大殿里展开,像是红莲多多,将她一双眼映的火红。   与晏无咎对视的那个仙官第一时间从桌下拔出刀,一刀将自己身旁之人捅了个对穿。   而后,通天殿里,便分不清敌我了……   翻桌捯椅,断肢残臂中,宋姝隐隐见到许多人左侧手腕上绑了一条红带,想必那便是晏无咎为了区分众人而准备的。   庆功宴上,清风道上下齐聚一处,本就是个将之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宋姝看上了这个机会,晏无咎亦是。 第七十章   通天殿里, 杀喊之声渐止。   孙青书近身的亲卫们欲带着他逃走,然通天殿里三层外三层却被晏无咎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宋姝看着通天殿外乌压压的仙官们, 一时之间也想不通他日日自己呆在一处, 究竟何时策反了清风道中那么多人。   然,也方此时,她才终于在晏无咎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往日的痕迹。那双清能见底的琉璃瞳里, 蕴含着危险波澜,薄唇似翘飞翘,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那是他从小到大的伪装, 伪装的太久,似乎成了身上蛻不去的一层壳,也成了穿不破的一副甲。   她以为孙青书的利用, 晏泉的逼宫早已让他心灰意冷, 然而她还是小看了他骨子里对权势的欲望。   剿之不尽,灭之不绝。   她忽而有些佩服起眼前的人来,微微眯眼,却坐的离他远了一些。   如当年一样, 他从一开始就在她面前装;   如当年一样, 她蠢的上了套。   愚蠢,真是愚蠢。   然而, 就连这般细小的动作也不曾逃过晏无咎的眼睛。他微微偏头, 忽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耳畔轻声道:“大殿里很乱,阿姝莫要离我太远。”   宋姝微微使劲挣脱了他的手,晏无咎亦没有为难, 目光回转, 注意力又回到了大殿之上。   孙青书手下有些人逐渐回过神来, 秉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朝他们这边袭来,却很快便被其他一些仙官打扮的人制服。   论起武功招式,宋姝是个外行,然而他却阴影之间从那几个人的招式之间看到了些许拂珠的影子,又或者说,大内暗卫的影子。   若是如此……   她心里不由一惊——   从晏泉那晚逼宫开始,晏无咎便已经准备好了今日的一切。   她又望了眼通天殿外,却仍旧没能发现那位勇敬仙官的踪影,然而她已经顾不上太多。   晏无咎从一开始便是有备而来,从逼宫开始,到晏泉的死,再到今日这场杀戮,这一步步恐怕都是他提前算计好的。   细思极恐。   身前案几上一盏烛火颤颤,她看了一眼身边人,迅速地从袖中取出母符点燃于烛火之上——   大殿里争斗声仍未结束,明黄的帛巾一沾上火,须臾之间便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宋姝预料中的怒火烈焰却并未出现——   难不成是符出了问题?   她惊慌看向大殿正中那两只花瓶,它们只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鎏彩漆釉上沾了不知谁人的血,美中带上了一丝惊悚。   晏无咎将她的一举一动看了个分明。宋姝动作太快,他看不清她究竟烧了些什么东西,挑眉问:“阿姝这是在做什么?”   宋姝回头,忽的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是你?“   ”我?“   他脸上无辜不似作假,宋姝却也不敢轻易相信,还想再问,却有仙官走到了晏无咎身边禀报。   这仙官正是一开始与晏无咎接头之人。孙青书已经被他拿下,满场骚动渐渐停止。   晏无咎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阿姝且坐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宋姝有些缓不过劲,她看了眼晏无咎,觉得他和那失效的符箓似乎并没什么关系。   然而,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有那勇敬仙官又去了哪里?   大殿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浓厚的血腥味夹杂着不住的叫骂声和血肉与刀剑相击之声,凑成了一场诡异的曲子。通天殿里,说是人间炼狱,似乎也毫不为过。   然而就在这一片狼籍之中,晏无咎一身月白,不染尘垢,随着仙官渡风一道往高台上走去——   孙青书见他朝着自己走来,步履生风吹起袍角,露出了那双金龙腾云的靴子。   一番混乱之下,孙青书身上的道袍已经不如一开始那样整洁,皱皱巴巴的挂在身上,衣摆处还沾了灰和血。两个仙官吃到守在他面前,似乎还有些紧张。   原本低垂的头颅忽而来了力气,嘲讽似的瞧了一眼渡风。   渡风与青瞳本是他的得力助手,没想到,一个折在了雍王手里,另一个竟然叛变了晏无咎。   “渡风,本座素来带你不薄,你便是如此回报于我?”   渡风看了一眼孙青书,魁梧的身子微微一滞。   孙青书见状笑了,又道:“我这儿子别的本事没有,用那幅翩翩公子的皮囊惑人倒是好样的,渡风,你可别被他骗了。   渡风仍旧没有说话,抿了抿唇,一双眼睛打量着看向他。   半响,才终于开口:“道主待轻瞳素来也不错,您自小将她养大,与她情同妇女,却将她活生生的往虎狼堆里送……她为了道主惨死上京,道主却仍旧夜夜歌舞宴客,倒是丝毫父女之情也不顾。还有公子与宋姑娘,哪位不是道主的生生骨血,道主也丝毫不放在心上。您对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我此等蝼蚁,在道主的大业面前岂不更佳不值一提?”   渡风平日在孙情书身边素来沉默寡言,见他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来,孙情书略微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   “所以,本座并非慈父,这就是你叛变的理由?“   清风道多数的仙官都听渡风调遣,他一遭心生反骨,打了孙青书一个措手不及。   可这理由,未免太过好笑。   然而渡风却再次沉默了。无论孙青书如何咒骂,又变回了那副一言不发的模样。   晏无咎从渡风身后慢条斯理的走到了的孙青书面前,笑了,道:“儿女情长,对道主来说不过儿戏,殊不知对有人而言,却是一生所盼。”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孙青书身前,逆光的影子在漆黑地砖上无限拉长,朦胧的黑暗笼罩住了孙青书的身影。唇角微微翘起,脸上隐隐带着些胜卷在握的意思。   “渡风,你!”   孙青书恍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颤颤举手指着渡风,脸上有些不可思议。   “你今日所举是为了轻瞳?”   渡风依旧无言,刚才那番话仿佛已经用尽了他今生的全部言语,沉静漆黑的眸子望着孙青书,却在无言中将一切道尽。   见他默认,孙青书脸上的表情开始龟裂。他无法相信自己今日所败,却是败在了一个轻瞳身上。   “你为了她背叛我?你为了他跟着这个孽畜造反?”   他目光恍惚——自己壮志筹谋的千秋万业,想他当年死里逃生骗过了大圣皇帝,在河南道汲汲营营,一招出手便将九重宫阙里的新帝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上……   他堂堂清光太子,清风道主,竟败在了一个小小的轻瞳手上!   晏无咎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忽笑了。   “道主是觉得自己败在了如此一个小女子身上,太冤枉?”   “说起来,到是我的不是。孤当日若不将上京拱手相让,道主也不会想出这斗转乾坤,灵魂互换的法子。道主若想不出这法子,轻瞳便也不会去雍王身边凑热闹,自然也不会死。”   他说的云淡风轻,孙青书与渡风却都双双变了脸色。   “你……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   孙青书半跪在地,逆光望向晏无咎,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晏无咎唇角笑意更深,斜睨着孙青书,回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晏泉。他若是没有纠结晁烽剑指上京,孤自然也想不到这置死地而后生的好法子。”   他当年坐在京城金銮殿里的皇座上,外人看着风光无两,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位置是如何的摇摇欲坠。   大景国外忧内患,再加上他那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出口的身份,他那皇位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便破……   如今多好,晏泉帮他解决了河南河北两道的灾情,而孙青书帮他解决了晏泉。如今,他只用取孙青书而代之,借着清风道的影响力,不出十年,便又能重回上京。   这一次,他不会再是任何人的傀儡,亦不会……再放开她。   想到这里,他脸上笑意似乎更加真诚了些,凑近孙青书的耳畔小声道:“不枉道主与孤父子一场,不仅帮孤解决掉了心头大患,还将阿姝名正言顺的送到了孤的身边。”   他话落,孙青书还来不及回答,便只觉得脖子一凉——   眼前一阵血雾喷涌,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了声。喉头传来腥甜滋味,喉间的鲜血如泉涌而出,轻而易举便将他身上那白色的袍子染成了猩红颜色。   “嘭”的一声,半跪着的身影倒在了高台之上。   那声音不大,那闷响却像是一阵低沉雷鸣,砸进了在场所有人得耳朵里。   声音嘈杂的通天殿转瞬之间静默无声,孙青书的头颅在殷红的地毯上打了两个滚,顺着台阶掉倒在了地上。   一切已成定局。 第七十一章   “清风过境, 渡尓苦难!“   ”教主功德,千秋万代!“   ”清风过境, 渡尓苦难“   ”教主功德, 千秋万代!“   ”……“   通天殿里,不知是谁先行喊出了声,起初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而后便有更多的声音加入,或是兴奋,或是害怕, 殿内的毛毡地毯被鲜血浸红,在浓密的血腥味中,众人望向站在高台上的晏无咎,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中为这位新教主加冕。   高台之下, 宋姝跪坐在矮几前,金顶香炉里的香线还在焚烧,颤颤巍巍的烟雾将她和这个癫狂的世界分割开来。   那声浪愈发强烈,愈发狂热, 或许是声音太大, 她被那声音吵的头晕目眩。   转眼看向晏无咎,她似乎看见了他一个又一个的重影, 微笑, 冷漠, 算计,绝情……影影绰绰的白色在那双绿色的瞳里无限放大,白的刺目。   人群的呼喊声似乎是影响了她思考的能力, 一切都是直觉。   她伸手摸向了自己头上的那只金钗——   金珠红玛瑙, 这是晏无咎送她无数礼物中不算起眼的一个, 尖锐的钗尾划过指腹,微微的刺痛让她莫名安心。   她想象着来到晏无咎身边,将这钗亲手插进他的脖颈里……双手发颤,她甚至可以想象到这钗尾刺破他皮肉的声音。   那样就一了百了了,她想。   恰逢此时,一支飞箭朝着晏无咎破风而去——   力道之劲,箭速之快,宋姝只见一道残影,而后便是金石碰撞“叮”的一声,那飞箭被晏无咎空掌挥开,劈成两半落在了地上。   地毯上的血渗出来,将残破的箭羽染红,似是飞鸟折翼。   那射箭之人似乎也没想到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孺公子竟有如此内力,愣了一瞬。   也便是这一瞬,渡风的人一拥而上,将之擒倒在地。宋姝认得那人,乃是孙青书的亲卫之一,总是跟在他身边,一身黑袍,下人见了他总是诚惶诚恐的。   然现在,那黑袍沾了灰,脏乎乎的铺在地上,而黑袍的主人一身狼狈,再无平日风光。   台上传来一声轻咳,宋姝的目光转向高台之上。   晏无咎一身白袍,不惹尘埃之相与不远处的黑衣刺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刚才惊险一幕他似乎并不在乎,却是转头望向了宋姝。   四目相对,宋姝打消了刺杀他的念头。   她知晏无咎会武,甚至在年少时时常带着清水饮食去武场瞧他,只是她从不知那儒雅孱弱的少年竟也有了能挥袖挡箭的功力。   也是,她从来不知他真面目的。   一晃几十年,前程往事如过眼云烟。   宋姝心里感慨,却不过一刹。她一抬眼,瞧见晏无咎正若无其事地与渡风说话,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微风拂过,不足为道。   “人找到了吗?”他问。   渡风摇头:“并没有,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无那人踪迹。”   晏无咎眉头轻皱,眼里闪过一丝厌烦不耐与恼火。   宋姝瞧见,心里暗自生疑,下一刻却见晏无咎的目光转向了她。   四目相对,她迅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恼怒不甘的情绪。旋即,只见他从高台直直走到她面前,左手扯了她的肩膀问:“他在哪里?”   他语气有些凶狠,手里却没使力。   宋姝耸肩,将他的手甩掉:“你发什么疯?”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眼里的不耐和恼火不加掩饰。   晏无咎刚要发出的火气似乎是被她这眼神定住了。他滞了一瞬,似乎是在仔细打量宋姝的表情。   下一刻,忽然笑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予取予求的翩翩公子样,朝她盈盈一笑:“是我不好,想差了。我给阿姝道歉。”   这样说着,他也没打算解释。   宋姝不语,那双本不算丰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半响,转身便走。   晏无咎以为她是像平时那般生气了,局促的上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捉她的袖子,却扑了个空。   眼望着宋姝的背影消失在红木大门之后,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那双抓空的手,轻笑了起来。   做戏总是这样,不知何时变成了戏中人。   只要这戏做的足够真,总有一天,便会身在其中,不可自拔。   当年是,如今更是。   只是宋姝……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闭了闭眼,将心神放回来眼前的大殿上。   他出其不意斩杀了孙情书,事情却还没完。   眼前的情形倒是与在上京之时别无二致——   内忧外患,一个不少。   他对渡风道:“仔细搜,上上下下一个都不可放过,他定然还在!”   宋姝回院子的一路上都有巡查的仙官,见了她却都没阻拦,反倒都停下步子,垂首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夫人   她皱了皱眉,想要呵斥,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垂眉一想,只觉自己天真的可笑。   她以为自己真的聪明绝顶,却不料一直是晏无咎手里被戏耍的那只猴。   当渡风在通天殿里大杀四方的时候,她就全明白了。   这过去几个月她以为自己虚以委蛇,与晏无咎逢场作戏;以为自己早已将他拿捏在手。殊不料自己才对方手里的那颗棋,被他当作幌子迷惑住了孙青书的眼。   她对晏无咎的摆弄有多明目张胆,这幌子便有多真。   在所有人眼里,晏无咎不过是个被女人拿捏在手上的傻子,却不知,一切不过是晏无咎做的又一场好戏。   她站在宅院前,发现守在院子门口的哑奴也是个生面孔。铃铛从院内迎了出来,带来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脚步不似平日那般轻快,有些虚浮,苍白着脸,一双黑瞳里是掩饰不住的惶恐。   “怎么了?”宋姝问。   哑奴双手紧握在身前,却没回她。她不自觉的朝着傍边一个生面孔的仙官瞥了一眼,被宋姝瞧见了。   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仙官,发现他衣服上的纹饰与那些巡逻的仙官不太一样,金线飞羽,袖口的刺绣似乎也更加华丽一些。   那仙官见她面带问询之意,也不避讳,微微一笑道:”教主知道夫人除了贴身的婢女,用不惯从前那批仆人,今日索性便换了一批人伺候夫人。”   他话说的轻巧,但宋姝却明白他口中的“换”,其实是杀。   改朝换代,杀旧立新。   也难怪铃铛脸会那般难看,原是刚从生死场上逃过一劫。   宋姝微微垂眸,避过了那仙官的目光,不发一语,转身变带着铃铛进了院子。   回廊弯折连绵,两旁繁花碧草一如往常,只是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让人眩晕。   一连三日,晏无咎一次都未露面。门口的护卫都是生面孔,将大宅围的密不透风……铃铛应当是得了命令,似是狗皮膏药一般的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是夜,夜幕方至,宋姝放下手中书简,回了卧房。身后一众的侍女都被挡在了门外,唯有铃铛一如往日般跟在她身后进了房。   宋姝回头,只见她眼神机敏,双唇微抿,似在防贼似的防着自己,一时之间好气又好笑。   “这卧房只有一扇门,我又不会武,大晚上的还能使什么神通跑了不成?”   她自然知道那日清杀大宅,铃铛当时被吓着了,晏无咎让她看着自己,她自是不敢懈怠,生怕办错了差事,便只能进阎王殿里诉苦了。   想起晏无咎的手段,宋姝眉宇之间掠过一丝忧虑。   大圣皇帝在世之时,虽在朝堂上行事果利,但体恤民心,待人接物温和文雅,除了在于她娘亲的私事上有失妥帖,但绝对能担得上“仁君”之号。   可晏无咎,那张同样温文尔雅的面目下却藏了一颗凶戾蛮旱之心,心无万物,唯我独尊。   枭雄,自非明君之相。   她眉间忧虑不减,铃铛瞧出来,却什么也不敢说,双手和在身前,头微偏,避开了她的目光。   “罢了,沐浴更衣吧。”   宋姝聊下这句话便自顾自的往屏风后走去。   这螺钿屏风是当初孙青书送来的,黑到发亮的檀木上头钿着送子石榴图。   当初宋姝瞧见之时,当着晏无咎的面嗤道:“痴人说梦”。如今晏无咎将大宅里的人和东西尽数换过,却留下了这幅屏风……   她抿了抿唇,感受到了胃里翻腾。   澡豆里混了茉莉花碎,淡淡的香气随着水蒸气氤氲在空气里,安抚了她烦躁的神经。   铃铛服侍的还算妥帖,热气蒸腾,宋姝眼前浮起一片水雾,双颊泛起些许红晕。   她泡的有些晕头,正欲唤铃铛起身,却忽然听见身后一身闷响——   她心头一跳,转过身去,却没看到铃铛的踪影,腾腾水雾中,隐约却看见一玄黑身影。   “什么人?”她低声喝道。   “姑娘,是我!” 第七十二章   雾影中, 熟悉的声音传来,那黑衣人揭下了面罩, 宋姝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   心下却一阵狂喜。   “拂珠!”她低声唤道。   透过水雾, 拂珠走上前来,面容一点点在宋姝面前清晰起来。   “真的是你!”宋姝脸上扬起喜色。   拂珠从一旁衣架上取了薄巾递过来。   “姑娘,时间紧迫, 雍王已经安排妥当,您快随我走。”   “雍王?”宋姝眉头一皱,裹着薄巾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她似是不敢相信似的颤声问:“晏泉……还活着?”   “自然。”拂珠皱了皱眉, 眼中露出一丝不解,“雍王一直藏身在清风道总舵。他……未曾寻过您?”   如被雷击中般,宋姝身子僵直, 乎回想起那一身黑袍和晏无咎莫名其妙的话。   拂珠开了窗, 屋外雾气渐渐散去,拂珠看了看窗外夜色,隐隐约约中,金戈厮杀之声缓缓传来。   她寻来外衫大氅递给宋姝, 忙到:“姑娘, 来不及了,快走!”   宋姝应声, 随着拂珠从窗外离开。   夜景溟蒙, 大宅四方雾锁烟迷。宋姝跟在拂珠身后, 绕过回廊,听见的只有一片死寂和两人匆忙的脚步声。   平日里守在回廊上的仙官仆役都不见了踪影,宋姝心下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若晏无咎已经知晓晏泉还活着, 他怎会算计不到今晚拂珠会来?   果不其然, 两人刚刚行至大宅门口, 宋姝只听一阵劲风之声,拂珠带着她向后闪躲一步。   一抬头,只见惨白朦胧的月光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石阶之下,夜风缓缓吹起袍脚,似是幽灵鬼魅。   晏无咎声音徐徐传来:“我的好阿姝,若是不喜这宅院,孤为你换一间便是,如何急着要走?”   宋姝闻声一滞,知晓晏无咎功夫远高于拂珠,轻声在她耳畔道:“你不是他对手,快走!”   拂珠自是不肯,两人僵持一瞬之际,却听得晏无咎一声轻笑。   “拂珠,既来了,便留下罢!”   话罢,他掌风已至——   拂珠迎头上前,雾雨拂面,堪堪接下一掌,却被掌风击退数尺。   晏无咎见状,勾唇一笑:“不愧是大圣皇帝养的影卫,难怪能入孤的总舵如入无人之境。”   话里嘲讽之意宋姝听得分明,拂珠默然一瞬,忽暴起向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拂珠的剑更是其中佼佼者。剑出残影,真身不见,宋姝只隐隐看见空中一道暗影,而后却是一声闷响—   拂珠应身而落——   砖石地上匝起点点水花,她目光有些涣散,地上的水洼映出不远处的白色身影,拂珠心下大骇。   朝野上下无人知晓,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废帝竟是如此高手。   血色在深色石砖上洇了出来,刺红了宋姝的眼。   “住手!”她喝道。   声音是冷的,像是寒窖里的一块硬冰。晏无咎似乎并不在意,望着她微微一笑,道:“阿姝,同孤走吧,你不喜欢这宅子,孤为你换一间便是。”   宋姝余光看了看拂珠狼狈的身影,似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京郊的那一夜。   大雨满天,拂珠也是一身黑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起来过……   二十余年的天机变化,二十余年的处心积虑。   她以为重来一次是命运对她的眷顾;她以为重来一次,这天下走势便如她手下的一张棋谱;她以为重来一次,晏无咎必定是她的掌中之物。   到头来,她与二十年前似乎是别无二致。一样的傲慢,一样的无知,又一次一步步地将自己和拂珠送进了一场死局。   “好……我跟你回去。”她声音干涩,“放了她,让她走。”   “没问题。”   晏无咎答得干脆,刚要上前,却忽然拧了拧眉。   宋姝见他表情不对,凝神细听,只听得外头蒙蒙的杀伐声似乎愈演愈烈——   嘈杂声中,一群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赶来。   晏无咎半倚着门槛,忽而哂笑一声,似是揶揄道:“阿姝,这回他可晚了一步。”   说着,还不等宋姝反应,晏无咎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桎梏在怀里。   宋姝来不及反应,已随他一同凌空,在劲风中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破门而入,领头者身袭一身黑袍,一张金面在火光中折出微弱的光来。   晏无咎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宋姝只听耳旁风声呼啸,几个呼吸间便随着晏无咎穿墙过檐,往总舵深处的墙院而去——   头顶的月色被浓雾遮掩,墙影惝恍,茫茫荡荡之中,宋姝不知道晏无咎究竟将自己带往了何处……   宋姝双脚落地之时,已到了一处似乎已经废弃的宅院内。   宅院四处瓦梁衰败,回廊残破不堪,借着微微月影,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的辉煌,只可惜黄杨木梁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颓败,似乎一碰就能裂开。   晏无咎缓缓将她松开,宋姝抬头,茫茫月光下,她似乎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双同她七分相似的琉璃瞳里倒映出晦暗不明的夜色,夜风呼啸,带起他衣袂翩跹。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便以为自己读懂了他,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她在他身上瞧见了她不曾见过的灰暗。   此时此刻,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从一开始,他便不是自己应该招惹的人。   “你想干什么?”她问。   这一次,声音里的冰冷似乎少了一些。   她抬头,目光坦荡,似乎是让晏无咎有些惊讶。   他顿了一瞬,忽然笑了:“我以为你会怕我。”   ”我是怕你的。   心思如斯缜密可怕的人,她怎能不怕。   晏无咎眼神暗了一瞬。   “那你可怕他?”   “他?”   宋姝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晏无咎是在说晏泉。   “不曾。”她道。   晏无咎嘲讽一笑:“自然,你不曾见过他在长街拔刀杀人,衣袍染血的时候,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的,从来不是那个。”她微微侧头,脸上的表情被夜色笼罩,晏无咎看不清楚。   她怕的,从不是生死,而是自己那颗从不曾安宁的心。   那颗心,曾短暂地在晏泉那里有过归属,却很快再次失迷在了晏无咎为她所设的牢笼陷阱之中。   她与晏无咎两人之间病态的纠缠不足与外人道,只有她知道,他是如何像藤蔓一般将自己层层包裹,用虚假的爱意与温柔浇灌,又用真实的痛苦和恨意滋养。   两人或许不是天生一对,可似乎没什么能将他们拆散。就连生死,也不曾。   她微微垂眸,忽问:“为什么是我?”   天下人海泱泱,想要入东宫,入后宫的女子不计其数。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可话音刚落,她却又笑了,似乎是在笑自己问的白痴。   怎么会不是她?   同父异母,血海深仇,这般矫情的故事,怎么会不是她?   晏无咎听懂了她的话,沉吟一瞬,半响道:“我也不知道,可偏偏……就是你。“   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略微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温热的面庞,宋姝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瞬。   ”同他比,我们更是一类人,血缘相同,性格相仿,孤望着你,好像在看半个,孤自己……“   他话音飘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句砸在宋姝的耳膜上,却如鼓声隆隆。   “所以现在,你要用我要挟晏泉?”她问。   晏无咎一笑:“阿姝,你说……他会拿命换你吗?”   宋姝一愣。   她知道答案,答案是,当然。   晏泉没死,她从拂珠的话里猜出来了个七七八八。   晏无咎螳螂捕蝉,晏泉黄雀在后。   这些日子,他只怕一直用勇敬仙官的身份藏在总舵,就是为了与其他人里应外合,一举端了清风教。   她藏在花瓶里的符咒,只怕也是被他发现,拿去毁了。   想起那人,宋姝恍神。   晏无咎说得对,她与晏无咎才是一类人,睚眦必报,轻而易举的被仇恨迷了眼,觉得天下都欠自己的。   可晏泉不一样,纵而遭遇苦难,纵而一路坎坷,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自怨自怜,心里永远都怀着一丝善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断送在她和晏无咎这段孽缘之中呢?   她笑了,道:“他若是不愿意,你便要带着我一同赴死吗?”   晏无咎瞥了她一眼,没回答。   过半晌,宋姝才听他道:“他来了。”   风声簌簌,晏无咎话音刚落,宋姝便又被他拉着往后跃出数丈——   待到宋姝站定,只见晦暗月光下,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又来了一人,黑衣劲装,脸覆金面。幽暗月光在那金面具上折射出一道浅浅微光,映出男人眼中风暴。   “皇叔,许久不见,怎的连礼数都没了?”   晏无咎像是没事人一样寒暄着,好像两人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在铜雀大街前寒暄一般。   “放开她。”晏泉道。   声音一如那日在通天殿里一般嘶哑……   宋姝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   晏泉话很少,远远地站在那里,面具遮住了他脸上表情,宋姝也瞧不见他眼里情绪。   三人相对,站了良久,却谁也不曾说话。   半响,还是晏无咎先开了口,笑道:“皇叔爱美人不要江山,孤,正好相反。”   他话音落,晏泉立刻领会到了他话中之意,唇边扯起一丝薄笑。   宋姝看着,只觉那笑像是冬日晨起屋檐上的冰凌,又冷又利。   “你爱什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放了她,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之间算数。”   晏泉说起”她“的时候,宋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声音太冷,太硬。   宋姝听出其中分别,就连晏无咎也听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宋姝一眼,轻笑了一声,亲昵似的在她耳边低喃道:“阿姝,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他倦了,不喜欢你了。”   长夜渐明,天边地平线上忽扬起一泓浅金,冥冥之中微光渐亮——   宋姝仰头看他,忽然认真道:“既然如此,你便把我放了吧,让我们俩继续回去折磨彼此,不是很好吗?”   晏无咎表情一滞,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   宋姝又道:“你一开始将我送去别院的时候,不正是打的这种主意吗?如今正好,你快逃命去,留我和他继续相互折磨,皆大欢喜。”   这话说得真挚又诚恳,半响,晏无咎笑了。   “阿姝,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样有意思?”   宋姝微微偏头,没回答,却也学着晏泉的模样扯唇一笑。   晨光熹微,暖橘色的光透过层层树影打在晏无咎眼上,却照不暖那眼中颜色。   他似乎是忽然被宋姝的回答激怒,一把拉过她禁锢在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长剑,放在了她的修长的脖颈上。剑锋冷厉,只轻轻一触,宋姝脖颈上的皮肤便被划破。   血珠子顺着象牙似的颈脖像是珊瑚玛瑙串儿一样淌了下来……   晏无咎声音冷硬:“晏泉,你的命,还是她的?”   话落,一阵大风刮来,卷起晨间大雾,宅院内尘土飞扬。   晏无咎月白色的长袖被风刮起,在大风中似风帆飘摇。   他抬起一只手来遮住风烟,注意力却一动不动地放在不远处的晏泉身上。   晏泉仍像是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半响,宋姝听他道:“我的。”   两个字,像石锥一样扎进宋姝心里。   她被风迷了眼,眼眶通红,高声道:   “晏泉,你从头到尾都在被我耍,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这样愚蠢……”   阻拦的话还未尽,三人却同时一愣。   只见冥冥雾影中,凝起一阵奇特的青烟,缓缓在雾中飘荡。   不过片刻,那青烟之中第四个人身穿一袭黑袍,缓缓现身——   禾嗣法师,或者宋姝该叫他,孙孤鸿。   显然,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是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不速之客。   在此之前,晏无咎从未见过他。   眉头轻皱,放在宋姝脖颈上的利刃却稍微松了松。   “法师?”宋姝唤他,却是欲言又止。   禾嗣身上有太多秘密让她好奇。   不远处,晏泉看着禾嗣亦是一脸戒备。那日禾嗣从宫中消失,昆仑带人封锁四方宫门,掘地三尺都不曾将禾嗣找出来。   晏泉从前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   禾嗣还是往常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宋姝,似乎不曾察觉她脖子上那把利刃。   他道:“王妃,你瞧,一切正好。”   见鬼的一切正好。   宋姝皱了皱眉,干脆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禾嗣?还是……孙孤鸿?”   闻言,晏无咎一愣,似乎是想起了列宗堂里头那幅画像,眉头一拧。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他低声喝道。   禾嗣,又或是孙孤鸿闻言笑了笑,看向晏无咎,眉宇之间隐隐闪过一丝无奈。   他低声喃喃道:“昌旺衰败天理有时,想来我孙家灭绝于此,亦是天意。”   这话无疑是印证了宋姝的猜测,她凝视着孙孤鸿,想要弄清楚他说的刚刚好究竟是何意。   三人僵持之间,晏泉见晏无咎分心片刻,动了——   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身上前,手中三尺青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剑光。   剑锋微侧半尺,宋姝被晏无咎裹挟着往后退去,眼前恍惚过后,只听“撕拉”一声,晏无咎手臂被晏泉的剑划出了一道口子,殷红鲜血瞬间在月白袍子上渗出一大片。   晏无咎负伤,换了一只手拎剑,那剑再次架在了宋姝脖子上。   只此一动,宋姝心里默默有了猜测——   晏无咎许是无意杀她。若不然,依照他那偏执性子,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虽是如此,晏无咎放在她脖子上的剑却是又往深处压了些,鲜血像是小溪一般从宋姝脖子上往下淌。   晏无咎话里多了两分狠戾:“皇叔,你若再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晏泉闻言,身子微微一僵。   “把剑放下。”晏无咎又道。   眼见晏泉躬身便要扔剑,宋姝急了。   “别放!”她道。   声带震动,脖颈处剑刃与血肉摩擦,脖颈处皮开肉绽。   晏无咎握剑的手霎时之间青筋暴绽,隔着两人的衣衫,宋姝隐隐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   她有些不可思议,片刻之后却又了然。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最后,还是赢了?   做戏,做的太假骗不得人;做得太真,却又容易骗了自己。   孙孤鸿此时开口言道:“王妃那日向我求解缘之法,如今答案就在眼前,王妃为何视而不见?既然已经走到今日,可切莫要被人世浮华迷了眼,误了道。”   话音刚落,火光电石之间,宋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恍然明白了什么……   脖子上火辣辣的痛楚越发明显,像是有人用火蛇燎灼她的皮肤。   她静默片刻,既没有去看晏泉,也不与晏无咎说话。   她想起了孙孤鸿在皇宫里对她说过的话:   “由因及果乃是万物之道,由果逆因,却是人法倒转。”   “人法……倒转。”她小声喃喃。   孙孤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来王妃已然了悟。”由果逆因,需求人力。只是她没想到,这人力并非她自己之力,也非晏泉之力,而是晏无咎。   那一刻,她被晏无咎挟在怀里,忽然之间,不知恐惧,不觉愤怒。   天边朝晖渐露,金灿灿的阳光跃过破败的屋檐,打在了轻瞳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里。   宋姝忽然笑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注定是要与晏无咎同归于尽的。   “孽缘,真是孽缘。”她喃喃道。   “晏无咎,你不是想让我陪着你吗?”她轻声道,“我答应你。”   话罢,她以迅雷之势捉住了晏无咎握着剑柄的手,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下去——   “扑哧”一声,利刃穿透她的胸口,也穿透了她身后之人。   恍然之间,她听见了两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一个很近,一个很远。   剧痛从胸口传来,她感觉自己后背心是一片灼人的暖意。   晏无咎的怀抱,从来没有这样暖和过……她昏沉沉地想。   片刻之后,两人失去支撑,一同摔倒在地。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迷雾之中,她瞧见一个狼狈的身影向她扑来,她开口,想要安慰那人两句,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一汪鲜血。   正明初年秋,摄政王晏泉带兵北进,征讨清风道。   次年春,清风道内讧,道主孙青书为亲子无咎所杀,摄政王攻打妫州总舵,清风道全歼,无咎亡。 第七十三章   “王妃娘娘, 殿下正在议事,您先请回去吧。”   静心斋门前, 昆仑看着宋姝, 笑得有些僵硬。   宋姝身旁,拂珠抱着剑,听着已经听过一千遍的答案, 无语望天。   “殿下政务繁忙,无妨,本宫明日再来。”宋姝意味深长地看了昆仑一眼, 朝着另一侧的兰幽挥手示意,兰幽便将食盒递到了昆仑面前。   “政务虽忙,还请殿下保重身体。”宋姝又道。   昆仑见食盒顶层琉璃盖下那碗八宝蒸鱼, 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略微机械地接下了食盒。   接连一个月,宋姝每日带着食盒来静心斋,每日都被昆仑挡住,每日都将食盒留下。   里头那位还在生气, 昆仑夹在自家主子与宋姝之间, 两面受气。   昆仑面色为难,宋姝表情微妙地瞥了他一眼, 也不留恋, 转身便走。   黑墨般的头顶上的东珠折射出春日暖阳温润的光泽, 翠环叮当,像是支乐曲。   一个月前,妫州总舵, 宋姝在轻瞳的躯壳中死去, 在自己的身体里复活。   因果既往, 晏泉却毫不知情,在妫州抱着那具尸体不眠不休守了三日,直到陈何年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到河北。   大军拔营,晏泉先行一步回了上京。宋姝见他时,那人已经憔悴得没了人模样。   他望着她,却迟迟不肯上前一步,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宋姝,耍我很好玩儿是吗?”   彼时,宋姝还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严重性,刚想上去解释两句,晏泉却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消瘦决绝的背影给她。   宋姝站在王府静心斋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初春的灿烂骄阳。天空碧蓝如洗,明媚日光掠过枝头嫩芽,俏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么好的天气,真是可惜。   她叹口气,转头见昆仑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书斋里,春阳透过花窗落在檀木书桌上。照亮了桌沿的精雕的钿花飞龙。晏泉单手支着下巴,长睫微眯,正在闭目养神。   昆仑拿了食盒进去。   晏泉睁眼,见那上好的黄杨木盒子,道:“放着吧。”   昆仑垂头称是,正要告退,却又听晏泉开口:“她……今日可有说些什么?”   “禀殿下,王妃嘱咐殿下多加保重身体。”   晏泉微微挑眉,没说什么,脸上却无端多了些嘲讽之气。   书斋内一片寂静,周围的空气像是浓稠的墨汁一般凝固,昆仑不敢多话,站在下首低头无言。   心里叹气:自家主子这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消。   宋姝出了静心斋,回到梧桐阁——这是去年晏泉才在摄政王府里为她辟的地方,一切仿照未央宫里的陈设景致而建。当年大圣皇帝的未央宫修了五年,这梧桐阁却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建好了。   宋姝每每站在这块檀木烫金的牌匾之下,都不禁感叹晏泉这一掷千金的阔气。   亭台阁楼,小桥流水,宋姝穿过重重回廊,还没回到抱月楼,梅落便在门口候着了,低头道:“殿下,青菱郡主的赏花宴巳时咱们便该去了……”   梅落话落,宋姝这才想起来,大长公主的长女青菱郡主一个月前便向摄政王府下了帖子,邀她前往将郡主府赏花。   青菱郡主本嫁了佟国公之子佟宇威为妻。晏泉入京后,佟府上下被抄家发配,新皇看在大长公主的情面上,在抄家之前准了青菱郡主与佟宇威和离,还特地赐下了郡主府以表安抚。   宋姝幼时长在宫中,与青菱关系还算不错,谈不上是亲近,但也不曾结过仇,因此郡主府下帖的时候,王府便应下了。   今早梅落同她讲过,然而宋姝念着那晏泉那冤家,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原是本宫忘了,一会儿去向青菱赔罪便是。”   说着,四婢便蔟着她回屋更衣洗漱。   然,方走到抱月楼下,一行人却忽见一不速之客。   黑袍灰发,鹰目红痣,正是在妫州消失不见的禾嗣。   当日在宫中之时,四婢具都见过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因此虽有些惊慌,但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兰幽上前道:“梧桐阁乃是王府重地,法师怎不经禀报,胡乱往里闯?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禾嗣闻言,微微一笑,躬身道:“贫道本山野村人,对着王府规矩不甚知晓,冲撞了诸位,还请恕罪。”   宋姝听他称自己为“山野村人”,眉尾不由筋挛一瞬,打圆场问道:“法师可是来见我的?”   禾嗣点头,学着兰幽的模样回道:“禀殿下,正是。”   这下倒换做宋姝有些窘迫了。她摆摆手,挥退了四婢,带着禾嗣进了小厅。   小厅是抱月楼里会客的地方,不如前边的正厅宽敞华丽,但是却景致别样。   兰幽进来为二人奉了茶便识趣地离开了。   再次见他,宋姝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把握,端茶笑问道:“我究竟是该称您为法师,还是该唤您一声‘太宗皇帝’?”   孙孤鸿笑笑,道:“不过是个称谓,殿下如何欢喜,便可如何称我。”   这便是承认了。   宋姝也不深究,又问:“不知法师今日前来,所谓何事?还是您终于愿意为我解惑了?”   转灵符也好,《万法符箓》也罢,又或是她重生之事,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眼前这位太宗皇帝而启。   宋姝知道,只有孙孤鸿能给她答案。   只不过对于这些事,不管前世今生,他素来三缄其口,老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敷衍她。宋姝不知道,他这次是不是又要给她讲一番“因果果因”的玄学大道理。   然而出乎宋姝的意料,孙孤鸿单刀直入,问她:“殿下可知道这符箓之术来源于何?”   宋姝看他一眼,便道:“我在妫州大宅里听孙青书他们说,大意该是,孙家人自古便可操控符箓之法,却在山南道偏居一隅,不与人烟相通……直到两百年前,孙家太宗皇帝横空出世,在漠北招兵买马,开疆扩土,符箓之术这才现世。”   孙孤鸿听了宋姝的话,点点头表示认同,又添道:“太宗皇帝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孙家既然身负绝技,可称霸天下,为何又要避世而居?于是十六岁那年,他来到漠北,秣兵秣马,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问鼎中原。”   听孙孤鸿用第三人称讲述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宋姝有些怪讶,饮茶的动作随之一滞。她旋即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听孙青书说,这符箓之术唯有身负孙家纯种之血之人方能施展,可是真的?”   “没错,”孙孤鸿道,“与你施展转灵符的轻瞳便是我孙家最后一个纯血之脉。”   闻言,宋姝原本隐藏在心中的疑惑越发扩大,她忙追问道:“我虽有孙家一半孙家血脉,但我母亲该当是晏家人,我如何又能施展符咒?”   孙孤鸿微微一笑:“是我。”   “您?”宋姝偏头,眼中带着些不解。   “上一世,是我以血为媒,将我操纵符箓之力分给了你,而后助你的魂魄转世。”   孙孤鸿说得十分轻巧,但是宋姝知道,要催动魂魄转世,所需能量之巨大,纵然他在人世流连百年积攒的功力,也不足够……   宋姝皱眉,白玉似的手指在茶碗边来回摩挲,半响,才迟疑着问:“法师为何……单单要助我?”   孙孤鸿微微一笑,宋姝却从他的表情中抓取到一丝无奈之情。他道:“此事,说来话长……”   二百三十年前,前任孙家家长忽然暴毙,年仅十六岁的孙孤鸿继任孙家家长。孙家自称神脉后裔,家族内相互通婚,诞下子嗣便可施展符箓之术。   孙孤鸿年少轻狂,觉得孙家既然是神脉后裔,理应纵横天下,而非在这山野荒村安居一隅。于是,就在孙孤鸿继任家主的同年,他说服了族中老幼,带着孙家精锐来到漠北。   在漠北,孙孤鸿结识了当时的漠北王,郭开泰。郭开泰手下精兵十万,再加上孙家的符箓之术,称霸天下指日可待。   郭开泰当时年近古稀,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名唤韶恩。郭开泰知道孙孤鸿雄心壮志,便答应借兵于他,只要他答应迎娶自己的女儿为妻。   孙家数百年皆为族内通婚,孙孤鸿原本也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唤孙宁。然而彼时中原群雄割据,纵然孙家有符箓之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郭开泰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孙孤鸿只想了一夜,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后来,便如所有人所料,孙家的符箓之术加上郭开泰的十万精兵,不过八载时光,孙孤鸿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十六国,问鼎中原。   孙孤鸿定都上京,年号“天启”;上位之后,他封了发妻郭韶恩为“敬明皇后”,又封孙宁为“奉宁贵妃”。   登基次年,孙宁诞下一子,也就是后来缔造“文仁盛世”的文仁皇帝。   按照道理,孙孤鸿贤妻美妾,坐拥天下,当是人生最快事,然而,他这一生,败便败在了“情”之一字。   说起往事,孙孤鸿似乎有些激动,手上握着腰间那块双鱼玉佩,半响都没说话。   宋姝想起孙青书在列宗堂向她提过的“太宗皇帝与敬明皇后琴瑟和鸣,却因为皇后无嗣,死后未得追封。”   她看着眼前似乎有些哽咽的孙孤鸿,下意识地觉得郭韶恩与孙孤鸿的故事,似乎远没有“琴瑟和鸣”那般简单。   孙孤鸿没开口,宋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他平复自己的情绪。   屋外阳光正好,偶尔还能听到两声翠鸟鸣叫。不知过了多久,孙孤鸿终于开口。   他说:“两人夫妻近二十载,孙孤鸿一直以为,皇后对他并无夫妻之情,只认自己是郭氏女……孙氏建都上京,郭家身为外戚自认为这半壁江山有他一半,在朝堂之上四处安插族内后辈,笼络人心。皇后在自己父亲与丈夫之间苦苦周旋,却落了个被两方厌弃的下场。”   郭家在朝堂独大,孙孤鸿便不肯让郭韶恩有身孕,命人暗地里在她的膳食里加了绝子之药,而相反,封宁贵妃却在接连诞下三子一女后,受封“封宁皇贵妃”,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郭开泰见郭韶恩迟迟无嗣,郭家外孙登基无望,最后还是狗急跳墙,在天启十四年谋反。   彼时孙家已经建国十余年,朝廷根基渐深,再加之孙孤鸿一直对郭家有所防范,有意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天启十四年二月十六午时,郭开泰带着郭家精锐逼宫失败,郭家旋即被株连九族,郭皇后也于当晚得知多年真相,自尽于梧桐宫内。   故事听到这里,宋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算是哪门子“琴瑟和鸣”,分明就是亡命夫妻。   她惊疑未定地打量了一番眼前道骨仙风的法师,心里暗道:难怪孙孤鸿当年能成就一番霸业,对一起打江山的发妻都能这般心狠手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不知孙孤鸿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心声,忽开口又道:“郭韶恩是在我面前死的……她生于漠北大族,从小郭家便是以天家妇之规矩培养她,因此素日里循规蹈矩,不肯逾礼分毫……自尽在承恩殿,许是她这辈子做得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我那晚去梧桐宫的时候是想要告诉她,我们夫妻二十载,不想要她性命,甚至这皇后之位她也可以留着。日后,她便在梧桐宫安生过日子,吃穿用度一律照旧。”   说着,孙孤鸿锋利的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自嘲的弧度。   他接着道:“我同她说的时候,我以为她会跪下谢恩,可没想到,她只是问我,每日的膳食里是不是被人下了药……她既然已经发现,我自不想瞒她,便点头认了。可那时,她表情就变了……”   孙孤鸿想起当日之事,眼睛微眯,似乎是在回想敬明皇后那时候的表情。   “她当时,忽然笑了,上前两步,躬身装作一副要谢恩的模样。她同我说‘陛下大恩,妾自不敢忘。夫妻二十载,妾随陛下南征北战,敬您,爱您之心从未有一日不若如是。’可怜我当时自负愚蠢,还以为她真当是对我对我感恩。”   宋姝听他话,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这男人愚蠢的时候,倒也真不聪明……   孙孤鸿身为敬明皇后的枕边人,给她下了绝子药,还杀了她全族。他还指望着敬明皇后谢恩?   得是敬明皇后大家闺秀,选择了结自己;若换了宋姝,她无论如何也得拉着孙孤鸿一道下地狱。   见宋姝表情微妙,孙孤鸿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着讲了下去。   “她躬下身去,我未曾见到她脸上表情,可她许久也不曾起身……我去扶她,手却摸到了一片湿滑温热的……”   方到那时,孙孤鸿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将敬明皇后扶起来,只见她腹间插着一把匕首,匕首上面金雕龙凤,蓝绿宝石做眼——那是孙孤鸿在漠北二人大婚之时送她的定情之物。   回想起当日一幕,孙孤鸿至今不能释怀。宋姝见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再次平复情绪。   “我喊了御医,可为时已晚。她的身体是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凉透的。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有来世,妾与陛下,再不相见。”   敬明皇后死了,可是孙孤鸿的往复绵长的痛才刚刚开始。   承恩殿,议事堂,梧桐宫……无论走到哪里,他似乎都能看见敬明皇后的身影,想起敬明皇后待他的千般好。   敬明皇后出身显贵,随他征战,粗布麻衣,清茶淡饭,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是。   当年大军当年至幽州,弹尽粮绝之时,还是郭韶恩拉下脸去与幽州的粮商米贩赊钱求粮,以为人之妻女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救大军于千钧一发之际。   郭韶恩的温柔体贴,端庄明理,不知为何,在孙孤鸿登基之后,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在权利的滤镜之下,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发妻,只见为他带来外戚之祸的郭氏女。   天启十六年,敬明皇后死了,世间再无郭韶恩。 第七十四章 (大结局)   宋姝觉得, 能成大事的人,多少是有些偏执的。   大圣皇帝如此, 晏无咎如此, 孙孤鸿,更是其中翘楚。   敬明皇后死后,孙孤鸿越发惦念起发妻的好来。孙家历有“往生符”之传说, 据说施之可活死人,肉白骨,使往生之人起死回生。   孙孤鸿一直只道“往生符”乃是传言, 但敬明皇后死之后,他还当真开始琢磨起这事情来。敬明皇后死后的五年,他召集孙家符箓术之翘楚, 一心想要复活郭韶恩。   然而事与愿违, 符咒之术纵使逆天,也不可能复活死去之人。反倒是孙孤鸿,在施术的时候气脉逆转,身死, 魂却未消, 成了如今这非人非鬼的“禾嗣法师”。   宋姝听完孙孤鸿所讲,不免有些唏嘘。命运这东西, 有时候真相当玄妙。   她听孙孤鸿似乎自嘲道:“许是我亏欠郭韶恩实在太多, 上天才让我在这世间游荡两百年, 见我孙氏皇朝烈火烹油,盛世太平,也见他风雨飘摇, 大厦倾覆。见我子孙昌繁, 人才济济, 也见我人脉凋零,全族尽灭……昌盛衰败自有天命,可我见不肖子孙妄用符术,草菅人命,自是不能坐视不理。晏家那皇帝老儿殡天那晚,我在旷野席坐,占星卜卦,窥见一线天机——”   说着,他目光灼灼看着宋姝,言外之意分明。   宋姝读出他的意思,有些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您是说,我?”   孙孤鸿点头:“确切地来说,是你,和雍王。”   听孙孤鸿提起晏泉,宋姝表情有些不自然,微微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孽缘,当真是孽缘。”   听她言,孙孤鸿又笑:“你们两人相扶相持,屡次救对方于命悬一线之际,如何,能叫孽缘?”   宋姝摇摇头:“您不懂,我们俩真是孽缘,实在是孽缘。”   从秦国夫人之死开始,他们两个之间的爱恨情仇,此消彼伏,就没消停过。更何况现在……   想起晏泉,宋姝又是一阵头疼。她想不明白她和晏泉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他们是被晏无咎以最恶意的心思强凑成的一对。   她喜欢晏泉吗?是喜欢的。   有过动心的时候吗?是有的。   可是她对情爱那点儿旖旎期盼早就随着晏无咎见鬼去了。如今,她知道晏泉为何生气,但除了用最笨拙的法子去哄他,她再想不出来什么其他办法。   她甚至不敢闯进书房去见他,因为她知道,看着他那双眼睛,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时候午夜梦回幽山别院,她会忽然惊醒,而后开始害怕……   她是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人了?   她的心思被晏泉分散,孙孤鸿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可能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宋姝听他道:“ 我从郭韶恩身上学会一件事——人呐,最忌讳爱人如己,却不自知。”   直到郭韶恩死后,他才知道自己对郭韶恩竟有如此深沉的不舍和执念。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妄用禁术,被困于人间两百余年。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小丫头心里定是有晏泉的,只是她性情至纯至烈,有将情之一字看的太沉,太重,这才会被自己的执念蒙住了眼。   他希望自己今日提点,宋姝能够听得进去。   宋姝隐隐觉得孙孤鸿的话或有深意,但是她却不欲细想。她起身去拿茶壶为两人再次斟上热茶,趁机将话题转移。   她问:“法师,我自回到这副身体以后,便不能全然无异地施展这符箓之术了,法师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你之法术来源于我……”   孙孤鸿说了个开头,忽然停住了。   宋姝话听到一半戛然而止,偏头看向他,却见他抿了抿唇,表情似有释怀之意。   刹那间,宋姝明白了他那未说完的话——   她的法术来自孙孤鸿,那法术开始出错,定是孙孤鸿在这世间时限将至……   见她恍然表情,孙孤鸿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到:“你同晏泉拨乱反正,我孙家孽债已消,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说着,他埋头看向自己腰间那块双鱼玉佩,笑得有些怀念,又道:“我待她那样坏,她定一早饮了喝了孟婆汤,已又在这世间走了好几遭了,我得快些跟上才是。”   听他提起敬明皇后,宋姝压下心头难受之意,嘴上不客气道:“您转世之后再做个英雄豪杰,称霸一方。到时候,可别再去祸害郭皇后了。”   孙孤鸿假意瞪了她一眼,手指在她头顶不轻不重地一敲,声音没好气道:“没大没小!”   两百年世事流转,眼前的禾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太宗皇帝。   眼底曾经唯我独尊的戾气消失殆尽,消瘦面庞上唯余下看破世事的安然之态。   两人都没再开口,正在此时,兰幽在外敲门提醒道:正说着,兰幽在外面迟疑敲门道:“殿下,那赏花宴……快要开始了。”   宋姝回头答:“这就出来。”   再次回头之时,极目四望,小厅里已没了孙孤鸿的踪影,只剩那盏茶,还在黄杨木桌上冒着热气。   孙孤鸿走后,赏花宴已迟,四婢女匆忙进来为宋姝装扮,又是一个时辰。   待摄政王府的轿辇到达剑南王府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小厮见到摄政王府的轿辇急忙进去禀报。   不多时,宋姝随着郡主府的管家来到花厅。厅内屋外百花竞艳,身着华服的京城贵女们,却比那娇花更甚。   其中一人,坐在青菱身侧,夕阳正艳,照得那女子面带霞光。   见宋姝来,她起身相迎,乌黑的头发挽作时兴高髻,随着她一步步行来,宝钗金环琳琅叮当。   “见过摄政王妃。”那女子向她微微点头,却不做全礼。   宋姝见状心下了然。京中现如今风头如此之甚的,数完了东西南北,也只此一个——丹阳郡主,晁昭悦。   还不待她说些什么,晁昭悦便已自顾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珠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半响,笑道:“我在剑南便听说过宋家大姑娘艳绝京华,惹人怜爱,今日一见,莫不如是。”   贝齿开合,晁昭悦在“惹人怜爱”四个字上加重了些语气,在场的贵女听她此话,纷纷息了声,目光里带着些遮掩不住的八卦。   废帝那旨封后诏书可是实打实地送进了未央宫里,朝前朝后为了宋姝这个摄政王妃的名号也曾吵得不可开交。若非晏泉态度坚决,朝中一些大臣恨不得将宋姝一同绑了给晏无咎陪葬。   谣言纷纷,人言可畏,只是一切都被晏泉干干净净的挡在了摄政王府,挡在了梧桐阁外。   宋姝接受到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心绪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回飘,一路飘回了摄政王府。   她想,这时候晏泉会在哪里?   大抵是窝在书房里处理政事,或者是看书练字吧。   她有些后悔来赴这场鸿门宴了。   正想着,身后忽传来一个温柔女声:“今日郡主府桃花开得真艳,夕阳之下更是动人。不知臣女可有幸请王妃与我一同去看看?”   宋姝闻言转身,之间是以身材纤弱婀娜的女子,五官如她声线一般柔和,身穿宝蓝色的裙衫,外罩同色纱衣,纱上面用银线绣出一套《鹿王本生》图。   宋姝一眼认出来人,郁纵疏的亲妹妹,荣国公府的三小姐,郁婉娘。   当年宋姝在京中打马过街,前呼后拥之时,郁婉娘还是个小姑娘,虽也跟在她身后一同长街出游,但总归年纪尚小,也并不算熟悉。   事隔多年,如今再见,郁婉娘已到了二八年华,去年听说也说了亲。   郁婉娘声音温柔,有意为宋姝解困。   宋姝笑道:“原是郁三娘,你我多年未见,快让本宫好好看看。”   宋姝方笑着,拉了郁婉娘的手朝花园走去。晁昭悦被无视,落了个没脸,正欲发作,抬眼却忽然瞧见门外来了两人,登时眼前一亮。   来人一袭绛紫深裙,身旁的女官拦住了宋姝与郁婉娘的去路。   “母亲!”青菱郡主见来人,笑迎了上了。   屋子里的贵女们见到大长公主,纷纷躬身相迎,宋姝也同样与晏长歌作礼。   “本宫听说雍王妃将近日落时分方姗姗来迟,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往哪里去?”   宋姝微微抬头,见晏长歌薄唇浅笑,轻睨她一眼,一身气势不怒自威。   不愧是陪大圣皇帝见过腥风血雨的皇家公主,只需往那儿一站,便是一派神武天威。   宋姝眉头微皱,隐约感觉到这位大长公主似乎是来者不善,可她细细回想,却似乎从未与晏长歌结过仇。   她微微垂眉,心下生疑,面上却没显出半分,笑答道:“本宫听说这郡主府的垂枝碧桃是从剑南千里迢迢移栽过来的,心下好奇,这方着急去瞧瞧。”   宋姝笑意盈盈,晏长歌正欲说些什么,一旁的德喜却率先开口:“雍王妃在未央宫什么奇花异草不曾见过,真是说笑。”   一年不见,德喜再不负当日宫中时的张扬,仿佛又变回了大圣皇帝在世时那般简朴模样,头顶的东珠不见了踪影,一身淡色素裙,只有手腕间一对翠玉绳纹镯子彰显着佩戴者曾经的身份显赫。   “德喜公主,好久不见。”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德喜,宋姝敛容,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晏长歌,晁昭悦,再加上德喜,这一场鸿门宴今日当真是冲着她来的。   她转头看向郁婉娘,表情抱歉道:“本宫今日怕是不能同你赏花了。”   郁婉娘本就聪慧,见这阵仗,也知道今日这赏花宴邀宋姝怕不是为了赏花来的。   她抿了抿唇,却没从宋姝身边走开。   宋姝见状,眼下闪过一丝诧异,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站远一些,也免得一会儿出什么变故,伤及无辜。   安抚下郁婉娘,她周身的气势浑然沉了下去,脸上再不复方才笑意温柔。   “既然今日各位邀本宫前来不是为了赏花,那不妨打开天窗,咱们说亮话。”   说着,她双目微眯,目光扫视过晁昭悦,德喜,最后落在了晏长歌身上。   晏长歌威容棱棱,目光锐利。   两人对视片刻,宋姝先开口道:“大长公主,本宫敬您是长辈,何故也要掺和到我们这些小辈之间的小打小闹?”   听她话,晏长歌掀起唇角冷笑一声:“小打小闹?本宫觉得,雍王妃倒是会大事化小。今日之事,事关皇室血统清誉,本宫怎能无视?”   晏长歌字字铿锵,死死咬在“皇室血统”这四个字上面。   宋姝顿时明白她们发难的由头,心里咯噔一下。   兰幽见状,朝着守在门口的拂珠使了一个眼色。拂珠明白白了她的意思,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宋姝身上时,神不知鬼不觉的退了出去,一路朝着王府而去——   王府书房内,晏泉眉眼微垂,目光落在陇西的兵防图上,心绪却始终无法集中。   檀木书桌上,今早送来的食盒被打开,五色点心装在蛟纹红瓷盘里,刚刚吃了一半。   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声,昆仑去而复返,脸上神色有些紧张。   他低头禀道:“殿下,今日王妃去了青菱郡主府赴宴,拂珠回报大长公主与德喜公主一群人似乎正对王妃发难。”   只听“哗”的一声,晏泉合上了手中书页,问道:“你说……王妃正在青菱郡主府?”   昆仑点头:“今日青菱郡主宴请京中高门女眷赴宴赏花,似乎是来者不善……”   晏泉沉默片刻,忽道:“平西王世子前日进京述职,你去请他同本王一同入宫面圣!”   青菱郡主府   大厅内氛围越发紧张起来,因为晏长歌的话,周围已经传出了不少窃窃私语。自从宋姝回京后,关于这位雍王妃的谣言八卦就没断绝过。   宋姝站在人群之中,感受到四周打量目光却并不惧怕。   她非但没有退后,反而朝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晏长歌身前,问她:“不知道大长公主所说‘皇室清誉’究竟所谓何事?”   晏长歌沉默了一瞬,没有开口,一双清凌凌的眼却凝视着她,似乎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半响,她开口道:“你的眼睛,倒是和他长得很像。”   ”大长公主在说谁?”   晏长歌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兔子,忽然笑了,道:“自然是你亲生父亲,叛军逆贼孙青书!”   晏长歌话落,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一下子炸开了。   摄政王妃竟然是清光太子的亲生女儿,晏无咎的同胞妹妹?   众人一下子联想到当初那张赐婚圣旨,脸色忽然变了。   混淆皇室血统,违背人伦纲常。   那一条提出来,不是要杀九族的罪过。   宋姝还未说话,一旁的郁婉娘倒是忍不住了。她觉得晏长歌的指控太过荒谬,快步起身走到了宋姝面前,道:“ 口说无凭,娘娘将如此大的罪过加在王妃身上,可有凭证?”   话音一落,全场的注意力顿时又从宋姝身上转回到了晏长歌的身上。   德喜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也往前两步,大声道:“说得好!娘娘既然今日指证你宋姝混淆皇室血脉,败坏伦常,自然是有凭证的。”   说着,她转头看向晏长歌,如愿地见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还有一沓书信。   当初严客虽然在暗狱被尤淖诛杀,死之前却早已从宋文栋的好友方昝手中取得了证物。   这一年多来,当年晏如惠和沈流珠交换的书信和那块信物般的玉佩一直被晏长歌握在手里,只等着今日发难。   晏长歌缓缓地打开泛黄的书信,递到了宋姝面前,冷声道:“你看看,当年清光太子妃和沈流珠的密谋偷天换柱,在孙家抄家之时将你换了出来。物证凿凿,你有何抵赖?”   宋姝扫了一眼那封信,上头沈流珠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死证,她无法抵赖,也不想抵赖。   她的命,是晏如惠以死相护,是沈流珠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下的。这份情,她怎能抵赖?   因此,站在众人之中,站在她亲娘和养母的书信之前,她没说一句话,却伸出手轻轻地拂过了上面的梅花小楷,似乎是想感受一下两人留在字句上的余温。   “……取佳美之意,故我儿名‘姝’。为其母,吾唯愿其一世安乐太平,福寿康宁……”   读到这里宋姝方知,原来她名字里这“姝”字是晏如惠取的。   可惜事与愿违,她这一生与安乐太平,福寿康宁相去甚远。   见她垂头不语,晏长歌忽然发难:“来人哪,将这叛贼逆女给本宫拿下伏诛!”   晏长歌话音落,身边忽然窜出来了数个守卫,将宋姝团团围住。   兰幽见状,赶忙将宋姝忽在身后,大声道:“摄政王妃乃是圣上钦封的一品国夫人;你们光天化日之下以下犯上,你们有几个脑袋砍?还不快退下!”   宋姝也没料到,晏长歌竟然如此猖狂,在郡主府后院设伏。   她看了看周围护卫明晃晃的刀刃,明白晏长歌是想来一出先斩后奏。届时她有书信与玉佩,而自己这叛臣之女的罪名坐实,晏长歌杀她便是清君侧,有理有据。   她皱了皱眉,望向晏长歌,却不知她对自己何来如此大的杀心?   晏长歌长目微眯,眉宇间透出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凶光。   “大长公主,我乃当朝一品国夫人,即使是要判我的罪,那也该是大理寺的差事,还轮不到你私设刑堂,你就不怕届时摄政王问罪,圣上问罪?”   “本宫助摄政王清君侧,诛杀叛国罪女。事急从权,今日有诸位贵女为本宫作证,即使到了含元殿上,本宫也问心无愧!”   她点点头,公主府的死卫蜂拥而上——   四婢将宋姝护在中间,拂珠却还未归来。   梅落脸色煞白,却还将宋姝护在身后,拽着她的袖子,一双手握得青白。   她道:“殿下的剑侍方才已经回王府报信,若是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待摄政王前来,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宫变当晚,晏泉的罗刹凶名便已经传遍了京城。听了梅落的话,那些死卫的头领,公主府的管家看向晏长歌,面带迟疑。   若是晏泉发难,他们这些人死不足惜,可若是伤了晏长歌,那便得不偿失了。   晏长歌正要开口,德喜却又抢先一步,幸灾乐祸似的高声道:“京中谁人不知因为你宋姝行为不端,摄政王冷待于你,数月不曾与你同室而处。今日在此将你诛杀,摄政王改日可能还会朝娘娘登门道谢。”   德喜这话说得伤人,但是那管家闻言,脸上的疑虑却小了许多。   晏长歌又道:“你这等叛臣贼子,摄政王眼明耳清,若知真相,自当不会姑息养奸。”   “手脚利索些,给本宫将她拿下!”   死卫持刀步步相逼,四个婢女却半步都不曾离开宋姝。   就在刀锋即将落到兰幽身上之时,厅外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雷霆怒喝:“我看谁敢!”   话音刚落,宋姝的视线便被一个玄色的身影挡住。   她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扑哧”一声,然后是沉重的物体坠地的声音。浓重的铁锈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不寒而栗。   哀嚎声旋即在大厅内炸破开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大厅里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到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出现在了宋姝面前,为她挡住了四溅的鲜血。   晏泉手中长剑仍在滴血,寒光四射,眼神中透着冰冷的杀意。他紧握着长剑,整个人都散发着凛冽杀气,令人心惊胆战。   大厅的空气瞬间凝结,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晏泉,你……”晏长歌惊恐地看着他,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凶狠地出手。   “本王的王妃,也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你们这些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动手?”晏泉的声音冰寒而有威势,所有人都不敢作声。   晏长歌见状,脸色微微一变,但仍强撑到:“晏泉,宋姝混淆皇室血统,这是大不敬之罪,按照律法该当杀头。”   晏泉双眼微眯,寒声道:“王妃的身世本王一早已禀明圣上,圣上感念清光太子妃爱女心切,平西王府自私凋零,已然赦免了王妃。”   他话音一落,众人察觉到气氛的转变,纷纷垂头退下,唯恐被晏泉的怒火波及。   晏长歌的脸色阴沉如铁,怒火和失落如同一张交织连绵的大网将她覆盖。她深知,晏泉及时出现,自己的计划已然失败,而现在,她再也无法向宋姝下手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似乎在想着下一步的计划。但是,望着晏泉寒冰似的脸,脑海里却空空如也,毫无头绪。   她的手指紧紧握着那只玉佩,却感觉不到丝毫力气。   她知道,如今的晏泉不是她能够轻易对付的人,而自己恐怕是再也没有对宋姝出手的机会了。   “大长公主今日所为,本王自会禀明皇上,让他定夺。”晏泉冷冷地说道,然后转头看向宋姝,寒铁似的目光终于软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   “你没事吧?”他问。   生死之间的体验让宋姝的思维有些迟钝,心中的恐惧和紧张使得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但是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变得比思维更为敏锐,她先一步抓住了晏泉的袖子,紧紧地握住。她的声音哽咽:“没事,多亏了你。”   话落的一瞬间,晏泉紧绷的身体稍缓,他上前环住她的腰,轻声道:“我们回家。”   夕阳西下的春天,马车穿过了京城繁华的街道。夕阳的余晖铺洒在大街小巷,只属于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更加明媚动人。   宋姝坐在马车里,她紧握着手中的手绢,沉默着,眼神却一直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繁花似锦。刚刚经历了一次围杀,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此刻更是心绪纷杂。   方才在公主府,晏泉站在她身前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裂声,心里好像有什么硬壳破掉了……   晏泉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让她感到有些难受。   她想要把话同晏泉说明白,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起了晏无咎,那个曾经如此沉重地伤害过她的人。   在他之后,她好像不懂得该如何去爱人了。   半响,她迟疑着开口:“晏泉……”   晏泉原本假寐的双眼微微睁开,问她:“你又想出了什么荒唐残忍的话来戳我的心窝子?”   宋姝一噎,不由有些心虚。   半响,她迟疑问:“你怎么来的这般及时?”   晏泉双手抱胸,转过头去斜睨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经过刚才那场埋伏,宋姝脸色有些发白,眼眶周围的红晕还未褪去,两缕情丝落在脸侧,难得多了些我见犹怜之感。   片刻,晏泉叹一口气,极力忍住了想要抚一抚她发丝的冲动。   马车外,昆仑终于忍不住了,隔着车帘急匆匆道:“方才拂珠回府报信,殿下急匆匆的叫了平西王世子进宫请旨,又往公主府赶,生怕迟了一步。”   晏泉一愣,低声喝道:“昆仑,你多什么嘴?”   昆仑背后发紧,却不怕死的又加了一句:“我跟了殿下这么些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油煎火燎的模样。”   马车颠簸,昆仑的话清晰地从褚褐色的锦缎车帘外传进来,入了宋姝的耳。宋姝敏锐地听出了些门道,忽伸手扯了扯晏泉的袖子,迟疑问:“所以,圣上还没有赦我的罪,而你方才在公主府……假传圣旨?”   晏泉斜睨她一眼:“怎么,清风道总部都敢闯,你还怕圣上杀你的头不成?”   宋姝又是一噎,这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她思考片刻,拉住了晏泉的袖子道:“晏无咎和清风道的事情,本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道歉……”   晏泉没说话,似乎是不吃她这一套,但是却没拂开她攥着自己袖子的手。   宋姝见他这般模样,咬咬牙,索性便将事情摊开说明白了。她道:“我与他那些前尘旧怨纷纷杂杂,恐怕是一辈子也扯不清了。但是他已经死了,而我须得向前看。”   说着,她往晏泉身边挪了挪,手仍旧攥着他的袖口。   她细细地凝着晏泉,端详着他那张玉雕似的,没有瑕疵的脸,接着又道:“我不知你还愿不愿意,但是往后的日子,我不想一个人走。我想……同你一起。”   说完这话,她率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本冰凉苍白的脸开始发热,那红晕一路从脖子烧到了耳后根。   她放开晏泉的手,往后挪了挪,撇过头去再不敢看他的眼睛,而后,又恢复到了平日里那外强中干的模样,急匆匆道:“你现在若是没想好,也无妨。我给你一个月……你若是不愿意,我那时候跟你求封休书,装包袱走人,绝不给你添麻烦。”   从她表明心意的那一刻起,晏泉就没再有所动作,直到她说出“走”这个字眼,方才牵动了晏泉敏感的神经。   马车不算狭窄,晏泉坐在车门正对面,宋姝已经躲到了侧边的矮凳上。   她扮相没听见动静,正欲抬头看他,却被一个魁梧的阴影笼罩。玄色锦袍上竖着金蟒大带,那蟒蛇祖母绿的眼睛正幽幽地望着她。她顺着那蟒蛇的身子往上抬头,衣服的主人已经欺身上前,将她彻底围在了马车仄逼的角落里。   晏泉双手抵着马车两壁,清俊面孔上那双墨黑的瞳目不转睛地佚盯着她。那眼神让宋姝联想到蟒蛇抓兔子时的眼神,不由脊背发毛。   她抿了抿唇,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我告诉你宋姝,我不可能放你走。不管你认不认,我们是拜了天地的夫妻,你生要做我的王妃与我同笼同塔,死了也得葬在我身边,就算百年后被人掘了坟,尸骨也得混在一起被人扔掉。”   说着,他冷哼一声:“走?你想都别想!”   说着,他俯身下来狠狠地噙住了她的唇。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张只会伤他的嘴永远封住。他的唇齿泄愤似的在她的嘴唇之间游走撕咬。他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疯狂而暴烈地透过她柔软的双唇传递自己蓄积已久的悲怒。   微微刺痛传来,旋即,宋姝便尝到了一丝铁锈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却没推开晏泉,反倒伸手绕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挂在了他身上。仅此一刻,她便感受到他颤抖的紧张,依然毫不犹豫地回应着他的激烈,微微张嘴,迎合着他的攻掠,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安抚他不知被她伤过几次的心。   角落逼仄,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萦了宋姝满身,像是圈化领地的兽,要将她标记所有。那气味弥漫着她的呼吸,使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她的身体被他所笼罩,男人炙热的触碰让她无法逃脱。   宋姝从未想到过,晏泉,清冷若天上寒月的晏泉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逼成这般野兽模样。她在这狂风骤雨般的吻中陷入沉思,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失控的。   但也就是在这片刻的疯狂中,她才彻上彻下的感觉到了他压抑在心里许久的痛和欲。   这样的晏泉,在宋姝心中掀起了一场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在承受他满腔痛苦欲念的时候,心里的想法越发清晰了。   这样的人,待她这样好的人,她这般在意的人,她怎么忍心伤他?   不知过了多久,晏泉才像是狩猎到精疲力尽的野兽一般从她唇齿间撤了回去。他微微松手,想要放开宋姝,却反被宋姝攥住了腰身,紧紧抱住。   “我说要走,你就那么生气?”   她没忍住,还是想要逗他。   晏泉声音沙哑:“我说过了,不可能,你休要再提。”   宋姝偷偷一笑。双臂圈着他的腰轻声道:“那我就当你答应我方才说的话了。“   “我答应你什么了?”   晏泉微微皱眉,言语之间似乎是彻底忘了宋姝的表白之言。   这也怪不得晏泉,自从晏无咎出现以后,他在宋姝身上得到的永远是退缩和躲避。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似乎产生了一种应激机制,自动过滤掉了眼前人嘴里说的一切好听话。   宋姝也不急,她抬起头,将下巴抵在他腰间的大带上,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缓缓道:“我方才说,从妫州回来这一个月我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却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同我试试……”   话落,她感受到晏泉身体忽然地僵硬,然后,方才还有些粗喘的呼吸声消失了,整个人像是木头似的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她眨了眨眼,又补了一句:“你方才那般霸道,我便当你是同意了。”   过了好一会儿,晏泉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攥住她的肩,开口却道:”你休想说好听的话哄我,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他知道这骗子嘴里能说出多好听的话,手下便能做出多决绝的事情。   晏泉说话的模样,像是曾经被她骗了糖吃,便再也不信她的孩子。这模样看在宋姝眼里,松鼠越发喜欢起来   她松开他的腰,伸手在他温热泛红的唇边轻轻抚了抚,请声道:“你知我在你面前素来实诚,若是心里不愿意,定然是不肯说好听话哄你的。从幽山别院到如今,我心亦不是石头做的,怎会对你没有情谊?只是我将往事看得太重,忽略了眼前最重要的东西。”   她一双凤眼含情,直勾勾地看着他,宛如黑天墨地里,天际之南那颗唯一的启明星。晏泉凝视着她,也感觉她这般坦荡的模样实在是不像说谎话。   压在心底的狂喜如同潮汐一般汹涌呼啸而来,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半蹲下身子,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却仍旧忍不住再三确认道:“宋姝,你若是不愿意,现在快些改口,过了此遭,我当真绝不会放你走了。”   宋姝眉头轻蹙,语气坚定地再三保证:“我没哄你!”她说得口干舌燥,有些不耐烦,便一把抱住了男人,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上。   窝在晏泉宽厚的怀里,她唇角掀起一丝浅浅笑意,娇声道:“你好好听听,若我不喜欢你,它干嘛跳得这样快?”   晏泉被她的举动弄得心头乱颤,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仿佛是在向他传递着她最原始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长睫像是蝴蝶翅膀一般颤抖着,他深深地凝视着怀里的人,仿佛想要将她的一切都刻入脑海,永不磨灭。   他轻轻地环抱住她的身子,那满身的荆棘盔甲终于还是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耳根子原来是这般的软,只需她温言软语的几句话,扰了他大半年,那些满腹的恼怒和担忧和委屈便在霎时之间烟消云散。   无奈轻笑了一声,他缓缓地将脸埋在宋姝的发间,闻着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感受着她的温度。   那些疑虑,痛苦和挣扎忽然变得毫不重要,唯有怀中人奔腾的心跳成了他耳边唯一的奏曲。   宋姝啊宋姝,怎么遇上你,我便永远只得缴械投降。   车厢内,朱雀大街上的繁华声渐行渐远,车里安静得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车厢内,朱雀大街上的繁华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喧闹声被抛在身后。车轮滚过的轻微声响似乎都为两人让道,车里安静得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一道锦门,仿佛隔绝出了另一个世界。   三月的天黑得还早,月落日升,浅浅夜色中,微弱的月光透过车窗,映在二人的脸上,给他们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半响,晏泉打破了这宁静。宋姝听他声音沙哑:“我信你,我们回家。”   宋姝抬头,见他眼神里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宋姝轻轻点了点头,一颗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静谧车厢里,两人拥着彼此,月光穿过车窗的缝隙,如一束素净的丝线,缠绕在两人的身影上,织成一只温柔曲子。   不求此时此刻情意缠绵热烈如东曦,   但愿今年今生鸿案相庄生死不相离。   作者有话说:正文在这里就完结了。   感谢,感谢,感谢诸位过去一年的理解。我因为三次元考研的问题东奔西跑,写文的思绪也一直没整理好,所以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对于在追文的各位非常抱歉,为了避免这种问题再出现,我下一本应该会全文存稿好了之后再开文了。   这篇文章应该会有一个简短的番外,交代一下大长公主和德喜的问题,之前重新整理正文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逻辑上的漏洞,会修改填补一下,但是总的来说,这篇故事大概就在这里完结了。   月光作见证,两个人应该会好好的相互扶持着生活下去吧。   我在写文的最初,单纯的想要些一本就出文,但是写到了后期,有一个问题迟迟无法得到解决(也是为什么卡了真的好久),因为我逐渐没法说服自己,在经过晏无咎之后,宋姝还可以走得出来,继续和晏泉在一起生活。正如她说的“或许应该不知道该怎么爱人了”。但是当我终于写到郭皇后和孙孤鸿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答案。   世间的爱或许是有许多种的,宋姝将她年少最炙热真挚的爱给了一个错误的人,所以上天换了一个人来教会她,玉石俱焚的爱虽然干脆热烈,但是细水长流的情更值得让人珍惜。所以我把故事停到了这里,一个有月光,有心跳,相互坦诚,相互珍惜的夜晚。   最最最后,真的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过去一年写文真的非常坎坷,希望今年状态可以大好,重回日六!

本文每页显示100行  共1页  当前第1
返回章节列表页    首页  ←  1/1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
小提示:如您觉着本文好看,可以通过键盘上的方向键←或→快捷地打开上一页、下一页继续在线阅读。
也可下载赐嫁txt电子书到您的看书设备,以获得更快更好的阅读体验!遇到空白章节或是缺章乱码等请报告错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