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牧归说他酒中的毒乃是玉舌,她又曾在蒋晋府中伺候过,他仍没想过杀她。
因那双流泪的眼一直在他脑海挥散不去。
李文简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生命历程竟是如此坎坷。
风从廊下吹过,吹动炉上青烟摇摆。李文简望着跪伏在地上的昭蘅,最终起身捡起她散落在地上的棉衣,走到她面前,将衣服披在她身上。
昭蘅冻得青紫的纤肩不自觉缩了一下,僵硬地去套衣裳。可是她冻了许久,身体麻木,一只手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套了许久,手都没能伸进袖子里。
李文简伸手帮她拉着衣袖,昭蘅脸上一红,立刻说:“不敢麻烦殿下,我自己可以。”
李文简闻言松开手,示意昭蘅自己来。她悄悄抬眼瞥了李文简一眼,又立刻垂下眼,轻轻抿唇,手指微弯勾着衣边,抬起左手往袖内钻,然而受伤的手背立刻传来阵钻心的疼痛,她蹙眉,指尖微蜷。
她刚欲忍痛动作,李文简的手覆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吹了许久凉风,身上是冷的,他的手却极暖。融融暖意让昭蘅愣了下,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她似乎有些惧怕他的触碰,每一根汗毛都毫无征兆地立了起来。
李文简却垂着眼,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慢慢抬臂,顺利地穿了进去。
他刚系好衣带,昭蘅便往后退了一步。
李文简故意不去看她眼中的戒备。
“求生是人的本能,你没有错。”李文简说。
昭蘅崩了几日的心悄悄松了下。
是啊,她所求不多,只想和奶奶好好地有尊严地活着。为了活着,她甘愿给一个怪物做药人;为了活着,她小小年纪便孤身入宫;为了活着,她割肉喂虎……
她知自己生来便不幸,就连活着也要于她而言都成了件奢侈的事情,要付出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所以她在宫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忍受捧高踩低的宫人的欺辱,任劳任怨地做事。
她眼睫颤颤,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看到眼里氤氲的泪意。
“我不会杀你。”他说:“那日错不在你,在我。”
“殿下为何这么说?”昭蘅愕然抬眸,随着她前倾的动作,牵动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李文简正欲开口,飞羽忽从屋顶飞下,转瞬站到李文简身侧,附在他耳侧一阵低语。
他话说完,李文简面色肉眼可见地难看。
飞羽像是做错了事,无措地立着,薄唇紧抿。
昭蘅自会察言观色,看出李文简因事不悦,猜想自己在此多有不便,开口道:“殿下,那我告退了……”
李文简嗯了声。
昭蘅从雁山居回去,远远看到慧娘抱了匹布在门前徘徊,忙加快了步子。
“管事等久了,我方才有事不在将。”
“我也刚来。”慧娘看到她包扎着的手,讶然道:“怎么受伤了?”
昭蘅微抿唇,许是一桩心事已了,她心情颇好:“是我自己不当心,被热水烫伤了。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慧娘怪心疼,挽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怪可怜见的,先是病了,现在又烫伤,你在国公府还真是水土不服。”
昭蘅笑着道:“是我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们那儿有一块烧伤膏,等会儿回去给你寻来。”慧娘道:“以前我家小公子跟皮猴儿一样,有一次玩火腿上烧了一串燎泡,抹上两三天就好了。”
昭蘅腼腆地笑笑:“总是给管事惹麻烦。”
慧娘为人率直爽快,勤快不多事的丫头谁能不爱,更何况她生得娇美,性子又好,越发让人不舍。她道:“别说这么见外的话,来看看料子。”
昭蘅震惊慧娘这么快就替她把料子找来了,打开那料子一看,不禁怔住。她在浣衣处洗衣裳,每日同料子打交道,手抚上这块布料,便知不是俗物。
慧娘看着昭蘅,给她解释道:“魏家大姑娘今日登门,带了块料子给夫人。夫人听说你想买料子,就让我带来给你了。青州锦呢,市面上都买不到。”
昭蘅在浣衣处洗的都是宫人的衣裳,这料子的档次高出了她能摸到的好几十条街,价值委实不菲。昭蘅不安:“太贵重了。”
“是挺贵重的。”慧娘颇有些无奈地劝她:“不过你也不用不安,既是夫人赏的,你收着便是。”
从昭蘅的角度看,一块青云锦布料她攒一年月例或许也买不来一尺。但于刘氏而言,它也仅是一块布料而已。甚至因为它是魏婉玉所赠,她都不屑于将它收入库中。听说昭蘅托请化慧娘买布料,她转手便将它赏予昭蘅。
刘氏不喜魏婉玉。
雁山居外,魏婉玉聘聘婷婷地站在那里,眉眼间挂着薄薄愠怒,充满怒意的目光从院前几个丫鬟身上扫过。
但偏偏,这里是国公府,容不得她使性子撒野。她即便再爱胡搅蛮缠,这点规矩还是有的,只能忿忿地让她们通传,但这群丫鬟早已领命,自是不敢自作主张,再去搅扰李文简,只低声下气请她离开。
魏晚玉自是不肯离去,正胶着时,远远看见了前来请教问题的安胥之。
“小四郎。”魏晚玉仿佛看到救星,提起裙摆向他跑去。
安胥之方才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待发现是她时,再要转身却来不及了,魏晚玉已小跑到他面前。
他默默叹了口气,微不可查地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魏晚玉还未说话,就先哭了起来:“小四郎,你帮我跟殿下说一声,让他无论如何见见我,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你帮帮我,好不好?若他再不管我,陛下真的要将我嫁去月氏了。”
第8章
安胥之原不想搭理她,敷衍地点了点头便要走,刚抬起脚,又放下去,视线停在她的脸颊上,皱眉轻声说:“这次你真的做得太过了。”
魏晚玉眼眶滚热,他极力地忍回去,声音短促地停了下:“我都知道错了。”
魏晚玉比安胥之还要小两岁,自小也是常在一处玩儿的。可惜她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道哪根弦绷错了,竟然喜欢上了太子。十四岁魏家打算给她定下一门亲事,问她可有心仪的人。她抬起下巴,露出她世家贵女的骄矜:“女儿喜欢琅书哥哥,此生非他不嫁。”
然殿下对她无意。得知魏晚玉的心意,他数次推拒。然而魏晚玉一颗心悬在他身上,半分不改。这三四年,她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魏氏满门都为她伤透了脑筋。
去年十月,她再次向殿下示好,遭到殿下婉拒,一气之下,她走岔了路,竟然主动向来访的月氏国太子示好,勾得月氏国太子向陛下求娶她。
彼时大家都劝她不要答应。
可她为了赌气,亦是为了胁迫太子,竟点头应下了这门婚事。
陛下便为他们赐了婚。
殿下因为魏湛的缘故,对他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很是宽容,从小亦如兄长般疼爱她。从前她做再出格的事情,殿下都会帮她兜底。
魏晚玉知道,殿下绝不会让她远嫁去月氏,是以她才肆无忌惮以此逼迫殿下同意娶她。
安胥之看到魏晚玉就头疼,殿下不肯见她的这些日子,她可没少缠着安胥之,让他到殿下跟前说情。
“若不是你先招惹月氏太子,他怎么会向殿下求娶?”安胥之忍不住道:“你们的婚事事关两国邦交,四海列国都紧紧盯着你们的婚事,如若你悔婚,而陛下又同意,势必引起文武百官的激烈不满。”
魏晚玉鼓了鼓脸颊,她根本没想这么多。
去年她再次向殿下示爱,结果又被他拒了一次。她格外难堪,从小太子哥哥对她非常宠爱,她的家世、相貌和他无一不匹配,但他始终不肯迎娶自己。
她放下尊严、颜面,求他留自己在他身边,哪怕为妾,甚至没有名分,她也愿意。
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他仍不肯留她。
她的尊严受到重重抨击。
从小到大,她所求无有不得。可无论怎样也得不到他。
所以当她听说月氏太子来使中原时,她脑门一热,专门从驿馆门前过,故意将帕子丢在月氏太子阿箬真面前。她想让李文简为她吃醋,挽留她。
李文简后面的确找了她,劝她对自己的婚事负责,和阿箬真保持距离。
她看到李文简为她担心的样子,以为他要心软,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娶她,要么别管她。
李文简选择了后者。
她以为李文简迟早会服软,因为这些年他虽然经常被她惹得勃然大怒,但怒气过后终究还是会帮她收拾烂摊子。
可是这次直到月氏太子依照东篱之礼,问吉、纳彩、下聘……六礼都快走完商讨婚期了,殿下仍不肯见她,她终于慌了。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殿下这次打定主意不管她。
“他们有何不满的? ”魏晚玉吸了吸鼻子,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前朝戾帝,先与南诏约定共同出兵夹击羌族大军,然受到戎族蛊惑,反戈进攻南诏。四国闻讯骇然大惊,自那以后便不肯再借与戾帝一兵一卒,最终国破人亡。”
魏晚玉委屈道:“这跟我的婚事有什么关系?陛下又不是戾帝!”
安胥之道:“如果陛下在婚事上都能出尔反尔,和月氏刚会商谈妥的两国商贸是不是也会出尔反尔?那他对四海列国的承诺是否算数?”
言及此处,安胥之有些怜悯这个作天作地快把自己作死的大小姐了,语气也柔和许多:“就为这个,陛下都不会收回成命。”
魏晚玉好像有些明白了。在那些蛮人眼里,才没有戾帝和景帝的区别,在他们眼里,他们都是中原人。倘若陛下言而无信悔婚,四海列国必定将他视为言而无信之辈,他信誉受损,在四海列国推行政策便会受阻。
“陛下……一向很疼我。”魏晚玉的声音渐渐弱下来。
安胥之道:“是啊,所以当初他数次传召你入宫,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同意婚事。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魏晚玉面色更苦,恳求道:“小四郎,你帮帮我,让殿下一定要见我。现在我阿爹阿娘都不管我了,只有他能救我。让他看在哥哥的份上,再帮我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安胥之又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步入雁山居。
侍女却说他不在院中,到湖边散步去了。
李文简缘湖而行。
阿翁不喜欢大兴土木,园子已经十多年没有大肆修整过,是以和很多年前没什么差别。
幼年时他和魏湛共同种在湖边的柳树已亭亭如盖,春风吹得柳叶尖爆出青芽。
李文简不喜欢春天。
魏湛死在春天。
万物欣欣向荣,他却逐渐腐烂衰败。
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魏湛的面容都已开始变得模糊。他的精神和志向却永远镌刻在李文简骨子里。
少年时他们随阿翁游历,他们游走于战火纷飞的家园,见白骨露于荒野,百姓流离失所,心哀久久不能言语。
夜晚,他们在客栈的屋顶饮酒畅谈。
星子漫天,少年魏湛在满天繁星下,一手把着他的臂,一手指着浩浩苍天,立誓要驱除鞑奴还天下以太平,还百姓与安宁。
多少年过去,魏湛掷地有声的誓言仍不时在他耳边回荡。
随着他的离去,李文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远大的志向。
安胥之远远地看着李文简面向湖边负手而立,看着湖边的垂柳,竟觉得他身姿单薄,被一种浓烈的孤独感紧紧包围。
“殿下。”安胥之上前去。
李文简转过身,向他颔了颔首。
安胥之还未开口说话,忽见李文简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胸口。下意识瞥了眼,青玉簪头竟然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