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表叔他男二上位了》 作者: 一吱兔球君 简介: 唐国公府一夕败落,唐四小姐无家可归,幸而与宋彦自幼订下婚约,才有一隅安身之所。 然宋彦极不待见这个未婚妻,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他只想退婚。 可退婚没几日,就听说唐姻有了新的婚事。少女过定那日一袭红裙曳地,清媚撩人,娇艳欲滴。 人间尤物不过如此。 宋彦后悔了。 他夜不能寐,痛心疾首敲响了唐姻的房门:“姻儿,我有话对你说。” 不料房门打开,他年轻的叔父负手而立,声音淡淡:“找你叔母做甚。” * 宋昕芝兰玉树,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宋府引以为傲的存在。可惜性子过于矜贵淡漠,宋府门口都被媒婆踏平了,他仍是孑然一身。 越是这样,越让人好奇,宋昕这样谪仙似的人物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没人知道,他疏离的目光落到唐姻身上的时候早就变得炙热。 他将心绪藏在心底,小心翼翼。 直到唐姻取消婚约之后,素来清冷的宋昕一撩衣摆,跪在父亲面前:“唐宋世交,婚不可退,儿愿娶唐四小姐为妻。” * 夜色微凉,红罗帐下。 唐姻心怀感激,毕恭毕敬道了一声:“多谢表叔。” 男人却摇头,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夫人。” 唐姻缓缓抬头,跌进了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家族败落,她战战兢兢在宋家讨生活,却还是被表哥退了婚。 退婚那日下起了好大的雨,打湿了她母亲重病用钱的家书。 是宋昕在她头顶撑开一把油纸伞,也为她撑起一片天。 清冷探花郎x娇养四姑娘 【表哥火葬场,表叔暗恋,双洁,文案截图于20220721】 笨蛋土狗作者认认真真写的但经验、能力有限,无法满足所有姐妹的口味,如有不足请多多包涵呀,感觉不对口味的宝及时退出,晋江别的作者姐妹也在用头发换故事,总有你爱的一本,嘿嘿!千里姻缘一线牵,相逢就是缘,一样爱你!(鼓励的话我都看到啦,感动!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姻,宋昕 ┃ 配角:宋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冷探花郎x娇养四姑娘 立意: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第1章 初遇 ◎宋昕落在唐姻身上的目光一沉。◎ 二月十四,浓香吹尽,正是杏花肥时。 苏州宋府的庭院中植满了杏花树,朵朵杏花抱香枝头,胭脂万点,连绵一片十分壮观。 唐姻一路穿过游廊,由宋府丫鬟领路往花厅行去。 “唐四姑娘,花厅就在前边儿,老夫人她们就在里头等着您呢,奴婢便不跟您进去了。” 唐姻点点头,理了理裙摆,正要绕过花厅前的雕花屏风,内里隐隐传来几位妇人的对话声。 “我们宋府百年望族,等下姻儿来了,切不可因唐国公之事冷落、疏远了她。” “放心吧母亲,媳妇们省的。” 唐姻抿了抿樱唇,轻盈的脚步顿住。 上个月初,江南闹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贪污弊政案。 徽州知府举报江南巡抚贪污敛财,数额之大几乎是半个国库,皇帝震怒,引发了江南一带的官场大地震。 唐姻的父亲唐国公唐光允,虽是世袭虚职,却因常年居住于杭州与多位落马杭州官员有过往来而受到牵连,被皇帝一并打入了大牢待审。 昔日富贵荣华的唐国公府一落千丈,府内的银钱、财宝被尽数扣押。 唐国公家没有儿子,只有四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唐姻家中行四,三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如今只剩她一个。 唐国公府朝不保夕,唐姻母亲唯恐此事会牵连全家,这才将唐姻提前送去幼年订婚的对象家中——苏州宋氏。 屋里没了声音,唐姻这才进去了。 一位年约六十的端庄老妇人坐在花厅首座,一左一右是两名美妇人。 一个是宋府大房的大夫人。 另一个是她的亲姨母,她母亲的亲妹妹,年轻时嫁给了宋府二郎,做了宋府的二夫人,也正因此,唐姻与宋府有了一层并无血缘的表亲关系。 看见门口的唐姻,两个夫人搀着老夫人,一并起身迎了上来。 “姻儿见过祖母、大夫人、姨母。” 唐姻欠身行了一礼,体态袅袅,她淡淡低垂着眸子,鸦羽似的睫毛遮住了一帘视线,避免无礼的直视。 大概是因为家中变故,唐姻并未穿金戴银,除了头上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只有一朵并不张扬的淡粉色海棠鲜花作为装饰。 老夫人和她大儿媳对视了一番,看来对这个未来孙媳妇很满意。即便家道中落,也没失了名门贵女的体面、气度。 “快,进来说话,别在这处站着了,进去坐。” 老夫人牵着唐姻的手走了进来,花厅里是木色红紫、肌理细腻的花榈木家具,其上雕花纹理考究,足见宋府的底蕴。 唐姻顺着视线往里看,才发现屋里除了一众婢子,西侧的灯挂椅上还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剑眉星目,身姿端正,只是表情严肃,皱眉垂眸摆弄着茶杯边沿。见长辈进来,连忙起身。 “彦儿,发什么怔,还不过来跟你表妹打招呼。” 被老夫人轻斥一声后,叫宋彦的少年郎才冷着脸对她行了一礼:“表妹。”旋即轻轻扭过头。 唐姻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便是与她订了十六年婚的表哥。 宋府的长房长孙,宋彦。 “也不知道姻儿还记得你表哥吗?你小时候你母亲带着你来宋府做客,是你表哥带着你去院落里游玩的。” 唐姻点点头:“此事也听母亲说起过的。”随后还了一礼:“表哥好。” 她对这位表哥印象不差,母亲说,当年她和表哥是很好的玩伴。 那时她和表哥常在院子里爬树,据说她还从树上掉了下来过,吓得她哭了好久。 如今他们都长大,当年那位表哥也初见了男人的模样,英姿挺拔,意气风发。像是春日向阳猛长的柏树,横竖看都充满了朝气。 宋彦是大夫人的长子,大夫人见宋彦脸色淡淡,岔道:“这孩子,是见了表妹害羞了。” 一听说害羞,唐姻飞快地看了一眼表哥,然后低下头来,脸颊上染上了一层并不明显的红晕。 宋彦对这位如花似玉的表妹并不感兴趣,他谈不上厌烦表妹,宋彦只是单纯地反抗、厌恶这门婚事。 十七岁的少年郎正值反叛的年纪,他只想找个意中人共度余生。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宋彦眼里不过是盲婚哑嫁,葬送他幸福之事。 宋彦偏过头看向唐姻,天井的阳光漏进来刚好落在了女子的侧颜上,更衬得她肤如凝脂。身上山岚色的绸缎被阳光照耀得流光溢彩,有一种高洁的美感。女子与祖母交谈、回话,或是颔首,或是微笑,像是一幅画。 他承认,唐家四娘确如传闻中一般形似洛神,美似嫦娥,可是…… 宋彦淡淡撇过头去,为了人生一知己,美貌于他无用,他才不稀罕! 屋子里一时静默,无人说话。 大夫人眼睛一转,看向自己儿子:“彦儿,你表妹初来宋府,还不熟悉,你多与她说说话,昨日你不是才和同窗参加了春游宴,说来听听。” 大夫人给宋彦递眼神,宋彦用眼神反抗着,见唐姻望了过来,母子两个停止了视线交锋。 宋彦对上了唐姻的眼睛,盯了她一瞬,没得话说,反而起身朝祖母行礼:“祖母,听说我三叔今日能到苏州,孙儿想去城门等他,今日便先告退了。” 老夫人瞪着他,手掌在黄花梨的桌面轻轻拍了一下,语气很淡,声音却沉稳肃穆:“你三叔又不是不晓得回府的路,用你去接?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坐好,哪儿也不许去。” 宋老夫人不仅是慈祥和蔼的长辈,更是宋家的当家主母。见祖母似乎隐隐有了怒意,宋彦只能坐回那张椅子。 由于年轻气盛、涉世未深,宋彦先前极力压制的不耐之色也有些流于表面了,此刻显得如坐针毡。 正在此时,一个丫鬟进来通报:“老夫人,三爷回来了!这会已经在大门处下了车,此刻正往这儿赶来!” “我三叔回来了?”宋彦像是遇见了救星,坐直了身子,一脸的惊喜之色。 宋彦的三叔,十九岁探花及第,是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因得皇帝赏识,特地留京城任职内阁大学士,常伴驾左右,如今已有两年。 宋家三郎,君子如玉,龙章凤姿。几乎是本朝人人看好、前程似锦的人物,数十载后,大概便是入阁拜相的社稷肱骨。 更何况,宋老夫人快四十岁才生了三郎,可以说是老来得子,自然多些偏爱。 宋老夫人的欢喜之色也溢于言表:“快请进来。” 谈话间,一阵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雕花屏风后绕出一道身姿颀长的人影。 “两年未见母亲,儿不孝,给母亲请安。” 青蓝丝白衣、温润的羊脂玉冠,骨节分明且修长的双手轻轻撩起衣摆,欲行稽首之礼。 这便是宋家三郎——宋昕。 老夫人扶住了宋昕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 宋昕目光扫过两位嫂嫂行了颔首礼,掠过宋彦,停在了屋子里唯一的陌生人身上。 宋老夫人道:“这是唐国公府的四娘,彦儿未过门的媳妇。” 唐国公府—— 宋昕落在唐姻身上的目光一沉。 唐国公,这次贪污弊政案牵扯到的重臣之一。 这次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闻唐国公府的名字了。只是经他母亲提醒,宋昕才想起,宋家和唐国公府还有一道姻亲连着。 宋昕扶着母亲坐好,旋即移开视线。 唐姻莫名紧张起来。 方才宋昕的视线像是座大山一样压过来,让她透不过气。她心思一向细腻,而电光石火间的眼神交汇,唐姻全然不知对方在想什么,那眼神有些凌厉,她只能下意识收紧了下巴、敛眸避开锋芒。 如果说宋彦是正欲催枝的新芽,那么宋昕之于宋府将会是黛色参天的大树。对方明明只年长几岁,面容也清隽俊逸,身上却充斥着喜怒难辨的气息。 幸好宋昕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与母亲寒暄去了。 唐姻像是离岸许久方得入水的鱼,这才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预收《糙汉将军的病美人》大家快去收藏呀,甜宠~ 为避免亡国下场,安阳公主慕玉婵被迫与杀人如麻的敌国将军萧屹川联姻。 慕玉婵生来娇美,风华绝代,一把杨柳细腰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可惜生来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是个泡在药罐子的病美人。 人人皆知,娇生惯养公主嫁给那个人高马大,一手能折断她腰的敌国将军,便是羊入虎口,绝不会有好下场。 可不曾想,那位病秧子公主嫁给过去后,不仅身子骨好了,更容光焕发起来。 被诊断体弱无法怀孕的她,后来竟挺起孕肚,逞娇呈美宛若一朵被悉心滋养的娇艳牡丹。 · 萧屹川是大兴最年轻的将军,势倾朝野,权倾天下,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可偏偏不是府里这个病秧子公主的对手。 病秧子公主身子虽弱,嘴巴却毒,他本就寡言少语,自然没一句说得过她的。 说不服她,萧屹川望向红帐暖榻,决定换个策略。 奈何慕玉婵身子骨太弱,皮肤一掐就紫,她一咳嗽,他的心肝都跟着一起颤。 萧屹川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这是病,得治。 还能怎么办,自己求娶来的媳妇,宠着呗。 男人端着药碗过去,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去白瓷般的脚背,目光深沉,声音沙哑:“玉婵喝药。” 慕玉婵只觉得脚背滚烫,用尽全力却收不回被男人紧握的脚掌,只好瞪他:“只喝药?没骗我?” 欢迎收藏专栏以及预收,如有不足多多包涵,谢谢大家,爱你们!超级无敌爱! 第2章 交集 ◎宋昕,你可还记得她?◎ 母子俩两年未曾相见,寒暄了许久,宋老夫人对宋昕多是关切和嘱托。 这时,宋昕的书僮过来通报:“三爷,老爷回来了,人在书房等您。” “你父亲这是提前回来了。”宋老夫人催促道:“别让你父亲久等,快去吧。” 宋老爷今日去了苏州郊野刘千户的别院,参加了刘千户三子的婚宴,的确是听下人来报说宋昕到了宋府,才尽快赶回来的。 宋昕也有许多话与父亲说,便与几位长辈行礼告退了。 宋府书房。 宋老爷坐在一张霸王枨马蹄桌前写字,见宋昕进来,撂下茅龙笔抬眸。 “儿子拜见父亲。” 宋昕稽首一拜,宋老爷子抬抬手示意儿子起来,指了指面前的形制古朴的官帽椅:“坐。”他顿了顿,“我今日去吃了刘千户三子的婚宴酒席。” 宋昕平静道:“去年苏州边界闹了匪患,刘千户剿匪,帮了大哥不小的忙,眼下江南贪污弊政案闹得风声鹤唳,大哥是苏州知府不好出面,由父亲代去,也不算冷落。” 宋老爷稍稍放心,若老三连这点都看不通透,大概也不能在京城伴圣驾两年了。 宋老爷五年前因身体原因无法继任京城礼部侍郎,这才致仕,回老家苏州颐养天年。 宋家他这一脉有三个儿子。 长子年逾四十,时任苏州知府。 次子生来体弱,几年前便病死了。 眼下唯一让他挂怀的,便是三子宋昕。 这两年宋昕在京城圣前任职,宋老爷深知京城那滩浑水,没少提心吊胆,好在他这三子没将京城的路走窄了。 “这次回来是万岁爷的意思?”宋老爷问。 宋昕颔首:“万岁爷十分重视这次江南一带的贪污弊政案,儿子这次回来协助都察院的高大人一并查案,以正风俗,振纲纪。” 得了儿子肯定的答复,宋老爷放心了。 思忖片刻道,“……彦儿和唐国公四女的婚事也将近了。” 唐国公是这次涉案的官员之一,虽尚未定罪,但宋昕清楚,此番回来便是同高大人来查案的,必然会与其有接触。 如今与唐国公连上了姻亲,更要小心处理,以免出了什么纰漏、误会。 宋昕正色道:“儿子明白,处理唐国公相关事宜时会小心谨慎的。” 官场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今后的路,还得儿子自己走。 宋老爷松了口气,神色稍缓:“方才你拜见母亲,可见着唐家四娘了?” “见着了。” “嗯,如何?” 宋昕回忆了一下,那孩子似乎有些怕他,虽没乱了礼数,只是一直紧张地搅着袖角。他中肯道:“胆子小,很规矩。” 宋老爷长叹:“规矩点好,免得如儿时那般,被宋彦拐去了爬树。老三,你可还记得此事?” 宋昕淡然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侧小臂处。 无人知晓,他薄薄的衣料之下有一道两寸有余的疤。 十多年前仍是杏花飘落的时节,他在姿态苍劲的百年杏花树下接住了一个四岁大的女童。 女童被他救下,他却被地上的锐石割伤了手臂。 女童被他袖袍上的血迹吓哭,宋昕皱皱眉将受伤的臂膀藏到身后。问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姻姻。”藕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抹着眼泪,“我叫姻姻。” 身上的疼痛渐渐消失,伤口慢慢愈合,只有留在手臂上的疤痕留下了具体的形状,昭示着儿时那段短暂又朦胧的记忆。 宋昕回过神,淡淡答道:“儿记得。” 宋老爷有些感慨:“只盼彦儿成家后能稳重一些,能有你二三分,我便知足了。” 父子俩又聊了聊宋昕将来的规划,以及如今京城的官场捭阖,两壶茶的功夫,日头已经偏西。 彼时,二夫人已经命人将二房院子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唐姻居住了。 宋府共三房。 正院是宋老爷和老夫人的住所。 大爷和三爷住在东院。 由于二夫人是孀居妇人,则被单独安排在西院的夜阑院。 西院不如东院热闹,但也清静自在,况且宋府乃是名门,即便二爷去了,也未曾克扣二夫人分毫,二夫人的日子过得也算安闲。 几个婢子搬完了最后一箱笼东西,二夫人驱散了下人,捧着一只檀木小匣过来了:“姻儿,这匣子得空了你央人送到你母亲那处。” 唐姻捧过来,打开盒盖一看,是面额不等的十几张银票和些许珠宝。 “姨母,您这是做什么?”她推拒道:“我母亲,她、她很好。” 提及母亲,唐姻的眸子染上一层忧虑。 唐国公府已经上了封条,母亲遣散了府里一众下人,用自己的体己钱在杭州近郊租了一个院子。 除了一个在唐国公府伺候多年的老婆子念及旧情伺候母亲左右,唐国公府已经无人可用了。 这话说得违心。 二夫人早就看了出来:“姨母是整日待在宋府不出门,但不代表不知道外边儿发生了什么。更何况,你母亲是我的亲姐姐,她的近况我早就派人打探过了,这些都是我当年的嫁妆,非宋府的东西,你先拿去给你母亲应急。” 二夫人三十上下,是宋家已故二爷唯一的妻子,也是唐姻母亲的亲妹。 唐姻的母亲比二夫人年长十余岁,对二夫人一向关爱,二夫人对待唐姻母亲更有“长姐如母”似的情绪。 前些日子二夫人听闻唐国公府出了事,上了好大的火。 那些日子她想将手里的银钱送予姐姐,碍于她的身份迟迟没有动作,如今唐姻住了进来,用唐姻的手交出去也算名正言顺,不必被人诟病。 可唐姻还是拒绝了。 “姨母,来宋府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过,万不可从宋府拿一针一线回去接济。母亲说,眼下的贪污弊政案正在风口浪尖上,宋府仁义,没有退了侄女的婚事,切不可在这个时候给宋家惹上丁点的麻烦。”唐姻将匣子推回到二夫人手里,眼眸清澈:“姨母,侄女不能收。” 宋家几代官员,二夫人听唐姻这样一说,也惊诧不已:“是我想得窄了,到底是姐姐想的周全。”说到了这次的案子,二夫人关切道,“案子可有了进展?你父亲他……” 唐姻的脸上有了哀戚。 一位负责羁押此案犯人的狱卒曾受过唐姻母族的恩惠,前些日子央人来带过口信,说监牢里阴寒,父亲在牢里生了病,腿上的风湿骨痛症又发作了。 换做平常的案子、犯人,出点银钱,送一床棉被进去并不困难,可这次是皇帝十分重视的大案,没人敢开这个后门。 唐姻娘俩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唐姻澄盈的眸子泛起水雾,强忍着不落泪。 二夫人心疼,将唐姻的肩膀揽入怀中,也跟着红了眼睛:“好在你的婚事有了着落,了却了姐姐一桩心事,今后的日子会慢慢好的……” 姨侄两个感叹了一会儿,宋老夫人也差人让俩人去前厅参加接风宴了。 第3章 护送 ◎宋昕:我送你。◎ “二夫人、四姑娘,老夫人说宴席半个时辰后在前厅开始,让您二位准备准备。”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二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随后从门外唤进来一个十三四岁、长相水灵的婢子。 “姻儿,这是香岚,以后伺候你的丫头。你先同她一块去前厅候着,姨母净个面,安顿好渝哥儿就过去。” 渝哥儿,宋渝,是二夫人和二爷的遗腹子,今年才两岁多。虽然有乳母照顾着,但年纪小,仍旧不能长时间的离开亲生母亲的陪伴。 唐姻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便随香岚先行去了前厅。 到了前厅,距离接风宴仍有一会儿,唐姻扫视了一番,家中的长辈们还未到场,也未发现宋彦的身影。 只有两位与她年龄相仿姑娘,自行坐在一旁用来小憩的软凳上。 两个姑娘看到唐姻过来,齐齐抬头,其中一个身穿黄色襦裙的姑娘旋即一愣,娉婷袅娜道:“瑶妹妹,这位怕不就是彦哥哥的新妇?” 宋瑶是宋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她扯了扯黄衣姑娘的袖子:“还没过门呢,怎么就是我哥哥的新妇了?” 她哥哥可不认这桩婚事。 黄衣姑娘淡淡一笑,起身竟先与唐姻打起招呼:“您就是唐四姑娘吧,我是刘通判的孙女刘寄诗,和宋二姑娘打小的手帕交。瑶妹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讲规矩惯了才这么说的。唐四姑娘来这边,跟我们一块儿坐吧。” 这话儿说的,好似她唐姻不讲规矩了似的。 况且瞧刘寄诗的神色、态度,看样子是经常来宋府的,这番熟络的模样,反而更像宋府的主人,让人觉得不自在。 唐姻蹙眉,一句一顿正色道:“刘姑娘,宋府的二夫人是我的姨母,我才住在这儿。我未过门之前,的确是不该称呼为新妇的。” 刘寄诗怔了一下:“是我失言了。” 唐姻坐下,看向宋瑶,微笑叫了声“宋二姑娘”,算是打了招呼。 谁知宋瑶并不理睬她,鼻子“哼”了一声,头一扭,冷冷淡淡的。 唐姻觉着奇怪。 刘寄诗叹道:“唐四姑娘别介意,瑶妹妹年纪小,以为今日彦哥哥不来参加宴会是躲着你,才跟着闹脾气。你可不要生彦哥哥的气,影响了感情。” 唐姻一凝眉,觉察出刘寄诗言语间的挑唆来:“表哥可能是有急事。” “你不知道?彦哥哥其实是去找……” 刘寄诗还要再说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门口传来一道冷清的男声。 这声音很沉稳,没有一丁点的情绪,却足以让人闻之生畏,心脏如同紧绷的弦一样,不由得狠狠提起。 “今日,不是家宴么?她是谁。” 她,自然指的刘寄诗。 三个姑娘看过去,齐刷刷地从小凳上站起来行礼,脸上的神情均是紧张又害怕的。 这可是从京城皇帝身边回来的人。 “三叔。” “三表叔。” “宋大人。” 宋昕走近了,宋家大爷与大夫人也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大夫人开口。 宋瑶看着母亲,声如蚊呐地说:“女儿听说今日家里办宴,是我邀寄诗姐来的,我想寄诗姐也来我们家的宴会好些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大夫人当着刘寄诗的面儿也不好批评宋瑶,只是对刘寄诗道:“寄诗呀,今日确实不太方便,等下次伯母派人去刘府请你。” 这便是逐客了。 刘寄诗面露窘态,但还是对大夫人恭恭敬敬地行礼,毕竟这是宋彦的母亲:“多谢伯母,那寄诗今日就不叨扰了,先告退了。” 方才宋昕漠然的视线只是轻轻扫过她,她便已经不敢再言语什么了。 她并非宋家人,因为跟宋瑶关系走得近了些,所以才能常来宋府走动。 只是,她和宋瑶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见过宋三叔好几次,怎么才两年不见,对方就不记得她了。 宋昕方才的话,实在令她难堪。 如今她不仅也没看到宋彦,还被人下了面子,只好又拉住宋瑶的手,找些转圜的话说:“瑶妹妹,反正天色也黑了,我今日就先走了,等明日我来找你,咱们一块去诗社斗诗。” 大夫人看刘寄诗走远了,轻声训斥宋瑶道:“不是与你说过了,少将她往府里带。” 宋瑶看不出来,大夫人却眼明心镜。 刘家那姑娘接近宋瑶便是因为宋彦,小时候还好,看不出什么,等这两年大了,大夫人渐渐意识到,刘家姑娘对儿子宋彦不寻常的情愫。 可宋彦终究是定了亲的人,由不得胡闹。 “可是……”宋瑶不甘心,想要辩解什么,直到那位向来冷淡的三叔开了口。 “少与她往来。”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也不容拒绝。 宋瑶更不敢问。 整个宋府,所有的小辈最怕的便是这位三叔,比祖父更甚。这位三叔明明只比他们大了几岁,反而更具威严。 这也难怪,当他们这些半大孩子还在院落里追逐打闹时,这位年轻的三叔已经过了童试,且三场皆为案首,连中了小三元,向那些大儒先生求经论道了。 宋瑶只好怯怯答了声“哦”。 大夫人又对唐姻道:“你表哥有事不在,等他回来,大伯母选个好日子让他陪你出去游湖。” 唐姻掩住失落:“没事的,大伯母,表哥正事要紧。” 大夫人扯完了谎话,二夫人、宋老爷和宋老夫人也先后来了。众人各自入了席,大多是讨论宋昕的事,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宋彦没在的事情。 大夫人这个愁,本来今日的接风宴其实是个双喜宴,一来给宋昕接风洗尘,二来庆祝唐姻和宋彦的婚事,谁知道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为了表明自己不愿娶唐姻的坚定立场,干脆在宴前逃了! 只是大夫人不挑明,唐姻还是听进去了刘寄诗的话。 宋彦表哥到底是不是因为躲着她才不来参加这次宴会的,可表哥如果躲着她,又是因为什么? 刘寄诗为什么要那般说呢?唐姻回忆了一番,她明明没在表哥面前犯过什么错的…… 这顿饭唐姻食不知味。 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二夫人的丫鬟过来寻二夫人,说渝哥儿醒了又闹着找娘,二夫人便提前欠身行礼先行离席了。 宋老爷似乎有许多事要与两个儿子讨论,在场的女眷们便纷纷告退了。 唐姻出了正厅的门,却没见香岚。天色早就黑了,天空中低低沉沉的滚过去几道闷雷,空气也变得湿润。 这是要落雨的征兆。 “香岚,香岚?”唐姻唤了两声香岚的名字,无人回应。她将手在眼前遮出个棚往远处望着,黑黢黢一片,不见有人。 算了,跑回去吧,免得一会儿淋雨,之前从二房院子到正厅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只是,她不认得回去的路。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淡声开口:“你要回去?” 这声音…… 唐姻忙转身站直了身子,欠身一礼,紧绷道:“是,见过三表叔。”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想起方才三表叔和刘寄诗、宋瑶说话的模样,她就莫名地害怕。 唐姻心中暗想,这伴过圣驾的人啊就是不一样,通身的威仪。 “嗯。”宋昕一手提着灯,看着闷闷的天色,率先跨出一步:“跟上。” 宋府亭台水榭居多,园中多以水为中心,山水萦绕、草木繁茂,路线十分复杂,生人很容易迷路。 宋昕往前走上两步,却不见有人跟来,提灯回头,微弱的灯笼映照出他微微皱起的眉头,高挺的鼻梁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盈盈的一簇灯火划过宋昕眼眸深处,浮光掠影,转瞬即逝。 他清冷地说:“今日家宴,没有多余婢子,府内路线繁复,所以我送你。” 唐姻这才反应过来,恭敬地致谢:“多谢三表叔。”然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身位,小心谨慎地跟在宋昕的身后。 天色尚未黑透之时,她随香岚往正厅走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天黑透了,园中不缀灯火,才发现宋府园中的曲折,远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花圃、竹丛、杏林夹杂其中,堂、楼、亭、轩更是数不胜数。 于她来说简直是个迷宫。 幸亏这位莫测难辨的三表叔,背影稳稳地走在前边,帮她开路。 唐姻盯着黑夜里唯一明亮的橘灯笼,惴惴不安过后,又有些幸免于难的庆幸。 三表叔看着为人冷清自持,不近人情,实际上是个很好、很良善的长辈。 不大一会儿,两人就快到二房大院外了,距离唐姻的住所还有一段距离,但目之所见之处已经可以看到西厢房,不至于迷路。 宋昕的脚步忽然顿住,回头:“可认得路了?” 唐姻认真答道:“认得了,今日多谢三表叔。” 宋昕:“嗯。” 再往里是二房的内宅,宋昕不便再往前,伸手将灯笼递了过去。 唐姻见宋昕的动作,抬手接过。一迎一递间,唐姻柔软的指腹不小心擦过宋昕的指尖。 宋昕忙缩回了手,袖袍下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像是拂过烛火,竟有些不可捉摸的烫。 未及细究,唐姻已经郑重接过灯笼,欠身道:“辛苦三表叔,明日侄女差人将灯给您送还回去。” 宋昕盯着远处幽深的杏花林,淡淡道了声“不必”,便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唐姻提着灯才走到西厢房的门口,天空刚好轰隆隆落了雨,绵绵密密的雨线铺天盖地挂在天地之间。 这时香岚从屋里推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呀”了一声:“奴婢见天色不好,回来取伞。小姐,您怎么回来的?竟没迷路?” “亏是遇见了三表叔。”唐姻道:“他真是个好人。” 唐姻回头看向来处,那抹天青色的人影早就不见了,只有灯杆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温。 第4章 吃蟹 ◎这你都要退婚?将来可别后悔!◎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砸得宋彦外袍尽透,软趴趴地贴在身上。 他一路小跑,躲进宅门屋檐下叩响了宋府门环。 半晌,门房先生披着外裳过来开门,一入目便是宋彦狼狈不堪的模样,忙把人往里边儿请。 宋彦接过门房先生递过来的干净巾子,在脸上囫囵了一把,试探地问:“今儿的宴会可散了?” 门房先生道:“散了,散了半天了。” “那太好了,”宋彦道,“我这就回去!” 他对那位空有美貌却毫无感情基础的未婚妻避之不及,但总不好在外头过夜,如今家里的宴会散了,他不必与表妹碰面,便可安心地回东院。 宋彦说着,抬腿就往内院里去。 门房先生举着伞往前撵,急道:“大少爷,伞、伞!” 宋彦已经登上游廊了:“不用了,我跑回去。” 宋彦一路小跑,到了他居住的地方,东院的兰亭居,然后轻手轻脚地开门。 他知道今日逃了宴一这举动必定会被父母责怪,便打算偷偷溜回房,泡个热水澡,有什么别的明日一早再说。 谁知手刚搭在门环上,身后便有人带着怒意质问:“舍得回来了?” 宋彦背着身儿,嘴巴里无声的道了“糟糕”二字,回过身恭敬地行礼:“父亲。” 最近江南的贪污弊政案波及甚广,唯独宋家大爷管辖下的苏州一带没闹出大乱子。这多亏宋家大爷为官谨慎、驭下严明。一旬里只有三五日宿在府里,整个人几乎都泡在苏州府衙了。 今日是因为三弟宋昕从京城回来才特地从苏州府衙内赶回来的。 他撑着伞,站在兰亭居的小院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语气诸多不满:“瞧你这一身什么样子,将自己拾掇干净之后,来书房找我。” 宋彦没法,只好先进了屋,小厮伺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匆匆将头发擦干便去了父亲的书房。 一进屋,就看父亲坐在一把圈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开宗明义道:“宋彦,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与唐国公四女早就订婚了,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他父亲没开口让他坐,宋彦只好站在原地,微微垂下头。 宋家大爷续道:“你母亲已经找人给你和唐四娘合过八字了,下月二十八,你二人便完婚。这些日子,你给我收敛些。” “什么?”一听说定了婚期,宋彦忽然瞪圆了眼睛,抬头看向父亲:“爹!儿子不是说过吗,儿不想娶唐四娘,怎么就这么匆忙地将婚期给定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不娶的轮得到你做主?”宋家大爷道:“况且那唐四娘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你到底瞧不上人家哪点?” 宋彦并未瞧不上唐姻,他只是不想和一个陌生人成婚。 宋彦想娶的是能与他心心相印、共度余生之人。 宋彦急道:“爹,儿没有瞧不上人家。只是……三叔还没娶亲呢,我一个晚辈急什么。不若等三叔娶了亲,儿再娶。” 宋家大爷狠狠一拍桌案:“你少贫嘴,你三叔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会试中拿了会元,你怎么不比比这个?” 这个一般人哪里比得过呢…… 宋彦无奈道:“当真不能退婚么……” “不能,”宋家大爷斩钉截铁,“你和唐四娘的婚事自幼便定下了,如今唐国公府出了事,你这边嚷嚷着退婚,将宋府置于何地?我们宋府百年清誉,怎能做出背信弃义、反面无情之举。” 宋彦并未想过这层,也总不好跟父亲耗着。他父亲向来说一不二,他是绝不可能说动他父亲的。 宋彦只好说了声“知道了”,暂回了自己的住处。可一想到父亲的话,夜里横竖都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宋彦顶着眼底的乌青去了好友林子颂处。 “宋兄,你怎么了?这眼底的乌青都快落到膝盖上去了。”林子颂是他的同窗,多少知道些宋彦最近的愁事:“是不是又因为你那婚事?” 宋彦点头,将昨晚父亲的意思说与林子颂听。求救道:“林兄,你说我这婚期就剩下一个多月了,此事还有没有法子?” “我觉着,此事症结不在令尊,而在唐四娘身上。”林子颂想了想:“我今日在阳澄楼定了位置与周兄吃蟹,不如你约她一道过来,与她聊聊?” 宋彦道:“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了。” 宋府。 唐姻从唐国公府来的时候带来了些绸缎布料,这会儿,正在西院厢房绣一条青蓝色的男子腰带。 上边绣的海棠纹代表真心祝愿,送给宋彦正合适。 唐姻悉心绣着腰带,希望表哥能喜欢。 母亲曾教导她要多关心未来夫婿,将来两人在一起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曾见过母亲为父亲绣腰带,也许……想要成为恩爱夫妻便该是这样做的。 忽然,香岚开心地跑过来通报:“小姐,门房那边人来传话,说大少爷邀请您去阳澄楼吃蟹。” 唐姻有些紧张。 这是第一次有男子约她出去游玩,也是到宋府后,表哥第一次约她。 收起还未绣完的腰带,唐姻拉着香岚帮她选衣裙。 她很重视这次约会。 两人挑拣了好一会儿,最后唐姻选了一件灵气又不失端庄的荷绿色襦裙,希望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宋彦,随后乘着马车去了阳澄楼。 时人喜欢吃蟹,尤其在江南一带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中更为盛行。 盛行到什么程度呢?如今,时值二月还不是蟹子下来的时候,就算是在阳澄楼也只能吃到一些并不肥的养殖蟹,但阳澄楼仍旧是座无虚席。 “宋兄,那是不是你家的马车?”林子颂眼尖,一眼看到了唐姻的车架。 宋彦和周平闻声看过去,一抹清新荷绿色身影撩开马车的车帘,踩着马凳下了车。漂亮的杏儿眼里有些好奇,和对人群的无措,我见犹怜。 宋彦不由得心跳快了几下,道:“对,她就是我表妹。” 林子颂发出个惊讶的抽气声:“这你都要退婚?将来可别后悔!” “怎么可能?”宋彦道:“我去接人。” 唐姻下了马车,就看到宋彦朝她走了过来,屈膝行了一礼,脸颊有些红,规规矩矩地道:“表哥。” 宋彦摸了摸鼻子,又扭过脸,道:“随我来吧。” 她随宋彦到了座位处,发现原来还有两个与表哥同行的男子。 几人互相介绍后,林子颂叫店家上了蟹子、酒水,笑道:“阳澄楼不仅蟹出名,戏唱得也好,唐四姑娘应当没听过,今日你表哥特地为你点了一场。” 阳澄楼的一层正中搭了一个戏台子,上边正有几位优伶在表演。 咿咿呀呀唱得是男子斩断情丝,一心建功立业,之后才成家抱得美人归的桥段。 林子颂道:“不知道唐四姑娘可听懂了这出戏?” 宋彦说是找唐姻谈谈,却不好直接说,毕竟唐姻是个姑娘,照顾到姑娘家的面子,他们想旁敲侧击“提点”唐姻。若是唐姻能明白,主动与宋府提出退婚,互相留下面子,最好不过。 唐姻显然没听明白,林子颂这一问,她从耳垂红到脖颈。还以为宋彦这是在告诉她,好儿郎就要像他那位三叔一样建功立业,将来好给她好点的生活。 她避开众人的视线,垂首用蟹八件剥蟹。 在唐国公府时,年年都会举办秋蟹宴,她甚至还有一套金镶玉的蟹八件,只可惜父亲出事的时候被官府一并查封了。 唐姻的手很漂亮,剥蟹的手段很高明,三五下,一块蟹肉被剥出,蟹壳仍是完整的,甚至能拼回原来的模样。 她将蟹肉放在了宋彦的盘子里:“多谢表哥,听懂了。” 几个男子悄悄对了下眼神,这是没听懂。 “唐四姑娘,这螃蟹自己剥的才好吃。”周平是个急性子,一口气飞快道:“这选新妇也是一个道理,我的意思是,唐四姑娘不如跟宋老爷提出退婚,别让宋兄为难!” 唐姻正剥螃蟹的手一顿,这才听出了话音,原来今日这戏是这个意思。 可表哥是这样想的么…… 她脸皮子薄,有些不知所措,羞愧、失落、错愕的情绪涌了上来。 唐姻捏紧了手中小钳子,骨节微微泛白:“周公子,你这话是否太无理了些!” 这话儿说的的确不太中听,宋彦也没想到周平这个大嘴巴这会儿犯了毛病,看着唐姻泛红的眼圈,他在桌子下狠狠踢了周平一脚。 周平眉毛一竖:“宋兄,你踢我做什么?” 宋彦:“周平,你这话说的太过分了,她好歹是我表妹!” “我这么说是为了谁啊?”周平道,“你和林兄温温吞吞的画了那么大的圈子,谁能听得懂?” 宋彦也有些怒了:“那你也不能对一个女子这样说话!” 林子颂在中间劝着,却根本劝不住。 周平道:“好啊!宋彦,你了不起,你清高,恶人都让我一个人——” 周平的话没说完,后半截话被吞到了喉咙里。与他坐在同一侧劝架的林子颂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脸上。 宋彦余怒未消,却见周、林二人如遭石化。愤愤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周、林二人还是不说话,表情里竟带了畏惧和心虚,齐齐垂首从座位处站了起来。 宋彦发现事情并不寻常,顺着二人的视线一回头,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三、三叔!” 第5章 生病 ◎她能感受到宋昕直视的目光。◎ ——“三、三叔,您怎么在这里?” 宋昕一袭月白色长袍,像是出画的谪仙,眉目深沉地看着宋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处就瞬间结束了几个少年的拌嘴。 今日一早,宋昕在苏州的旧识给他送来了帖子,约他下午一道去阳澄楼品蟹、叙旧。他昨晚淋了雨,今早醒来身子便不大爽利了,喉咙里又干又痒。 这是要伤风的征兆。 螃蟹属寒,他本想拒绝,但想到这位旧识和本次贪污弊政案需要审问的一位落马官员有过接触,宋昕想打探些消息,还是欣然前往了。 他与旧识坐在二楼雅间,正聊着,却被楼下一阵吵闹声引去了视线。 雅间是半开放式的,从宋昕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楼下的全景。 那声源竟是他那侄儿宋彦,和一位友人正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宋昕的视线往旁边移了些许,看到了坐在一旁身着荷绿色襦裙,眼圈通红、几欲落泪的唐家四娘。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极了吹在风雨里,飘摇无助的芙蕖。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脸上冷了几分。 宋昕的旧识此时正在说那位犯案官员的一些过往、习惯,却发现宋昕在瞧别处。 “子阶兄,你可听见?”那旧识问。 子阶,是宋昕的字。 谁知道宋昕拱拱手,说有事要处理,忽然起身,独自下楼去了…… 宋昕并不打算同宋彦解释这些,他负手而立,反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宋彦对三叔很是恭顺:“哦,我今日约了周兄、林兄,还有表妹在此品蟹。” 宋昕年少成名,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就是崇拜的对象,周平和林子颂频频点头称是。 宋昕的目光却停在一旁唐姻的身上,问:“是这样么?” 唐姻这会儿的眼眶已经不红了,方才那些委屈,被突如其来的三表叔吓得干干净净。 她紧紧攥着帕子:“回三表叔,是。” 宋昕收回视线,撩开衣摆坐下,冷声道:“品蟹便品蟹,是因何吵嚷?” 宋彦和周平对视了一眼,支支吾吾的。 唐姻也不敢看宋昕的眼睛,只盯着脚下三寸之地。 这样的三表叔,她还是第一次见。教训起小辈不怒自威的模样,真是令人生畏。 只是……她觉得表叔的声音似乎与昨日不同,有些沙哑,带着淡淡的鼻音。 方才偷偷扫过三表叔的脸,唇色似乎也淡淡的。 像是病了。 正想着,唐姻被宋昕冷淡又严厉的训斥声惊得回神。 “宋彦,你学业未成,竟有心思出来喝酒吃蟹。况且,你乃宋氏长房长孙,大庭广众下这般不顾形象的吵嚷,若你父亲知道了……” 听到父亲,宋彦连忙摆手:“三叔,三叔,您千万别告诉我爹。” 宋昕眯了眯眼睛:“现在知道怕了,你和你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人家一个女子的婚事去留时,在想什么?” 宋彦张了张嘴,原来三叔什么都听见了。 周、林二人也忙跟着躬身道歉。 宋彦:“三叔听我解释,那、那并非我本意。” 宋彦的确没想到“旁敲侧击”变成了“有话直说”。 都怪周平这个大嘴巴。 他用肩膀顶了顶周平,希望周平能站出来帮他解释一下。 谁知道周平怂了。 宋彦这几个朋友,和宋府的晚辈一样,对宋彦这位年轻的三叔又敬又怕。 周平无视宋彦的“求救”,躬身一拜:“宋三叔,家父今日为晚辈寻了一位大儒到家中做客,时候不早了,晚辈先回去了,改日若三叔得空,晚辈再登门拜访。” 宋彦瞪他,之前还跟他张牙舞爪的,这会儿见了他三叔,怎么乖得跟只鹌鹑似的。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给林子颂,然而林子颂也无视了他。诚然道:“不错,晚辈今日家中也有事,这会不早了,也该回了。宋三叔,晚辈先告退。” 宋昕对教育旁人家的子弟并无兴趣,“嗯”了声,想要放林、周二人离去。忽然又说了句:“等等——” 周、林二人顿住,等着宋昕的指示。 宋昕用下巴示意唐姻,周、林二人明白过来。 周平:“抱歉,唐四姑娘,周某不该谈论姑娘的婚事。” 林子颂:“林某也是,这局是林某攒的,失了分寸,该给姑娘道歉。” “哦,没、没关系。” 比起两人突如其来的歉意,唐姻更没想到三表叔会为她撑腰,方才心中的郁结散去不少。 周、林二人走了。 唐姻轻轻侧头瞥过去,这下只剩下宋彦面如土色地站在原地,孤军奋战。 她是知道宋家大爷对宋彦是十分严厉的,若是三表叔真的将此事告知大伯父,表哥因此受了批评,大概会令表哥为难…… 如果表哥因此讨厌了她,该怎么办? 如果真因此退了婚,她娘亲岂不是又要为她操心了? 说到底,今日之事也不是与她毫无干系。 唐姻思来想去,往前挪了一步,鼓足了勇气道:“三表叔,今日表哥也是为了维护我,才失了礼数,还请三表叔不要、不要再责罚表哥了……” 唐姻仍然没有抬头看宋昕,但她能感受到宋昕直视的目光。 对方久久不语,令她十分焦灼。 她的视线往上移了两寸,恰好看到宋昕正把玩玉佩的修长手指忽然停下。 旋即,是一阵闷闷沉沉的咳嗽声。 唐姻猛地抬头,就看见宋昕在用袖子掩着面,肩膀耸动,未被衣袖遮挡的眼睛带着些许赤红。 “三叔……”宋彦上前半步,面露急色,“您别生气……” 唐姻忙给宋昕倒茶,双手捧着茶杯敬到宋昕面前。 是宋彦气的,亦是她气的。 三表叔明明是听了方才她说的话,才气到咳嗽成这样的。 “三表叔,您快喝口水,压一压。”唐姻道,“是侄女的不是……” 宋昕忍着喉中的痒意,接过茶盏,小姑娘的眼里满是担忧和懊恼。他忽然想起,儿时宋彦带着唐姻爬树,唐姻从树上不慎掉落下来的事情。 那时候,小姑娘好像也是这样的表情,哭着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担忧和懊恼几乎要从一双大眼睛里溢出来:“大哥哥,疼吗?表哥会挨说吗?” “不会。”宋昕将受伤的胳膊藏在身后,时至今日,也未同家中长辈提起过一字。 宋昕喝了一口茶,喉咙得到了短暂的舒缓:“回去《论语》、《孝经》各抄写三遍。” 方才三表叔还严词厉色的,唐姻还以为三表叔铁定会将此事告知大伯父,却不曾想,三表叔真的不再追究了。 眼里的担忧和懊恼,转瞬变成了喜悦和意外,这会儿也敢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了。 传说中的三表叔才不向旁人口中那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大概只是面冷心热。 阴霾散去,她的眼睛笑起来像是天边的月牙:“多谢三表叔。” “这是不会告诉我爹了?” 宋彦也反应过来,既惊喜又惊诧。 这世间他三叔认定的事,很少有能被旁人说动的。他只比宋昕小了四岁,可以说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十分清楚这位三叔的性子。 儿时他不敢在三叔面前犯错,是因为怕三叔告知父亲,长大了些干脆直接害怕起三叔来。 三叔严于律己,也严于律自家人。 真是奇怪,三叔今日居然破天荒“宽恕”他了? 宋彦心里生疑,嘴上答应得痛快、真诚:“三叔放心,我这就回家抄写。” 宋彦这样说,唐姻也轻轻福了身:“那侄女也先告辞了,今日之事多谢三表叔。”想到今日三叔替她解围,她道了谢,做全了礼数,才上了回宋府的马车。 宋昕又回到二楼雅间。 那位旧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宋昕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嘴巴里的味觉也变得淡了许多。 马车消失在街角。 一阵天旋地转,不自觉地,他用手掌支撑住了额头。 如今这个状态,显然是没有精力再听下去了。 旧友也看出了宋昕似乎是病了,模样像是伤风,一边说今日不该来吃蟹,一边将宋昕往马车上扶,说等宋昕痊愈了,再补上一顿。 宋昕摆摆手说:“没事。” 上了马车,宋昕斜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头痛欲裂、眩晕恶心,迷迷糊糊间竟在车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车外唤了他好几声,他才醒过来。 宋昕被家里小厮扶到了屋里,躺在床榻上,这一睡便到了太阳落山。 睁开眼,身上的病症并未缓解几分。 书僮见他醒了,忙上前扶着:“已经叫郎中给您看过了,您睡得沉,号脉时都没醒。” 宋昕“嗯”了一声:“扶我起来。” “是,粥和药一直温着,吃完粥,小的给您拿药。”书僮以为宋昕是饿了。 宋昕却道:“先去大哥房里。” “什么急事,竟要此刻去。”书僮不免担心,但还是给宋昕穿了鞋。 宋家大爷明日一早便回苏州府衙去了,宋昕虽然不会将今日阳澄楼一事的缘由始末告诉大哥,但想到今日在阳澄楼听到宋彦和友人那些话语,他对这桩婚姻也存了疑。 他想问问兄长,宋彦和唐姻这桩婚事,是否应该再认真思量一下。 第6章 私藏 ◎是块石头也会焐热的吧。◎ 书房内,烛火通明。 宋家大爷将宋昕扶到圈椅上,同他并排坐下:“可吃了药?病成这样还过来做甚?有什么事让小厮通报一声,大哥过去便是。” 宋家大爷对宋昕向来爱护。 他虽然为官清廉、公正,但如今年逾四十,还在知府的官职上打转儿。他自知晓,为官员者,任凭他的能力、性格已经做到了头。 而宋昕不同,年纪轻轻高中探花伴驾左右,宋氏一族有他,前途、荣耀都不可估量。 “兄长不必担心。”宋昕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说。” 宋家大爷还以为是什么要紧政事,身体前倾,面容整肃地看着他:“哦?你说。” 宋昕思量片刻道:“宋彦和唐四娘的婚事,是否该再斟酌一下。” “原来是这事儿,”宋家大爷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些许,“可是宋彦那小子与你说什么了?” “并未。” 他只是在阳澄楼听到了、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昕道:“我是见宋彦对唐家四娘似乎并无情意,若两个孩子强行绑在一块,是否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宋家大爷一口回绝道:“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们的父母、我和你长嫂、你二哥二嫂、包括你嫁出去的几个姐姐不都这样过得好好的。此时悔婚,不说唐四娘会陷入囹圄,宋府也会扣上一个‘趋利避害、翻脸无情’的骂名。你不必帮宋彦说话,唐四娘那般懂事的女子,将来彦儿会明白她的好的。” 宋家大爷说的不无道理。 唐国公的案子若是真的牵扯了家人,他们宋府退婚,唐四娘便要跟着唐国公一家一同受苦。 是发配、是砍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他不是没有办法在两人退婚后保全一个女子。 只是,他没有这样做的道理。 “好,我知晓了。” 宋昕见兄长态度坚决便没再说下去,告别了宋家大爷,便往自己的雪兰院走。 夜风蓦地吹起,激起一阵寒凉,宋昕拢了拢大氅。 路过兰亭院的时候,竟听见有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兰亭院是宋彦的院子,宋彦马上就要娶亲了,怎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和女子对话? 宋昕顿住了步子。 他身披雪白的大氅,头束玉冠,长身立与兰亭院外一棵风骨遒劲杏花树下,眉眼凝而不眨,似是入了画。 而兰亭院中,宋彦正和一个女子推推搡搡。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唐姻的婢女,香岚。 “大少爷,这是小姐亲手给您绣的,您就收下吧。”香岚将一条精致的腰带往宋彦怀里塞,“大少爷,求求您,您要是不收,奴婢可没办法跟小姐交差了。” “不行、不行,我是绝不会收她东西的。”宋彦极力推拒,他不打算与唐姻成亲,自然不能收下唐姻的东西。 谁知香岚为了交差,把腰带死死塞进宋彦的怀里,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彦抱着腰带,愁云满面地站在原地,向香岚消失的方向喊:“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收的——” 说罢,宋彦竟将腰带挂在了一旁的树梢上,扭头回了屋子。 书僮看得真切,在旁感叹:“大少爷也怪绝情的,唐四姑娘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三爷,咱走吗?” 宋昕没动。 他远远地看着随风晃荡在杏花树枝上的青蓝色腰带,径自走了过去。 满树繁花坠落,腰带上缀有海棠花和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书僮跟随宋昕在京城两年,见过不少好物件,仍是赞叹:“唐四姑娘手艺真不错,这绣功,竟能比拟京城的织绣坊。只是可惜,好东西配了杏花树,糟蹋了。” 糟蹋的又何止腰带。 一阵晚风吹过,杏花簌簌而下,那条腰带不堪一拂,如落花一般,脱离了树梢往下坠去。 只是刹那间,一只劲瘦的手稳稳地将其接住了。 宋昕的手指很长,皮肤衬在青蓝色的锦料上,白皙得估计连女子都要侧目艳羡。 可少有人知,宋昕兼资文武,除了常与笔杆摩擦的指腹处有一层淡淡的茧皮,手心的虎口处也有练剑留下的痕迹。 “回吧。”他转身,握了握腰带:“他日将此物还给唐四娘。” 回了雪兰院,宋昕将腰带收在了一个檀木小匣里,强撑着身子吃了半碗粥水,喝了药上了床榻。 也不知是下午睡得太饱,还是心事太多,眼下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 宋昕翻了几个身,又叫书僮点燃了烛灯:“去,把王晟叫过来。” 王晟是宋昕的直系下属,这次回到苏州为宋昕办事,宿在宋家前院的倒座房里。 不出一刻,王晟便到了雪兰院。 王晟见宋昕脸色苍白,关切道:“大人不是病了,怎么还不歇息?” 宋昕道:“明日,你去西市的台湖缎庄探查一番。” 台湖缎庄是苏州知名的缎庄,据说这次一位落马的官员在庄子里投了银钱,宋昕需要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他本想自己去的,可是奈何身子闹了病,而且苏州认识他的人也颇多,他怕打草惊蛇,便委任王晟先去探查。 王晟领命,抱拳道:“是,卑职明日就去台湖缎庄查探,大人您仔细身子。” 宋昕合上眼皮,王晟便退下了。 而另一边,西院二房。 二夫人才将渝哥儿哄睡着,此刻正与唐姻聊天。 “台湖缎庄?”二夫人异道。 “嗯,”唐姻柔声道,“家中出了大事,母亲担心我才将我安排到宋家来。如今侄女衣食无忧,而母亲却还在老家独自受苦,侄女当真舍不得,这些日子侄女日夜难安。若还不为母亲做些什么,岂不是不孝大罪。所以……” “所以你才想做些绣活儿,到台湖缎庄谋绣娘的差事?” “是。”唐姻缓缓地,放低了声音,“侄女是这样想的……” 她的绣工向来不错,是完全可以以此为生计的。 她很感激宋府的恩情,但她不想依附宋府。 她之前拒绝了姨母的陪嫁,一来是怕在这个风口上旁人误以为宋家与唐国公府往来过密,落人口舌。 二来也有她的私心,她不想让宋府的人以为她是一个依附宋家,而去贴补母亲的吸血虫。 但她若是自己赚了银子就不一样了。 她是血脉相通的亲女儿,靠自己的能力赚的银子,既不会有外人猜忌宋府,也不会让宋府看起不起她的父母。 想到父母,唐姻的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唐姻很了解他父亲,月月施粥给穷苦百姓,家中虽然富贵,但从不奢靡。 旁人不知晓,她做女儿的能不知晓她父亲的为人吗? 什么贪污弊政、与人同流合污,都是污蔑之词。 她父亲,是冤枉的。 比她更了解父亲的便是母亲,母亲与父亲何等恩爱,两人成亲二十余载,母亲只生了四个女儿,多少人劝父亲纳妾,父亲偏不。 如今父亲下了大狱待审,比她更难过、更忧心的是母亲才是。 母亲只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在强撑罢了。 美人垂泪,总是惹人心疼的,更何况这是二夫人的亲侄女。 她抬手将唐姻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用指腹揩掉了唐姻的泪:“好,你有这份孝心,姨母替你母亲高兴,你愿意做,便去做吧。” 这些日子的相处,二夫人对这个亭亭玉立的侄女既心疼,又喜爱。 看似一朵娇莲,而实际上却是迎霜的傲梅。 “好了,不说这个了……”她掐了掐唐姻的脸:“今日与你表哥出去可游玩的尽兴?我原还道他是个不知冷热、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孩子,不想他还主动约了你。” 唐姻压下去自己的一阵泪意道:“尽兴,表哥带我吃了阳澄楼的蟹,还将两位挚友介绍于我。” “那便好,那便好。” 唐姻未曾说过谎,此刻只是垂着眼皮,纤长的睫毛如小扇子一般遮住了一帘不安的思绪。 她又与二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回了房,对着明日要带去台湖缎庄的绣样出神。 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今日在阳澄楼发生的一切她并未完全告知二夫人。 先前表哥隐约有了退婚的念头,又被三表叔斥责,唐姻心中难免慌乱。 她怕表哥不开心,还好那条腰带被她连夜缝好了,便派香岚送了过去,以示情谊。 唐姻叹了口气,她这般对待表哥,想必是块石头也会焐热的吧。 第7章 救美 ◎宋昕眼底的一泓水色漾起了几不可查的波澜。◎ 翌日,踏着晨光,一辆雕花马车从宋府缓缓驶出。 唐姻自打来了苏州,还未在苏州内的繁华处好好逛过。 她细白的小手撩开了车帘的一角,便瞧见两侧的诸多店面,车外尽是些做生意的流动小贩,人声十分嘈杂。 “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这话果真不假。 可唐姻只瞧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有些忧心地道:“香岚,将我的绣样再拿过来。” “您这一路都看了三四次了。”香岚道:“小姐,您就放心吧,奴婢瞧您的手艺不比苏州顶好的绣娘差呢!” 唐姻抿了抿唇:“不行,我心里没底,还是再看一次吧……” 眼下唐姻并无欣赏景致的心情,又将做好的刺绣样重新整理了一遍,只希望等下到了台湖缎庄能顺利。 香岚一边帮着唐姻整理绣样,一边闲聊起来:“小姐,您说大爷将苏州治理得这般好,怎么就一直不升官呢?” 唐姻手上的活儿一顿,一双杏眸沉静地看着香岚,郑重地道:“自然是朝廷信任大伯父,本朝税收,几乎有一成来自苏州府和松江府,苏松道的人选都要由内阁和吏部商议决定。香岚,以后这话万不能再提,免得给大伯父惹麻烦,让人说大伯父不满于朝廷。” 香岚吓得连忙噤了声。 唐姻暗暗地想,大伯父为人过于正直,肚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去做了京官不一定是好事,留在苏州做知府反而是最合适的。 京城。 那是只有目达耳通、长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精才能去的地方。 大概就像……就像宋家惊才绝艳的三表叔。 艳阳高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台湖缎庄附近。 此处是苏州府最繁华之处,女工铺、雨具铺……应有尽有。 而门面最高、最大的便是台湖缎庄。 车夫将马车停在庄子门口,香岚随唐姻一道进去了。 才一进门,掌柜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姐,庄里新来了一批上等料子,拿出来给您瞧瞧?” 此处的掌柜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唐姻身姿优美,貌若仙子,那气质一看便知是银子堆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谁知唐姻盈盈地道:“掌柜,我是来谋差事的,听说您这儿招绣娘?” “小姐您说笑了,我瞧你也不像缺银子的呀?”掌柜很是怀疑。 唐姻诚然道:“不瞒掌柜,小女家里出了变故,如今家道中落,才想来此做绣娘维持生计。” 她将自己的情况叙述给掌柜听,只是隐藏了宋府,说自己寄居在亲戚家,不好打秋风。 “原来是这样……”掌柜长长叹了一声:“那行,您带来绣样了吗?” “带了,劳您过目。”唐姻将手中整理妥当的绣样递了过去。 掌柜翻来覆去看了看:“姑娘也知道,我们台湖缎庄是苏州最大、最有名望的缎庄,我看您绣样不错,但想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绣娘,得先要试货。我这里有几方帕子,姑娘按照要求,三日后能将这几方帕子绣好,货品没有问题才可以签订书契。您看可行?” 唐姻之前打听过行当里的规矩,掌柜这样说,便是认可了她的绣样了。 认可了绣样才能得到试货的机会。 唐姻开心接过了帕子,应下了掌柜的要求,说三日后过来交货。随后回了宋府,在西院西厢房里一丝不苟地做起活儿来。 而此时,宋府东院。 雪兰院里,宋昕正靠在榻上听着王晟的汇报。 “卑职在台湖缎庄观察了一日,并无怪异之处,若是庄子有问题,大概那些伙计们也是不知情的。” 这和宋昕预想的差不多,他道:“嗯,既如此三日后我再亲自去一趟,查看一下他们的账本,如无事你下去歇吧。” 宋昕即便昨晚吃了药,烧退了,但仍疲乏无力难以起身,此刻又想歇息了。 王晟颔首抱拳,退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卑职今日瞧唐四姑娘去了台湖缎庄。” 宋昕躺下的动作一滞,又缓缓抬头:“去做什么?” 王晟道:“似乎是去买帕子。” 苏州的姑娘、小姐去台湖缎庄买物件并不稀奇,宋昕道了声“知道了”,遂又闭目养神起来。 三日一晃而过,唐姻带着绣好的帕子再次去了台湖缎庄。 将帕子交给掌柜,模样有些紧张:“掌柜,帕子绣好了。” “我还以为姑娘得晚上才过来,不想来得这般早。” 掌柜接过帕子,随后仔细看着帕子,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姻观察着掌柜的脸色,试探问:“掌柜,可是有什么问题?” 能在台湖缎庄里做掌柜,自然也是懂得刺绣的行家里手,掌柜细细瞧了半天,心中赞叹不已。 他起初还觉着一个落魄千金能绣出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对方的手艺的确让他惊艳。 掌柜怔愣了一会,露出满意的神色:“真想不到,姑娘的手艺这般好。”他绕到账台后,拿出了两份书契,“在我们台湖缎庄做工的绣娘都是签这份书契,所有的规矩、怎么结账都在上头,姑娘先看看,如无问题,就可以签下了。哦,对了!”掌柜又递过去几文钱,“也不能让你白白试工,这是绣帕子的银钱。” “多谢掌柜!”唐姻心头雀跃,将手心里几枚铜板仔细地收在了荷包里。 过去在唐国公府,衣食住行都不必她亲自操心。她是家中幺女,上头除了有父母疼爱着,还有三个姐姐宠溺,今日想要什么,明日家人便会送到她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赚到的银钱,虽然不多,但意义不同。 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仔细察看好了书契,并无问题,旋即签了名字。 “掌柜,今后便承蒙您照顾了。” 唐姻说话中听、看着温温柔柔的办事倒挺利落,掌柜对她十分欣赏,他将他那份书契收好,笑道:“既然唐姑娘签好了书契,今日也别空手回去,近日铺子里需要赶制一批衣裳的刺绣,我去后边拿,你先等等。” 说完,便去了后边库房。 台湖缎庄近几日正在翻新,东侧贴着墙壁的高柜生了蛀虫,打算换一批新的。 此时,几个木匠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去了一旁喝水。 唐姻就坐在那排柜子的对面,垂眸想着事情。 谁知那贴壁的老柜子的柜子腿忽然“咔嚓”一声断了,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硕大的柜子毫无征兆地朝唐姻砸了过来。 人群惊呼躁动,唐姻的瞳孔骤然放大,想要躲闪已然不及,她下意识紧闭眼睛抬起手臂做遮挡。 半晌后,却只听到一声闷哼,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她缓缓睁开眼睛,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将她严严实实挡在身下,一手撑住了倒下的货柜。 月白色的衣摆映入眼帘,唐姻忙不迭地道谢:“多谢、多谢公子相救。”她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三表叔?” 这时,王晟与那几位木匠也赶了过来,几人七手八脚地将柜子扶起来,放到了安全处。 “大人,您还好吧?”王晟问。 宋昕只是一手背于身后,黑曜石般的眸色深不见底,淡淡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姻:“受伤了么?” “没、没有,三表叔可受伤了?” 唐姻的发丝散乱了,胡乱地拂在脸上,双手紧紧握着荷包,手心里汗涔涔的。 她生得一张清丽的芙蓉面,两弯罥烟眉,绛唇小巧,鼻梁骨高挑又精致。一双的杏眸拨人心弦,就算不做表情,也带有三分情怯。 像是飞鸟掠过湖面,宋昕眼底的一泓水色漾起了几不可查的波澜。 他匆匆撇过头去,淡淡道:“我没事。” 宋家这位三表叔君子如玉的背后总藏着一丝疏离的、难以接近的冷,唐姻总会从心底生出一丝怯意。 一场虚惊过去,唐姻朝宋昕欠身,补全了礼数,恭谨道:“方才多谢三表叔相救。” 正此时,掌柜抱着几件男子款式的衣袍从后边出来了。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都还好吧?” 得到了几人肯定的回复后,掌柜才放下心,长吁一口气:“这几日庄子里闹了虫害,柜子被蛀得厉害,还好没酿出大祸。”他将衣物递给唐姻,“这是衣裳。” 唐姻柔声道:“那既然如此,我先走了。” 三表叔带着手下过来,瞧模样大概是来办事的。她也不好打扰,唐姻不敢多说话,便只朝宋昕福了一礼,告退了。 出了庄子,香岚迎了上来,她方才在外边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形吓得不轻,碍着三爷带着不少手下在里头,她又不敢进去,这会儿围着唐姻转了好几圈:“小姐可受伤了?” 唐姻也心有余悸地道:“没有,还好三表叔挡住了那柜子。” 香岚这才放心:“小姐若是受了伤,大少爷该心疼了。” 唐姻的脸颊上倏忽泛起了红晕,她腼腆的侧过头,嗔怪香岚道:“你别胡说。” 微风拂过,卷起了唐姻的几缕发丝。 香岚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她一个女子,每每与唐姻相视时,也要沉溺在对方的姿容里。 风卷树梢,乌云蔽日。 马车渐行渐远,将一路喧嚣远远甩在身后。 第8章 解围 ◎“吵什么——”◎ 唐姻的“小生意”渐渐步入正轨,这些时日,她比往常起得都要早,天色还是鱼肚白呢,院子里的鸟儿刚刚啾啾鸣叫,唐姻已经靠在架子床边绣好了一只袖子了。 日头东升,过了一会儿,天光照亮了内室,在唐姻的小脸儿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香岚打着哈欠推开门:“小姐,二夫人喊您去用早膳。”香岚这会儿撑着眼皮,人还不大清醒:“您起得早、睡得晚,不困吗?” 困肯定是会困的,但是一想到能多赚些银钱让母亲过得好些,唐姻又觉得自己精力充沛了。 “我还好,走吧,别让姨母等急了。” 两人来到西园前厅,二夫人已经抱着渝哥儿坐在饭桌前了。 渝哥儿年纪小,人却精神,这会儿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直在够桌上的饭碗,被二夫人拦着。 唐姻本来就喜欢孩子,尤其是这种软软糯糯的小团子,顿时心里化成一片:“姨母久等了,侄女来迟了,渝哥儿该饿坏了吧。” 二夫人宠溺地看着怀里的娃娃,慈爱一笑:“甭管他,他只是淘气、嘴馋,跟他爹一个样子。” 二爷和二夫人伉俪情深,只可惜二爷去得早,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唐姻时常能从二夫人看向渝哥儿的眼神里,寻到一丝怀恋二爷的蛛丝马迹。 二夫人张罗唐姻坐下,婢女们盛了清粥、小菜,二夫人忽然仔细端详起唐姻的脸来:“我瞧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做活儿太辛苦了,休息不足?” 唐姻这几日的确是休息不足,但却不是因为绸缎庄的活计。 秀眉微蹙,唐姻对望着二夫人,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中蒙上了一层惴惴之色:“姨母,姻儿是有一事不解。” 二夫人:“哦?你说。” 唐姻有些羞于言表:“怎样才能经营好我与表哥之间的关系呢?” 她待表哥温柔细致,凡事都记挂着宋彦,也曾送其亲手绣的腰带表明心迹,只可惜表哥对她态度依旧淡淡。 二夫人还道是什么事儿,莞尔一笑,想起了刚与二爷成亲时候的一些过往。 她与二爷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见面的第一次便是在洞房里。 她那时候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二爷也曾因为自己身子弱,执拗过不想娶妻。后来两人恩爱得如胶似漆,大多是宋府老夫人从中说和的功劳。 二夫人想了想道:“不若你与大夫人多多走动,她是你未来的婆母,与她亲近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二夫人说得不错,一个婆婆半个娘,在婆家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婆母占了很大的原因。 唐姻了然,乖巧道:“姻儿知晓了,等用完早膳,侄女便去给大伯母请安。” 过了早膳时刻,唐姻便动身去了东园的大房处。 要去大房的院子,需要路过东园三爷的雪兰院,雪兰院庭院深深,瞧不到尽头,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郁郁葱葱。 听说雪兰院的绿植造景都是三爷亲自指点的。 唐姻好奇往里瞧上一眼,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据说夏日里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场面美极。 唐姻心中赞叹,三表叔的确是人中奇才,文武双全、通晓古今,就连园林造景都有涉猎。 不敢耽搁时间多看,路过雪兰院,唐姻便直奔大房的兰亭院了。 今日大爷去苏州府衙上值了,不在府里,东园大房的院子里只有大夫人,也不知表哥是否也在。 谁知才跨进院子的月洞门,甬道尽头紧闭的门内便传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大夫人和表哥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听得出两人的语气都十分不好。 唐姻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萌生了悄咪咪打道回府的念头。 这时候,门口看门的婢子张眼一看唐姻来了,扯了扯嗓子,朝屋里喊:“大夫人、大少爷,四姑娘来了!” 房间内的争吵戛然而止。 片刻后,大夫人推门而出,掩了掩发梢:“姻儿来啦,快进来坐。” 大夫人的脸颊还是红的,看得出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而造成的。 唐姻往大夫人身后看,宋彦肃着脸,通身笼在阴影里,像是被惹毛的小兽,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大伯母、表哥,若是今日不方便,侄女改日再过来看您。”唐姻递上去一方锦帕,“今日侄女是给您送帕子来的,侄女手拙,也不晓得能否入大伯母的眼。” “怎么不方便,你来大伯母这边,我欢喜得紧。”大夫人瞪了一眼宋彦,“你表妹来了,还不跟进来招待。” “要招待,母亲便自己招待吧!儿子今日有事,没闲工夫招待旁人。” 宋彦的语气很不好,也不知道是和大夫人因何争吵,此刻余怒未消。 唐姻张了张嘴,“表哥”二字还为出口,便被一句“旁人”哽在喉咙里。 宋彦冷冷一甩袖子,和唐姻擦身而过,走了。 “这不孝子……”大夫人拉着唐姻的手进屋,欣赏了好一会锦帕,赞道:“姻儿女红真不错,这帕子精致的,大伯母都不舍得用了。”大夫人叹了口气,满怀歉意地对唐姻道,“姻儿啊,真是抱歉,你表哥这几日在寻一本古籍,却不见眉目,心情浮躁了些。” 大夫人不忍说方才争吵又是因为宋彦和唐姻的婚事,她怕唐姻难过,只好扯了谎。 乖巧的少女轻轻攥着袖角,边缘之上是唐姻亲手绣的睡莲,安安静静地绽放着。 “我没事的,大伯母,您不必在意。” 大夫人心底愧疚更甚。 起初大夫人也因为儿子强烈反对这桩婚姻而动摇过,她和大爷有三子两女,长女嫁出去了,府里剩下宋瑶一个姑娘才及笄,倒不急着嫁。两个较小的儿子去了族学,都还小呢,除了顽皮些,倒是没有太操心的事。 宋彦是长子,到了适婚年龄,她做母亲的总要体贴儿子的想法。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唐姻越来越满意,这般乖巧怜人,大夫人只盼着二人早日完婚,开枝散叶。 “彦儿脾气随了他爹,倔了些,心眼儿不坏,委屈姻儿以后还要多担待些才是。” “大伯母哪里话。”唐姻想起大夫人的话,缓缓抬头,疑惑道:“对了,表哥寻的是什么古籍?” 好在大夫人反应快,想到前几日宋彦的确念叨过一本,说道:“哦,其实是一字帖,似乎叫……《仲尼梦奠帖》。” 唐姻听说过这本字帖,是欧阳询老先生的书法字帖,仅仅七十八字,确是欧阳询先生行书之顶峰。 这隔了几百年的前人之作,也不知道如今在谁家书房内精藏着…… “我晓得了。”唐姻将此事记在心里,以后帮表哥留意着。 大夫人看出了唐姻的想法,又在为自己顺嘴胡说的理由感到愧疚:“姻儿也不必留意此事,你表哥喜欢,让他自己去寻,你费心这个做什么。” “也不算费心,大伯母,姻儿也未必寻得到,所以大伯母先别对表哥讲,免的表哥希望落空。” 多好的姑娘,大夫人若不是书香门第的女子,都要指着宋彦的鼻子骂他眼瞎、心瞎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大夫人亲自将唐姻送出了雪兰院,她站在院门口,理了理唐姻的衣摆:“以后没事常来大伯母这边玩儿。” 唐姻福了个身,应了下来,告别了大夫人,转身往西园回。 彼时,宋瑶才从诗社斗诗回来。 宋瑶虽才及笄,但在宋府这种环境的熏陶下,也是这一代小有名气的才女。 今日她在诗社斗诗斗赢了一大片男子,又夺了魁。此刻她抱着一个锦盒,正是讨来的彩头。 宋瑶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打算回到兰亭院将锦盒里的东西送给她母亲。 身后的婢子跟着宋瑶担心地道:“小姐,您慢点,别跑。” 宋瑶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朝婢子做了个鬼脸。 谁知道,就这一下,便和来人撞个满怀,盒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此处是雪兰院的侧门,一座小拱桥架在一弯清澈的流水上,十分狭窄。两人桥上相遇,唐姻躲闪不及,手背被木盒磕碰的一阵钝痛。 香岚扶住她,关切道:“您还好吧?” “我没事的。”唐姻顺着宋瑶的视线低头,一柄漂亮的骨扇从盒子里轱辘出来,沾了泥土。她俯身拾起,递给宋瑶,“二姑娘,你的扇子。” “啊!脏了……”宋瑶满眼心疼。可是她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莽撞才撞上了旁人的。 唐姻看着宋瑶皱成一团的小脸,知道这柄扇子虽然看着不值钱,但对宋瑶来说应当非常珍贵。 好心开口道:“二姑娘,不如去装裱铺里让师傅重新裱一下扇面,脏处便干净了。” 宋瑶对唐姻并无好印象,今日在诗社的时候,刘寄诗还提到唐姻来着。 按照刘寄诗的说法,唐家四娘订婚这么久不来宋府,偏偏在唐国公一家闹了这么大事情之后主动送上门。想必是,唐国公府一朝从高门变成落魄户,才想起来高攀宋府,这种罪臣之女娶来做妻子只会耽误宋彦的前程。 刘寄诗说这些的时候,宋瑶并不爱听,毕竟她不喜欢在背后议论旁人。 可是,当刘寄诗说唐姻是碍于窘境才嫁给哥哥,对哥哥没有情谊,只有利用的时候,宋瑶的心才揪了起来。 这便是哥哥不想娶唐四娘的原因吗? 她杏眸瞪着唐姻:“你不必装作好心,父亲、母亲,家里那些大人被你骗得团团转,但我可没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心机满满、城府深沉的女子。” 唐姻怔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宋瑶是这样以为她的。 她想辩解,还未开口,一旁的雪兰院的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云团遮住晴日,杏花铺地。 宋昕立于淰淰天光之中。 乌发被一根原木色的簪子松松垮垮地挽住,素色的道袍罩不住一身矜贵。 “吵什么——” 第9章 报答 ◎唐姻跌进一潭注视她的深邃眼眸里。◎ 似乎是才起身,往日一丝不苟的宋三郎衣着、样貌略显随性。 唯有那双眼睛,不曾出现丁点儿的懈怠之色,恍若不经意间扫过小桥流水之上。 宋瑶理直气壮道:“三叔,您来得正好,您向来耳清目明,侄女父母、祖父祖母都说唐四娘温柔贤良、心思单纯,可她为何偏生这个时候来我宋府?试问,她为何不早些过来?她敢说此举不是为了利用哥哥吗?” 宋瑶性直,大有不吐不快之意。 她转过头,扬声问向唐姻:“你敢当着三叔的面,向青天白日起誓吗?” 唐姻这才抬眸,跌进一潭注视她的深邃眼眸里。 风吹花落,如幕般将两人隔得更远,恍若水月镜花,竟有些不真切。 到苏州不过数日,窘境却十足十被三表叔撞见了遍。 她的目光不敢在宋昕身上盘桓太久,只一个呼吸,便垂下了。 唐姻攥了攥手中的锦帕,忽而拾起地面上一根杏花枝朝向朗朗乾坤,抬头看向虚无缥缈之处。语气里满是坦然、坦荡:“我唐姻向天起誓,对宋彦表哥并无半点儿利用之心。有朝一日,若与表哥结为夫妻,也自当全心全意照顾表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若有一句虚妄之言,犹此枝条。” “啪嗒”一声,枝条折断,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顺着宋昕的发肤钻进骨血,回流至心脏,狠狠戳中掩藏于心底不曾探索到的秘境之中。 酥麻又刺痛。 只是为何麻、又为何痛,他从未有过这般感受,自不知所以。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未知思绪,脱离了宋昕的掌控,这股不安凝聚成一股躁意,实难挥散。 他极力遮过眼底的云雨,凉凉一声:“够了。” 云团飘过,久违的朝阳洒下来,宋昕暗自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一派清越模样:“宋瑶,你如此逼迫未来兄嫂,简直越矩。目无尊长、不知长幼尊卑,立刻回你的玉簟院闭门思过,行不清楚,便不要外出了。” “三叔!”宋瑶还想再说什么,惧于宋昕的肃色,只好答应下来,眼中憋着泪,羞闷地告退了。 唐姻走下石桥,又一次欠身道谢:“三表叔,多谢您为侄女解围。” 此时,宋昕的书僮从雪兰院里跑过来,小臂上搭着一件纯白的云纹薄氅:“三爷,仔细身子,怎么不披件外裳就忽然出来,还有您胳膊上的伤得养着,切勿再碰着。” 书僮将大氅展开,轻轻拢在宋昕的肩膀上。 唐姻这才发现,宋昕的右臂始终垂着,纹丝不动。 她看向宋昕的伤患处,对宋昕受伤的原因,心头隐约有了一个答案,似是验证般地问:“三表叔,您的手臂,是因何伤的?” 不等宋昕答,书僮痛心疾首道:“回四姑娘的话,前些日子,三爷去台湖缎在巡查,被年久失修的柜子砸伤了手臂。虽未伤及筋骨,但依旧伤得不轻,郎中再三嘱托三爷要养一阵呢。” 果然如此。 书僮继续道:“前些日子,三爷才淋了雨好了风寒,这几日又被柜子砸伤,莫不是回到苏州犯了什么忌讳?不若改日去庙里拜拜……” “信鸿,你今日话多了。”宋昕面色冷淡,待下人却并不苛责,也不知怎的,今日不许书僮多话,打算转身回去。 阳光穿过院中老树,点点金色在雪白的大氅上形成毫无规律地跃动斑纹。 唐姻匆匆向宋昕屈膝行礼,恭送年轻长辈的背影。 宋昕朝庭院里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步子,蓦然回首。 他孤绝地站在树影下,毫无征兆地来了一句:“不关你事。” 这是第几次了,宋家三表叔又一次帮她脱离了窘境。 可为万岁执笔檄文、操持政柄、书写江山的手,却因她轻易受伤了。 唐姻不免懊恼,顿生歉意。 只是三表叔神色不霁,她的嘴唇嚅了嚅,想多说什么感谢之词,终究又咽了回去。 日头东升西落,暖烛替了日光。 唐姻独坐西窗下,认认真真地绣着手上的衣物。 她才沐浴完毕,一头乌光亮泽的浓密发丝垂在肩侧,发梢还带着些许潮意。 香岚用干爽的巾子轻轻替唐姻擦拭着发尾,却发现唐姻执绣针的手不动了,正怔愣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烛火。 “小姐,在想什么呢?” 唐姻忽地回神,针尖险些刺破指尖。 “明日一早,你随我去趟台湖缎庄交货支账,之后去一趟驿站,最后去趟菜市。” 香岚之前曾陪唐姻去过一次驿站。 时年卸甲的兵卒多去驿站担任驿卒,往返于几地之间,或替王朝转运公文信件,或运送物资军械,只是俸禄不过尔尔。 这样一来,这些驿卒会接一些私人活计,价格低于镖局,安全性又高于镖局。 不过碍于身份,大多驿卒只是替人捎带家书、银钱这种。 唐姻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将赚得的银钱交由去往杭州的驿卒,捎带给母亲。 香岚明白这个,只是不清楚,为何明日唐姻要亲自去一趟菜市。那种鱼龙混杂之地,高门里的小姐是不会去的。 香岚纳闷道:“小姐去菜市做什么,想吃什么要府里的厨子做便是。” 唐姻将绣好的衣物叠得整齐:“我自有主意。” 第二日,唐姻将绣好的货交给了台湖缎庄,领了工钱,又拿出来之前攒好的大部分银钱,一并交由这次去杭州的驿卒。 数了数手中剩下的银钱,大概还有几十文,又去菜市买了几块上好的猪骨。 待从嘈杂的菜市出来,香岚提着油布包好的猪骨,长长舒了一口气:“哎,小姐若想买这些何必自己抛头露面来,央府里的小厮跑腿便是了。这种脏乱、满是腥气的地方,岂不是脏了小姐的鞋子。” 菜市杀猪摊子的味道的确重,只不过,唐姻并不觉得脏了自己的鞋。 她望了望那团人间烟火气,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淡然一笑道:“古人有言,‘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可见食物之于百姓的重要,小到饥饱,大至政权更迭。如今食为政首,万岁轻徭薄赋、大力鼓励垦荒,百姓安居乐业。那喧闹的菜市,不正是最好的人间景色吗?” 香岚听不太懂,只觉得唐姻言语之间有些像府中三爷与老爷探讨之时的影子。 那些话题,她听了便想打瞌睡。 “好了好了,小姐,您买这到底是做什么?”香岚掀过这页问。 唐姻叹道:“前些日子三表叔因为我,手臂受了伤,他曾多次替我解围,我不知如何报答。想来三表叔身居高位,自然不缺什么物件。幸而我得了母亲煲猪骨汤的手艺,正好猪骨汤利于恢复筋骨,我想亲自熬汤送他。为表感谢、尽孝心。” 香岚喜道:“小姐,您还有这手艺?” 唐姻点点头:“当年也只是向母亲学着玩的,母亲喜欢钻研美食,便跟着学了,没想到今日能派上用场。” 香岚一脸期待的样子,跟着唐姻回了宋府西园。 西园二夫人的夜阑院有小厨房,二爷生前想得开,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于是是个好吃的,所以小厨房常常开灶。 后来二爷过世了,二夫人便没再单独使用过小厨房。直到渝哥儿出世,到了年纪吃辅食,夜阑院的小厨房才又重新燃了灶。 所以小厨房不缺基本食材,唐姻从回到宋府便开始熬制了。 不过熬汤需要耐心,唐姻巳时回来,待将骨汤熬好,已经快到申时。 好在唐姻赶在晚膳之前熬好了汤,将其盛出分了四份。 香岚诧道:“怎么这么多?” 唐姻道:“这份是留给我姨母的,这两份分别是正园和东园的几位长辈的,这份才是三表叔的。本来就给家中长辈一并带了份儿,单独只给三表叔送怎么像话。” 香岚频频颔首:“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宋家老夫人喜静,免了媳妇们的晨昏定省,用膳也是各房院子单独用的,只有节日或是一些特殊的日子,才会举家汇聚一堂用膳。 唐姻换了身儿干净的衣裳,先后去了老夫人的正园、大夫人的兰亭院。 先前同前几位长辈回话,加之路上的脚程,等到了三爷的雪兰院,已经过去了快小半个时辰。 宋昕的书僮信鸿正在院门口涮笔洗,一抬头看见唐姻领着香岚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过来,歪着脑袋笑嘻嘻地问:“咦,四姑娘怎么来了?” “我是来给三表叔送吃食的。”唐姻又补了句,“之前已经给和其他的长辈们送过了。” 信鸿年纪小,但跟在宋昕身边,做事是个妥帖的。 他没贸然接过食盒,拱手笑道:“四姑娘等等,容小的去通报一下。” 信鸿跑远了,等待的工夫,唐姻将食盒的盖子掀开一道缝隙,伸手摸了摸碗壁,幸而食盒包裹着几层布料,所以猪骨汤仍是热的。 不多时,庭院深处有了人影。 唐姻垫脚看过去,来人群青色的轮廓渐渐清晰。 岩岩独立,如若孤松。 第10章 私心 ◎她的弯弯浅笑,美而刺目。◎ 唐姻未曾想宋昕竟亲自出来了,双手将食盒往前递过去,又道明了来意。 宋昕站在雪兰院内,与她隔着一道敞开的院门,瞧着唐姻手中的食盒,默了一阵,跨出院子,一撩衣摆,径自坐在了门口老杏树的石桌旁,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青石桌面。 “放这儿吧。” 这是要在此处用膳了。 信鸿忙走过去,接过唐姻手中的食盒,用袖子拂净了石桌上的落花,将食盒内的猪骨汤端了出来。 “四姑娘这猪骨汤送得可真及时,这些日子我们三爷食欲不好,今儿还没用晚膳呢。”信鸿一边摆放,一边笑道,“要是没有四姑娘的汤,怕是三爷今晚上又省了一顿。” 信鸿嘴里、心里满满都是对他家三爷的心疼。 自他随宋昕从京师回到苏州,这段时日眼见他家三爷都瘦了一圈儿。 贪污弊政案环环相扣、盘根错节,扰得三爷心神俱疲。如今三爷得了万岁的爷青眼、高大人的信任,势必要上达天听,下·/体民情。所以手头公案虽多,却未曾有丁点怠慢。 成日的忙碌、劳神让三爷的病症恢复得比往常慢上许多,自然也食欲缺缺、食不甘味。 一连几日,都不曾用过晚膳。 今日他去书房报信,说唐四娘来送食盒,本以为他家三爷会按照往常的冷淡性子一口拒绝的,竟不想跟着他出来了。 信鸿看着宋昕坐在石凳上已经手持汤勺开始喝汤,不大一会,就喝掉了小半碗,安心了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唐四娘那边送来了吃食后却迟迟没有离开。 宋昕自然也察觉到,见唐姻侍立在他对面良久,缓缓抬头,声音冷冷清清的:“找我有事?” 正值春风二月末,冬春相交之际向来是个有情绪的月份,时近傍晚,空气里泛着阵阵凉意,总让人徒增一抹肃穆。 唐姻这才掂量措辞,道明了真实来意:“其实侄女是来探望表叔的,前些日子,三表叔因侄女受了伤,侄女深感愧疚。” 宋昕慢条斯理撂下汤匙道:“不是说过,不关你事。” 两人视线交集,唐姻抿唇垂首道:“话虽这样说,我又岂会不知您胳膊上的伤与我脱不开干系……”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宋昕轻声回道,难得多说几句,“手艺尚可,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唐姻回答,“家中母亲喜欢钻研美食,幸而侄女得过母亲手艺,猪骨汤强筋健骨,还盼三表叔早日康复才是。” 宋昕只是看着她。 唐姻脸上的忧色不假,那层担忧竟让他心中莫名舒畅。就算积压在心口有无数案子,也不那般烦闷了。像是桌案上积落的灰尘,轻轻吹一口,便散了。 天阴不晴,站在杏花树下的唐姻被树影紧紧笼住,她肤白胜雪,偏冷色的天光下更显白皙,不仅仅是白,而是干净,一种纯粹的干净。 画面不太真实,面前的女子有种几乎要与这座百年老园融为一体的错觉。 唯独那双盛着一泓清泉的含杏眸将所有一切拉回人间。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紧张、有愧疚、有无措。 更不乏浓浓的恭敬的疏离。 也不知怎的,宋昕的胸口又莫名闷了起来。 他搅了搅汤匙,勉强喝下几口。 天光又偏了几分,远远的,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 宋昕目力极好,分辨出来人是王晟。 王晟一路风风火火,手中拿着一张书信。 他行至宋昕跟前,行一揖礼,也顾不得太多,急切地道:“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 宋昕接过信件,一边拆开,一边听王晟道:“京师那边传来消息,出了大事。” 奈着人多,王晟没细说。 宋昕展开信纸,眉头越皱越深。 万岁爷处死了本次贪污弊政案的“震中”江南巡抚,一并处死的还有与其关系密切的户部侍郎、提刑按察使司等百十位官员。而且,这百十人皆被处以剥|皮的极刑。 当朝皇帝勤政廉政,忧国忧民。但手段狠辣,性格好猜疑、多忌讳,又最痛恨贪腐。 这次江南巡抚被处死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万岁爷一并将这么多人处以极刑。 信上传来消息,京师龙颜震怒,敕令贪污十两银子的官员便可判刑,六十两便可当斩,甚至手持《大诰》者,可直接进京告御状。 如今是百十位,只怕以后牵扯到的人会更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唐四娘的父亲,唐国公唐光允。 宋昕再次抬头看向树下的少女,那双明眸澄澈,说不出的透亮。如皎洁明月,本不该被云雾遮住。 王晟还想要再说什么,宋昕抬了抬手:“好了,明日再细说,你先下去吧。” 王晟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宋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断他,不过还是抱拳称“是”,行礼走了。 宋昕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将信件收回信封,夹在方才顺手带出来的书册里。 他喝光了猪骨汤,饱腹感久违而至。信鸿将用过的汤碗装进食盒,打算自行处理干净再做归还。 唐姻却道:“不麻烦信鸿小哥,我自行带回去就好。” 她吩咐香岚去收,视线碰巧落在石桌书册上的时候,眼睛蓦然睁大了少许。 “《仲尼梦奠帖》……” 这不是表哥苦苦寻找的那本字帖吗? 宋昕仍旧坐在石凳上,清泠的眉眼顺着唐姻的视线低头看了过去。 “怎么?” 唐姻回神,不敢再失态:“侄女在看欧阳询老先生那本书法字帖。” 是在看字帖,而非挂心信件。 宋昕舒展眉间,起身道:“这是临摹本,而非真迹,《仲尼梦奠帖》的真迹收在我书房中。” 唐姻露出惊喜之色,诧道:“您还有真迹?” 宋昕点头。 唐姻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三表叔,不知……不知侄女能否向您借用几日《仲尼梦奠帖》的真迹。” 没想到唐姻生于富贵之家不喜金银,竟爱这些。宋昕思量片刻,颇觉难得,脸上松动出一丝惊讶。 文人墨客视这些字画如命,唐姻是知道的,她以为宋昕犹豫,忙道:“若是不方便,便不必的,是侄女唐突……” 话音未落,宋昕却道:“无妨,你对欧阳询老先生的行书感兴趣也算难得,信鸿,去拿。” 信鸿大吃一惊,他家三爷向来最爱这本字帖,就连京师的最受圣宠的太子用其他名家字画来换,都被一口否决了。 但“换”和“借”终究不一样,兴许是这本字帖借给唐四娘又跑不出宋府。 信鸿倾了倾身,领命便要去拿。又听宋昕道:“等等,我亲自去。”他对唐姻道,“你且等等。” “三表叔——”唐姻忽然叫住了他,诚然道,“侄女并非为自己借字帖,而是为了表哥,之前听大伯母说表哥一直苦寻这本字帖。所以侄女,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唐姻不敢说谎,更不敢冒名认了此等风雅之事,便实话实说,即便是三表叔不想借,她也得说实话,只是声音越发没有底气,无望等着宋昕否决。 谁知,对面轻飘飘地传来一声情绪难便的肯定。 “……好,知道了。” 旋即,那道颀长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宋昕回到书房,抬手从书架的顶端拿出一个香椿木的精致盒子,盒子里呈放的便是那本字帖。 信鸿双手小心接过,迟迟不见宋昕移步。 “怎么了,三爷?”信鸿问。 宋昕的视线落在书架上一个檀木小匣上,唐姻之前赠与宋彦的腰带安安静静地搁在里头。 他抬手,凉沁的指尖触及到匣子一角,指尖停滞片刻,又缓缓收回。 薄唇轻启:“无事。” 宋昕折回雪兰院的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院门处等着。 他走近了些,将手中的香椿木盒子递过去,淡淡嘱咐:“宋彦性子不拘小节,让他珍惜些用。” “侄女记住了。”唐姻感激地福身:“多谢三表叔!” 那双弯弯浅笑朝他道谢的眉眼,宋昕竟觉得有些刺目。 唐姻的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总有种说不出又无法丈量的距离感。 他对自己这种的感受,近乎刻薄的感到异样,却又毫无头绪。 第11章 见他 ◎让各自好过一点。◎ 夜凉如水,西园夜阑院西厢房中烛火通明。 唐姻因做了台湖缎庄的活计,晚睡已是习惯。只是今夜,她并未做绣活。 《仲尼梦奠帖》的真迹属实难得一见,反正天也晚了,她打算今夜自己先临一临,明日再送去表哥那边。 净了手,铺开卷轴,一只素手提起狼毫,几行笔墨跃然纸上。 香岚是宋府这种书香门第的家养婢,肚子里的墨水比一般的婢子多几滴,自然懂得些欣赏书法的皮毛。 她就站在唐姻的斜后方,宣纸上走笔清晰入目。 唐姻的字迹很耐看,用笔清峻,转折顿挫时笔锋刻厉,下笔了当,锋迹尽显。 香岚对唐姻的印象一直是性情温和的大家闺秀,也该与旁的闺门贵女一样,白日扑蝶、月下听风,写得一手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未曾想,与女子温婉娇柔的外表不同,唐姻的字迹颇具气势,带着点倔强,乍一看还以为是男子写的。 唐姻临完一页,让香岚拿到一旁晾着,扭过头,却见香岚小小惊讶的表情。 她大抵猜得出香岚为何这般。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惊讶她的字迹了。 唐国公是世袭的公爵,仰仗的是祖宗庇荫,不像江南宋氏这般靠的是源远在骨血的文化底蕴。 但她父亲却是个好强的,最嫌旁人误会他是胸无点墨的豪绅公爵,所以非常注重家中晚辈的学识教诲。 唐国公府还未败落时,她父亲特地寻了江南有名书法先生教她习字。 当年她也曾按照先生一开始的教导写规整温婉的簪花字,可不知怎的,她更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字体。 先生常说,“人如字、字如人”,只是一种表达,不必刻意拘着。 自那之后,她便弃了簪花小楷,好在他父亲唐国公并未说什么,还夸赞她字写得漂亮,有骨气。 唐姻又想起彼时彼刻,同样是这般夜色,烛光在窗前摇曳,律动的光晕澄明。 父亲展开她的字迹,笑着同西窗下剪烛的母亲打趣她:“夫人啊,你说若是姻姻的未来郎君看到她写了手这般行书,会不会以为我们家姻姻是个悍妇?” 如今夜色如初,只是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唐姻合上砚台,收起笔墨,轻声道:“困了,歇息吧。” 香岚奇道:“小姐不是才开始临摹,怎么这就收起来了?” 唐姻兴致缺缺,不想多说,只是道:“明日还要早起,今儿就到这吧。” 灭烛上榻,凉凉月色透过窗纱。 唐姻浅睡之间似乎又梦到了并不久远的无忧时光,直到日月轮转,天光将她唤醒,昨晚的美梦也悄然散去,并未留下一点印象。 清晨,带上字帖,唐姻去往了兰亭院。 今日宋彦也在府里,之前他反抗的态度过于激动,又与大夫人吵了大架,被宋家大爷指斥了一顿,这几日不敢惹父亲霉头,便没出门。 宋府的子弟向来注重文武兼修,例如他三叔喜练剑,而他擅拳法,此刻他用过早膳,在院中一套长拳打下来,猎猎生风。 打得口渴了,宋彦拾起桌上的茶壶,也不将茶倒在杯里,豪迈地对着壶嘴,仰头便往口中倒。 水流如注,少年的喉结上下鼓动着,由于喝得太急,溢出唇角些许。 这时小厮进来通报,说唐四娘来了,找他有事。 宋彦险些被水呛到,轻轻咳了两声:“她怎么来了?” 他不大想见,正要拒绝,想了想,却又往院子外走。 他有话想说。 唐姻站在兰亭院的门口,远远瞧见少年一身朝气朝她走来,额头还蒙着一层汗珠子,被熠熠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劲草上晨露。 她握了握手中的香椿木盒,见了礼道:“表哥早,我今日来给你送东西 。” 宋彦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那些话也不知怎的忽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便闷闷地问:“什么东西。” 唐姻将手中盒子打开,露出里边的字帖,笑盈盈地道:“是《仲尼梦奠帖》,前几日我听大伯母说你苦苦寻不到它,便留心了,没想到还真的在三表叔处碰上了,便给你借了过来。” “原是在三表叔那里?”宋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想要伸手,指尖动了动,但却没接。 他下定决心,势必要和唐姻划清界限的,就算……就算对方拿着《仲尼梦奠帖》也不行。 “哦,不必了。”宋彦背过手道:“我已经不需要了,多谢表妹好意,若无其他事,我回去打拳了。” “表哥等等——”一腔心思与他人来说皆是无用的,唐姻不免有些失落,她没再强求,声音小心嗫嗫:“那上次我送表哥的那条腰带,不知表哥是否喜欢,怎不见表哥带。” “腰带?什么腰带?” “就是上次我要香岚送过来的那条,上边绣着海棠纹的……” 唐姻疑惑地看向身侧的香岚,香岚连忙福身解释:“上次,奴婢分明将腰带塞到大少爷怀里来着。” 宋彦想了起来,一拍额头:“我没收啊,香岚给我,我不曾要,将腰带挂在门口那棵杏花树上了。”他一抬手,“喏,就是那棵。” 唐姻看着孤零零的树枝,心头也空空荡荡的,此事已经过了有些日子,那条她没日没夜赶工出来的海棠纹腰带八成是丢了。 “表哥,可是不喜欢那条腰带?”唐姻诚恳道,“那表哥喜欢什么纹样,可以告诉我,我绣一些表哥喜欢的。” “不必了。”宋彦道,“以后也不必给我绣什么东西了。” 宋彦不知道如何应对唐姻待他的一片热忱,越发烦躁,他知道唐姻是对他好的,可是这种好他并不需要。 他并不厌烦唐姻,可唐姻对他的态度分明不像男女之情。 在他看来,唐姻待他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他总觉得,面前的少女可以更张扬、更明艳、更鲜活。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这些日子与父母的“对抗”本就让宋彦心中憋着一口闷气。 那些不安的、杂乱的心绪逐渐失控成淡淡的怒意。 宋彦的脸色沉了下去,那些本该忍着的话,被艴然不悦地质问出口:“表妹,你可知道,你这般对我只会给我带来苦恼?” 苦恼。 清晨的阳光明媚,灿烂到有些刺眼,唐姻不由得颤了颤眼皮。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并未打动表哥,相对的,给表哥带来的只有苦恼吗? 此处并无外人,宋彦不免敞开了说:“……我是和你订了婚,是有了婚约。可是,在我看来,婚姻要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你说,你说我们两情相悦吗?你觉得这是天冷添衣?还是天热扇扇?不,这都不是的。” 宋彦目光灼灼,一句一顿地道:“表妹,你根本,就不懂我。” 唐姻不明白,父母那般恩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一连串儿的问题,问得唐姻手足无措。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有些惨白。 她自幼便和表哥有了婚约,仿佛嫁给表哥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况且表哥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德行也端正。宋家和唐家世交,姨母又是二伯父的妻子,可谓是亲上加亲。 权衡下来,这门亲事于他们二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起码,那些长辈们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在宋彦这般质问下,她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宋彦焦躁得很,看着唐姻有些惨白无措的脸,忽然口中一噎。不知为何,那些更严厉、更直接的话被活生生咽了回去。 他皱着眉,干脆转身往回走。 唐姻怔愣在原地,看着宋彦远去的背影,脱口唤了一声:“表哥——” 可宋彦的身影只是晃了晃,并未停留。 清风吹动老树上的花枝,一阵花叶落下,蒙蒙一片,让人眼前迷茫。 等风停了,老树恢复了清寂,宋彦人影早就不见了。 唐姻看着手中的木盒叹了口气,吩咐香岚道:“走吧,我们回去。” “是,小姐。” 两人一前一后往西园走着,香岚看得出唐姻脸上的沮丧。 刚才大少爷说了那样的重话,她都替唐姻憋屈得慌,小声嘟囔着:“小姐对大少爷这般体贴、这般好,难道不是心仪于他吗?” 唐姻的步子顿住。 她与表哥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待宋彦好,是因为宋彦是她未来的夫婿,是要生死相依、白头一生的男子。 唐姻只是想,漫漫一生,尽力让各自都好过一点。 至于心仪于谁,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阳光落在府内的溪流上,赤色碎成一片。 不知为何,只是短短一瞬,月夜下,宋昕目送她离开雪兰院时,那双无法让人看透的寂寥冷眸,驹窗电逝般地掠过脑海。 第12章 在意 ◎宋昕:不要声张。◎ 春风和煦,天气转暖。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时节,可宋府上下却气氛压抑,像是紧绷的弦。 天子之怒,向来雷霆万钧。 万岁爷下旨对一百一十二位贪官污吏处以极刑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王朝。 而这紧紧是个开始。 这一百一十二人都是京官,下一步,万岁爷便是要处理直省的作弊官吏,一时间家中有官员者人人自危。 宋氏算是朝中一股清流,可即便是这样,在宋昕的建议下,府内还是收起了贵重器具,食宿上也进行了缩减。 他伴驾两年,深知万岁之喜恶。 当朝皇帝,崇尚节俭,甚至除祭天祀祖外,宫内用度一律以黄铜代金。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万岁斩杀官员之事自然也传到了唐姻的耳里。 因父亲涉案,唐姻担忧过度这几日吃睡不好,偏偏这时候,香岚匆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说:“小姐,唐国公夫人从杭州给您寄了家书过来。” 唐姻整颗心都吊起来了。 小心地接过家书,信封上并不是熟悉的母亲的字体。 但奇怪的是,信纸上的落款,寄信人的确是母亲不错。 她疑惑地拆开信件,才明白,这封信是常年伺候母亲身侧的王嬷嬷写的。 一行一行字读下来,唐姻的脸色越发担忧起来。 香岚瞧出不对劲,担心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唐姻合上信纸,脸色依旧沉重:“香岚,我姨母回来了吗?” 香岚道:“回来了,渝哥儿到时辰吃辅食了。” 今日一早,二夫人便带着渝哥儿去了大夫人处串门子,渝哥儿闹着饿了,眼下才回来。 唐姻道:“我去知会姨母一声,等下你陪我去趟台湖缎庄。” 阳光洒在东侧的绣架上,一匹大红色的绸缎被绣绷紧紧勒着,流光溢彩,尚未绣完的牡丹图已有花团锦绣之势。 香岚称“是”,但还是纳闷,小姐前几日才领了绣活儿,不是还没做完吗?怎么又要去台湖缎庄? 等她跟着唐姻到了地方,才知道,她家小姐,是向掌柜预支工钱的。 在台湖缎庄还未曾有过预支工钱的先例,老掌柜看着唐姻忧心如焚的模样,关切地问:“唐姑娘,您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唐姻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我老家的母亲病了,急需银钱,我不好向这边的亲戚开这个口,所以才想同掌柜预支一些银子。”唐姻肯定道,“那幅牡丹图我已经绣好了大半,定不会误了工的。” 今早,王嬷嬷寄过来的信上说,母亲因听闻了万岁爷剥|皮朝廷官员的事情上了大火,一开始舍不得银钱治病,后来便严重了,已经病了几日。 王嬷嬷向母亲要钱买药,母亲把持着银子不给,王嬷嬷担心母亲身体,实在没办法,才偷偷给唐姻写了信。 唐姻十分担忧母亲,所以才想多预支一些工钱捎去杭州给王嬷嬷,让王嬷嬷拿银子抓药,免得母亲受苦。 老掌柜待唐姻观感很好,便破例答应了,只是嘱咐唐姻不要声张,免得开了这种先例被其他绣娘知道,后面不好收拾。 得了老掌柜首肯,唐姻连连道谢,拿上银钱,又去了驿站。 阊门大街上人来人往,老掌柜瞧着唐姻隐入车水马龙中,无奈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掌柜的心腹伙计跑过来低声问:“掌柜的,您这样做被东家知道了,可怎么办?” 老掌柜“嗤”他一声,老神在在地道:“我借自己的银子,东家可管不着呀。” 王晟依旧领宋昕命调查台湖缎庄的事情,今日他来找老掌柜例行问话,办完事后还未等离开绸缎庄就看唐四娘急匆匆地进来了。 宋府这阵子节衣缩食的,这唐四娘怎么还来台湖缎庄购置物件? 此处的东西可不便宜,王晟是个心思缜密的,生怕唐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家大人惹了麻烦,便多留心听了一会儿。 了解了事情始末后,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 王晟回到宋府,将今日在台湖缎庄的问话转述给宋昕。末了,还是提了见到了唐姻的事情。 宋昕听着王晟的汇报,眉头越皱越深。 清冷地道:“你说她在台湖缎庄做绣娘?” “是。”王晟回禀,“卑职原以为她是去购置物件的,听了一会才弄清楚,唐四姑娘在台湖缎庄做绣娘已经有些日子了。” 宋昕了然,也不难想到唐姻为何悄悄做绣娘。 父亲落了大狱,母亲生活拮据,唐国公家最娇生惯养的四姑娘如今却沦落到做绣活贴补家用。 想到这些,宋昕胸口又是一阵酸闷。 王晟继续道:“今日卑职还听到,唐四姑娘说唐国公夫人病了,所以向台湖缎庄的掌柜预支工钱,只不过绸缎庄有绸缎庄的讲究,工钱不大好预支。” 宋昕抬了抬眼皮:“没预支到?” “那倒也没有,台湖缎庄的掌柜给唐四姑娘预支了,不过其实是私下里自己出的银子。”王晟感叹说,“卑职和那老掌柜打过几次交道,那人圆滑得很,真没想到,实际上心肠倒是不坏。” 宋昕不置可否,默了半晌道,从书架子上拿下一本账册:“等下你把台湖缎庄的账本还回去,顺便将唐四娘的绣品都买下来,之后找我来销账。” 贪污弊政案闹得这么凶,万岁爷不仅要彻查贪官污吏,还要追回赃款,台湖缎庄便是需要调查的地点之一。 王晟奉命调查台湖缎庄多日,台湖缎庄的账本他与宋昕一一对过,已经洗清了台湖缎庄的嫌疑,是该还了。 至于他家宋大人买下唐四娘的绣品,也说得通。 他家大人看着清隽秀逸,却不是一个心肠软的人,路上遇见手脚健全的叫花子看都不看一眼,很少管闲事。 想必是被唐四娘救母心切的孝心所打动了,才愿意暗中帮扶一把吧。 王晟也觉得,唐四娘没依附宋府,反而放下了高门贵女的身段,自行想出路孝敬父母,值得让人高看一眼。 王晟自顾自地想着,又听宋昕吩咐道:“高大人要我去杭州办案,后天一早出发,你明日准备准备。” “是。” 王晟回神领了命,将账册揣到怀里,正要告退,被宋昕叫住。 “等等,”他声淡如水:“购置绣品之事,不要声张。” 窗外几只麻雀立在杏花枝头,王晟的身影行过树下,惊得鸟儿急急飞走,几片花瓣飘落到树旁的曲水中漂远了。 宋昕注视着茫茫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的时候,王晟回来复命,怀中抱着一个大包袱。 他将包袱放置在云钩插角方桌上,解开了系扣,几样精致的绣品露了出来。 “大人,都买回来了。” 宋昕“嗯”了声,一手慢慢地抚过料子,问他:“多少银子?” 王晟报了个数,又道:“没想到唐四姑娘的绣功这么好,大人,您少给我三十文吧,我打算留一条锦帕回去送我家夫人。” 宋昕面如常色的拿出银子交给王晟,旋即又将包袱原封不动地系了回去:“找不开。改日,你再自行去买。” 王晟眨眨眼皮,平素大人并不吝啬,怎么今日这般小气,他都看见匣子里的碎银子了。不过他没多话,“哦”了声,暗暗离开了。 而另一边,唐姻还不知道自己在台湖缎庄寄售的那些绣品已经被人买光了。 今日她带着香岚走了一天,先是去了驿站,后又去了几家镖局,都没能将从老掌柜那处预支来的银钱托付出去。 万岁爷发了怒,死了那么多人,驿站那些驿卒害怕落上一个“贪墨”的罪名,眼下没人敢接这活儿了。 唐姻这才转去了镖局,可是走了好些家,最近都没有走杭州的镖,没法捎带她的银两。 唐姻攥着手里的银子,心里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吃晚膳的时候频频走神、食不知味的。 晚上,她躺在床上夜不能寐,盯着帐顶思来想去,直至赤色的朝辉染红了天际。 香岚来唤她吃早膳,被唐姻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病了。 香岚伸手探了探唐姻的额头:“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叫个郎中?” 唐姻却没头没尾地道:“你帮我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我这就去禀明长辈,我打算亲自回杭州一趟。” 母亲病着,唐姻实在担心。 她没别的法子将银钱送过去,想来想去不妨亲自回去一趟,这样一来也能亲眼看看母亲如何了。 母亲受苦,她就算将银子送过去了也是止不住担心的。 唐姻是个孝顺姑娘,眼下的情况若不能尽孝膝下,实在令她焦心。 第13章 争执 ◎唐姻:我想回杭州去。◎ 兰亭院里飞花飘落,鸟鸣不绝,正是春色冉冉时,枝头连理抱香。 二夫人寡居,和大夫人走得近,今日一早便带渝哥儿去了兰亭院。 此时,二位夫人正聊得热络,有婢子禀报,说唐姻到了,二人忙让人将唐姻请进来。 “姻儿怎么来了?”大夫人将唐姻往里请,拉着唐姻的手问:“还没用早膳吧?你姨母也还没用,打算在我这边吃,一起吧。”她指挥婢女道:“吩咐下去,等下前厅多添一副碗筷。” 大夫人笑眯眯地说:“今日你表哥与我们一道吃早膳。”说罢,与二夫人相视一笑。 唐姻道了声“是”,正要说明来意,婢女来报,说早膳已经在前厅准备妥当了。 大夫人率先起身:“走吧,我们前厅说。” 到了前厅,宋彦已经先一步候在那边了。 “母亲、二叔母,渝哥儿也来啦。”宋彦向母亲和二叔母揖手行礼的时候,看到唐姻。 唐姻今日的脸色不大好,不如往常红润,唇色也苍白如纸,宽大的天青色襦裙更衬得她摇摇欲坠,弱不禁风。 宋彦悄悄盯看了一阵,待唐姻视线触及过来,仿佛火烧似的,瞬间移开了目光。 大夫人沉沉叫了宋彦的名字:“宋彦。” 宋彦心领神会,打了招呼:“表妹。” 互相见了礼,几人便各自落了座。榆木八仙桌方桌上,摆着几样苏州特色的早点,不奢靡,但精致。 虽说书香门第食不言,但两位夫人私底下小聚没有那样多的规律,席间多话家常。 今日两个孩子又碰在一处,二位夫人都有撮合之心,频频挑起两人的话题。 宋彦照旧躲闪,唐姻也心不在焉,一脸愁容。 两位夫人都看了出来。 唐姻这是有心事。 大夫人问道:“姻儿,你怎的了?是不是你表哥又欺负你了?” 宋彦闻言抬头,少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过去,带有几分疑惑。 他早就注意到表妹神色太不好,宋彦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惹了表妹不快,毕竟他上次说的话,的确有些直接…… 唐姻睫毛微颤,俏丽的姿容露出些许愁绪,摇头道:“大伯母,姨母,不关表哥的事,是我……我想回趟杭州。” “回杭州?”大夫人怀疑宋彦真的惹了唐姻,害得唐姻想“回娘家”,瞪了一眼宋彦道:“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就和大伯母说,大伯母给你做主。” 事已至此,唐姻便将杭州家中母亲生病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不是儿子惹的祸,大夫人松下一口气,又提起来另外一口:“你母亲的病可耽误不得,该花银子的时候千万不能省。姻儿,怎么不问大伯母要……” 宋府老夫人年岁大了,不喜料理府中事,宋府的中馈一直是由大夫人主持的。 大夫人没再说下去,唐姻这孩子看着柔弱,心底最要强,若想花宋府的银子,早就问她要了。 这会二夫人听到姐姐病了,也忧虑起来。 她是个没有主心骨的,脸色颓败下去 :“姐姐身子本来就弱,经不起病的,她性子又倔,定不会听王嬷嬷瞧病去的,这可怎么办……” “所以侄女想回杭州看看,若没亲眼看到母亲,我实在放不下心。” 唐姻生得一双惹人怜爱的杏眸,莫名招人怜惜。 偏偏是这双眼睛,此时目光十分坚定。 大夫人心疼之余,也觉得唐姻的话有理。 毕竟现在唐姻还没正式嫁过来,母亲病了,回去省亲理所当然。就算嫁过来了,凭借两家的关系,也该例行探望的。 只不过,从苏州到杭州并非易事,之前唐姻从杭州到苏州便是宋府派人接来的,唐姻一个小姑娘此行绝对不能自己一人。 大夫人有了主意。 “宋彦。”又被点了名,宋彦闻声看过去,大夫人道:“你点些府里的护院,这次你随姻儿一道去杭州探望。” 宋彦一双剑眉上挑,当即否决。 他本来就不想与唐姻成婚,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让唐姻对这段感情抱有不该有的幻想吗? “母亲,我不能去。”宋彦对二夫人和唐姻报以歉意的眼神,却不敢开口说出方才的想法。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当着二夫人和唐姻的面不好教训宋彦,但还是忍不住严厉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表妹一个姑娘家,难道你就看着她自己一个人走吗?苏州到杭州也要走上一阵,若是碰上了歹人该如何?你是姻儿的未来夫婿,这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去、必须去!” 责任?应该?必须? 这一连串儿的词汇听得宋彦额头起了青筋,他是长房长孙,他能理解府里长辈们对他的栽培和期望。 可是,他同样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宋彦看着一旁咿咿呀呀手里抓着饭团子无忧无虑的渝哥儿,竟然心生一丝羡慕。 他从小到大从未被父母长辈这样关爱过。 “母亲,您不必说了,府里的护卫武艺高强,论起随行护送要比儿子有经验。”宋彦拧眉,逆反之心渐渐显露在脸上,若不是二夫人和唐姻在此,他大概又要与母亲吵上一架。 宋彦耐住最后的性子,低头道:“……儿子马上要参加院试了,这些日子,打算在家读书。” “你——”大夫人一手拍桌,打算训斥。 唐姻见状忙打岔:“大伯母,表哥学业重要,大伯母能派出府中护卫,姻儿已经万分感激了,别再为我添麻烦了,大伯母真的不必表哥送我的。” 大夫人显然动了怒,宋彦私底下这样说还好。如今当着二夫人和唐姻的面,竟如此拒绝此事。 不论她是做作长嫂的,还是作未来婆母,抑或是作为一个当家主母,脸上都挂不住。 大夫人深吸一口气:“不孝子,你若再忤逆下去,我便要你父亲请家法处置你!” 请家法绝非玩笑,板子落在身上是伤,落在心里便会成仇的啊…… 二夫人吓得拉住大夫人的袖子,唤了几声“嫂嫂”劝着,却迟迟不敢继续开口。 宋彦听得眼睛赤红,他握紧拳头,指甲陷在掌心,硬生生抠出了血痕。 母亲待妹妹和几个年幼的弟弟都向来和善、宽宥,偏偏待他这般苛刻、不讲情面。 同样都是亲生骨肉,为何偏偏这般待他? 空气似乎凝固起来,不明的情绪流动蔓延开来,仿佛下一刻便会炸开。 正在此时,一只沁凉且有力的手掌按在了宋彦的肩膀上。 “谁!”宋彦气急了,猛然回头,宋昕眉目淡然地压着他的肩膀,再后边是他的父亲。 他心里一惊,压着怒意行了礼。 “父亲,三叔。” 宋昕白衫似月,神情一如往常般的淡漠疏离。他并未多话,退到了一边,与此情此景有些格格不入。 第14章 离开 ◎“他不会来了。”◎ 大爷不悦道:“吵什么吵。”大爷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母子俩又起了争执,冷冷发问:“你又对你母亲不敬了?” 宋彦隐忍着,不说话。 大夫人道来了缘由,大爷脸色越发难看,正颜厉色:“你母亲说得不错,你且让小厮将东西收拾妥帖,明日便出发。” “父亲!” 宋彦全身紧绷,眉头紧锁,眼角因恼怒泛起了红晕。 见宋彦这般态度,大爷怒目瞪着他,仿佛宋彦再多辩解一句,他便要真的请家法伺候。 宋府这三房性子十分明显,二房温润,三房冷清。 而大房这一家几口,没有一个脾气软的。 此刻,宋彦和宋家大爷之间的空气里仿佛要迸出火花,一场可怕的争吵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唐姻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有些后悔当着宋彦的面提及此事,对大爷屈膝一礼,试探地开口:“大伯父,此一去照看母亲需要些时日,表哥院试在即,的确不该因此时耽搁……” 大爷并未被劝住,摆摆手道:“就让他送。” 唐姻为难极了,此刻心急如焚起来。 她实在不想见到表哥一家因她的事产生嫌隙。 正此时,久久不语的宋昕轻轻一步挡在了宋彦身前,淡声开了口:“大哥,此事稍后再议吧。” 大爷想起正题,今日宋昕来找他是有要事相谈,这才朝宋彦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穿过此处,去了书房方向。 一顿早膳不欢而散。 最终,宋彦被大爷与大夫人强制要求负责唐姻杭州一行,明日一早便出发。 回到住处,宋彦的小厮去收拾东西,被宋彦叫住了。 小厮担忧道:“大少爷,一去杭州往返得些日子呢,不带盘缠怎么行?” “这你不用管,等下你让刘教师多挑选几个手脚麻利功夫好、脑子灵活的护院。记住,让他多挑几个。” 小厮摸不着边际,挠头应下了。 宋彦绷着脸,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明天一早他打算与唐姻一同出发,半路上悄然离去。 这是下下策,可父母但凡听取他一点点心中的想法,他也不必如此。 宋彦盯着暖帐,犹豫和担忧的表情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儿,最后变成下定决心般的决绝。 刘教师是府里的老护卫了,武艺高强,定然能护表妹一路安然无恙吧…… 宋彦如是想。 天光才亮,一辆宝顶马车便从宋府宅门缓缓出发了。 唐姻与香岚坐在车内,车前刘教师与几个护卫打头、车后由宋彦带人压阵。 这次去杭州走得是水路,一行人往码头方向行去,到了码头打算弃车换船,赶着坐今日这班。 香岚挑起车帘子,伸头往外看出去。 时辰尚早,除了一些赶早的生意人,路上行人不多。她往车后伸长脖子瞧上几眼,才合上帘子坐正。 “大少爷虽说不想送小姐,这不还是来了。”香岚笑道:“奴婢觉着啊,大少爷只是被大夫人说得急了,并非对小姐有什么意见。” 可不论怎样,表哥这一趟相送都有些“被迫”和“勉强”的意味。 唐姻并不喜欢这样。 于她来讲,此行有无宋彦,无甚区别。 如今表哥领了一份“苦差事”,心有积怨,她也觉着为难。 她本来便不需要宋彦一路照顾她的。 她和表哥的关系本就维持的辛苦,如此一来,唐姻更不知道如何同表哥相处了。 “不说这个了。”唐姻一阵疲倦,扶了扶额头,“我先小睡一会儿,等到了码头再叫我。” “嗳。”到码头也要小半个时辰,香岚应下了,着了车里一条小毯盖在了唐姻的身上。 这几日唐姻没休息好,头斜斜沾在兰花枕头上,没多大一会儿便睡着了。 马车平稳地往码头方向行进,日光渐明。宋彦压在车后,有一会儿没听到车内的声音。 眼看要到码头,他对身旁的一个护卫道:“你们先走着,我找地方方便一下,之后跟上。” 护卫点点头,并未疑心什么,继续跟着马车往前。 朝阳洒在运河的河面上,潋滟一片。 阊门码头为苏州要塞之地之一,水运发达,附近商铺林立,十分繁盛。 此时天色才刚刚完全放亮,码头上已热络起来了。 到了地方,刘教师指挥手下从马车上卸了行李,朝来时的方向张望了半天,也迟迟没见宋彦的身影。 他觉着奇怪,命身旁一个护院往回迎一迎,那人打马去了。 刘教师躬身抱拳:“小姐,您先上船歇脚,等大少爷来了,我再跟他上去。” “没事,就在此处等等吧。” 谁知,这一等便将近一刻钟。 船家站在甲板上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艳阳,大声催促道:“几位爷,出不出发了,别误了时辰,船队可不等人啊——” 运河内漕船、民船甚多,或是南下,或是北上,密密麻麻场面壮观。 此行众人搭乘的是民船,一般十几艘或几十艘形成一支船队,船队行驶在运河上的时候场面十分浩荡,常常有十里首尾相连不断的奇景。 刘教师拱拱手:“哎,马上。” 就在此时,先前去寻宋彦的护院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一把抹干了头上的汗,急匆匆地道:“没寻到,前前后后我看了两圈儿,莫不是大少爷走丢了?可大少爷不该不认识到码头路的啊?” 方才跟着宋彦压阵的护院觉着不对劲,上前禀告说:“大少爷方才跟我说,他是去方便了,实在不该这么久……” “莫不是闹了肚子?”刘教师一行人怎么也没往别处想。 来时的道路渐渐熙攘,与一早来时的冷清完全不同。 那边船家催促得急,又喊了他们好几声,眼看就要拔锚了。 唐姻心中对此事隐约有了猜测,默然叹了声,对刘教师道出了心中想法:“我们走吧,船家不等人,他不会来了。” · ——“他不会来了。” 微风掠过船舷,几只鱼儿隐入水底,水面荡起一阵波纹。 船舱内,宋昕朝一旁的王晟淡淡开口,而后合上了窗帘。 第15章 同船 ◎因为她受伤了?◎ 由于这次高大人着急见宋昕,所以宋昕轻装上阵,一切从简,这一行只带了王晟一人。 王晟坐在对面,透过窗口,自然同样看见了窗外的一幕,分明是宋彦失了约,并不打算护送唐四娘一路去往杭州了。 他是个糙汉子,也不免感叹道:“大人,这唐四姑娘真是不容易。”一路姑娘家家的诸多不便,王晟不平道:“大少爷也这一番行为的确不该,大人您说,唐四娘一个小姑娘该怎么行事?不过好在跟我们一条船!不曾落单,否则唐国公家中知道了,该觉着宋府待她不周的。” 宋昕没有作声,垂下眼帘,继续看起了公文,云淡淡的模样让人辨别不清思绪。 船队拔锚,船只渐渐驶离码头,唐姻一行人步入船舱内,在身前开路的刘教师忽然眼光放亮,朝一处抱拳:“三爷、王大人,真是好巧!” “刘教师,好巧!”王晟朗声回道。 心说其实不巧,昨日他早就听他家大人说唐四娘他们会在这艘船上了。 唐姻认得王晟的声音。 她在刘教师魁梧的跟座小山似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正与宋昕对上视线。 还真是,三表叔竟然也在。 经过几次接触,唐姻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怕宋昕了。 她移出身子,远远行了一礼,惊喜道:“三表叔,您怎么也去杭州呀?” 宋昕放下手里的公文,起了身,回答道:“嗯,去杭州办事。” 昨日他去大爷那处商议的就是此事,高大人已经在杭州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才也将他借过去用几日。 苏州这边他还有些事尚未完成,便于昨日暂时交接给大爷了。 宋昕让刘教师他们随意活动去了,用下巴示意面前的座位,对唐姻道:“既然同行,坐吧。” 民船有大有小,这次他们坐的是一艘相对较大的民船,过了甲板有公用休憩的区域,再往里还有三间甲等房,两间乙等房,一间大通铺。 天色尚早,这趟的船客有不少聚集在此处卷起帘子朝外看运河两岸的风景。 王晟和刘教师是同乡,请示了宋昕后,二人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聊天。 宋昕坐在那里不说话,一门心思地看公文,唐姻也端端坐着,主动为长辈斟茶。乖巧懂事的,生怕哪里扰了这个清清冷冷的长辈。 她还是第一次和宋昕这样面对面的坐着。 这位年轻长辈的神情还是那样淡,像是山腰上的一团云雾,明明看得到,伸手一抓却扑个空、捉不住。 唐姻暗自观察着,她发现宋彦或是翻书册,或是喝茶,不管做什么,一直用的左手,那只受过伤的右手,一直没有用过。 窗上遮风的竹卷帘随着运河的船浪有规则的晃动,两根竹青色的穗子一晃一晃的,时而缠在一处,微微打了个晃儿,便解开了。 宋昕也不抬头,目光落在纸上的方寸之地,左手微微一抖袖袍,准确无误地捏起了茶杯。 粗糙缺口的劣质瓷杯,在这位光风霁月的探花郎手中竟衬出一股清流质朴的气息。 “在看什么?”宋昕忽地开口。 唐姻还是盯着宋昕的右手臂,端正道:“三表叔,您手臂的伤还没好吗?” “已痊愈了。” 宋昕答得不假思索,下一刻想要换手拿茶杯证明自己确实无大碍。 还没来得及动作,王晟从甲板上匆匆跑回来,声音洪亮地说:“大人!糟了、糟了!信鸿嘱咐我,要我上船稳妥后给您上药,我给忘了,这才想起来。” 他从随身的包袱里翻腾着,拿出了一个玲珑的小药瓶,瓶身上用贴着纸条,其上工整的写着“红花油”。 唐姻盯着那几个字,便知道三表叔没说实话,大概是不想给她带来负担。 王晟一门心思翻东西,并未注意到一丝不满划过宋昕眼底,稍纵即逝。 他将药瓶取出,搁在了桌上,打算为宋昕卷起袖袍上药。 茶白的袖袍褪至肘弯,露出匀称且有力的小臂,唐姻忙收回视线。 人人都说宋昕性子冷,对女色冷淡,以至于至今二十余一连个通房都没有。 就连宋昕的院子里未曾有过婢女,只有为数不多的小厮,他院子里的贴身事情一直是书僮信鸿料理的。 倒不是宋昕矫情,只是三年前,雪兰院曾出过一次事—— 一个面貌姣好的书房婢芳心暗许,主动爬了宋昕的床榻。 宋昕那日少见发了脾气,不仅处置了那名婢女,就连雪兰院里所有的婢女都被撤下去了。 唐姻听说过此事,本打算回避,可一想起方才表叔的态度,担心表叔隐瞒病情,便想留下看看表叔的伤势。 毕竟,表叔这次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唐姻正犹豫,王晟已经拔开瓶塞,将药物倒于掌心,为宋昕上药了。 淡淡的药香钻进了唐姻的鼻尖。 她悄悄抬头,视线落在宋昕手臂之上的伤患处,那处已经没什么淤青,只是一道长约两寸的疤痕,赫然在目。 唐姻心中一沉,该不会是上次表叔为了救她,划伤了手臂而落了疤痕吧? 但很快,唐姻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道疤痕已经长得平整,不像是新伤所留,只是颜色较周围的皮肤浅一些,看起来更像是陈年的旧疤。 她还是忍不住向宋昕确认:“三表叔,您这处的疤可是因上次伤的?” 宋昕将手臂收回袖袍里,深邃的眉眼聚起迷雾。 十几年前那个落花的午后仿佛又回到眼前,一个身着藕粉色襦裙的小姑娘从天而降落在了他还未宽厚的臂膀里。 他接住了粉嫩嫩的女童,自己却摔倒在地,被锐石划伤了手臂。 “哥哥,你疼吗?” “不疼。” 女童泪眼朦胧,怕极了。小手颤颤巍巍地用力按在他手臂的伤口处,可她的手太小了,胖乎乎的指头短短的,根本止不住血。 十年一晃儿而过,那女童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坐在他的面前。 画面似乎重叠起来。 宋昕注视了唐姻一阵子,眸底迷雾散尽,漠然吐出两字:“不是。” 唐姻的表情松懈下来。 她并不知道,宋昕手臂的同一个位置,因为救同一个人,伤了两次。 更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她。 杨柳堆烟,一场细雨过后,杭州雾蒙蒙的。 下了船,唐姻一路往杭州近郊母亲租住的院子去,不到一个时辰,马车停在一间小院门口。 相较过去的唐国公府来说,母亲如今的住处比唐国公府的下人还不如。 两间瓦房、一间灶房、一座简陋的院子,这便是所有。 见到眼前景色,唐姻心里酸涨涨的。 第16章 探望 ◎宋昕心口微颤。◎ 王嬷嬷正蹲在院子里洗衣裳,一抬头,看见自家四小姐来了,登时起了身,意外惊喜:“四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母亲重病,我怎能不来探望呢?” 唐姻三个姐姐都嫁入了京师,山高水远并不方便过来,所以唐国公夫人生病的消息,王嬷嬷也只传达给了唐姻一人。 唐姻心中酸涩更加难掩:“母亲如何了?” “屋里躺着呢?”王嬷嬷旋即看向门口的刘教师他们,请示道:“这些是宋府的人吧?如今该怎么安排?” 唐姻道:“嬷嬷不必担心,这些三表叔已经安排好了,等下他们回城里住。” 王嬷嬷点头,送走了刘教师一行人,把唐姻往屋里领:“四小姐先进去去看夫人吧,她很想您。” 唐姻应下,将香岚交代给王嬷嬷后,推门进去了。 屋里,唐国公夫人正斜靠在床头小憩。 她四十上下,岁月并未在美人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多了一层成熟美妇的韵味。 只是昔年端庄华贵的母亲,此刻脸色蜡黄,看起来有气血不足之相。过去用花籽精油保养极好的一头乌发,也刺目地浮现了几缕银丝。 唐姻心里的酸胀终于控制不住化作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母亲——” 唐国公夫人睁开眼睛,看着小女儿站在门口,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道:“姻姻,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母亲会瞧郎中吗?” 一路风尘仆仆,唐姻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泪珠盈睫的模样,像是梨花上的露水,我见犹怜。 “瞧你,别哭了,母亲心疼。我并无大碍,只是上火罢了。”唐国公夫人轻轻揩掉唐姻眼角的泪水,无奈道,“万岁爷震怒,杀了多少人,他们可都是被处以剥皮的极刑,你父亲此番涉案,我是吓的……” 当朝万岁爷痛恨这群贪官污吏,不仅将这些人处以极刑,行刑后还命人将这些贪官的皮囊做成了人|皮鼓陈列于大理寺,让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前去观瞻。 如今,普天之下无人不被这般的皇权天威所震慑。哪怕是远在天边的臣子,也要惧于这位帝王的铁腕。 更别说唐国公夫人一介妇人,乍一听说此事,便直接吓病了。 “母亲别担心,万岁爷绝不会冤枉好人的,父亲不是还没被定罪,轮不到处置他。” 唐姻劝着,可心里也是没底。如果证明父亲清白是容易之事,父亲也不必被关在牢里那样久了。 “可是你父亲的腿……母亲尚且能去瞧郎中,可你父亲在监牢中已经数月。他那腿,怎么吃得消……” 唐姻也忧虑得说不出话了。 时年医者有三,为皇帝瞧病的御医,为百姓瞧病的郎中,再就是为牲、畜瞧病的兽医,独独没有为犯人瞧病的医者。 唐国公风湿骨痛在牢里发作许久,无人过问,唐国公夫人只能在外边干着急。 唐姻也知道父亲畏惧阴寒,腿疾发作时,痛得钻心刺骨。 屋外风声萧瑟,吹散了刚刚聚起的片刻温馨。 良久,唐国公夫人复又开了口:“你和你表哥相处的怎样?” 唐姻怕母亲担忧,抹干了眼泪,挤出个笑:“表哥温柔体贴,待我很好,婚期就定在这个月末。” 她只能说很好,至于更具体的,她说不出别的什么。 “是吗?这太好了。”唐国公夫人一脸满足,“我的小女儿终于也嫁人了。” 唐姻赔笑几声,过去听母亲提及嫁人之事,她脸上都火辣辣的,心头砰砰直跳。 可这次,也不知怎的,不如过去那般期待。 聊了一会,唐国公夫人疲乏了,便躺下午歇。 王嬷嬷则趁机找到唐姻,犹犹豫豫的。 “王嬷嬷,您有话说吧?”唐姻察觉出王嬷嬷欲言又止,便直接问了。 王嬷嬷索性也不再遮掩,压低了声音道:“四小姐可知道,宋家那位探花郎这次来杭州是做什么的?” “知道,是来杭州处理公事的。” “那小姐可知道,他是来处理什么公事的?” 唐姻疑问地看过去。 唐国公府出了事,唐姻母亲和王嬷嬷都对这件事的动向十分关心,王嬷嬷左顾右盼的一番:“他是来查老爷的案子的。” 唐姻微诧:“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她觉察出嬷嬷似乎还有其它意思,问道,“不过嬷嬷,你说这个做什么?” 王嬷嬷“哎呀”一声,说:“四小姐,宋大人是你未来夫婿的亲叔叔,那将来也是你的亲叔叔,他这次负责审理老爷的案子,不正好是个机会吗?” 王嬷嬷续道:“不若您去求求宋大人,看看能否对老爷网开一面,早日将老爷放出来,老爷那腿,可受不起大牢里常年的阴湿气的呀。” 阳光照在唐姻的眼里,映照出明亮的光辉。 她未曾犹豫一刻,当即否定道:“这不成,且不说三表叔为人正直,绝对不肯帮这个忙。若是那位高大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三表叔的,他是伴驾的近臣,且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呢。再说……父亲是清白的,这样一弄,岂不是害了父亲吗?” 王嬷嬷一哽,她的确没想这么多。 可是她多方打听过,老爷在牢里的确犯了风湿病,再拖下去,恐怕有伤根本,还没等洗清冤屈,命就先没了。 王嬷嬷清楚唐姻的性子,看着柔弱,骨子里倔得狠。 她没再游说,只是说唐姻一路舟车的,要唐姻先好好休息,她进城里买些菜,晚上回来给她和夫人好好做几道拿手的。 · 夜幕低垂,唐姻要王嬷嬷和香岚去隔壁睡下,今晚自己亲自照顾母亲,她已经很久没和母亲睡在一处了。 也正因和母亲同住,唐姻才知晓母亲身子的确大不如前,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或是盗汗、或是咳嗽。她明白母亲这是肺气不足,多是由于悲伤不已,思虑过度导致体内虚乏。 此病说到底,是因父亲下了大狱、朝不保夕,才成了心病。 唐姻合上眼,打算明日请来郎中来调理母亲身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母女二人还未睡醒,忽然一阵马蹄声停落在院子门口。 “这么早,谁来了?”唐国公夫人撑起身子,看起来神疲乏力。 香岚在门外报:“夫人、小姐,三爷来了。” 三表叔怎么来了? 宋昕来杭州乃是公差,自然是忙的,忽然造访她家的破败小院子,着实让唐姻吃惊。 唐姻连忙穿好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嘱咐:“我去瞧瞧,母亲您躺好。” 她推开房门,远远看见院门口有两人骑于马背。 院外的宋昕一身官服,青色的官袍上绣着头顶具冠的白鹇,那分芝兰玉树里,带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遥遥若高山独立。 尤记得初见之时,宋昕这样的气场总让小姑娘害怕,可现在唐姻却觉得三表叔的样子清新朗目的耀眼,看起来让人心里舒服。 唐姻带上浅浅的笑,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三表叔。” 王嬷嬷正在灶房做饭,听到声音从灶房出来,见到来人脸上的表情泛起担忧。 昨日下午她进城去,并未先去菜市,而是直奔宋昕下榻的驿站,豁出脸自作主张求这位探花郎法外开恩。 她还记得那时这位探花郎的表情,是那般冷漠、无情,跟座冰山似的,整个一玉面阎罗,让人害怕。 还冷冷地说:“念你护主心切,这次本官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若有下次,依律处置。” 宋大人该不会是来捉她的吧? 彼时,那边宋昕于王晟已经下了马,他将缰绳交给王晟,立在院子门口,并未看王嬷嬷,淡然的目光落在唐姻身上:“我来拜访唐国公夫人。” 唐姻心生感念,就算两家连了姻亲,依照现在的情况,三表叔不来探望母亲也没人会说什么。 便诚恳道:“三表叔公务繁忙,还特地来探望母亲,姻儿多谢三表叔。” “无事。” 唐姻将二人请进院子,走到房门口敲响了母亲的房门:“母亲,宋家三表叔来看您了。” 唐国公夫人很快答道:“快请进来。” 王晟在门口等着,宋昕跟唐姻进了屋。 唐国公夫人自然知晓宋三郎惊才绝艳的名头,也听说过这位探花郎性子冷淡不喜走人情的习性,今日宋家三郎前来探望,着实出乎她意料。 二人客气地聊了一会,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唐国公的案子。 宋昕多是安抚夫人身体康健之词,又提及了一些宋府的家常,说自己此番前来就是代家中长辈慰问的。 唐姻只是默默陪在一旁,为两位长辈端茶倒水。 大概聊了一刻钟,外边王嬷嬷在外悄声说:“夫人,早膳好了。” “那快端上来吧。”唐国公夫人谦道:“宋大人,不如留下一块用膳。” 宋昕起身:“不了,我还有些公事需处理,今日便不叨扰了。” 唐国公夫人也不是真心留他,如今宋昕回来查案,走得太密切了,的确不好。 礼节上也讲究个点到为止,唐国公夫人便要唐姻送客。 唐姻应下了,在前引路。 宋昕跟在唐姻身后一并往外走,刚跨出门便和送饭的王嬷嬷打了个照面,余光正好瞧见王嬷嬷托盘上的早膳。 粗糠寡淡,唯一的菜,是剩菜。 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回忆起昨日王嬷嬷的话来。 “宋大人,您大人大量,帮帮老爷吧,老爷风湿病犯了,身子撑不住的。还有夫人,知道这事儿之后,更是垮了身子。求求您……您、您就看在我家四小姐的份上,她嫁过去宋家,也跟您是一家人了不是……她娇弱得很,要是爹娘都出了岔子,可该怎么活下去呦!” 唐、四、姑、娘。 唐姻的样貌闪过他的脑海,一向不开恩的宋昕难得听完了王嬷嬷的话。 看来,之前那婆子来驿站找他的时候,言语并未夸大。 唐国公夫人的窘境,的确到了贫病交加的程度,难怪在苏州府时,唐四娘还要靠为人做绣活贴补家用。 宋昕默默地跟着唐姻,眼前小小背影的轮廓格外清晰,单薄却又坚定。 像是飘摇在风雨中的一朵柔弱、渺小的花儿,任凭风吹雨打,也要努力地含香吐蕊。 正此时,唐姻回头,莞尔一笑,明媚如阳:“侄女便送您到这儿了。” 宋昕心口微颤,手指动了动。 他很想伸手遮住花儿头顶的一方潇潇暮雨。 第17章 乔装 ◎宋昕:“有我。”◎ 唐姻将宋昕与王晟二人送到了院子门口。 二人翻身上马,唐姻则恭敬地站在一丈外恭送宋昕。 马蹄踏了几下,宋昕勒住了缰绳,忽地开口:“三日后,我要去狱中例行审讯,届时会想办法让你见你父亲一面。” 唐姻眼睛一亮:“三表叔说得可是真的?” 能见到父亲! 她有多久没见到父亲了,若这次能见父亲一面,回来向母亲说说父亲的情况,也好让母亲安心。 可只是片刻,唐姻又游移不定起来:“可是……” 可是,这算不算“徇私”? 宋昕是什么样的人她在清楚不过了,诸如两袖清风、不染尘埃,这样子的词句都可以往表叔身上安。 她是真的想见父亲,却不敢害宋昕徇私。 唐姻满腹疑惑,可一个字也不敢问,只能紧张地朝宋昕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水氤氤的,像是河滩温柔的水,一圈又一圈的推涌着河岸。 宋昕心口一缩,视线又远眺:“三日后,我会让王晟过来接你。此事,不要声张。” 不待唐姻说什么,先一步打马离去了。 马蹄踏起的尘埃雾茫茫的,直至过了好一会儿尘雾消散,唐姻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推开母亲的房门,掩盖不住的激动之色。 “母亲!三表叔、三表叔说了,三日后可以让女儿去狱里探视父亲!” “什么?他……他真的这样说?” 唐国公夫人听闻此消息激动得乱了气息,连连咳嗽。王嬷嬷连忙递上水,也希冀地等着唐姻的回答。 “千真万确。”唐姻飞快道:“三表叔向来说话算话,说三日后派人来接我,只是嘱咐我不要声张此事。” 唐国公夫人和王嬷嬷以及香岚眼明心境,深知此事是宋昕“法外施恩”,即便唐姻不嘱咐,她们要碎了牙也是不肯为外人道的。 时间尚早,宋昕和王晟马程很快,回到杭州府衙的时候,高大人还没来。 一路上两人赶马不曾说话,到了府衙内后堂。 王晟净了手,道:“大人,我去准备早膳。” “不必了。”宋昕随手拿起一道公文,“也不饿,中午一并吃。” 王晟点点头,犹疑了好久,又开口:“大人,三日后,卑职该怎么将唐四姑娘带到大狱里?” 宋昕面色如常:“按着唐四娘的身量去寻一套男子着装,让她扮作我的随从。” 王晟掩盖住吃惊,应了“是”。 他清楚,这世间没什么非黑即白的事,尤其久居官场,更是条条道道说不清楚的。 可是,在王晟眼里,他家宋大人是个例外。 记得当年宋大人刚在京师伴驾时,宋家族里的一位旁支亲戚,曾向宋大人走关系谋求个一官半职,被宋大人严词拒绝了,还借由此事修书苏州宋老爷。明令提出,今后宋氏族人不得有此败坏风气的行径,由此看来宋大人为人是极其谨慎的。 后来圣上得知此事,还褒奖过他。自那之后,越发受宠。 如今未来侄媳家中落难,按照王晟对宋昕的了解,以宋大人独善其身的性子,定然不会理睬此事,未曾想…… 王晟觉得奇怪,他家宋大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能做出这般冒险之事的人。 王晟为人忠心,忍不住劝诫:“孔雀爱羽,虎豹爱爪。大人,如今您为官端正,您要珍惜眼前。” “这我自然清楚。” “可是大人为何还……若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是败坏了大人志高清廉的高洁形象。” 所谓高洁,只是旁人所认为的他的姿态而已。 姿态而已,毫无用处。 而实际上,他爱惜羽翼,只是想让羽翼丰满,有朝一日振翅高飞,将他所愿护住的一切藏在羽翼之下。 这才是他真正的治身之法。 宋昕撂下公文,带好官帽朝门外走去,打算去前堂上职,到门口顿了顿步子,青色的官袍衣摆随之一动。 他侧过头,脸上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从未说过,自己是这种人。” 杭州的雨来得又急又密,天地瞬间朦胧不清,宋昕隐入细雨之中,身型影影绰绰。 王晟哑然,他家宋大人,还真是如这雨幕一般心思难料。 三日后,王晟如约来到唐姻那处。 天色还未放亮,明月朝阳齐齐挂于空中,一盛一弱,遥遥相望。 王嬷嬷给王晟开门,迅速将人放了进来。 唐姻早早就醒了,院子里的几个人,没人睡得着。 她与王晟并未见过几面,面面相觑,有些许陌生,但感谢是极为真诚的。 “王大人,辛苦您了。” 王晟摇头,将带来的男子衣物奉上:“姑娘哪里话,要谢便谢宋大人,在下只是听命行事。”王晟又拿出一小包瓶瓶罐罐,递过去,“这次探视,不合规矩,大人怕出了纰漏,这一包,姑娘稍后打开便知道是何用意。” 唐姻接过小包,让王嬷嬷招待王晟,自己领着香岚一并进屋妆扮去了。 到了屋里,唐姻打开那些瓶瓶罐罐,看出这是一些让她乔装打扮的易容之物。 唐姻聪慧,查看几下便清楚了这些物件的用途、用法。 待到换了男子衣裳走出房门的时候,先前娇滴滴的女儿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皮肤偏黑、精神灵气的小伙子。 王晟赞叹,唐四娘的确心灵手巧。 不敢耽搁太久,唐国公夫人嘱托唐姻几句,唐姻便随王晟进了城。 宋昕已经用过早膳,身姿端正地坐在驿站的客房里。 王晟领唐四娘进来,宋昕抬眼一见来人,并未有其它表情。只是问:“用早膳了吗?” 唐姻回答:“醒得早,知道今日办事,不敢耽搁,吃过的。” 宋昕直接吩咐道:“等下不论如何,不可开口。” 唐姻自然清楚,应下了。 一行人到了杭州大狱,高大的围墙徒增一抹肃穆,两排威武的狱卒守在牢狱的入口处。 几人走到大门查验处,王晟十分自然的递上去腰牌。 就算这些狱卒认识宋昕,也是要次次查验腰牌的,这是规矩。 检验无误后,狱卒放行,唐姻安分守己地、紧紧跟随在宋昕身后,不敢远出一步的距离。 行至无人处,宋昕顿住步子回头:“不必紧张了,这里已无其他人。” 唐姻险些撞到他身上,点点头,向里边无尽的黑暗张望。 为了防止犯人逃脱,此处是挖建的地牢,进出只有一个口。也正因此,地牢内部并没有狱卒把守。 才下了一层台阶,她就察觉出地牢内的阴寒气,也不知父亲的腿是否受得住。 宋昕让王晟守在入口附近,自己继续带她往里走,很快到了唐国公的牢房。 牢房内不见天日,只有几星火把发出微弱的光。 光晕之下,笼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 他蜷缩在稀疏的稻草上,一身污白的囚服下,轮廓显得嶙峋。背心处那个大大的“囚”字,令唐姻心中酸楚异常。 “父亲……” 唐姻试探地叫了一声,那背影颤了颤,犹疑地回头,露出疲惫憔悴的脸。 唐姻几乎认不出父亲,他们分别短短几月,父亲恍若老了十几岁。 唐国公扶着膝盖起身,浑浊的目光逐渐清明,最终转化为紧张、担心:“你来此处做甚,简直胡闹,快走,快走。” 为了防止重犯串供,这里的牢房相对独立,相互离得远,听不见对方声音。尽管如此,唐姻还是压低了声音。 “母亲十分担心你,所以我来看看父亲安危。” 唐国公看向站在唐姻身后的宋昕,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撑着身子朝宋昕遥遥一礼:“承大人恩,无以为报。” 宋昕并未指望唐国公有什么报答,交代他们快些叙旧,免得遭人怀疑,随即退后几步,并未走远。 唐国公艰难地行到牢房边,握住女儿的手,问话多是关照家里,最后嘱托唐姻赶快嫁人,迅速与唐国公府脱离关系,免受牵连。 唐姻越听心里越复杂,越想流泪,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否则脸上的妆扮哭花了,会惹无谓的麻烦,便压住泪意戚戚然地关心起父亲的腿来。 宋昕看见这一幕,那种熟悉又陌生的酸楚又往心头上涌,活像一把刀子,在他心尖儿细细地、慢慢地割。 他走了一会儿神,王晟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伏在宋昕耳边道:“不好了,高大人来了!” 宋昕一凝眉,收起思绪,立即过去打断唐姻:“站我身后。” 唐姻知道今日之事出了变故,来不及与父亲再说其它,迅速退了回去。 地牢的另一端,灯火由远及近,一群狱卒簇拥着高大人,身型逐渐明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唐姻养在深闺未经过事,眼下的表现已然算作淡定,可还是忍不住悄声问:“三表叔,会出事吗?” 宋昕不曾回头,放缓了语气:“不会,有我。” 得了肯定,尽管眼下还处在危机之中,可唐姻看着宋昕高大挺拔的背影却觉着莫名觉得安心。 第18章 撑腰 ◎“她是我的人。”◎ 高大人走近了,火把的光在严肃威严的脸上轻微晃动着。 他五十上下,方脸浓眉,目光如炬,留着半脸络腮胡,像是一尊怒目的金刚佛。 高大人声如洪钟地问:“审讯的如何了?” 唐姻悄悄抬眸觑了觑,又飞快敛下。 宋昕揖手一礼道:“已审讯完毕。”随后,又说了一些与唐国公相关的事宜。 这些事宜并非审讯来的,而是宋昕先前自己调查到的,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高大人表示满意,让宋昕将今日审讯的结果记录在册。又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在此久留了,我还有几个案子交代你,跟我来吧。” 这次的贪污弊政案,杭州可不止一件,高大人着实有些焦头烂额,今日来此处例行抽查,见宋昕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一点不打算浪费时间,转身就欲走。 然宋昕却叫住了他:“大人,且留步。” 高大人回头,询问地望着他:“还有何事?” 宋昕道:“大人,地牢内长年不见天日,阴湿气重,多有要犯来不及审讯便病死狱中,断了线索。下官提议,将此处配备一名医者,另外适当照顾犯人境遇。况且,此次地牢内关押的皆是涉案的嫌犯,而非已经定罪的罪犯,若将来水落石出,有人冤死狱中,恐落人口舌。” 宋昕的话显然非常打动他,更何况,此间地牢关押的皆是有脸面的官员、国公,冤死一个得不偿失。 高大人为官端正,十分在意自己的政绩,不愿给自己落得一个污点,只是此事未有先例,他还需要考量。便道:“容我在思虑一下。” 宋昕并未催,道:“是。” 众人随高大人一路往外走,唐姻瞧瞧回头看了一眼牢里的父亲,用眼神道别后跟着宋昕离开了地牢。 唐姻对宋昕越发感激,他向高大人提议这个,若是高大人同意,那么父亲的病就能得到救治,她心中欣喜。只是还未开心多久,高大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他是谁?” 出了地牢,天色乍亮,高大人迷了一会眼睛,待到视线清明后,忽然注意道人群中的唐姻,他瞧唐姻面生,便指着唐姻皱眉询问。 唐姻微微低下头,拱拱手,不答话。她无法回答,一开口,声音对不上,便露馅儿了。 高大人觉着奇怪,正欲又要发问,宋昕轻轻折过身,挡在唐姻面前,微微垂首,声音平淡缓慢,偏偏十分让人信服。 “她是我的人。”宋昕解释道:“大人,这是我向苏州府兄长处借调过来的人,初见大人,恐有些害怕。” “原是这样。”高大人看着唐姻道,“倒是个年轻的,是该多历练。” 话落,高大人看也不看她,带着宋昕朝府衙方向去了,唐姻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回了驿站,王晟送唐姻到一间卧房门口,嘱咐道:“大人说,要您换回女子衣裳后再回家去,免得人多眼杂。” 先前的女子衣裳她一并带了过来,唐姻明白宋昕的用意,便依言照办。 恢复了女儿形象,唐姻走出卧房,将男子着装交还给王晟,王晟也不含糊,早早准备好了炭火盆,直接扔到炭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今日宋昕随高大人走得匆忙,她来不及和表叔说句话,在地牢中,不论三表叔的提议能否被高大人同意,她都要向宋昕道谢的。 唐姻有心等上一等,只是不知三表叔何时才能回来。 不论是在苏州、还是杭州,三表叔明里暗里一直在帮她的忙。 正如父亲所说,此恩如山,已是无以为报了。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实在有失礼数。 王晟看出了她的想法劝道:“姑娘先回去吧,高大人找我们大人办事一向不到深夜不会回来的,您住得远,别等了,刘教师也住此处,我叫他送你回去。” 唐姻也不愿多给旁人添乱,婉言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今日一行,还好惊无险,还请王大人代我向三表叔道谢。” “应该的。” 唐姻回到家中,第一时间便将今日之事说与了母亲听。 唐国公夫人几乎激动得垂泪,双手合十,一会儿谢老天爷、一会儿谢宋昕。 母亲心情开怀,也终于答应唐姻去瞧郎中了。 唐姻租了马车,带着母亲和香岚进了城。 医馆在海塘街,距离苏州府衙不远。 唐姻与香岚扶着母亲下了车,进去找郎中号脉。郎中对唐姻诉说了她母亲的病情后,开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材,花费不少银钱。 唐国公夫人对此十分心疼,但怕唐姻忧心,还是买下了。 几人提着药材从医馆出来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王晟。 “王大人,您也来瞧郎中吗?”唐姻关心道。 王晟摇摇头,指着对面的酒楼说:“我与大人在此用午膳,方才正巧瞧见您与夫人进了医馆。” 唐姻顺着视线看过去,正撞上宋昕低垂的目光,宋昕坐在对街二楼廊边的四仙桌旁,微风掀起他青色的衣摆。 唐姻隔着街,屈了屈膝盖,宋昕则微微颔首,算是遥遥还礼。 王晟继续道:“此处离府衙很近,酒楼内还有许多同僚,大人便不请二位进去一叙了,央我过来知会姑娘一声,等他这边公务处理完,过几日姑娘可随大人一道回苏州府,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唐姻应下了。 算算日子,婚期将近,她的确也该回宋府了。 婚期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就算如今船运发达,沿着大运河走水路也要走上一段时间。 宋府是苏州府、乃至江南一带有名的望族。长房嫡孙娶妻,必然是要大大操办的。婚前,她必定有许多事要准备。 回到家中后,她母亲自然也提及了此事。 若是过去,唐国公府一定会出一份丰厚的嫁妆,可如今,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唐国公夫人很是失落,总觉得对不住女儿。 四天后,刘教师来此接唐姻回程。 唐姻较上次与母亲分别更为不舍,眼眶里噙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嫁人,让女儿留下吧,我想照顾母亲。” 唐国公夫人只当唐姻恋家娇嗔,并非真意,细声哄道:“母亲身子不好,加之家中贪了案子,无法前去观礼,待到一切妥当之后,我再去苏州看你,你安心去。” 合上车帘,车轮滚动,看不见母亲的脸,唐姻眼眶里的泪才大颗大颗地无声落下。 香岚也不知该如何哄她,默默地为唐姻拭泪,小声说:“小姐莫哭了,等下还要见三爷和王大人他们呢。” 唐姻点点头,止住了泪水。 很快,到了码头。码头上的人不多,一行人上了船,时辰一到便起了锚。 唐姻心中烦闷、失落,避开众人独自上了甲板,望着水面出神。 她自责不已,三个姐姐远嫁,她是唯一一个能照顾父母的女儿。可父亲涉案至今,她除了担忧只剩下无能为力,母亲重病,她也无法尽孝膝前。 今日,她对母亲说想留下并不是漫无边际、不经头脑的言语,乃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能否嫁给表哥,于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可是,就算她留下又能如何?徒增父母的烦恼罢了。也不知父亲现在的情况如何了,是否真的有郎中为他瞧病。 船头冲击着浪潮,将水面劈成两半。凉风习习却吹不散忧思,风声擦着耳边经过,夹杂着衣袂破空的猎猎声响。 唐姻闻声回头,宋昕正负手立于她身后不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 “三表叔,您怎么出来了。” 宋昕往前走了几步,与唐姻并排站在船头,隔着一臂有余的距离,状若无事地看着她。 唐姻那双细嫩的手紧紧扶握着栏杆,由于太过用力,指甲的边沿紧绷出一道浅浅的粉白。 宋昕忽然想起他在京师收养的那只雪白的幼猫,红红的眼圈,缩在路旁的杂草中独自舔舐着伤口。 他收回视线,语气很轻,几乎淹没在风中:“昨夜,郎中已经给唐国公瞧了病,地牢内的嫌犯都发了棉被。” 唐姻未曾想宋昕会特地与她说起这个,先前在地牢的时候,三表叔能向高大人提议此事,她已经满心感激了,万不敢再朝三表叔追问父亲的情况。 如今高大人答应了此提议,三表叔在这其中定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三表叔,我……” 唐姻想向宋昕道谢,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已经谢过宋昕太多太多次,那个“谢”字,到如今竟显得颇为苍白无力。 宋昕道:“你不必如此,此事没必要放在心上。我此举,并非为了唐国公,之前便说过,地牢内关押的是嫌犯而非罪犯,我只是依律行事。” 宋昕的语气泛泛平素,唐姻分辨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宋昕这样说,的确让她舒坦许多。 春暖花开,碧空万里。 几日行船,一行人又回到了苏州府。 下了船,众人思乡心切,都嚷嚷着行船太慢。 而宋昕却觉得,这趟船总是走得太快,快到总有些东西如流沙一般难以抓住,只能眼看着从指缝间溜走。 第19章 动心 ◎他好像喜欢她了。◎ 枝条抽新,伴着满院浓香。 唐姻再度回到了苏州宋府,夜阑院中寂静幽然。夜晚的宋府总是这样,寂静悠然之中,却透露着静谧的暗涌。 她沐过浴,坐在二夫人的榻边交代这次回杭州的情况。 得知姐姐的病得到了救治,二夫人心绪稍缓,聊了一会杭州那边的境况,话题回到了唐姻将近的婚事上。 这些日子,宋府长辈已经备好了婚宴的请帖,东园的流云院也收拾了出来,打算作为唐姻和宋的婚房。 成婚是大事,尤其是如江南宋氏这种名门望族讲究也颇多。 迎亲一项备受宋府重视。 二夫人说,大夫人特地请了苏州最好的婚服裁缝,明日一早就来宋府,为唐姻和宋彦量体裁衣。 唐姻应下,这晚早早便躺下了。 可翻来覆去的,唐姻有些睡不着。 试嫁衣…… 她长这么大,穿过上好的绫罗,用过绝美的绸缎,唐国公府尚未衰败之时,衣裳款式都是随意挑选的。 可她唯独没有试衣过嫁衣。 不知怎的,唐姻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难免有些兴奋。 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喜欢她穿嫁衣的样子…… 烙饼似的,翻了好几个身,唐姻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日一早,几个活泼的姑娘拥着一个三十年纪的干练女子来了夜阑院。 这女子姓胡,正是大夫人请来做婚服的。 进入闺阁后,在胡娘子的指挥下,几个年轻的姑娘褪去了唐姻的衣物,仔仔细细地测量起来。 几个姑娘一边量尺,一边感叹:“姑娘的腰真细,一指头肉都不多长。” 另外个姑娘打趣道:“是呀,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可以是一两肉都没少。” 唐姻虽然不介意被人伺候,但面对生人这样赤白的夸赞,难免有些难为情,娇羞之状如承风摇曳的海棠。 胡娘子见过不少漂亮貌美的准新娘,早就开过眼界了,可今日见了唐姻的模样,也要忍不住赞叹。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坯子。 将尺寸一一记录下后,胡娘子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套现成的凤冠霞披。 金银雕缕、点翠镶嵌,胡娘子笑咪咪地道:“您试试这套吧!” 姑娘们帮着唐姻打理起来,不出片刻,一朵娇羞的海棠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朵清艳欲滴的盛放红牡丹。 胡娘子心中啧啧赞叹,外头皆道唐国公这个小女儿有福气,家道中落了也能当上苏州宋府的长孙媳妇,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如今在她看来,反倒是宋府那位大少爷艳|福不浅了。 就是……胡娘子上下打量着,就是脸上素了些。 她提议道:“姑娘,左右您衣裳都换了,不如我在给您画个全妆,等下也去前厅给二夫人过过目。” 唐姻想了想便盈盈坐在雕花凳上,微微扬起的下巴绷出一道流畅柔和的线条:“如此,便有劳胡娘子了。” “哪里的话。” 胡娘子手艺极其好,描眉画目,胭脂朱唇,末了,一双巧手在唐姻的眉间缀上了一朵清丽脱俗的花钿。 描画好了,屋子里的姑娘们都快看傻了眼。 胡娘子看着唐姻的脸,笑呵呵地推开了房门:“姑娘,走吧,二夫人就在前厅等着您呢。” 香岚扶着唐姻与胡娘子一行往前厅去,还没到跟前儿,一抬头就看见端坐在客位上的大夫人和宋昕。 “见过大伯母,三……” 三表叔,他怎么来夜阑院了? 按照时年的习俗,新嫁娘不宜见除了父兄之外的男子,否则会视为不吉利,唐姻的步子顿住,微微有些迟疑。 二夫人看出唐姻的顾虑,起身迎了过来,温柔如水地道:“你父亲出了事,不能来送嫁,到时候许多礼节都不能照常进行,你二表叔去得早,没这个缘分充当你的父兄。还好你三表叔担了这个责,还不快谢过你三表叔。” 大夫人也频频点头,十分客气。 在她印象中,宋府三郎才不会理会这等事。 今日宋老爷找到宋昕商量的时候,本不抱有希望,竟不想他公爹只是随意一问,三郎真的答应了。 唐姻明白过来,这才走近了些,按照对父兄的礼节向宋昕施礼,遥遥致谢。 “待到出嫁那日,便仰仗三表叔了。” 唐姻的声音像是一团毛茸茸的猫尾扫过他的耳廓,让人平白生出一阵不易压制的痒意。 他凝视着她,喉咙里滚出个“嗯”字,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唐姻不必再行屈膝之礼。 胡娘子她们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气度高华的宋三郎,一个个悄咪咪地抬眸偷看,小姑娘们春|心荡漾,有不经事儿的脸蛋儿都红扑扑的。 宋昕声名在外,除了引以为傲的才华,那张脸向来也是令人难忘的存在。 大夫人知道三郎不喜欢被人窥视,吩咐好了相关事宜,赏赐了胡娘子等人喜钱,胡娘子领着姑娘们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宋府。 这时,二夫人拿出一本正红色的飘金册子,缓缓展开,整齐的小楷毛笔字跃然纸上。 这是婚礼那日的一些流程。 二夫人道:“三郎只看那日需代替唐姻儿父兄该做的事就好,今日在此,你和姻儿先对应一下章程。” 宋昕接过册子,迅速从繁复的内容里摘出需要他做的事情——大婚那日,由他和二夫人充当娘家长辈,给唐姻送嫁。 宋府有专门负责礼仪的嬷嬷,老嬷嬷上前一步道:“三爷,小姐,那我们就先开始吧。” 嬷嬷扶着唐姻先是行了跪拜大礼,唐姻轻身跪地,一袭红裙曳地,在宋昕眼前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红。 唐姻本就白皙,在红色的映衬上,更是欺霜赛雪,让人移不开眼。 宋昕合了合眼皮,睫毛微微颤抖。 拜了几拜后,礼仪嬷嬷对宋昕道:“小姐行完跪拜大礼后,便由三爷代替小姐的父母,嘱托、祝福小姐。” 大夫人、二夫人,前厅的一干人等,都欢颜笑语的等着宋昕的嘱托与祝词。 唯独宋昕并未感受到一丝喜气洋洋,从头至脚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沉且冷,心肝儿里透着不可言说的不自在。 宋昕嘴角平平,声音有些干哑:“你与宋彦而今共偕连理,今后更需彼此宽容、互相照顾,盼你们……伉俪荣谐,白头到老。” “是,姻儿谨遵表叔教诲。” 唐姻抬头,美眸中是熟悉的敬仰,是那样的干净、清澈、毫无杂质。 宋昕不由得捏紧了折扇的玉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手背凸起的青筋。 礼仪嬷嬷续道:“等大婚那日小姐您蒙着盖头,会有喜婆子扶着您走路,一直送您到东园的流云院。之后除了洞房花烛只有您和大少爷两人,剩下的,是拜堂还是合卺,都有人跟着您,不必担心……” 礼仪嬷嬷的声音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有“拜堂”、“合卺”、“洞房花烛”……这些词语变得无比刺耳。 这几个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养料,让宋昕心底深处那颗名为“不甘”的种子,悄悄发了芽,随后顽强地从坚硬的岩石内破壁而出。 长年的伴驾让宋昕成为一个隐藏情绪的高手,此刻,他思绪游离在外,脸上却依旧沉静如水、稳重自持。 就算他迟迟没让唐姻起身,礼仪嬷嬷也只当三爷也没这个经验,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姐,可以起了。我再教教二位送亲的细节吧……” 唐姻会意,正打算起来,可精致的喜袍过于繁复,她一时不经意踩住了长长的裙摆,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朝前方锐利的桌角重重摔去。 宋昕回过神,不及深思,身体已经先于想法有了动作。 “小心——” 他离开座位伸出手,稳稳攥住大红喜袍下的纤瘦手腕,淡淡的体温夹隔着布料传递过来,让他掌心烫得厉害。 凤冠流苏半遮着面,晃荡朦胧,却掩藏不住明艳动人的脸。 那双杏眸在流苏后影影绰绰,慌乱且澄媚,柔软的唇瓣轻轻开合:“谢、谢表叔。” 四目交汇下,宋昕心底那根绷紧却又不可名状的弦,“砰”地一下被狠狠扯断。 刹那间,他仿佛忽然明晰,自己所思、所想、所求的究竟是何。那些牵绊他数日,让他寝食难安的心悸似乎也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让宋昕感觉自己罪恶无比。 第20章 怦然 ◎他心里无法平静了。◎ 扶稳唐姻后,宋昕迅速收回了手。 然而纵然掌心的温度消失,有些想法一旦清晰,便再也无法挥散,只会愈加深刻。 就像是一点星火溅落草原,不断向外燃烧,直至燎尽旷野。 好在宋昕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无人知晓他的内心,也无人觉得他的举动有何不妥。 包括唐姻本人,也只把这当作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仅此而已。 一场虚惊过后,众人离开了夜阑院,宋昕也返回了东园,他神色肃肃地踏着青石小阶往回走。 眼底里是化不开的浓墨:“去书房,备纸墨。” 信鸿“嗳”了一声,紧跟上,到了书房内熟练地铺开宣纸、研墨。 宋昕睨了一眼素白的宣纸,又道:“换正红洒金的。” 唐姻与宋彦大婚,他不仅要为唐姻送嫁,宋老爷也央他写一份贺辞,赠予一对新人。 他是光彩照人的当朝探花郎,是万岁面前正当红的角色,送出去的不仅仅是贺辞,更是一份体面。 宋昕文采斐然,书辞上表向来是他最擅长之事,然而他提笔舔了舔墨,脑子里却空无一物,干干涩涩的,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你先出去吧。” 这话自然是对信鸿说的,信鸿只当宋昕是想静下心来,撂下墨碇退了出去。 宋昕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推开窗牖,一道清风拂面。 窗外的风景极好,山水溟蒙,宁静悠然,一派江南清丽景色。 此处是雪兰院乃至整个宋府视角最好之处,每当宋昕心绪繁杂他都会从这扇窗往外看看,看看上苍赐予他的一方美景,心思自会平静几分。 站了一会,宋昕心绪缓和下来,又回到了桌案前,再度执起了笔。 一份质朴无华却十分细腻的贺词跃然纸上,字里行间的祝福至真至诚、动人心弦。 只是无人看得出,当狼毫笔尖经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之时,无法明言的晦涩。 宋昕用黄花梨镇纸将贺辞压好,正晾着墨,信鸿在门外通报:“三爷,大夫人来雪兰院了。” 宋昕隔门问道:“何事?” 信鸿道:“倒是没说,不过看起来模样挺焦急的。” 宋昕抖了抖袖袍,推开门:“走吧。” 到了雪兰院前厅,大夫人皱眉坐在圈椅上,一手扶额,一个伺候她的小婢子正缓缓给她按揉太阳穴。 见宋昕到了,大夫人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婢子不必再按,站起身,面容焦虑:“三郎,你来了。” 宋昕微微欠身:“长嫂您坐,出了何事?” 大夫人坐了回去,愁色更浓,叹气道:“今日不是给两个孩子量尺、试婚服吗?姻儿那边倒是顺利,彦儿那边,实在是一言难尽……” 大夫人缓缓道来,说今日量尺的裁缝也去了宋彦那边,只是宋彦十分抗拒,不论怎么说都不许那些人近身。 裁缝们带来的那些漂亮样式的男子婚服,宋彦也不试,整个人冷冰冰的,仿佛谁敢上前一步,便要了谁的命,拒婚的态度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大夫人将这些事说与宋昕听,随后续道:“你长兄得知此事,又和彦儿大吵了一架,他担心彦儿的行径传出去不好听,总之自己也气病了。” 宋昕眉间微微收紧,又问:“可叫了郎中?” “叫了,郎中说并无大碍,只是……”大夫人十分感慨地说:“只是婚事将近,宋彦还在闹,那孩子从来不听我与你兄长的,偏偏最听你的话,我想着,你帮我和你大哥好好劝劝彦儿。姻儿是个好姑娘,莫要错过了。” 大夫人知道宋彦想来不喜欢参与这种事情,只是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她观察着宋彦的表情,语气里尽是试探:“不知这个忙,三郎能不能抽空帮帮……要他珍惜眼前人……” “……好,请长嫂与兄长放心。” 好一个珍惜眼前人。 宋昕神色自若地答应下来,但心口却堵得发慌,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心脏,连跳动都颇费力气。 · 宋昕依言去了兰亭院。 先前那些裁缝早就走了,只有几个兰亭院的下人在忙碌。 见宋昕来了,一个婢女迎了上来,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指了指卧房:“三爷您来了,大少爷把自己关在里边呢。” 宋昕了然,走到了门前,敲了敲,还不等开口,里边传出宋彦不耐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我吗?” 宋昕淡淡地说:“是我。” 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房门被宋彦从里边打开了。 “三叔,您怎么来了?” 宋昕跨步迈进去,坐在一把禅椅上:“你父亲被你气病了。” 宋彦还不清楚大爷被他气病的事情,听宋昕这样说,顿时紧张起来:“我父亲怎么样了?可看了郎中?病得严不严重?” 宋昕睨了他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了。” “我……”宋彦一时语塞:“还不是父亲、母亲逼我娶表妹,如果他们不逼我,我也不至于这般。” 宋昕的确不赞同长兄张嫂对宋彦按头强娶的方式,只是,兄长的性子也是劝不来的。 宋彦继续闷闷地道:“三叔,您说,这是何必呢?将我和表妹强行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退了婚算了,来日,我寻我的红颜知己,她觅她的如意郎君,岂不是两全其美。” “所以,今日你才斥退了为来你量尺的裁缝?” “不错,我又不打算娶表妹,若是顺从他们试了婚服,父亲、母亲岂不是默认我答应了这场婚事。” 宋昕拈起茶杯,撇了撇茶沫,袅袅的茶雾蒸腾而出,一片白雾遮住了他的眼帘。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做这些之前可有想过唐四娘?你闹出这般大的阵仗,若是传出去,她免不了要遭人非议。” 宋彦哑然,他确实没想这么多,方才父母逼他量尺、试婚服,全然不顾他的想法、心情,一股怒意便不受控制的滋生出来。 可听到表叔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后悔,方才自己的确是冲动了。 “三叔,是我思虑不周了。我这便去交代那些人,不许他们乱说。”他扯了扯唇角,试探道:“三叔,此事……表妹知道了么?” “若是你对唐四娘有歉意,便亲自去与她道歉。”宋昕放下茶盏,直视着宋彦,缓缓道:“至少,她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 “好……我知道了,三叔。” 宋彦向来信服宋昕,看神情,这番话大抵是听进去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只是这番话说下来,宋昕心口却如手中的浓茶一般满是涩意。 这时,宋彦的婢女前来禀报,说王晟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按理说,王晟若是有事找宋昕大概也会在雪兰院等他,这番竟寻到了宋彦这儿,想必是有要事。 宋昕起身:“你既然想清楚了,我便不留了。” 宋彦忙跟着起来,一道往外走:“表叔,我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前厅,远远的,宋昕便瞧见王晟在厅里来回踱步。 还不等宋昕开口问,王晟便揖手道:“大人,高大人也从杭州过来了,今早上下的船,驿站都没去,眼下已经到了苏州府衙。” 高大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宋昕并不意外。只是王晟后边的话,让宋昕变了脸色。 “高大人在苏州府衙拿出了官印信、文书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来宋府将唐四姑娘带……请了过去,就在刚刚。” 宋昕拧着眉,语速稍快:“可知道是做什么去?” “这个卑职不知。”王晟顿了顿,悄悄看了一眼宋彦,将担忧意有所指地说出:“大人,该不会是上次在杭州……” 该不会是上次在杭州,他家大人私自带唐四娘去牢里探望唐国公的事儿,被高大人发现了吧? 宋昕也想到过这个,但若是高大人发现了此事,不会先寻唐姻,而放任他这个“主谋”不管的。 宋昕摇头道:“应当不会,这就动身,备马,去苏州府衙。” 王晟:“是!” 宋彦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倒是听明白表妹被高大人捉去苏州府衙了。 颇为焦急地问:“表妹也没犯案,高大人捉她做什么?出了什么事?这事儿要不要知会父亲一声?” “长兄才病倒,身子不爽利,不必惊动他。”宋昕道。 他与王晟阔步往马厩方向走,无暇理会宋彦,眼下只想快些到苏州府衙。 如今兄长人在家中,唐姻一个人孤零零地、被莫名带到森严的府衙里,连个撑腰壮胆之人都没有。 宋昕又想起先前唐姻扶着他手臂时,布满惊慌与无措的眸子。 他心里无法平静,步子又大了许多。 到了马厩宋昕远了一匹快马,飞身跃上,双腿用力一驾马腹部,马儿如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 而宋彦只能看着宋昕策马疾驰而去的背影,纵然担心也是无能为力。 第21章 不忍 ◎她拉扯着他的目光。◎ 几声滚雷从天际划过,方才还悬于空中的高阳,转瞬被冷灰色的云层遮住。 宋昕一路打马而行,苏州府衙距离宋府不算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苏州府衙。 天空落了雨点子,整个苏州府衙笼罩在一层冷青色的天光里。宋昕翻身下马,肩头晕开了一片湿漉的水痕。 苏州府衙的衙役识得宋昕,迎出了来,还来不及开口问,宋昕径直越过他去了正堂。 衙役还未见过宋昕这样,便问后边的王晟:“哎?宋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晟反问:“高大人还在里头吧?” “在的。” 王晟“哦”了声,将两匹马的缰绳往衙役手里一塞,也立马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雨势越来越大,地面被雨点砸出深深浅浅的坑。府衙的墙面被雨水浸湿,灰压压的,似乎空气也一并变得低沉起来。 向来注重整洁宋昕一路疾行,一尘不染的素白衣摆被溅出几点极不和谐的污泥点。 他自幼便有一点洁疾,身上容不得半点儿泥土污浊,可眼下,他却显得无甚在意,只加快了脚步往里边走着。 雨还在下着,不见有要停下的趋势。 等到了正堂正门的时候,宋昕几乎已经全身湿透。 他张目向里一望,高大人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两侧是威严肃穆的衙役,而跪在正堂中央那抹鲜艳的红色,正是唐姻。 她跪在正中,跪着。 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竟显得可怜起来。 红红的一抹,拉扯着他的目光。 这次高大人派人寻得急,唐姻连先前试穿的婚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便被人带了过来。 宋昕整理了情绪,抖了抖衣袖,隔着正堂门槛,遥遥揖礼一拜:“高大人。” 高大人视线往远处看,便看见来人,盯看了一瞬,沉声道:“子阶,这是怎么了?” 听到宋昕的表字,唐姻堪堪回头。 堂外风雨如晦。 宋昕白色的衣袍与昏暗的天色形成了极强的反差。湿透的衣袍、滴水的乌发,亦和过去印象中的表叔大相径庭。 可即便如此,对方身上散发出那种犹如青竹的气质,依旧挺拔清隽,不曾显出丝毫狼狈。 宋昕回复道:“卑职听属下来报,说大人到了杭州,便从府上过来,不曾想,半路落了雨。” 高大人点点头:“原是这样。”他抬手虚空指了指堂外一侧:“去换身干爽衣裳再过来。” 宋昕平静地告退,到了旁边的屋子里换上备用在此处的官袍。 换衣裳的间隙,王晟闪身进了屋,向宋昕禀报:“大人,方才我问过了提押唐四姑娘的人,高大人思及唐四姑娘和宋府的联姻关系,才没有告知大爷和您,直接派人带走了唐四姑娘,说是调查唐国公之前的旧事,应该并未发现先前我们在杭州监牢的那些作为。” 王晟自然瞧出宋昕之急迫,以为他家大人是怕当时在杭州助唐姻私见唐国公之事东窗事发。 宋昕只是换衣裳,并未表态,道了声“知道了”,又去了正堂。 雨势减弱,云层散开少许,一丝冷光隐约透过天穹洒在宋昕身上,青色的补子笼在微弱的光晕下,更显冷清。 “换好了,便进来吧。”高大人见宋昕回来,命人又备了一把椅子在他一侧。 旋即解释道:“你宋府不久后要与唐国公有姻亲,便没知会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一并审理吧。” “是,大人。” 这说法与王晟禀报的说法无二。 宋昕落了坐,幽深的目光又汇集在唐姻身上。 唐姻面容虽还算镇静自若,而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微红,许是地砖太凉、太硬,膝盖偶尔下意识的挪动。 堂前有风,一阵清凉的风儿掠过,撩动起唐姻几缕碎发。 宋昕的目力极好,他清晰地观察到那细白脖颈上被冷风吹起的鸡皮疙瘩。 唐姻蜷跪在地上,大红的嫁袍过于宽大,更衬着她身体纤瘦,整个人小小的。 宋昕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转头去问高大人:“大人,卑职又一事相求。” “哦?你说。” “烦请大人,免了唐四娘跪礼。过些时日唐四娘与我长侄宋彦成婚,今日地面寒凉,免得病了耽误婚期。” “也好,来人,去搬一张小凳来。” 高大人刚正但也不至于迂腐,宋昕深得万岁喜爱,他也乐得卖给宋昕一个人情。 他只是有些奇怪,认识宋昕两年,这年轻人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莫不是因为,这个是他未来的侄媳,才有所照拂? 唐姻谢过高大人,坐在矮凳上朝宋昕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 果不其然,高大人又对宋昕道:“既然你也来了,不若由你亲自审问。” 宋昕清楚,高大人无非是想试探他究竟是否会徇私,淡然道:“是。” 他看过了审问的记录,便继续了。 “前些时日,杭州海宁县县令招供,说唐国公与他一同受贿,私吞了精粮二百石、纹银三万两,就在去年十月十三那天,你可知此事?” 唐姻抬头,攥紧了袖角,飞快道:“大人,我父亲冤枉,去年十月十三那天,我父亲绝对没有大人方才说的那些行径。” 宋昕一直以为唐姻是个娇滴滴的贵女,少见唐姻这般坚定的模样。 他太熟悉唐姻的目光了,就像潺潺的溪水,清爽又纯洁,而如今,他才知道,这样的目光也会如此充满力量。 只是顷刻间,宋昕便挑眉继续问:“你为何这般肯定?” “回大人,因为十月十三正好是我母亲的生辰。去年十月十三,父亲、母亲都在家中。” 唐姻忽然希冀地说:“对了,去年十月,我二姐姐与二姐夫从京师来我家省亲,十月十三我母亲生辰那日,我二姐姐与二姐夫也在唐国公府,他们都可以作证的。太医院的柳任良柳医正便是我二姐姐的夫婿。” 柳任良。 宋昕的眉眼有些涌动,有些话哽在喉咙里,难以开口。 十日前,京师又处决了一批贪官污吏,唐姻二姐的夫家柳任良便在其中。 宋昕本不愿提起此事,而一旁的高大人补充道:“柳任良与他父亲一并在太医院供职,二人收受贿赂,偷换宫中药材、以次充好,万岁大怒,柳任良一家,如今已经满门抄斩了。死人,是无法作证的。” 唐姻的脸色几乎一瞬间褪去了血色。 满、门、抄、斩…… 那么,她二姐姐跟着一起……死了? 回想起去年,二姐姐出嫁之时,还拉着她的手说:“妹妹可不要想姐姐呀,等姐姐在京师熟悉了,接你过来玩儿。” 二姐姐那样好、那样美、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便没了? 唐姻心中悲恸欲绝,强行镇定回复宋昕许多问题之后,生出一股精疲力尽的感觉,宽大嫁衣下的手指竟然开始发抖了。 宋昕捕捉到唐姻微小的动作,瞳孔微微缩紧,朝一旁的高大人道:“大人,再继续问下去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不若让唐四娘好好回想一下,改日继续。” 今日的审问中午时分便开始了,持续几个时辰,这会儿天边已经擦黑。 高大人看了看天色,率先起身:“也罢,你命人将手里的卷宗好好整理一番,然后建立苏州三品以下的官员册薄,上到官员品质、政绩,下细住址、百姓风评。册薄一个月一更,要详尽。” “是。” 高大人吩咐完了,便往外走,走到正堂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咦”了一声,回过头看着唐姻,语带质疑:“我们之前见过面么?怎么觉着你有些面熟。” 唐姻心中一突,压低了头:“并未,民女从未见过大人。” 高大人还在盯着唐姻,这时宋昕走上前,挡在了唐姻与高大人中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人,卑职送您吧。” 宋昕颀长的身姿挡住了高大人的视线,唐姻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宋昕天青色补子边缘的花纹。 高大人摇了摇头,也实在想不起来,遍也不再深究,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唐姻见高大人与宋昕一并走远了,舒了一口气,这才往府衙大门处走。 她猜到今日的审问会持续到很晚,所以出门前就吩咐香岚晚些过来接她,也不知这会儿香岚到没到。 天光越来越暗淡,她到了府衙门口,四处张望着,没见到宋府的人,就打算在门口等一等。 无人之时,唐姻又想起了二姐姐的死讯。 过去和唐二姑娘一幕幕的欢声笑语涌上心头。 唐姻的心口不由得痛了起来,她一手抚住心口,一手撑住府衙门口的红柱,才堪堪站稳。 这时候,一辆雕花马车从府衙侧边巷子缓缓驶出,这辆马车并未离开,而是停驻在唐姻的面前。 唐姻看过去,驾车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王晟。 紧接着,一柄温润羊脂玉冰骨的折扇从轿帘的边沿里缓缓伸出,挑起了一道缝隙。 朦胧的烛光从缝隙里照出,描画出宋昕近乎雕刻般的完美侧脸,一捧晴虹在狭长而淡然的眼眸深处跳跃。 暮色四合,他喑哑又不容拒绝地开口:“上车。” 作者有话说: 宋昕(总裁脸):上车。 第22章 断情 ◎所嫁非人,到死都有遗憾么?◎ “上车。” 宋昕话落,王晟已经从车厢后边拿出了马凳摆在唐姻面前。 “唐四姑娘,别等啦,大人已经派人回去知会二夫人她们,说将您捎回去了。” 唐姻的印象里,宋昕虽性子冷,但对晚辈一向宽宥、仁爱,便没犹豫,踩着马凳上了车。 撩起车帘,就看见宋昕坐在轿厢一侧的座位上。 “三表叔……” 唐姻想道谢,可无论如何又开不了口,谢字太轻,不及恩情之万一。 宋昕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吧。” 唐姻依言落座,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矮脚八仙桌,八仙桌上落了一盏凤灯、一把红泥茶壶和几只茶盏。 宋昕身量很高,轿厢内部竟显得有些局促。 唐姻尽量往后挪着,背部几乎贴在车厢上,整个人小心翼翼又略显僵硬。 宋昕虚虚一望,烛光摇曳,放大了许多宋昕过去从未注意到过的细节,比如唐姻脸上细小可爱的绒毛,唇瓣上浅浅的褶皱,以及淡淡的兰花香。 气息太近了,即便宋昕也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但这些感知仍旧太过清晰。于是他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心中默念着道家的《静心诀》。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可真的波澜不惊么…… 宋昕默念着《静心诀》,却又睁开眼,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唐姻那里。 夜幕已经降临,唐姻侧着脸,素手撩开一侧车帘,目光看着外边的熙攘的人群,剪水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忧思。 苏州时兴夜市,晚间亥时前十分热闹。或是年轻男女结伴而行,或者举家团圆一并出游…… 车窗外热闹的人群,更令唐姻的脸色显得悲凉。 马车平稳行驶着,出了夜市区域。 熙攘的街景最后缩成一个光点,唐姻终于撂下了车帘,一回头,正巧对上宋昕的眼睛,悲戚的表情还挂在脸上。 宋昕兀自倒了一杯茶,推到唐姻的面前。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想必她也不愿见你如此。” 宋昕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唐二姑娘。 唐姻的心思被宋昕轻描淡写的点了出来,接过茶盏,掩饰似的急急喝了一口,不想被呛了喉咙。 她忍着不想咳嗽,免得失了仪态,若是灯光在明亮些,便可以看被憋的通红的脸颊。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因此有些鼻音:“三表叔说的是,只是至亲含憾离世,难免伤怀。” 宋昕以为她在哭,细细瞧了一眼,发现并不是,随后准确地挑出唐姻话语中另外的信息,问道:“含憾?什么憾?” 唐姻大致说了柳任良与她二姐姐之前的一些过往,双手捏紧了茶杯:“姐姐嫁给柳任良,到了京师之后曾与我往来过几次书信,她和二姐夫的关系……并不好。姐姐说她误以为遇见了如意郎君,却所嫁非人。如今我想想,姐姐并未嫁给心疼他的男子,最后还要被人连累送了命,不正是抱憾而终么。” 所嫁非人,所以到死都有遗憾么? 那么,她呢? 宋彦对唐四娘无甚感情,对这段婚事避之不及,她若嫁给了宋彦,是否也会遗憾? 长夜将至,孤灯未寒。 两人相对无言,很快,马车行驶到了宋府西园的侧门。 王晟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大人,到了。” 唐姻踩着马凳下了车,回首便见宋昕依旧用折扇撩着车帘道:“我看着你进去。” 可唐姻却站在马车旁边,迟迟没有动作。 宋昕看出唐姻似乎有话要说,抬扇等着。 唐姻攒紧了帕子道:“三表叔,您久在京师,知之甚广,我想问问您,那些钦犯的尸首都埋在何处,是否真的都随意处置在乱葬岗里。” 宋昕察觉出异样,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姻知道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直接道:“听说京师一带有专门去乱葬岗寻找弃尸的营生,我想偷偷着人去寻姐姐的尸骸安葬,若将来有一日,我也好有处祭奠。” 宋昕面无表情盯了她良久,总觉得面前的唐姻与印象中有所出入,他怎么没早一点分辨出来,这小女子弱柳扶风的皮囊下竟还生了一副反骨。 她竟然想去找人“寻尸”。 这事儿可是不符常规的,乃时年的大忌讳。 况且,她寻得到么? 宋昕没有立刻言语,似乎是在措辞。 这件事,表面上是万岁震怒赐了柳任良满门抄斩,可着水面之下,还有许多无法明言的暗涌。 譬如,柳任良满门抄斩的推动者,实则是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 又譬如,太子府里忽然多了一位吴侬软语的江南宠姬。 宋昕是万岁看好的年轻近臣,亦是万岁为太子培养的左膀右臂,自然知晓一些秘闻。 如今的唐二姑娘,哪怕真的是一具“尸首”,也不是唐姻能轻易去找的。 宋昕道:“乱葬岗尸骸如山,时有野兽出没,她故去多日,想要找到尸首只怕难于登天。此事既已如此,便不要再想了。” 尸骸如山、野兽…… 唐姻眼前一花,扶住一旁的杏树才勉强站稳。 她的二姐姐素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美称,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么。 唐姻不禁去想象姐姐陨落在死人堆里的画面,杂草丛生,风化柔骨。 她再也忍不住,胸口忽觉一阵憋闷,重重的咳了起来,喉咙里竟然有一丝腥甜的苦意。 唐国公府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暗中操纵着唐国公府的不幸。 先是父亲落了大狱、随后母亲重病、如今二姐姐也香消玉殒。 唐姻的眼圈、鼻尖都是红的。 发现宋昕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她,唐姻侧过了脸,用帕子遮住口鼻,语序不大连贯地说:“三、三表叔,是我失礼了。” 宋昕见唐姻这般模样,握了握手中的玉骨扇,想要做些什么,可终究还是端坐在车内:“……在我面前,你不必这般拘束。” 唐姻忍着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宋昕的眉梢眼底有些涌动,意识到自己失言。 默然合上了车帘,涩然道:“……毕竟,我是你的长辈。” 唐姻的疑惑化开,西园内一点灯火盈盈及近,是香岚打着灯笼过来了。 香岚道:“小姐,门房的人说您到了,却迟迟不见您进来,二夫人担心,着奴婢来接您。” 谈话间,宋昕的马车已经向正门方向走远了。 唐姻扶着香岚的手有些脱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快要压在香岚的身上。 “没事,三表叔与我一道回来的,出不了事。” 香岚大吃一惊,摸到了唐姻冰凉的手心:“小姐,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难道高大人对你用刑啦?” 唐姻疲惫的摇头:“哪有,先去我姨母那边。” 二夫人等得焦急,在前厅里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听见唐姻在门外喊了声“姨母”,倏地扭头走过去,仔细打量了唐姻一番,以确信小姑娘没事。 “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了伤?脸色怎地这么差?” 唐姻抿了抿唇,干哑地说:“姨母,我二姐姐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唐姻将事情叙述下来,二夫人听得频频落泪,直说没这个天理。 又想起唐姻中午便被人带走审问,到现在滴水未进,忙拭干了泪道:“我命人给你准备了吃食,你先把身上的衣裳换了,一会我让人送到你的屋里。” 唐姻应下,便回了西厢房。 不多时,香岚捧着夜宵进去了。 才一进门,就瞧见唐姻外袍也没脱,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眼皮轻轻打着颤,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 香岚走上前去,便看见唐姻额间细密的汗珠,心觉不妙,伸手拭了拭,额头竟滚烫滚烫的,身上艳丽的红色,越发显得脸颊的苍白。 香岚惊出声来:“快来人呐,小姐她——” · 雪兰院里。 宋昕换下了衣衫,独坐在书房里读书,院外传进来嘈杂的声响。 远远看着,一众婢子提灯夜行,行色匆匆地路过雪兰院的门口。 他吩咐信鸿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信鸿秉烛回来了。 “西园的唐四姑娘发了急症,说是高烧不退,惊动了大夫人,大夫人正带人过去看看。” 宋昕微一怔,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急|色。 终究还是病了。 他走到门口,虚望着西园方向,可才一抬腿,脚下仿佛坠着千斤,迟迟迈不出那道门槛。 一股陌生的无力感肆无忌惮地袭来。 他收回步子,憋着口气,又折返回书房:“信鸿,去端个炭火盆过来。” 信鸿奇道:“莫非三爷您也病了?只是现在这个季节,用不上炭火盆,不如我给您取一只暖炉。” 宋昕盯着书架上的一只檀木小匣:“不要暖炉,就要火盆。” “是!” 信鸿不再多言,很快将一个做工精湛的炭火盆断进了书房。 生了火苗后,宋昕打发信鸿出去,随后走到书架前,将唐姻先前给宋彦绣的腰带取了出来,怔怔出神地看了一会,忽然“嗖”地一下,将其扔进了火盆里。 有些人,他需当断则断。 有些事,他需到此为止。 他生出这种心思,本来就是错的。 是大错特错,是荒谬绝伦。 既然他们注定无缘,那便由他一人潦草收场。 夜风透窗而过,撩起一尾炽焰。 宋昕垂眸看去,锦缎被烧出一角暗色,微微蜷曲起来,绽放在其上的西府海棠花正寸寸衰败。 倏忽间,唐姻言笑晏晏唤着他表叔的样子豁然出现在他脑海。 宋昕眉峰如聚,一盏凉茶毫不犹豫地泼向炭火盆内。炭火滋滋作响,火苗熄灭,一片白烟逃遁得四散无形。 宋昕靠在椅背上,嘴角扯出个苦笑。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位最重权势的太子,为何为处心积虑屠了柳家满门。 可他终究不是权势滔天的皇族,宋彦亦不是人面兽心的柳任良。 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看着,看着他们凤协鸾和、百岁之好。 作者有话说: 心疼三表叔一秒,不能再多。 第23章 探病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深夜已至,夜阑院内一灯如豆。 一位老叟坐在西厢房内架子床的旁边,一手捋髯,一手搭脉。 床幔沉沉垂落,一只纤细的手腕儿从缝隙中伸出,腕上覆着一方锦帕。 “郎中,怎么样了?” 大夫人忍不住开口,二夫人也眼巴巴地看过去。 郎中收了手,客气地道:“二位夫人不必担心,小姐此乃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的急症,来的快、去得也快,皆是一时之象。老夫这就给出方子,吃上几副,一两日就能恢复。” 听郎中这样说,二位夫人才稍稍把心放下。方才香岚来报,说唐姻高烧昏厥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吓坏了。 大夫人着人付了郎中诊金,又从人群里点了一个最得力的婢女,将方子塞过去:“稍后你随郎中去抓药,将此事办妥了。” 婢女柔声称“是”,随后与郎中一道走了。 大夫人这才叹了口气,将床幔拉开给唐姻透气。 唐姻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令人生出怜意。 正此时,唐姻悠悠转醒,只觉舌下一阵苦寒,是救心丹的味道。 她的眼前有些混沌,不过几念间,又清晰起来,就看大夫人和姨母正担忧地望着她。 “大伯母、姨母……” 唐姻大抵知晓发生了什么,想要起身,又被大夫人按回去。 “躺着吧,那些事,我听你姨母说过了。”她抚了抚唐姻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你好生养着,其他的务必不能再操心。” 唐姻知道不是该逞强的时候,乖顺地躺了回去。 见唐姻醒了,二夫人也不愿再麻烦大夫人,恭顺道:“今夜麻烦长嫂了,后边我亲自照看着,长嫂先回去歇吧。” 还不等大夫人回应,一个婢女进来通报:“二位夫人,雪兰院的信鸿和兰亭院的琥珀来了,都是来找唐四姑娘的。” 大夫人嘀咕:“怎么这么晚过来?” 唐姻病着,大夫人不想旁人打扰唐姻休息。 琥珀是宋彦院子里的管事婢子,她出手能管,不过儿子院子里的婢女为何过来,大夫人有些好奇。 信鸿则是宋昕的贴身书僮,被派过来找唐四娘,大概是有什么要事,总之也不好推辞。 大夫人无奈抬了抬手:“都叫进来吧。” 信鸿和琥珀一并进来了,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位置,并未上前。两人见了礼,琥珀便先开口道明了来意:“大少爷听闻唐四姑娘病了,特地命奴婢过来探望。” 大夫人脸上露出点喜色,心说这儿子可算开窍了,就是不够热情,应该亲自来的。 哪知道紧接着琥珀有些为难地道:“大、大少爷特地嘱咐,说这只是……只是表哥对表妹的关怀。” 大夫人简直要七窍生烟,琥珀还不如不来。 “你主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枉你是他院子里的大婢女,怎么跟着她一道胡来,罚你半个月月钱,去领罚吧。” 其实,大夫人知道这事儿琥珀说了也不算,但她总归得有个主母的态度,尤其当着唐姻的面儿,更不能寒了未来儿媳的心。 琥珀知道大夫人的意图,倒没觉着委屈,认了个错,乖乖下去了。 大夫人悄悄看了眼唐姻,没见对方脸上有什么异常,又问信鸿:“可是三郎有要事才遣你过来?” 要事吗? 信鸿闹不清楚他家三爷的吩咐算不算要事,不过在他看来,不太算。 但他只能如实道:“三爷着我问问唐四姑娘,《仲尼梦奠帖》用完了吗?” “就这事?”随后大夫人又问,“三郎怎么要得这么急,竟让你连夜来取。” 这个宋昕交代过,信鸿道:“三爷说是过去一位同窗要借去临摹,明早得送过去。” “原是这样……” 大夫人觉着这字帖有点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唐姻。 唐姻虚弱地解释:“就是先前大伯母说表哥寻的那本,后来我机缘巧合下发现就在三表叔那处,问三表叔替表哥借来着,只可惜……表哥说他不要……” 大夫人想起来是曾经诓唐姻那次,恍然大悟般地“哦”了声,没再搭话。 这时,唐姻素手将床幔拉开了些,露出惨淡的脸:“香岚,你从前面右转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 然后又干干咳嗽了起来,大夫人也不再留人,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好了好了,都下去,让姻儿休息。” 信鸿捧着装着《仲尼梦奠帖》的匣子回到了雪兰院,远远看见一点烛火摇曳在院子门口。 走进了,发现是宋昕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道袍,独自秉着烛台站在那处。 “三爷,更深露重的,您站这儿做什么,仔细身子。” 宋昕目力极好,早就分辨出信鸿了,转身往回走:“等下将字帖放回原处。” 信鸿应“是”,觉得怪怪的,明日一早就借给旁人,何必要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呢? 正想着,又听宋昕若无其事似的地问:“唐四娘如何了?” “哦,临走时匆匆瞧见了一瞥。” 宋昕顿住步子,微微侧过头,他拿低了烛台,眼中一涛波澜藏匿在凉凉夜色里。 信鸿道:“我站得远瞧不真切,脸色好像挺苍白的,听香岚说,郎中给开了药方,说是什么急火攻心引发了气厥症……” 说着,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宋昕一撩衣摆,坐在桌案前。 “你去将王晟叫过来。” 宋昕向来自律,若非遇上重要公事,这个时辰已经躺下了。 信鸿不敢耽搁,转头往王晟的住处去。 宋昕铺纸落墨,一封密贴很快写好,若是顺利,半个月后,便能出现在太子的桌案上。 宋昕哑然失笑,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 离大婚之日只剩六天,唐姻的病终于痊愈了,宋彦着人邀请唐姻去山塘街游船。 在规矩中,素有婚前见面不吉利的说法。 然而,新郎与新娘在大婚之前不能见面这个说法,是因为新人的父母双方不希望新人在婚前见面后,对对方生出不满意的心思,闹出需要解除婚约的麻烦。(1) 如今,这个麻烦已经发生了,所以宋府的长辈并未拘束两个孩子,反而更希望两个孩子能多接触接触,熟络熟络。 七狸山塘,一河两岸。 宋彦与好友林子颂对坐在一只宽敞的明瓦乌篷船内,一位老翁立于船尾,时时准备划桨出发。 宋彦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矮桌上的茶杯,心不在焉又忐忑不安。 离成亲只剩下六天,退婚之事仍没有眉目。 林子颂盯着宋彦得手直捂耳朵:“宋大公子,您就别弄那杯子了,聒噪得要命。” 宋彦停了手,抬头问他:“你叫我来说你有办法了,办法呢?子颂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若是再开我玩笑消遣我,今后我可要与你绝交。” “我什么时候消遣过你?”林子颂“啧”了声,表情又严肃几分:“不过有句话我可得再与你确定一次,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唐四娘?我瞧唐四娘人家很不错,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别后悔。” 表妹是很好,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可他心中理想的女子是那种个性张扬,能与他策马奔腾、把酒言欢的。 他总觉得他和表妹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似乎娶了表妹之后,今后这辈子的日子便一眼望到头了。 宋彦想了想,肯定地道:“两个人只有两情相悦了,成婚才能和美。”他用“你懂什么”的眼神觑了林子颂一眼,又指了指山塘河,毫不思索地道,“这么说吧,我宋彦,就算从这跳下去,就算淹死,也不会后悔的!” 林子颂纳闷道:“宋兄,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宋彦爽快地摇头:“没有啊。” 林子颂:“没有那就好,否则还真不能用我今日的办法……” “对了,你快说,什么办法?” 宋彦想起这茬,开口追问,话音未落,岸上的小厮朝乌篷里通报:“公子,唐四姑娘到了。” 香岚替唐姻掀开船帘,一只飞花缠枝的绣鞋踏进乌篷。 唐姻款款而来,一弯玉钩在她身后的天际发出清冷又柔和的光辉,月白的褙子在月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素雅。 宋彦回眸,不由得呆呆怔住。 唐姻站在小船的入口处袅袅婷婷。 轻云蔽月,水波粼粼,山塘河的万紫千红黯然失色。 作者有话说: (1)来自网络 快退婚了哈,坚持一下,这两天的事。 第24章 退婚上 ◎“我们退婚吧。”◎ “宋兄,宋兄。” 林子颂扯了扯宋彦的袖子,唤了宋彦好几声,宋彦才回过神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唐姻让进乌篷船里边。 唐姻顺着指引坐在座位上,人到齐了,宋彦便吩咐船尾的老翁行船。 船只离岸,水面的月影被游船碎成粼粼碧波,水中的光圈一圈圈的荡漾出去,缓缓涌向了河岸。 唐姻瞧了瞧宋彦,半天也不见宋彦有主动说话的意思,只好开口问:“表哥,你找我有事?” 宋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哦哦,是,是有事找你……” 他悄悄用膝盖顶了顶旁边的林子颂,自己不开口,反而想让林子颂帮腔。 林子颂心思活络,立刻心领神会宋彦的意思。 他为唐姻斟了杯茶,客气道:“唐四姑娘,你表哥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没出门,为了尽兄长情谊,特地约你来山塘街游船的。” 他撩开了船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山塘街这边就是热闹,尤其是晚上,两岸卖什么的都有,比如——”忽然,林子颂指着不远处,大声道:“你们快看!那是不是窈娘的船?” 唐姻顺着林子颂的指尖看过去,就瞧见一条相对较大、装饰华丽的游船靠在岸边。船舱覆着红色纱帘随风飘荡,游船上挂着数盏红灯笼,船舷都由鲜花点缀。 船头上一名身穿红色纱裙的女子半掩着面,怀抱琵琶,素手拨弦,身后站了几名形貌漂亮的婢子,看起来相当有排场。 而身穿红色纱裙、怀抱琵琶的女子便是林子颂口中的窈娘。 窈娘是这一代十分出名的琵琶女,一手琵琶出神入化,动人心弦。 据说相貌十分出众,只是一直用红纱覆面,鲜少有人见过真容。 宋彦张目看了看,奇道:“还真是她,她不是一直在金泾淹画舫里弹曲儿吗?怎么今日挪这儿来了?” 听言谈,表哥似乎与窈娘相识,唐姻多瞧了一眼,正迎上窈娘对过来的目光,一曲《相思调》戛然而止。 只见窈娘向身后的婢子吩咐了什么,那条漂亮的游船朝他们驶了过来。 花船停在几人对面,窈娘起身,朝宋彦与林子颂曲膝行礼,声音好听得像是百灵鸟:“见过恩公、林公子。”又看向唐姻:“恩公,这位是?” 宋彦似乎习以为常,坦然介绍道:“哦,她是我表妹。表妹,这位是窈娘。” 二人点头致礼后,窈娘道:“难得碰上恩公,今日窈娘便做东,请诸位来我花船上吃些的特色果子如何?” 宋彦正要拒绝,林子颂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朗声笑了起来:“如此甚好!窈娘做的果子、烹的茶、弹的琵琶,都十分出色,冠有金泾淹三绝的美名!”又问唐姻,“唐四姑娘还没尝过窈娘的手艺吧?” 林子颂既然这样说了,唐姻自然也不好推辞,点头应了下来,况且“恩公”这样独特的称呼,勾起唐姻的好奇。 宋彦却不想去,用眼睛瞪着林子颂,林子颂压低了声音,在宋彦耳畔道:“你不是问我办法吗,这就是我的办法,走吧,跟我过去。” 宋彦这才跟着上了窈娘的花船。 这艘花船要比方才的乌篷船大许多,四周的红纱内是一花间小厅,内部摆放一套八仙桌椅,桌面上的茶具亦是精致非凡,一眼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窈娘请众人落了坐,又亲自烹茶,随后抱着琵琶坐在小凳上。 一双巧目望着宋彦,如秋水横波:“方才窈娘弹奏的《相思调》断了,我便为恩公继续,让这一曲终了吧……” 窈娘看着宋彦的眼神有些哀怨,仿佛有许多情愫无法诉说,尤其那“一曲终了”几字总有几分意味不明。 唐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开口问道:“请教姑娘,您为何叫我表哥恩公?” 林子颂率先笑着解释:“你有所不知,宋彦救了窈娘了不止一次,这事儿,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原来两年前窈娘跟着她祖父弹唱卖艺讨生活,后来祖父过世,只留了一把琵琶给她,走投无路的窈娘只好买身葬祖父。 那时窈娘才十五岁,年轻貌美,弹了一手好琵琶,闹市之中,被一个乡绅看中。 那位乡绅的年纪比窈娘爷爷还大,娶了十几房小妾,听说还弄死过姑娘,窈娘自然是不肯的。 乡绅打算用强之际,正被宋彦和林子颂几个朋友碰见。 宋彦顺手替窈娘解了围,又送了银子。 窈娘当时红着眼眶,轻轻攥住宋彦的袖角说:“公子,从今日起,窈娘便是您的人了。” 宋彦翻身上马,露出个笑脸:“不用,我家不缺什么下人,你赶紧将你祖父葬了吧。” 自此,宋彦便再没出现过,直到一年后,宋彦和友人在金泾淹游湖,撞见了几个登徒子调|戏一只画舫上的姑娘。 宋彦和几个少年自然是看不过眼的,便出手相救了。事情落定,宋彦一行才发现,被救的人正是窈娘。从那之后,才渐渐熟络起来。 林子颂大致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窈娘附和:“不错,正是如此,窈娘今日能成为小有名气的琵琶女多亏了恩公当年的救济。” 她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琴弦不成曲调,却参杂了一丝淡淡的忧思。 继续道:“当时恩公给我的银子葬了祖父之后也有余,我便买了一艘小船在金泾淹弹曲卖艺,后来积少成多,小船也换了画舫,机缘下竟又被恩公救下。而时至今日,恩公却迟迟不让我报答,窈娘一直心中难安。” 路见不平,扶危济困,这是宋彦从书里看到的道理,也身体力行地在做,从没想过要谁报答。 宋彦正准备说“你想多了”,林子颂又打断了他:“窈娘不如再去为我们端些果子过来,宋兄可馋你做的果子了。” 窈娘撩下琵琶,深深看了宋彦一眼:“我这就去拿。” 窈娘退出了红纱帐,唐姻目送着窈娘婀娜的身姿离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约是窈娘看宋彦的眼神,总有些别样的情愫。 正想着,船外的甲板上却传来了隐约的争执声。 唐姻撩开红纱一角,看见几个男子将窈娘围堵在中央。 其中一个伸手要去摘窈娘的面纱:“呦,听闻窈娘貌若天仙,何必总用一张红纱遮面呢?岂不浪费?” 唐姻眉间紧皱,她父亲刚刚入了大狱那会儿,她也曾被市井流|氓这般调戏过,言谈间也是类似的轻佻。 她侧过头,正要请宋彦去帮帮窈娘,却发现方才还在身侧的宋彦,已经不见了。 片刻后,宋彦已然跃上甲板,将窈娘护在身后,一脚踹向那个流|氓的肚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做什么!” 那个流氓“扑通”一声落进山塘河里,剩下几个同伴立即对宋彦怒目而视打算动手。 唐姻攥紧了帕子,转头问林子颂道:“林公子,怎么办,我们去帮帮忙吧!” 林子颂一脸淡定地道:“放心,宋兄自幼便练长拳,功夫好着呢,况且……此事轮不到你我去管。” 唐姻疑道:“林公子此言何意?” 林子颂露出为难的神色:“是我言谈轻率、莽撞了。”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不过事已至此,林某便如实对你说……他们二人,恨只恨缘分不够深,只能同船渡,无法共枕眠……” 林子颂言尽于此,唐姻自然听得明白。 一直以来,表哥的态度剥茧抽丝般地清晰起来。 难怪、难怪表哥一直拒绝她的好意,原来人家早就心有所系,情有所钟。到头来,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她看着甲板之上,宋彦将窈娘死死护在身后的模样,心中蓦然一沉,大婚在即,她要向宋彦亲口确认此事。 宋府子弟向来文武兼修,不多时,宋彦便解决了那群市井流氓。 宋彦护着窈娘回到船舱的厅内,仍旧一脸气愤。 唐姻走上前去,心中微微忐忑:“表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彦喝干了一杯茶,朗声道:“哦,好啊。”话落,便随唐姻去了甲板上。 月朗星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新,清新到泛着凉意。 此时甲板处打斗的痕迹,已经被几个婢子收拾干净。 二人走到船舷边,宋彦抖了抖袖袍,见唐姻表情凝重,忙问:“表妹,你怎么了?” 唐姻的目光落在宋彦的袖袍上,金贵的布料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是方才打斗中造成的。 她将视线从裂痕处移开,对上宋彦的眸子:“表哥,我有事想问你。” 宋彦面露疑惑地道:“什么事,你说。” 唐姻犹疑片刻,轻声问:“我想知道你对窈娘是否有情谊?” “我对她怎——” 话未说完,宋彦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表妹这般态度,大概是方才他不在之时,林子颂说了什么。 林子颂所谓的“办法”如灵光乍现,毫无遗漏地摆在面前。 他想否认,可一想到六天后便是大婚,否认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短短六日,他还有什么办法退婚?索性心里一横道:“……表妹,你都知道了。” 唐姻心头一坠,即便预想过会有这个回答,还是免不了空落落的。 遥想初入宋府之时,在旁人口中,他们是如何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那时她还盼着与表哥比案齐眉、白头偕老。 而如今,面前这个人在几日后便会成为她夫君的人,心里却装着另外一个女子。 自幼她的父母便告诉她,她将来是宋家的媳妇,她深信不疑,按照长辈们口中的要求,努力做一个识大体的闺秀,做一个温婉顺从的未婚妻子。 只希望“日久见人心”,表哥会慢慢发现她的好。 如今一切,皆成梦幻泡影。 她甚至怀疑,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竟是该尊崇安顺的祖宗礼法,还是深入骨髓的冰冷教条。 “表妹,你怎么了?”唐姻不说话,宋彦整颗心都绷紧了。 唐姻回过神,唇齿之间的话语也带了涩意:“我并不知道,表哥与窈娘之间的事情。”她的眼睛明亮且澄澈,月色都要暗淡三分,“可是表哥,此事,你应当及时告诉我的。” “表妹……” 宋彦有些懊恼,他想道歉,而“抱歉”二字显得太轻、太轻了,轻到宋彦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月光倾泻而下,在两人之间染上一层疏离与冷清。 唐姻默了默,唇畔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温柔却寂寥:“表哥,我们退婚吧。”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俺比较笨诸多不足多多包涵呀!谢谢你们一直在鼓励我~嘿嘿,俺也会努力的!看看我的预收文吧,亲肿你萌! 《糙汉将军的病美人》身娇体软病美人x宠妻糙汉大将军,巨大身材差,甜宠~ 为避免亡国下场,安阳公主慕玉婵被迫与杀人如麻的敌国将军萧屹川联姻。 慕玉婵生来娇美,风华绝代,一把杨柳细腰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可惜生来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是个泡在药罐子的病美人。 人人皆知,娇生惯养公主嫁给那个人高马大,一手能折断她腰的敌国将军,便是羊入虎口,绝不会有好下场。 可不曾想,那位病秧子公主嫁给过去后,不仅身子骨好了,更容光焕发起来。 被诊断体弱无法怀孕的她,后来竟挺起孕肚,逞娇呈美宛若一朵被悉心滋养的娇艳牡丹。 · 萧屹川是大兴最年轻的将军,势倾朝野,权倾天下,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可偏偏不是府里这个病秧子公主的对手。 病秧子公主身子虽弱,嘴巴却毒,他本就寡言少语,自然没一句说得过她的。 说不服她,萧屹川望向红帐暖榻,决定换个策略。 奈何慕玉婵身子骨太弱,皮肤一掐就紫,她一咳嗽,他的心肝都跟着一起颤。 萧屹川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这是病,得治。 还能怎么办,自己求娶来的媳妇,宠着呗。 男人端着药碗过去,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去白瓷般的脚背,目光深沉,声音沙哑:“玉婵喝药。” 慕玉婵只觉得脚背滚烫,用尽全力却收不回被男人紧握的脚掌,只好瞪他:“只喝药?没骗我?” 第25章 退婚下 ◎宋昕:四娘,你对我不必如此客气。◎ “退婚?” 宋彦瞪直了眼睛, 简直不可思议。 这本该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却不知为何,心中那点欣喜在唐姻平静的表情下荡然无存。 可话说到这儿, 宋彦仿佛像是自己主动走上烤架的鸽子, 想飞不能飞,只好故作轻松,干干地道:“那我……多谢表妹成全。” “表哥, 您客气了。” 唐姻摇了摇头,示意宋彦不必谢,吩咐游船靠岸。 “稍后回到宋府, 我自会向宋府的长辈们说明情况, 至于窈娘与表哥的过往, 我不会提及, 所以表哥不必担心。不是你不想娶, 而是我,不想嫁了。” 是她, 不想嫁了…… 唐姻话语直达宋彦心底,他的心倏忽一紧,竟汗颜地觉得自己不如表妹这般娇柔的女子有担当、胆色。 尤其当唐姻说出“不想嫁了”几个字的时候, 心中竟出现了失落的感觉。 唐姻下了船,驻足在茫茫夜色中,看起来竟那样单薄。 宋彦攥了攥拳,开口道:“这么晚了,我、我送你吧。” “不必了,还望表哥珍惜眼前人, 莫让窈娘寒心。” 短暂的四目相对后, 唐姻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随马车缓缓离去。 车轮转动,香岚落了车帘,唐姻的表情松动下来,想到解除婚约,母亲又要为她担心,眼眸瞬间蓄满了泪水。 “小姐,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香岚不知发生何事,自不清楚从何劝起。 唐姻尽量稳住声线道:“没什么,让车夫快些,我要去兰亭院找大伯母,否则大伯母该睡了。” “这么晚了,找大夫人作甚?” 唐姻道:“我、我要退婚。”说着,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了下来。 “什么?” 香岚手忙脚乱地为唐姻擦眼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唐姻与宋彦吵了架在说气话,可不曾想唐姻下车后,真的直奔兰亭院去了。 “小姐,您不是说真的吧?为什么呀?六日后便是大婚了,宋府的请帖可都发出去了呀。” “这我自然清楚。”所以她才如此急迫。 因为时间早一刻,那么影响才能降低一分。她这般,已是尽力顾全宋府的颜面了。 二人穿过东园的曲水溪流,远远看着兰亭院的荧荧光亮朦胧在深夜里。 大房的人还没睡,唐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忽地,一道熟悉的、沁凉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做什么去,这般急?” 唐姻循声望过去,身旁雪兰院的杏花树下,宋昕负手持剑而立,剑身上寒芒烁烁,树下布满落花、落叶,该是在此处练剑来着。 唐姻低了低头,并未正面回答:“我去趟兰亭院,路过此处,打扰三表叔了。” 香岚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抢声道:“三爷,您快劝劝小姐,她要退婚!” 宋昕收剑入鞘的手腕一僵,之前他还听说唐姻晚上与宋彦一道游船去了,怎么甫一回来,便要退婚。 他将佩剑扬手扔给信鸿,提灯走进了些,抬手举在唐姻面前,夜色中的一簇灯火染上了唐姻的脸颊。 泪痕未尽,眼角微红,羽睫上还沾着半干未干的泪珠。 宋昕放下灯笼,淡淡问了句:“哭了?” “没、没有,我没事的。”唐姻抿了抿唇,将头轻轻侧向一旁,似乎这样就能掩饰掉脸上失落的痕迹。 宋昕垂首看着她:“他欺负你了?” 唐姻咬了下唇,依旧摇头。 宋昕察觉出唐姻似乎不大想说原由,便不再追问,只是在分辨,唐姻口中的“退婚”有几分真意。 “退婚的事,你当真想好了?不是气话?” 唐姻定定地说:“想好了。” 宋昕冷然道:“那你可曾设想,若与宋彦退了婚,该何去何从。” 唐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一泓碧波:“既然和宋府没了婚约,我自然不好再留在这。” “那你去哪?回杭州府?唐国公涉案,你母亲朝不保夕,你若回去,日子不会比宋府好过。” “这我知道。” 见唐姻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宋昕更近了一步:“世间人情冷暖,向来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你可知,你父亲落马后,与他交好的朝臣纷纷退避三舍,与他作对的政敌又几次三番的向万岁谏言、递折子。你可知,你回到杭州府,会面临怎样的搓磨。” 宋昕的声音平稳,语速平淡,但那种压迫感却如浪潮般压了过来,唐姻不由得退后半步:“……我知道。” 唐国公府过去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与王嬷嬷往来的书信上,嬷嬷不止一次提过,父亲入狱后,母亲的日子有多辛苦,也曾亲眼见到苏州家中的窘迫。 唐姻指尖发凉,宋昕说的这些,她不是不懂,只是她不曾经怕过什么搓磨与痛苦,只怕父母伤心罢了。 想起前段时间去杭州府省亲时,母亲听闻她定下婚期,脸上是何等的喜悦与欣慰。又想起地牢中,父亲对她的叮嘱与挂怀。 唐姻不敢想象,若是父母知道她擅自退了婚,一定会失望吧。 宋昕语气稍作缓和,拉开了些距离,侧身看着随风摇曳的枝叶:“其实,你是二嫂的亲侄女,也不必一定要离开的。” 宋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从现状上看,留在宋府,的确是唐姻最合适的选择。 而“合适”也只是“合适”罢了。 她怎能任父母受苦,自己贪恋荣华安稳留在宋府做一个不孝之徒呢。 “表叔,我知道,您是替我忧心才对我说这些。”唐姻深吸了一口气:“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如今退了婚,我也该回去侍奉母亲左右。” 又对宋昕深深一拜道:“这段时日三表叔照顾我良多,侄女铭记于心,若有将来,定会报谢恩情。”说罢,她回首叫上香岚:“我们走吧,天色已经晚了。” 乌云遮住皎月,星辰晦暗不明。 宋昕静静看着唐姻离去的方向,眼底的思绪比夜色还要深沉几分。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报答。 路过雪兰院,唐姻到了大爷与大夫人所在的兰亭院。 兰亭院内灯火通明,唐姻本以为今晚大伯父与伯母只是睡得晚,却不曾想,兰亭院内婢子皆忙忙碌碌。 几位郎中穿梭在院子里蹙眉交谈、面容紧张,时不时有小厮将血水从宋彦的卧房内连盆端出。 院子正中央受家法的刑凳、虎尾粗的鞭子仍未撤走,鞭身上染满了血迹,已然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唐姻疑窦丛生,找到大夫人,未等开口,便看见大夫人哭得红肿的眼。 “你来了,姻儿,我们已经知道了,彦儿方才回来都已主动交待过了。”大夫人道:“彦儿有婚约在身,却在外拈花惹草,是我宋府对不住你,自然没有颜面求你原谅彦儿。” 唐姻一怔,表哥这是先她一步,回来坦白了? “要怪只能怪我们做父母的没有教好你表哥。” 大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你大伯父得知此事,亲自动用了家法,只希望姻儿你不要恨你表哥,此事是我们做父母的毫无洞察,他分明几次三番……”分明几次三番主张取消婚约的。 唐姻压下心中被勾起的酸涩:“大伯母,我从未恨过表哥,感情的事,也是勉强不来的。” 大夫人点点头。 唐姻又问:“表哥,他如何了?” 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了肉,纵然大夫人往日对宋彦再严苛,此刻也是真的担心。 “彦儿交待了他的蠢事。你大伯父说他不知检点、败坏家风,实在是气坏了,亲手抽昏了他。” 唐姻想起院子里的情形,心有余悸道:“大伯父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彦儿是长房长孙,你大伯父对她寄予厚望,对待他便比起他孩子严苛许多。”大夫人哽咽了声:“郎中说,彦儿左臂的骨头被你伯父用鞭子抽裂了。你伯父不比行刑的家丁有分寸,气急之时手上也没个轻重。” 说完这些,大夫人又揩了揩眼泪道:“姻儿,虽说你与彦儿的婚事作罢,但还是安心住在宋府,请帖发出去了已经让人追回了。你的庚帖,我会着人送还给你母亲。” 唐姻却拒绝:“大伯母,我实在没有道理再留在宋府了,况且,我也担心母亲。” “这个你放心。”宋彦这一退婚,大夫人一家内疚不已,已然想尽办法弥补:“我与你大伯父商量过了,去杭州府将唐国公夫人接过来。” 唐姻了解母亲,父亲关押在杭州府大牢一日,母亲便不会离开杭州府一日。 只好婉言谢道:“只怕我母亲不会同意,大伯母就不要操劳了,我想好了,这几日我便收拾行囊,回杭州府去。” 大夫人蹙着眉:“并非大伯母强求你,你母亲身子弱,你父亲入狱后又郁结于心、积劳成疾,我打算以暂住的名义接你母亲过来,待病好了,你们一并再返回杭州府也不迟啊。” 大夫人的说辞的确令唐姻犹豫了,如今能给母亲的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她顿了顿:“大伯母,您让我想想吧。” 见唐姻松口,大夫人也不催了,让唐姻先回去好好歇息。 唐姻与大夫人告退后,便往西园夜阑院回。 天空黑沉沉的,有云无月,空气也变得更加湿润、沉闷,是要落雨的征兆。 唐姻快步往夜阑愿赶,才走到半路,便碰见姨母的贴身婢子,行色匆匆,几乎是半跑着朝她过来。 还不等靠近,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不好了,杭州府那边出事了!” 唐姻扶住她道:“你慢慢说,杭州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二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一边随唐姻疾行往回,一边说:“小姐,杭州唐国公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又来了信件,说……” “说什么?” 婢女深吸一口气道:“说唐国公夫人不行了,二夫人叫我赶紧叫您回去商量。” 这消息太过突然,唐姻心里陡然一空。 母亲,不行了?可她前段时间去杭州府省亲的时候,母亲还好好的。 唐姻连忙朝夜阑院跑去,到了夜阑院,二夫人正焦急地攥着信件,手足无措。 “姻儿,你来了。”她将信件递过去道,“王嬷嬷说你母亲身犯恶疾,挺不了多久了,这可怎么办。” 唐姻迅速浏览了王嬷嬷的信件,信上说母亲得知了她二姐姐的死讯,发了心疾,请了诸多郎中,却无人能医,那些郎中皆说她母亲心力衰竭、时日无多,也别再浪费银两,干脆准备准备后事吧。 王嬷嬷修这封信,便是要唐姻迅速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唐姻手指僵硬,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一般,竟说不出话来。 二夫人轻轻晃了晃唐姻的肩膀:“姻儿,你、你怎么了。” 唐姻猛地起身:“香岚,快去收拾行李,只带必要的。另外,快叫人备马车,我要去码头。” 香岚“嗳”了声,忙退了出去。 二夫人上前道:“现在吗?可是,已经这个时辰了。” 唐姻肯定道:“寅时码头会发第一班船,我收拾行囊赶过去,便打算乘这一趟。” “可是,眼下什么都没有安排,你一个姑娘家,怎么……” “没有可是了,姨母,我实在等不及了。”明日、后日码头船只例行休检,是不发船的。 唐姻打断二夫人,指着信纸上的落款道:“这是好些天前寄出的信,我赶回去还要些时日,晚一刻,我便提心吊胆一刻,若是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母亲,后悔何及啊。” 二夫人被唐姻这样一说才点透,恍然道:“对、对,那你先去码头,安排护卫随从的事,我现下就去安排,点好了人,让他们追你。” 这时香岚进来通报:“小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马车就在西园侧门候着。” 唐姻顾不得太多,告别二夫人,匆匆往侧门去。 远远的,马夫提着一盏孤灯翘首等在车头处,灯芯忽明忽暗,几次要被熄灭。 天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狂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香岚已经朝车夫说了大致的情况,车夫话不多说,待唐姻上了马车,狠狠一挥鞭子,马车飞快地朝码头驶去。 雷声愈演愈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顷刻间,倾盆大雨如银河倒泄。 唐姻微微撩开一角车帘,雨水卷着冷风钻进车厢,潲湿了她的袖角。 香岚有些害怕,轻轻抱着唐姻得胳膊:“小姐,您小心些,别着凉。” 唐姻已然不在意这些:“怎么才过长街,”又对马夫喊道,“刘叔,您再快些。” 马夫闻言又甩了几鞭子,马匹吃痛,卯足了力气往前跑。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携着雨柱,豆大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长街的路面变得泥泞而湿滑。 忽然,“砰”的一声,车身一阵抖动,随后狠狠地向左侧倒去。 “啊——” “小姐!” 唐姻眼前一阵眩晕,短暂的失去了知觉,待到清醒之后,她已经被马夫和香岚一并拉出了车厢。 素白的衣裙沾染了污泥,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她满身。 他们出来得急并未带伞,香岚只得以手做棚,遮在唐姻头顶:“小姐,您怎么样,可伤到了哪里?” 唐姻通身冰凉,并未感到任何不适,遂摇摇头,指着倒在路中央的马车,紧张道:“刘叔,这车还能用吗?” 车夫犹疑道:“小姐,轮子陷进去了,得推出来才行。” 唐姻明白车夫的意思,朝马车走了两步,回头道:“刘叔,香岚,我们一块试试。” 马夫上前检查了一番,发现车轮陷进泥坑里一大半,撸起袖子,不太确定地道:“姑且试试吧……” 唐姻和香岚扶着车厢,马夫责去拉马,几人用力推了半天,车轮偶尔打滑几下,马车却纹丝不动。 马夫见状,顶着雨水道:“小姐,您找地儿避避雨,我回去叫人吧!” 这么远,走回去再带人过来,怕是要误了船的。 唐姻不甘心,继续用力往外推。 香岚被雨水蒙了眼睛,她揉了揉,注意到唐姻的手臂。 惊道:“小姐,血、血!” 唐姻低头一看,雨水混着血液湿漉漉的沁满了右臂袖子,袖上刺绣精美的山茶花被染出一丝荼靡,大概是方才翻车之时剐蹭到的。 看着唐姻徒劳的模样,香岚便过去拉她:“小姐,您受伤了!” 唐姻不为所动,仍用力推着:“快,快来帮忙!” 马夫回头喊道:“这车轮陷得太深,掩在了污泥里,只怕非五六个壮年男子,推不出来的!” “是啊,小姐!不若我们先找避雨处,等二夫人派的护卫追上来,让他们挪。” 通往码头的路又不止一条,若是那些护卫与他们错过,该当如何。 唐姻用力推着车厢,满是不甘与焦灼,最后终于因脱力而松懈下来。 她盯着雾蒙蒙的远处,风雨茫茫不见前路。 袖中的家书已被雨水淋湿,唐姻将其拿出,其上笔墨已经氤氲得看不出字迹。 她无力地攥住信纸,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么。 “小姐……”香岚心疼地扶着唐姻。 唐姻眼眶发热,雨水与热泪滑过她的脸颊,越发冰凉。 正此时,身后咆哮的风雨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唐姻闻声回头,在那苍苍莽莽之中,一匹白马闯着雨幕奔驰而来。 马上之人一身天青,微皱的眉间染上了淡淡的霜华,他勒马至唐姻面前,马蹄扬起踏出高高的水花。 宋昕翻身下马,一把翠竹油纸伞在她头顶撑开,滂沱大雨被隔绝在外。 雨水从宋昕白如碧玉的发簪上坠在肩头,瞬间消失。 唐姻诧然出声:“三表叔……” 宋昕目光向下,落在唐姻的右臂上,眼底一凛:“受伤了。” 唐姻却焦急地捉住了宋昕的袖角,道:“三表叔,我要去码头,否则就来不及了。” 宋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子唇色乌青,面无血色,右侧胳膊上的血水仍旧混杂着雨滴往下落,实在触目惊心。想是心情焦急,又有冰冷雨水的冲刷,才让她顾不上、也觉察不到疼痛。 偏偏那双眼睛,倔强得不像话。 宋昕紧绷的表情露出几不可查的松动,索性将伞扔在一旁,转身走到马边,以手做凳:“上马!” 唐姻面上一喜,用力点点头,踩着宋昕的手心登上了马背。 紧接着,宋昕也翻身上去,低声道:“抓紧马鞍!” 一声长呵后,马匹便朝码头方向飞奔而去。 · 江南风光先天带有一种温婉、宁静之气,而大雨之中的运河,这份柔美里平添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厚重。 夤夜之中,民船在玉带般的运河内逐波而下,这种感觉愈发浓烈。 船上,宋昕已经换好船家借给他的干爽衣裳,托着一碗姜汤以及一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敲响了唐姻的门。 “是我。” 房门被打开一道窄窄的缝隙,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三表叔。” 宋昕随意扫了眼,见唐姻也换好了他先前送来的衣裳,是一身短打的小厮服饰,说道:“船上不备有女子衣物,只有男子样式,你先将就着。” “不将就,好歹是干爽的,有劳表叔了。” 唐姻伸出双手,意图接过宋昕送来的外用伤药。她身上寒意未消,头发湿漉漉的,指甲泛有紫色,说话间还带着难以掩盖的颤音。 宋昕手上一顿,片刻道:“我来帮你。”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充斥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唐姻却有些犹豫。 宋昕一眼看穿道:“事急从权,我先将你的伤口处理了。” 唐姻这才将门让开,做了个“请”。 行船很稳,宋昕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桌上,姜汤在碗内未曾晃动。他将其推到唐姻那侧:“趁热喝。” 唐姻也怕感了风寒而耽误行程,便端起碗一饮而尽。 一股暖流从胃里遍布全身,很快寒气化作汗珠子,细细密密的布满额头。 但姜汤的辛辣呛得唐姻喉咙里又痛又痒,她打算喝水掩盖住喉中辣意,宋昕却摸了摸怀里,将几颗包在油纸里的蜜饯搁在桌上。 不想表叔这样细心,唐姻很是惊讶。并未多想,以为宋昕只是把她当作小辈看,恭恭敬敬地道谢。 而宋昕的唇角却愈发紧绷,那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又一次浮现,滋味儿摧人心肝。 他低低地道:“伸手,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如何。” “是……”唐姻发现宋昕神色沉沉,乖乖伸出了受伤的手臂。 宋昕撩起唐姻的袖子,一截白若玉耦般的手臂现在眼前。 伤口不算深,大概是之前混着雨水止不住血才显得比较严重,这会已经不流血了。 “不严重,但伤口还需处理,以免引发疡症。”宋昕缓声道,“只是……会有些疼。” “我不怕痛的,只怕耽误了三表叔正事。”唐姻内疚地垂下头,又飞快抬眸辨别宋昕脸上的喜怒:“三表叔,您不该同我上船的,若是高大人问起你,你却不在苏州府,该怎么办,侄女实在是……” 窗外依旧雨幕潇潇,宋昕握住了那细瘦的手腕,淡淡的体温攀上了他冰凉的指尖,可不知为何,宋昕依旧感觉到一种隔山隔海的凄凉。 “四娘,我说过,你对我,不必如此客气。” 四娘…… 宋昕还未这样称呼过她。 唐姻微微一怔,想起过去三表叔的确这样对她交待过“不必客气”。 便小心翼翼地道:“三表叔,我、我并非客气,是担心高大人那边责怪您。” “你在担心我?” 宋昕并未抬眸,拿起一个伤药瓶,轻轻摩挲着瓶身,这触感像极了另外一只手掌间女子手腕的皮肤,光滑且细腻。 “是……听说高大人为官出了名的严谨、驭下严明,三表叔这次随高大人南下办案,自然要万事小心。高大人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又是这次万岁钦点的钦差大臣,说明万岁爷十分信任高大人,若三表叔在高大人处坏了印象,恐于仕途不利。” 唐姻急于告诉宋昕,她并未客套,而是真的担心他,便一口气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宋昕停下手里的动作,饶有兴趣地问她:“这些,你是听谁说起的。” “没听谁说……是我自己这样想的。” 宋昕觉着好笑,又看唐姻紧张兮兮皱眉看着他,那份真挚和诚恳,实在令他动容,紧抿的唇角终于松懈下来。 “这些你无需担心,我自会处理好。”他握紧了唐姻的手腕:“上药了,不许乱动。” 唐姻故作镇定“嗯”了声。 宋昕问她:“害怕么?” “不怕的。” “我瞧你在风雨里推马车那股劲儿头,也该是不怕的。” 唐姻抿抿唇,被噎了一句,也没敢答话,然后悄悄看着宋昕为她处理伤口。 宋昕先用船家送来的清水将唐姻的伤口擦拭干净,随后又用酒水将伤口冲洗了一次。 可即便动作小心又轻柔,她还是几次控制不住要缩回手。 明明方才嘴里说着“不怕”,等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唐姻才怂了。 好在她的手腕自始至终都被宋昕牢牢地攥在手心。 唐姻的脸色都疼白了,另外一只手的指甲几乎扣到手心肉里。 宋昕看在眼里,心头一下下的发紧,难得有些哄人的味道:“听话,别动,很快就好了。” 唐姻噙着泪花,并不想动,但难免身子会不受控制,还是坚强地“嗯”了声。 清水擦拭伤口的时候已经是疼极了。 冰凉的酒水触及到伤口那一刻,难以名状的痛更是长了腿似的使劲儿往心里钻。 唐姻额头上冷汗涔涔的。 直到宋昕给她上了伤药,包扎好伤口,那股痛劲儿还是久久未能消散。 “好了,最近小心些,不要沾水。”处理好伤处,宋昕不打算多留,将带来的伤药等物件收拾好,走到门口:“两天后我再给你换一次药,待到伤口结痂,便不需要缠着伤布了。” 唐姻虚虚抚了一下手臂,忽然叫住了宋昕:“三表叔——” “嗯?” “此处……会留疤么?” 唐姻像一只乖巧的兔子,垂头站在门口。 宋昕指尖动了动,在袖袍中握成拳头,又似挣扎过后般的松开,最后抬手抚了抚唐姻的头顶,声音放缓:“睡吧,不会留疤的。” · 宋昕的房间就在唐姻隔壁,他回房后,待一切妥当,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宋昕合上眼睛,耳畔萦绕着滔滔的水声,迷迷糊糊间,沉沉睡去。 他似乎梦见他在京师养的那只猫,似乎梦见自己在给猫儿剪指甲。 猫儿怕极了,怯生生的、总是喜欢躲在角落里,又在无意间用软软的爪子“胆大妄为”地掏他的手…… 猫儿弓着身子于他掌下穿行而过,那种柔软顺滑的触感,像极了唐姻萦绕在指尖的发丝。 也不知睡了多久,房门被船上的杂役叩响。 “客官,可用膳吗?” 宋昕清醒几分,朝门外问:“什么时辰了。” 杂役答道:“快申时啦。” “你且等等。”不想这一觉竟睡了这般久,杂役来问的,竟都不是早膳了。宋昕匆忙起身,穿好衣裳,开门问道:“隔壁那位姑娘可用膳了?” 杂役摇摇头:“跟您一样,一白天都没见她出来过。” 宋昕了然,打发杂役下去将饭菜送过来,走到唐姻房门口轻轻叩了两声。 屋里没有动静。 宋昕又叩了几声,屋里仍没有回答。 他用力推了推,门落了锁,进不去。 宋昕隐约觉得不对劲,脸色微沉,一脚踹开了房门。 里边的床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唐姻背朝向外,身体有些发抖。 宋昕阔步走到榻边,将唐姻的身子轻轻扳过来,就见唐姻脸色潮红的样子。 唐姻察觉到有人,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隙,声音打颤:“表叔,我冷……” 宋昕闻言忙将唐姻的被角掖紧了:“好些了吗?” 这时候,杂役端着饭菜回来了。看这场面显然有些无措:“公子,她、她这是怎么了?” 宋昕用手背试了试唐姻的额头,简直烫得吓人,侧过头道:“郎中呢,速去请来。” 他眉眼锋利,不怒自威,仿佛天生的上位者,杂役这才大梦初醒般地,连忙去办了。 像这种长期往返在运河上的大型船只,靠岸次数有限,故此往往配备随船的郎中、以及常用药材。 不多时,郎中便随杂役一同过来了。 宋昕交代过唐姻的病情后,郎中道:“受了外伤而起了高热属正常,更何况她又淋了大雨。听你所说,她最近心思又重,思虑过度,身子遭不住也是正常。好在她年轻,无性命之忧,吃了药好生看顾着吧,我这就去煎药。” 宋昕颔首:“如此,便有劳郎中了。”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杂役端来了汤药:“郎中交代过了,得趁热喝。” 宋昕点头应了,杂役放下汤药,便退了出去。 他端起碗药,轻轻唤了唤唐姻:“四娘,起来喝药了。” 也不知唐姻是听见还是没听见,眉心聚了聚,喉咙里呜咽了一声,根本听不出说的什么,旋即又不动了。 宋昕没办法,将唐姻整个身体扶正坐起,靠在枕头上,随后盛了一勺,吹到不烫了递到唐姻唇边:“张嘴,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宋昕试着往前送了一勺,汤药被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褐色的药汁从唐姻的唇角滑落,滴在了宋昕的袖口上。 他忙将药碗放下,四下环顾,却没发现唐姻的帕子。只好抬起手,打算干脆直接用袖口给唐姻擦拭下颏。 而这个动作,恰好把唐姻弄醒了。 说是醒,也不尽然。 唐姻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眼里却没什么焦距,有些游离,随后又缓缓闭上,整个人的状态毫无防备。 宋昕抬手拂开散落在脸上的发丝,落下手臂的瞬间,也不知道唐姻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搂住了宋昕的胳膊,嘤嘤啜泣起来。 她整个上身都牢牢的贴在他的胳膊上,她的脸一下又一下地蹭着他的手臂。 她的身子太软了,她的泪太烫了。 烫到透过他的衣料,灼得胳膊的皮肉火燎燎的。 不痛、酥酥麻麻。 宋昕心跳快了几拍,一片可疑的红浮现与他的耳垂之上,随后慢慢蔓延至脖颈。 按照自幼遵循的礼法上来说,男女大防,他该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然而宋昕发觉,他并不想那样做,一点不想。 他紧紧抿着唇,任由唐姻抱着他的胳膊,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直到身畔的女子安静下来,才打算抽回自己的手臂,给唐姻喂药。 谁知,他只是浅浅一动,那边的唐姻就无比慌张地攥紧了他的手背:“不要!呜……母亲,您别走……” 宋昕:“……” 这是烧糊涂了。 宋昕也终于明白,唐姻以为自己抱住的是谁…… 窗外风声依旧,唐姻奶猫似的、委屈的声音淹没在运河的涛涛奔流中。 宋昕仔细看着她,唐姻身子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也小小的,那双小手一并握着他的手掌,还是握不住。 唐姻眼角不住的往外流眼泪,呜呜咽咽的样子,简直可怜至极。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唐姻的头,无奈认下了这个身份,俯下身说:“好,我不走,但你要听话,把药喝了才行。” 似乎因为得到肯定,唐姻不再牢牢抱紧宋昕,渐渐放松下来,嘴里“娘亲、娘亲”的喃喃叫着。 宋昕将手抽出来,环住唐姻的背脊,唐姻如同他那只小巧的、软绵绵的猫儿,窝在宋昕的怀里。 得了空,宋昕腾出手盛了一勺汤药:“来,张嘴。” 作者有话说: 预收《糙汉将军的病美人》甜宠~ 为避免亡国下场,安阳公主慕玉婵被迫与杀人如麻的敌国将军萧屹川联姻。 慕玉婵生来娇美,风华绝代,一把杨柳细腰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可惜生来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是个泡在药罐子的病美人。 人人皆知,娇生惯养公主嫁给那个人高马大,一手能折断她腰的敌国将军,便是羊入虎口,绝不会有好下场。 可不曾想,那位病秧子公主嫁给过去后,不仅身子骨好了,更容光焕发起来。 被诊断体弱无法怀孕的她,后来竟挺起孕肚,逞娇呈美宛若一朵被悉心滋养的娇艳牡丹。 · 萧屹川是大兴最年轻的将军,势倾朝野,权倾天下,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可偏偏不是府里这个病秧子公主的对手。 病秧子公主身子虽弱,嘴巴却毒,他本就寡言少语,自然没一句说得过她的。 说不服她,萧屹川决定睡服她。 奈何慕玉婵身子骨太弱,皮肤一掐就紫,她一咳嗽,他的心肝都跟着一起颤。 萧屹川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克制是不行的,咳嗽也是不行的。 这都是病,得治。 还能怎么办,自己求娶来的媳妇,宠着呗。 男人端着药碗过去,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去白瓷般的脚背,目光深沉,声音沙哑:“玉婵喝药,喝完了药,我们睡觉。” 慕玉婵只觉得脚背滚烫,用尽全力却收不回被男人紧握的脚掌,只好瞪他:“只睡觉?没骗我?” 快去收藏吧,么么么么么么,爱死你萌啦! 第26章 求药 ◎宋昕心跳漏了一拍。◎ 果真, 唐姻不再牙关紧闭,顺利的喝下了汤药,只是因为姿势的原因, 还是会些许药汁挂在唇边上, 宋昕索性继续用袖子一一为她擦干净。 喝了药,唐姻的呼吸恢复了平稳,如同两把小扇子似的睫毛也不再颤抖, 最后在他臂弯里睡去。 等人睡得沉了,宋昕小心翼翼地将唐姻放平在床榻上,又用温水润湿了巾子, 拭去了唐姻脸上的泪痕, 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夜。 又一个天明将至, 宋昕才走出这间屋子。 散云作雾, 日出未出, 河面上迷迷蒙蒙,一眼望不到尽头。 宋昕站在船头, 任由冷风将他吹得透体寒凉。 数日后,杭州府。 民船靠岸之时,唐姻的病已经彻底痊愈。 暮春时节, 草长莺飞,杭州的天气较唐姻上次回来要更暖一些。 二人不敢耽搁时间,下船便往郊野唐姻母亲的住处去。 唐姻匆匆往里走,碰巧遇到一个老叟背着药箱从屋里出来。 “恕老叟无能啊,这病,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诊费我便不收了, 哎……告辞、告辞!” 那老叟一脸无奈, 与唐姻擦身而过。 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唐姻提裙上前,推门而入:“母亲!”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王嬷嬷正要说些什么,又看见唐姻身后的宋昕,稍微愣了一下,随后才行了礼:“宋大人也来了,老身见过宋大人。” 宋昕示意王嬷嬷不必多礼,微微点了点头。 唐国公夫人神智尚清,只是脸色、精气比上次见面还要差,一副衰败之相。 过去风华的唐国公夫人,此时眼窝凹陷,唇色泛紫,毫不夸张的说,的确是一脸死气。 唐姻受不住,一下扑在唐国公夫人的床边:“母亲……您受苦了!” 唐国公夫人侧过头,虚弱地抬起手来:“我就知道,王嬷嬷定会叫你过来。我知道,我要死了,不过这样也好,等我去了,正好和你二姐姐做个伴,谁也不会孤单。” 唐姻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拼命摇着头:“母亲,您不要胡说,您的病会好的,我这就给您请郎中。” 唐国公夫人轻轻抚摸唐姻的脸颊:“傻孩子,王嬷嬷请过郎中了,可是已经来过一个又一个……若我的病有得治,何必不断的换人呢。” 王嬷嬷闻言低下头,不敢对视唐国公夫人的眼睛。 唐国公夫人交代遗言的模样,继续道:“这次你回苏州的时候,将王嬷嬷一并带走吧,她跟着我大半辈子,不该吃苦,与你回到苏州去,将来她也好养老,宋家名门望族,你表哥也不会亏待她。” 回苏州去…… 唐姻不敢于当下告诉母亲,她与宋彦已经退婚之事,只好点头说“好”。 唐国公夫人这时抬头看了看宋昕,不等她开口问,宋昕便道:“宋彦要去准备乡试,我恰巧来杭州办事,顺路探望夫人,此事,便按照夫人安排去办。” 宋昕谈吐有度、滴水不漏,唐姻还想着怎么圆谎,宋昕已经帮她找好了理由。便在一旁,轻轻附和了声。 “宋大人,真是麻烦你了……” 唐国公夫人话说了几句,颇觉疲倦。 唐姻不敢再扰,安抚母亲休息睡下,让王嬷嬷留下照顾着,随宋昕一道出了屋子。 “三表叔,今日多亏了你,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 唐姻的最近哭得有些多了,方才又哭了一气,这会儿眼眶又红又肿,声音也哑哑的。 宋昕心脏缩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克制着自己的气息,缓缓道:“你不必太过忧心,眼下你母亲尚能开口,也未必无力回天。” 唐姻以为宋昕在宽慰她,凄然地笑了笑:“三表叔不必劝了,我自然愿如表叔那般想,可是那么多郎中都瞧过了,说我母亲……” 宋昕打断她:“我并非宽慰,杭州有位神医,名曰华春秋,我明日将他请来,诊一诊你母亲的病症。” 唐姻久居杭州,自然听说过华春秋的名头。 眼神瞬间明亮起来:“表叔说得可是钱塘杏林世家华氏族长,华春秋,华神医?” “不错,正是此人。” 唐姻被浇熄的希望被腾地一下点燃了。 传闻这位华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家族从医有几百年之久,多得是奇方秘术。家族里的几位小辈在太医院都任重要官职,更不说家中那位医术了得的族长。 只是,华春秋瞧病规矩甚多,又颇多个人喜恶。有时王权富贵捧着重金求医,华春秋闭门不见;有时在路边遇了个身染怪病的乞丐,反而请到家中供着。 所以华春秋除了“神医”的雅号,也有“怪医”、“痴医”的名头。 唐姻的那点希望,很快又被浇熄了,她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娇俏的脸上挂满了怀疑、惆怅:“听闻华神医是个怪人,凭他老人家的性子,会来为母亲瞧病吗?” 宋昕最不愿瞧见唐姻这幅失望、失落的模样,每每看见,心口仿佛有一根针,一下又一下斜斜地刺进去,令他呼吸不得。 他的手臂不大明显的晃了下,那日女子温热的体温尤在臂弯里。 只是现在,他无法像那晚那样拥她入怀,甚至连关切、担忧的神情都不能表现出些许。 他将所有心思压回心底,淡淡道:“放心,他会来的。” 唐姻将宋昕送到院门口,目送宋昕离去。 她十分庆幸,这一程有宋昕帮衬着,似乎每次有宋昕在她身边,什么艰难险阻都会迎刃而解。 也许这次母亲的病,真的还有救。 第二日天还未亮,唐姻就睡不着了。 她手里搅着帕子,在院子门口来回踱步。 诚然她愿意相信宋昕,但是她不敢相信华春秋能被宋昕说动。 卯时三刻,旭日将升,一辆马车踏着粼粼金光自远处赶来。 驾车的是个陌生小厮,只是马车唐姻认得,正是昨日宋昕租的那辆。 马车停在她家院门处,小厮拿出马凳、掀开车帘,先于宋昕下车的是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叟。 老叟几步下来,火急火燎地问:“人呢?那个得了怪病的在哪儿?” 唐姻面露欣喜,看样子三表叔真的把华神医请来了。 她上前去施了个礼,将华春秋往里边请:“神医请跟我来。” 华春秋一点头,也不看身后的宋昕,比唐姻还着急地进了屋内。 宋昕跟进屋子的时候,华春秋已经在给唐国公夫人号脉了。 唐姻悄悄走到宋昕身侧,由于不敢扰着华春秋号脉,轻轻扯了扯宋昕的袖子,摆了个“您怎么将他请来的”口型。 还不等宋昕回答,那边华春秋已经诊好了脉。 老叟收了医药箱子,一脸凝重,表情不容乐观。 唐姻心里咯噔一下,大觉糟了,瞧样子,华神医都这般神情,母亲的病大概真是没救了。 谁知那华春秋失望道:“子阶贤弟,说好的怪病,怎么就塞给我一个心力衰竭的。” 唐姻听出华春秋言语里的转机,上前一步,恭敬道:“老神医,您的意思是,我母亲还有救。” 华春秋不以为然:“那是自然。” 唐姻喜不自胜,问道:“求神医救救我母亲!” 华春秋似笑非笑瞟了宋昕一眼,又道:“出去说。” 几人行至屋外,华春秋直言道:“要救你母亲的病并不难,我自有良方,服下五日便可痊愈,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引比较棘手。” 唐姻肯定道:“请神医赐教,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弄到的。” 华春秋道:“这味药引叫做天山龙脑冰片,你若能弄到,我便能救下你母亲,你若弄不到,我最多再用药石吊她一个月的命数。” 民间百姓兴许知道冰片可入药,而从未听说过“天山龙脑冰片”。 但唐姻是唐国公的四女儿,见闻便多一些,偶然听父亲提起过“天山龙脑冰片”。 大约三年前,匈奴王子来此朝拜,贡品不计其数,最为珍贵的便是“天山龙脑冰片”,据说此物主心腹邪气、散郁火,是匈奴王族至宝。 而匈奴进贡之宝,天家珍藏之物,如何轮得到她? 唐姻这才深深感到绝望。 有些东西可用金银相抵,偏偏有一些,就算她想用命换,也是换不到的。 她的樱唇微微张合,怔在原地,腿上失了力气,身子都有些打晃。 母亲当真是没救了吗…… 正此时,一只手掌虚虚扶住她的背脊,宋昕的声音在耳边淡道:“小心……此物,我来想办法。” 闻言,唐姻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宋昕的袖角。 “三表叔,那……那是万岁爷的东西。” 诚然,宋昕是皇帝的宠臣、近臣。 可“天山龙脑冰片”是万岁爷的心爱之物,关键时刻能起死回生的天下至宝,三表叔又怎么能轻易向万岁爷索要此物呢? 宋昕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转而道:“天山龙脑冰片,其实在太子府。” “太子府?” “不错,去年漕运案殿下立了大功,万岁便将此物赏赐给了太子殿下。” 若在万岁爷那里,宋昕的确不好开口,可在太子府就不一样了。 至少他是有机会求药的。 但唐姻心里仍旧七上八下。 先抛开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身份不说,单单那个性子就出了名的骇人。 皇帝宠爱太子便是因为在太子身上能看到他年轻时七八分的影子,往好听了说那是雷厉风行、杀伐果决。 而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太子此人是有些“疯魔”的。 若有谁触及其逆鳞,他便会不择手段折断对方的翅膀,手段狠辣又残忍,每每让人咂舌。 可除去这一点,太子不可谓不是一个好储君,雄才大略、励精图治…… 就比如她父亲唐国公便十分欣赏太子,时常说储君如太子是国之幸事。 唐姻不大确信地问:“可是,太子殿下,他真的能赐药吗……” 唐姻双手攥住男人的袖角,双手用力,骨节与指甲泛着淡淡的白。 宋昕的目光下落,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第27章 接触 ◎她的手,好软。◎ 唐姻触及宋昕的视线, 才想起自己还攥着宋昕的袖子,被针扎般地松开手,连连道歉:“对、对不起, 表叔, 我太心急了。” 她对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恂恂恭谦。 宋昕袖口陡然一空,心里也瞬时空荡荡的。 “无事。”他说, “太子殿下会赐药的。” 若说过去,宋昕不敢肯定,而如今他却能肯定, 太子一定会赐药。 否则, 太子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唐家二姑娘弄到太子府里去呢? 他过去觉得太子为了一个女子屠柳任良家满门, 实在不符太子平时稳健的做事的风格。 而如今, 他悟了, 甚至打从心根儿里的感同身受。 他不免去设想,如果有人对唐四娘动手打骂, 他的做法未必会比太子殿下轻上一分。 宋昕一手拢过袖角,被唐姻攥过的地方横生几道浅浅的褶皱。 褶皱如同藤蔓一样生出枝节抵死缠绕着他,攀上了他的心口、勒紧了他的咽喉。 他覆手将褶皱藏于掌间, 企图寻到一丝慰藉,哑声道:“四娘,你不必与我致歉。” 千万不必。 离经叛道徒生妄想的人,是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 回到杭州府衙后,宋昕便铺纸研磨, 书写向太子求药一事。 华春秋说, 他可以为唐国公夫人配药、针灸, 用医术为其续命一个月。 满打满算,这世间差不多刚好可以撑到太子派人将天山龙脑冰片送过来。 三天后,王晟也到了杭州。 王晟一路风尘仆仆,为宋昕带过来几大箱子东西。 他抹了把汗道:“大人,您这次来得急,也没带什么贴身物,都些是老夫人让我给您捎的。” 宋昕目之所及扫过满满几个大箱子,忽然越发心疼起孤零零唐四娘来,人与人真是禁不住比较。 他压着心性翻了翻公案,竟毫无头绪。 王晟向他汇报公事,也是双耳木然,一个字也入不进耳。 “大人,大人。” 王晟唤了他几声,宋昕敷衍“嗯”了声,一闭眼,便是唐四娘站在风雨里的无助模样。 他不断用掌心轻轻按摩扇柄,终是闷声道:“王晟,备车,去城郊唐四娘家。” · 花红渐稀、绿茵渐茂,杭州暮春时节已有几分夏日的景象。 眼下谷雨将至,郊野的石榴树已经抽了不少新芽。 到了唐姻家,宋昕正欲推开院门,手却顿在半空,眉眼骤寒。 王晟也被院中攘攘的吵闹声引去了视线。 “唐四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我了么?” 说话的是个五十上下,身影偏瘦,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瞧打扮,大概是个官员。 唐姻细细回忆了一番,的确没有印象,壮着胆子道:“不论你是谁,都不能强闯民宅,若再不走,我便报官了。” “报官?”男人冷笑道:“我是本县县尉张芝平,奉命来此搜查罪臣唐国公贪污弊政案的证据。” 张芝平…… 唐姻的脑海中,忽然记起去年发生一件事。 去年三月中旬,唐国公携妻女去青山湖野钓。 青山湖游鳞无数,水杉环绕,是少见的野钓圣地。而经营青山湖这一代水域的,是当地的几个村子的淳朴村民。 唐国公本想着如往年一样,在青山湖小住几日后再回到唐国公府。谁知,却碰上了几个村的村民联合起来向他状告临安县县令。 而当时的临安县县令,便是张芝平。 张芝平身为县令,却仗势欺人、摄威擅势,压榨、鱼肉几个村子的百姓。 唐国公将此事告知杭州知府,张芝平东窗事发后,便被抄了家产、削了官职。 唐姻觉着奇怪,张芝平不是被削官了吗,为何又成了钱塘的县尉? 唐姻质问道:“你们搜查便搜查,为何砸我家东西?你、你眼里当真没有王法吗!” “本官还要与你一个贪官污吏的女儿,讲王法么?”张芝平老狐狸般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唐姻,阴仄仄道:“听说你与苏州宋氏退婚了?” 王嬷嬷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唐姻:“小姐,你……” 唐姻喉咙一哑,对张芝平道:“这与你无关。” “现在开始便有关了。”张芝平一步步逼近过来,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嘲弄的笑意:“明日我央人抬轿来接你去春月楼,凭你的姿色去春月楼典身卖命,做个头牌大约也是易如反掌,将来伺候好榻上之宾,多赚些银子,你母亲就不必继续沦落受苦了,唐四娘,如何啊?” 春月楼是杭州有名的销金销魂之地,多得是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舞姬雏妓。 唐姻只觉得胸口涌起了阵阵寒意,往日的高门贵女何时受到过这般侮辱。 如今父亲一朝失势,过往那些牛鬼蛇神便全都现出獠牙,原形毕露了。 她忍着羞愤,明眸凝视着张芝平,定定道:“张芝平,你这般目无王法、逼良为娼,不怕引火烧身么。” 张芝平一愣,旋即又笑了。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他徐徐道:“唐四娘,你父亲已是阶下囚了,谁还能帮你?” 话落,张芝平便去擒唐姻的手腕儿。 疾风忽起,院中一片孤零零的椿树的叶子无端坠入一阵漩涡。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从张芝平身后探出,重重地捏在他的肩膀上。 骨节错位的声响清脆无比,张芝平肩上一痛,“哎呀”一声,手臂瞬间脱臼似的垂了下来。 张芝平的手下见状,猛地回头,正欲发作,便见一个身姿清雅,却目光凛冽的男子。 宋昕的眸中似乎冰封着极北之地的万年寒冰。 他缓缓收回手,沉而缓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威压感:“唐四娘,也是你能叫的。” 在京师为官两年,宋昕的身上充斥着一种令人不敢冒犯的气息。 张芝平一时分辨不出宋昕的身份,不敢妄然行动,只好忍着肩上疼痛,问:“不知阁下何人,官府办案,还请速速让开!” “大胆,你也敢让我们大人让开!你来此搜查唐国公的证据,我们大人为何不知道?” 说着,王晟将官印从怀里掏出来,直直举在张芝平面前。 张芝平看清官印后,不可思议地抬头——此人,竟是内阁大学士,也是协助高大人主查江南贪污弊政案的钦差官员,宋昕。 他虽然没见过宋昕,但宋昕的名字他不会不清楚。 万岁爷亲点的探花郎,短短两年,从翰林院编修连升几级,做到了内阁大学士的宋家三郎。 都说宋三郎是文人雅士、淡若清风,可是若没些城府又如何在京师的天子脚下混得风生水起,引得几位皇子求贤若渴?【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张芝平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躬身长拜道:“原来是宋大人,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既然如此,下官县衙也还有事,便先回了。” 张芝平虽跋扈却不愚笨,他知道京师天子脚下是个野鸡都能变凤凰的地儿,更何况是这位探花郎。 他给了手下小吏一个眼神,扶着肩膀,正打算溜之大吉,宋昕却叫住了他。 “等等。” 张芝平一怔:“大人,还有何事吩咐下官?” 宋昕用指腹轻轻揉过玉扇的扇骨,脸上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冷厉:“搜查令呢?” 张芝平脊背一寒,冷汗簌簌自额上冒了出来:“禀大人,下官出门着急,忘、忘了带。” 王晟对上宋昕的眼神,上前一步,压住了张芝平的肩膀,痛得张芝平连连求饶。 王晟不为所动,反而加重了手劲儿,厉声道:“张大人无令搜查,该当何罪!” “大人,肩膀、肩膀,手下留情啊!” 张芝平以为唐姻与宋府没了婚约,宋氏便不会管唐国公家这摊闲事。 却不曾想,横空出世一个宋昕来。 张芝平此刻不得不躬身陪笑道:“大人快松手,是下官的疏忽,下官全凭大人发落。” 宋昕淡淡一瞥地上的陶瓷碎片道:“是辞官归隐,还是革职查办,张大人自己选。” “大人!您这是……” 这便是让张芝平自己主动辞官了。 张芝平纵然心有不甘也别无他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位是万岁爷眼前的红人,他真真得罪不起。 为求自保,他只能暂时认下:“……下官,明白了,明日一早,便上表辞呈。” 张芝平不甘地深深看了看唐姻,这才捂着肩膀,悻悻离开了院子。 张芝平虽走远了,却留下了一片狼藉。 地上母亲所需的珍贵药材或是沾染了泥土,或是被人踩烂,唐姻神情黯淡,望着宋昕动了动嘴唇,声音尽是委屈:“三表叔……” 她的眼眶发热,似乎有想流泪的冲动。 可唐姻实在不想在宋昕面前落泪了,干脆转过身,蹲下身子,一边去拾地上的药罐碎片一边偷偷擦眼泪。 泪水模糊了视线,唐姻险些被瓷片割破了手指。 幸好还未触及,宋昕修长的手掌轻轻拦住了她的手腕。 “我来。” 宋昕并未问她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侧。 唐姻看着那个消寂又清雅的身影,不知为何,那种熟悉的安全感又涌在唐姻心头。 三表叔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每每让她安心。 可她越安心,便越愧疚。 表叔对她太好了,她却想不到自己能为对方做什么。 察觉到唐姻情绪的舒缓,宋昕这时开口问:“伤口可恢复了?” 唐姻从思绪中抽离,知道宋昕在问她手臂上的伤,吸了下鼻子道:“……已经好了,只剩下一些浅印子,过些日子大概会消。” 宋昕“嗯”了声,竟从怀里掏出个包好的糖人:“给你的。” 唐姻眉间缓缓舒展开,接了过来:“三表叔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并不知道,路过集市时,顺手买的。” 宋昕自然不会说,是那日唐姻烧糊涂了,窝在他怀里,睫间沾泪的环着他的腰,要“娘亲”为她买糖人吃。 唐姻撕开油纸,小小咬了一口,甜味流于唇齿之间,心情似乎平静不少。 她将宋昕请到院中的藤椅处,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 唐姻仰着头,双手握着糖人的竹签问:“三表叔,您怎么今日过来了,是不是太子殿下那边有消息了?” 宋昕的角度自上而下,唐姻如同一只缩成一团的小松鼠,手里仿佛攥着一颗宝贵的松果。 阳光下,她额边的碎发软绵绵的,十分撩人。 他压制住想去摸她头顶的冲动,淡然道:“京师距此数百里,哪有这么快。”随后又道:“我来看看你母亲,她病情如何了?” “母亲……”唐姻仰着头,努力挤出个笑脸,“母亲的身子比过去稳定许多,华神医说,只要等来天山龙脑冰片,母亲定会痊愈的。” 就算唐姻极力掩饰失落与担忧,但在宋昕面前,她所有的情绪几乎都无所遁形。 宋昕垂着头,仔细看着面前的女子。 来杭州不过几日,唐姻便瘦了。 尤记得在宋府初见之时,女子的脸颊还是微微圆润的,既怜人又可爱,如今她小巧的下巴越发显得消瘦,平添了一份清媚的殊色。 “四娘。” “嗯?” 宋昕蜷了蜷手指,道:“你二姐姐她……” “我二姐姐?”唐姻闻言淡褐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直了直身子,凑近了些,下巴几乎碰到宋昕搭在膝盖上的指尖:“我二姐姐如何?” 宋昕差点将唐二姑娘藏在太子府的事实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太子殿下,宋昕有些话还是无法直言。 话锋一转道:“不论生死,真正有缘之人,即便走散,也一定会重逢的。” 宋昕不敢再停留,他可以在王权圣威下如鱼得水,可以在京师的风云诡谲中左右逢源。 而唐姻的小鹿般明净的眼睛,却总让他招架不住。 “四娘,”宋昕起身,目光落在拿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肢上:“多吃些,你瘦了。” 谁知宋昕才一站起来,唐姻急忙跟着起身道:“表叔不留下用过晚膳再走吗?” 宋昕一怔:“不了,府衙还有公事。” “可是,张芝平他会不会再回来……” 唐姻却有些欲言又止,方才神情中的害怕与焦急,忽又显现出来。 宋昕脚步顿住,恍若足下生根,牢牢地盘附于地面,竟一步动弹不得。 所有的坚持,终究在这一瞬间功亏一篑。 罢了。 宋昕手背上泛着青筋,缓缓抬起,还是摸了摸唐姻的头顶,温声道:“四娘,别怕,我在。” 哪怕只能以一个令她敬爱的长辈身份而存在,也一直在。 · 年难留,时易损。眨眼之间,唐二姑娘的末七之日将近。唐国公夫人虽然身子不济,每每昏睡,但事关女儿,她将这个日子记得十分清楚。 家姐的末七之日,唐姻自然也不敢忘。 唐二姑娘的头七,他们没能为她做场超度。母女二人商量过后,唐姻打算手抄些经书,到时候拿到灵慈寺供奉。 唐姻去了偏房,将贴身的荷包拿了出来。 细细数了数,可用的银子已经不多。 为母亲买药,家中衣食供给……都是省不得的银钱。 她生于富贵之家,向来娇生惯养,这捉襟见肘的日子,她是从没体会过的。 窗外鸟鸣不绝,夏意将至,面对生机勃勃的景象,唐姻给自己打气似的揉了揉脸颊。 不怕,她有手艺、能赚银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父母安康。 等母亲病好了,靠做零活多攒些钱,将来再盘下间铺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唐姻从中又拿出几十文,打算做明日给灵慈寺的香火。 这时,王嬷嬷走了进来,见唐姻在精打细算的数银子,跟着心口泛酸。 “小姐,那日我没敢问您,您和宋家大少爷,真的……退婚了吗。” 唐姻知道此事瞒不住王嬷嬷,索性直言道:“是退了婚,他心中另有所属,不必勉强。” 唐姻讲其中原由说与王嬷嬷听,王嬷嬷直皱眉:“多年前我随夫人去过苏州宋府,见过宋家大少爷几次,那时候他年纪小,横竖想不到,他长大了是那种人。” 王嬷嬷感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这婚退了便退了,也不必为此上火,想当年,来我们国公府向您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平了,他宋大少爷是不识珍珠,早晚后悔!” “我倒没有因退婚上火,只是怕母亲知道了,受了打击。”唐姻以手遮唇,低声道:“她一直想看我嫁人生子,有个好归宿的,可如今……王嬷嬷,此事一定替我瞒住。” “放心吧,小姐,我省得的。” 唐姻眨眨眼睛,双手支着下巴道:“也不知道,以后的郎君是什么模样……” 正说着,有人在院子外喊:“唐四姑娘,您可在里边?” 这声音有些耳熟,唐姻推开门,发现是宋昕翩翩白衣驻于院门口。 “三表叔,您来啦!” 唐姻鹊儿似的将二人请进了偏房,将首座让给宋昕:“三表叔坐,正房药味太重,便不请您去那边了。”又朝王晟笑了笑:“我去给两位沏茶。” 说着,唐姻便要亲自去取茶具。 王晟拦住她:“不必不必,今日我们大人来,是来送东西的。”王晟看着门外马车,笑道:“只是一些吃食用度,送完了我们就走。” “三表叔,您这是做什么——” 宋昕看了看摊在桌上尚未数完的银钱,收回视线,直接吩咐王晟:“去将马车里的东西卸下来。” 王晟点头向外走,王嬷嬷忙跟出去帮忙。 偏房内只剩下唐姻与宋昕二人。 宋昕抬起指间,点了点桌面上的一摞佛经道:“怎么想起抄这个了。” 唐姻如实道:“明日打算去灵慈寺上香,一来为我母亲求平安,二来……明日是我二姐姐的末七,我打算将这些手抄的佛经供奉上去,希望姐姐来世不必再受苦了。” 与他猜测一致,宋昕打进门时,便瞧见这摞佛经。 唐姻方才还算开朗,这下又有些愁云密布,宋昕便看出来唐姻又是想起来她二姐姐,心中伤怀了。 他捏起一张宣纸,上边是誊了一半的《地藏经》。 笔法转折自如,脉络清晰,只是因心境的转变少了一份洒脱,而多了一丝悲凉。 “先前借你那本字帖,你练习了。”宋昕肯定道。 想起那本《仲尼梦奠帖》,唐姻不免开口道:“本来是为表哥向您借的,只可惜表哥并不需要,所以……我偷偷练了,被三表叔看出来了。” “本来便是借予你的。”宋昕朝唐姻招了招手:“过来。” 唐姻不清楚宋昕要她做什么,还是乖乖的站到宋昕面前。 宋昕抖了抖袖袍,从位置上起身,替唐姻铺纸、研磨。 指了指其中的“净”字道:“再将此字写一遍,给我看看。” 不想竟得到宋昕的亲自指点,唐姻本就酷爱书法,在客气未免矫情,忙执笔书了一个“净”字。 大概是因为紧张,这个字,她并没有写好。 不等宋昕说,遂又重写了一个,可还是感觉欠缺了点什么。 她攥着笔杆,认认真真的,正琢磨着。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淡淡檀香萦绕鼻间,不知怎么,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个香甜的梦里闻过一般。 唐姻侧着目光去看宋昕的脸。 却听宋昕道:“别看我,看字。‘静’字,当这样写……” 唐姻忙将目光收回在面前见方的宣纸上,心口莫名有些鼓噪。 明明书写的是个“静”字,却不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宋昕握着唐姻的手,提笔、落笔、走笔,很快,一个笔饱墨酣的“静”字落于纸上。 字如其人,酣畅的运笔下,蕴藏着七分清雅与三分机锋。 唐姻盯着面前的宣纸,微微怔住。 她师从大家,师父是杭州数一数二的书法高手,向她师父求字的人可出一字千金,唐姻自然见过不少好字。 如今亲眼看见三表叔的字,唐姻还是忍不住吃惊。 难怪当年殿试过后,万岁爷只是口头夸奖了状元与榜眼,偏偏多赐给了三表叔一支犀骨镶玉的毛笔。 三表叔的字,真真是太漂亮了。 转而,她的视线又从字迹向上移了几寸,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掌骨节分明、稳若泰山。 便是这般颇具雅相的手,才能写出那样好看的字吧。 唐姻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看宋昕的脸,宋昕比他高上许多,她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侧脸,只有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一双紧抿的薄唇。 宋昕的鼻息,若有似无地洒在她的头顶,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想躲。 这可是探花郎在教她写字呀。 唐姻压力倍增,有些畏畏缩缩,整个人缩小再缩小,恍若一只鹌鹑,小心谨慎的样子哪里还有心练字。 她咽了口口水,哝哝地说:“三表叔,儿时,我父亲也是这般……这般教我练字的。” 听到唐姻的声音,宋昕抽离出神,手上一顿,一滴墨珠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花。 他又逾越了。 这次,他竟情不自禁、不加思索的逾越了。 她的手,好软…… 作者有话说: 变相属于拉了个手(唉嘿嘿 第28章 伤口 ◎宋昕:“别摸我,脏。”◎ 恍若触电般, 宋昕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臂,他与唐姻扯开距离,那杆毛笔“啪嗒”一声, 坠在了宣纸上。 唐姻以为宋昕生气了, 拾起笔来,慌忙如犯错的孩子:“三表叔,我、我不走神了, 这就重新写。” 宋昕感觉自己溺了水,喉咙发紧,干干地道:“是我忽然想起府衙内还有公事没处理, 与你无关, 今日, 我先走了。” 唐姻一听与自己无关, 这才悄悄抚了抚胸口, 恭而有礼地将宋昕送上了马车。 回程的马车上,宋昕坐在主位。就算微微阖眸, 表情也是阴沉沉的。 王晟坐在他下手处,将自家主子的脸色看在眼里。 除了上次万岁爷否了大人的进谏,他还没见过宋昕这副表情。 大人这是怎么了? 分明来时还好好的。 宋昕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叩击着扇柄, 突然朝王晟发问:“交代你的事,安排的如何?” 王晟不敢含糊,回答道:“依大人言,已经在张芝平身边放了暗桩。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卑职便立即向您禀报。” 宋昕不仅给唐姻送来了许多生活所需的必要物品,同时也安排了几个得力的手下留心张芝平。 他不能时刻留在她身边, 未免张芝平再来滋事, 只好做此安排。 王晟禀告完, 悄悄窥看着宋昕。 宋昕的情态并未轻缓一分,仍旧攒眉蹙额。 王晟忍不住开口问:“大人,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昕“啪”地一下合上折扇,凝目问道:“王晟,我很老么?” “啊?”王晟被突如其来、毫无前后关联的问题问得愣怔,“不、不老啊,大人不是还不到二十二么?” “我是说,相貌。” 相貌? 王晟仔细端详了宋昕一番,旁的不说,当朝出世的探花郎哪有几个老的、丑的? 当年他家大人参加宫宴之时,引多少闺秀贵女竞相追逐。 王晟弄不清楚宋昕究竟所谓何意,只好如实道:“相貌与大人年纪无差啊。”王晟十分纳闷,“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谁说了什么?” 宋昕又缄口无言,诚然他知道唐姻只是将他当作长辈来看,但方才唐姻将他与年逾五十的唐国公做比较,未免让他心烦意乱。 “我父亲也是这般教我练字的。” 宋昕揉了揉胸口。 他是长了唐姻一辈不错,但也就差了五岁…… 王晟见宋昕又不吭声了,悄悄憋了憋嘴,反正他从没猜透过他家大人,也就不猜了。 很快,马车停在了杭州府衙的门口。 宋昕下了车,入了堂,便处理起案子来。 关于这次的贪污弊政案,万岁除了要彻查贪官污吏,还要追回赃款。 宋昕凝目看着一卷卷宗,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着桌面。 王晟看着手中卷宗有些气闷:“大人,杭州一带有关的官员抓得七七八八,而赃款却只追回了十分之一不到,仿佛那丢失的赃款不翼而飞了一样,真是够古怪的。” 宋昕的视线落在卷宗的供词上。 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的审讯记录,关于赃款流向都断在了杭州知府的身上。 而这名知府,担下了所有罪责,在被关进牢里的第一天便畏罪自尽了。 好一个畏罪自尽。 可真是时候。 “销赃绝非易事,那样一大笔银子、粮食,绝不会凭空消失。”宋昕合拢了卷宗,深中肯綮:“那些赃物、赃款,必定还没离开杭州府。” “还没离开杭州?”王晟有些吃惊:“可是,东西能藏在哪儿?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搜吧?” 宋昕暂时也没有头绪。 几名羁押的官员纷纷指正唐国公,而唐国公府被搜了个底朝天,除了搜到赃款的账册,什么也没发现。 唐国公的模样,像是毫不知情的。那账册,也像是被人后放进去的…… 宋昕很想帮唐国公脱罪,但事情的真相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皓月当空,树影幢幢。 宋昕双目酸涩,起身舒了舒视线,目光定格窗外黛蓝长宇,难得寻到一分清净。 只是没过多久,堂外便有人匆匆来报,说有一个身着小厮服饰的年轻男子点名要找王晟。 王晟上前一步,指着自己鼻尖:“找我的?小厮打扮?” 随后略略一想,大概猜到来者何人,立刻将人叫进内堂。 “程四,果真是你。” 程四是安排在张芝平府邸的暗桩,这般前来,必是又要事禀报。 程四见没了外人,张口急道:“二位大人,张芝平也不知从哪得知了唐四姑娘明日要去灵慈寺上香的消息,竟找了十几个年轻壮汉,打算明日要去灵慈寺,劫人!” 宋昕闻言一凛:“劫人。” 程四称“是”。 王晟惊道:“他一小小县尉,行事竟这般张狂,可真是疯了。再说,他从哪里调来这些人?钱塘县衙门的吗?不对,不是让他辞官了吗?” 程四也纳闷道:“这我仔细确认过,那些人不是县衙门的,莫不是雇来的打手?” 宋昕转身坐回髹漆长案前,目光灼灼:“王晟,叫齐人马,连夜设伏灵慈寺。” 张芝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也不能怪他无情,不给人留后路。 看来只有让张芝平伏法当场,才能名正言顺的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 翌日清晨,天色还未大亮,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 灵慈寺这座千年古刹笼罩在一片云雾中,宛若仙境。 杭州的灵慈寺佛堂千间,信众无数,以求姻缘、平安最为灵验。 唐姻才步入古刹,那股厚重感便扑面而来。 她敬了香火钱,便有小沙弥为她上前引路。 “女施主,您亲手抄写的《地藏经》得供奉在地藏菩萨的地藏殿。”小沙弥替唐姻捧着抄好的经文道:“亲自抄写经文做供奉的香客并不多,女施主这般心诚,佛祖一定会保佑的。” 保佑吗? 唐姻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母亲身体康健,父亲平安顺遂,二姐姐来世别再受苦。 还有大姐、三姐…… 自从父亲出了事,这几个姐姐便没少跟着受牵连。 大姐一家、三姐一家因为给父亲求情被禁足府内。 万岁爷这次砍了那么多颗脑袋,人人的脖颈都冷嗖嗖的泛着寒气。 她知道,大姐一家、三姐一家也已经尽了全力。 如今杭州这边,只能靠她了。 谈话间,唐姻便被引领至地藏殿,一尊数丈高的地藏王菩萨的法像立与佛堂正中。 法相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慈祥中带着威严肃穆,十分震慑人心。 寺院中敲起钟声,嗡嗡不绝于耳。 平日灵慈寺人来人往,今日来此礼佛的人却不多。 唐姻并未多想,唐姻恭敬地将《地藏经》供奉好,跪拜在蒲团上,缓缓合上双眼…… 不远处的礼佛忏堂里,宋昕透过窗子窄窄的缝隙窥视着窗外。 那道缝隙刚好能看见唐姻清丽的背影。 大概是为“亡者”祈祷,少女今日一身素白,一头乌发仅缀了一只清雅的银簪。 她双手合十,瘦弱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虔诚到让他心疼。 是了,唐国公的幺女,曾是何等的娇养,一夕之间却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责任。 唐姻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宋昕敛了敛眸色,右手握紧腰悬的佩剑:“张芝平到何处了。” “已经进寺了,走到此处,大概还有一盏茶的工夫。”王晟低声道:“大人放心,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只要张芝平一出现,便将他立地缉拿!” 很快,远处传来的动静。 是张芝平的声音。 他迈着方步,身后跟着十几个气势汹汹的壮年男子。 “可看清楚了?唐四娘进了地藏殿?” 一个小厮打扮的道:“看清楚了,一早我便盯在她身后了。” 张芝平一挥手:“那还等什么,进去捉人!” 张芝平身后的十几个男子,阔步朝地藏殿走来。 地藏殿中。 唐姻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刚回过头,地藏殿的大门便被方才那个小沙弥“嘭”的一声被合上了,顺带落了锁。 “小师父,这、这是做什么?” 唐姻显然有些无措,而回答她的是,门外乍然四起的刀剑之声。 小沙弥施了个佛礼,脆生生道:“女施主,是宋大人叫我落的锁。大人在外边设了埋伏,要抓钱塘县的贪官张芝平。” 唐姻急道:“宋大人?可是宋昕,宋大人。” “正是。” 唐姻这才紧张起来,担心的侧耳伏在门上,门外声音嘈杂,嘶吼声、兵戎相见之声不绝于耳。 她握了握拳头,手心汗涔涔的。 唐姻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宋昕来这儿抓张芝平,只是门外的动静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刀剑无眼,三表叔又不是武将,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唐姻想起过去父亲对张芝平的评价:雀鼠之辈,心如蛇蝎,胆大妄为。 当年张芝平鱼肉青山湖百姓之时用尽了下作、狠毒的手段。 如今张芝平强弩之末,做困兽之斗,必然会放手一搏。 果不其然,只听门外张芝平的阴恻恻地道:“快,先把他杀了,我们冲出去!” “可他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啊!” “钦差大人又怎么样!这是钱塘县,不是京师城,到时候便说他遇上了匪贼,死在了贼人刀下也无人知晓!”张芝平嘶吼道:“咱们那点事儿若是被捅了出去,几个脑袋都不够用!快上!” 唐姻的心脏几乎快要提到喉咙口。 张芝平真的是狗急跳墙了! 正当时,也不知是谁人大喊了一声:“不好,大人中剑了!” 唐姻身子僵住,思绪几乎沉到谷底。 · 鸟鸣依旧,僧侣如常。 大门再度打开之时,殿外的情景显然被清理过了。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水冲刷干净,灵慈寺依旧那般庄严肃穆。 唐姻从地藏殿出来,不见旁人,只看到守在殿门口的王晟。 “王大人,我三表叔呢?” 王晟见他面露焦色,安慰道:“唐四姑娘别担心,大人正在那边的忏堂审张芝平,要您先去慈航方丈那儿等等,他审完了过去找您。” 唐姻点点头,又忧心地问:“方才听人喊,说有人受伤了,是不是我三表叔?” 宋昕对王晟有过交待,不许提他受伤中剑一事。 虽然说伤口不深,但王晟没护住自家大人,心里难免过意不去,更不愿说谎:“等下姑娘见到大人就知道了。” 唐姻心思剔透,王晟这样一说,那便是真有可能受伤了。 到了慈航方丈处,唐姻还是坐立不安的,担忧几乎摆在了脸上。 反观慈航方丈,指尖捻着佛珠,悠悠地道:“施主不必忧心,等等宋大人便过来了。” 唐姻面色一忸,微微有些尴尬:“真是抱歉,扰了方丈的清净。” 慈航方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施主,左右也是等着,不如去那棵树下绑根红绳,在我寺求的姻缘一向灵验。” 慈航方向遥遥一指,透过宣窗,一棵老树盘伫立在庭院之中。 这棵树十分粗壮,大概有七八个成年男子才能合力抱住。 老树的枝丫上挂满了红绳,随着风吹雨打,几乎与老树融为一体。 唐姻见慈航方丈已经将红绳递过来,自然不好推辞,接过红绳去到了老树下。 老树枝桠繁茂,较矮的几条已经被红绳占满,唐姻只好去够更高的树枝。 她仰着头,唇瓣轻轻张合,阳光穿枝叶,落在素白的绸缎上,少女仿佛是从树里走出的精灵。 宋昕由远及近,便见这样一幅画面。 少女踮着脚尖儿,身型微微打晃。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唐姻身后,抬手拿住了少女手中的红绳,随后绑在了枝桠上。 唐姻回头,对上宋昕起伏的喉结。 她心中没由来的慌乱了下,险些跌倒。 好在宋昕扶住了她,唐姻的视线落在宋昕手臂的伤口处。 宋昕今日穿了一身深蓝玄纹的劲装,腰佩长剑,过往的温润隐去不少,更多了一分冷峭感。 他的袖子上有一道被剑划破的长长口子,周围充斥这湿濡的暗色,不难看出是血迹。 唐姻抬手要去触碰,被宋昕一把扣住了手腕:“别摸我,脏。” 唐姻双眸瞬间水泅泅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他们说,说你受伤了……” “我没事。”宋昕指了指身后,王晟已经去拿药了。 宋昕的声音淡淡的起伏:“四娘,你又担心我了,是么?” 唐姻抹着眼泪,捣蒜似的点头:“我害怕,我害怕你受伤了,三表叔,你的伤口怎么样了,疼吗?” “不疼。”宋昕眉眼深晦,反而安慰似的道:“等等你帮三表叔上药好不好,上了药,便不痛了。” 唐姻乖乖地点头,等王晟拿来了外伤药,便仔仔细细给宋昕上起药来。 伤口在宋昕的右侧小臂处,剪开衣料,伤处已经模糊。 唐姻细心的为宋昕清理周围的血迹,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患处,惹得宋昕轻轻“嘶”了一声。 她手腕一颤:“我、我再轻点……” “无事。” 唐姻悄悄觑了宋昕一眼,三表叔为人清冷,平常连表情都很少有,总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却对她淡淡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容,就好像天上的谪仙下凡似的,沾染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人间烟火气。 唐姻看得愣了,大概是注视太过明显,宋昕略带问讯的目光对到了唐姻眼里。 唐姻飞快的敛下眸子,认真处理起伤口来。 污物处理干净后,伤口便清晰了。 那道剑伤深而长,好在没有伤及筋骨,而在这道剑伤之下有一条并不明显的疤痕。 唐姻记得,在上次来杭州的船上,她曾经见到过这处疤痕。 也不知三表叔怎么弄的。 “在想什么?”宋昕见唐姻愣愣出神,开口问道。 唐姻一边包扎一边老实道:“我在想三表叔手臂上这处疤痕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似乎是陈年旧疤了……” 宋昕眉梢微动,语气里带着并不明显的试探:“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唐姻手上一顿,抬头道:“我?记得什么?” 宋昕摇摇头,自顾自道:“那时候你太小了,记不得也正常。” 唐姻的心中有些忐忑,光盈盈的眼睛如池中碎月。 “只是陈年旧事而已。” 宋昕却没再说下去,示意唐姻继续包扎伤口。 唐姻自不敢再追问。 为宋昕包扎好伤口后,几人走出了慈航方丈的禅房。 旭日高升,天际的流云遮住明媚耀眼的光,那棵姻缘树随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晟。”宋昕轻声开口,“你先送四娘下山,我随后就到。” 王晟:“是。” 目送唐姻走远了,宋昕回过身,对慈航方丈道:“今日能捉拿张芝平,多亏方丈鼎力相助,只是犯了几条人命,扰了佛寺清净。” 慈航方丈朗声笑了起来:“宋大人言重了,佛心铁血,释迦摩尼未成佛前,也曾杀贼救民,大人不必挂怀。” “方丈卓见。”宋昕对慈航方丈行了个佛礼,既然歉意与谢意都传达到了,他也不打算过多停留。 “今日地藏殿前所有的损坏,明日我命人送过来银两补偿,眼下,便先告辞了。” 慈航道了声佛号。 宋昕转身,正欲离开,视线忽被方才他系的那根红绳引去了目光。 红绳在枝桠上飘曳,那抹红色从未这般扎眼…… 他的心口有些难以言喻的焦炙。 枝桠上的红绳多是成双成对,唯独唐姻那根孤零零地随风飘舞。 时年多有习俗,若一对爱侣在灵慈寺用两根红绳绑好同心结挂于姻缘树上,便可相守一生一世。 宋昕往常对这种空穴来风的说法,最是嗤之以鼻。 真是可笑,若将两根绳子绑在树梢便可厮守一生,不说人世间,就单单说杭州府,又怎么会有那样多的怨偶? 而如今,他却想同那些人一样随波逐流。 他想试试,很想。 “方丈……” 宋昕蓦然回首,而未等开口,慈航方丈面露微笑,手中的那条红绳,赤红如火。 · 这个时节的杭州府已经初见夏日的气息。 下山走了小半个时辰,唐姻的背上已经沁了一层薄汗。 张芝平等人已经被衙役押率先送至杭州府,王晟提议在灵慈寺山下的冷泉亭里歇脚,顺便等宋昕下来。 唐姻坐在冷泉亭中的石凳上,问王晟:“王大人,三表叔怎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王晟道:“哦,今日弄坏了灵慈寺不少物件,宋大人要同慈航方丈交代一下后续。” “原来是这样。” 唐姻与王晟并没有什么话题,遂又闭了口,安静地盯着下山的方向。 山间的小路铺着石板并不难走,只是迟迟不见宋昕身影。 唐姻又开始担忧起来,三表叔受了伤,虽然被她简单处理过,但终究术业有专攻,她能做的是应急办法,还得回去由专门的郎中瞧过才行。 胡思乱想之际,唐姻又想起了宋昕胳膊上的那道疤。 听宋昕的口吻,这道疤,似乎与她有关。 “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那时候你太小了,记不得也正常。” 宋昕的话萦绕在耳边。 她该记得什么?太小了……又是几岁时候? 唐姻对比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了,只好去问王晟:“王大人,你知道表叔胳膊上那道疤痕是怎么弄的吗?” 关于这道疤,王晟也曾疑惑了一年多。 直到他家宋大人被万岁爷赐了一杯酒后,回府才吐了真言。 他家宋大人哪里都好,就是酒量不行、很不行,实打实的一杯倒。 王晟低低笑出声来:“这个啊,我还真知道,正与你相关。” “我?” 唐姻好奇地看过去,好奇的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王晟:关系大了,你们打小就“搂搂抱抱”! 女鹅要知道表叔手臂疤痕的来历了(嘿嘿 第29章 温泉 ◎他的胸膛好烫,比她的脸还要烫。◎ “唐四姑娘可还记得, 十余年前,您随您母亲拜访宋府,那时候长辈们在屋子里喝茶谈话, 您与大少爷在院子里爬老杏树的事?” 唐姻道:“听母亲提起过, 我还从树上掉下来了,吓坏了母亲,害得表哥也被大伯母责罚了。” 王晟追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 是怎么从树上掉下来的了?” 唐姻回忆了一下。 十二年过去了,那时候她才四岁,那日究竟为什么爬树, 又怎么从树上掉下来的, 大伯母是怎样训斥表哥的……她都没有任何印象。 这件事是母亲曾跟她偶尔提了一嘴, 并未深说。 其中细节, 早就随儿时的诸多记忆烟消云散了。 王晟笑笑:“唐四姑娘从那样高的杏花树上掉下来, 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呢?是我们大人,在树下将你接住了。” “三表叔?接住我的?”唐姻睫毛颤了颤, 难掩的惊讶:“所以说,表叔手上的疤痕,是因为接我弄伤了?” “是哩。” 唐姻在心底里算了算, 十二年前,三表叔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郎君。 十岁的小郎君,接住四岁的她…… 想不受伤也难。 王晟在一旁点头附和,一副你终于知道了的表情。 唐姻这才意识到,三表叔也没大她几岁。 宋昕性子使然,一直是清冷的。就算才二十出头, 也给她很一种强烈的、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所以“不好接近的长辈”一直是唐姻给宋昕的定义。 经王晟这样一说, 唐姻才有些后知后觉。 三表叔还很年轻呢…… 远处传来脚步声, 二人齐齐看过去,是宋昕下山了。 王晟悄悄道:“唐四姑娘可别说我说的,否则我家大人定要怪我多嘴。” 唐姻微微点头,说话间宋昕走了过来。 “在聊什么?” “没、没什么。” 唐姻否认,王晟也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宋昕轻轻挑了下眉,方才远远的,他就瞧见唐姻与王晟相谈甚欢的模样。 这会儿,竟一块否认起来了。 宋昕并未细究,说道:“速回苏州府衙,张芝平还要再审。” 王晟“咦”了声:“不是招供了吗?” 这时,宋昕在手心摊出一枚形制古朴的白玉扳指。 “大人……这扳指怎么了?”王晟问。 宋昕轻哼了声道:“这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贡品之一,也是这次贪污弊政案丢失的脏物,却戴在张芝平的手上。” 寻常百姓大概不识货,可宋昕跟在万岁爷跟前,见过不少好东西,加之本身他对玉器就有所研究,便一眼认出了张芝平手上扳指的由来。 他处理张芝平,本来是想为唐姻解决一个麻烦。 而刚才在灵慈寺的审讯,却有了新的、意外的发现。 他怀疑张芝平和这次的贪污弊政案有关。 宋昕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唐姻,说道:“你先随我一道回府衙,晚些,处理完公务,我再让人将你送回去。” 才捉了张芝平,必定是有许多要紧事处理的,唐姻不会逞能孤身回家让旁人担心,答应了下来。 到了苏州府衙,唐姻去后堂歇息了,又有专门的郎中为宋昕重新包扎伤口。 还没等郎中包扎完,一个衙役满面匆忙地走了过来:“大人,按您说的,我们搜了张芝平家。” 宋昕对郎中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如何?” “并未发现赃物。” 这倒让宋昕意外。 张芝平是个贪心不足的人,若有机会获得钱财,必然不会只留下一只白玉扳指。 这时,那衙役从怀里掏出了一物件儿:“不过属下在张芝平的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 宋昕将东西接过来,是一枚精巧的私印,其上雕刻“阳武”二字。 这不是阳武侯的私印么,怎么会在张芝平的府里? “可审了原由?” 那衙役纳闷儿道:“审了,甚至用了刑,可是张芝平死活不肯开口,只说是自己偷的,每次提到阳武侯,都缄口不言。” 偷? 阳武侯的私印除了能调动阳武侯的人,也并无他用,张芝平偷这个做什么?此事和阳武侯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搜查张芝平家里时,我们审问了他的小妾。”衙役道:“张芝平的妾室说,张芝平似乎见过阳武侯几次,只是不知道为何见面。” 衙役补充道:“她还说,那枚白玉扳指,就是张芝平在见过阳武侯之后才带在他身上的。” “下去吧,接着审。” 宋昕盯着桌上的阳武侯私印陷入了沉思。 看来,他得亲自去拜访一趟阳武侯,才能知晓了。 天边云卷云舒,日头隐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已经过了晌午。 宋昕捏了捏眉心,视线落于远天,朝王晟道:“唐四娘呢?” “哦,在后堂歇着呢。” 他将阳武侯的印收在怀中,吩咐道:“带她去望月楼,一并用午膳。” “不在衙门用吗?” “嗯。” 王晟微诧,宋昕为人并不吝啬,却少有这种平易近人、与人同乐的时候,今日要同人一块下馆子,还真是少见。 · 府衙后堂。 唐姻的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王晟便救星似的来了,说要带她去用午膳。 用膳的酒楼就在府衙的邻街,唐姻进去的时候,宋昕已经在二楼的靠窗处坐好了。 宋昕换下了深蓝玄纹的劲装,恢复了往日的青白衣袍,周身的锋芒被敛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 微风拂过,撩起了宋昕的发丝,宋昕抬头,唐姻刚好跌在对方的视线里。 宋昕的手臂已经被郎中重新包扎过,唐姻又想起了之前王晟的话,心中泛起愧疚。 三表叔在她眼里几乎是个完人,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到底是因为救她而留了疤。 “喜欢吃什么?”宋昕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这家的糖醋鱼很不错。” 唐姻压下懊恼,坐到宋昕对面,连连说:“我都行的,三表叔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似乎察觉唐姻的变化,宋昕眼角微抬,吩咐小二上了几道酒楼的招牌菜。 很快,店小二上了四菜一汤。 席间,唐姻闷头吃着饭,宋昕和王晟谈论起阳武侯的事来。 说起来,宋昕与阳武侯曾有过一次机缘。 两年前,宋昕入京为官,阳武侯正于此时突发急症告老还乡。 在京师城门,二人的队伍刚好擦身而过。 听闻阳武侯还乡之后,行事低调,一直在钱塘的六闲山庄颐养天年。 宋昕打算今日稍晚些,就去六闲山庄拜访阳武侯,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线索。 王晟听了宋昕的想法,隐隐有些担心。 毕竟眼下还不知阳武侯的底细是好是恶。 他不想宋昕冒险,提议道:“大人,六闲山庄那么大,听说里边九曲回廊,弯弯绕绕的,您一个人怎么查,不如多带些人手。” 宋昕却拒绝了。 他是暗访,并非明察。若大张旗鼓过去,难免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王晟担心道:“那至少带上卑职,也好跟大人有个照应。” “无事。”宋昕道,“我已将此事上报高大人了,你留在府衙,府衙不能没人。” 唐姻一直在闷头吃饭,听到六闲山庄几个字,才悄声说:“三表叔,六闲山庄,我很熟悉的。” “你熟悉?”宋昕饶有兴趣地问,“为何?” 唐姻道:“六闲山庄原来不是阳武侯的家业,而是阳武侯两年前从杭州富商手中买下的私人园林。 六闲山庄风光旖旎,阳武侯没买下它之前,每年夏季我父亲都要带我与母亲、姐姐们来此避暑。” 三表叔帮了她那么多,总算有能轮得到她出力的地方了,她自然要主动些。 唐姻自告奋勇道:“三表叔,若是您想探查六闲山庄,我可以为您在山庄里指路。” 少女满脸希冀,宋昕觉得那份纯真与赤诚十分可爱。 他瞧了唐姻一会儿,眼角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四娘。” 唐姻紧张地攥紧木箸,信誓旦旦:“三表叔,您说。” 宋昕视线下移,落到唐姻的盘子里:“你,你不喜欢吃鱼么?” 唐姻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 她并非不喜欢吃鱼,而是不喜欢挑鱼刺。 唐国公府还未落败时,每每做鱼,都有母亲、王嬷嬷,或者是一众婢女将剔好了刺的鱼肉,送到她面前来的。 所以桌上她唯一没动的菜,便是这道糖醋鱼。 唐姻忙夹了一块,一边笨手笨脚的挑鱼刺,一边道:“没有、没有,我方才忘了。” 宋昕眼看她挑鱼刺的笨拙手法便猜出大概了。 “行了。”宋昕从盘中重新夹起一块鱼肉,细心剔了刺后,夹到了唐姻的盘中:“吃吧。” “谢谢三表叔……” 唐姻害怕宋昕觉着她矫情,心口突突的,吃了一口鱼,也不知怎地,都没吃出滋味。 她试图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三表叔,那六闲山庄,不如我同您一块去吧?我对那儿真的很熟悉的。” 宋昕狭长的眸子过于深邃,让人看不出情绪。 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然而一切喧嚣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寂寥。 宋昕听不清那些声息。 他饮了一口凉茶,口中缓缓道出的“好”字,却格外清晰。 “三表叔,您放心,六闲山庄里的小路我闭着眼都能找到。” 看着唐姻露出消愁破闷的笑颜,宋昕忍不住扪心自问,他这个“好”,究竟是因为方便查案,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杂念。 可是,追究那些答案似乎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的心早就乱了。 西斜的日光从马车车帘的缝隙中透过,一道暖光落在唐姻身上。 青灰色的短打衣裳被照得暖烘烘的,女子的一头乌发被藏在瓦青色的小帽里。 唐姻生得白净,身板娇小,稍稍改了妆扮,便与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书僮无异。 唐姻已经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装了,只是这会办这等“大事”,唐姻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左手紧紧握着右手,两只手还是冰凉凉的。 相比之下,宋昕与往常一般,还是那样淡然。 他将唐姻的紧张看在眼里,从八仙矮桌下拿出了一个瓷罐,打开了罐口。 “四娘,伸手。” 唐姻立刻将两只白白的小手合拢,伸到宋昕面前,几颗姜糖“啪嗒”落在她的掌心。 宋昕的指尖无意中触及唐姻的掌心,少女手心都是冰凉的,可想而知心中的不安。 他侧过头:“吃吧,给你的。” “咦?”唐姻含了一颗在嘴里:“三表叔也喜欢吃甜的吗?”又是糖醋鱼、又是姜糖的…… 喜欢吗? 宋昕睫毛轻颤了一下。 他不喜欢甜食,自幼便不喜欢,甚至很讨厌这种口感。 他的口味极淡,本身就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粗粮青菜,一盏清茶,这才是他的习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边时不时就会出现些甜食呢? 也许是看过某人喝了苦口之药微微皱起的眉间,也许是某人病倒在他怀里问娘亲要糖人吃…… 上次船上的郎中说唐姻身子寒凉,他路过姜糖铺子的时候,便顺手买了一罐放在车里。 宋昕的指尖沾染了一丝姜糖的香气,车厢内的方寸天地似乎也充斥了这种味道。 清香、带着不可名状的淡淡的辣意。 这份清甜夹杂了一股厚重感,似乎只适合藏在心里,难于开口。 与他像极。 宋昕并未回答她,只是收了糖罐,冲唐姻道:“别怕,到了六闲山庄一切有我。” 唐姻长长舒了口气,重重“嗯”了声。 · 宋昕提前派人送了拜帖,等马车到了的时候,六闲山庄的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了。 甫一下车,一位粗布麻衣的老叟就迎了上来:“宋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宋昕一眼辨别出了来人,一改往常的冷清,恭敬道:“阳武侯怎么亲自来接,晚辈惭愧。” 说话间,几人被请进了山庄内。 唐姻默默跟在宋昕身后,悄悄四下打量。 六闲山庄与两年前几乎一摸一样,没什么变化。人人都说阳武侯为人低调、节俭,一心寻仙向道,看来是真的。 瞧瞧,人家那样的身份、地位,不还是粗布麻衣么。 到了茶室,阳武侯与宋昕对坐席上,有下人为二人奉茶。 阳武侯做了个请的手势问:“不知宋大人怎么想着来老朽这里了?” 宋昕和阳武侯并无交集,乍一来访,确实略显唐突了,所以宋昕自然想好了托词。 他一伸手,唐姻便立刻将怀里的一本《万古丹经王》拿了出来。 “侯爷致仕后,仍为杭州百姓做了不少善事,修道观、建学堂,晚辈深感倾佩,这般在杭州停留,自然要拜访。”他将手中的《万古丹经王》奉上,“这是书法大家秦先生的临摹孤本,晚辈敬上。” 这算是对足了阳武侯的口味。 阳武侯这个人,最喜收集一些炼丹、修仙的书籍。 像这种有市无价的孤本,阳武侯自然流露出欣喜之色。 “这、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阳武侯犹豫了片刻道,“不如我临一遍,之后再将原本还给你。” 正说着,有下人匆匆进来,在阳武侯耳畔耳语了几句。 阳武侯神色几番变换,起身一拱手:“宋大人,老朽有点儿急事,先离去片刻,一会儿便回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宋昕面带微笑,起身拱手相送:“侯爷哪里话,您请便。” 阳武侯疾步而去,宋昕与唐姻瞧瞧对视了一眼。 看来他们的谋划成功了。 听闻阳武侯迷恋修仙之术,敞开大门迎天下炼丹道人,以求极乐长生之法。 宋昕看准了这一点,今日便命王晟扮作云游道人来给阳武侯送金丹,为他们争取一定的时间。 见阳武侯走远了,宋昕起身,一手捂着肚子,一边问奉茶下人出恭之所。 那位奉茶下人看起来似乎有些谨慎:“大人,六闲山庄小路甚多,恐您迷路,不如小的陪着您去吧?” “你是说本官连恭房都找不到么?”宋昕脸色一沉,冷冷冰冰的。 那下人也知道宋昕是何许人也,自家老爷都要礼让三分,更别说他一个下人。 宋昕稍稍一板着脸,那奉茶的便不敢说话了。 二人走出茶室,唐姻扶着宋昕先是往恭房的方向去,等身后没了耳目,才拐到了一处假山后。 唐姻松开了手,手心里都是汗。 宋昕道:“先四处看看,察勘是否有可疑之处。” 从白玉扳指到阳武侯私印,再到张芝平妾室的口供,都说明这次赃物同阳武侯似乎有所关联。 杭州城那么大,但能窝藏赃物的地方并不多。 首当其冲的,宋昕要怀疑六闲山庄。 两人在山庄里走着。 六闲山庄的确如传言中一般复杂,房屋数不胜数,园园相临,若是外人在此的确十分容易迷路。 唐姻指引道:“三表叔,那边是天清园,那边是荷花园,再往里是花烛小亭,都是藏不得东西的。”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处月洞门前。 “奇怪……”唐姻指了指前方,“这里边原是望江湖,也没有什么房屋,怎么还锁着了,三表叔,这处原先没有门的。” 这引起了宋昕的注意,他从门缝悄悄向里窥探一番。 而门缝中的场景令宋昕大惊! 六闲山庄面积极大,圈湖而建,而占地一半的便是望江湖。 眼下,望江湖的湖畔盖着许多简易的房屋,门内有众多壮年男子,入目的人数便有几百。 他们行事作风十分硬朗、颇有规矩,看起来并非普通百姓,更像是……士兵。 宋昕心中一沉,阳武侯竟在养私兵,这可是万岁的大忌。 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夕阳下,望江湖波光粼粼,大约有十几个男子乘着船,在湖里打捞着什么。 宋昕打算看看究竟,正当时,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阳武侯领着数名家丁正阔步朝这边走来。 二人藏于树后,唐姻下意识捏紧了宋昕的袖角,此处进出只有一条路,若是他们原路返回,势必会跟阳武侯打上照面。 “三表叔,怎么办?” 宋昕一指紧邻的屋子问:“这是何处?” 唐姻回忆一下道:“若没记错,此处原先并无房屋,是一温泉池才对。” “无事,跟我来。”宋昕反手攥住唐姻的手腕,转身钻进了屋子里。 合上房门,唐姻回眸一望,发现此屋中央果然是个温泉池。 温泉池被重新修葺过,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中有钓台。 池中的温泉水热气蒸腾,整个屋子如云山雾海,温暖又湿热。 唐姻轻轻拭了下额边的薄汗,看来阳武侯看似朴素,实则是个会享受的。 门外传来了阳武侯的声音:“他人呢?” “侯爷,方才小的的确看见宋大人与他的书僮往这边来了。” 只听窸窣的脚步声越发靠近门口,阳武侯道:“没有人会凭空消失的,进去看看。” 浴堂并无后门,阳武侯已经在门口了。 宋昕来不及再做思考,他眉眼深邃地望着唐姻,喉咙有些喑哑:“四娘……得罪了。” 说着,他拉着唐姻,一头扎进了温泉池中。 温热的泉水浸湿了唐姻的衣衫,水温太高,唐姻的脸颊很快便染上了一抹潮红。 她的眼睛沾了水,有些睁不开,眼角泛起了一片红晕。 “三……” 唐姻话音未落,就听宋昕“嘘”了一声。 “四娘,别说话。” 唐姻连忙噤了声,她揉了揉眼睛,勉强看清眼前。 宋昕与他一同泡在温泉池里,青色的衣衫因为被温泉水浸透而贴在男子的身上。 因着平日宋昕身着宽袍大袖,这甫一落了水,唐姻才发现宋昕的身姿十分宽阔。 他的肩膀很宽,却不过分健壮,干练而精瘦的腰身并无一寸多余。 广袖贴合男子的臂膀,形成了一道流畅的曲线,曲线向上延伸至挺拔的脖颈。 他的发梢湿漉漉的,有些凌乱的垂贴在宋昕的肩膀上。 唐姻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从未这般,这般看着一个男人。 这时,浴堂的门被人推开了。 随着吱呀一声,只见宋昕轻轻扯开了身前的衣袍,男人的胸膛结实而宽阔,笔直的锁骨上挂着晶莹的水滴。 唐姻愣住了,下意识的闭眼。 而就在这一瞬间,宋昕温暖而坚实的臂膀环了过来。 她的头被宋昕藏在胸口,整个人的身体都被宋昕的高大的身型牢牢挡住。 阳武侯破门而入,居高临下俯瞰着宋昕,声音里满是质疑和试探:“宋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宋昕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在阳武侯的视线里,能看到唐姻一只惊慌失措的眼睛,和红半个扑扑的脸颊。 宋昕将唐姻的头埋了埋,这个动作显得十分暧昧不明,占有欲极其强烈。 “侯爷,真是抱歉。”宋昕的嗓音有些干燥、沙哑,“路过这等妙处,难免有些忘情。” 他的一双凤眸斜睨着阳武侯:“侯爷,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吧。” 唐姻听不见阳武侯的话,甚至连宋昕的话也听不清了。 她的脸颊贴着男人的胸口,耳畔只有一阵“扑通、扑通”沉着而有力的心跳声。 唐姻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好烫,比她的脸还要烫。 作者有话说: 土狗吸溜一下~ 第30章 过夜 ◎唐姻耳根子红透,灼烧得厉害◎ 阳武侯怎么也没想到, 浴堂之内会是这幅场景。 高洁如鹤的内阁大学士宋昕,竟会攫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书僮。 阳武侯转念一想,文人么, 那点子污秽不都披在那层君子如玉的皮囊之下么。 难怪两年前, 连十一公主的媒都婉拒了。 原来,人家喜好另外的口味。 阳武侯又细细瞧了唐姻一眼,满脸的惊慌失措、羞赧慌乱。 相比一脸郁气的宋昕来说, 唐姻才是被“捉|奸”该有的模样。 唐姻并不知道,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情反而让阳武侯减少了几分猜忌。 阳武侯又挂上熟悉又和善的笑来:“是本侯唐突了,山庄备了酒席, 宋大人换过干爽衣衫后, 便留下用膳吧, 当作本侯的赔罪, 如何?” 宋昕并未拒绝:“侯爷言重了, 晚辈却之不恭。” 阳武侯微微颔首,遂领着一众下人退出了浴堂。 唐姻知道, 她和宋昕二人算是暂且逃过这一劫。 宋昕率先上了岸,背向她理了理衣衫,又转回身, 朝她伸出手来。 “来,四娘,上来。” 唐姻握住宋昕的手掌,被对方轻轻一提,便也出了温泉池。 只是奇怪,宋昕将她拉出来后, 神色一顿, 又背过了身子。 男人的声线微沉:“且等等吧, 阳武侯必定会送干爽衣物过来。” 唐姻闻言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衫,这才猛然意识到,为什么宋昕又背过身去。 她的衣衫也被温泉水泡透了,身上属于女子的特征,在一泓温泉下,一览无余。 唐姻的耳根子红透,灼烧得厉害,她感觉大量的血液不受控制的往脸上涌,又胀又热。 “我、我知道了,那就先、先等等。” 唐姻咬着下唇,呆呆站在原地,她不禁有些后悔,还不如泡在温泉池子里呢,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出来了…… 很快,阳武后便派人送来了干爽的衣物。 宋昕将一摞小厮的衣裳至于掌心,不回头,手臂却往身后递过去:“你先去屏风后换,我守着门口。” 唐姻接过衣衫,头都不敢抬:“……是。” 拐到屏风之后,唐姻又瞧瞧从缝隙中偷看了一眼宋昕。 宋昕背向屏风,立于满室氤氲之中,恍若谪仙,当得起君子二字。 眼下的情况顾不上太多,唐姻将身上湿透的衣衫尽数退去,换上了新的、干爽的衣物。 浴堂里十分安静,淙淙的水流声,和衣料摩擦的声似乎被无形的放大。 唐姻更加轻手轻脚,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将衣裳换好。 她从屏风后走出来,低头怯生生地站在宋昕面前,圆润的耳垂满是欲滴的娇艳红色。 “我换好了,三表叔,我在外边等您。” 也不等宋昕回答,唐姻头也不抬地快步溜出了浴堂。 方才送衣裳的小厮还在浴堂门口候着。 阳武侯家的小厮的确是训练有素,见唐姻出来,好似从未撞见方才的窘事一般,客气道:“侯爷说,晚宴定在落晖堂,等下小的带二位过去。” 唐姻压低了声线,微微倾身:“好,多谢小哥。” 换了男子装束的唐姻,样貌要比平时看起来更小些,所以声音更接近于尚未变声的少年,听起来并不违和。 夜色落了下来,余晖掩于西山之后,蓝灰色的天空仿佛笼罩了一层轻纱,天气比白日凉爽了许多。 微风拂过,唐姻脸颊的赧红消散在凉爽的风里。 不多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唐姻闻声回头,宋昕换上一身整洁的素白常服,一柄玉簪将尚有水汽的黑发挽住。 男子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那份水汽驻在宋昕的鬓间,平添几分皎瑕的禁忌感。 那小厮堪堪一见,也不由陷入宋昕的风姿里,真是一副不论男女都要赞叹的姿容。 小厮收了收心,言语间更多几分敬仰:“大人,您这边请……” · 一个人太过完美,时常给人一种疏离的陌生感。有些缺点、瑕疵,反而会让人容易亲近起来。 阳武侯便是这样。 私以为知晓了宋昕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反而不那般防备宋昕了。 不论宋昕在万岁爷面前再怎么光风霁月,形似逍遥散仙,终究也是个人,有私欲的人。 有欲有求才有弱点和短处,才不至于让他过分担心害怕。 阳武侯备好了宴席请宋昕入座,他指着桌上的清蒸鱼道:“宋大人快请坐,粗茶淡饭,还莫要嫌弃。这是我从青山湖亲自钓上来的鱼,快尝尝。” 宋昕略略一扫,桌上不过四菜一汤,四菜中还有两道乡野凉菜。 若不是他提早发现了端倪,当真看不出阳武侯包藏祸心。 二人聊了一会儿,阳武侯一直是风轻云淡的老翁性子,说话滴水不漏。 再留下去也毫无意义,此处不宜久留,宋昕打算回府衙后从长计议。 谁知阳武侯虚拦宋昕:“等等,宋大人,老夫平日里有小酌的习惯,我让人温了酒,不如喝罢再回?” 宋昕正要拒绝,适逢有下人捧着小酒壶进来:“侯爷,秋露白温好了。” 阳武侯示意下人将小酒壶撂在桌上。 “怎么样,宋大人?” 宋昕起身道:“侯爷,天色大晚,晚辈又不胜酒力,便不陪您小酌了。” 宋昕这话可真没说谎。 凭他的酒量,就是传说中的一杯倒。 这一杯秋露白喝下去,今晚属实得交代在这。 可阳武侯分明不是在客气。 他的语气慢了三分:“宋大人确定不留下么?就算醉倒了,我六闲山庄闲置房屋甚多,多住一个并不拥挤,还是说,您有担心、顾虑,害怕留在我六闲山庄?” 不光宋昕,就连唐姻都看了出来。 阳武侯哪里是邀请三表叔留下小酌,而是在怀疑他们。 宋昕怕失了阳武侯的信任,便不再推辞,素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 不知过了多久,宋昕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阳武侯已经有了重影。 他的神志尚存,身子却已经不听使唤,颀长的身影有些打晃,大半的力气都落在一旁搀扶他的唐姻身上。 “大人、大人,您还好吧?”有人之时,唐姻改了称呼。 宋昕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却无甚效果。 “……我无事。” 阳武侯一时分辨不出宋昕是否真的醉了,笑道:“没想到宋大人,酒量这么浅。既然如此,不妨在东客房留宿一晚。” 他沉吟片刻,给管家使了眼神,让人盯紧宋昕的一举一动。 宋昕怀疑他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没有发现他的秘密,所以阳武侯打算留宋昕过夜,试探他。 阳武侯害怕惹麻烦,也不愿要了朝廷重臣的命。 可若是宋昕装作醉酒,再往望江湖的方向去,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阳武侯撤了筵席。 唐姻扶着宋昕,跟随阳武侯家下人往东客房方向去。 宋昕尽量稳住身形,但仍摇摇晃晃。 唐姻几次都快要扶不住他。 她一手扶着宋昕的腰,肩膀用力架着宋昕的手臂,男子的体温从衣上传了过来,暖烘烘的,宛如一只暖炉。 “大人,大人,您再忍忍。”她向引路的小厮问:“小哥,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前边就是。” 不远处,东客房内燃了一盏明灯。 那小厮帮唐姻将宋昕一块扶上了床塌,悄悄往床塌上觑了一眼。 宋昕的眼神有些游离,嘴里喃喃着“水、水”。 小厮退回至门口,擦了擦汗道:“温茶、白水都在桌上了,等会儿有人来给宋大人送梳洗用的水盆,我家侯爷知道,宋大人素来不喜旁人触碰,今夜就有劳小兄弟了。” 小厮退离了东客房,很快,梳洗的热水被送了过来。 宋昕喝酒并不上脸,只是眼眶泛着红,口中呓语:“四娘……” 他的声音干干哑哑的,恍惚而慵懒。 唐姻“哎”了一声,迅速为宋昕倒了一杯温茶,将宋昕扶起来,靠在枕头上:“表叔,您喝点水,先润润喉咙。” 宋昕极力配合着唐姻的动作,歪歪斜斜靠在枕头上,男人的衣衫因动作而变得散乱些许,一缕碎发从鬓边垂下。 他呼出的气体温热,拂动着发丝,清雅中匿着一股少见的衰败感。 唐姻举起茶杯送到宋昕的唇畔。 宋昕有些头晕,一只修长手完完全全覆盖在唐姻的指头上,也没有发现。 他将整杯被抬起,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滑进了腹中。 他的喉结上下鼓动着,唐姻忙瞥向了一边,手指莫名的发僵。 喝干了一杯水,宋昕撤下手,拄在床畔,肩头无力的轻轻摇了摇:“……多谢。” “三表叔,您帮我那么那么多……也不必谢我的。” 唐姻缩了缩手,指尖尚有余温。 距离有些近,唐姻能清晰的问道宋昕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酒气夹杂着清新的檀香。 宋昕自幼喜欢檀香,熏得久了,即便换了衣衫,身上也会带着好闻的檀香味。 唐姻不止一次闻到过宋昕身上的香气,这一次,却有种很紧张的感觉。 她挪了挪身子,只坐了一小点床沿儿。 宋昕半眯着眸子望着她,喉咙里闷闷“嗯”了声。 唐姻轻轻抠着指尖:“三表叔……既然这样,我便先退下了,您、您好好休息。” 宋昕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是醉了,是身子醉了,思绪还没完全丧失。 他看得出阳武侯的试探。 他也知道,怎样做才能让阳武侯放下戒心。 宋昕一把抓住了唐姻的手腕,眼尾赤红:“四娘,今夜阳武侯势必会盯着你我。你……不能走。” 不能走? 可她睡在哪儿啊? 唐姻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正要发问,谁知宋昕一头便倒在她肩头一动不动了。 夜已沉了,一盏烛火若明若暗,东客房再内无人走出。 唐姻僵直着身子呆在原处,一室安然,唯有她的心跳声“砰砰砰”的鼓噪不停。 月光如泄,银霜透过窗纱洒在东客房的地面上。 唐姻并未照顾宋昕洗漱,正如那小厮所说,唐姻也知道宋昕向来不喜欢让人触碰,所以干脆直挺挺地守在一边。 毕竟伺候三表叔梳洗这种事……太冒犯了,她可不敢。 已是三更天,窗外的虫鸣声仿佛催眠一般。 唐姻手肘支着床铺,托着下巴,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 最后真真是撑再也不住,“扑通”一下伏在床塌边酣睡过去。 这一下却弄醒了宋昕,他遥遥看了看窗外,天还未亮。 他的头有些晕、有些痛,喉咙里像着火了一样,火辣辣的。 他下意识想叫王晟,才想起来没让王晟跟来。 房间里的烛灯已经被熄灭,他摸索了一下床边,摸到了一缕柔顺的发丝。 谁在这儿? 宋昕转念才想起来,是唐姻,是他让唐姻留下来的。 他轻身走到桌边,借着月光给自己倒了杯水,喉咙暂时得到了一丝舒缓。 宋昕回过头,唐姻并没有醒,还伏在床塌上。 朦胧的月色里,唐姻缩成小小一团,显得有些可怜。 他行至唐姻身旁,轻轻喊了她一声,“四娘?” 唐姻从来到杭州府就没怎么休息过,这几日更是累坏了。 宋昕实在不忍,最后一手托住唐姻的脖颈,一手抄起唐姻的腿弯儿,将人抱到了床塌上。 有了舒适的床榻,唐姻微蹙的眉间缓缓舒展,整个人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不少。 夜里有些薄薄的凉意,床榻的被褥上尚有宋昕的余温,唐姻本能的往被褥里钻了钻,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头。 可不知道为何,小姑娘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隔三差五便要翻个身。 宋昕无奈,只好替她掖好被角,独坐窗下。 天色大亮,柔和的阳光穿透窗纱,照在唐姻的脸上,她的睫毛微微打颤,旋即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坐在轩窗下的宋昕,男子一手持书,一手饮茶,明媚的阳光将宋昕的身上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色的光芒。 “表叔,您怎么在……”唐姻顿了顿,她记得她是在床边睡着的,怎么自己躺了人家的床榻?莫不是她梦游了? 宋昕见她醒了,只是淡淡道:“醒了便起吧,等等拜别阳武侯,便回苏州府衙了。” 阳武侯养了私兵,此事非同小可。 那些私兵在望江湖中打捞的又是什么?实在让人生疑。 六闲山庄内有乾坤,他必须立刻回去向高大人、向万岁爷禀报。 况且此处危险,不能再留了。 唐姻听话的起身,屋中的铜镜下,已经备好了一盆清水。 她洗了洗脸,用巾子擦干净,顺势抬头照了照镜子。 她自小便认床,之前从杭州府到苏州宋府都特地带了自己的枕头。 昨夜睡了新床榻,她才频频翻身,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铜镜中的少女皮肤白皙,眼底有些淡淡的乌青。唐姻用指尖抚了抚眼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唐国公府尚未衰落之时,对于唐姻来说,不管是用在脸上的胭脂水粉,还是养颜美肌的燕窝补品,毫不夸张的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 如今这些与她再无干系了。 唐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没关系,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有父亲、母亲,家中和睦才是最重要、最珍贵的。 离开六闲山庄时,阳武侯并未为难,还要宋昕参加半个月后他四子的喜宴。 宋昕只说,若无公务缠身,便来参加。 二人一路往苏州府衙去。 回程依旧是坐马车,卯时三刻,正是早市热闹的时候。 宋昕却没选择避开闹市,而是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了早市口。 他率先下车,撩开车帘朝唐姻道:“四娘,下车,我们走回去。” 府衙就在早市的尽头,不算远,唐姻点点头,跟着下来了。 宋昕负手向前走着,唐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忽然,男子的脚步停在了一家胭脂铺的门口。 “四娘,胭脂水粉这些东西,你可熟悉?” “熟悉的。” 唐姻抬头一看,这家铺子正是杭州府有名的店面,过去她用的那些几乎都是在这儿选的。 宋昕跨进一步道:“那劳四娘帮我选些,可好?” 唐姻自然不推辞,能帮上宋昕的忙,她十分乐意,就是不知道,三表叔买胭脂水粉,是送给谁的…… 两人进了铺子,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摆满了几面墙。 见了玉洁松贞的宋昕,连忙热心地过来推荐。 “这位爷,都是店里新到的货,您看看。”小伙计道:“这是螺子黛、梅花口胭、画眉粉、迎蝶粉……您是给谁选的呀?夫人?还是红颜知己?” 小伙计问的,正是唐姻想知道的,她瞧瞧去看宋昕的表情,哪知道一抬头正撞上宋昕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两个人齐齐瞥开了。 宋昕平常道:“为母亲选的。” 那小伙计拉开一个匣子,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我为您介绍介绍。” 宋昕道:“不必了。”他将匣子推到唐姻面前:“你来帮我选。” 小伙计生怕唐姻外行,选出来的东西不适合宋昕的母亲,而砸了招牌。 正要开口,就听唐姻道:“大伯母肤色白皙,但上了年纪,皮肤的颜色不够均匀。”她拿起了一罐迎蝶粉道:“我母亲之前便用过这种,不论是怎样的肤色都十分贴合,一些斑纹都可以遮住,看起来很自然,几乎看不出涂抹的痕迹。” 小伙计“嘿”了一声,便也不阻止了,反而夸赞道:“小兄弟倒是个行家。” 唐姻腼腆的笑了笑,又问宋昕:“要不要给老夫人选一些,我记得这家铺子里有人参珍珠膏。” “也好。”宋昕默认,命小伙计装上了好几罐,侧过身道:“再选些适合你年纪的。” “适合我?” 宋昕面不改色应道:“……给宋瑶选的,你们年纪相仿,不如,你替她试试。” 今日一早,唐姻对着铜镜的那些小动作尽收宋昕眼底。 只是想给唐姻买这些东西,的确是要费些心思转圜,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唐姻并不知道宋昕的真实想法,认真的开始为宋瑶选起了口脂。 她拿起来两种口脂,一盒桃花蜜色的,一盒落霞绯色的。 唐姻想,宋瑶比她年纪小一些,于是放下了绯色,将蜜色的涂在唇上。转而抬头去问宋昕:“三表叔,您看,这个颜色是否适合瑶妹妹?” 宋昕沉沉的望着她,唐姻清澈的眸底中只有他的倒影。宋昕的目光下移,落在了唐姻粉嫩的唇上。 少女的唇瓣如桃花一样,泛着口脂淡粉色的光泽,看起来很软,饱满而红润。 她模样娇憨,毫不设防,像是初入凡间,不知人间烟火的桃花仙子。 宋昕的眸色越来越深,下意识抬手,又堪堪放下:“……适合。” 很适合。 他喉结微动,压下心中被搅乱的一池春水,对小伙计道:“都包起来吧。” 二人出了胭脂铺子,宋昕手中提满了大包小裹。 唐姻也喜笑颜开。 别的她不敢说,但是选胭脂水粉这些,绝对不会出差错。 能帮上宋昕的忙,唐姻整个人的心情都轻快了。 两人一道往回走,这些日子的相处,唐姻对宋昕也越发熟络起来。 她像只小蝴蝶似的跟在宋昕身后,拘谨也淡去了不少:“三表叔,要不要我帮您提一些,看起来还挺重的。” 宋昕还真的停下了,随后举起了手中的一只包裹递过去:“拿着。” 唐姻抱住着一大包重重地“嗯”了声。 宋昕紧接着道:“给你的。” 唐姻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给我的?不是给瑶妹妹的吗?” “宋瑶有她的份。” 无人察觉,宋昕的泰然自若中隐藏着一股无奈的苦楚。 他道:“我也算你的叔父,自然不会短了你的。” 唐姻这才欣然接受。 穿过早市,回到府衙。 远远的,就看王晟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府衙门口来回踱步。 听到脚步声,王晟抬头,忙迎了过去。 “大人,您可回来了!” 宋昕眉心微凝,问他:“出了何事?” “大人,太子殿下他……” 太子? 不等王晟语毕,府衙里传出一道略显阴柔的男性声线:“好久不见呐,宋大人——” 宋昕望向府衙内,凤眸一定……太子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梅公公。 梅公公七岁就跟了太子左右,向来是太子身侧得力的臂膀,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的狠角色。 天山龙脑冰片固然珍贵,但不至于派梅公公亲自来送。 宋昕抖了抖袖袍,微微拱手:“梅公公怎么亲自来了。”宋昕吩咐王晟,“备酒席。” 梅公公回了礼,连忙摆手:“可别,哪儿轮得到大人招待我呀!”梅公公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咱家爷来了。” 即便宋昕向来心平气定、从容不迫,也露出了微微差异的表情。 太子竟亲自来了。 梅公公的目光忽然似笑非笑地扫过宋昕身后的唐姻,笑呵呵地继续道:“不止咱家爷,这次还带来了一位着贵客。” 第31章 故人(加更) ◎宋昕:我喜欢她。◎ 唐姻并不认识梅公公, 只是瞧梅公公一身的气度,以及三表叔对他的态度,猜测此人大概并非一般人。 她与宋昕打了招呼想回去, 可宋昕却拦住了她, 意味深长地道了声:“四娘,一起”。 唐姻不知何意,但既然宋昕叫住了她, 必然是有事情要说的,于是便跟着宋昕一道往府衙后堂去。 几人向府衙深处走,一路上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把守, 森严严的, 皎然看着就害怕。唐姻不敢多看, 很快临到了一扇雕花木门前, 梅公公躬身敲了敲门道:“爷, 人带到了。” 雕花木门内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木门被人从里边缓缓打开,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几位,里边请,殿下他正在……”后边的话戛然而止。 这声音过于耳熟, 唐姻猛然抬头。 面前女子的面容与她有五六分相似,身材较唐姻丰腴,气质上也更加妩媚,是那种看了一眼便很难让人移开视线的张扬的美艳。 唐姻手中抱着的包裹“啪”地一下坠在地上。 对面的女子不正是她日夜惦念之人,唐国公府的二姑娘,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唐妘。 “二、二姐姐?” “妹妹!” 唐姻眼圈儿一下便红了, 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 她顾不上许多, 一把投进了唐二姑娘的怀里,呜咽地说:“……二姐姐,我、我还以为你死了,你怎么在这?母亲也以为你没了,急火攻心病入膏肓,郎中说……说母亲时日无多,怎么办,姐姐,我该怎么办……我们、我们好担心你……” 唐姻的情绪有些崩溃,言语也有些混乱了。 宋昕很想抱住唐姻微微颤抖的消瘦肩膀,他鼻息绵长,熟悉的针扎感又开始密密层层地往他心口上扎。 唐姻是唐国公府最小的女儿,家中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就算一个男子大概都受不住。 而这个瘦弱的小小的身躯却默默扛下了一切。 宋昕一度以为,唐姻很坚强,坚强到她似乎不需要旁人插手她的人生。 可他却忽略了,唐国公府一夕败落,唐姻是不敢垮下去,也不能垮下去。 今日她见了久违的唐二姑娘,那份坚强的伪装才被卸下,才流露出与年纪相符的慌乱与委屈。 她终究,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罢了。 宋昕在京师为官两载,见惯了人情冷暖;他生于宋府这样的名门氏族,也见惯了门第衰盛。 他以为,他的心不会为了红尘事有一分的动摇。 可这几个月来,他的情绪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拴住。 掌控线另一段的,竟是这个娇弱的小姑娘。 本该无忧无虑扑蝶弄香的年纪,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的。 她不该的。 唐妘替唐姻擦了擦泪,目光越过她,看向唐姻身后的宋昕,眼底多了一丝复杂。 她在太子府的时候,太子与她说起过她小妹妹的境遇,姻儿与宋彦退了婚,回到了杭州,一路上都是宋昕在多般照拂的。 唐妘向宋昕行了一个礼,郑重道:“多谢宋大人对舍妹的照拂。” 宋昕还礼,说了声“不必”。 这时,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从唐二姑娘身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言谈中是上位者的矜贵:“妘儿,怎么这般久。” 男子年纪二十五六,面上带着淡漠的笑,无一丝暖意。他的面容棱角分明,高鼻梁薄唇,狭长的眼眸如鹰隼般,似乎能看透一切,阴戾而冷酷。 梅公公将腰弯成最低:“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宋昕立刻见礼:“臣宋昕,见过太子殿下。” 太、太子,这人竟然是太子! 唐姻跟着行礼,心中巨震。 她是知道母亲的药引子是三表叔向太子求的,只是,太子怎么回亲自来杭州了?姐姐怎么跟太子在一块? 未及深思,唐妘拉上唐姻的手,对太子小心翼翼道:“殿下,我……我想与妹妹去隔壁小聚。” 唐妘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忌惮总是不难读出来的。 只见太子抬手,抚了抚唐妘的后颈,轻轻捏了捏,低声道:“去吧。” 隔壁的偏房里燃着青竹香,青烟直上的烟柱随着房门打开,散乱了形状。 两姐妹坐在东窗下的灯挂椅上。 “妹妹,你受苦了。”唐妘摸了摸唐姻的脸:“你都瘦了,姐姐听说你和宋家大公子取消了婚约,你好好的亲事,怎么说退就退了?” 唐姻反握住唐妘的手,满眼的担心:“先别说这个,二姐姐,你刚说什么太子殿下?你怎么和太子殿下一起的?二姐夫一家不是被砍了头吗?他们都说你跟着一块被斩了,怎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可受了什么伤……” 唐姻十分担忧她姐姐,方才太子殿下看二姐姐的眼神分明不对劲,举止也不对劲。 这其中,她有太多的疑问。 尤其是太子殿下摸着……摸着姐姐后颈的时候,她当时能明显感觉到姐姐的身子在发抖。 那样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和暧昧的动作,总让人觉得古怪与危险。 唐妘咬了咬牙,竟有些苦涩和决绝:“妹妹,别问了,是我、是我求他的。” “求他什么?”唐姻一脸疑惑:“姐姐你究竟求了什么?求殿下救你的命吗?” 若真的是这样,她该谢谢太子殿下的。只是她瞧姐姐和太子殿下之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唐妘凄然一笑,漂亮的狐狸眼中染上了决绝的恨意,一字一顿道:“不,是我求他、求他替我杀了柳任良。” 唐姻惊愕不已,握紧了唐二姑娘冰凉的手:“姐姐,发生什么了?” 原来,唐妘嫁到柳府后与柳任良一直琴瑟和鸣,直到唐国公府出了事,柳任良对她的态度大变。 柳任良先是抬了几位姬妾进府,后来又娶了他曾经的青梅竹马,贬了唐二姑娘的正妻之位,抬了青梅做正房夫人,夜夜与青梅缠绵。 唐二姑娘若是有任何怨言,便是拳打脚踢。 那个时候,唐二姑娘才知道,柳任良娶她,无非是需要她父亲唐国公的帮衬和提携。 曾经柳任良对她倾尽所有的追求,那些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终究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破碎之后的碎片还要将她狠狠的割到遍体鳞伤。 更有甚者,唐姻从柳任良哪位青梅竹马的口中得知。 她父亲唐国公“贪墨”的证据,便是柳任良托给万岁爷身边的太监,直接呈到了万岁爷的面前的。 她是柳家的媳妇,可柳氏一族,几次三番在万岁面前进言,请皇帝杀了她的父亲。 她曾经问过柳任良:“你我夫妻一场,为何将事情做的这般绝?” 而柳任良扼住唐二姑娘的咽喉,面露鄙夷与憎恶:“你知道为何我以祖父守孝为由,从不碰你么?你是唐国公府的贵女,我是清乡僻壤走出来的小医正。朝臣们人人说我高攀了你,人人都说配不上你。说你是下嫁,说我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我看到你只有恶心与厌恶,你是江南第一美人又怎么样,我对你,根本提不起兴趣。” 唐妘恨柳任良,她要离开柳府,永远离开柳任良。 于是,她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找上了玉面阎罗一般的太子,做了一个永远无法反悔的交易。 尤云殢雨,风月缱绻。 一弯弦月在东宫暖塌的窗外摇晃,正如她紧紧勾住的脚背。 东宫的良辰美景,终究是染了几分悲凉。 为了给父亲洗刷冤屈,给父亲报仇,她把自己给了他。 可是,她并不后悔。 太子言出必行,柳任良死了,甚至柳氏满门都跟着陪了葬。 只是过去那个唐国公府人人艳羡的唐二姑娘,也一块儿消失在茫茫人海。 若说后悔,便是唯一在她算计之外的,母亲因她的“死”而生了大病。 不过幸好,太子将天山龙脑冰片给她的母亲救命。 她如今,只是太子府中无名无姓的江南宠姬,一只再无法飞出东宫高墙的金丝雀。 金丝雀也有金丝雀的活法。 父亲还在大牢里,她想要做的还没结束,她想将父亲救出来,她暂时还无法离开太子殿下。 有些事,她不想让唐姻知道,她只想这个妹妹继续保留下那一份难得而珍贵的无忧无虑。 “妹妹,殿下对我很好的。你看,这次还特地带我来了杭州府来看你和母亲,还带了万岁赏赐的冰山龙脑冰片。”唐妘揉了揉小妹妹的脸,笑容一如往常:“还是说说你吧。” · 隔壁间内,宋昕与太子对坐与檀木棋盘两侧。 梅公公伺候左右,满室茗香。 太子一招杀棋吃掉了一大片白子,随后啜了口茶,幽幽道:“从不求人的宋大人竟会求到我,倒是稀奇。” 宋昕并未抬眸,回道:“臣想,大概臣不求殿下,殿下宅心仁厚,也会来杭州府救人的。” 他不露神色,一枚白棋落定,生生撕开一片活路。转瞬间,胜负又难分晓了。 “宅心仁厚?宋大人看着温润,没想到倒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可从没人这般形容过我。”太子扯了扯嘴角,指尖把玩着玉棋:“瞧瞧你给我写的几封信,满嘴仁义道德,你这样不累么?” “臣,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那不如我再说清楚点。”黑子落下,太子微微挑着下颚,身体微微前倾:“我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妘儿的妹妹,唐国公的幺女,唐姻。” 唐姻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惊雷划过宋昕的脑海。 他面上不显,只是指尖一颤,白子落错一步,险些掉进了死局。 “宋大人,再落错一子,可是满盘皆输了。” 太子撇着茶沫儿,若不是唐妘那日再榻上哭着求他,他才懒得理会宋昕的情|事。不过,宋昕能有这样的反应,他还真有些感兴趣了。 宋昕很了解太子这个人。 太子名为慕桢。桢,刚木也,筑墙所立之木。可惜,太子性子和他的名字不大相符,他并未刚直坦率之人,十分喜欢换玩|弄人心。 宋昕知道怎么避开慕桢的锋芒,干脆不提这事儿,转口说起了阳武侯。 “殿下,昨日臣去了六闲山庄,阳武侯致仕后在杭州的居所。” “我知道他。”慕桢回忆片刻,笑道:“你与我说他做什么,支吾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宋昕干脆不否认:“是,不过臣昨日在六闲山庄发现阳武侯似乎屯了私兵,殿下可能更感兴趣。” 屯私兵。 慕桢微微眯了眯眼睛,方才拿宋昕逗闷子的表情全无,阴戾戾的。 屯私兵向来是本朝的大忌讳,诛九族都不为过的罪责。 慕桢两指捻着棋子,森然道:“消息可靠么。” “臣,亲眼所见。”宋昕道:“而且阳武侯似乎在六闲山庄的望江湖里藏了东西。” 宋昕将张芝平的事说给慕桢,又道:“臣怀疑,那些东西和这次尚未追回的赃物有关。” 宋昕本打算将此事禀告高大人,再央信使送秘信到京师与万岁爷,太子总归是要知道的。眼下太子亲自到了杭州府,倒是省了不少时间。 阳武侯养了私兵,并非普通罪犯,抓捕上有困难。 他这次下江南,是辅佐高大人插贪污弊政的案子,没有调动兵权的资格,而太子可以。 慕桢明白宋昕的意思:“可惜杭州府可用的兵卒并不多,眼下又不知阳武侯私兵的数量,强攻会有风险。若是等父皇调兵过来,只怕惊动阳武侯,届时更加难办。” “这臣也想过。”宋昕晏然道:“六日后,是阳武侯四子的婚宴,臣打算带几个精锐乔装参加,擒贼擒王。” “你是想给唐国公脱罪吧?”慕桢从腰间摸出一枚腰牌痛快地置于棋盘上,黑子白子混在一块,棋局顿时被毁得乱七八糟,“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宋昕自若地将腰牌收于怀中,这才与慕桢商量起谋划来。 事情都敲定,宋昕谢过慕桢告退想走。 慕桢却用手掌压了压宋昕的肩膀:“听妘儿说,她妹妹快十七了。凉了一门亲事,不代表不会有下一门。宋子阶,你祖父宋濂曾是我的老师,看在他的面子上,本殿奉劝你,有些事儿别太端着,免的错过了后悔。” 慕桢领着梅公公率先离开了房间。 宋昕却独留屋内,耳畔久久回响着慕桢的话。 错过?后悔? 宋昕想起唐姻身着大红嫁衣那日,少女喜气洋洋准备婚事的模样,他却像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嫁他人。 那时候,唐姻与宋彦婚约尚在,他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如慕桢所言,唐姻十七了,若唐姻再次穿上嫁衣,却不是为了他。 宋昕只要浅浅一想,便没由来的憋闷,脑袋里只剩下“不行”两个字。 他会后悔的,他的确会后悔的。 他真真不想让那种事发生。 只是,唐姻的心意呢? 正想着,梅公公又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个桐木匣子:“宋大人,这是天山龙脑冰片,殿下要奴婢交给您,另外殿下备了车马,稍后还请您捎带妘姑娘一块去唐国公夫人哪儿。” 宋昕接过匣子,人到府衙门口,唐妘与唐姻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 听到马车外的声音,唐姻撩开帘子:“三表叔,您来啦!” 大概是得知姐姐没有香消玉殒,又得了救母亲命的药引子,少女的笑容灿若朝阳,宋昕还是第一次见到唐姻这样。 也许唐国公府未衰败之前,她的脸上便一直是这样的神情。 宋昕很希望唐姻可以永远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他将手中的桐木匣递给唐姻:“走吧,王晟已经去接华神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唐姻接过匣子,撂下车帘,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在八仙矮桌上,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二姐姐,我苏州宋府的时候,三表叔对我也照顾颇多。别看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实际上可热心肠呢。”唐姻把头靠在唐妘的肩膀上,撒娇道:“二姐姐,我真的好想你……” 唐妘捏了捏唐姻的鼻子,惹得唐姻“哎呀”一声娇呼。 “就数你会撒娇。” 唐妘回想自己的命运、姻缘,不由得轻叹。 唐姻本来嫁给宋彦的确算是一桩好婚事,可偏偏又退了婚。 她有些担心妹妹的将来。 不过既然唐姻与宋彦没了婚约,按照唐妘的设想,她更希望唐姻嫁给一个心眼儿没那么多、心气儿也不需要太高的男人。 心里眼里只有唐姻一个,能本本分分过日子就好。 经历过那么多,她只希望唐姻平安。 最好,离她近一些,若将来有什么事儿,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能照应得上。 “姻儿,既然你跟宋彦都退了婚,愿不愿意跟姐姐去京师?”唐妘道,“到时候姐姐带着你跟母亲、王嬷嬷一块去,跟姐姐一块生活。” 唐妘是有些积蓄的,到时候在京师买上一所宅院,母亲和王嬷嬷,今后也有着落。 唐姻自然是愿意,听唐妘说起京师的繁华眼睛都亮晶晶的。 更让她期待的是,她和母亲、二姐姐又能生活在一起,还有大姐和三姐一家。 虽然眼下大姐和三姐家因为父亲的事被暂时禁足府内,但总归都在京师,早晚能见着。 不过…… “二姐姐,我是想去。只是这次母亲病重,我突然离开宋府,都没跟几位宋家长辈好好打声招呼。” 唐姻道,“等这边母亲的事情办妥了,姐姐先带母亲和王嬷嬷去京师吧,我还得回苏州好好跟姨母和宋家的长辈辞别一声才好,毕竟人家照顾了我那样久。再说,我也放心不下父亲……京师的话,离父亲太远了。” “倒是我想得窄了,也好,等你处理好了给姐姐写信,到时候,姐姐找人来接你。父亲那边,你不用担心,姐姐想办法。” 唐妘牵起唐姻的手,一双狐狸眼弯了弯,“姻儿,京师繁华,人杰地灵,有意思的玩意儿特别多,好看的小郎君也特别多,到时候姐姐帮你相看几个,如何?” 唐姻一听小郎君,直捏唐妘的手:“姐姐,你就喜欢打趣我。” “我可没——” 唐妘曾留意过,詹事府有几个年轻人,都是很不错的少年郎。若是唐姻能在她眼皮子地下婚嫁生子,她也放心。 正此时,马车忽然急急停下,两姐妹险些摔倒。 宋昕亲自敲了敲车门:“到了。” 男子的声音有些闷,唐姻推门下车,就看出宋昕的表情有些沉重。 “三表叔,您怎么了?” 见唐姻担忧的神情,宋昕笑了笑:“在想阳武侯的事,四娘,快拿着药进去吧。” 唐姻脆生生“哦”了声,回头去牵唐妘的手。 唐妘却摆了摆手,让唐姻先进去:“姐姐和宋大人有话说,你先去。” 流云从天空漂浮而过,将小院笼上一片阴影。 唐妘向宋昕郑重行了礼:“宋大人,姻儿在宋府叨扰多日,我这个做姐姐的是该好好谢谢您和宋府对舍妹的照顾。” “唐二姑娘客气,方才在太子殿下面前已经谢过了。” 宋昕声线依旧清淡,却兀的多了几分压人的气势。 她看宋昕对唐姻的态度,还以为是个好相处的,怎么这会儿又冷冰冰的了? 宋昕这个人周身的气质和慕桢的冷酷不同,是那种温文尔雅的,却让人不得不信服的。 唐妘莫名感到压迫,可想到听唐姻描述宋昕在山庄内的事,有的话她做姐姐的不得不说。 唐姻懵懂,唐妘却不能不懂。 “宋大人,您对姻儿照顾是有的,不过……不过是不是该把握好分寸。在六闲山庄,温泉里是什么回事?你二人同住同一屋檐下又是怎么回事……”唐妘叹口气,续道:“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若此时传出去,她该如何自处、如何嫁人?” 一片落叶坠于宋昕的衣摆上,宋昕捏起叶子,揉搓在指间。 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或者说,他无从解释。 唐妘说的,并没有错。 他想保持的距离早就荡然无存了。 “事急从权,其中细节、缘由,想必四娘应该也会告诉你。” 唐妘思绪万千:“事急从权我能理解,只是姻儿,毕竟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宋昕风轻云淡的表情终于有些难以察觉的裂痕。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要飘散在风里,弥漫着一丝认命的味道。 藏于心底的秘密,被他这般轻易的、毫不留情的暴露到阳光之下。 “唐二姑娘,我喜欢她。” 作者有话说: 二姐:?我是谁,我在哪儿? 这章6000字是加更的!快夸我!呜呜,晚上12点还有6000!我还要看到你们,嘿嘿嘿!哈哈哈!汪汪汪!(土狗发出无意义的嚎叫 第32章 受伤 ◎照顾他一夜◎ 宋昕太过坦荡, 以至于唐妘一时语塞。 这消息太过猛烈,唐妘理了理思绪,才又缓缓开口:“宋大人, 您照拂我小妹妹, 我心中自然感激万分。可这事……” 唐妘自然清楚宋昕的为人,只是,她不得不有所顾忌。 “您喜欢上了侄儿退婚的媳妇, 不怕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么,不怕御史台的大人们参上一本么?”唐妘道,“宋大人, 此事我只尊重我妹妹的意思, 您也要想想清楚。” 她起身, 转身往房门处走, 推门进了屋。 流云被微风吹散, 云层后的太阳一如往常般耀眼。 宋昕从石凳上起身,有些事, 他早就想清楚了。 他也是凡人,也曾想到过这些,可似乎这些与她比起来, 便不那么重要了。 这时,唐姻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少女的眼眶红红的,显然又哭了。 宋昕皱皱眉,离开的脚步收住,径直朝唐姻走过去。 “怎么了,四娘, 怎么哭了?” 唐姻吸了吸鼻子, 确是笑了:“三表叔, 我没事。是姐姐与母亲相认,我心里瞧着欢喜,太开心了,所以才哭了。母亲知道您在,所以要我代她再向三表叔道谢,那天山龙脑冰片,华神医已经入了药了。” 少女的眼眶红,脸颊也红,说话带着鼻音,奶声奶气的。 宋昕轻轻笑了下,弯下了身子,与唐姻平视:“既然你母亲有救了,四娘也别哭了。脸都哭花了,像只小花猫。” 唐姻闻言两手捂住脸颊,轻轻搓了搓,露出少女的羞涩。 “表叔,您怎么也像二姐姐似的了,惯会取笑我了。” “表叔怎么会取笑四娘。”宋昕道:“我在京师养了一只小猫,着急的时候,与你十分相似,表叔说的是实话。” “猫?”唐姻眨眨眼:“我最喜欢猫了,表叔也喜欢猫吗?” “自然喜欢。”宋昕的眼底如一潭静泉,波澜只隐藏在最深之处,无人察觉出端倪:“四娘,你二姐姐要带你回京师,是么?” 唐姻并未否认:“嗯,是要带我和母亲一道去的。” “那……你会去么?”他问。 “会吧,不过还要先回苏州,向诸位长辈当面道别才是,我姐姐会带母亲和王嬷嬷先过去的。”唐姻想了想,问道:“表叔什么时候回苏州,要一起走吗?” 一起走。 唐姻想同他一起走,宋昕自然不会拒绝,只是近几日是不行的。 宋昕道:“我与太子殿下先要先将阳武侯屯兵一事处理完,这些日子,你便多陪陪你姐姐与母亲,到时候,表叔来接你,嗯?” 宋昕站直了身子,阳光下男子背光而立,身型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光圈。 唐姻有些看不清宋昕的表情,只觉男子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宛如春风一样,温暖和煦,让她心神安宁。 只见对方又抬了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轻轻揉了揉,熟悉的檀香味随风钻进唐姻的鼻尖儿。 宋昕温暖的声音从面前包围过来:“四娘,等你以后到了京师,可愿来表叔府上。表叔府上的猫,你一定会喜欢。” 去表叔府上…… 是啊,将来三表叔也要回京师去呢,等到那时,她是否也可以常常见到他? · 时间如白驹过隙,六日后,便到了阳武侯四子的喜宴。 宋昕与慕桢的谋划,便也落实到了行动的阶段。 阳武侯虽已经致仕,但在杭州府一带颇有威望。 他的四子是他嫡出的小儿子,向来备受宠爱,所以前去六闲山庄贺喜之人不在少数。 宋昕便是其中一个。 四月二十,戌时一刻,月升于云。 六闲山庄的正门出红筹高挂,光是红灯笼便有几百盏,几里外便可见荧荧灯火。 时年时兴夜晚举办喜宴,有头有脸的人家多会置办许多烟花,拜堂成亲之后会赏烟火。 阳武侯一直以平易近人的形象示人,眼下正身着华服立于山庄正门处拱手迎着宾客。 山庄大门洞开,地上铺着红毯,门的左侧立了一长案,几位账房先生正奋笔疾书记录者今日收到的礼金、贺礼。 贺喜的队伍宛似长龙,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宋昕那处。 约么有二十多个男子,抬着七八只大箱子,箱子上绑着红筹红花,光是礼单,便写了长长七八页。 阳武侯就算不眼尖,也发现这般大手笔的宋昕。 他快步拱手迎了上来,朗声道:“宋大人,您来便来,怎么带了这般多的贺礼,这实在让老朽受之有愧啊。” 不得不说,高洁如莲的宋昕,竟是个演技传神之人,朝堂恭维那一套他也手到擒来,简直惟妙惟肖。 他虚虚拖住阳武侯的手,一派谦卑模样,却不显得过于奉承:“侯爷,您那里话,您学生遍布朝野,晚辈还得仰仗您,何来‘受之有愧’一说。” “好好好。”阳武侯被宋昕哄得开怀大笑,旋即叫来府中下人:“领着他们去后边库房吧,宋大人,快请进。” 宋昕面色不显,随阳武侯入了六闲山庄。 而那二十几名乔装打扮成小厮的精锐,也抬着藏在贺礼之下的兵刃、伏火雷,顺利的混了进去。 · 此时,钱塘的郊野小院里。 烛灯已熄,唐姻闭了闭眼,心口还是突突直跳。 她翻了几个身,耳畔响起唐妘的声音:“怎么了姻儿,睡不着吗?” 唐姻“咦”了声,悄悄地问:“二姐姐还没睡着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没有,我也睡不着。” 这几日,太子一直与宋昕谋划围剿阳武侯一事,唐妘干脆请示了太子住了过来。 只是,身旁忽然没有那个人,她竟有些不习惯。 唐姻并不清楚姐姐的思绪,她轻轻撑起身子,黑暗中一双杏眸亮晶晶的:“二姐姐,我们出去吧,我怕吵到母亲。” 唐妘轻轻“嗯”了声,姐妹两穿好衣裳便去了院子。 月朗星稀,今夜冷清清的,连点薄雾都无。 唐姻坐在园中的石凳上,望向西南方向的天际,那是六闲山庄的方向。 她随宋昕进过六闲山庄,看到过驻扎在山庄内的许多私兵。 眼下万岁主张休养生息,这一带可以调派的兵马并不多。 六闲山庄内,阳武侯的私兵数目又是个未知数。 今夜就算有太子殿下在外接应,大概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解决阳武侯。 “二姐姐,你说,三表叔今晚会不会很凶险?”即便知道这个回答是肯定的,唐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唐妘挑了挑眉:“你很担心他?” 唐姻点点头:“我见过山庄里的情形,阳武侯大概不好对付,三表叔带的人又不多。” “放心便是,宋大人带进去的都是殿下亲自指派的精锐,又不硬拼,该是无事的。” 唐姻也知道姐姐只是安慰她罢了。 刀剑无眼,谁又能预料这些呢? 时间似乎被拉长,直至戌时七刻,小院西南方向的天空炸起阵阵烟花。 烟花极美,却也危险——那是太子与宋昕内外和力围剿六闲山庄的讯号。 紧接着,几道惊雷般的巨响响彻云霄。 唐姻的杏眸深处染上了天际的一片绚烂,瞳孔缩了缩。 “二姐姐,伏火雷炸了!” 她紧张地攥紧帕子,眼睛一眨不眨。 夜凉,起了风。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处。 六闲山庄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天际骤然变得通红。 唐姻的手掌冰凉,唐妘有些担心地道:“回去吧,别染了风寒。看样子,这火要烧上一整夜。” 可就算回了屋子,唐姻还是睡不着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唐姻出了房门看向远天,六闲山庄的方向仍有一片红霞。 她在院中来回踱步,直到晌午,却没等到任何消息。 “二姐姐,怎么殿下还不派人来报?会不会出事了?” “想必是忙不过来,空不出人手过来吧……” 唐妘这话说的显然已经没有底气。 按理说,若计划顺利,太子会第一时间派梅公公过来的,这是慕桢亲口对她说的。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兵卒打扮的男子打马狂奔而来。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气喘如牛道:“不好了!宋大人受伤了!” · 唐姻到杭州府衙的时候,太子正脸色沉重地站在门口。 唐姻疾步而至,同太子行了个礼,慌忙问:“见过殿下,我三表叔的伤是否严重?可伤及性命?” 唐妘也上前道:“殿下,怎么回事?” 太子皱皱眉:“他受了箭伤,情况是比较严重。” 原本宋昕和太子内外呼应,擒贼擒王的谋划十分顺利。 宋昕混进了山庄,又命手下悄悄安置好伏火雷。烟花炸开之时,伏火雷同时引爆,火光四起,山庄失了火,宾客们纷纷逃窜,现场混乱不堪。 山庄内部状况复杂,阳武侯的私兵支援不及,所以宋昕带领精锐,很快就掌握了阳武侯。 此时,慕桢带兵从山庄外攻占进来,亮明身份,承诺不杀降兵。大部分私兵只求利,阳武侯被俘,自然不会白白搭上性命,便纷纷弃了武器。 问题就出在阳武侯的这个四子身上。 见父亲被伏,山庄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知事情败露,生路全无,便带着一小波死士顽死抵抗,打算拉太子垫背。 阳武侯的四子城府颇深,竟在屋顶做了埋伏。数十名弓箭手数箭齐发,顿时箭如雨下。 事发突然,宋昕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替太子挡下了一箭。 箭伤本在肩头,并未伤及要害。有军医为宋昕立即做了处理,看起来并无大碍。谁知不大一会儿,宋昕就昏了过去。 这时众人才发现,箭头萃了毒。 宋昕昏过去之前,眼神涣散,神志不清,最后一声只喃喃喊了句“四娘”,太子便派人将唐姻请了过来。 唐姻听得心惊肉跳,颤着声音问:“殿下,我、我三表叔现在人在哪儿?” 太子让出身后:“人在里头,华春秋正在房中为他疗伤,进去吧。” 得了太子首肯,唐姻推门进去,就看宋昕趴在床塌上,肩膀上的血窟窿虽然已经止了血,但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 唐姻脸色发白,小腿肚上一阵酥酥麻麻:“表叔的伤……” “伤不严重,剔除腐毒之肉,止了血包扎上就好。只是……”华春秋擦了擦手,撂下手中的凝血粉,脸色格外沉重。 “只是什么?” “只是这箭头萃了毒,这毒是漠北的幻骨草,没有解药,只能靠宋大人自己熬。熬得过来便罢了,熬不过来的话,饶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漠北幻骨草乃是世间奇毒,会让中毒之人昏迷,陷入幻境之中。中毒之人若心智不够强大,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便会死于梦里。 唐姻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歹毒的毒药。 华春秋道:“我已经替他剔除了腐毒之肉,等等包扎好了,得好生休养。眼下他起了高热,今夜需小心仔细,万不可出了差错,得挑选个手脚轻巧的照顾。” 华春秋朝面前的人群看了看,最后视线又回到唐姻身上:“宋大人额上的冷巾子,每半个时辰就需换一次,若是有什么变化,立刻叫我。” 唐姻认真听着华春秋所说的每一个字,肯定道:“多谢华神医,我会小心仔细的。” 华春秋将凝血粉撒在了宋昕的伤口上,随后缝合。 宋昕人昏迷着,没上麻沸散,针线穿过皮肉发出奇异的声音,唐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来了。可床榻上的宋昕,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华春秋用伤布将宋昕的肩膀包扎好,又燃了安神聚气的香,起身朝太子长拜:“殿下,一切都已妥当,剩下的,便看宋大人自己了。” 说罢,华春秋随着太子出了内室,屋子里只剩下唐姻与唐妘两人。 有小厮送来水盆与巾子,唐姻立即坐在宋昕床榻旁,伸手去将巾子打湿。 唐妘在一旁看着,心头五味杂陈。 “姻儿,宋大人这边有小厮看着,你也不必亲自照顾的,不如好好歇歇,你已经一夜未睡了。” 唐姻拧干了一条叠好放在了宋昕的额上:“可那些小厮都是粗人,照顾三表叔,我实在放心不下。” “可是姻儿,你一个女子整夜照顾宋大人,合适吗?” 唐姻这才抬头,她不是不懂姐姐的意思:“二姐姐,三表叔带我如亲人,眼下三表叔性命攸关,我不能不管。况且,三表叔不仅多番照拂我,还一直在为父亲翻案,这些我都是知晓的,姐姐,要我不管他,我、我做不到!” 唐妘试探道:“只是因为这个?” 唐姻有些不解:“不然还因为什么?” 唐妘道了句“没什么”,随后满怀心思的退出了屋内。 她总觉着唐姻不是不开窍,而是误会了什么。 宋昕待她如亲人? 大概是宋昕在唐姻面前藏得太好,才让唐姻这般认为吧…… 唐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她总觉着唐姻对宋昕,也是在意的。 唐妘离开后,唐姻为宋昕换了几次额头上的巾子,几个时辰过去,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屋内燃起烛灯。 有小厮送来了晚膳,唐姻没什么食欲,草草吃过几口,又坐到了宋昕的榻边。 烛光映照着宋昕的脸,宋昕的表情十分淡然,呼吸绵长,似乎只是睡了过去。 然而唐姻并不清楚,此时的宋昕,已经坠入到一个漫长的梦魇之中…… · “三爷,醒醒,该起了,大夫人都派人过来催了两次了。” 宋昕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入目是自己的书僮信鸿。信鸿今日一身红衣,满脸喜气洋洋的,手臂上正挂着他的衣袍。 宋昕的脑子有些发沉,总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长嫂催我做什么?” “哎哟,三爷,您忘了吗?今儿是大少爷迎亲,您当叔父的,不是说好了替唐国公给女儿送嫁的吗?” 宋昕起了身,任凭信鸿为他穿好衣衫,这才信步朝夜阑院去。 一路上红筹红花红灯笼,廊柱上贴满了了喜字,宋府几年都没这般热闹过了。 远远的,他看见夜阑院中,少女头戴凤冠、身着喜袍,正站在杏花树下同身旁的婢女说笑。 他走了过去,唐姻看见来人立刻收了笑脸,怯生生地有些紧张朝他福身行礼:“见过三表叔,今日辛苦三表叔了。” 宋昕的心口像是被人扯了一下,他想起来了,今日的确是四娘和宋彦大喜的日子。 看着女子脸上的期盼,宋昕扯了扯嘴角,那句“恭喜”都显得有些勉强了。 宾客盈门,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他们笑得好开心啊,可他宋昕,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拖着她的手,穿过长廊,踩着红毯走向尽头。尽头的另一端,宋彦身前佩着红花,男儿七尺,今日越发的意气风发。 前些日子宋彦似乎过了乡试,高中解元。如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占二,少年自然神采飞扬。 可宋昕不懂,为何宋府满眼的红色都变得那样刺目,他不想看,一点也不想看。 宋昕缓缓闭上了眼睛,打算稳一稳心神再读祝词,可再一睁眼,他竟回到了雪兰院里。 他手持毛笔,站在原地,宣纸之上堪堪只有一个“宋”字。 “三表叔,怎么样,您想好了吗?” 宋昕抬头,宋彦扶着唐姻就站在他的面前。 唐姻似乎变得圆润了些,脸颊有些红晕,挽着妇人髻,眉眼之间多了些成熟的美感。 她一手扶着宋彦的胳膊,一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眼神一如往常,对他只有恭恭敬敬。 “三表叔,您不必太为难,只要是您起的名字,想必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充斥进宋昕的脑海中。 宋彦和唐姻两人婚后曾闹过几次小脾气,似乎唐姻误会宋彦喜欢一个琵琶女,闹着要和离,辛亏琵琶女亲自登门解释,才发现只是一个误会。 后来,宋彦对她很好,他会在数九寒天亲自跑到街头给唐姻买糖葫芦,也会在三伏之日亲手为她做冰糖甜水。 再后来,她怀孕了,宋彦的。 再有几个月,属于他们的孩子便会呱呱坠地。 那孩子很幸运,生日会撞上年夜左右。 年夜好,那是个属于团圆的日子。 唐姻之前曾来求过他的,她站在老杏树下,笑意盈盈:“三表叔,是您为我送的嫁、替我父亲洗刷的冤屈。侄女和夫君商量过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想请您来取个名字,可好?” 好,只要是你所求,自然是好。 宋昕用笔尖舔了舔墨,正要落笔,门外却传来一阵阵急急的敲门声。 宋昕推开房门,一股寒风几乎打透了他的衣衫。 信鸿讲话带着哭腔:“三爷,不好了,大房那边传来消息,说少夫人难产了,临近的郎中都被请了过来,可、可没有什么转机。” 少夫人,难产? 不对啊,四娘分明在他屋里。 宋昕回过头去,房间内空空如也。 冷风吹得宋昕喉咙发痒,他干干咳嗽几声,顾不得太多,冒着风雪便往夜阑院去。 地上的积雪被踩的吱吱作响,等到了夜阑院,宋昕的肩头已经沾满了雪粒子。 “长嫂、二嫂。”宋昕颔了颔首,忍着喉咙的痒意,问道:“怎么回事?我听信鸿说,四娘她……” 二夫人已经不能主事,坐在一旁抹眼泪。大夫人顾不得理他,扯着郎中和稳婆要他们再救救人。 只有宋彦面如死灰,扑通一声,瘫坐在雪地里。他抬头,失神地望着宋昕:“叔父,姻儿,姻儿没了……” 没了? 怎么一个好好的人,说没便没了? 雪还在下,似乎下了很久很久,宋昕望着满天飞雪染白了黛瓦,染白了青山,也染白了他肩头的乌发。 他终于忍不住喉咙的痒意,重重咳嗽起来。 身后有人过来,替他披上厚厚的大氅。 “三爷,您又坐在这儿发呆了?也不知道这棵杏花树有什么好看的,竟值得您千里迢迢从苏州老宅移植到京师来。” “眼瞅着除夕夜了,天儿这般冷,大冬天的这树又不能瞧出花。” “大人您也真是的,这么多年,就独独自己一个,一到过年,就显着咱们宅子里怪冷清的。” “大人啊,您年纪大了,经不起冻,您忘啦,与您同岁的张大人就是年前熬不过冬,人才没了。太医的嘱咐您要听,别在这儿冻着,快进屋吧。” 宋昕依稀分辨出面前老者年轻时的面貌。 信鸿如今也生了皱纹,弯了背脊,变成了古稀之年的老者。 宋昕抬了抬手,看到了自己干枯的手背。 原来,他也老了。 “信鸿,你先进去吧。”宋昕的声音不似年轻时如玉般的清透:“让我再坐一会儿,就再多坐一会儿。” 红尘岁月,夹杂着饱经沧桑的淡淡香气,宛如面前的老杏树,繁花落尽只剩洗尽铅华的风霜。 这棵树从苏州老宅移植到京师后,他怕这树活不了,每日都会亲手浇水施肥,这一照顾竟是几十年。 宋昕总想着,只要这树在,也许哪一天,那个清丽的少女还会站在这棵树下,怯生生的朝他行礼,小心翼翼地叫他“三表叔”。 他终是忘不掉,明艳动人的少女站在杏花树下朝他笑的样子。 好看,让人见了便心生舒畅。 杏树的枝头被积雪重重的压着,寒风吹过,零星飘落几簇,那些尘世终成过往。 夜幕低垂,烟花升空,又是一个新年夜。 宋昕正看得入迷,身后的地上的积雪,似乎被人踩响。 “信鸿,我等等就……” 宋昕回过头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了过来。 少女一如过去那般清雅绝尘,和他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宋昕一怔,他这是死了,所以才看到了四娘的鬼魂么? 他没有上前,只是朝女子笑了笑。 真好,她来接他了。 漫漫一生弹指间,那些过往苦涩的秘密,大概也会变成一抔黄土,随他埋葬在漫天风雪里。 宋昕的身体变慢慢变冷、变得僵硬,眼前的场景随着飞雪归入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他太疲倦了,旋即缓缓合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加更6000~ 第33章 说亲(加更) ◎三表叔瞧上哪家女子了……◎ 突兀地, 宋昕眼皮就要合上的一瞬间,耳畔却传来一道温暖又熟悉的声音:“三表叔,您养在京师的猫儿叫什么名字, 您醒醒, 告诉我,好吗?” 宋昕的身子如同灌了铅水,沉甸甸的动弹不得。 他的头很痛, 意识也很模糊,脑海中的零星片段,逐渐拼凑成一个他从未经历过的孤寂的一生。 这似乎是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却足以真实到让他心底抽痛。 宋昕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久违的熟悉轮廓。 四娘。 他下意识伸了伸手, 低哑的声音竟有经年累月的疲惫:“四娘, 别嫁、别嫁……” 听见宋昕的声音,有些激动地向小厮吩咐道:“快去请华神医, 说宋大人醒了,快!”随后朝宋昕问:“表叔,您方才说什么?” 唐姻一夜都未曾合眼, 天色越亮她便越担心。 华春秋说了,三表叔能否醒来,就看这一夜。 她守在宋昕的床榻边,一声声唤着他,一遍遍讲他熟悉的事情。 终于,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宋昕脸上的时候, 宋昕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宋昕的嗓子哑得厉害, 肩头传来不明的刺痛。 “水……” 他全身毫无力气, 手臂也不能动,唐姻只好将他扶起来,又将杯盏递到他唇边,用羹匙一勺一勺地往他口中送温水。 “好些了吗,等等华神医便过来了。”唐姻放下杯盏,双手做祷告的模样,眼眸是那样明亮,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儿:“三表叔您可算醒过来了,这一夜,您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宋昕总觉着喉咙口痒痒的,昨夜的梦太真实了,刺骨的寒风似乎还在他的袖袍中流窜。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肩膀:“箭伤并未伤及要害,不要紧的,四娘别哭。” 唐姻摸了摸眼眶,大有劫后余生的模样:“三表叔您不知道,那箭头上萃了毒,是漠北的幻骨草,是会死人的。” 宋昕这才为之一振,难怪昨夜那些梦那样真实,好像他真的就那样孤苦无依、心事重重的过完了一生,死在了除夕寒冬里的杏花树下。 直至当下,他好像还未从那幻境之中抽离出来。 他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看着她离世,也看着自己消亡。 宋昕甚至不敢回忆那些片段,那些片段每每出现在脑海,他便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 他很怕那些片段会重合在现实之中。 浮生一场大梦,宋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目光不移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试图将那块空缺填满。 正此时,华春秋来了,他给宋昕查看了伤口,见他无碍,又命人送来了汤药。 “宋大人吉人天相,这药连续喝十日,等肩头的伤好了,便痊愈了。”一切交代妥当,华春秋提着药箱去回禀太子了。 房间内又剩下他们二人。 唐姻端起药碗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三表叔,趁热喝药吧。” 她舀起一勺吹得不那么烫了才递过去,只是这药奇苦,男人喝干了一勺,下意识皱了皱眉。 唐姻盯着药碗中微漾的褐色汁液,轻声问:“原来您也怕苦的吗?”说着,唐姻竟从荷包里掏出了几粒包着油纸的糖球:“三表叔,您喝完了药,吃颗糖,吃颗糖就不苦了,这可是您告诉过我的。” 唐姻将糖球捧在手心里,那双杏眼清澈又澄明。 她对他笑,这笑容明媚暖阳,让他一见了便舒心自在。 “四娘,等给你父亲翻了案,你随我一同入京师,可好?”宋昕的唇角有些释怀的笑意:“我京师府邸中养的猫还没取名字,到时候,便由你来取。” “我来取名字?” “嗯,你取。” 宋昕忍着肩膀的痛,抬手揉了揉唐姻的头顶。 . 半个月后,宋昕的身子已恢复了大半。 这日,钱塘郊野的小院中,数名太子亲卫正在将院中的物件一一往马车上搬运。 今日,慕桢便要带着唐妘娘俩回去京师去了。 宋昕与慕桢站在树下,看着唐姻与她母亲、姐姐道别,在聊着什么。 阳武侯囤私兵被万岁诛了九族,此事告一段落,可宋昕与慕桢却不似想象中的轻松。 慕桢幽幽道:“阳武侯死的太痛快了。” 慕桢所说的,宋昕自然也能想到,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完全挑明。 阳武侯根本没有理由囤私兵,他的几个儿子在朝中平步青云,万岁本十分厚待他们一族,他的这些私兵反而像是替别人养的。 可又是为谁养的? 宋昕带人将六闲山庄望江湖里的东西一一打捞出来,经查明正是尚未追回那部分赃物。 阳武侯便是用这些银钱用来养兵的。 以目前的证据,还不足以证明唐国公的清白。 他还需查出幕后的真凶。 风卷残云,盛夏将至,灰压压的云层下,又是不知何时会乍起的山雨。 宋昕道:“看来,还有很多事,亟待殿下与臣查清楚。” “是啊……” 院落中的物件几乎被慕桢的亲卫搬空,唐妘与唐国公夫人分别上了马车。 太子往车架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了看唐姻,又看了看宋昕,似笑非笑地说:“宋子阶,看来你已经想通了。” 宋昕不语,只是躬身相送。 车驾越行越远,唐姻与宋昕也该启程回苏州去了。 自从宋昕到了杭州,苏州宋府寄过来的信件就没停过。 算一算,几乎是每三日一封,每一封都是宋老夫人对他婚事的挂怀。 宋昕眼看二十二了,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该有了,可他偏偏还未成婚。 宋老夫人急啊。 这些日子就在府里相看苏州府里名门闺秀的画卷,眼下终于选出了一个可心儿的,连忙又派人将姑娘的画卷披星戴月送到了杭州。 唐姻正帮宋昕在府衙后院清点行囊,王晟捧着画卷走了过来。 “大人,老夫人又央人给您送信了。”王晟顿了下,又改口,“不是,这次是支卷轴,听信使说,是苏州大儒程先生的嫡女的画像。老夫人说,要您先过过目,等回到苏州再好好相看一次。” 正在盘查行李的唐姻一听王晟的话,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方才计的数全忘了干净。 宋昕反倒不理会,蹙了蹙眉,说了声“知道了”,然后看向唐姻:“多少件儿?可缺少了?” 唐姻一滞:“……没查清楚,我、我再查一次。” 王晟见没人理他,扶了扶额头:“大人,您倒是回个话,那边信使还没走呢,老夫人交代过了,要您亲眼看看程大姑娘的姿容,否则那信使没法回去交差呢。” 说着,王晟干脆将画卷打开,一个身量窈窕,乌发及腰的女子跃然纸上。 女子站在雪中,一手正在接自空中飘落的雪花。 宋昕没抬眼,反而是唐姻的目光紧紧盯了过去。 除了二姐姐,她还没见过这般貌美的女子。 二姐姐的美摄人心魄,张扬艳丽。 而画卷上的女子恍若天仙降世,冷清不俗,一尘不染。那样高洁的气质,似乎生来便是与三表叔般配的。 她正看呢,却见宋昕一把接过画卷,草草卷上,丢回王晟的手里:“今日便启程回苏州去了,哪里还需信使通报,将他打发走,等回了府,我亲自找母亲解释。” 王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着,他家大人怎么隐约有点……有点慌张。 对,就是慌张。 他没深想,便听宋昕的话,打发信使去了。 “四娘,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唐姻支吾道:“我在想姐姐,她与殿下也该登船了吧。” 宋昕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太子一行人大概已经启程了。 提起姐姐,唐姻略显得担忧。 她们四个姐妹中,二姐姐是最机灵的。可是二姐姐再聪明,也聪明不过城府极深的太子殿下。 况且,太子殿下是储君,未来的九五之尊。二姐姐跟了他,还能有未来吗? 眼下二姐姐姿色出众,可是人总有一天会老的。 太子这样的身份,不论是现在的东宫,还是成为帝王后的后宫总少不了女人。 帝王身侧,向来是个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地方。 若将来有一日,殿下厌倦了姐姐会怎么办? “我们唐家的女儿不求王权富贵,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罢了。否则,姐姐当年也不会下嫁给柳任良。” 唐妘在太子那里的身份,唐姻与宋昕已是心知肚明。 她担忧道:“三表叔,您说太子殿下将来会怎么处置我二姐姐……” 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所以,这也是唐姻所求的么。 宋昕走近了些,他宽慰的语气中有着别样的情愫。 “四娘,只要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舍得她无名无份。” 收拾了行李,一行人便出发去了码头。 天气越来越暖了,这个时节,人在外头稍稍活动下筋骨,背心便会沁上一层薄薄的汗。 等登了船,行李都安置妥当,唐姻回到自己屋里掩上门,才解开了两粒扣子用手掌扇风。 唐姻有些胸闷,这些日子胸口的衣裳她越发觉着紧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身形样貌变化最大的时候,身上的衣裳还是去年生辰的时候,母亲要裁缝为她量身做的。如今过了整整一年,她的身量长了不少。 歇了一会儿,唐姻从包裹里掏出一快油布包着的糕点来。 糕点已经有些碎了,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唐姻轻轻咬了一口,心里越发酸胀。 六月六,今日,是她十七岁的生辰。 去年的生辰,母亲为她做了十几套衣裳,父亲送了她一套金镶玉的蟹八件,几个姐姐也从京师给她捎来了不少好玩意。 还有昔日那些所谓的闺中密友,也来她唐国公府纷纷为她庆贺。 如今的光景,的确显得有些凄凉了。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谁?”唐姻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下了一跳。 门外宋昕道:“是我。” 原来是三表叔。 唐姻撂下糕点,拍拍手拂掉指间的碎屑,将领上的扣子严严实实系好,才开了门。 “三表叔,您找我有事吗?” 宋昕打量着她,目光停留在唐姻的唇畔。几块点心碎屑沾在唐姻的唇角。 他很想用手指替她擦去,却又怕唐突到姑娘,于是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唐姻“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沾了东西。” 唐姻这才懊恼地“哎呀”一声,掩着袖子将唇边的碎屑扑了下去。 宋昕并未在意,他往里看,发现房间内的小桌案上摊散着一块已经碎掉了并不精致的点心。 宋昕嘴唇轻轻抿成了一道直线。 “四娘,今晚我们会在塘栖镇停留一晚,到时候我带你下船逛逛。” 唐姻奇怪道:“怎么忽然要停在塘栖镇了?” 宋昕面色不改地说:“船家需要去塘栖镇补给些货物。” 唐姻并未多想。 塘栖镇热闹非凡,好吃的好玩儿的甚多,借船家的光,只等到了时辰同宋昕去塘栖镇看看也是好的。 戌时三刻,行船靠岸,宋昕带着唐姻下了船,去了塘栖镇最热闹的街巷。 唐姻曾来过塘栖镇几次,都是父亲、母亲带着她来的,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塘栖镇比过去更繁华了些,镇上百姓的热情也是有增无减。 前段时间的压抑心绪,在此刻短暂的消失,塘栖镇似乎变成了一个“世外桃源”,唐姻指着那些小玩意儿给宋昕介绍。 “呀——那个买糖人的老叟我记得,几年前我随父亲母亲来的时候就买过他做的糖人儿呢!” “那家风筝铺还开着呢,不过门脸儿似乎更大了些!” “这家铺子我没来过,应该是后来开的吧?” …… 唐姻在前边介绍着,宋昕就跟在她后边,她介绍一样,他便买下一样。 等走到巷末的面摊儿时,宋昕双手几乎提满了小物件儿。 唐姻觉着自己有点忘乎所以了,怎么又让三表叔为她买账? 上次顺带着给她买胭脂,她已经感激不尽。 她指了指那些风筝之类的小玩意儿,心里虽然有些不舍,可还是坚持道:“三表叔,不然我们退些去吧……反正也用不上。” “都买回来了,哪里还有退回的道理。”宋昕停在小面摊儿处,说道:“晚膳还没用,饿了吧,今日便在此处吃碗面,可好?” 小面馆儿只有三张小桌,一桌只能坐两人,好在早就过了晚膳时候,这会儿还空出了一张。 面汤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儿,唐姻还真的觉着有些饿了,悄悄吞了口口水。 “那就听三表叔的。” 宋昕与唐姻入了座,宋昕同店家交代了什么。很快,店家很快便端来了两碗面。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用膳,小桌桌面上的油渍已经难以擦去,几片葱花儿在汤面上飘飘荡荡,木箸是被人反复用过的。 宋昕微微蹙了下眉。 他是有洁疾的,虽然不算严重,但终究不喜欢用外头的碗筷,也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东西。 比起人间烟火气,他更喜欢躲个清净。 不过……对面的小姑娘已经吃了小半碗儿了。 唐姻眨着眼睛问他:“三表叔不喜欢吃吗?其实……味道还不错的。” 娇俏的小脸儿在汤面的白雾后虚虚掩掩的,那碗面好像也不似想象中那般不堪。 此景倒显得他有些矫情了,宋昕忽然想尝一尝这道人间烟火味儿,尝一尝唐姻喜欢的味道。 况且…… 他抬手揉了揉唐姻的头:“四娘,生辰吉乐。” 唐姻一滞:“三表叔,您、您说什么?” “我说,祝你生辰吉乐。” “您是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 唐姻一时有些蒙,她并不知道,宋昕曾经看过她的庚帖。宋昕的记性极好,只一眼,她的生辰,便印在了心里。 宋昕神色淡淡道:“偶然知晓罢了。” 他本还想送唐姻一些生辰贺礼,只是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没有适当的借口,贸然送贺礼,他怕唐姻不要。 如今带着唐姻到了这家面摊吃碗面,便当作长寿面。 早些时候,登船前,他就看见唐姻在点心铺子巴望了半天,只买了一块点心,又小心翼翼地揣进包裹里。 唐姻在那个画面之中,总透着不和谐的违和之处。 不可否认,他看着唐姻孤零零躲在船屋里啃着碎点心那一刻,他心疼了。 这时,店家又端过来一只盘子,是一颗荷包蛋。 店家一边往唐姻碗里拨着,一边笑呵呵地说道:”公子说,今儿是姑娘生辰,特地要我为您的面里加个荷包蛋,姑娘,您趁热吃了。” 唐姻的眼睛有些湿润,鼻子莫名酸酸的。 原来,她的生辰是有人记得的。 长寿面乃是长长久久,荷包蛋便是团团圆圆,她以为,今年吃不上了的,她以为今年的十七岁生辰只有她自己。 唐姻低垂着眉睫,氤氲被遮在睫下。 宋昕以为她要哭,手指动了动,正欲开口。 谁知唐姻抬头,一双杏眼弯成了两道月牙儿,夹起荷包蛋,咬了一口。 脆生生地说:“今日能有三表叔陪着,姻儿的十七岁生辰倒也欢喜着呢。” 只是这般简单,她便欢喜的么? 宋昕情不自禁,低低唤了一声“四娘”。 “嗯?表叔您说。”唐姻小鹿般的眼睛直视这宋昕,等着宋昕的下文。 “如果四娘愿意,以后的生辰,三表叔都可以陪你过。” 宋昕的声音像是夜风一样,清清凉凉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似乎像在讨论天气阴晴、食物酸甜一般寻常。 可唐姻的心境却忽地不平静了。 “唔……好。” 她才多大,以后的生辰,又何止一次两次。 三表叔这样清冷的人,却做了愿意年年陪她的许诺。 唐姻不敢当真,只是猜测,大概是安慰她吧…… 她的心跳不由分说加快了许多,飞快的躲开宋昕的视线,双手捧起面碗喝汤。那模样,快把头埋进碗里了。 一抹俏丽红色从唐姻的耳根蔓延至连脖子,一路红下去。好在夜色落了下来,面摊的红灯笼明明晃晃的,让人看不真切。 · 转眼便是六月中旬了,清晨时分,宋昕、唐姻一行回到了苏州宋府。 大概是有客人来了,唐姻下了马车,便看见大门口停了好几顶蓝布小轿。 信鸿早早就在大门口等着宋昕了,见宋昕等人下了车,忙迎了上来。 “三爷,您回来了!见过唐四姑娘。”他上下打量着宋昕的肩膀,忧心地说:“三爷,您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宋昕没回答,指着们口一顶顶小轿子问:“今日府里来了客?” 信鸿作了个揖,一边将人往里请,一边道:“可不是么,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儿府里是捅了媒婆窝了,苏州大大小小的有名的媒婆都在我们府上,眼下全窝老夫人那处。” 宋昕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听信鸿继续道:“好像是,给三爷您说媒来的。” 这话题引起了唐姻的兴趣,她略略惊讶,说媒? 也是了,在杭州那段日子,老夫人不是还给三表叔送了一副程家嫡女的画像么。 表叔都快二十二了,也该成婚了。 也不知三表叔这种光风霁月的人物,会瞧上哪家女子。 唐姻抬头去看宋昕的表情,谁知这一看,正巧跌进对方深沉的眼眸里。 三表叔看她做什么。 唐姻像是做了坏事一般被人当场捉住尾巴的小猫,眸光闪了闪,忙诺诺地说:“三表叔,我们先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作者有话说: 程大姑娘:本女配来推动男女主感情线了! (没有雌竞哦~都是可可爱的女鹅,晚上0点见~ 第34章 拒绝 ◎“表哥,你想多了。”◎ 宋昕道了声“好”, 两人一并往老夫人那处去了。 进了正厅,就看见七八个穿红戴绿的媒婆,围着老夫人, 叽叽喳喳在不停说着什么。 她们手里有拿画像的、有拿八字的。 唐姻竖起耳朵悄悄听, 无非是在夸她们介绍的姑娘最好。 老夫人正被这群媒婆扰得不行,一打眼便看到人群外款款而来的几个人,欣喜地喊了声“三郎”。 媒婆们俱是怔了一下, 很快便意识到“三郎”不正是今日要说媒的正主,鼎鼎有名的探花郎君。 纷纷回头一窝蜂要围上去,却被宋昕冰冷又疏离的气息震慑住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宋昕摇摇一拜:“母亲, 儿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 老夫人便不愿再与这些媒婆耽搁, 要她们撂下手中的画像、八字, 给了银两打发了去。 她拉着宋昕坐下, 又执着唐姻的手,拉着唐姻坐在自己身边:“姻儿也回来啦, 听说,你母亲病好了。” 唐姻避重就轻,没提及太子与二姐那一层。只是说母亲的病, 因宋昕介绍了华神医,得到救治已然痊愈。 唐姻与宋昕商量过,对外一致说母亲搬去京城大姐那里了。 老夫人听她这般说,频频点头:“去你大姐那儿也好,你大姐照看着,以后便不必那样担心了。” 寒暄了会儿, 老夫人又把目光投在宋昕的身上:“说说, 怎么这次去杭州还中了一箭, 听人说,你还中了什么毒?快让我看看。” 宋昕中箭这事儿本来是瞒着苏州宋府这边的,也不知被谁嘴快漏了出去。 只好假意否定着:“只是被箭擦伤了肩膀而已,母亲不必担心。”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不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啊,你眼看着二十二了,还是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体己人也没有。我约摸着,你若是有妻有儿,便不会不顾后果的做事了。” 若不是唐姻也在,老夫人差点就想问问宋昕,是不是不喜欢姑娘,喜欢点什么别的…… “你也看见了,今儿府上来了多少媒人。”老夫人指着马蹄案上那一堆,试探着说:“全苏州的好姑娘可都在这儿了,三郎,不妨你去看看、选选?” 宋昕却看都没看那处,悄悄看了看唐姻。 后者正垂首不知想什么,捣弄着手帕。 他从座位上起身,躬身道:“母亲,儿的婚事,暂缓缓吧。儿还有公事,既然给您请了安,便先去了。” “哎——”老夫人叫住了他,“等等。” 不看便不看吧,反正她心里也大概有了人选,苏州程家的大女儿最符合她心意。 不论是两家门当户对,对宋昕未来仕途的帮助。还是姑娘的品德、样貌,都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 “过段时间,太湖山庄那边的湖蟹就下来了,你抽时间,带着府里的年轻小辈们一道去。程家的大姑娘也在,到时候,你先认识一下,若真不喜欢,母亲也不勉强。” 老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能耐,强迫他娶妻生子是绝无可能的,不过好歹相看相看,万一看上了,她也就心里踏实了。 再说老夫人心里可有底气,程家姑娘那样好,她不信,宋昕瞧不上。 宋昕本想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又听老夫人说:“姻儿也一块去,我们宋府在太湖那边有庄子,太湖蟹可好吃,你跟着去尝一尝。你表哥也去,到时候,祖母让他给你认错。”老夫人十分喜欢唐姻,明摆着不想放弃这个长孙媳妇:“那个……那孩子其实不是没救的,他就是一时糊涂……你们的婚事,不如再……” 宋昕决绝的话正在嘴边,一听老夫人这话,又给咽了回去,说了声“知道了,我带他们去”。 唐姻回到夜阑院,二夫人早就站在夜阑院门口翘首以待,等着她了。 唐姻照旧没提太子和二姐姐,又把给老夫人的说辞原封不动给二夫人说了一遍。 二夫人唏嘘不已,随后说起了太湖山庄的事。 “你祖母是想撮合三郎和程家大姑娘,程家大姑娘我有幸见过一次,几年前吧,及笄的时候。”二夫人回忆道:“程家大姑娘生得冰清玉洁,漂亮的不似凡间的人,和你三表叔那副清冷模样,倒是有几分相配。” 唐姻忽然想到了王晟展开的那副画卷。 二夫人说的并不夸张,只从画上看,程家的大姑娘的确是极美的,真人大概会更美。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样一看程家大姑娘与表叔的确是十分般配…… 可不知怎的,唐姻总有些高兴不起来,心里头越发觉着闷了。 “对了,姻儿,这次去太湖山庄,听说还请了不少名门雅仕家的公子,你不妨相看相看,宋彦那孩子没福气,你大不了再看看其他的男子。” 到底是唐姻的亲姨母,不指望唐姻与宋彦重新恢复婚约,更希望找个称心如意的。 只是唐姻对二夫人的话无甚心情,恹恹应了声,说自己累了,回了屋里。 香岚早把屋子收拾好了,给唐姻倒了一杯热茶,瞧唐姻闷闷不乐的模样便开口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唐姻摇摇头反问她:“没什么,香岚你知道宋府在太湖那边的山庄吗?过段时间,三表叔要带着我们去那边吃蟹。” “知道的,小姐,这事儿在府里已经传开了。”香岚神秘地道:“听说吃蟹是假,让三爷和程家大姑娘相看才是真,三爷那个性子老夫人心里门儿清着呢,直接让他去相看,指定不会去的。” 程大姑娘、又是程大姑娘。 唐姻舒了口气:“香岚,你可知道程家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这奴婢怎么会知道,不过奴婢倒是知道一些程家姑娘的小传闻。”香岚道:“程家姑娘今年十九,听说以前也有媒人去说媒,可不知道为何,都被程家姑娘给婉拒了,一开始府里去请程家姑娘去太湖山庄的时候,程家姑娘还不想去,听说这次相看的对象是三爷才勉强答应下来。” 香岚嘻嘻笑了两声,道:“小姐问这些做甚?我还以为小姐的性子不乐意聊这些的。” 唐姻摆摆手,遮掩道:“三、三表叔的婚事,自然要好奇了些。” 用过午膳,唐姻回了自己房里,一上午竟心不在焉的。 二夫人同她问几次话,她都频频走神。 唐姻打算睡个午觉,躺在榻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翻了几个身,香岚问她:“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香岚,我鞋子呢,陪我去园子里逛逛,午膳用多了,有些胃里积食。” 香岚“哦”了声,帮唐姻穿好衣裳,一道去了园子里。 天气越发的黏腻,分明早上还是爽朗的晴日,这会儿又阴沉下来。 唐姻在游廊下走了一会,天边又传来轰隆隆低压的滚雷声。 江南总是多雨,只怕又要起雨点了。 “香岚,你回去取把伞,免得一会儿给我们困在这儿。” 香岚取伞去了,唐姻便坐在游廊的红木条椅上往一旁的池塘里丢鱼食。 还不等香岚回来,几线银丝已经将池塘的水面击处一圈圈的波纹。池塘里的几尾锦鲤被雨水惊了一跳,任凭唐姻再往里丢鱼食也不肯浮出水面了。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唐姻并未回头,一把撒干净手里的鱼食,有些失望:“走吧,回夜阑院吧。” 谁知她一回头,不是香岚,却是宋昕手持一把文竹落叶的油纸扇在她身后。 “三表叔?您不是去府衙了么?” “正要去。”宋昕见她兴致缺缺,遂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有这般明显吗? 唐姻道:“没有,是午膳用多了,在这儿消消食。” 宋昕将油纸伞立在一旁,并不急着离开。 他看着池塘里影影绰绰的游鱼道:“府里的鱼没趣,等过段时间,表叔带你去太湖的庄子里钓鱼。” 唐姻的眸子亮了亮,很快又黯然下去,三表叔是去太湖山庄相看程家姑娘的,她怎么好让人家带她钓鱼呢。 想到这儿,又郁闷了几分。 宋昕敏锐的感觉到,提起太湖山庄,唐姻的脸色似乎更怅然了。 “怎么,你不愿去?” 唐姻也说不上来,她就是开心不起来,若是往常提到钓鱼这种事儿,她是最乐意去的。 唐国公府还没出事的时候,她最喜欢同父亲母亲钓鱼的。 可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了一块。 她是有些不愿去,但她又不能这般直说…… “没,我、我是怕见了表哥尴尬。” “别怕。”宋昕走进了一步,游廊下两人对立而站。他抬起了手,将唐姻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掖回耳后:“有我在,不会的。” 雨水顺着屋檐,一串儿串儿的往下落,远远看去,好似一张水晶的幕帘。 雨势有变大的迹象,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味儿。 唐姻觉得这气味儿好闻极了,尤其是混杂着宋昕身上淡淡的檀香,形成了一种极为和谐,让人安心的微妙香气。 在去太湖山庄之前,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观灯节。 只是唐姻却无心参与,这日领着香岚去绸缎庄交货。 “小姐,晚上您真不去逛逛吗?” 香岚有些惋惜,观灯节是时年最受年轻男女喜爱的节日,尤其晚上,猜灯谜的、斗灯的,多得是玩儿法。 可唐姻最近没什么心情,叹了口气,与掌柜的交了货,得了工钱,便往回走。 一出门,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且熟悉的身影。 唐姻走过去,轻声问:“宋二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宋瑶咽了口吐沫,转身,随后哽住原地。 宋府最近闹了贼人,今日一早,她就看唐姻包着什么东西从侧门出去,她能说她是怀疑这贼人是唐姻跟踪她过来的么…… 结果跟来才发现,是她误会唐姻了。 唐姻没偷盗宋府的东西,而是凭借自己的手艺赚银子。 宋瑶尴尬的说不出话,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今儿不是观灯节么,我、我出来先逛逛。” 唐姻疑惑道:“……这么早呀,就你自己?” 宋瑶过去一直给唐姻脸色看来着,经过今日一遭,愧疚不已。 她想道歉,可惜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那个,晚上要不要一块出来赏灯。” 唐姻本来不想去的,可宋瑶对她有些误会,既然人家主动邀请,她也不好拂了宋瑶的面子,不如趁这个机会,将过去那些误会化解了去。 她执起宋瑶的手,释怀一笑道:“一同回府吧,等天色暗下去,我便去玉簟院寻你。” 戌时一过,天色愈发浓暗。 唐姻如约往玉簟院的方向去,要去玉簟园,得路过宋昕的雪兰院,走到雪兰院门口的时候,唐姻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雪兰院书房里的灯亮了起来,恍惚有人影在晃动,看身形大概是宋昕。 也不知,三表叔去不去观灯节。 这时,信鸿从旁边的杏树后冒出个头:“唐四姑娘,来寻三爷吗?” 唐姻吓了一跳,看是信鸿,抚了抚胸口:“我是去找宋二姑娘的,路过这儿,三表叔还没睡呢?” 信鸿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拿着笔洗:“吓着姑娘了,三爷在书法忙着呢。” 唐姻嗫嚅道:“……那三表叔今晚不去看灯了?” “去不成,这几日三爷都扑在公案上了,忙得不可开交。”信鸿遗憾道:“反正我们三爷本来也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定不会去的。” 唐姻又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书房,才往玉簟院去。 与宋瑶汇合后,两人便一同去了灯坊街。姑娘们出府,大夫人特地给安排了几个护卫,以确保不会出现意外。 等到了河坊街的时候,唐姻才发现,今日一同出来赏灯的不止她和宋瑶。 还有一个让她有些尴尬的人,宋彦。 “……表哥?” “表妹……” 宋彦乡试将近,这些日子都在家中温书,意外听宋瑶提起今晚赏灯有唐姻一个,才借口放松心绪跟了过来。 宋瑶起初没多想,等唐姻与宋彦见了面,两人纷纷面露难色,这才意识道不对劲。 “哥,要不你自己逛逛,我和四娘先去别处看看。” 宋彦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自打唐姻回来,一次没有主动找他,碰了面就只是点头而过。 也不知为何,宋彦心里好像空荡荡的。 宋彦闷闷地道:“今日灯节,一起……看灯吧。” 唐姻有些介意。 她不想和宋彦多聊,宋彦是有心上人的,灯节这种日子,不该跟她们一起。 唐姻左右看了看,“窈娘,她没来吗?” 宋言一怔,当时他说谎与窈娘两情相悦,此刻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她不来。” 唐姻皱皱眉,偷偷捏了捏宋瑶的手心:“瑶妹妹,我们去那边看灯吧。” 宋瑶也知唐姻为难,劝宋彦道:“哥哥,我与四娘先去了,你不是说等会你同窗们也要来吗?有什么话,等回府了再说。” 说着,两人便转身朝街角方向去了。 宋彦心内焦急,眼看唐姻越走越远,朗声道:“等等——” 他叫住唐姻,唐姻回过头,驻足在一片灯火阑珊之中,五彩斑斓的灯海十分梦幻,唐姻似乎变得有些不真实。几乎快随灯光隐去,让人看不清、捉不住。 宋彦往唐姻的方向走了半步,随后颓在原地:“表妹,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不理我的?” 生气么…… 唐姻回想了一下。 宋彦背弃了婚约,喜欢上别人,她并不怪他。 这种事很难控制自己的心绪,她理解的。 况且,她事后好好想过,表哥追求自己心仪的对象并没有错,相反,她还很钦佩。 如果没有表哥,她可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嫁过去,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了。 是表哥告诉他,人生当为遇一知己而庆幸和努力。 她那时生气,只是因为宋彦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心悦窈娘之事,以至于大婚前几日才取消婚约。 而如今,她早就不气了。 她朝宋彦笑了笑,声音平静而真诚:“表哥,你想多了。” 可唐姻越平淡,宋彦心头越是发紧。他正打算跟上,忽然一阵人群提着灯从他面前涌了过去。 宋彦只能眼看着那抹俏丽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灯烛之中。 两个姑娘一道往热闹处走,一路上宋瑶都欲言又止的。 唐姻停住脚步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瑶性子坦率,再藏不住话,干脆直言道:“我以前误会你对我家另有企图,说了许多过分的话……对不起……” 宋瑶表情严肃,早些时候发现唐姻还做绣活贴补家用,更是令她心生敬佩——她宋瑶可一直花家里银子呢。 唐姻觉着她有趣,噗嗤一下笑起来:“你既然也说是误会,那等会儿不如送我一盏灯。” 这事儿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揭过去,宋瑶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那等下猜灯谜,我把如意灯楼的彩头给你赢回来!” 如意灯楼是灯坊街最大的灯楼,每年都会举办猜灯谜的活动。 此刻,灯楼底下已经围满了人群,见人群涌着灯楼一层又一层的,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大夫人指派的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护着两个姑娘,一步不敢离。 唐姻忍不住四下打量。 “你还是第一次看来我们这儿的灯节吧?”宋瑶笑道:“如意灯楼做出的灯精致非凡,曾得过万岁的称赞,每年都会举办猜灯谜的比赛,获胜者会得到如意灯楼送出的唯一一盏彩灯,有市无价,所以才吸引了这么些人。” 随后她又神秘兮兮地道:“不过呀,这只是其一,其二呢,是因为历来猜灯谜越到后边越是才子佳人,有不少姑娘公子,是奔着一桩好姻缘来的。” 难怪,唐姻仔细看这些人群,靠近灯楼的多是年轻人,孩童、老人,大多聚在人群外围凑热闹。 正看着,只听一声锣响,如意灯楼的老板站在三楼的廊道上,朝大家拱了拱手,示意比赛开始。 江南多出才子佳人,一个个灯谜被人巧妙的解开,斗灯谜也越发精彩起来。 作为奖励的那盏彩色的牡丹灯就高悬在如意灯楼最显眼的地方,此时,最终的获胜者已经确定在两个公子与宋瑶之间。 灯楼的掌柜又连出了十几个灯谜,竟然都没把几人难住。 倒是其中一个公子先开了腔,他抖了抖袖袍,牵着身畔的女子,对宋瑶和另一位小公子道:“姑娘、公子,不如二位让让我吧?我这盏灯是想赢来送我娘子的。” 若不是答应了唐姻要将这盏灯赢来送她,宋瑶大概会答应,可今日她实在不想。 还不等宋瑶拒绝,另外那位小公子道:“不行不行不行,我也是想将那盏灯赢下来送人的!” 这小公子锦衣华服,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才十五,谈吐间几分雅致、几分稚气。 他若有似无地看了看唐姻,脸颊“唰”地一红,侧过头朗声道:“有劳掌柜,快继续吧!” 见商议无果,掌柜只能再出题目。 而就在人群之外,王晟正领着几名衙役匆匆往宋府方向去。 太子回到京师后,便着手开始调查唐国公的案子,宋昕在江南也搜罗了不少线索,两人对此一直有秘密往来。 王晟今日去灯坊街便是奉命调查的。 · 宋府,雪兰院。 宋昕再纸上圈点出几个名字,正凝眉深思,信鸿敲门道:“三爷,王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王晟进了屋,风尘碌碌地道:“大人,殿下给的消息果真不假,往唐国公府偷放账册的人确实躲在灯坊街后巷里的一座老屋里。属下已经派人盯着他了,大人您看?” 宋昕点点头:“先不抓他,放出消息,说我们已经掌握了那人的动向。然后,盯紧他。” 王晟明白宋昕的意思。 放出这个消息,那么这人背后的那只手必然会蠢蠢欲动。 捉住一个往唐国公府放账册的并不能为唐国公脱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有捉住背后的始作俑者才行。 “卑职晓得。”王晟抱拳道,“那这样属下便去部署。哦,对了。” 宋昕抬眉看他。 王晟续道:“方才我在灯坊街还看见宋二姑娘和唐四姑娘来着,好像是在那处猜灯谜呢。” 信鸿插嘴道:“是啊是啊,方才早一些,我还看见唐四姑娘路过我们雪兰院,问三爷今儿去不去灯会呢。” 宋昕眼角微挑:“你如何说的?” 信鸿道:“自然是如实禀告,大人公务缠身,哪还有时间去灯会呀。” 宋昕捏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随后撂下茶盏,茶盏触及桌案,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公务缠身。”宋昕唇中浅尝几字,随后起身,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摆,淡然道:“灯坊街的布防,我亲自去。” 作者有话说: 王晟:大人,万万不可公费恋爱啊! 第35章 找她(加更) ◎她把月事蹭到了宋昕的袖上!◎ 灯坊街。 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 在场众人谁也未曾想到,今年灯会的彩头竟会落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手里。 如意灯楼的掌柜摘下镶金彩穗的牡丹花灯,亲手交到了那位少年郎的手中。 宋瑶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 今日虽然输得心服口服, 还是不免遗憾。 她对唐姻道:“是我托大了,还想着将那盏牡丹灯赢来给你,不想输给了人家, 等等我买来一盏送你吧。” 唐姻见宋瑶满脸遗憾,宽慰道:“方才我也只是玩笑,又不用非得那盏灯, 我们进灯楼里瞧瞧去。” 说着二人便往如意灯楼里去, 正这时, 一道清亮的男声从身后道:“二位姐姐, 请、请等一等!” 唐姻闻声回头, 正是方才猜灯谜最终获胜的小公子。 “小公子,可有什么事?” 那小公子提着赢来的牡丹灯几步迎了上来, 少年一双清澈的眸子略带怯意的看着她,脸蛋儿红扑扑的,是那种看起来十分乖巧的少年。 “那个……那个……” 他“那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只是脸蛋儿越来越红了,连着脖子、耳垂,像是刚刚煮熟的虾。 “小公子,你让人煮了?”宋瑶没什么耐心,见他支吾半天,上前一步道:“什么呀?你若不再不说, 我们可走了。” “别——” 小公子年纪不大, 但身量已经很高了, 他微微垂着头,没人看得到他羞赧的表情。忽然,他双手握着灯杆,猛地举起那盏牡丹花灯,一副视死如归地模样。一口气不喘地对唐姻道:“我想把这盏灯送给你还希望姐姐能收下!” 精致的灯盏在眼前微微打晃,少年一脸懵懂赤诚的模样,唐姻总算清楚这小公子叫住她是做什么了。 “姐姐……还请收下……” 宋瑶偷偷扯了扯唐姻的袖子,觉着好玩儿,忍着笑,低声道:“好一声‘姐姐’呀,姐姐不收下吗?” 在观灯节不论男女,只要遇见了心仪之人,便可以送灯给对方表明心迹,唐姻自然清楚,所以她并不打算接。 正要拒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堪堪捏住灯杆。 灯盏换了个朝向,明晃晃的映照出男人的一身白衣。 宋昕提着红金相间的牡丹花灯,灯火将雪白的绸缎照耀得流光溢彩。 矜贵又淡漠,恍若谪仙。 唐姻与宋瑶看过去,不约而同地开口。 “……见过三表叔。” “三叔,您怎么在这?” “有些公事需过来处理。” 随后,宋昕转过视线落在了少年的身上。他脸色淡然,眸中的暖意瞬间消失,霎时如云似雾。 少年愣了愣,听唐姻他们唤宋昕“叔”,便干脆跟着她们的叫法,行了个晚辈的礼道:“见过……见过这位叔父,烦请将灯还给我,我是要送人的。” 宋昕被“叔父”这一称呼弄得挑了挑眉,他把玩着灯盏问:“哦?那你打算给谁的。” 他一指唐姻:“自然是这位姐姐。” “那恐怕是不行。”宋昕将牡丹灯塞回少年手中,“她有婚约了。” 唐姻一怔,她不是解了婚约吗?转念一想,大概是宋昕在帮她解围。 少年愣愣半天,没想到等来这个答案,眼见着脸上迅速失望起来。 宋昕趁此时,给了王晟一个“将人带走”的眼神,王晟会意,朝小公子一拱手道:“方才灯坊街闹了事,请公子随我去一旁例行问话。” 少年瞧王晟一身官差打扮,便只能先跟着王晟走了。 唐姻悄悄瞧瞧去看宋昕的侧脸,不得不承认,男人的侧脸几乎完美的不可挑剔,纵然彩灯缤纷也不比他夺目,反而更像是陪衬,越发显出宋昕出离的气质。 “多谢三表叔解围,您是忙完公务来看灯的吗?” 宋瑶也开心道:“是呀!三叔去京师两年都没看过苏州的灯会了,等等要不要一块儿逛逛?” 宋瑶看宋昕今日心情好像不错,她打小算盘,想央宋昕买些小玩意呢。 谁知宋昕道:“说了,来此处是公事。”他朝府里的两名护卫道:“你们先随二小姐逛灯会,我与唐四娘有些话说。” 宋瑶张了张嘴,却不敢反驳,她向来最怕这位三叔了,只好福了个身,朝唐姻同情地看了一眼,独自逛灯会去了。 · 随着猜灯谜的活动结束,如意灯楼门前的人已经不那般多。 唐姻站在灯楼门口的台阶上,此处刚好可以看到灯楼前方的河流里漂浮着数不尽的灯盏,盈盈闪闪,宛若银河星辰。 宋昕朝那处走了两步,回眸道:“跟我来吧,你二姐来信了。” 唐姻连忙跟上宋昕的脚步,两人沿着河边走着,河岸边不时有年轻的男女将写好了心上人名字、燃好蜡烛的灯盏放在河中。 唐姻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宋府的时候。 她初入宋府,不熟悉宋府内的路线,宋昕也曾这样走在她前边送她回夜阑院来着。 前方的宋昕的背影和那日无二,却又多了一丝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唐姻收回思绪,朝宋昕问:“三表叔,我二姐姐信里说了什么?” 宋昕停住脚步,居高临下望着她。 他调整了一下位置,走在靠河岸的一侧,“小心河水,你靠里侧走。”然后指着前方河岸的旁边有一座小亭道:“信我带来了,去灯下看。” 小亭的中央被人装饰了一盏大红色的灯笼,此处行人较少,宋昕从怀里拿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 这封信是唐二姑娘亲手写给唐姻的,夹在太子给他的秘信里,宋昕并未看过。他将信纸递过去,唐姻小心翼翼地展开,接着灯笼的暖光去读信上的内容。 唐妘给唐姻的书信十分简洁,她将母亲与王嬷嬷安顿在京师太子名下的别院里,叫唐姻不必挂怀。 另一件事,便是关于唐国公。 唐姻仔细读下来,也越发地紧张,等读完了最后一字,她捏着信纸,紧张地问:“三表叔,往我家偷藏赃物账册的人找到了?那我父亲是不是——” 看来唐妘已经从太子那知道了这件事,可这件事哪能这样简单就帮唐国公脱罪呢? 宋昕顿了顿,将今日的部署说与唐姻:“找到了,尚未捉捕,还得找到幕后真凶才行。” 唐姻本以为捉住了那人便可给父亲洗脱冤屈,听宋昕解释后,那点希望越发破灭起来。 是了,这样大的案子,怎么会止步于一个栽赃陷害的小角色。 唐姻自嘲一笑:“是我想简单了。” 即便唐姻努力掩饰这脸上的失落,还是尽收宋昕眼底。 宋昕有一瞬的冲动,他很想将她揽在怀里。 而这个想法电光火石般的掠过他的脑海,却止步于他的理智。 想要与他在一起,还要面对重重的困难,是周遭四邻的好奇眼色也好,是御史台大人们的参奏也罢。 他无甚害怕。 只是,他怕会吓到她。 他对唐姻的情愫,看来以后还需找个合适的机会说与她听,免得以后连这个“表叔”都做不成。 他勾了勾唇角,缓缓道:“四娘,我带你去河边放灯,如何?” 暖红的灯光笼着宋昕,那张天生疏离漠然的脸也变得温和许多。 原来表叔是这样柔和的一个人吗? 唐姻回想起宋昕办案时的冷峻做派,竟有些分不清究竟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四娘?” 随着一声轻唤,唐姻才发现自己的目光过于探究与直白,收回视线回答道:“我还从未放过灯呢……” 在灯节,人们会把对姻缘的许愿寄托灯上,放在河里随波逐流。但唐姻自幼便有婚约在身,所以才没放过灯。 宋昕薄唇微抿,言语随常,胸腔之中却有翻涌:“你没了婚约,多放几盏吧。” 当唐姻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灯盏,都快提不住的时候,才知道宋昕所说并非玩笑。 “三表叔,我放一盏灯便够了……” 唐姻仔细数了数,手里大大小小的河灯正正好好十七盏,恰与她的年岁一样。 她只好将手里提着的灯盏,一盏一盏的往河里放,河灯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游飘去。 而另一边,宋昕正手持灯铺掌柜借给他的毛笔,在灯芯位置的空白处写着什么。 唐姻看过去问:“三表叔,还要写什么吗?” 唐姻真真是没放过河灯。 宋昕侧眸:“你忘了,放河灯依然要把心悦之人的名字写上。” 心悦之人…… 唐姻忍不住去看宋昕手中的灯盏,却看不清楚宋昕笔下在写什么。 宋昕拢了拢莲花样式的灯的花瓣,某个名字被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中顺流而下。 唐姻看着那盏灯越漂越远,忍不住问:“三表叔……您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宋昕看着少女的一双湛清楚楚的杏眼,并未回答,而是反问:“四娘呢,四娘喜欢怎样的男子?” 唐姻被问的睖睁当下,她仔细想了想,脑海里模糊的轮廓,竟然不由自主地与眼前之人慢慢重合。 唐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甚觉冒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四娘,你如今已无婚约,有些事是可以想的。” 宋昕的表情依旧坦然平静,唐姻不明所以,莫不是表叔也要她好好相看相看郎君了? 前些日子姨母就提过此事,她退了婚,又十七岁了,还是趁早嫁了,免得越拖越晚错过好亲事。这次二姐姐的信中也有提及,问她什么时候去京师,到时候安排几个小郎君给她相看。 所以,三表叔也是这样想的? 唐姻总觉得这话从宋昕口中说出,让她感觉到很不舒服。 未及细究,唐姻的思绪被“噗通”的破水声打断。 有人大喊:“不好了,小姐落水了——” 河流中,一个女子正奋力扑腾的手脚,女子的婢女跪在河岸边,一边伸长了手臂去够女子,一边向身旁女子的护卫呼喊,急得已经有了哭腔:“快救人啊,小姐都落水了,你们还愣着做甚?” 那两个护卫看起来人高马大,万万没想到是两个旱鸭子,也在河岸边急得团团转,这河瞧着不宽,但有几丈深,河底多是淤泥积沙,陷下去非出了人命不可。 河里的女子并不会水,这会儿已经挣扎的脱了力,呛了几口水后,眼看便要沉下去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纤细的身影仿佛游鱼一般,灵活的向落水的女子游了过去。再看宋昕身旁,唐姻已经不见人影。 那跳进河中救人的,正是唐姻! 唐姻一臂绕住落水女子的脖颈,让女子的头浮在水面外,以保呼吸顺畅。一手划着水面,只游了几下,便凫到河岸边了。 宋昕半蹲在河岸边,向唐姻倾身、伸手,沉声道:“上来。” 唐姻却把怀里的落水女子先推了过去,胸口起起伏伏喘着气:“先、先救人。” 而在宋昕动手前,落水女子的婢女、护卫已经围了过来,将女子拉上了岸。 宋昕目光没有离开唐姻半分,不由分说向前一捉,擒住了唐姻的手腕。唐姻手腕一热,径直被宋昕提上了岸。 宋昕表情有些严肃,沉沉看着唐姻,眼里只有“冒失”二字。 唐姻从头倒脚湿漉漉的,头上还挂着几片叶子,衣裙被水浸过之后软绵绵贴在身上。 河水有些凉,唐姻素白的小手被河水冰得粉莹莹的。 “放心吧,三表叔,我水性很好的。”唐姻显然没有看出宋昕略显悒悒的表情,越过宋昕,停在落水女子的身边:“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了?” 幸亏唐姻救人及时,女子吐了几口水后,咳了一阵子,已经悠悠转醒了。 “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见女子已经能开口说话,唐姻才放下心来:“不必谢我,你没事就好,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无碍的,最多喝了几口水。”落水女子被婢女扶着站起身道,“怪我方才不小心,在河边放灯崴了脚,才掉进河里去,想想真是后怕。” 方才在水里只顾着救人,这会儿唐姻才仔细看清楚落水女子的样貌。 女子身量高挑,生得唇红齿白,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唇瓣天生的淡粉色,高挺的鼻梁细细窄窄的,十分精致。 唐姻越看越觉着眼熟,忽的,王晟展开的那副程家大小姐的画卷跳入脑海。 面前人便是画中人。 这样的佳人,她自然也是过目不忘的。 她救的竟然是老夫人打算让三表叔相看的程家大小姐? 也不知怎的,唐姻的心尖儿好像在打鼓一样。 她不大自然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男人,宋昕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凝眸垂视着自己,目光森森的,脸色不大好。 有几分隐忍的不悦。 三表叔这是怎了?为何不高兴? 另一边,程家大小姐开了口:“姑娘,我是姑苏程氏女儿,程清婉,还未请教恩人芳名?” 程大姑娘坐实了身份,唐姻回道:“我、我是唐国公的四女儿唐姻,如今借住在苏州宋府。”她觉着自己有些多余,不敢挡住宋昕,错开了一个身位,将宋昕让了出来:“这位是我三表叔。” 程清婉一愣。 那便是宋府的三郎,她父亲要她相看之人,宋昕了。 程清婉也未曾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宋昕,微微福了个身:“见过宋大人。” 宋昕的表情不冷不热,不失礼数地颔了颔首,一句话不多说。 气氛这便有些尴尬了。 还好有人打破了僵局。 “让让!麻烦让一让——” 这声音稚嫩清亮,离得近了,唐姻看出来,正是方才要送他牡丹花灯的少年郎。 他快步跑道程清婉面前,围着程清婉绕了几圈,担忧道:“姐,可受伤了?” 姐? 这少年正是程清婉的弟弟,程逸。 姑苏程家公子几代单传,程家家主本就是大儒,对这个孩子十分上心,手把手的教。 程家公子倒也争气,去年十四岁就拿了乡试的解元,常常有人拿他与当年的宋昕比较,说是“小宋昕”。 这下就连宋昕都多看了程逸一眼。 程清婉嗔了下风风火火的弟弟,道:“我没事了,多亏了唐四姑娘奋不顾身救了我。” 程逸朝唐姻看过去,眉梢一喜:“姐姐,是你?”他从怀里掏出帕子,彬彬递过去,“多谢姐姐,这是我的帕子,你快拿去擦擦。” 程逸左一口姐姐、又一口姐姐,的确很有诚意。 唐姻只把程逸当成弟弟看待,正打算接过帕子,小腹却莫名一阵阵痛,举到一半接帕子的手,捂在了肚子上。 程逸惊道:“姐姐,你怎么了?” 程清婉也扶助了唐姻的胳膊:“姑娘……” 唐姻摇摇头,阵痛过后只觉得身下一股暖流。 唐姻又惊又怕,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月事被河水一冰提前几日来了。 她泪泅泅地看着程清婉,声若蚊呐咬着下唇,有些难以启齿:“我可能、可能来……” 程清婉也是女儿家,电光火石间便明白过来,一把扯住程逸:“弟弟,快将你外衫脱了!” 程逸只觉得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他下意识双手环胸,一脸愕然:“什、什么?” 程清婉顾不上太多,着急道:“让你脱,便脱,只是一个外衫,那般扭扭捏捏做甚,快点儿……” 就在程逸家姐弟相持不下的时候,唐姻忽然身子一轻,瞬间双脚离开地面。 “不必了,多谢程小姐照拂,我先带她回去。” 宋昕看出了唐姻的窘迫,一手抱住唐姻的肩膀,一手抄起唐姻的腿弯,唐姻被他打横抱起。 他向程氏姐弟点头示意后,转身往马车停驻的方向走去。 · 适逢灯节,尤其是灯坊街行人甚多,一身白袍的宋昕抱着湿漉漉的唐姻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着实扎眼,四下的目光好奇地朝唐姻看过来。 唐姻如坐针毡,左右手|交握在胸前,几乎要把头埋在脖颈里,一声不吭。 马车停在灯坊街头,宋昕就算抱着唐姻依旧如履平地,步伐稳健。只是唐姻宛若一只小鹌鹑,身子过分僵硬,所以一直往下躲。 宋昕脚步不停,毋庸置疑道:“搂着,不怕摔地上?” 唐姻见宋昕面有郁色,乖乖环住了男人的脖颈。清新的檀香愈发浓郁,唐姻将头转了转,朝向宋昕的胸膛,藏住红彤彤的脸,继续做她的小鹌鹑。 灯坊街从未这样长过,良久之后,听到头顶宋昕的声音:“到了。” 车夫看见自家三爷过来,正打算见礼,却发现宋昕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车夫立刻低头,恭谨地将马车的车帘掀开。 “三爷,回府吗?” 宋昕一边抱着唐姻上车,一边言简意赅地吩咐:“不,去府衙。” 车帘落下,宋昕松开了手。 唐姻小心地抬头,怯声怯气地道:“三表叔,我、我没事了。” 可唐姻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宋昕松开她,坐在半臂之内的地方,皎洁如月的袖袖袍内侧,一抹赤红简直刺目。 她居然把月事蹭到了宋昕的袖子上! 宋昕自然也发现了。 他垂头盯住那一抹红色,也怔了一下,显然这一抹红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唐姻瞪大了眼睛,彻底呆住了。 听说三表叔是有洁疾的,就算没有洁疾的人,好端端的蹭到了旁人的月事,大概也会反感吧。 发生了这种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她轻轻扯了扯宋昕的袖子:“三表叔,我给您洗干净。”想了想,觉得这件衣裳就算洗干净了,宋昕大概也不会穿,遂又改口:“我赔您一件新的。” 唐姻想哭。 宋昕不语。 见宋昕不说话,唐姻更心慌了,忙不迭地问:“三表叔,您是生气了吗?” 唐姻不清楚为何宋昕不开心了,也许是担心程家大姑娘落了水?还是因为她蹭脏了他的衣裳? 看着她泪盈盈的眸子,宋昕憋着的那股劲儿忽然泄了气似的。 他将茶壶坐在烹茶的风炉上,将水煮热。 语气已然缓和下来:“我不会水,你可曾想过,若你有事,我该如何救你?” 作者有话说: 甜咩? 第36章 不娶 ◎“四娘,我不会娶她。”◎ 出乎意料, 唐姻未曾想宋昕竟在气这个,连忙解释:“程大姑娘落了水,人命关天, 我那时也未做深想, 只顾着救人了。” 见宋昕只是拨弄茶具,唐姻才小声说,“况且, 我水性真的很好的。表叔不会水也没关系的,就算您落水了,我也一样能救的……”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你竟这般伶牙俐齿?” 宋昕手上动作一顿, 有些无可奈何, 从车里翻出自己的薄氅, 罩在唐姻身上, 顺带为她拢了拢领口。 唐姻身材较小,薄氅挡住了她的身子、手脚, 只留一颗湿答答的脑袋在外边,分外招人怜爱。 茶壶里的水已被烧热,白雾蒸腾, 壶盖被热气拱起,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 他提起茶壶将热水倒进一只斗彩杯里,随后推到唐姻面前:“还疼吗?” 疼?哪里疼?什么疼? 唐姻明亮的眸子宛若一只白兔,无辜又灵动,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宋昕口中的意思。 她脸颊“腾”地一热, 两只小手从雪白的大氅里钻出来, 双手捧住茶杯, 像个冰雕玉砌的小雪人:“……已经不疼了。” 唐姻看着茶杯中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纹,她羞赧的模样映照在水面上,被一圈一圈的涌开。 除了父母、姐姐,还没有男人关心过她这个问题,唐姻羞赫无比,抬眸用余光偷偷窥视宋昕,偏偏三表叔又是那样自然如常,反而更像她想多了似的。 她收回视线,捧着杯子递到唇边,似乎喝水便能掩饰掉她的不安。 “慢些喝,小心烫着。”宋昕见唐姻心不在焉的模样,从她手中“夺”回茶杯,悉心吹了吹,又用手背试探了探杯壁,发觉冷热适宜才将茶杯递还给唐姻:“可以了。” 唐姻接过杯子,一边小口小口的啜着,一边继续看烹茶的宋昕。 宋昕习惯淡着一张脸,偏偏这份冷漠在他这里罩上了一层矜重高雅的外壳,与那些阴郁的性子不同,他的身上挂着一股书卷气,却不过分附庸风雅。便只是冲茶、刮沫的几个动作,就分外好看,让人移不开眼。难怪万岁爷都夸赞三表叔,甚至曾想把心爱的公主许给他。 唐姻想了想,方才表叔问她喜欢怎样的男子,她下意识将表叔当作标尺好像也不奇怪了…… 正想着,马车停了。 车夫十分贴心的将马车停在了府衙的后门,在门外悄声道:“三爷,到府衙了。” “知道了,让人送来一套女子衣裳。”宋昕率先下车,撩开撤帘等她下来:“等你打理好自己再带你回府。” 唐姻知道,宋昕是照顾她的颜面才先带她来换衣裳,今日在灯坊街的糗事,便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晓了。 她点头起身,略一低头,却看见马车的软垫上被自己卧出了一滩水渍。唐姻“哎呀”一声,今日真是“祸不单行”,不仅弄脏了宋昕的衣裳,还弄脏了人家的马车。 女子的担心都摆在脸上了,宋昕朝她微微招手:“无妨,我会找人收拾。你先过来。” 唐姻心说破罐子破摔吧,她动作不敢太大,挪着步子走到马车的车门处。 宋昕看着唐姻小心翼翼的动作,眉头微微皱起。 “还能走吗?” “啊?” 唐姻正要下马车,谁知宋昕不由分说又将她抄在怀里,阔步进了府衙后堂。 男人步子很大,唐姻能感到耳畔有风声掠过。 “表叔,我能走的。”唐姻微微仰起脖子,她是真的能走的,只是有些不方便,还不至于每每让人抱着。 宋昕却似乎搂得更紧了些,唇角微勾:“这会儿不怕被人看见了?” 像是被人摸到了死穴,唐姻又把头乖乖埋了回去。 暮色沉沉,宋昕的怀抱像是一只浮浮沉沉的船,每走一步便有一个规律的起伏,唐姻总觉得自己晕乎乎的,心也怦怦跳得厉害。 宋昕顺着游廊往回走,一路上偶有巡夜的衙役,见宋昕怀中抱着一个被大氅遮得严严实实得女子,问安得话皆咽了回去,个个抱拳躬身行礼,视线垂视脚尖。等人走得远了,才敢瞧瞧觑一眼。 宋昕除了文采斐然令世人皆知,不近美色、独善其身,也是名声在外的。 这样猝然领回来……不,抱回来个女子,实在不得不令人吃惊。 宋昕将唐姻抱回府衙后堂一间偏房里,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她等着,就走了。 不多时,唐姻还在拧着裙摆上的水,有人敲门。 唐姻打开个门缝,探出个头来,发现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婆。 “大人让我伺候您沐浴更衣。” 说着,有人搬进来一只大木桶来,木桶里热气腾腾的,是刚刚烧好的热水。 老婆子合上门,看向唐姻的目光有几分探究,笑盈盈地问:“姑娘快将衣裳脱了吧,湿衣裙贴着,多难受,免得再病了。” 老婆婆说她是负责给府衙烧饭的婆子,府衙只有衙役,没有什么婢女,她是唯一的女子,所以宋昕将她派过来帮忙伺候。 唐姻谢过老婆婆,乖乖退去了衣裙,跨进木桶去了。 温热的水浸过小腿、腰腹、肩膀,方才在河中沾染的寒意才慢慢退去。 老婆婆帮着唐姻一边往肩膀上浇水,一边赞叹不已:“姑娘真是应了那句肤如凝脂,瞧瞧,这皮肤跟打了蜡似的,难怪大人这般在意您,您还是大人第一个带回来的女子呢。” 唐姻滞了一下,总觉着这话哪里不太对…… 老婆婆让唐姻现在木桶里泡着,然后去收拾唐姻脱下来的衣裙。唐姻正闭目养神呢,却听老婆婆“哎呦”了一声。 唐姻睁开眼睛,回头问:“婆婆,怎么了?” 老婆婆拿着唐姻的衣裙急急忙忙走过来,指着那处红说:“姑娘,今夜你伺候不了大人了吧?要不要我帮你去通报一声?” 唐姻恨不得淹死在浴桶里算了,她可算知道为何方才老婆婆那句话哪里听着不对劲了,原来老婆婆是误会了她和三表叔的关系。 唐姻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道:“婆婆,您误会了……宋大人是我三表叔……” “啊?表叔?” 也不怪老婆婆误会,分明方才宋大人交代的时候,那神态、那语气,哪里像安排小辈,更像是安排……安排夫人! 老婆婆闹了这么大的乌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那个、小姐,您别介意,我、我是真不知道啊。” 好在唐姻并未往心里去,朝老婆婆暖暖笑了笑:“婆婆,没事的。” 一场小小闹剧过后,唐姻处理好月事,又换好了衣裳。 天色已经不早了了,老婆婆说,表叔要她沐浴更衣完去后堂的书房找他。 唐姻整理好衣裙便往书房去了,穿过游廊,停在雕花房门前。 一路上,她并未再看到过其他衙役,大概表叔已经做了吩咐,屏退了旁人。夜色更深,偶有几声虫鸣,素白的月光倾泻而下,铺满一地银白。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也不知表叔在忙些什么,她这会儿过来是否打搅了他?是否不合时宜? 她抬了抬手,手腕悬在半空,竟不知该不该落在门上。 “进来,一直站在门外做甚?” 是宋昕。 唐姻依言推开了门,兽首筒式的香炉青烟袅袅,一室熟悉的淡淡檀香,是表叔身上的味道。 宋昕此刻坐在一张五屉长案后,也换好了衣裳,依旧是男人常穿着的山青色。 唐姻忽然想起个句子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这似乎不仅仅是形容山水美景,眼下用来描画三表叔的气质,似乎要更加贴切一些。 宋昕用毛笔杆子,指了指面前的座位让唐姻坐下,随后如常道:“换好衣裙了,你且等等我,将手上这些忙完。” 唐姻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裙和表叔一样,都是山青色的。 她听话地坐在宋昕面前,宋昕书书写写并不避讳唐姻,唐姻却不多看桌案一眼,只安静地陪在宋昕对面,看着宋昕的脸。 唐姻还是第一次看见宋昕处理公事的模样,安安静静的,眉峰聚着,眉头微微拢起,眉心着了淡淡的凝重。那种清淡如竹之色,略略变得厚重了。 “好了,你先等等。”少顷,宋昕写好了手上的内容,起身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让唐姻等在原处,然后折身去了一趟内室。 宋昕独身一人惯了,时常泡在书房中,所以养成了一个十分不好的习惯,不论是在京师、宋府,还是苏州临时办案的府衙,都在书房中准备了小憩的床榻。有时候,看书看得累了、或是瞧公文乏了,干脆就会直接在书房歇上一宿。 今日,若不是他带着唐姻,大概这一晚又要宿在这儿。 唐姻抬眸往宋昕离去的方向瞧着,很快宋昕便从内室走了出来,将一物件儿塞到了她的手中。 随后口气恍若一位医者:“路上拿着,放在小腹上,免得寒气入体,落下病根。” 政事上的成就往往掩盖了宋昕关于医道上的才华,他读过不少医书,受过华神医的指点,自然懂得一些妇科的忌讳。 虽说现在已是六月天,但唐姻在这个特殊时候碰了凉水了水,总要让他担心。 唐姻手里顿时热乎乎的,低头一瞧,居然是一只刚刚烧热做工精细的暖炉。 唐姻在坐回马车的时候,先前被她弄上水渍的垫子已经被人换下去了。 只是被她蹭上血的宋昕的素白衣衫被叠成整齐的一摞,放置在车厢的角落里。 “三表叔,那衣裳,您不丢掉么?” “丢掉?为何丢掉?”宋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回去命人洗过便好。” 唐姻硬着头皮道:“表叔,那、那我来洗吧。” 否则她一来愧疚,二来也真的难为情。 宋昕这次并未拒绝她,道了声“好”。唐姻抱着暖炉,马车向宋府出发了。 大概是最近案子闹得紧,宋昕入了马车里手上仍旧不离卷宗。车厢内只有翻书的声响,沙沙的又很清脆。 宋昕一边翻看卷宗,一边手上不停列了一个名单,墨迹干了,他将宣纸抖了抖,递到唐姻面前:“这几个,哪个与你父亲有过节?” 唐姻一看,宋昕忙活的竟是自家父亲的事儿,接过名单细细看了一遍:“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我不认识,其余的到没听父亲说过与哪个不合。” 宋昕说了声“知道了”,心里有了计较,将宣纸折成一卷,递到油灯前,纸边儿被火燎燃,泛黄、卷曲,随后烧成灰烬。 唐国公这次被诬陷大概只是冰山一角,江南的案子,大概并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就拿阳武侯来说,他好好的为何要囤私兵?赴死时为何又那般从容?万岁诛了他九族,为何他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所有的疑问都汇聚成一个答案,他在保护着谁。这人会是谁呢?宋昕总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被一层薄雾掩着,难以捉摸。 宋昕很清楚,如今事情的关键点就在往唐国公府投放赃物账册的那个人身上。 他放出了“查到真凶”的消息,一定会有人过来灭口,以绝后患。 宋昕目色深深地看着虚无处,眼下只能等等看了。 灯节的热闹想来通宵达旦,车外的喧闹声依旧,宋昕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今晚出了一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也不知她这灯节过没过好。 宋昕想起程家公子提着牡丹花灯打算送给唐姻时,少女看向那盏灯,脸上的确闪过欣喜之色。 他看了看车外,虽然离最热闹的灯坊街有上一定距离,但此处也有不少摆摊儿叫卖的小商贩。 马车被叫停,宋昕下了车,开口道:“四娘,买盏灯再回去吧。” 他抬起一只手臂,手背朝上,袖摆的边缘刚好搭在手背的三之有一处。山青色的广袖搭在手臂上垂下,一丝褶皱都无,宛若一泓山泉倾斜而下。 小商贩很少见到这样玉树临风的公子,青衣玉簪,简直水墨仙人。 紧随其后的,一个娉婷袅娜的女子扶着男人的胳膊露出个头来。女子也是一身山青,通身透着一个“灵”字,她眨了眨眼睛,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对男子莞尔一笑。 简直就像一副极为养眼的画,这样的神仙眷侣来他这儿买灯,小商贩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蓬荜生辉”了,忙把压箱底的彩灯一一摆放出来。 宋昕上前道:“四娘,喜欢哪一盏?” 唐姻扫视了一圈儿,目光定格在一盏白色的兔子灯上。 兔子灯身粘着雪白的穗子,一双兔眼、兔鼻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唐姻指了指点:“这盏吧。” “兔子灯寓意吉祥、好运,今后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夫人真是好眼力呀!”小商贩说着就提起一盏递过去。 什么人畜兴旺、什么夫人……唐姻舌头有些打结:“我不是、我还没有……” 宋昕却替她接了过来,也没解释,扔下一块儿碎银:“不必找了。” 叫上唐姻上了车。 唐姻耳根子热得慌,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先是府衙的老婆婆、又是这个小商贩,一个两个都把她当作三叔的女人。 唐姻又想起了程家大姑娘程清婉。 似乎那样风姿绰约宛若仙女的姐姐与表叔才般配呢……她试图想象了一下,这两个人就只是站在一块就应该十分养眼。 不知怎的,有些羡慕,羡慕之余又有些担心。 过几日就要去太湖的庄子吃蟹了,也不知程大姑娘今日落了水会不会生病,螃蟹属寒,别到时候吃不了怪可惜的…… “想什么呢?” 这问题问得突然,唐姻想都没想,实话说了出来:“在想吃螃蟹,不是,在想程家大姑娘。”说完有些后悔,一只小手,捂住了嘴巴。 宋昕挑眉:“想她做甚。” 唐姻只能往回找补:“我琢磨着今日她落了水,怕她染了寒症吃不成螃蟹……” 唐姻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宋昕悉心道:“程家不仅重文,同样重武。程家的子女与我宋府相似,都要选习一门武修强健身体的,听闻程清婉习得一手好剑舞,大概身子骨不会那般轻易染病,你不必过分担心。” 唐姻蔫蔫“哦”了声,表叔之前还说不想娶妻,却连程家大姑娘会舞剑都门儿清,定然还是在意的。 正想着,又听宋昕忽然没头没尾地道:“四娘,我不会娶她。” 表叔与她说这个做什么? 唐姻不敢直视宋昕的眼睛,男人的眼神那样平静、却又那样灼热,让她透不过气。 幸好车夫说到了宋府,唐姻连忙行礼,抱着被她蹭脏的衣裳匆匆往夜阑院走了。 只是唐姻心内不断犯起了嘀咕。 若表叔不想娶程家大姑娘,为何又答应老夫人去太湖的庄子呢? 唐姻第一次觉着,表叔最近好像总是透着些古怪。 · 五日后,程、宋两家的年轻人相聚于太湖的庄子里。 宋家在太湖的庄子占地极大,绵延数里,岸边被水上栈道圈起来一大片,种上了品种不一的荷花,眼下刚打了骨朵儿,尚未绽放。 正如宋昕所说,程清婉的确没有生病,唐姻一下马车便看见程家姐弟、以及几个陌生的姑娘已经先一步到了。 这次除了宋家、程家的人,还又几个苏州名门望族的子女一并被请了过来。 程清婉最先发现了唐姻。 “唐小姐,你来啦!”程清婉立即朝唐姻招手,人也迎了上去,小声地说:“那日回去后,还好吧?” 程清婉今日一身素白色的罗裙,身着淡烟色的褙子,看起来仙气飘飘的。阳光甚好,衬的程清婉更加明艳动人。 “我还好的,你呢?”唐姻真是赞叹,程清婉太美了,美得让她移不开眼,又道:“叫我四娘就行。” “好,四娘。”程清婉看唐姻分外有眼缘,一边说着自己的情况,一边随众人进了庄子。 天色尚早,还不到午膳时分,有人提议想先在庄子里四下逛逛。 宋昕在这一群人里辈分最大,点点头答应了。 宋瑶最开心了,当即领着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姐妹找唐姻一并游玩。 唐姻有些心不在焉,眼看着宋昕走到程清婉面前似乎说了什么,两人一并去了不远处的楼台上。 楼台上的表叔与程清婉都是白衣白袍,虽然两人站着有些距离,但风儿一吹,掀起两人的衣摆、裙摆,偶尔纠缠在一块煞是好看。 哎,也不知三表叔和程家姑娘在聊什么? 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唐姻移开了视线,又忽然对上一张颇为憔悴的脸,吓了一跳。 “表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唐姻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宋瑶正和几个小姐妹围在不远处的池子边喂鱼呢。 宋彦道:“是我支开她们的,上次灯节,也没和你说上几句话。我有些事,想同你解释。” 宋彦想解释窈娘的事。 “解释?”唐姻纳闷,他们之间难不成有什么不会,为何还要解释?当时退婚的事儿,该解释的不都解释过了吗? 她想拒绝,可是宋彦一副形同枯槁的模样,让她偏生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她又不想与宋彦单独相处,正此时,一个婀娜的身影携着一只刚刚绽放的清荷走了过来。 这女子唐姻认得,在初入宋府,接风宴上她曾见过一次,是宋瑶的闺中蜜友之一,刘寄诗。 “彦哥哥,你在这儿啊?”刘寄诗指着一边道,“程家公子好像有急事寻你。” 宋彦拧眉:“找我?什么事?” 刘寄诗道:“这我便不清楚了,本来是想找宋大人的,可是宋大人在跟程家姐姐说话。都怪我不清楚庄子的情况,否则也不必过来麻烦彦哥哥了。” 来者是客,宋彦不敢怠慢了客人,只能先暂时撂下唐姻这头,往刘寄诗指引的方向去了。 唐姻舒了口气,刘寄诗帮她解了围,正打算道谢,却听刘寄诗柔柔道:“唐四姑娘,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寄诗顿了顿,“既然唐四姑娘和彦哥哥退了婚便不要总单独腻歪一处了,免得唐四姑娘被人说不知检点,女子不就为了个名节而活么,我说这话也是好意,唐四姑娘不会介意吧?” 刘寄诗状若无辜地摆弄着怀里的荷花。 但唐姻又不痴傻,不难听出刘寄诗言谈举止间别的含义。 反而笑了笑,一双杏眸黠光闪闪地反问她:“你知道为何表哥不喜欢你吗?” 第37章 钓鱼 ◎“四娘愿意教我么?”◎ 唐姻是胆子小了些, 可人又不窝囊,还不至于任凭刘寄诗拿捏。 刘寄诗喜欢宋彦不是什么秘密,她被唐姻这句话勾去了思绪, 想要问问不出口, 不问又很好奇,这种进退两难的表情十分精彩。半晌才否认道:“你胡说些什么?” 唐姻续道:“虽说我与表哥接触不算多,但我清楚他绝对不会喜欢只为了名节而活着的女子, 你们几乎从小一同长大,应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况且……我觉着女子也该为自己活着。” 刘寄诗又惊又嗤:“为自己活?我当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再说彦哥哥喜欢什么, 我、我自然知晓, 话说回来, 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你和彦哥哥退了婚难道不应该避嫌吗?” 唐姻想了想, 点点头,十分诚恳:“若说避嫌,刘小姐岂不是更该避……” 刘寄诗哑口无言, 唐姻看着性子软绵绵的,论起真章来,却一句不让。偏偏她又看不出唐姻是故意噎她,还是真心实意这么觉着。 “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彦哥哥吧?我也是为了彦哥哥好,彦哥哥以后也要同别的女子相看, 你总与他在一处, 彦哥哥为难了该怎么办?” 唐姻沉思了一下:“……嗯, 你说得也是,不过我不大会,刘小姐向来喜欢围着表哥转,不如先做个表率给我看看,如何?” 这就是说刘寄诗才是那个赖着宋彦的人了。 刘寄诗气极:“你——”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清丽得女声道:“什么‘哥哥、哥哥’的,我还以为有人在这儿下蛋呢?” 闻声看去,正是程清婉,身后还跟着宋昕。 看来两人已经聊完了,从楼台的方向走近了荷花池。 刘寄诗本想发作,一看是程家大姑娘与宋昕一起过来了,气焰弱了下去,尴尬地笑了笑:“程姐姐说笑了。” 程家大姑娘是个骂人不带脏字儿的,极少有人知道,程家大姑娘仙女似的外表下,嘴巴多少有些“毒”。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两人,一脸温柔地对刘寄诗道:“刘小姐,我看你挺能挑刺儿的,听说太湖的清蒸白鱼不错,等等命人做上几条,一起尝尝,怎么样啊?又或者做烤鱼?我瞧着,你煽风点火的功夫也是一流。” 这一句惹得在场诸位姑娘掩唇偷笑,刘寄诗家中几个哥哥都在程家底下当差,只能干干地陪笑。 程清婉对唐姻了解不多,上次唐姻在河里救了她,她本就心生感激,方才从楼台回来的时候又听见了一些争执,对唐姻更感兴趣了。 尤其是那句“女子也该为自己活着”,似乎说到了她心坎里。 程清婉从小到大便是众人口中“旁人家的闺秀”,样貌、家势、才华……无不令人羡慕。 只是这些又何尝不是枷锁。 她的人生,似乎从出生那一刻便被人安排下来,该做什么样的事、该嫁什么样的人……这些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家里一直为她寻找夫婿,她以各种理由拖到十九岁,如今的确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了,宋昕又的确是个优秀的相看对象,这才答应过来。 她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牵着的这个小姑娘,娇柔柔的、像是寂寂不禁风雨的小花,不堪一折,而实际上却刚好相反。 唐国公府出了事,程清婉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唐姻的传闻,这样的高门贵女从顶端跌落谷底并不是一个十分容易让人接受的事。 程清婉试着想过,若她程家遭了这样的劫难,她未必能比唐姻做到更好。 这时候,宋彦也和程逸从远处回来了。 两人只听到的对话的尾巴。 程逸来了兴致:“什么鱼?是要钓鱼吗?” 钓鱼一直是公子小姐们消遣时间的常见活动,来了太湖自然少不了钓鱼。程逸这一提议,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程逸又道:“不过一个人钓鱼怪无趣的,不如分成两两一组,比比哪一组钓鱼钓得多?就抽签决定,竹签上记上数字,抽到相同数字的两人便为一组,如何?” 众人没有疑议,却各怀心思。 程逸目光直白地盯着唐姻,脸上几乎写着“我要与唐家姐姐在一块”。宋彦发现的程逸的小心思,脸色不虞地瞪了他一眼。刘寄诗则眸光一闪,看向宋彦,一副“机会来了”的样子。 这时也不知哪个玩笑道:“程兄真是为了姐姐与未来姐夫费尽心机,还弄了个“两两成双”的规则。” 这次的太湖山庄小聚实则是为了程清婉和宋昕搭鹊桥,几乎是人尽皆知的。 程清婉轻轻咳了一下,却见宋昕一道冷光看过来,悻悻闭了嘴。 “郑叔,取些竹签来。” 宋昕吩咐山庄的管家取来竹签子,亲自用狼毫在竹签的末尾写好了数字。 宋昕率先抽出一根竹签,然后又将竹签在手中混了混,捂着末尾的数字,递到众人面前,“可以了。” “我先来!” 程逸满脸希冀搓了搓手 ,嘴里念念有词的向各路神佛祈祷,等抽到了竹签,捂在掌心偷偷看了一眼,是个“叁”。 待大伙儿都抽完了,才紧张兮兮地四处打量:“你们都抽的是多少?” 除去不愿参与钓鱼的,人数正好是个整数,十二人,刚好分成了六组。 十二根竹签上的记数分别从“壹”到“陆”。 众人纷纷亮出了竹签的底部,程逸顺着一根写着“叁”的竹签往上看,正对上了宋彦的脸,瞬间脸都黑了。 两人异口同声:“怎么是你啊?” 宋彦顿觉晦气:“三叔,重新抽吧。” 程逸难得与他一致:“我同意。” 宋昕捏着一根“伍”,余光扫视唐姻手上的“伍”,语气不冷不热:“一个宋氏长孙,一个程氏嫡子,怎么如此反复。” 宋昕虽不严厉,但说话向来掷地有声,毕竟他保证不了,下次他还能顺利作弊,能与唐姻抽抽同一组数字…… 他只缓缓扫视了一圈,四下鸦雀无声,宋彦和程逸顿时不敢说什么了。 程清婉也觉着挺晦气的,她和刘寄诗抽中了同一个数字。可方才宋昕又那样说,她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了。 另一边,唐姻拿着写着“伍”的竹签心头莫名躁动,她竟然和表叔一组! 可是、可是这不好吧? 这次的宴会分明是为了程家大姑娘和三表叔才举办的,虽然是抽签和表叔一组是个巧合,可是她这样把表叔和程大姑娘“拆开”,总觉着有些不地道。 见程清婉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唐姻打算和程大姑娘换一下竹签。 刚迈出一步,手腕被宋昕轻轻拉住,动作不大,却足以把她拽回来,险些跌进宋昕怀里。 宋昕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他的手掌有些紧,唐姻的皮肤属于一捏就红的,立刻起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宋昕忙又松开了手,问她:“捏疼了?” “不、不疼啊。”唐姻奇怪宋昕为何这般紧张,如实道:“我找程家姐姐换竹签子去。” 宋昕眼眸深邃,实在令人难以洞悉,只淡淡说了句“不用”,随后要郑管家将鱼竿、鱼篓等物拿来供大伙儿挑选。 山庄的鱼具都是常备的,郑管家做事利落,很快便将东西拿了过来。 唐姻也只好偃旗息鼓,随着众人一道挑鱼竿。 唐国公十分喜欢钓鱼,当年他坐在岸边垂钓,唐姻便在几个水性极好的护卫看护下在水中游玩。等唐姻大了一些,唐国公亲自命人给唐姻打造了合手的鱼竿,父女俩常常一块垂钓。 所以唐姻不仅水性极好,又是个钓鱼的高手。 唐姻对挑选鱼竿很有心得,包括什么样的鱼用什么样的鱼饵都了如指掌。 程清婉显然并不擅长这个,唐姻看在眼里,在众多鱼竿中选出一柄递过去:“程小姐,我方才在试了试,这柄鱼竿用着省力,瞧样子应该可以拉成满弓,粘鱼、控鱼应该很顺手。” 随后又指着一处道:“程小姐,鱼饵的话就选这种,在所有的饵料之中,白鱼明显对荤饵更感兴趣一些,所以首选的就是这种饵料。(1)” 程清婉不懂钓鱼,堪堪接过来鱼竿,唐姻讲的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眼前的小姑娘认认真真给她讲解的模样真的是很可爱,唐姻是那种相处上就会让人感到舒服的姑娘。 程清婉觉着可惜,若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想着又看向正在和宋彦怒目而视,挑选鱼竿没心没肺的程逸——若能用十个这样的弟弟换一个唐姻这样的妹妹,她也是愿意的…… 程婉清看着唐姻毛茸茸的发旋,笑道:“别叫我程小姐了,你若愿意便直接喊我姐姐吧?” “姐姐?” “嗯,是呀。” 说着,程婉清想去摸唐姻的头顶。 却看宋昕走过来,横亘与两人之间,似不经意地打断她们:“四娘,表叔也不擅钓鱼,不如也帮表叔选一柄?” 唐姻有些出乎意料,原来像表叔这般完美无缺之人,不会钓鱼吗? 不过唐姻转念想想,这也不奇怪。斗鸡走狗、提笼架鸟那些声色犬马、不务正业的事儿与三表叔这种身带仙气儿的人向来不沾边儿。 不过既然表叔开了口,唐姻便为宋昕选鱼竿去了。 而在她身后,宋昕与程清婉四目相对,目光交汇之时,闪过一丝不明的危险气氛。 程清婉打算摸唐姻头顶的手被迫收回来,扑了个空,心头不大快活。 尤其想起方才在楼台上与宋昕谈话过后,越发的不痛快。 ——“程小姐,宋某不想瞒你,今日来此便是想与你说清楚,我没有成婚的打算,我已有心悦之人了。” 程清婉并不好奇宋昕心悦于谁,而在于这是宋昕见她的第一句话。 宋昕的确是天之骄子,是无数女子的梦中佳婿。可她程清婉也不差,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又何止一二。 虽说宋昕的做法坦荡,免去了许多麻烦和误会,可程清婉向来是被人捧在天边似的贵女,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 这会儿,她想同唐家的小姑娘交好,宋大人又莫名横插一脚,她更心烦意闷了。 唐家的小姑娘看起来可爱至极,她真的很想摸摸唐姻的头顶,为什么不让她摸? 程清婉泛起一个笑:“竟还有宋大人的不会的。”冷冷说完,才走远了。 唐姻这时也为宋昕选好了鱼竿,一回头发现程家姐姐的人影已经不见。 “程姐姐呢?” “她钓鱼去了。” 唐姻将鱼竿递给宋昕过去:“表叔,那我们去哪儿钓?”唐姻问,“表叔可知道庄子里那处水域游鱼活跃的?” 宋昕接过鱼竿,修长的食指抬起,朝某个方向轻轻一点:“的确有一处,那儿。” 唐姻顺着指点看过去,一座孤岛浮在太湖平静无澜的水面上。自高处的远山上看宛如一片漂在湖中的落叶。小岛不大,岛上修有水榭,长廊漫漫,宛如叶片的筋脉。 “那是叶岛,我儿时十分喜欢去岛上游玩,每至傍晚,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景色极美。”宋昕转过头,几点水面的粼粼碎于眼中:“去叶岛吧,那处游鱼最多。” 唐姻垫起脚尖,用手支出个凉棚看过去。叶岛虽说不算远但也不近,去是可以去,只是他们该如何过去? 就看宋昕下行几步,拨开接天的莲叶,一叶木褐小舟现与眼前。 “上船,我带你过去。” 唐姻最爱的便是水了,游水、划船、钓鱼,每一个都与水相关。竟不想今日还能借上这光,痛快地抱着鱼具上了小船。 日暖风和,宋昕划着船桨,小舟撑开碧荷,朝叶岛去了。 小舟之上,唐姻垂着头正兴冲冲地往湖水里看,越靠近叶岛果然游鱼越多,大大小小的鱼儿穿梭船底十分有趣。 “你很开心?”宋昕问。 唐姻点点头,先是夸了叶岛一通,随后小声道:“而且,那是表叔儿时常去的岛,我很想看看。” 唐姻穿着一身淡淡的浅霞色,在大片大片碧荷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清艳。十七岁的少女宛如盛放的芙蓉,鲜艳、清纯、活力,又充满别致的青涩的诱惑,令人想将其摘下、私藏、占有。 而宋昕更多的是,想将少女的这份灵动与天真好好保护起来。 大概半个时辰,两人划到了岸边,宋昕将小舟靠岸,率先下船上岸,站稳了伸手握住唐姻细细的手腕,将人稳稳拉到岸上。 叶岛的水榭尽头有一处钓鱼台,唐姻到了钓鱼台后便匆匆架起鱼竿。 小姑娘的动作十分麻利,看来的确是对钓鱼很擅长。宋昕坐在水榭的木质长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唐姻回过头:“表叔,您不钓鱼么?” 宋昕慢条斯理地挽着袖角,露出劲瘦的小臂和骨节凸起的手腕,随后起身,拿起鱼竿缓步走到唐姻身边。 刺目的阳光洒在男人的脸颊上,惹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狭长的眸子带了几分慵懒,宋昕笑了笑:“我说过的,我不会钓鱼,四娘愿意教我吗?” 唐姻“呀”了声说,有些歉意地道:“……我给忘了。”她回过头将身后的小凳挪了挪,置于男人身后,“表叔,您坐,我这就教您。” 说到这个“教”字,唐姻怪心虚的,表叔堂堂探花郎,竟然要做她的“学生”了。 宋昕依言坐下,唐姻将轻轻俯下身,指了指宋昕的手:“表叔,钓竿不能这样握,若是鱼儿咬了钩会脱钩的。”她拿起自己那并鱼竿,小手轻轻握上去说,“得像我这样拿着才行。” 宋昕垂眸看了看唐姻的手势,随后模仿着变换了一下动作,不慌不忙地道:“这样么?” 唐姻看过去,发现宋昕握鱼竿的手法还是错的,摇头道:“不是的表叔,您的大拇指放在这儿。”说着,唐姻将握住鱼竿小手递到宋昕面前,小巧的大拇指还动了动给宋昕看。 宋昕勾起唇角,笑意极浅,浅到被今日的微风一吹就飘散的无所踪迹了。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调整了一下动作,却看鱼竿“啪嗒”一下掉到地上去了。 宋昕眉头微皱,嗓音低沉了几分,夹杂了柔和的低笑:“四娘,抱歉……表叔是不是有些笨?看来今日的比赛,我们要输了。” 唐姻有些纳闷,三表叔这样心思玲珑的一个人怎么连握鱼竿的手势都学不会呢?她又前前后后做了几次示范,宋昕还是没有矫正过来握鱼竿的动作。 果然,有的人天生便擅长习文武墨而对享乐毫无天赋。 唐姻当然不会把想法说出来,反而更有耐心。 “表叔,没事的,钓鱼就是寻个开心,胜负什么的不必放在心里的。” 唐姻十分真挚,她谨慎、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这不是因为她像过去一样害怕、敬畏宋昕,而是发自内心的担心,担心宋昕为此而感到自责。 宋昕第一次被人鼓励,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活了二十有一,头遭感到被人仔细的“呵护”着,他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会因为不会钓鱼而伤了自尊心么? 只是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好、非常好,他近乎贪婪的希望自己是真的不会钓鱼。 男人的眼眸深沉似海,波涛汹涌却被深深藏匿起来,表面只有平静,语气甚至有些可怜与少见的试探:“可是表叔不想你输,四娘,你亲自教我,可好?” 这个“亲自”是亲力亲为、身体力行,宋昕已经把手递过去,俨然任凭唐姻发落的模样。 唐姻动了动手指,又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 她的小手轻轻捏了捏,随后将宋昕的手掌轻轻擎住。 方才被宋昕挽着的袖子松散开了,唐姻只能先帮他将袖口重新挽回去。一层一层、整整齐齐被折到手腕上三两寸,露出男人袖袍的内里上漂亮的文竹暗纹。 挽好衣袖,唐姻细嫩的指尖缓缓抚上宋昕的手背,一点点挪动宋昕手指、手掌的位置,将那个正确的动作摆了出来。 “这样、这样才是对的。” 由于种种原因,唐姻不止一次地触碰到过宋昕的身体。 奇怪的是,却还是轻易被男人手上的沁凉燎的火热,待动作摆好,忙把手收了回来,可指尖麻酥酥的感觉一丝一毫都未消散。 “多谢,四娘。” 少女呼吸如兰般轻柔,那点香气随着距离拉开渐渐消弭不见。 宋昕知道自己这般“不安好心”有些无耻,不是君子所为。但他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迷失在令他上瘾的温柔中。 也许他从来不是君子,从来不是。 就在此时,唐姻架在一旁的鱼竿似乎有了响动,漂浮在水面上羽毛制的浮子上下动了动,是有鱼咬钩的迹象。 唐姻连忙转身控制住鱼竿。 “呀!好像是条大鱼!” 钓鱼往往是一种较量,鱼竿被水中游鱼挣得满弓如月,唐姻被游鱼扯得往前走了好几步,脚尖几乎要汲到岸边漾着的湖水。 熟悉的檀香自身后而来,一双结实而有力的臂膀将唐姻的腰身环绕起来,手臂贴着手臂,手掌包裹着手掌。 宋昕胸膛的体温透过衣衫,灼得唐姻的背脊一热。她瞧瞧回过头去,只有抬头才能看见男人的下巴。 宋昕是高高瘦瘦的,不过他的瘦并非弱不禁风、形销骨立,而是充满力量感的挺拔,唐姻闭了闭眼,身体紧绷起来,总觉着宋昕的怀抱好像一道锁链,将她牢牢禁锢住,连呼吸都是奢侈。 正此时,鱼儿被甩在岸上,用力翻了几个身,脱了力,嘴巴一张一合,与她像极。 唐姻惊奇地发现,宋昕几个动作便将那条活泼、不甘的大鱼钓了上来。 原来这就是天之骄子么? 只是浅浅学了一个握鱼竿的动作便能轻易地将湖中这么大的游鱼钓上来了? 灼人的怀抱散开,一切归于平静,宋昕用食指将少女被他弄乱的头发别到而后。 小姑娘好像尚未感受到他的心思,宋昕只好面带笑意地看着她,扪心自问。 这小丫头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作者有话说: 诡计多端的三叔 (1)某度查到的 第38章 被困 ◎表妹,你别躲着我!◎ 好天气并未持续太久, 在唐姻钓上第三条鱼后,天边流云翻滚,层层皑皑地遮过了午时一刻的最后一缕艳阳。 天空坠起了雨点子, 镜面似的湖面顿时被激起密密麻麻的水坑。 “三表叔, 下雨了,我们去避避雨吗?” “好,随我来。” 两人收起了鱼具, 宋昕袖遮顶,试图将风雨同小姑娘隔开,两人几步跑回了廊下, 可雨势来的大, 只是这片刻功夫, 还是淋湿了唐姻的发丝。 唐姻一边用帕子绞着头发一边问:“三表叔, 回去吗?” 湖面起了浓雾。 谁也未曾料到今日会起雨, 且不说不曾带伞,来时那船太小, 晴日泛舟无碍,风雨中划船回去总归是有些危险的。宋昕道:“先等等吧,雨停了再走。” “嗯, 听表叔的。”三表叔说的,肯定都是对的! 唐姻应了声,随后抱膝坐在廊下的木质长椅上静静遥遥望着对岸。 雾气越来越大,起初还能看见对岸的人影,只是雨势没有要停的势头,反而越下雨大, 不过半刻, 遮天的白雾, 对岸已经看不真切了。 时间过了很久,唐姻看着湖面上,有点儿懊丧:“只怕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了……” 宋昕说“是”的同时,轰隆隆的雷声压了下来,几乎盖过他的声音。天际划过银锁,青紫色的闪电几乎要把天劈开,天地骤然亮了一瞬。 小姑娘一哆嗦。 他退回廊下长椅,坐在唐姻半臂之遥的距离,声线低和:“怕了?” 唐姻缩了缩肩膀,违心地说:“没……没有。”不能让三表叔笑话她…… 宋昕垂眸安抚小姑娘的情绪:“山庄有大船,等等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叶岛位于湖上,加之下雨,天气骤然凉上许多。 唐姻蜷着膝盖,两只小手不断地上下搓着,轻微的衣料摩挲声淹没于风雨声中,却未逃过宋昕的耳朵。 宋昕看的出唐姻有些冷了,少女薄薄的轻纱绸缎并不禁风,脖颈上能看得到,已经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宋昕稍稍思索了下道:“四娘,我带你去个地方。” 唐姻眼睛弯了弯:“去哪儿?” “是我儿时祖父常带我去的一处。” 宋昕起身,负手立于烟波,许是在雨幕的映衬下竟显几分唏嘘,唏嘘中不经意流出的怀念与温情让唐姻目光不移地凝望着他的眉眼。 唐姻抿了抿唇,乖巧地跟上。 三表叔的儿时,她真的很好奇呢。 · 宋昕并不清楚,湖对岸,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船来接他们了。 停靠在对岸的大船经年不用,船舱被腐出一个大洞,已然不能行驶了。老管家也急得手足无措,只能等着雨停。 宋彦几次要独自划船过去,被老管家拦了下来,宋彦是宋府长孙,若出了事,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 大雨倾盆,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宋昕觉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湖滩的泥土一般,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坑洞。烦闷、不安一系列复杂又不明的情绪围绕着他。 宋彦甩开了郑管家的手,焦急地来回踱步,腰悬玉佩的穗子晃来晃去,处处透露出宋彦的焦躁:“可是郑叔,眼下雨下得这般大,我三叔和表妹困在叶岛上,这刮风下雨又打雷的,表妹胆子那么小,肯定会害怕的,我能不担心吗?我又不是不会划船,这点风雨,有什么可怕的。” 许是老天爷同他做对,宋彦站在窗边,忽儿一阵风吹开了窗子,大雨猛地潲了宋彦一头一脸。 “哎呦,瞧瞧这天,湖面上的风雨准更大呢!”郑管家毕竟是搭理太湖山庄许多年的老人了,短暂的焦虑过后,躬身道:“大少爷,稍安勿躁,您也说了,三爷人在叶岛上,有他在唐四小姐出不了什么事的,您且放宽心,我这就去邻家庄子问问,看看能不能借一条大船,将他们接回来。” 郑管家撑着伞匆匆出去了,紧接着婢女打帘进来,给宋彦递上热水、巾子。 宋彦擦干净了头脸,还是拧着眉毛,时不时出门站在游廊上打探天色。 这会儿各位公子、小姐们都聚在花厅里,三三两两的磕着瓜子或是闲聊、或是赏雨,程清婉同几人围坐在一处打马吊消磨时间。 她背朝着门,总觉着后背隔三差五总有冷风吹过来,一回头,就看宋彦进进出出,花厅门一忽儿开,一忽儿关,这才时不时有风灌进来,吹得她背脊痛。 程逸也在牌桌上,为了防止姐弟俩上下家喂牌,程逸坐在程清婉的对家,他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对面的情形。 程逸略显不满地道:“宋大少爷,您一趟趟地走城门儿呢?这雨天风大,您再这样进进出出的,怕是要把各位姐姐们冻出个好歹来。” 宋彦无心与程逸争执,直言道:“我是担心我表妹,也不知这雷雨什么时候停。” 程逸这下不说话了,他也担心唐家姐姐来着,只是方才郑管家都说了没事,说叶岛上有栖身之处,淋不着唐家姐姐,他也不担心了,便安心同姐姐们打起了马吊。 然后一摸起牌来,便把唐姻还困在岛上的事给忘了,被宋彦这么一“提醒”,有些懊恼。 只是程逸不说话了,程清婉却冷嗤了一声。 “宋大公子你这会儿这么紧张唐家妹妹,怎么当时还同她退了婚呢?眼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觉得晚了么?”她不咸不淡地道:“不然唐家妹妹也不至于同你讲了几句话就要被人说闲话了。” 宋彦听到了一些别的话音,不由问:“谁?谁说我表妹闲话了?” 这次程清婉没回答,瞟了眼刘寄诗,唇角微勾带了些轻蔑,继续摸牌。 宋彦脸色不好看,顺着程清婉的视线看过去,几个姑娘正在说笑,不知是谁,有些不明所以。 他没再追问,面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的三叔母,况且程大姑娘说得不错,他现在关心唐姻确实显得有些“马后炮”。 宋彦看着漫天雨色了无尽头,心头莫名失落。 · 雨还在下,湖中的叶岛仿若隔岸仙山,藏在雾蒙蒙的水面上,像是沧溟浩渺中的海市蜃楼。 叶岛上的游廊纵横交错,宛若迷宫,然宋昕却轻车熟路,领着唐姻穿行其中,不多时走到了一处叶岛西侧的避风亭。 该亭三面镂空木窗、一面有弧形的影壁墙遮护。因独具匠心的设计,就算临湖、大门敞着,亭内也一丝风也无。 两人总算有一个略略像样的落脚处,雨不停,船不来,他们只能在此等候,这一等便快到戌时。 这个时辰对岸还没人来接他们,宋昕大概猜到,对岸许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亭外雨声不止、风声如涛,天色暗了下去,更冷了许多。 唐姻吸了吸鼻子,宋昕见她鼻头冻得粉盈盈的,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亭子的西南角。 避风亭内铺着青石地砖,宋昕走到一处地砖旁,食指中指微微弯曲在砖面上敲击了几下,声音清脆空洞。 唐姻凑过去,双手支在膝盖上,微微弯下腰:“表叔,这里是空的?” “不错。” 宋昕温醇一笑,他扒着青砖的边沿,稍一用力便掀开了砖石,砖石之下放置了一个形制古朴的鸡翅木的大箱子。 箱子分量不轻,宋昕将其取出来、打开,里边的物件儿还裹着一层油纸。 唐姻更加好奇,鸡翅木是十分耐潮的材质,又精心裹着油纸,不知是什么宝贝。 宋昕剥开油纸,然后一箱煤炭、一个火折子、几样孩童的玩具出现在眼前。 “东西还在。”他用手背探了探,“保存的也好,并未受潮。四娘,等会儿你便不冷了。” 唐姻还以为箱子里是什么稀世珍宝,犹豫了片刻问:“表叔,这些东西怎么在这儿?” 宋昕吹开了火折子,避风亭里升起暖色,炭火寂寂地燃着。 “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 三表叔的祖父?那个能以笔为刀,却以“惧内”著称的权臣? 唐姻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此,毕竟这位早在十几年前便驾鹤西去了,她并无感触。 感触颇深的是宋昕。 祖父人在京师忙于朝政,他与祖父相聚并不多,直至祖母病逝,祖父身子急转直下,才致仕回苏州养老。 宋昕的祖父官拜丞相,向来以严苛著称,年少的宋昕惧于老丞相的威严,两人不常说话。 爷孙都是话少的人,一人一只小凳,静幽幽的听着叶岛上的风声、水声,一坐便是一日。 后来相处的熟悉些,老丞相会将从湖里钓上来的鱼烤给宋昕吃、会将不知从哪儿网罗来的小玩意儿拿给宋昕玩儿。 从那时起,奇奇怪怪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又怕父母觉着他“玩物丧志”,叶岛上才有这么一箱“秘密”藏在避风亭的地砖下。 祖父常揶揄他:“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只会读书?” 又总是烤鱼给他:“你祖母尚在之时,祖父常亲手带她在风景秀丽处烤鱼,你祖母总骂我,说我看似文雅,是则际是个焚琴鬻鹤之辈,非说那么好得景儿该作诗,你说,她一个武将的女儿懂什么。” 宋昕那时觉着奇怪,分明祖父在埋怨祖母,为何浑浊得眼中更加柔和。 那时候他对祖父祖母得往事,无甚兴趣,但不想拂了祖父的心意,总是认真倾听。 这一听便从八岁听到十一岁。 三年间,每到夏日他便会随祖父住在太湖的庄子,直至祖父过世。 宋昕忽然想起,祖父在世时曾问过他:“昕儿长大了,会不会给夫人烤鱼吃?” 宋昕当时的答案是否定的,君子远庖厨,杀鱼、烤鱼有辱斯文。祖父“惧内”已经“上梁不正”,他这根“下梁”可不能歪。 “不会,非君子所为。” 当时他祖父只是笑,大笑。 现在想想,那时候终究是答错了。 雨滴划过屋檐,薄暮冥冥,劈劈啪啪得响声在空气里清脆地炸开。 炭火烧得旺了许多,唐姻伸着小手烤火,指甲边是一圈淡淡的白月牙。 宋昕此时似乎能理解祖父当年提及祖母时得心境,能理解为何祖父当年脸上是那种神情。 他侧眸望着唐姻:“四娘,表叔给你烤鱼吃,好不好?” 宋昕的话音刚落,唐姻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应和”了一声,好在火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应该没人看得出她脸红了。 叶岛上不比其他地方,没有吃食,唯一能吃的便是唐姻方才钓上来的几条鱼。 暮色已经深了,雨势有减小的趋势,宋昕将鱼拿到了一边,用小刀收拾着,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唐姻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男人并不是在杀鱼,而是在处理一件名贵之作,动作优雅高贵。 收拾干净后,又架在火堆上烤炙。 不多时,浓浓的鱼香便飘散在空气之中。 在唐姻的印象中,宋昕这样的人就比谪居人世的神仙,饮的是仙汁雨露、吃的是蟠桃身果,就算踩在土地上也绝不会沾染凡间俗事一丁点儿的尘埃。 可是他刚刚杀鱼的手法,有点太熟练了吧。 唐姻吞了口口水,乖巧巧地盯着宋昕手中不停反转的烤鱼:“三表叔,您还会烤鱼呢?” 火光将宋昕的影子拉长,更显得男人身型高大:“是我祖父教我的,儿时觉着祖父尽教我些无用的东西,现在才觉着不是,这大概是此生学过最有用的技艺。”他看着面前娇小的小姑娘,微笑,“毕竟……能亲手给姻姻烤鱼吃。” 表叔叫她“姻姻”,这是她的闺名,这个叫法只有她父母、姐姐们这般叫过。 宋昕将烤好的鱼递过去。 唐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烤鱼的,脑子有点不清醒,“嗡”地一下。 她的心有点乱了,表叔为什么要这么叫她呢?为什么她听表叔喊她“姻姻”的时候心脏会跳得这般快呢? 还没反应过来,宋昕又问:“好吃么?” 香喷喷的烤鱼早就吃不出滋味:“……好吃。” “四娘,那表叔可以叫你姻姻么?” 姻姻、姻姻,她好像很喜欢表叔这样称呼她呢……可是,表叔是因为把她当作小孩子才这样叫她的吗?如果是这样,她好像就不喜欢了。 “可以……”唐姻犹豫了一会,下定决心似的补充道:“可是三表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宋昕一怔,一时没想清楚为何唐姻说这句,他早就不把她当作小孩子来看了。 宋昕的睫下被火光投映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知道,一直知道。” 他知道?这个“知道”所具备的含义呢?表叔知不知道她说的不是指年龄,而是她不希望对方把她当成小孩子看。 唐姻不说话了,干巴巴地嚼着烤鱼。 见唐姻不语,宋昕以为她困了。站起身,舒展了几下身体解了衣带,然后又坐回去,轻轻点了点大腿:“困了,躺这儿睡,披着我的外袍。” 唐姻恍若石化,说真的,她不敢。 宋昕闷笑:“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不放心么?” “不是不是。”唐姻连声否定。 她当然不是不放心宋昕,三表叔的为人,她自然是最信得过的。只是,表叔不是最不喜欢有女人靠近他的吗? 也许……表叔真的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了吧,不然怎么会允许她枕着他的腿休息。 不过不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唐姻心头闷闷枕在宋昕的腿上。忽然,带着檀香的外袍盖住了她整个身体,衣袍带着淡淡的檀香以及表叔温热的余温,不多时,便涌上了困意。 熟悉的檀香笼在周身,唐姻动了动小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睡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人抚摸着她的头问她:“姻姻,像表叔这样的人,你喜不喜欢……” 唐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一定是做梦了,表叔皎皎如月似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 翌日晌午时分,郑管家才向邻近庄子借来了大船,将宋昕与唐姻接了回去。 说来也巧,前脚才下了船,后脚便雨过天晴了,艳艳的高阳又悬在当空。 闹了点小插曲,也没人关心钓鱼赛的结果了。 宋彦第一个迎了过来,见唐姻毫发无损放下了心,愧疚道:“表妹,昨晚到现在饿坏了吧?太湖蟹下来了,午膳是蟹宴,到时候你多吃些。都怪我,没能及时给你接回来。” 唐姻不知道宋彦在愧疚什么劲儿,只轻轻说了声“谢谢表哥”,想着和宋彦尽快结束对话。 可宋彦不知怎了,一直对她嘘寒问暖,刘寄诗的视线又幽幽看过来。 她倒不是怕刘寄诗,只是宋彦这样“热情”,让她觉着十分别扭,这感觉怪怪的,让她不自在。 唐姻想走,可她向左走一步,宋彦便向左一步;她向右跨一步,宋彦便向右一步。宋彦身材高大像是一堵墙,让唐姻不得通行。 唐姻小小后退了半步,这个动作好像刺激到了宋彦。 宋彦急了,语气不大好:“表妹,我、我是真的有话想跟你说!你别躲着我行吗!” 唐姻单薄的肩膀被宋彦的低吼声震得一抖,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分明没做错什么,宋彦为何吼她? 正此时,就看宋昕缓缓走来,不疾不徐道:“老郑,去备些小米粥,许久未进粥水,四娘胃痛。”他平视宋彦,眸中泛冷:“宋彦,你做什么。” 唐姻未曾胃痛,但借着这个借口溜走了。 宋彦鲜少见过宋昕发火,宋昕发火不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而是彻骨的寒冷。 哪怕一个细微的眼神、一个轻轻的动作,就能让周遭的气息凝结,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的不怒自威,令人胆寒。 宋彦绷直了身子,微微收敛下颌,不敢相信自己惹了三叔不快。 他脊背发寒,丢失的理智被寻回些许:“三叔,我找表妹有事,真的有事,是急事。” 宋昕并不关心宋彦所谓的“急事”,睨着他,语气凝结至冰点:“你吓到她了。” 宋彦不敢反驳,他是吓到表妹了,可是,那也是因为他太着急了。 “我会向表妹解释的……三叔,对不起。” “对不起?你同我说什么对不起。” 宋彦道:“自然是我丢了宋氏的人,失了宋府长子的体面,大丈夫不该与女子计较,没了君子的气度……” 宋昕眉皱渐深,简直孺子不可教:“你应该给四娘道歉,而非是我。” “可是三叔,我真的有事想向表妹解释,想必三叔也听说了,我和窈娘之间的事……” 宋昕的确知道,宋彦退婚、被长兄打断了胳膊,就是因为这个“窈娘”。 宋彦续道:“三叔,其实我和窈娘之间没什么的,那些都是我为了和表妹退婚编的瞎话,我想告诉表妹……” 宋昕不曾想宋彦为了退婚,能作出这种荒唐行径。 皱眉看着他,眼角微挑:“所以,你后悔了?” 宋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没后悔,他就是想告诉唐姻,他和窈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明过去表妹有好玩的会想着他、有好吃的会想着他,会给他绣腰带,会惦记着他喜欢的字帖。 怎么退了婚,表妹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习惯,想想就心里难受。 宋彦没有回答,然而宋昕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又想起唐姻方才的神色,心里有了自己的考量:“离开庄子前你不要出现在她面前,至于道歉,回府后再说。” 他对宋彦的语气不是在商量,是在下达命令。 宋彦喉咙一噎,再没有“可是”。 这人是他三叔啊,他还敢再说什么?只能抱憾地颔了颔首,说了声:“是,三叔。” 宋昕找到唐姻的时候,唐姻正喝着粥。 小姑娘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清粥,天光洒下来,唐姻被笼在光里,这个场景有些飘渺、不真实。 他坐到唐姻面前问:“怎么样好吃么?” “好吃,您与表哥聊完了?” 唐姻闻声抬头,脸上的表情有些低落,是不是她和表哥的事,又惹表叔烦心了? 唐姻向他询问宋彦,宋昕心里却一紧,忽然想起在杭州中毒时的幻境——幻境中,唐姻嫁给了宋彦,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后来却死于难产。 他顿了顿,开口:“姻姻,表叔有话要问你。” 唐姻撂下手中的羹匙,端正身子。 宋昕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你心悦你表哥么?” 唐姻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她的这门亲事有多么多么好,她与表哥有多么多么适合,潜移默化的,她也这样觉着。 直到表哥表示并不想娶她,她才明白,有时候并不是“两厢合适”就行的。 “心悦”二字她不大懂,现在想来,刚到宋府的时候,她总想围着宋彦转,只是懵懂少女对一段婚姻的憧憬、以及对这段关系的尊重罢了。 唐姻想了想,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得答案。 “是因为什么?窈娘?”宋昕把玩着茶杯的边沿,沉默了一瞬,双眸微垂,又问:“若你表哥从未喜欢过旁人呢,你会不会与他成婚?” 唐姻与宋彦订婚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宋昕的话,就算表哥另娶她人,她也不曾觉得难过。 “与她无关的。也许……也许我对表哥大概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唐姻被宋昕问得有些紧张,小声问:“表叔,您问我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关心姻姻。”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宋昕展颜一笑,又摸了她的头顶。 唐姻微怔。 表叔本不喜欢笑,加上天生清冷的长相,眸子狭长深邃,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偏偏这张脸笑起来那样好看。 她发觉自己喜欢看他笑,真的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我好爱我女鹅_(:з」∠)_ 第39章 做主 ◎谁欺负你了?表叔给你做主。◎ 不多时, 郑管家过来通报,说蟹宴准备得差不多了,小辈们就等着宋昕这个唯一的长辈入了座才敢“动筷子”。 宋昕应了一声, 与唐姻一道去了。 蟹宴定在邻湖的一座四面通透的花厅, 微风拂柳、碧波荡漾,景色极美。巨大的桌案上摆满了螃蟹,放眼一望红彤彤的, 四下流散着鲜香,蒸、炸、烹、煮……各式做法应有尽有,可见厨子的烹饪功力。 主位是留给宋昕的位置。 因为只是游玩的蟹宴, 便不讲究过多的规矩, 以宋昕的主位为中心两侧分别坐着公子们和小姐们, 都在一桌上。 宋昕紧邻着程清婉, 程清婉下手处特地给唐姻留了位置唐姻, 再往后是宋瑶等一众女眷。 宋昕见有几个小辈馋得直吞口水,也不过多说什么, 微微抬了抬手,吩咐众人可以“动筷子”了。 宋昕“一声令下”,年轻小辈们喜笑颜开, 众人便各自夹了螃蟹开始剥。 所谓礼出大家,食蟹是大有讲究的雅事,像这种风雅的集会,吃螃蟹更多用的是蟹八件,再温上一盏黄酒,堪称绝配。 螃八件也颇有讲究, 往往这种门第的公子小姐都会专门去请能工巧匠定制, 或是镶嵌翡翠, 或是缀有玉石、或是请大家刻字…… 唐国公府未曾落败的时候,唐国公也特地为唐姻打造过一套金镶玉的蟹八件,只可惜,目前查封在唐国公府。 庄子里并没特地准备蟹八件,唐姻只能用一些临时的小剪、细勺子。可即便如此,唐姻的螃蟹也剥得十分干净,蟹肉完整、螃壳不碎,甚至还能拼回去。 本来各吃各的相安无事,有几个起了雅兴吟诗作赋倒也是一道美景,偏偏刘寄诗不轻不重地与唐姻搭话:“咦?唐妹妹怎么没有自己的蟹八件呢?” 以唐国公未落败之前的实力,唐姻怎么会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蟹八件。 刘寄诗看似天真烂漫地发问,可聪明人仔细一想,便免不了猜到刘寄诗明知故问,让唐姻难看的嫌疑。 唐姻一滞,她能怎么回答,被查封在唐国公府么? 被戳中伤心事,唐姻脸色并不好看。 程清婉“啧”了声:“谁嘴巴这般大,这么好吃的蟹,怎么还堵不上呢?”随后将刚刚剥好的螃蟹放在了唐姻的碟子里,“妹妹只管吃你的,姐姐给你剥。” 刘寄诗抿了抿嘴:“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这次还不等程清婉开口,宋彦却忽然道:“说我表妹闲话的,是不是你。” 刘寄诗心口一紧,她与宋彦几乎一块长大,虽然宋彦对她向来不算熟络,但也又几分“儿时情谊”,宋彦从来不曾与她翻过脸。 眼下宋彦脸色沉沉,眸子里盛着怒意,尽是对她的指责。 就寄诗有些慌了,自然不能承认说了唐姻的闲话,可众人的目光又都看着她,她也实在是没法子了,五分真、五分假的,嘤咛一声,呜呜哭了起来。 “我确实只是好奇问问,并没有别的意思,彦哥哥怎么忽然凶我。唐妹妹没有蟹八件,我瞧见了不也只是关心而已,彦哥哥误会我了,我怎会说旁人的闲话……” 刘寄诗心仪宋彦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几个公子见姑娘垂泪,轻轻扯宋彦的袖子:“哭了,劝劝吧。” “是啊,这还吃着螃蟹呢,多不好。” “哄哄吧……” 这一招示弱反而弄的宋彦骑虎难下、进退不得,他不想哄,只觉得聒噪,一甩袖子闷闷坐了回去。 刘寄诗从手帕缝隙里偷偷抬眼看着宋彦,见宋彦不理她,继续哭。 这时,宋昕喝干了一盏黄酒,语气淡然的开口:“好了。” 语气虽淡,周遭却立刻安静下来,刘寄诗的嘤嘤哭泣声生生噎了回去。 宋昕撂下酒杯,转手拿起了自己的蟹八件,起身走到唐姻身后,高高的身型被阳光照射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落在了唐姻身上。 “用我的。” 他将自己那套蟹八件撂在唐姻面前的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表叔,我、我没事。不必……” 唐姻受宠若惊忙要起身,宋昕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搭在唐姻肩头。 袖口滑动,露出骨节清晰的腕骨。 男人平常道:“无妨。” 众人大出意料。 宋昕这套蟹八件乃是福安长公主的赏赐,阳华长公主是宋昕母亲的手帕交,先皇帝疼爱至极的大女儿,这套蟹八件,珍贵无比,正是先皇帝赏给阳华长公主的,后来被长公主转赠给了宋昕。 不过,这只是其次,最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向来厌恶女子近身的宋大人,竟然会把这样亲密的物件儿借给旁人? 真是活见鬼了。 这事儿还没完,宋昕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盏酒,漫不经心、不屑于蔑视地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耍心机。” 话说到这儿,便是不留情面了。 刘寄诗吓得都忘了哭了,宋昕只这么一句,大家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一个个乖得像只鹌鹑,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哪里还敢吃螃蟹? 宋昕也看得出,没人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索性不搅了小辈们的雅兴,提前退了场。 宋昕走后,气氛才慢慢恢复。 这会儿就算宋昕不在,刘寄诗也不敢说什么,宋家那位三爷跟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别看那位风轻云淡的,要是生了气,总得有几个丢官落职的,严重了兴许还要掉脑袋。 程清婉最欢喜,她坐在宋昕身边挺不自在,如今宋昕走了,她反而轻松。 她抬头一看,对个儿程逸几杯黄酒下肚,已经不分四五六了,正徒手掰着螃蟹同人高谈阔论。 程清婉嫌弃地白了程逸一眼,目光回到身旁这个文文静静的小丫头身上。 宋昕什么人他不是没有耳闻,能把自己蟹八件让给一个姑娘,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唐妹妹,宋大人对你似乎很不错,真想不到,他那样冷淡无情的一个人,竟还会关心人?” 唐姻正剥着螃蟹,听程清婉这样一问,咔嚓一下,不小心弄断了蟹腿。 三表叔为人是有点冷淡,但绝对不是无情之人,三表叔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唐姻觉着程清婉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宋昕,所以印象才不好,忙帮忙解释。 “我家中生了变故,从杭州到苏州寄人篱下,表叔一直十分同情我、照顾我。”唐姻又补充似的,诚恳道:“程姐姐,表叔为人正直,其实对我们这些小辈都十分照顾的,他只是面冷,心是热的,你问瑶妹妹。” 宋瑶懵懵“啊?”了声。 唐姻道:“上次从杭州回来,表叔不是还给你带了胭脂水粉么?” 宋瑶想起来了,说“是”,只是这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并不常见…… 程清婉“哦”了声,宋昕对唐姻的只有同情、照顾吗?只把她当作小辈吗? 她不这样认为。 程清婉总觉着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她在唐姻与宋昕的身上,似乎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 忽然,程清婉想起在楼台时,宋昕说过的那句话——“程小姐,宋某不想瞒你,今日来此便是想与你说清楚,我没有成婚的打算,我已有心悦之人了。” 程清婉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宋昕口中所谓的“心悦之人”不会是这个小丫头吧? 若是这样,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宋昕几次给唐姻解围,看似一个长辈在主持公道,可细一想想,宋昕的性子才懒得管这种闲事。 但如果说是在维护心仪之人,那便无可厚非了。 再者,她先前想亲近唐姻,宋昕莫名有些警惕,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程清婉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事,莫名有些小兴奋。 她拉过唐姻的手,几分宠溺、几分请求:“妹妹,我父亲与宋府老爷商量过了,过些日子会请宋大人为程逸和宋彦讲学指点,我也想参加,只不过就我一个女子,怪别扭的,妹妹陪我好不好?” 唐姻并不知道这件事,不过程家姐姐都这般开了口,她自然不好拒绝。 听表叔授课的大约都是男子,程姐姐待她那样好,她当然不忍心程姐姐孤零零的。 况且,她也有些想看看表叔授课的模样…… 她朝程婉清甜甜一笑:“好呀,那程姐姐,到时候我们一块!” 蟹宴散了之后,众人各自打道回府。 程清婉上了马车,车轮转动,朝程府行去。 “小姐,见着宋大人了吧,他怎么样?”小婢女给程清婉捏着肩膀。 程清婉随便“嗯”了声,随口说了句“不错”,又道:“采莲,回府后将我的文房四宝都备好,过几日,我要去听宋大人讲学。” 小婢女掩唇一笑:“看来小姐对宋大人很满意呢,不然依小姐的性子,大概不愿意听那些课。不过也是,也就只有宋大人这样如玉般的公子,才配得上我家小姐,才能让我家小姐动了心。” “谁对他动心了。”程清婉否定道:“我是因为旁的事。” “旁的事?什么事呀?” 她没向小婢女解释,她程清婉生得漂亮,家世也好,还不至于为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动心。 在她看来有些姑娘就是活不明白,例如那个刘寄诗,宋彦又不待见她,何必非要贴上去自找不痛快。 还是清醒一点才活得轻松自在。 她之所以去参加宋昕的讲学,还不是因为她好奇…… 宋大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到底对唐家妹妹几分真几分假? 宋昕一行人的车架刚到宋府门口,便有下人率先去给宋老爷、宋老夫人通传。 “老爷,三爷他们已经到府门口了。” “嗯,下去吧。” 宋老爷捋着长髯,饮着清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在官场浮沉数载,老人家早就养成了一个不急不躁的性子,但太湖山庄一行关乎宋昕的终身大事。 纵然宋老爷子往日再稳如泰山,这会儿也有些挂怀。 在宋老爷子眼里,宋昕是一个很有主见也懂得进退的人,他这几个儿子就属宋昕最让他省心、最让他得意,所以他从未过问过宋昕的终身大事。 可眼下宋昕二十有二了,宋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有些急的。 他看向远天:“也不知老三与程家女聊得如何。” 宋老夫人坐在一旁,反而比宋老爷子显得稳妥。 女方可是程府的程清婉,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老夫人满面春风,肯定道:“老爷放心,自然没有问题,程家大姑娘这样纯良的姑娘,没人瞧不上的。” 正说着,宋昕领着几个小辈进了正厅。 几人齐齐给宋老爷、宋老夫人请安。 宋老夫人张罗着让几个孩子入座,开门见山朝宋昕问:“三郎,可见着程家大姑娘了?可合眼缘?” “母亲怎这般心急,看看儿给您带了什么回来。”宋昕笑了笑,轻轻摆手,便有府里下人搬上来几筐螃蟹。 螃蟹在筐子里爬来爬去,举着一对儿大钳子,跃跃欲试的,十分鲜活。 “这次去庄子里恰逢太湖蟹下来,儿命人抬回来几筐,等下母亲自己留些,再着人分给大房二房一些吧。” “还是你惦记母亲。” 宋老夫人最好这口,命人收下了,又即刻就给大房二房送过去。 螃蟹放不住,过不了一会儿就要死的,趁着鲜活的时候给各房送过去,做出来才好吃。 忙完了这茬,宋老夫人并未忘记宋昕和程清婉的事,遂又问:“三郎,这回总能说说你与程大姑娘的事了吧。” 这会儿不光宋老夫人,包括宋老爷子和在场的几个小辈都看了过去。 宋昕的婚姻大事一向让人好奇。 宋昕芝兰玉树,是皇帝亲点的探花郎,短短两年从翰林院典籍做到内阁大学士,不得不让人佩服。 宋昕一直是宋氏门庭引以为傲的存在,唯独性子过于矜贵淡漠。 本以为在京城会觅得一门好亲事,谁知宋昕连做驸马的机会都给拒绝了。 这次因为江南的案子回到苏州,才短短几个月,宋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踩平了。 只可惜,松风水月的宋三郎还是孑然一身。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好奇,宋昕这样谪仙般的人物最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所以宋昕对程清婉的态度,十分吸引人。 宋昕:“见着人了。” 宋老夫人:“如何?” 宋昕开口,唐姻看过去,不知怎地,有些心慌。 她攥着帕子,就听宋昕淡淡吐出三个字。 宋昕:“不合适。” 没有解释,只有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宋老夫人的表情有些凝固,大概还未从中缓过神来。 宋老爷子清楚宋昕的性子,这便是尘埃落定了,没戏,继续喝茶。 唐姻有些惊奇,三叔为何觉着不合适呢?哪里不合适呢? 程家姐姐样貌、才情和表叔都是般配极了。 程家老爷在朝为官,门下学生无数,对表叔的仕途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她横竖看着,都只有“般配”、“合适”。 可唐姻转念想到了自己和宋彦,他们还未曾退婚之时,旁人也说他们“般配”、“合适”来着。 只是她比表叔笨,那时候,旁人说什么她便觉着什么。 表叔一向心中有数,如果他说不合适,大概有他足够的原因。 唐姻想不通的是,听宋昕说了“不合适”三个字,竟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宋老夫人从惊讶中回过神了。 她了解这个儿子,宋昕做事一向有尺度,她并未劝说,可还是忍不住问:“三郎,为何呢?程家大姑娘哪里不符合你的心意?” “与她无关的。”然后,宋昕平地惊雷地道:“是儿已有心悦之人了。” 这次不止宋老夫人怔住了,在场的小辈们都愣在当下。 倒是宋老爷子这会儿“主持大局”,目光紧锁,朝宋昕问:“老三,是哪家的女子,家世如何?” “簪缨世胄,家世清白。”宋昕道:“儿尚不能确定对方的心意,且她家最近生了些许变故,顾及她名声,暂不提哪家女儿了。” 唐姻又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昕看。 宋昕清微淡远的样子,她着实看不出什么,又独个儿缕析起宋昕的话来。 簪缨世胄,家世清白。 短短八个字范围实在太大了,普天之大,簪缨世胄,家世清白的又何止一二? 生了变故的?也实在太多。 至少要有个地界吧? 正巧宋老夫人问:“是京师的吗?” 宋昕离府之时年十九,从未听说心仪哪家姑娘,回来不过几个月,又一直在忙公事,哪里有认得女子的机会。 宋老夫人自然要往京师去琢磨,说不定她家三郎京师拒了三公主的婚,江南断了程大姑娘的缘,就是为了那个“意中人”。 谁知宋昕却摇了摇头,说了声“不是”,也劝母亲别瞎猜了,后续一切,还要看看那姑娘的意思。 宋老夫人没再追问,她觉得不是全无收获,就是有些好奇,哪家的女子能耐这般大,能制住她家这个三郎? 宋昕这茬算是告一段落,宋老夫人又看向几个小辈。 目光落在唐姻与宋彦身上。 这两人一个坐在最东,一个坐在最西,中间隔着宋瑶。 宋老夫人和宋昕谈话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们俩。 宋彦时常去看唐姻,唐姻却未曾看过宋彦一眼,只看着她与宋昕聊天。 老夫人猜到,大概蟹宴并未拉近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 也活该宋彦,好好的婚,非要退。 可毕竟是她家理亏,老夫人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了回去。 唐姻回到了夜阑院,远远的就闻着了螃蟹的香味儿。 看来姨母她们做事很快,这才多一会儿,螃蟹已经在小厨房蒸起来了。 二夫人拉着唐姻坐在雕花椅上,笑盈盈的:“这次去太湖的庄子可玩的尽兴?” 唐姻握着二夫人的手:“尽兴的,在那边吃了许多螃蟹呢。” 正说着,螃蟹也被端上了桌,二夫人知道唐姻喜欢吃清蒸的,便命人蒸了一锅出来,佐上姜汁,清新可口。 一旁的婢女伺候左右剥螃蟹,两人继续聊着。 “这次有不少才子俊逸被请了过去,可有心仪的?” 才子俊逸她承认,不过的确没有让她心仪的对象。 唐姻摇摇头,心里还在想表叔的心仪之人究竟是哪家姑娘。 不在京师,家世清白的簪缨世胄、出了变故,范围还是太大了,她想不出来。 二夫人只当唐姻在想她的问题,安慰道:“也别愁,缘分没到罢了,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这时,婢女将剥好的螃蟹放在面前的盘子里,唐姻忽然想起宋昕的蟹八件还在她这儿。 忙让婢女从包裹里翻找出来。 二夫人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蟹八件,拿起来端详了好一会儿:“哪儿来的?可真漂亮。” 唐姻将庄子里宋昕是如何给她解围的说与二夫人听,又道:“三表叔借我的,等我洗干净,得还回去。” “老三这次倒是难得的仗义,往常他都不会管这种闲事,那你可得仔细着点儿,回头好好谢谢人家。” 二夫人忙将东西撂下,三郎的东西她可不敢碰,弄坏了赔不起。 唐姻有心事,没吃几口,应付了二夫人亲自去洗宋昕的蟹八件去了。 灯节时候她弄脏了宋昕的衣裳,洗干净了还没还,正好这次一并还给他。 宋昕的衣裳蹭了她的“那个”,所以唐姻是亲自偷偷洗的。 她将宋昕的外袍叠好,带上蟹八件,也没带上婢女香岚,独个儿去了雪兰院。 唐姻到雪兰院的时候,信鸿正在扫院子,一抬头看见唐姻,即刻露出个笑容。 “您来啦!” “我来还表叔东西,还得麻烦通报一声。” 信鸿把扫帚往一旁一丢,拍了拍手:“小姐跟我进来吧,三爷等着您呢。” 唐姻疑惑,三表叔怎么知道她要来的? 信鸿看了出来,解释道:“三爷吩咐过了,以后您来了直接请进去就成,不必通报。” 唐姻随信鸿一并进去了,她还是第一次进宋昕的书房,书房摆设简洁大方,书柜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各式书籍。 许是在自己住处,宋昕着装随意,头发松散的束着,一缕墨发自鬓角垂下,被小窗口的风吹拂而动,人更显得仙姿。 对于宋昕来说,唐姻是一个令他十分放松的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刻意拘着。 而唐姻并不清楚宋昕的感受,她觉着表叔对她这般随意,有同意他踏足雪兰院的书房,一定是把她当成孩子看了…… 不知道表叔对待他心仪的那个姑娘,会是什么样子。 唐姻心情迅速低落下去,眉梢眼角耷拉着,嘴角微微抿着。 宋昕一抬头,便看到了这幅情形,起身微怔。 “怎么了,姻姻,谁欺负你了?表叔给你做主。” 唐姻对上他的视线,委屈,不吱声。 作者有话说: 女鹅心动啦 第40章 委屈 ◎“四娘,我想要的不只是谢谢。”◎ 唐姻失落的小模样像是被雨水淋过的小兔子, 一副可欺的样子。 可没人欺负她,她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就不高兴了,总之就是心里头好像压了块大石头, 沉甸甸的。 她将洗干净的衣裳和蟹八件呈上去, 喃喃地说:“您的衣裳和借给我的蟹八件都清理干净了,您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宋昕奇怪唐姻的情绪, 没接,低头看着她。 唐姻以为宋昕的犹豫是因为嫌弃,连忙解释:“表叔, 蟹八件我用盐水蒸过了, 您的衣裳也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不信您展开看看……” 宋昕看也没看, 收下了衣裳, 却没收蟹八件。 他微微弯腰下去,与唐姻平视, 捕捉着小姑娘眼睛里每一缕变化:“姻姻不想说,表叔便不问了,只是表叔不想你不开心。” 他将蟹八件忘唐姻手里推了推, “这个你留着,表叔知道你自己那套查封在苏州唐国公府,所以这套送给你,以后吃蟹的时候便用它。” 唐姻哪里好意思要,这可是福安公主的赏赐。 这么珍贵的赏赐表叔都不要,她想, 一定是三表叔嫌弃她用过, 沾过了她的口水。 心里好闷。 “……谢谢三表叔, 那我、那我回去了。” 宋昕看唐姻脸上犹犹豫豫的,一个瞬间换了几个表情,颇为有趣,她还是第一次见着小姑娘这样。 也不知道小姑娘有了什么心事,不愿意与他说,让他有些惦记。 唐姻往外走,宋昕跟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送,忽然宋昕叫住了她:“姻姻,如果遇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难处,一定要告诉我,好么?” 唐姻点了点头,心里打了个否定。 譬如她想知道表叔喜欢的那个女子是谁,她能向表叔问吗? 这种话断然是问不出口的。 唐姻腹诽自己,过去她也没这么强的好奇心,怎么现在好奇心像是疯长的野草,她不知道表叔心仪的对象是谁,就吃不好、睡不好了似的。 可能自己最近太闲了,母亲随二姐姐安顿在京师,父亲那边有表叔和太子帮忙打点着,她也使不什么劲,所以才把注意力放到了三表叔的婚事上。 又或者是三表叔的婚事太瞩目了,她才好奇,不光她好奇,稳坐钓鱼台的宋老爷子不也好奇吗? 唐姻一路往夜阑院走着,一边想着,大家都是一样的便该没什么了,可唐姻心里并未松快几分。 · 次日清晨,是宋昕讲学的日子。 窗外下着沥沥细雨,香岚将早早收拾好了笔墨纸砚带上,主仆二人到了乌衣院的静堂时,宋昕、宋彦、程清婉、程逸、都已经坐好了。 乌衣院的静堂是宋府在东园单独扩修出来的学堂,宋府来重视家中小辈的教育,所以在家中子弟还未曾拜授业恩师之前会请先生在静堂授课。 如今除了二夫人的渝哥儿还不到读书年纪,旁的孩子们都大了,具在外头读书,静堂空置许久无人使用,正好给宋昕讲学用。 唐姻并未迟到,只是没想到别人来的这般早。 香岚收了油纸伞,唐姻从瓦蓝色的伞沿下露出雪白的小脸。 头夜里唐姻没睡好,眼底有淡淡的乌青,但瑕不掩瑜,依旧是清丽的可人儿。 因为路上来的急,雪白的裙裾沾了几点淤泥,鞋尖儿也泅了水渍。 脚下的鞋子被雨水打湿了,唐姻本想到了静堂找个无人处擦拭干,看来是不可能了。 幸好裙裾长,盖在鞋面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至于太过狼狈。 香岚挂怀唐姻,本想帮着唐姻将缎提花鞋面上的雨水处理了,却听唐姻吩咐。 “香岚,你先回吧。” “可是小姐,你的……” 唐姻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大家,给香岚一个眼神,香岚只好先退下了。 静堂下手摆了四套桌椅,是给几个“学生”使用的,宋昕另有一套桌案,在四人的对面。 唐姻入了坐,后边坐着宋彦,左边坐着程清婉,程逸则坐在程清婉身后。 这会儿宋昕好像在与信鸿交代什么,程清婉便悄悄与唐姻搭话,都是小女儿家的日常。 诸如这几日吃了什么,见着了什么好玩的,哪家的绸缎庄又出了新的样式…… 宋彦与程逸想插几句嘴,没加入进去。 这时候,宋昕也与信鸿交代完了,端坐回桌案前,拈起书页,开始了今日的课程。 唐姻自幼便好学,别的姑娘看《女四书》、《女论语》,她偏喜欢看《大学》、《中庸》。 好在唐国公并不阻挠女儿读书,甚至还亲自指点,所以宋昕授课的内容她听起来并不难理解。 她第一次看见表叔授课解惑的样子,引经据典手到擒来,许多复杂的问题、道理,却能一言而喻深入浅出,那种从容不迫优游自如的样子着实耀眼。 唐姻听得正入迷,宋昕却缓缓合上了书卷:“好了,先休息片刻。” 这总共也就讲了半刻钟不到呢,怎么这么快便歇息? 不过宋昕的交待没人质疑,宋彦和程逸率先出了静堂。程清婉来找唐姻,打算去廊上赏会儿雨,还未等开口,宋昕便道:“四娘,你留下。” 程清婉看了他们两眼,只好先自己走了。 “三表叔,您找我有事吗?” 唐姻从座位上起身,以为自己课上哪里出了错,宋昕要批评她呢,就看宋昕朝静堂侧门处招了招手,信鸿走了进来。 “三爷,您方才吩咐的,拿到了。” 信鸿的肩头有些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袱,不大,青蓝布裹着,被保护的很好,滴雨未沾。 宋昕接过来,径直走到唐姻面前,蹲下身子,将布包打开,一双干爽的、绣着桃枝的绣花鞋躺在宋昕的手心。 “伸脚。” 唐姻如梦初醒,忙把脚收回来说:“我、我自己穿。” 宋昕极浅的笑了下,将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地面上,缓缓起身:“等你穿好了,便叫他们进来,继续。” 说完,宋昕回到桌案前,继续若无其事般地垂头看书。 原来表叔方才与信鸿说话,是要信鸿回夜阑院取鞋子去了吗? 唐姻惊讶于宋昕的细心,也对亏了表叔,否则她大概要一上午穿着湿鞋子了。 她连忙背过身儿,将鞋子换好,然后出去叫人回来。 程清婉见唐姻出来了,正要过去,被宋彦抢了个先。 “表妹,我又几句话想对你说,就几句。” 宋彦这次的态度很沉稳,小心地注视着唐姻,也没离唐姻太近。 唐姻也知道,宋彦大概是真的有事要说,点头应道:“表哥有什么事,便说吧。” “表妹,上次在庄子里,我太心急了,朝你大声说话,我给你道歉。” 唐姻还以为什么事,那次她的确有被吓到,但不至于这点事儿记恨到现在。 “没事的,表哥,都过去的事了,你不要自责,莫要往心里去,我们进静堂吧,表叔说要开始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 唐姻这般大方,宋彦心里更没底了,但有些话他总要说的。 “对不起,表妹,我和窈娘没什么,那次在山塘街,是因为我着急退婚编出来的瞎话。其实……其实我对窈娘一丁点男女之情都没有。” 宋彦嗫嚅道:“表妹,你能……原谅我吗?” “原来是这样……” 说一点儿都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可唐姻也只是惊讶了一瞬,便再无别的情绪了。 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唐姻并未生气、也未难过、失落。或许这种事发生在表哥身上虽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表哥不想与她成婚,根本上只是因为想找一个自己心仪的姑娘,这姑娘是不是窈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表哥不心仪她。 唐姻坦然笑了笑:“表哥,我知道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今后便别再提了。” 唐姻的反应大概不是宋彦想看到的,他蹙了蹙眉:“表妹,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唐姻纳闷:“表哥你真的多虑了,我未曾真正的怪过你,谈何原谅呢?” 唐姻说的是实话。 这事儿对她来说并不是那么复杂,虽然她因为宋彦临门退婚生过埋怨,但过后反而感谢表哥能这样做。 她见过世间的怨偶,丈夫不爱妻子纳了妾的大有人在,偏偏一家主母还要做出大度样,否则便会扣上一个“擅妒”的罪名,那种貌合神离、内心苦闷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可不想这样。 宋彦整个人十分低落,先前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仿佛就算说的话,也毫无意义。 表妹说,从未怪过他,怎么可能? 宋彦急急地问:“表妹!你过去对待我那般好,那般体贴入微,我却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你、你怎么会不怪我,你明明过去对我那般、那般细心!” 唐姻歪了歪头:“表哥,对待未婚夫婿不理应细心吗?” 换言之,那时候只要是唐姻的“未婚夫”,她都会对对方好的。 所以,表妹根本没有喜欢过他,过去种种的好只因为他“未婚夫”的身份…… 宋彦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表妹分明不记恨他,可是他为什么反而这么难受呢? 雨还在下,天空阴沉沉的,让人憋闷。 宋彦垂着头,还想再说什么。 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聊完了?聊完便进来。” 唐姻侧过头去,宋昕一手持卷,立于静堂门口,屋檐的影子落在男人的身上。 长身玉立,孤形吊影。 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放了课,天也晴了,程清婉和唐姻不需像宋彦和程逸那样回家了还要继续温书,便一块去了城南新开的点心铺,玲珑斋。 玲珑斋的位置有些偏僻,店面不大不小、装饰平庸、是个两层小楼。 虽说不是什么登得了大雅之堂的店铺,但重在口味好,食客也是络绎不绝。 两个婢女各自扶着自家小姐打帘下车,跟在唐姻和程婉清的身后,另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卫亦步亦趋跟在两个婢女身后。 二人在二楼选了个靠边的位置落了坐,老板娘便亲自过来招待。 “二位小姐,想吃些什么,我这就给端上来!”老板娘说话热情大方,一看就是那种十分干练的娘子。 香岚和程清婉的婢女珍珠,一个沏茶,一个让老板娘将新出的甜点每一种都来些。 两个护卫没有表情,一边一个站在两个小姐身后,惹得老板娘好奇地打量两个人形柱子。 高门贵女出街向来这种做派,换做是著名的食肆酒楼,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眼下在玲珑斋这样的地方,确实有些扎眼。 唐姻开口道:“程姐姐,要不先让他们下去等吧。” 况且,她还有些悄悄话想同程清婉说。 婢女和护卫都退到一楼去了,老板娘干活儿麻利,很快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糕点心。 程清婉是颗玲珑心,知道唐姻肯定有话想问她,不然不会连婢女都一并屏退了。 她轻摇团扇给唐姻扇风,嘴角含笑:“妹妹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 唐姻小脸一红,然后也没遮掩,往程清婉碟子里夹了一块红枣糕后,软绵绵地问:“姐姐,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家世清白的簪缨世胄、家里有适婚年纪女儿的、不在京城的、但最近家里却生了变故的,你可知道有哪家?” 程清婉黛眉微聚,这是什么问题? “你这问题太宽泛了,我朝之大,家世清白簪缨世胄的适婚女子,单单江南一代我就能给你数出几百家来。” “家里还生了变故呢?” “就算家里生了变故,那也不好说。”程清婉顿了一下,弋斟酌了下语言,压低声音:“这次江南的贪污弊政案牵扯多广、多深,你是知道的,令尊不就……哎,我无意揭你伤疤,只是你这个问题,我属实回答不出。就好你比自己,不就全然符合你说的这个范围么?” 唐姻一想也是,江南的案子当下,这话安谁身上都大体说得通。 “哎?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程清婉见唐姻对这事儿这般上心,不免想知道原因。 “我与姐姐说,姐姐不能笑话我。”唐姻不想瞒她,有些难为情地道:“三表叔说,他有心仪的女子,却未曾告诉我们是谁,只说了是家中出了变故,是家世清白不在京城的簪缨世胄,我好奇来着。” 程清婉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好奇这个?” 唐姻坦然:“是啊,宋府上下没人不好奇的,就算老夫人明令禁止议论此事,那些婢女小厮们还是偷偷在墙跟儿底下瞎猜呢,程姐姐,你不好奇吗?” “好奇,当然好奇。”程清婉捏了捏唐姻的鼻子:“我会帮你留意的。” 唐姻并没意识到,她这个好奇和那些婢女小厮的好奇并不一样,程清婉却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她看着唐姻捧着一块核桃酥细细的嚼着,忽然发问:“妹妹,你觉着,宋大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唐姻一时没听懂。 程清婉道:“一表千里,你跟你表哥退了婚,转嫁给你表叔不也一样吗?我说,如果要他做你的夫郎,怎么样?” “……程姐姐惯会开玩笑!表叔可有喜欢的人了!” 唐姻被点心噎住,呛得她猛咳起来,程清婉说的她想都没想过! · 纵然唐姻没想过这些,可程清婉的话像是一颗了不得的种子,在唐姻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 后来宋昕每每授课的时候,唐姻总是想起程清婉的话而走神。 马上就要到六月末了,宋昕的讲授也有一旬。 今日过后,有三天休沐。 程逸知道要有好几天见不着唐姻,买来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她。 宋彦看着眼红,这些事,本该他做的,可现在,他又没有什么理由。 有了退婚在前,就算他送唐姻东西,唐姻为了避嫌大概也不会要。 程逸就不一样了,他年纪小,就算明目张胆的对唐姻示好,唐姻也只把他当作弟弟看,为了不伤害和程家的和气,以姐姐的身份照单全收。 送吃的、玩的也就算了,程逸他还送信! 静堂里就这么几个人,宋昕回过头拿书的功夫,程逸的小动作便起来了。 也不知程逸在纸条上写了什么东西,非要传给唐姻。 程逸先是悄悄捅了捅坐在前边的姐姐,然后让姐姐传给唐姻,程清婉白了程逸一眼,没理他。 程逸和唐姻坐了个斜对角,只能侧过身,让宋彦帮她递给前桌的唐姻。 宋彦自然不应允,就在两人推搡之间,宋昕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两人一推一拒的手上。 宋昕眯眼:“这是什么?” 程逸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昕把纸条拿走,宋彦正了正身子,脸上平和,心里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宋昕展开纸条,越往下看,眉头越皱,随后将纸条折好揣进怀里。 程逸松了一口气,幸亏没读,那首情诗写得扎眼,他怕别人笑话。况且,他还厚着脸皮让唐姻帮他绣腰带…… 中午散了课,宋昕回雪兰院用膳、休息后,临出门的时候忽然让信鸿将落在书柜最下头的木箱子拿出来。 信鸿将拿出来的木箱摆好,随后宋昕屏退了他。 箱子上了锁,宋昕从另外一个小匣子里找到钥匙。箱子打开,尽是一些刺绣品。 这一箱是早些时候,宋昕命王晟在台湖缎庄买回来的唐姻的绣品,宋昕抚摸着光滑的缎面,若非程逸在纸条中提及要唐姻帮他绣腰带,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将这只箱子打开的。 宋昕失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同程逸暗暗“较劲”。 宋昕从中挑出一天白缎面祥云纹样的腰带,换下了身上的。 随后才又去了静堂。 这条腰带于宋昕上午所佩戴的款式、颜色都差不多,旁人可能不会在意,但唐姻不可能不认识。 宋昕一去静堂的时候,唐姻便发现宋昕的腰带不一样了。 毕竟那是她亲手绣的。 况且,这批绣活儿唐姻印象特别清楚。台湖缎庄的掌柜说过,那一批货都被同一个人买走了。 她当时一方面觉得自己的手艺说得过去,另一方面感谢这位财神爷解决了那时缺钱的困难局面。 所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表叔吗? 这事情太巧了,可表叔买那么多腰带、帕子做甚? 为何过去从未见他佩戴过? 唐姻的疑问太多了,这一下午,课上几个时辰,唐姻的目光都没离开过宋昕劲瘦的腰。 脑子也在胡思乱想,一会想着腰带的事儿,一会又觉得表叔的腰身好看,一会又想起程清婉的玩笑话。 浑浑噩噩放了课,唐姻打算干脆去台湖缎庄打听打听掌柜的,表叔是不是就是那位财神爷。 旁人都陆陆续续走了,谁知宋昕将她叫住了。 “姻姻,你留下。” 唐姻心说糟了,这一下午,她都在走神,这几日她见惯了表叔的严厉,唯恐宋昕批评他。 好在宋昕只是日常询问唐姻能否听懂他讲的内容,唐姻这才放下心来。 左右也留下了,唐姻想了想,不如直接问问宋昕腰带的由来,也免得再去台湖缎庄跑一趟。 她垂首,葱白般的手指指了指宋昕的腰:“表叔,我想问问您,您这腰带,是哪儿来的?” 宋昕一闪而过的意料之中,平心定气道:“姻姻,看着眼熟吗?” 唐姻不知宋昕所言。 宋昕展颜轻笑:“怎么,姻姻连自己的绣品都不认识了?” “认识的……” 唐姻有些昏蒙。 表叔这样说,那就证明了腰上佩戴的就是她的绣品。可表叔是怎么知道这是她绣的,又为何将她的绣品一次性包圆了呢? 唐姻再次确认:“所以……表叔,这是您在台湖缎庄买来的?” “不错,姻姻的手艺很不错。” 纵然疑虑再多,还是先要恭敬拜谢的。 唐姻曲了曲膝:“表叔,谢谢您。” 宋昕正要开口,唐姻知道宋昕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表叔一定要说,不必我提‘谢’字的,可是我还是要谢谢您……那段时间我唐国公府出事不久、母亲又生了病,家中缺金少银,一切捉襟见肘。表叔用这法子暗暗助我,我却连个‘谢”字都不讲,实在不近道理”。 唐姻不傻,话说到这,她自然清楚,宋昕是明知是她的绣品才全部买了下来。 她看着身姿颀长的男子。 宋昕披着夕阳站在西窗边,天边的云层恍若镶了金边,他侧目窗外,几只飞鸟无声掠过。 宋昕指腹划过腰带,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旋即转过头看着她,眼底似有云涌。 “四娘,表叔想要的可不只是谢谢。” 作者有话说: 女鹅:他究竟想要啥,贵不贵?我买得起吗? 第41章 谢礼 ◎对表叔,真是太冒犯了!◎ 唐姻回到夜阑院, 左思右想还是想不通宋昕为何那样说。 她总觉着宋昕话里有话,让她琢磨不透,所以第二天天一亮, 唐姻就去程府寻程清婉去了。 一大清早, 程清婉正闲得发慌就有人来通传说唐姻来了,程清婉连忙命人把她请进来。 唐姻到了程清婉的翠竹居,干果甜点已经备好。 程清婉请唐姻入座, 亲手沏茶,荫荫竹叶被风声吹的清脆作响:“怎么了,竟上府里寻我?可是发生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唐姻今日来便是向程清婉寻求帮助的。 她将昨日宋昕与她的对话说给程清婉听, 认真地问:“程姐姐, 你说, 表叔是不是想要什么谢礼呢?表叔不是主动要谢礼的人, 可除了这点, 我也找不到旁的解释。既然表叔都开口了,我又受了表叔那么多恩惠、照顾, 自然要给表叔排忧解难。” 表叔待她这般好,就算是天上星、水中月,她也得试试。 程清婉攥着茶杯, 有点犹豫。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宋昕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程清婉大概一听便能猜出来。 可宋昕心思太重、顾虑更多,以前说话都是弯弯绕,也不怪唐姻听不出。 唐姻又一直敬着宋昕敬为长辈,宋昕的话恍若“圣旨”, 小丫头一点儿没往别处想。 但说到底, 这事儿是唐姻和宋昕之间的事, 还是感情上的事儿,就算表真心也轮不着她在两边通传,不合适。 程清婉只能吱唔左右,隐喻地道:“宋大人备受万岁喜爱,宋府底蕴又厚重,所以定不是市面上看得到的寻常之物。”她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脑袋,笑道:“宋大人想要的大概是想法上的东西。” 程清婉不便明说,只是这样告诉唐姻,宋昕大概是想问问唐姻对他的态度。 唐姻这边悟了。 这种事,还得是她程姐姐。 宋昕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世间俗物自然不会入他眼,想法上的东西,那想必……大概是看中了什么名典古籍? 唐姻得了程清婉“指点”,心情舒畅,看来表叔想要哪一本名典古籍,还得问问才行。 在程清婉处吃了一会儿茶,唐姻就回了宋府。 两家离得不远,只隔了三条街。 香岚随着唐姻一道入府,方才在外头不方便开口,这会儿香岚奇怪地问:“小姐,怎么回来这般急切?左右今日也歇息,怎么不在程小姐家多坐坐?” “晚了不行,晚了我怕三表叔一会儿要去府衙。”说着,唐姻往东院那侧一拐,“我得好好准备一下给表叔的谢礼。” “谢礼?” 还没等唐姻回答,宋昕已经迎面而来。 宋昕身穿正五品的青底白鹇补子,天青色的官越发袍衬得男人出尘稳重,宋昕的身后跟着衣着端正的信鸿,看样子正要往府衙去。 唐姻庆幸,还好回来得及时,否则准要与三表叔错过去。 她缓缓朝宋昕施了礼,笑盈盈地问:“三表叔是要去府衙上值?” 倒也不算是去上值,宋昕回苏州查的是江南的案子,不比长兄身为苏州知府,每日必到府衙。 他这会儿去府衙,是因为王晟方才传来了案子相关的消息,他想过去看看那边案子的进展如何。 “听王晟说,往唐国公府私放账册之人这几日蠢蠢欲动,悄悄去了集市偷偷采买,想必是吃食不多,故而暴露了相貌。”宋昕道:“那人谨慎,我的人监视他多日,还未曾知晓那人相貌,趁此机会,王晟寻了几名画师,正听目击之人的描述,作那人的画像。” 唐姻一听,事关父亲,表情凝重起来。 她也想去看看,只是表叔办案带着她,恐怕会被人说闲话,她开不了这个口。 正犹豫,便听宋昕道:“信鸿你回雪兰院,四娘与我一起。”又与香岚吩咐:“去向二夫人通报一声,我需要带四娘去府衙认人。” 宋昕带着唐姻,的确如他所说,他需要唐姻“认人”。 唐国公是贵胄公卿,府里养的护卫自然不是匹夫闲人。 宋昕曾怀疑过,能往唐国公床底下无声无息放账本诬陷之人,极有可能是相熟之人。 本来他便打算等画师作好了画像,带回府中让唐姻一观,眼下,正好遂了唐姻的心意。 信鸿和香岚领命去了,唐姻便跟着宋昕的脚步,一路去了苏州府衙。 宋昕今日骑马,唐姻则坐在马车里。 一车一马并行,唐姻能听到从车外传进来的清脆马蹄声。 想着宋昕又帮了她一回,唐姻总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轿帘被她轻轻掀起一道缝隙,马背上的宋昕映入眼帘。 宋昕腰背笔直,一手持缰、一手轻轻搭在马鞍上,身躯随着马匹的步调轻微起伏,每每从百姓身侧经过,便有人朝他行礼,宋昕虽然年轻、又是京师下来的官,却能一一颔首回礼,面若春风,不卑不亢,难怪苏州的百姓都说,宋昕是苏州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骄子。 唐姻轻声咳了咳嗓子:“三表叔,我有事想问问您。” 宋昕侧过头去,车帘的缝隙里,露出女子灵动的杏眼,桃花的唇瓣,一寸阳光洒在女子的脸颊上愈发显得少女白皙。 “哦?想问什么?” 宋昕以为唐姻开口想问的是唐国公的案子,却听唐姻道:“您最近是不是想寻什么名籍古典?” 宋昕微怔:“未曾。”又想了想,“只是最近在临摹一本经书,苦于公务,一直未能临完,就要还回去了。” 宋昕临摹的那本经书是个孤本,他借来便是想临一份留着,可惜与人约好了归还的期限。 他猜唐姻问的大概是此事,许是信鸿告诉她的。 对面唐姻想起了程清婉的话“宋大人想要的大概是想法上的东西”,心道果然如此,表叔果真为这些事发愁。便自告奋勇道:“表叔,若您不嫌弃,我替您临完余下的内容,就当作为您排忧解难。” 宋昕本不在意此事,见唐姻信誓旦旦的模样,难免有些动容。 他往马车那边勒了勒缰绳,马车离车窗更近了些。宋昕微微倾身,一缕墨发垂下遮住眼角:“姻姻这么想帮表叔解难?” “当然。” “好。” 宋昕嘴角上扬浅浅的轻笑,打马向前。 唐姻与宋昕到苏州府衙的时候,后堂内,四位画师正在几个百姓的描述下全神贯注的作画像。 王晟见宋昕、唐姻一同走进来,过去将事发大概讲述了一番。 原来,私放账册那人果然因为家中短缺食物,冒险上了几次街。 府衙众人听宋昕命,为了钓到幕后之人,只管盯梢,未曾捉捕。 坐在四个画师对面的四人,分别是豆腐摊的中年夫妻、集市上卖山野菜的老婆婆和卖猪肉的张屠户,都是见过那人长相的。 于是几人才被带回来。 王晟与宋昕汇报的功夫,唐姻已经分别看过了几个画师绘制的人像,表情越来越凝重。 她走了一圈,回到宋昕面前,眉头轻凝道:“可还有笔墨,三表叔,我也想画画看。” 宋昕察觉出异样,命王晟又给唐姻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 唐姻座位在桌案前,并未听那几个百姓的描述,已经提笔在纸上描描画画了起来。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那四位画师的画像尚未完成,唐姻却已经模拟墨淡彩勾勒出了一个特点鲜明、栩栩如生的老叟面貌。 她吹干了墨,提着画作,来到那几个百姓面前,轻声问:“各位请看,几位那日看到的,可是此人?” 那几人纷纷看过去,豆腐铺的老板娘先开了口:“没错没错,正是此人,我记得清楚,那老叟鼻翼上有一缺口,我绝不会认错。” 另外几人仔细辨认后,也跟着附和。 宋昕接过画像,看来他猜得不错,的确乃熟人作案,事关机要,宋昕屏退了众人。 王晟领命,带画师们下去打点银两。 堂内悄无声息,唐姻重重地叹了口气,颇为惋惜。 宋昕抬眸看过去,少女的脸上浮现一抹失落。 “这人是唐国公府的老管家,梁伯伯。” 宋昕:“唐国公府的管家?” “是,梁伯伯待我亲切,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祖父、外祖父都过世得早,我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看待。”唐姻指着纸张上老叟鼻翼上的缺口:“我七岁那年调皮爬上假山意外坠下,那假山有数丈之高,是梁伯伯接住了我,不仅被我砸断了右臂,鼻子也在地上磕掉了块肉,这道缺口,就是因此而留的。” “表叔,我不相信梁伯伯会这样做,我父亲待他极好,他在唐国公府不愁吃穿、家庭和美团,为何要做这种事?他完全没有理由陷害我父亲而落得这般境地。” 唐姻抬头,眸光流转,说到底她不相信梁管家会做这种事。 宋昕看得出唐姻的动容,任谁被至亲至爱背叛都是难以接受之痛。 可若不为利欲,梁管家为何要陷害唐国公呢? 宋昕似乎想到了什么,将王晟唤来:“去查查,梁管家的亲眷现在何处?” 梁管家早年原是唐国公的书僮,年长后慢慢提拔做了管家,有一妻,育一子,都在唐国公府做长工。 梁管家的妻子手艺好,在后厨做厨娘。梁管家的儿子生来身材魁梧健硕,原来在唐国公府便做了前院护卫。 唐国公府出事后,梁管家一家道别之时,未曾告知去向。 回到宋府后,唐姻一边向宋昕透露梁管家一家过去在唐国公府的情况,一边等着宋昕将先前说好要她帮忙临摹的那本经书给她。 宋昕身量高,一抬手将书柜最顶层的经书孤本拿了下来,男人的这个动作无意中让宽大的衣袍变得紧绷,腰身流畅的曲线一览无余。 唐姻双手支着下巴看着,宋昕拿到了经书回身,唐姻忙垂了垂眸。 她刚才的视线太直白,会显得太无礼,唐姻潜意识中,不想宋昕看到她任何一个不足之处。 宋昕一边递给唐姻一边道:“官府有唐国公府遣散下人的记录,去向、身份、年纪都登记在册,这个你不必担心。等王晟查到,回来告知于我。” 他点了点唐姻手中的经书:“这本经书要在两日后还给人家,临不完便……” “三表叔!”唐姻紧紧攥着手里的经书:“我可以的!” 唐姻害怕宋昕发现了她方才自己的视线,不等宋昕说什么,抱着东西一路回了夜阑院。 回到夜阑院后,唐姻便开始仔细临摹起来。 在雪兰院的束缚感渐渐消退,可她心跳还是快得厉害,好在抄写经书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转眼便过了四个时辰。 香岚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看都看累了,唐姻在桌案前坐那么久,只能比她更辛苦。 天都黑了,夜色寂寂寥寥的,一点烛光微弱的跳跃着。 香岚换了蜡烛,拨灭了油灯,西厢房内通明几分。 “小姐,歇一会吧,我给您倒杯茶?眼睛要累坏了。” “不必,我还不累。” 唐姻继续写。嗯,她一定要帮三叔的忙! 又过了半刻钟,门外有人通传,说雪兰院的信鸿来了,唐姻这才撂下笔,随香岚到了夜阑院门口。 “怎么了?”唐姻问:“可是表叔找我有事?” 信鸿行了个礼,笑道:“没有没有,三爷让我给您带个话,说梁管家妻儿的住处查到了,梁家祖宅便在苏州,于姑苏乡间有几亩地,明日辰时一刻马车西门候着您,三爷跟您一起出发。” 唐姻点点头,让信鸿回复宋昕“知道了”,信鸿却没走。 “还有事?” 信鸿挠了挠头,又道:“三爷还说,您临摹经书不准熬夜,否则就要把经书收回去。” 信鸿觉着,自从自家三爷认识了唐四姑娘,人不像过去那般冷了。 以前的三爷都是天上飘着的,看得到、摸不着。现在的三爷,比过去多了一份难得的人气。 只是信鸿有些纳闷,他家三爷这块石头什么时候学会的怜香惜玉? 他又悄悄看了看唐姻,难怪唐家四小姐是唐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像唐四姑娘这般温柔灵动的娇小姐,就应该宠着、纵着。 只是可怜,唐四姑娘家贪了案子。 信鸿走了,唐姻回到屋内,在经书面前驻足片刻,果然净了手脸,躺上床榻。 香岚有些小小惊讶:“我们宋府,果然还是三爷说话好使,方才怎么劝小姐都不肯歇息的。” 唐姻没解释,明日出行早,她不想耽搁时间才选择早睡,可谁知道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唐姻又起了身,睡不着还不如抄佛经,免得误了表叔还书的时间。 想到宋昕…… 不知怎的,白日里宋昕抬手拿书的画面猛然浮现脑海。 劲瘦的腰身,有力的臂膀,线条分明的侧脸…… 唐姻猛地摇了摇头,把那个画面驱逐出脑海,双手合十胸前,罪过罪过,临摹经书的时候怎么想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论是对佛祖、还是对表叔,都太冒犯了! · 第二日一早,唐姻便与宋昕往梁管家祖宅去了。 宋昕便看见小姑娘略微憔悴的脸:“熬夜抄书了?” 不是熬夜抄书,而是胡思乱想。 不过她当然不敢说,摆弄着手指扯谎:“没,想到今日要去梁家祖宅,昨夜没睡好……” 宋昕只当她是因为熬夜抄书没说实话,并未戳穿,将马车内的软垫递过去一个,淡道:“到梁家祖宅要近一个时辰,你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唐姻的确困得厉害,往软垫上靠了靠,很快便睡着了。 苏州近七月,天气已经有些炎热。 宋昕视线低垂,看着她。 唐姻合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打颤,睡得并不安稳。车厢里会有些闷,不到一刻钟,唐姻的额头上便蒙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宋昕打算打开车窗透透气,手刚触碰到窗边,又顿住。 今日风大,若风灌进来,吹了唐姻的额头恐怕要伤风。 宋昕收回手,想了想,又展开折扇,在唐姻面前轻轻柔柔的扇了起来。 唐姻的表情慢慢变得舒展,额上的薄汗渐渐消退下去。 马车一路向姑苏乡间缓缓行去。 等到了梁家祖宅,马车停下,不等王晟敲开车门,宋昕已将门轻轻推开,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王晟傻眼了。 宋昕正给唐家四娘扇扇子! 王晟在宋昕手底下做事两载,未曾见过这种画面。 若不是青天白日,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发梦了。 这时,唐姻醒了过来,见车停了,眨了眨眼:“到了?” 唐姻的脸颊处被压出一道淡淡的睡痕,粉粉的印子在白皙的脸上,更显得小姑娘可爱。 宋昕合上折扇:“到了。” “表叔怎么不叫醒我?”唐姻有些愧疚,怪自己贪睡。 宋昕却不甚在意,指了指窗外:“你看看,可是这家?” 唐姻清醒片刻撩开车帘,不远处的大院中,梁管家的儿子正在院落中晒米。 唐姻:“那是梁管家的儿子,梁宗。” 宋昕点点头,二人下了车。 远远的,梁宗先一眼认出了来人,面露惊喜:“四小姐!” “梁大哥。” 随着梁宗洪亮的声音,梁宗的妻儿老母一并从大屋中走了出来。 “四小姐!您怎么来了!”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开口,正是梁宗的母亲。 唐姻早就想好了说辞:“听说梁婆婆住在祖宅,便过来探望。” 梁婆婆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唐姻,又看了看站在唐姻身侧面若清风的宋昕,道:“小姐,自唐国公府一别后,您就去了儿时定亲的宋府,这位想必就是宋大公子吧?” 梁婆婆朝宋昕行了个礼,满脸欣慰:“成婚了好,成婚了好!宋大公子,我们家四小姐命苦,幸得了这门好亲事,她是老妇亲眼看着娇生惯养长大的,老妇、老妇给您磕头。” 说着,梁婆婆便要跪下去。 梁婆婆少与外界接触,不曾知晓唐姻退婚的事。 唐姻忙把人搀起,正要解释,却听宋昕道:“婆婆快请起,能娶到姻姻是宋某之幸。” 唐姻愣住。 她大概知晓宋昕为何认下这样一个身份。 他二人今日是来试探口风的,若宋昕暴露了官职,反而会引起梁家人的警惕。 可即便唐姻清楚事出有因,还是难免脸颊染上绯红。 她暗暗看着宋昕,忽然一个想法一闪而过。 她二姐姐曾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她未曾想过,脑海中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要求。 这一刻,她似乎找到了,比对的标准。 时候,梁婆婆与她儿子、儿媳请唐姻他们进屋叙旧。 唐姻收回思绪,与宋昕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询问道:“梁婆婆,怎么不见梁伯伯?” 提起梁管家,梁婆婆眸光一暗。 进了屋,儿媳轻抚梁婆婆的背,为她顺气,脸上也有哀愁。 梁宗道:“我爹失踪了。离开唐国公府后,我爹就莫名失踪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说着,梁宗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四小姐,您等等,我有东西给您。” 梁宗退了出去,不大一会拿来了一个米袋子。 “这是我爹失踪前交代我留给您的。” 唐姻:“我?” 梁宗:“是,我爹说,不许我们打开,若将来有机会,要把这袋米给您,我家之前一直未曾安定下来,又见只是一袋子米,不敢叨扰。不想今日见了四小姐的面,干脆将它交给您。” 唐姻接过米袋子,有些分量,唐姻险些没提动,随后被宋昕接了过去。 几人又寒暄了会儿,宋昕确定梁家众人的确对梁管家的行径不知情后,离开了梁家祖宅。 “三表叔,您说梁伯伯给我这袋米做什么?” 回程的马车上,唐姻看着面前的米袋怔怔出神。 宋昕不语,忽然伸手将米袋解开了,饱满的米粒如流沙般倾泻而出。 唐姻面前被米粒铺满,米袋见了底,一块黄澄澄的大金锭赫然出现在米袋的底部。 宋昕接住米袋的时候就觉着不对劲,这米袋子似乎比平常这般大小的重一些。 原来是里边藏了金子。 唐姻皱眉,梁伯伯真的为了钱财而陷害了父亲么? 可又不对,既然梁伯伯为了钱财,为何要把金子给她。 唐姻将金锭子拿起端详,片刻后,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42章 陪她(加更) ◎叫他爹爹,叫她娘亲◎ 当朝的冶金技术有限, 冶炼出金子的纯度自分三六九等。 金子的成色分七成金、八成金、九成金。七青、八黄、九带赤。 民间制的金锭、金饰成色不足,最好八成金。而九成金这等成色,多为官家所制的, 多用在皇室赏赐、税收储藏、金器制作。 眼下这一块金锭底部没有刻印, 并不清楚这块金锭的来历,可这块金的纯度显然是民间无法冶炼的九成金。 能赏赐这种成色金子的人,大概就只有皇亲贵胄了。 世人皆爱财, 只是那人没想到,梁管家收了金锭不是为了财,而是为了给唐姻留下一个线索。 “表叔, 这金子……” 宋昕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会将此物呈给太子的。” 想要查这块金子的来历, 太子显然更占优势一些。 宋昕回到了雪兰院便将那金锭子收进了盒子里, 铺纸案前, 挑灯给太子写密函。 夜幕来临, 密函尚未写完,王晟却来了。 王晟满头大汗, 连行礼都省了:“大人,梁管家摸黑儿出了门,似乎是跟着一个记号, 看样子似乎是要去找谁!” 宋昕淡眸微沉,撂下笔,将写了一半儿的密函收好,一撩衣摆,跟着王晟出了府。 · 另一边,唐姻没想到父亲的案子背后竟牵扯出这么复杂的问题, 回到夜阑院, 仍觉得脊背发凉。 不过案子有了进展是好事, 如今太子和三表叔都盯着此事,父亲洗刷冤屈总归多了一份希望。 三表叔不遗余力地帮着父亲,她总要替三表叔分担点什么。明日是最后一日休息,也是要还经书的日子,她打算今夜连夜将这本经书临完。 寅时三刻,夤夜已至,唐姻写好最后一字,晾干了笔墨,才堪堪歇下。 只是还没睡多久,香岚就急匆匆地叫醒了她。 “小姐、小姐,您醒醒。” 唐姻睁开眼,喃喃地问:“怎么了?” 天色蒙蒙亮,阳光还不那般耀眼,淡金色的光辉透过云层落在院落中的枝叶上。 “什么时辰了……” 香岚道:“刚辰时。知道小姐昨夜睡得晚,本该让您多睡一会儿,只是三爷来夜阑院了,找您有事……” “三表叔来了?我这就起来。” 大概是来取书的,唐姻不敢耽搁,揉了揉眼睛,清醒了许多,起身梳洗,随后拿着写好的经书去了夜阑院的前厅。 二夫人正在前厅招待着宋昕,唐姻走进了,将手里的经文呈上。 “三表叔,您是来取这个的吧?怎么亲自来了?我打算等等给您送过去的。这本是原本,这本是我代您抄写的临摹本,您看看可有什么纰漏。” 宋昕:“我还有别的事。” 宋昕接过经书的瞬间,唐姻注意到,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躲在宋昕的椅背后,露出一个小脑袋,眨着眼睛看着她。 这小姑娘唐姻见过,正是昨日在梁家见过的梁管家的小孙女,名叫梁如意,三表叔把这个丫头领过来了? 这时二夫人开了口:“这小丫头真是个可怜孩子……” 唐姻发现,姨母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哭过。 她疑惑地看向宋昕:“发生什么了?” 宋昕清凛的声线多了几分沉:“昨夜,梁家祖宅出事了。” 唐姻有种不好的预感:“出事?出了什么事?” 宋昕顿了顿,二夫人意会,命婢女带着小丫头去门口的院子里玩耍,宋昕才开口。 原来,昨夜王晟带宋昕找到梁管家的时候,梁管家已经死了。 听负责盯梁管家的手下说,梁管家趁着夜色偷偷去了城北的一片野林子。 看样子是想与什么人接头,果不其然,有一个黑衣人从黑暗处现身。 梁管家不由分说便给黑衣人下了跪,口中求饶,求黑衣人放过自己的妻儿。 可那黑衣人一点也不不啰嗦,根本不听梁管家说什么,直接一刀砍死了他。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负责盯梢那人根本来不及救人,反应过来之后梁管家已经断了气,他只能去追黑衣人。 奈何黑衣人功夫了得,交手后,宋昕的人不敌对方,肩膀中了剑,那黑衣人则被宋昕的人砍掉了一截小拇指。 宋昕听完这人的汇报便察觉不对劲,立刻带人去了姑苏的梁家祖宅。 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梁家祖宅血流成河,梁婆婆死于榻上、梁宗毙命与井边、梁宗媳妇死于灶台之上,几人均被一刀毙命。 现场很明显,对方是奔着梁家的几条人命去的。 唐姻看着正在院子里摘花的小丫头心口发酸,小丫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小红裙,圆圆的小脸笑呵呵的,俨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唐姻听得心惊肉跳:“那她呢?如意怎么活下来的?” 宋昕道:“听人说梁如意几个月前发了高热,烧哑了嗓子,成了哑女,我们是在水缸中找到她的,水缸在灶房里,盖子盖着,想必是她母亲听到声响才将她藏进去的。” 二夫人听到这儿又嘤嘤哭了起来,说那孩子苦命。 唐姻明白,小丫头是躲在水缸中,碰巧发不出声音才躲过这一劫。而关于梁管家为何背叛了唐国公,也有了结论。 “原来梁伯伯是被人以家人性命要挟了。”唐姻问:“三表叔,那如意以后怎么办?” “他们漏杀了这孩子,迟早会发现。”宋昕看着院子中的红裙小丫头,道:“她虽年纪小,但却是唯一的证人,眼下宋府算是一个安全之地,我想以后她就住在宋府,她与你唐国公府颇有渊源,便由夜阑院帮忙照顾着,可好?” 说到底,唐姻又不是宋家人,这里是宋宅,梁如意是去是留并非她唐姻说得算。 况且唐姻也是愿意收留这个小姑娘的。 她还那么小,看起来那么可爱,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实在让人不忍心。 唐姻点点头:“嗯,那以后我来照顾她。” “好,那边这般决定了,辛苦二嫂、四娘。”宋昕将经书拿起来要离开,二夫人着唐姻将他送出夜阑院。 宋昕走到夜阑院门口,回身笑了笑:“姻姻,那以后三表叔要常来看那小丫头了。” · 回到雪兰院后,王晟正在书房候着宋昕。 王晟背着包袱,整装待发的模样。 宋昕将一封交到王晟手里,这封信是宋昕新写给太子的密函,王晟的包袱内除了他一路去京师所需的盘缠,还有那枚从梁宗那处拿来的金锭。 宋昕恐生变故,所以派王晟亲自走一趟。 王晟:“大人,卑职已经准备妥当,即刻便能出发。” 宋昕拍了拍王晟的肩膀:“一路小心。” “请大人放心。” 王晟拿到密函,朝宋昕抱了抱拳,出发了。 信鸿瞧宋昕这几日憔悴的模样有些感概:“三爷,明日便推了讲学的事儿吧,您看您都忙的脚打后脑勺了,天大的案子等着您处理,哪还有时间给人讲学?” 宋昕闭了闭眼,顿生酸涩,当初若不是宋老爷子的要求,他也不会答应,只是后来,每日可以见到唐姻,他竟觉着这差事倒也十分舒心。 只是事分轻重缓急,眼下的确没时间再给人讲学了。 宋昕淡淡“嗯”了声,打算明日一早跟父亲说一声,后日开始便不在授课。 这几日宋昕累坏了,额头隐隐作痛,昨夜处理梁管家一家的事一夜未睡,本想在书房的榻上小憩一个时辰,谁知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清晨。 大概是这一觉把先前缺的觉都补了回来,宋昕的头脑清爽了许多。 雪兰院的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笑声,这笑声并不陌生,是唐姻的。 宋昕推开轩榥,唐姻蹲在荷花池旁,伸手摘了一片荷叶随后倒扣过来戴在了小如意的头上。双手捧着如意的脸说:“这样如意就不会被太阳晒到了。” 梁如意才三岁不到,大大的荷叶扣在头上,叶片垂下几乎罩到了小丫头的胸口,只露出一双小短腿,高兴得蹦高。 大叶片起起伏伏的,模样甚是可爱,惹得唐姻发笑。 宋昕前所未有的宁静,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喜欢静,所以不喜欢稚童,尤其是吵闹的稚童。每每有小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去,叫嚷嚷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皱眉。 可唐姻在他面前和如意打闹的场景让他素来已久的观念产生了变化。 好像……也没有那么吵。 “表叔,您醒啦?” 唐姻看见了窗口的宋昕,朝宋昕招手。她拉着如意的手朝宋昕走过来,隔着窗子道:“如意大概是被先前梁家的事吓着了,一早醒了就要见您。” 唐姻说得不错,梁如意是宋昕从水缸里抱出来的,所以对宋昕十分信任。 宋昕绕出书房,如意就朝宋昕伸了伸手。一手拉着唐姻,一手拉着宋昕,满意地无声笑了起来。 “如意乖,让信鸿哥哥带你去看池塘里那几尾大鲤鱼好不哈?”唐姻揉了揉福儿的脸,让信鸿带着福儿离开,她有话想对宋昕说。 “怎么了?”宋昕问。 “三表叔,过几日是梁伯伯一家的头七,我打算带着福儿去祭拜一下。” 虽然梁伯伯背叛了她父亲是事实,但毕竟是唐姻自打出生就认识的人,如今人都死了,一切便也烟消云散,唐姻到底是心软,再说福儿也太可怜了,总该让孩子祭拜一下。 宋昕没有立刻回答。 唐姻心里一紧。 眼下如意是被人追杀的对象,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最怕惹麻烦。 她是不是不应该问? 唐姻怯怯抬头,两人视线轻触。 却听宋昕道:“好,我陪你,一起。” 男人的眉眼精致,漂亮的轮廓弧度流畅,眼尾微微上挑,深邃深沉让人难以看透。被他审视的时候,总有些压迫感,让她心跳加速。 梁管家一家的尸首在府衙停放了数日,期间仵作并未在梁家几口的尸首上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才在头七前一日下了葬。 梁家的祖坟里多了几座新坟,丧事是府衙找到了梁家的远房亲戚草草操办的。案子被定性成了强盗入室,谋财害命。 为了梁如意的安全,今日小丫头并未披麻戴孝,只是穿了一身素色衣裳。 几人下了马车,在梁家祖坟对面的山上摇摇而望。 唐姻将一只篮子从车上取下来,篮子内有纸钱、香烛。生了火,唐姻让梁如意跪在火堆前往火堆里扔纸钱。 不到三岁的小丫头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火苗苗蹭蹭往上窜像条顽皮的小蛇甚是有趣,便一张一张地往里烧纸钱。 小丫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向唐姻与宋昕比划着询问,为什么迟迟不见爹娘、祖父、祖母。 唐姻越发觉着梁如意可怜,不清楚怎么跟小丫头交代这件事,有些犯难。 一场贪污弊政案子,短短几个月,举国当官儿的就死了一万多人,更别说那些沾亲带故无依无靠的叫不上名字的人了。 这背后的漩涡有多深,谁也不清楚。 梁如意如此,她也如此。 唐姻这份哀思,也不知是怜得梁如意,还是愁得自己。 今日的阴天仿佛是老天爷给唐姻准备的似的,天光冷,山上有雾,少女的眸子映照火光,却怎么都照不暖她。无所归依的凄寂,单薄袅袅的身体,对唐国公府的坚持,总让人想揽在怀里。 宋昕觉得“娇柔”和“顽强”两个词在唐姻的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他不想见唐姻的愁容,面前的少女不该是这样的,那些愁云并不属于她,她应该在暖洋洋的太阳下肆意的笑才对。 他蹲下身,将最后一沓纸钱填进火里,火苗猛然窜起,纸钱被烧成灰黑色的灰烬后,火势又变小。宋昕拍了拍手:“走吧,有些事,等她稍大一些,我说与她听。”宋昕拂掉落在唐姻肩头的一片灰烬:“听说山下有乡村集市,既然来了不妨去逛逛。” “不妨事吗表叔?”唐姻其实有些期待。 “无妨的。” 梁如意虽然小,但听得懂“集市”、“逛逛”这种词汇,知道要下山去玩,高兴地拍起手来。 几人上了马车朝山下去,梁如意挨着唐姻,抱着唐姻的胳膊。 小丫头看着外边的人群有些兴奋。 到山下人就多了,宋昕唤了一声“如意”,宋昕似乎天生就带有一种让人信服和畏惧的气质,小丫头立刻坐直了身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唐姻,朝梁如意问:“早些时候教你的还记得么?若到山下,有人问起我们是谁,你该如何称呼?” 小丫头摆着口型:“爹爹、娘亲。” 唐姻正在一旁喝水,听到宋昕这个问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为了方便今日行事,唐姻乔装成了小妇人模样,一件儿淡青褙子,梳着妇人髻。宋昕则乔装成了她的……夫君。 本来也没什么的,宋昕眼下这样强调了一遍,反而然她紧张起来。 爹爹、娘亲…… 唐姻觉着心窝里热乎乎的,像是被什么狠狠灼了一把,烫得紧。 山下的集市是村镇的集市,并没有什么好玩意儿,比起苏州城里差得远呢,但总有一些城里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乡村野菜。 唐姻给如意买了一只拨浪鼓,领着小丫头在前边走,宋昕则在后边跟着。 走到买野菜的老菜农旁,唐姻停下回头问:“买些野菜吧,祖母他们鲜少吃这种,虽不值钱,但是听说这种野菜吃了增强食欲、润肠通便,不如给他们买些回去。” “好。”宋昕爽快地掏银子,宋府人多,干脆将老菜农的菜都包了圆。 老菜农心满意足,今日收工这般早,能早些回去陪陪妻儿老母,他总想感谢面前的大财神。 老菜农瞧瞧唐姻又瞧瞧宋昕,给了宋昕和唐姻一个暧昧的眼神,压低了声音说:“这东西不仅能增强食欲、润肠通便,壮年男人吃了还补|肾|壮|阳呢。二位,不用谢谢我!” 老菜农手脚利落,将菜都包好,递过去,笑哈哈走远了。 唐姻听到“补|肾|壮|阳”几个字的时候飞快地捂住了梁如意的小耳朵,她僵在原地,脸蛋儿红的能滴血。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臭老头坏得很! 她还、还没成过亲呢。 宋昕坏心眼儿地逗她:“怎么?害羞了?” “没有。”唐姻知道老菜农没有恶意,又怕被宋昕看笑话,喃喃地道:“我是怕被如意听见了,那老叟说话,真是不分场合……” “也不能怪那老叟。瞧瞧你我的打扮,他并未误会。对了,姻姻。”宋昕忽然问她,“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唐姻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不挑这个,她想,只要是和自己喜欢的夫君的孩子,她都会喜欢吧。 唐姻又一次去打量面前身量高大的男子,又一次去想一个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 将来该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呢? 看着三表叔,唐姻未来夫君的标准,越发清晰起来。 几人回到了宋府,唐姻直接领着小如意回了夜阑院,宋昕则去了宋老爷子的书房。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还没有好好的同父亲交谈过。 宋老爷子今日比往常和蔼许多,宋昕几件公事处理的都非常好,他老了,早就退了。 宋昕在京师两年,宋老爷子没少提心吊胆。宋昕刚回苏州的时候,他还叮嘱了一阵子。现在看来公事上,他也没什么好担心这孩子的。 唯独宋昕的婚事。 父子俩说过了政事,宋老爷子将话题引到宋昕的婚事上,这还是宋老爷子第一次问宋昕这个话题。 “老三,为父直接问你,你心仪的那位女子,究竟是哪家的?”宋老爷子旁敲侧击了几次,都没能从宋昕嘴里问出那女子的身份,索性直言。 宋老夫人每晚都吹的枕头风担心他家老三的婚事,宋老爷子今日若问不出什么,大概又要被老婆念叨。 宋新从圈椅上起身,弯腰一拜:“父亲,抱歉儿子现在不能告诉您。儿子说过了,那姑娘家中生了事故,现在还不便向您透露。” 宋昕的语气很恭敬,但依旧是不容质疑的。 宋老爷子盯着三儿子看了一会儿,并未在儿子的脸上看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老三对付官场那套,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老人家胡子微微翘了翘,父子之间第一次有了秘密。 见父亲面有异色,宋昕放慢语气,柔和了许多,说起一些琐碎日常:“对了,儿子今日领着唐四娘出门办事,路过乡村野集,唐四娘惦记父母伯嫂,特地捎了一些野菜回来,父亲晚膳时候尝尝。” “唐四娘的确是个有孝心的,难为她了。”宋老爷子神色缓和,对唐姻还是很肯定的。唐姻在宋府许久,这孩子什么品行,他都看在眼里。 宋昕又道:“听说,前阵子唐国公夫人缺金短银,唐四娘本可以向我府求助,却独自做了刺绣贴补家用。” “哦?真的?” “是,儿子碰巧看到过她在台湖缎庄寄卖物件。”宋昕指了指自己腰间,“还购置了一些。” 宋老爷子看过去,颔了颔首,腰带精致,夸了句“手艺不错”一缕长髯道:“难得女儿家家铁骨铮铮,有她父亲几分风貌。只可惜……”想到那个意气用事的长孙,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啊,与我宋府,没这个缘分。” “缘分终归是始料不及的,父亲也不必太忧心,该来的总会来。” 宋昕嘴角弯了弯,又闲聊几句,施施然退去。 · 老爷子屏退了宋昕后,回到了正房。 到了晚膳时分,府里的丫头将晚膳一一端了上来。 宋府虽是名门望族,但家风极好,非节日聚会,晚膳只能是一荤一素一汤,今日的那道素菜,便是由唐姻买回府里的野菜做的。 宋老夫人夹了一口,觉着味道不错,又给宋老爷子夹了一筷子:“你尝尝,这是野菜,对身子好的。” 宋老爷子定睛看过去:“这就是唐四娘带回府的野菜吧。” “怎么,你知道此事?” 宋老爷子道:“今日听老三提起过了。” 说起宋昕,宋老夫人犹豫了片刻道:“不是我说,老爷,您说三郎是不是喜欢什么不该喜欢的女子,他说那女子家里出了变故,不会是什么忤逆大罪吧?所以不方便说,才瞒着你我?” 宋老爷子“嗤”了一声,摆摆手:“不可能,这是三郎。老三做事心里有数的。那孩子心怀大义,岂会为了儿女情长绊住手脚?喜欢不该喜欢的人?怎么可能?” “不如你再问问他?” “又要我问?你成日吹我枕头风,要孩子们知道了可要笑话。” 宋老夫人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你若不好奇,干嘛听我的。” 宋老爷子不说话了,见宋老夫人半晌不理他,又清了清嗓子道:“这次要问你自己问。” 有了宋老爷子这句话,宋老夫人便知道宋老爷子是默许了,盛了一碗蛋汤,给老爷子递过去。 “我瞧老三和唐四娘最近走得近,那孩子深得老三欣赏,老三处理案子跟她交集不少,说不定唐四娘知道些端倪。”宋老夫人打定了主意道:“明日我把她叫过来打听打听,看看三郎究竟看上了哪家女子。” 作者有话说: 女鹅:我打听我寄几 第43章 暧昧 ◎表叔的怀抱好暖啊◎ 翌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宋老夫人携宋府众女眷游穹窿山。 穹窿山位于苏州西郊, 光福镇旁, 乃是太湖东岸群山之冠。 昔年大夫人、二夫人、宋瑶都陪老夫人来过,每逢好天气游穹窿山已经是宋家几位妇人历年来的习惯,不过唐姻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唐姻与宋瑶年纪小, 腿脚轻便,两个护卫护着她们走在前面。大夫人、二夫人搀着宋老夫人,以及一众婢女、护卫走在后头。 一行人走走停停, 时至中午才登上了穹窿山三茅峰顶的上真观, 所以并不算辛苦。 “四娘四娘, 听说穹窿山上真观求姻缘特别灵, 我们也去敬敬香火吧?”上真观殿宇颇多, 香火极盛,宋瑶拉着唐姻的手一路往里走, 一边道:“张府的三娘,就是与我家邻着两条街的那个张大人家的三女儿,前日, 她前脚来上真观球了姻缘之后,才到家,万岁爷赐婚的圣旨就到了,你说神不神?” 张三娘被万岁爷瓷婚给吏部尚书嫡长子的事唐姻知道,不过像这种姻亲都是万岁爷的有意安排,大家嘴上不说, 背后都是心领神会的。 也就宋瑶这种赤诚的小姑娘才愿意相信, 是神仙保佑才扯成了红线的这个说法。 唐姻以前也是信的, 也在杭州求过神佛保佑,只是自从和宋彦的婚事出了变故之后,她便不信这些了…… 唐姻看着神像怔怔出神,若是真的有神仙保佑,莫不是神仙没听到她的祷告?所以才没给她好姻缘? “怎么了,四娘?想什么呢?”宋瑶见唐姻出神,挽住了她的手臂,“我们去请香,人太多了,等下不知道要多久。” 唐姻不忍拆了宋瑶的台,便跟着宋瑶一块敬了香火钱,请了三支香。 神像高高的耸立在殿宇之中,神像眉眼表情威而不怒,十分震慑人心,彷佛真的能看透世间万物。 神像之下有三只蒲团,蒲团上盖着红布,信徒门依次列好的队伍,跪在神像面前祷祝。 唐姻排在一个身姿曼妙的姑娘身后,那姑娘一礼三叩起了身,一回头猛地撞到了唐姻的身上。 “嘶,你没长眼睛——” 话音未落,那姑娘愣了一下,唐姻看过去,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寄诗。 “哟,好巧。唐四姑娘也来求姻缘的?”这一列队伍都是求姻缘的,刘寄诗冷笑了笑,“怎么?来求神仙保佑能和彦哥哥重归于好?” 刘寄诗只看到唐姻,并未发现宋瑶也在,干脆不掩饰嘲讽之意。 唐姻已经懒得理她,索性点头:“是啊,等等还要给表哥求个平安符,不知道刘姑娘是来求和谁的姻缘的?” 刘寄诗觉着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正要反驳,却看见唐姻身后的宋瑶,顿时换了脸色。 “瑶、瑶妹妹,你也来啦?” 宋瑶是宋彦的胞妹,刘寄诗接近宋彦一向是借着宋瑶的光,只是上次的蟹宴之后,宋瑶再也没搭理过她。她曾去宋府上门找过宋瑶几次,都被拒绝了。 宋瑶脸色冷淡淡的,绕到唐姻身前:“刘小姐,我宋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以后也请你别缠着我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 说完,宋瑶拉着唐姻换了一队队伍。 刘寄诗还想在说什么,又怕又碰了壁,跺了跺脚,知道从今日起,便失去了宋瑶这个朋友,只能悻悻走了。 这等小插曲唐姻并未放在心上,另一队的队伍也算快,很快就轮到了她。 唐姻燃了三清香,上过香后,跪在蒲团上,心里却忽然空了一下。 来此祈求姻缘的,多是有了心仪之人,她现在又没有,忽地没想起来说辞。 唐姻想了想,心中默念:小女澄心存神,敬对祖师,只求一份良缘快些出现罢。 这时,宋老夫人他们也赶了上来。 一众女眷在凉亭处歇脚,唐姻与宋瑶刚出大殿,便看见老夫人朝她们招手。 宋瑶高兴地道:“祖母腿脚依旧硬朗,这么快就赶上来了,走吧,四娘,她叫我们呢!” 唐姻她们走了过去,婢女们拿出了准备好的吃食,一一摆放在凉亭的石桌上,大夫人与二夫人伺候在宋老夫人左右。 “坐吧。”宋老夫人点点头,示意唐姻与宋瑶坐在她对面的小石墩上。 两个姑娘坐下了,宋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唐姻问:“姻儿,听说最近你和你三表叔时常在一块处理案子?” “回祖母的话,正是。” 宋老夫人点点头,又问:“哦,那案子处理的可还顺利?你三表叔除了案子,别的……别的事也顺利罢?” 宋老夫人先是与唐姻客套了几句,说到后边,唐姻也听出来了,宋老夫人是在向她打听三表叔心仪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她这边是否听闻什么风吹草动。 唐姻还真有过几个自认为真的“备选”,想着宋老夫人那般关心三表叔的婚事,总不好让老人家一直惦记,干脆把自己先前做的所有“调查”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宋老夫人。 “没听三表叔主动提起过,不过倒是有几个高门小姐符合三表叔先前所说的,家世清白、出了变故的簪缨世胄。” 宋老夫人:“哦?说来听听。” 大夫人、二夫人,一众婢女护卫,都竖了竖耳朵。 唐姻郑重其事地道:“据我了解,有三家符合表叔之前所说。扬州赵大人家的长女、苏州吴江钱大人家的二姑娘、昆山孙大人家的幺女。” 众人提神看过去,唐姻继续解释,分析得头头是道:“扬州赵大人前些日子主持水患不小心摔坏了腿,最近正在休养。苏州吴江钱大人母亲去世回了老家,丁忧去职已有几月。昆山孙大人的长子于两月前辞世,举家都很悲切。” 宋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频频颔首。 这三家,都符合宋昕所说——家世清白、出了变故的簪缨世胄。也都不适合在当下提出谈婚论嫁的事宜。 宋老夫人在心里由衷夸赞,唐家四娘就是心细,能在三郎那样喜怒难辨之人的身上瞧出点端倪,属实不容易。 “姻儿啊,还是你心思玲珑。” 二夫人也格外欣慰,她自己笨手笨脚的,也不太会说话、又爱哭,不是个好儿媳的表率。自从死了丈夫后,反而是宋老夫人一直在照顾她,她却未能给宋老夫人什么孝敬。 唐姻是她亲姐姐的女儿,是她的亲侄女。今日唐姻能为婆母解了忧愁,也算是替她尽孝了。 想到这里,二夫人看向宋老夫人,却见宋老夫人有些愁容。 “怎么了母亲?” 宋老夫人道:“赵大人摔坏了腿几个月倒是可以养回来,并不打紧。吴大人丁忧要二十多个月呢?若是他家女儿,未免有些耽搁。至于孙大人家,于他家幺女来说,死了兄长倒也不必一定服丧几年,就是不知她要守多久……” 宋老夫人是在愁宋昕的婚事,二夫人朝大夫人使了个眼神,大夫人心领神会,将这几家记在心里,打算回头再派人去打听。 唐姻看出大夫人与二夫人的眼神来往,留了个心眼儿,等大夫人打听出结果,她也要向姨母问一问,表叔究竟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 聊了一会儿,大伙儿拜好了神,也正好躲过了日头最盛的时候,宋府女眷们便准备下山回府了。 唐姻和宋瑶两个小姑娘依旧走在前边,宋老夫人她们在后。 穹隆山的景色极美,两个姑娘边走边聊,转眼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山坡。 山坡上开满了各色野花,风儿一吹便随风摇曳,颇让人喜欢。 宋瑶摘了一朵花,好奇道:“四娘,你姻缘求的哪家公子呀?” “哪有哪家公子,我只求给我一段良缘,可别像之前与表哥那样,再出了岔子了……” 宋瑶撇撇嘴,她也知道了宋彦使计退婚的事:“这事儿怪我哥哥,也不知他当时怎么想的,四娘你放心,神仙会保佑你的!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大不了让我母亲帮你相看!” 宋昕白色的身影闪过他的脑海,深沉清冽的眸子,几乎让她陷进去…… 大抵像表叔那样的吧…… “我想我喜欢干干净净的男子,斯文一些,虽然看着冷冷清清,但实际上只要有他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公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宋瑶听得直皱眉:“这可不好找……不过,我帮你留意着!”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姑娘们的嬉笑声,许多姑娘聚在一处,朝某个方向遥遥相望,用帕子掩着唇,窃窃私语。 宋瑶起了好奇心,拉着唐姻一块凑热闹,就看不远处,一个身高八尺,貌比潘安的男主正坐在半山坡小憩。 那男子一身白衣,头戴玉冠,手中把玩一支竹笛,形貌潇洒。 宋瑶“呀”了一声:“四娘,这是周钰!苏州双绝之一。” 苏州双绝,周钰,宋彦。 本来是苏州三公子的,其一是宋昕,可宋昕最讨厌这种莫名的名头,生生把自己给去掉了,不许别人这样叫他。 唐姻对周钰并不了解,倒是读过周钰的几篇文章。 字字珠玑,颇有见地,但与三表叔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周钰是宋昕的同期,虽未取三甲,但却因为其美貌出众。 那所谓的苏州双绝,便是苏州的小姐们私底下给评定的。 相比之下,周钰的样貌反而比才华更出众。 唐姻看着周钰的同时,周钰也察觉了唐姻的视线。 只见男子起了身,竹笛在手中转了个圈,朝唐姻笑了笑,引起了姑娘们的一小波躁动。 唐姻歪过头对宋瑶道:“奇怪,他看我做什么,我不认识他。” 宋瑶扯住唐姻的袖子,声音又低又激动:“笨蛋,四娘,你说神仙灵不灵!这良缘不就来了吗?公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得不就是周钰吗!” 周钰朝唐姻径直走了过来,停在唐姻面前几步处,抱拳行礼。 唐姻发现,周钰的样貌的确是出众,离得近了,男子的五官看得更加清晰,一身白衣加身更是温文尔雅、气宇不凡。 只是同穿白衣,周钰与宋昕的气质却完全不同。 唐姻下意识地比较,周钰只能说是干净洒脱。而她三表叔的身上,可镀着一层不可冒犯的仙气呢。 她觉着,宋昕穿白衣可比周钰好看多了。 “姑娘也是来穹窿山游玩的?”周钰对唐姻笑道,“不知周某可否邀姑娘一起?” 聚在一旁的姑娘们微微哗然,隐隐有些羡慕。周钰是苏州有名的公子,有颜有才,能和翩翩公子一道游青山绿水,那得多养眼呢! 宋瑶也期待着,她倒不是多想和周钰一同游玩,只是想着唐姻方才所说喜欢的男子类型,周钰不就完全符合吗? 宋瑶和不想唐姻错过一道好姻缘,恿了恿唐姻,小声说:“快答应呀,四娘,愣着做什么?” 谁知唐姻却拒绝道:“今日陪祖母来踏青,便不与公子同游了,多谢公子好意。”唐姻拉着宋瑶:“我们走。” 宋瑶失落地同唐姻下山,纳闷问:“怎么了四娘,周钰不是挺好的吗?你没瞧上?” 唐姻摇摇头:“不是,周钰固然不错,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说不出来,那感觉不对。” “感觉?什么感觉?”宋瑶忽然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我知道了,你看周钰脸不红、心不跳,说白了就是没看对眼,没有面红耳赤!话本子里都是这样说的,只可惜,我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话孟浪,唐姻捂住宋瑶的嘴:“仔细别被大伯母听到了,否则又要训斥你。” “他们离得远着呢,又不是顺风耳,才听不见。对了四娘,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唐姻细细品味着宋瑶的话,不可否认,只是脸红心跳便是看对眼了么?唐姻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想了想问:“瑶妹妹,你看的是什么话本子,能不能借我瞧瞧……” “没问题!” 唐姻和宋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山下的方向,已经过了晌午。 周钰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收回视线,也打算下山了。 “爷,真想不到还有姑娘拒绝您。”周钰的小厮想不到会有人拒绝他们家公子,十分惊奇。 “我也没想到,生平第一次邀请姑娘竟吃了败绩。”周钰无奈笑了两声,对他家小厮道:“去帮我查查,她是哪家的姑娘?” · 苏州府衙。 这几日案子积压,宋昕多日都忙在这里。 一清早到了府衙,就钻进府衙的书房里忙活,再一抬头,日头已经偏西了。 宋昕动了动脖子,打算去廊里走走,再回来继续。案子多、且无头绪,看来他这几日都很难脱身书山卷海了。 刚走到门口,未等开门,就听见一个衙役在门外与信鸿闲聊。 “信鸿小哥,问问您,今天宋府的女眷是不是去了穹窿山?” 信鸿没回答,警惕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那衙役笑道:“是好事,我表弟在周钰周公子手底下做小厮,说今日周公子去了穹窿山,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我表弟打听过了,好像是宋家的姑娘。只是不确定,是宋府的宋二姑娘宋瑶,还是唐国公府的唐四小姐唐姻,听说唐国公府家的唐四小姐不也住在宋府吗?所以我表弟托再确定一下。” 说着,那衙役拿出了一张水墨的美人画卷,女子站在满山坡的花海里,漂亮的杏眼灵动非凡,恍若山间的精灵。 衙役道:“我表弟说了,周公子动了真心,若是那位姑娘愿意,他想求亲呢。你瞧瞧,这幅画是周钰周公子亲手画的呢,可见真心。” 信鸿一愣,咦,这不正是唐四姑娘么? 不等开口,房门被人推开。 宋昕负手站在门口,两人齐齐行礼。 “三爷。” “大人。” “嗯。” 宋昕的视线落在衙役手中的美人图上,沉了沉,从衙役手中将美人图拿了过来,端详了一会,随后不咸不淡地道:“宋府没有这个人,信鸿,收拾东西,回府。” 在府衙询问宋大人家的家事被宋大人撞个正着,衙役被生怕惹了宋昕不快,那衙役连忙道谢退下了,连画卷都没敢拿。 回到书房,信鸿将宋昕的里衣抱在手里,顿觉奇怪。他家三爷来时分明说案子太忙,今日要宿在这的,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收拾好了东西,两人一道往府衙外走,走了一半,宋昕顿住了步子,让信鸿先出去等他,他则折身去了高大人处。 高大人忙了一天,正打算饮茶歇息一会儿,见宋昕进来,放下茶杯,神色严肃了几分:“子阶,找我可是有急事?” 要么是日常的汇报,要么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问题,否则宋昕很少主动去打扰高大人。 汇报之事,今日早些时候宋昕已做了,所以又来到高大人这里,高大人还以为宋昕遇到了什么难题。 宋昕却道:“并非,只是想起早些时候大人问我,有没有合适的长洲县令的人选,下官想起一人来,似乎可以胜任。” 前段时间,长洲县令因为被查出参与了本次的贪污弊政案,已经被打入大牢,不日便要问斩。 吏部想要任命一个新的县令,只是江南情况复杂,吏部侍郎干脆给高大人修书一封,问高大人举荐一个清清白白的。 高大人与宋昕便提到过此事,让宋昕帮忙留意着,竟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选了。 “哦?你说说。” “长洲周府大公子,周钰。” 高大人思揣了片刻:“长洲周家,虽不是百年旺族,但也是这几年的新贵,尤其是那个周钰,在他们这一代里十分耀眼,名声很不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高大人走到宋昕身旁,欣赏地拍了拍宋昕的肩膀,难怪万岁爷对宋昕青睐有加,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的确省心省力。 宋昕拱了拱手,从容自若退了下去。 回到了宋府雪兰院,宋昕将周钰画的美人图从怀里拿出来、展平,周钰的画技很不错,唐姻被周钰的十分传神,可越传神,宋昕心中便越不耐。 他无心欣赏,左手不断地叩击着画卷,发出“嗒哒”的声响,忽然声音终止,宋昕把信鸿叫到跟前:“你去夜阑院,让四娘带着如意过来,我想……我想看看如意最近怎么样。” 信鸿一边惊讶宋昕“大发善心”,一边赶紧去夜阑院叫人了。 彼时,唐姻正在看宋瑶借给她的几本话本子。 话本子写得绘声绘色,细节描写细致入微,小到一个眼神,大到一个动作,唐姻看得面红耳赤。 没想到宋瑶这小丫头,平时看的书这么…… 香岚好奇地张望过去:“小姐,看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唐姻飞快掩上书页,腹诽宋瑶怎么借她这样稀奇的书。 不过,虽说那些描写对她来说有些惊世骇俗,但里边的故事,的确非常吸引人。 难怪宋瑶要说“面红耳赤”、“脸红心跳”,原来是因为那个…… 正读的津津有味,有婢女通报,说信鸿来了,要她把小如意带过到雪兰院给三爷瞧瞧。 唐姻将书藏在了枕头底下,叮嘱香岚不许偷看,旋即带着小如意去了雪兰院。 宋昕换下了官服,正在院子里饮茶,远远的,唐姻领着小如意走了过来。 “表叔,我带如意来了。” 宋昕例行问话似的关心了小如意几句,便让信鸿带着小如意去一边玩儿了。 随后问起了唐姻:“姻姻,第一次去穹窿山,可觉着好玩?” 两个人并行在雪兰院的荷花池旁,正是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幽幽的荷香,清新扑鼻。 “好玩的,下次您一定要一起去,半山坡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特别美。” 半山坡、小白花。 宋昕一下想到了周钰的画,正是那个场景,喉咙哑了哑。 “四娘,听说你今日遇见了一个周家长公子,周钰。” 唐姻正要回答,谁知脚下一滑,便往荷花池里栽去。 还好宋昕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轻轻拦住了唐姻的腰肢,那一把细腰盈盈一握,贴在了宋昕的掌间。 宋昕稍稍使力往前一带,唐姻软软地贴在了宋昕的怀里。 “小心。” 手掌温热的体温传递到了唐姻的腰上,熟悉的檀香味儿冲进了鼻腔里。 唐姻忽然发现,那所谓的“脸红心跳”、“面红耳赤”在她身上不是没有出现过。 当三表叔在六闲山庄的温泉里给她拉到怀里的时候,当三表叔在叶岛上给她烤鱼吃的时候,当三表叔在灯节送她兔子灯的时候…… 唐姻有些晕乎乎的,有些慌的抬头。 “表叔,我……” “没事了,四娘。” 宋昕的鼻吸轻轻打在了她的额心,痒痒的,又有些火热的灼人。宋昕轻轻笑了一下,这距离太近,唐姻能清楚的分辨男人眼睑上的每一根睫毛,以及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不知怎的,话本子里那些香|艳的画面一股脑儿地充斥脑海,因为宋昕的怀抱变得更加真实和旖旎。 唐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在想什么呢! 这可是皎如白月的三表叔,这样混乱的想法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亵渎。 唐姻的心乱了,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麻绳纠缠在一起,一点头绪都没有。 可是表叔的怀抱好暖啊,唐姻的身体比她的思绪更加诚实。 她一点都不想离开,一点都不。 作者有话说: 进度条快到了奥,嘿嘿,宝子们 第44章 后悔 ◎你后悔跟你表妹退婚了?◎ 唐姻的理智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来, 离开宋昕的怀抱,男人指尖的余温似乎还缠绕在腰间。 她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鬓发,低着头, 回答宋昕方才的问题。 “回表叔的话, 今天在穹窿山的时候的确遇见了周钰周公子,他还约我一同踏青来着,只是我没答应。” 宋昕侧头:“嗯, 对他印象怎样?” “印象?听说他和表哥是苏州双绝,很出色的一位公子。”唐姻对周钰其实没有太深刻的印象,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 “不过, 表叔是怎么知道我遇见了周公子的?” 宋昕的目光如西垂的落日般柔和, 一丝晦涩被藏匿起来:“碰巧知道罢了, 对了, 姻姻。” 唐姻抬眸望过去,宋昕显然是要说什么:“怎么了表叔?” “过些日子, 我一位同僚大婚,我想送他些贺礼,但未想好送什么, 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两个人沿着荷花池边的石子路缓缓走着,池面波光粼粼,夕阳碎成了一片,少女荷绿色的裙裾随着步伐轻轻荡漾着。 “不如我帮忙绣一对并蒂鸳鸯的枕头,如何?” 宋昕不假思索:“不必。” 唐姻:“为什么啊?” 宋昕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不想唐姻给除了他以外的男人绣任何东西, 哪怕是作为新婚贺礼, 他都会觉得酸闷闷的, 所以下意识就说了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他摸了摸唐姻的头顶:“婚事在三日后,时间来不及的,不如明日一早你陪我去绸缎庄看看,替我选一对现成的,如何?” 手掌轻轻抚在头上,唐姻的视线开始飘忽不定起来。 宋昕不止一次摸过她的头顶,以往她并未多想,只当作是长辈给完备的关怀,可是今天,她看过宋瑶给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子之后,这个动作好像变了味道。 头顶的感觉似乎比以往强烈许多,那种明显的接触感,让她觉着难以思考。 “哦。好、好的,那明天见了,表叔,您早些休息……”唐姻不敢看宋昕的眼睛,随后朝信鸿那边朗声道:“如意,走了,回夜阑院了。” 说完,唐姻想走。 忽地,宋昕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唐姻半回着头,手腕上的力度不减,这让她紧张起来,赧然地看向男人。 小如意蹦蹦跳跳地朝唐姻和宋昕这边跑过来,信鸿则护在孩子身后,以免孩子摔跤。 大片大片的荷花起起伏伏,刚好遮住了他们的手。在远处看起来,还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立。 只是小如意和信鸿越来越近了,在拐一个弯就…… 唐姻面露难色:“表叔……” 眼看信鸿他们过来了,宋昕这才松开手,又恢复了心无杂念的模样:“明日辰时,我在西园西门等你。” 这让唐姻想起话本子里的公子和小姐幽会的场面,似乎故事里的描写也是这样的,公子和小姐分别的时候,会依依不舍地捉住小姐的手,然后…… 唐姻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她怎么敢把三表叔当作胡思乱想的对象的,领着小如意匆匆回了夜阑院。 宋昕看着落荒而逃的唐姻,袖袍下的手指贪恋似的微微搓捻。 忽然他淡然笑了一下,看来小姑娘对他,似乎并不排斥。 第二日,唐姻与宋昕去了绸缎庄,唐姻亲自为宋昕的同僚选了一对绣功精湛的枕头。回程的车上,唐姻为宋昕讲着枕头上图案的绣法,虽然宋昕并不懂得刺绣,却十分耐心的听着。 这时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马车停了。 宋昕朝门外车夫道:“怎么回事?” 车夫:“三爷,前方有一支队伍,似乎是、似乎是……” 唐姻被声音吸引,撩开了车帘的一点点小角往外觑了一眼,正看见队伍打头阵,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周钰。 周钰穿着崭新的官服,身后是诸多杂役,拉着大箱小箱大概七八只,看样子,像是搬家,可搬家也不必穿官服的。 唐姻收回头:“表叔,是周钰,周公子。” 刚好车外也传来了周钰的声音:“打搅了,鄙人去长洲上任县令,不知可否为鄙人让让路,鄙人杂物太多、随从也过多,巷子又太窄,实在退不回去。” 周钰十分客气、诚恳。 车夫却没动,车夫知道,县令不过正七品,马车里的宋昕却是正五品,没有大官给小官让路的道理,就算是去上任也不行。 不仅不用让,如果宋昕开了车门,周钰还得下马行礼,这是规矩。 谁知马车里的宋昕轻飘飘地“嗯”了声,吩咐车夫绕路。 既然周钰去上任,宋昕只望他一路顺利,怎能忍心让他再走回头路呢。 吩咐完车夫,宋昕掂了掂手上的鸳鸯枕,又对唐姻道:“姻姻,你继续,说说这对儿鸳鸯的羽毛是怎样的绣法。” 唐姻回答着宋昕,马车一路往宋府回。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唐姻总觉着,这一路,自从他们撞见去长洲县上任的周钰之后,三表叔的心情好像变得更好了。 唐姻并未在男人的动作、表情或者语言上发现明显的情绪变化,而是相处的感觉,一种气氛,似乎充斥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松。 很快,两人回到了宋府。 因为绕了路,回程比预计的要晚上一刻钟。 唐姻说好了给如意带回来一些外边的好吃的,这会儿小如意大概等急了。唐姻的步子有些快,宋昕转过头,轻声嘱咐她:“姻姻慢些,小心门槛,免得又摔了,马马虎虎。” 男人虽然是批评的话,但语气里满是宠溺,步子也放缓了些许。 然而这一切,被等在门口的宋老夫人恰好看在眼里。 “三郎。” 宋昕看过去,不疾不徐:“母亲,您怎么在这?” 宋老夫人刚刚送走来府里找她叙旧的李老夫人,简单做了解释,又看到宋昕怀里抱着的一对儿大红色的鸳鸯并蒂枕,问:“三郎与姻儿是做甚去了?” “儿子的同僚三日后大婚,儿请四娘为我选些贺礼。” 宋老夫人“哦”了声,会想起三郎对唐姻的样子,颇为欣慰。 三郎总算有个长辈的样子,不那么冷冰冰了,嘱咐几句,转身回到了中院。 宋老爷子正躺在院落中的摇椅上晒太阳,一片阴影遮在了他身上。 送姥爷子察觉到,眼睛眯开一道缝隙:“李夫人走了?” “走了。” 宋老夫人想到了刚才宋昕和唐姻多的那个画面,不禁面有感慨。 宋老爷子看了出来:“怎么,与李夫人聊得不顺畅?” “不是,是我们三郎。” 宋老爷子睁了睁眼睛:“老三怎么了?” “方才我看到三郎和唐四娘,三郎嘱咐姻儿走路别摔着,和颜悦色终于有些和善模样了。” 宋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他做长辈,合该那样。看来在京师这两年,老三学会了不少,锋芒收敛起来,是好事。” 宋老夫人不甘心:“只可惜,找不到良缘,他若是对待那些喜爱他的女子也这般,我早就抱上三房的孙子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宋老爷子叹了口气,继续晒太阳。 彼时,唐姻也回到了夜阑院。 远远地,竟看到宋彦站在夜阑院的门口。 走进了,唐姻发现宋彦的脸色并不好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见过表哥,您怎么来了?” 唐姻行了礼,规规矩矩、颇为客气地模样,让宋彦心里不是滋味。 乡试将进,八月之前他就要到京师去了。今日一来,便是和唐姻道别。 宋昕的唇抿成了一道紧绷的直线,不掩低落地道:“表妹,我要走了,离开苏州,就在七夕前一天。” 唐姻眨了眨眼。 七夕? 若不是宋彦“提醒”,她险些忘了,再有几日,便是七巧节了。 宋彦说完,却发现唐姻微微有些游离,便轻轻唤了她两声。 “表妹、表妹,你听到我说的吗?” “对不起表哥,我、我方才在想事情。” 说起乞巧节,唐姻又想到了宋昕。节日将至,也不知道到时候三表叔会不会邀他喜欢的姑娘一起出门逛逛。 宋彦并不清楚唐姻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就要离开了,可是唐姻却对她依旧冷淡。 他很不甘心,时至今日,此情此景,他越发地怀念起唐姻过去对他的好来。 他不认为唐姻是个无情的人,他好生对待表妹,也许表妹就会像过去一样对待他。 不知怎的,他希望表妹能像过去一样对他。 宋彦说服自己一个不让自己那么难受的理由,表妹还是在恼他罢了。 眼下他要去京师了,此一去山高水远,若乡试顺利,之后还有会试、殿试……等再回来就要年后了。 表妹对他这般态度,他根本走不安心。 他不甘地问:“表妹,我都要走了,你不准备同我说什么吗?” “那我便祝表哥金榜题名吧。”唐姻说得很真诚,却不多说一句,福了身,擦过宋彦进了夜阑院。 宋彦往前追了半步,抬抬手,终究没有进去。 他失落地回到兰亭院,有婢女过来通报,说他的好友林子颂来了。 宋彦在厅中的榻上躺成一个大字,靴子也未脱去,双眼无神空洞洞地盯着屋顶:“不见。” 那婢女面露难色:“大少爷,您忘了,是您将他请过来?” 宋彦回了回神,想起来了。 林子颂是要与他一同去京师参加乡试的,所以他昨天派小厮去林两家通报,要林子颂今日来他宋府商量一并去京师的事宜。 “那请他进来吧。” 婢女下去了,不多时,林子颂被引了进来。 此时,宋彦还保持着之前躺在榻上的动作,一动不动。 “怎么了?”林子颂吓了一跳,上前去试探宋彦的额头,马上要启程了,一路舟车劳顿的,这节骨眼儿上生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啪”的一声,宋彦不耐地打开了林子颂的手:“你做什么。” 林子颂揉了揉手背:“你没病啊?没病你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做甚?” 宋彦:“马上要去京师了,可我表妹还生我的气,她还不理我。” 林子颂疑道:“宋兄,你是不是后悔跟你表妹退婚了?” 宋彦腾地从床榻上蹦起来,吓得林子颂往后一缩:“谁、谁说我后悔了!” “我想也是,凭你宋大少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还不至于就为了一个落魄的唐国公的小女儿要死要活。” 宋彦瞪他:“不许你这么说我表妹!再说了,唐国公定是冤枉的,等我考了乡试,再考了会试、殿试,有了官职和根本,一定要给唐国公翻案。” “说得你好像一定能走到殿试似的……等你翻案,黄花菜都凉了。”林子颂叹了口气 :“算了,我再帮你一次。” 宋彦看过去。 林子颂道:“我们不是七月初六出发么,七月初七就是乞巧节,晚两天节后走也不妨事。你可知道七月初七,程家大姑娘在金泾淹牵头了喜鹊宴,未婚的公子小姐都可以去。到时候,你在宴上约你表妹好好谈谈,到时候送些姑娘家家喜欢的宝贝,说些软话,再倔的姑娘也该气消了。” “真的?” “真的。” 宋彦总觉着林子颂每次出主意都没什么好结果,可是眼下的情况他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 正如林子颂所说,程清婉此时已经在装扮金泾淹旁的别院了。 唐姻、宋瑶都被程大姑娘拉过去帮忙。 几个姑娘虽然性格不同,但骨子里都是利落的人,几番指点,程家金泾淹的别院便如仙境般,美轮美奂。 七月初七,诸多公子、小姐欣然前往,也对此赞不绝口。 鹊桥宴定在酉时,天色蒙蒙擦黑的时候,宋彦和林子颂递了拜帖入了程家别院。 两人来到湖畔的一处重檐八角的三层阁楼,宋彦将悉心准备的胭脂水粉放在小方桌案上,表情还是沉沉的。 “能成吗?表妹会喜欢么?” 林子颂:“放心,姑娘都喜欢这些的。” 宋彦担心道:“可是,若表妹不来见我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你且在此等着,我去请人。”说完,林子颂走了。 程清婉与唐姻走在金泾淹湖畔,彩灯环绕,景致美极。两人一边走一遍闲聊,正说着,唐姻的脚步停下,目光紧锁。 “看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程清婉顺着唐姻的视线,发现远处的石桥上,站着一个晗光濯目的公子,这人正是宋昕。 程清婉微微惊讶:“他也来了?宋大人不是不愿意参与这种热闹的聚会么?” 宋昕此时站在石桥上,对面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子,女子正朝他说着什么。 不知怎的,唐姻的步子有点挪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想必三表叔是有他的原因吧。程姐姐,你说,表叔说的那位家世清白簪缨世胄的小姐是不是也来了,所以表叔才……” 陈清婉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明白过来:“我猜也是。” 唐姻想别过脸,可是她的目光有些不听她的使唤,只想往宋昕哪儿看:“会不会是对面的那位——” 话音未落,也不知石桥上的宋昕同对面的姑娘说了什么,那姑娘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委屈地跑远了。 紧接着,宋昕的目光落了过来。 顷刻间,男人眼底的冷清如浪潮般退去,眸中终年的疏离仿佛被晚风吹散了似的,变得温和起来。 唐姻像是做了坏事被捉住尾巴的猫,捏了捏程清婉的手心:“程、程姐姐,我们快走吧。” 两人钻进了旁边的亭子,大片大片的树丛遮住了两个姑娘,程清婉失笑:“你很怕你三表叔?” “不是……是非礼勿视,我方才不该悄悄瞧三表叔和旁的姑娘说话的。”唐姻懊恼道:“可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想看……” 程清婉似笑非笑地道:“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慕你三表叔呢。” 爱慕,三表叔? 唐姻的脑袋嗡的一下。 虽说她以往看见宋昕会像宋瑶说的脸红心跳,但她从未想往“爱慕”这个词上想。 三表叔是人中佼佼,她以为她对三表叔和一般的小姑娘一样,只是崇拜。 被程清婉这样一说,唐姻先是慌了一下,随后连连否认:“……怎么会。” 可是,程清婉的这句话,还是在唐姻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她,是不是真的有些喜欢三表叔。 男女之间的那种。 正想着,一个急匆匆的男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唐姻收神,林子颂站在亭外遥遥施礼:“咦,唐四姑娘,原来您在这儿!见过程大姑娘。” 唐姻:“林公子,您找我?” “不是。”林子颂擦了擦额上的汗:“是你表哥,你表哥找你。他不是要去京师参加乡试了么,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林子颂强调了一下:“亲手交给你。他怕你生他的气,不敢亲自来叫你,所以我才来的。唐四姑娘,就当您给我林某人一个面子,他就在那边的阁楼上,等的有个把时辰了。” 程清婉“嗤”了一声:“林公子面子这么大?” 林子颂尴尬笑笑,索性不再藏掖,直言道:“我也是为了我这个兄弟,唐四姑娘,还请你去看看他吧,他就要去京师参加乡试了,若发挥失常了该怎么办?” “林公子这是要挟人呢?”程清婉护住唐姻:“四娘,你若不想去,就不去,这是程家的别院,我看谁敢生请你?” 可唐姻却按了按程清婉的手:“我去。” 宋彦隔三差五来找她,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她和宋彦有过一些误会,但宋彦终究是她的表哥,她并不讨厌他。 宋氏于她有恩,她不想宋彦因为情绪而耽误了乡试。 作者有话说: 后悔也来不及啦,唉嘿嘿~ 第45章 护她 ◎宋昕:睡吧,我在呢。◎ 唐姻随林子颂来到了一处重檐八角的阁楼。 阁楼的檐角上挂着彩灯, 彩灯的灯芯里燃着红烛,将阁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就是这儿了,唐四姑娘, 您上去吧, 宋兄就在楼上等着您呢。”林子颂拱拱手说,“我便不上去了。” “多谢林公子。” 林子颂将唐姻送到阁楼门口就离开了,唐姻迈步向阁楼内走去。 阁楼的一层二层镂空, 很安静,没有人。 唐姻走过前两层,到了三层的时候, 看见一精致的雅间。 雅间的门闭着。 唐姻驻足在门口, 正要敲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引起了宋彦的注意, 阁楼的房门被由内而外推开。 宋彦模样紧张, 身体有些僵硬:“表、表妹, 你来了,快请进。” “表哥, 林公子说,您找我有事?” 唐姻推门走进屋子,宋彦为她到了一盏茶, 长长吸了一口气。 “是,是有事。”宋彦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送礼物,他将早早准备好的装胭脂水粉的盒子拿到了唐姻面前,“表妹,与你相识许久还未曾送过你礼物, 若你不嫌弃, 就请收下, 这是、这是我从苏州最好的胭脂铺里买的,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唐姻并未想到宋彦会送她礼物。 她不会收宋彦的东西,将盒子往宋彦面前推了推:“表哥,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我们已经退婚了,这不合规矩……” “表妹!”宋彦彷佛知道唐姻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她,却又不甘地道:“表妹,我过去骗你是我的不是,我想你赔罪,赔罪怎么能有空手的道理,这些胭脂水粉你就当作是我赔罪的心意,收下吧。” 宋彦将精致的盒子又退回到唐姻面前,似乎只有唐姻收下他的东西,他才会好受一些。 宋彦不懂,为什么他这么诚恳的对表妹道歉,表妹还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他对表妹变好了,表妹也回到过去对他那般好的时候,不行么…… 宋彦把这心思压了压,想起自己是来求和的,苦涩地喝光一盏茶。 “表妹,你还记得你过去送我的那条腰带吗?”宋彦垂着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少年宽阔的肩膀这一刻看起来竟然孤零零的。 “记得的。” 唐姻当然忘不了,那是她第一次亲手给除了父亲意外的男子绣东西,腰带上的海棠花纹样,她足足绣了好几个晚上。她绣得认真,指间不知被绣花针扎破了几次。 只可惜,她命香岚送给宋彦,宋彦那时候没要,腰带最后不知所踪了。 唐姻还为此遗憾了好久。 宋彦纠结了一刻:“我、我当时把它挂在树梢上了,后来便不见了,许是被风吹走了,许是被旁人拿去了。”少年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闪烁着期待的光:“我已经在找了,若我找到、若我找到的话,表妹能否将它再送给我?” 宋彦开始怀念唐姻送她的腰带,他总觉得,当时收下就好了。 忽然,宋彦抬头问:“表妹,如果……如果没有窈娘的事,你我之间,能不能回到过去那般?” 唐姻敛了敛目:“有些东西丢了便是丢了,是找不回来的。覆水难收,腰带如此,你我之间亦是如此。”话已经说清楚,唐姻轻轻起身走到门口,“程姐姐等我还在等我,若无要事,我先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宋彦的眼底微微赤红,他跟着唐姻起身,拳头紧握,却不敢拉唐姻的手,自顾自地说:“表妹,我明天便要去京师了,我走之后,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唐姻不说话,去拉门。 宋彦知道,唐姻这是给他了否定的回答。 他僵在原地,不敢相信,时至今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短暂的失落过后,他又恢复了理智。 林子颂说了,姑娘生气都是这样子的。大概是他的心太急了,所以又一次吓跑了人家? 他该有些耐心的。 “表妹,我不为难你,我不说那些话了,你别躲我。这盒胭脂水粉你拿走吧,我、我留着也用不上。” 宋彦说完,唐姻果然停在门口。 他眼睛亮了亮,有又了希望,拿着胭脂盒子走了过去。 却听唐姻声音有一丝焦急:“奇怪,这门怎么推不开了?” “什么?” 宋彦撂下盒子,试着开门,果然没推开,宋彦将从推出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只黄澄澄的铜锁挂在门上。 “怎么被人落了锁?”宋彦又用力推了推门,铜锁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当当”声,“且等等吧,林子颂发现我们一时半刻没回去,定会来寻找我的。” 话是这样说,但宋彦知道,林子颂最喜欢饮酒闲聊,大概不会那么快来寻找他。 虽然不知是谁落了锁,但宋彦此刻心中却有种微妙的幸福感。 哪怕与唐姻能这样多呆一刻,也是好的。 此时已是戌时五刻,天幕彻底黑了下去,程家别院的花园方向燃起了漂亮的烟花,烟花升到空中炸开一片,璀璨夺目。 “表妹你看,烟花!”宋彦推开窗子,指着天际:“你喜欢吗?你若喜欢,以后我带你去放可好?我还玩儿过那种,在手中摇着的,煞是好看。” 唐姻只想离开阁楼,她早早就跟程清婉、宋瑶她们约好了的,要一起去花园放烟花的。而且,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道三表叔走没走。也不知道,三表叔等到他的意中人了没有…… 她又走到门口,试着推了推门,顷刻间,唐姻挺俏的鼻尖微动:“表哥,你闻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 程家别院花园,烟花升空,今日来到程府别院的公子小姐们,此刻大都聚集在此处。 宋昕的一双淡眸被五光十色的烟花沾染了些许烟火气,却无人察觉静如止水之下的淡淡失落。 他没见到唐姻,方才还看见那小丫头,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儿。 烟火似乎失去了光华,宋昕看向远处,忽地,瞳孔的夜色里却倒映出了盈盈火光。 他蹙了蹙眉,是程家别院内的一处阁楼失火了。 人群嘈杂起来,众人的目光从烟花转到了远处失火的阁楼上。 程清婉自然也看到了,那边的方向…… 她猛地从藤椅上起身,糟了!四娘! 这时候,一个婢女跑了过来,匆匆地道:“大小姐,三雅阁走水了!烟花落在三雅阁,一下就燃了起来,不过小姐放心,那阁楼没什么值钱东西,眼下已经有人运水过去了,不会有太大损失。” 损失,是损失的问题吗! 三雅阁,那不正是唐姻所在的阁楼吗! 程清婉急道:“唐四娘呢?她人呢?她出来了吗?” 小婢女脸色懵懂:“什么四娘……” 程清婉心说糟糕,倏而转头看向宋昕:“宋大人……四娘,四娘方才去了三雅阁,这会儿却不见人——” 程清婉话未说完,宋昕脸色一沉,已匆匆奔向三雅阁。 程清婉的脚程远远不如宋昕,等她到的时候,却见一个婢女已经跪在三雅阁外的平台上哭了起来。 程清婉:“怎么回事?” 那丫头哭得泣不成声,有旁人出来解释:“不好了大小姐,也不知怎地,唐四小姐与宋大公子被人锁在阁楼里了。方才,宋、宋大人听见楼上唐四小姐与宋大公子的动静,便不管不顾冲进火场里去了!” 众人哗然,皆围着三雅阁外看着火势的进展。 如今即便不仅有宋家大少爷和唐四姑娘,又多了一个宋大人,若是这几个人都在程家出了意外,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程清婉险些没站稳,她扶了扶额,稳住心神,指挥已经吓呆了的下人:“还愣着做甚!将所有人都调人过来,扑火!” · 三雅阁是木质的阁楼,一层、二层装满了画卷、书法、书籍。 烟花的火星子碰到那些纸张,几乎是一点就着,火势蔓延的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吞噬了整个三雅阁的一层、二层,眼下火已经烧到三层了。 阁楼三层雅间的门外传来劈劈啪啪的响声,木质的地板屋梁经不住火烧,时不时被断裂开来,重重地砸下来。 宋彦起初想踹开阁楼的门,却发现门锁被他踹开了,可廊柱被烧断了一根,死死横在房门口,导致房门根本打不开。 他有些害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被烧死,而是唐姻。 火已经烧了一阵子,唐姻的身子不如宋彦,这会三雅阁已经起了浓烟,唐姻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表哥,你想想办法,先走吧,我大概是出不去了……” 宋彦的确可以自行逃生,他会些功夫,大可以从三层跳下去,最多摔伤,又不会摔死,可是他却不能弃唐姻于不顾。 “我不走,我会想办法的!” 唐姻劝不动他,也再说不出话来。 火被门隔着,暂时还未烧到她这里。 只是浓烟已经顺着这种缝隙钻了进来,让她难以呼吸。 浓烟滚滚,她倚在窗根下,喉咙难受的紧,重重地咳嗽不止。 唐姻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场景深一下浅一下,也不知是眼睛的问题,还是因为烟雾太浓的缘故。 宋彦的身影在眼前忙忙碌碌,越发地不清晰。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开!” 宋彦先是一喜,后又紧张地道:“三叔,这么危险,您怎么进来了!” 几乎是说话的同时,门口响起激烈的碰撞声。 宋昕一脚踢开了堵着大门的廊柱,紧接着“砰”地一声,房门被男人撞开! 忽然冲进来的热浪,短暂地将唐姻从昏睡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掀了掀眼皮,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团团火焰之前,宋昕的衣角被层层热浪掀在空中翻飞。 整个三雅阁热腾腾的,唐姻的眸中的泪也热腾腾的。 唐姻觉着自己一定是要死了,否则她怎么会看见三表叔呢? 她撑了撑身子,唇瓣开合、无声:“三表叔……” 宋昕的白袍粘上了灰烬,乌发也已经凌乱,眸光箭一样精准的定过来。 宋昕直奔唐姻而来,他撩开衣摆,半跪在唐姻面前,唐姻这会儿已经半晕了过去。 门外火势仍在蔓延,木质的台阶被烧得吱吱作响,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浓烟愈盛,宋彦捂住口鼻:“三叔!我来背她!” 可宋彦在火场太久了,也吸了不少浓烟,他话刚说完,便摇晃了几步,身子也不稳了。 “不必。”宋昕的语气不容商量,他俯下身子,径直抄起唐姻抱在怀里,“跟上。” 容不得宋彦犹豫,火苗一刻不停地往雅间里窜,他点点头,随宋昕刚刚跨出房间没几步,雅间里的横梁便轰隆砸了下来。 时间之差片刻,宋彦回过头,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 如果三叔不来,他与表妹的下场可想而知。 宋昕抱着唐姻,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三雅阁像是被火蛇吞进了肚子,又热又烤,几人踩着连接三层与二层的台阶,不时有杂物坠落,险峻异常。 好不容易一层与二层之间的台阶口,却发现扶手已经被火焰烧没了。 台阶孤零零的悬在空中,摇摇欲坠,看起来十分不结实。 “三叔,这、这怎么办?”宋彦道:“会不会被我们踩塌?”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宋昕一语不言,将唐姻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唐姻格挡每一簇扑来的火焰。 男人的臂膀宽阔有力,唐姻瘦小的身体几乎被他完全包裹起来,就算是台阶禁不住他们的重量而坍塌,宋昕也不会让唐姻摔在地面上。 他迈了一步踩在了台阶上,木阶发出一道悠长的“吱——”声,让人的心都跟着悬起来。 宋昕凝目,几经试探终于突破重重火焰来到了三雅阁的一层。 此时已经能看见在一层大门口不断往里泼水扑火的人,宋昕一鼓作气,打算抱着唐姻冲过最后的这段距离。 谁知就在此时,一根燃烧的立柱毫无征兆地朝他狠狠砸过来。 若凭宋昕自己,他完全可以躲开,可他怀里还抱着唐姻。宋昕的速度收到了限制,他下意识护住了唐姻,立柱擦着他的背脊重重砸落地上! 宋昕的背心火燎燎的痛,他高大的身型微微踉跄,闷哼了一声,手上的力气却一点未曾松懈。 “三叔——”宋彦跟上来,气喘不止,“你、你怎么、怎么样。” 宋昕快速垂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唐姻丝毫未损,眉心紧锁,睫毛微颤,一只细细白白的小手握成一团,仅仅攥着他袖角的衣料。 “我没事。” 宋昕、宋彦跨过地上的燃烧的杂物更加靠近大门处,有眼尖的程家下人看到了来人,纵声高喊:“是宋大人!是宋大公子他们!” 紧接着,便有人冒火冲进来些许朝他们身侧的火龙狠狠泼水。 一阵“滋滋”声后,白雾蒸腾,宋昕几人终于冲出了三雅阁。宋昕、宋彦的衣袍已经不成模样。 程清婉在三雅阁外急得来回踱步,看见来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四娘她怎么样了?” 程清婉见唐姻缩在宋昕怀里,不由得担心起来,走进了却发现小姑娘身体丝毫未损。 宋昕:“热晕过去了,还请程姑娘备好客房,请郎中过来。” 不止唐姻,以他还有宋彦现在的情况都不允许回到宋府再找郎中。 宋昕看向程清婉,程清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宋大人放心,跟我来吧,早就备好了。” 走了几步,程清婉回过头,朝众人道:“今日清婉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莫要责怪。”又吩咐别院管家:“送客,快将火灭了。” 一场七夕鹊桥宴因异常突如其来的火势草草结束。 宋昕抱着唐姻稳稳跟在程清婉身后,男人身姿挺直,步履稳健,唐姻像是一只小兔子,被牢牢固定在怀里似的。 宋彦跟在宋昕的身后,看着自家三叔的背影,隐约有血迹,大概是方才被立柱划伤的。 他自幼便把自家三叔奉为楷模,却学不到三叔的一两分模样,从小到大,一直是这个大他几岁的三叔叔在照顾他,为他撑腰。 他忽然有些难过,如果、如果他能像三叔一样稳重、果决、思虑周详,是否就不会错过表妹了? 程清婉带着几人来到了程家别院的几间客房处,一位郎中已经提着药箱站在门口候着了。 “这几间都是客房,宋大人、宋大公子,今晚若不方便行动,大可以住在这儿。”程清婉指着一道跟过来的几个婢女、小厮道,“这边的人您尽管调用。” “多谢。”宋昕点点头,抱着唐姻进了屋子,其余人也跟着一并进去了。 进到屋内,郎中看了看宋昕、宋彦、唐姻三个,问道:“先看谁?” 宋昕垂眸:“她。” 宋彦:“当然是我表叔。” 郎中见宋昕神色如常,最终还是听了宋昕的话,指了指床榻:“将她放上来。” 宋昕依言将唐姻放置在床榻上,可唐姻仍然仅仅攥着他袖角的衣衫,只要他一去掰开唐姻的手,小姑娘的表情就极为不安。 当务之急是瞧病,郎中斩钉截铁道:“无妨,让她靠着你。” 宋昕坐到榻上,没在理会唐姻的手,坐在唐姻一侧。 郎中过去,诊了诊唐姻的情况,舒了一口气:“没事,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紧接着,郎中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针灸针,在唐姻的几个穴位上轻轻施了几针,片刻间,小丫头的表情便舒展开来,只是手还攥着宋昕的袖角。 宋昕轻声道:“姻姻,听话,睡上一觉就好了。” 唐姻的眉梢轻轻动了动,这才渐渐卸下了手上的力气。 郎中写下了安神清肺的方子让婢女去熬药,随后又看向宋昕与宋彦。 宋彦身上伤痕无数,手臂上、脸上、胳膊、腿上,或多或少都被杂物擦伤、或是被火烧伤,看着挺骇人的。 唐姻这便落定,宋彦跟着紧张的心里放松下来,察觉出身上的痛处,终于倒吸着气,皱起眉来。 反观宋昕,衣衫、鬓发虽凌乱,但面色冷静,脊背绷直,好像没受什么重伤似的。 郎中又将治疗外伤的金创药等工具从药箱里拿出来,朝宋彦招招手:“宋大公子,老朽先给你包扎伤口吧。” 宋彦虽然疼着,但他亲眼目睹了三雅阁一层的大柱子擦着自家三叔的后背了。 他摆手道:“您还是先给我三叔看吧,他的后背似乎也受了伤。” 老郎中看过去,宋昕并未拒绝,二人转身绕到了雕花屏风后,程清婉不便留下,见唐姻也无事,放下心来,借故出了房间。 宋彦担心自家三叔的安危,拖着一身伤也跟着绕到了雕花屏风后。 郎中:“是背受了伤?” 宋昕答“是”:“被立柱扫到了一下。” 郎中点点头,一层层解开了宋昕的衣衫,宽大的衣袍被层层除去,露出宋昕宽阔有力的胸膛和背脊。 郎中绕到宋昕身后深吸了一口气,宋大人身上的伤可要比宋大公子身上的小伤口加起来还要严重得多。 立柱被火烧得滚烫,宋昕的后背被烫得红彤彤一片,上边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从肩膀到腰间。 郎中从伤口上判断出,大概立柱被火烧得裂开,一根木刺从男人的肩上斜斜划过去,直到腰际。 伤口被划开的瞬间由于木刺太烫,并未造成太多的流血。 所以方才宋昕背上的衣衫只是破了一道从肩及腰的大口子。 碎木屑还留在外翻的伤口上,只是看着就令人胆战心惊,郎中处理过各式各样的伤势,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解地看向宋昕,宋大人抱着一个女子是怎么挺过来的,不知道疼吗?怎么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的? 同样想法的还有宋彦,除了震惊,他也心疼自家三叔,也为自己自责。 若不是他,三叔和表妹,都不会受伤的。 看过了伤口,老郎中道:“宋大人,你这伤严重,我现将您伤口中的木刺挑出来。” 宋昕伤口处的木屑太琐碎,无法上麻粉,宋昕只是淡淡颔首,随后合上了眼眸。 郎中一点点操作着,自始至终宋昕都没吭一声,唯有额角上的冷汗不停滴凝成珠子,从下颚线上滑落,唇色变得惨白。 一切处理妥当,郎中为宋昕缠上了伤布,做了嘱托,又去处理宋彦的伤口。 待都忙好,已经快三更天了。 老郎中退去偏房休息,宋彦看了看已经睡得沉的唐姻,与宋昕一道走到唐姻卧房的门口。 对宋昕道:“三叔,您等等早些休息,郎中说您的伤口夜里会痛的,您等下回房躺下的时候小心些,今日多谢三叔相救我和表妹。” 宋昕看着这个小自己几岁的侄儿,“嗯”了声音,喉咙干干的:“你无需替四娘向我道谢。”他摆摆手,“你也去吧。” “……是,三叔。” 宋彦已经做好了自家三叔“教训”他的准备,却不见三叔开口,身上的伤口着实有些难受,他看唐姻也睡了,便心有余悸地回了隔壁的客房。 宋昕目送宋彦回到房间,见少年合上了房门。 他在唐姻的门口站了片刻,随后这返回了屋子。 夜色寂寥,唐姻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有些不安稳,像是做了恶梦,呼吸短而急促。 今天她该吓坏了吧。 宋昕扯过一把圈椅,坐在唐姻的床榻边,轻轻握住了女子的小手。 “睡吧,我在呢。” 睡梦中的唐姻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把头往修长的手掌中埋了埋、蹭了蹭,表情终于柔和了下去。 第46章 诱人(加更) ◎姻姻,你醉了。◎ 翌日清晨, 唐姻幽幽转醒,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 便看见宋昕坐在他的床畔。 程清婉派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衫, 宋昕换过,也做了梳洗。如昨日忽然出现在火场之中的担忧着急不同,男人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洌温雅。 “你醒了。”宋昕起身从一旁的暖炉上拿来一直温着的药, 盛起一勺,吹了吹:“趁热喝了,清肺凝神。” 唐姻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她好端端的怎么好意思让宋昕喂她喝药, 接过药碗、汤匙, 自己喝了起来。一边喝药, 一边四下打量陌生的房间:“表叔, 这是哪儿?” “你昨日昏了过去,这是程家别院的客房。”宋昕轻车熟路拿起一枚蜜饯,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唐姻摇摇头,她除了四肢有些疲乏无力,未曾有其他不适之症。 “那便好。”见她喝光了汤药, 宋昕直接伸手将蜜饯塞进了唐姻的嘴里。 汤药虽苦,蜜饯虽甜,可唐姻却有些食不知味。 小姑娘心头的那只小鹿又疯狂的四处乱闯起来,而男人喂蜜饯的这个动作刚好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使他的动作有些坚硬。 唐姻并不清楚宋昕的伤势,只是她看表叔的脸色非常不好。 顿时担忧起来:“表叔您怎么了, 是不是受伤了?” 少女的杏眸晶莹水润, 像是一汪碧泉, 透亮亮的,那样清澈、皎洁。 宋昕从这双明眸中清晰地看到的自己的倒影,被少女这般焦急的注视着,一种微妙的感觉充斥在他的心头,这总感觉似乎很令他满足,满足到足以抵抗背上的伤痛。 宋昕是个不喜言苦的人,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放低了语气,弱弱地承认了。 “……是,是受了伤。” 唐姻撑起身子,有些着急了:“在哪?” 宋昕皱了皱眉:“在背上。” 唐姻一听,干脆下了榻,一双小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男人的腰带,欲行揭开:“我、我看看,表叔,伤得严不严重?” 小姑娘太着急了,唐姻未着鞋袜,雪莹莹的小脚就那样踩在了地面上,十只脚趾尖粉莹莹的,小小的整齐的指甲盖像是水晶一样,分外可爱。 宋昕垂头看过去,这样的一双小脚丫,他一只手都拢得住。 “姻姻,地上凉。” 宋昕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温柔,他扣住唐姻的肩膀,将唐姻轻轻按了回去,宋昕的手指十分修长,唐姻小小的身子又有些单薄,男人的这个动作几乎能覆住少女背上的蝴蝶骨。 唐姻重新躺了回去,才发现自己未着鞋袜,一双小脚被人给看了去,又想起方才想要揭开表叔腰带的行径,实在太出格了。 脸又烧了起来。 “表叔,您动作别太大了,小心扯着伤口。” 宋昕“嗯”了声,淡定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唐姻悄悄看了他一眼,宋昕的脸色白的像张纸,开口问道:“表叔,是昨晚没休息好吗?还是伤口太痛了?” “是很痛的。”宋昕道,“所以姻姻以后对我要好一些。” 唐姻怔了怔,她对表叔不好吗? 想想好像也是的,她从未给表叔做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表叔在对她好。 表叔对她这般好,她不仅没帮上表叔什么忙,还害得表叔受了伤。 唐姻坚定地点头:“表叔放心,我、我以后一定会、会……” “对你好”三个字忽然变得烫嘴似的,唐姻竟说不出口了。 三表叔有喜欢的人了,该对三表叔好的是未来的三叔母,所以她只能…… 憋了半天,唐姻咬着唇道:“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宋昕被“孝敬”两个字惊得咳嗽了好几声,她看着少女熟透的脸颊,语气深沉了几分:“姻姻,表叔问你,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的——” “一点点什么?” 正此时,敲门声打断了宋昕的话。 宋昕回过头,说了个“进”字,便有程家的下人进来通报,说三雅阁落锁的原因找到了,眼下程清婉的父亲,程家的当家人程大人也来了别院,在别院的正厅里。 男人眉间聚上了森冷之色,对唐姻道:“我去看看,你好好歇着。”随后一言不发,率先出了客房。 宋昕一出去,程清婉就进来了。 “程姐姐,听说您父亲来了别院?” 程清婉叹口气道:“能不来吗,出了这样大的事。” “也是,我表叔已经去前厅了,说是有了结果。” 程清婉道:“是,这我知道。” 程清婉向唐姻解释了原由,原来平日里三雅阁的雅间都是锁着的,因为别院昨日办宴,便将雅间打开了供人休息,谁知道负责打理三雅阁的小婢女并不清楚昨晚三雅阁可以开放,她落锁的时候不清楚雅间里有人,才造成了这样一场祸事。 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换了平时,程家会自行解决。 可事关宋昕、宋彦、唐姻三人,程父需要看宋昕的态度,所以这才把宋昕叫了过去。 两个姑娘正说着,又有人来敲门。 “表妹,醒了吗?是我。” 是宋彦。 程清婉皱皱眉:“要见他吗?” 唐姻起身,穿好了鞋袜,将鬓发挽好:“我去开门吧。”她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他。 打开门,宋彦看见来人立刻露出了惊喜之色:“我还以为表妹不会给我开门了。”他摸了摸鼻尖,悄声问:“表妹,你好些了吗?” 唐姻点点头,看见宋彦脸上的伤口,少年的脸上、脖子上、受伤都有伤痕,这会儿已经涂了药粉。 “表哥呢?你如何了?” 被唐姻这样一问,宋彦立即展颜:“我好多了,我没事的。” “那表哥的乡试怎么办?” “乡试不耽误,过几日再出发,这几天先将身上的伤养一养,免得路上换药,到时候麻烦。”宋彦开心道:“表妹你是在关心我吗?” 唐姻解释:“换谁受了伤,都该关心的,更何况你是我表哥。表哥请不要误会,这只是表妹对表哥的关心。” 宋彦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他想起来过去有一次唐姻生病了,他想知道唐姻的病情却抹不开脸面关心,怕唐姻误会他喜欢她,所以派了婢女去探病,还特地强调,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叫唐姻别多想。 这会儿,简直就是报应不爽。 说话的功夫,宋昕与程家老爷已经将三雅阁的事情处理的七七八八。 男人回到客房,见宋彦与唐姻站在门口说什么,皱皱眉,走了过去。 唐姻一眼看见来人,瞬间换了笑脸,明艳艳的,像是天边的朝阳。 “三表叔,您回来了,事情怎么样?” 宋昕做了解释。 落锁的小婢女算是失职,并非害命,那婢女年幼,不过十二三岁,念在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宋昕无意追究,既然是程家的下人,让程家自己看着办。 程家老爷又几番赔罪,这会儿宋府来接他们回去的马车已经到了程家别院的门口。 “走吧。”宋昕不着痕迹隔开宋彦与唐姻,“我们回府。” 唐姻却没挪步。 宋昕小声问她:“怎么了,姻姻?” 唐姻道:“表叔,我、我今日能晚些回去么?我有些话想与她说……” 大概是女儿家的体己话,宋昕没有追问,点头答应了:“好,那郎中吩咐的药,要好生吃。” “请表叔放心,您的伤,也要留心。” 宋彦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三叔对他可从未这样和颜悦色过,表妹对她比对三叔还要生分…… 宋昕、宋彦离开了程家别院,程清婉拉着唐姻一并在花园里散步。 远处的三雅阁的火已经被扑灭了,昨日还灯火辉煌的阁楼,如今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黑炭炭的框架,不少下人都在那边做清扫。 想起昨晚的火势,唐姻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后怕起来。 “若不是表叔,我与表哥怕是要葬身火海了……表叔这次又因我受了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程清婉笑道:“你那么担心他,怎么不跟着回去看看,留在我别院做什么?四娘,你说你有事找我,是何事?” “这事儿藏在我心底许久了,让我喘不过气来。”小姑娘颇为为难的样子,唐姻将声音压低再压低,用手遮在唇畔:“是关于,我喜欢的人。” “哦?”程清婉来了兴趣,她见唐姻的身子的确并无大碍了,捏了捏唐姻的脸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在这儿说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今日我们在外头吃。” “外头?上哪儿去?”唐姻弱弱地道:“可是我的药,表叔说了……” “他又不在这儿,管他做甚?少吃一顿、死不了人。我带你去聚鲜楼,那是我家新开的饭庄,哪里的吃食不比汤药好吃?” 唐姻从小乖到大,但其实,也是有玩心与好奇心的。 苦苦的汤药和酒楼的好吃的,自然要选后者…… 为了掩人耳目,程清婉拿出来两套男子衣裳,二人换好了衣衫,顿时变成了两个清秀的小公子。 从后门上了马车,程清婉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随行婢女道:“你回去,将我父亲埋在那棵树下的那坛子酒送到聚新楼。” 唐姻的樱唇微微张开,像是小兔子一头撞到了萝卜上,微微有些惊恐:“程姐姐,我、我们还要喝酒吗?” 聚鲜楼是程家的产业,程清婉来过多次,所以这边聚鲜楼的掌柜自然认得自家大小姐。 见程清婉到了,一脸恭敬地为程清婉与唐姻安排了雅间。 不大一会儿,聚鲜楼里的招牌菜便被一一端了上来。 知道唐姻又体己话说,程清婉屏退了伺候左右的婢女,为唐姻斟了一杯酒:“现在没人了,四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唐姻看着酒杯中清澄澄的琼浆,凑过去嗅了嗅,一股辛辣之气味瞬间从鼻尖儿顶上了天灵盖,光是闻那么一下,她的喉咙已经觉着火辣辣的。 唐姻只见过父亲饮酒,自己并未尝试过,也未曾这样近距离的嗅过酒气。 她秀美微拧:“这味道,太呛人了。” “这还呛人?”程清婉尝了一口,“不呀,入口醇香,这是我父亲埋在别院树下的女儿红,说是等我出嫁了才挖出来喝的,我早就馋了,若不是你,我才不舍得让人偷偷挖出来,你尝尝。” 唐姻还是犹豫,这东西又不好喝,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它如此热衷。 程清婉继续道:“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暂时忘了你想忘的,也能给你壮胆,做你过去不敢做的,说你过去不敢说的,你确定不想试试?人活一世,连醉酒都没有过一次,太可惜了吧。” 喝了酒便能说她不敢说的? 唐姻犹豫了,她今天是有些话想问问程清婉,可是到现在,她也没说出来,还不是因为她害羞、胆子小。 若这香醪玉酿真能又这等奇效的话…… 唐姻犹豫的表情忽然变得视死如归,两只小手忽然紧紧握住酒杯,往嘴边一递,头一扬,满杯的女儿红就被她这样一口入了腹。 瞬间,小姑娘就用力咳嗽起来,不仅脸蛋儿,就连眼睛、脖子都红了起来。 唐姻觉着像是有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那种感觉虽然难受,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坦、畅快、通透。 程清婉有些傻眼,这小丫头,太“虎”了些吧。 这是品酒,又不是拼酒,程清婉一边抚着唐姻的背脊为她顺气,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喝这么着急做甚,一口口喝就行。” 唐姻喝了下温水,缓解了许多,带着尚未消退的鼻音儿道:“……我怕它不好喝,想直接喝光来着。” “你这是把它当药了?” 程清婉笑着盯着唐姻,她父亲、母亲,都喜欢饮酒,隔三差五便要小酌一番,许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和程逸两个孩子酒量也奇好。 十八年前,他父亲亲手埋下的这坛酒,是实打实的烈酒,唐姻这样没碰过酒的姑娘家,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怕是要醉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唐姻只是脸颊上好似染了两坨红霞,眼睛还是清明澄澈的,一点醉酒的模样都没有。 “想不到你酒量也这般好。” 程清婉又给唐姻满上,唐姻学着程清婉的样子,小口小口的抿了起来,又有三五杯下了肚子,唐姻竟能从辛辣苦涩之中品出几分清洌的清香。 大概真的是被这几杯酒撞了胆,唐姻埋在心底的小秘密也终于说出了口。 “程姐姐,我完蛋了。我好像、好像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程清婉纳闷儿:“怎么就不该喜欢了,你说说。” 唐姻扁了扁嘴:“……因为他有喜欢的人了。”少女有些晕乎,“还跟我差着辈份呢……” “哦——” 程清婉长长应和,点点头。 就差点名道姓了,这说的不就是那个冷冷清清,活得比和尚素、过比道士寡的宋大人么。 换做平常,她大概会劝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他若喜欢旁人还有什么好纠结留恋的,可这事儿是宋昕和唐姻,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俩的情况不一样。 程清婉故意逗唐姻:“差着辈便差着辈吧。怎么,难道他是个老头子不成?糟老头子可不行,做你祖父都够了。” “才不是!”唐姻有些气鼓鼓的,三表叔才二十一岁,是比她大了好几岁,但也不至于是老头子。 酒意微微上涌,这会儿唐姻已经无师自通了,体会过酒水带来的舒畅,她自顾自给自己满上了酒,又给程清婉倒了一杯。 “他皎洁如月,谁也比不上他。”唐姻用了许多美好的词汇夸赞了宋昕一通,忽然泪盈盈的,清澈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气:“我想对他好,可是,可是我只能‘孝敬’他!” 程清婉哭笑不得:“那你是够惨的……” 两人碰了一杯。 唐姻小小的身体往前倾了倾,格外认真:“程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不如我去京师找我母亲、姐姐吧?我真是不该再留在苏州了。” 留在苏州只能想他、想他、想他……真是既不孝、又不敬,难道她要等着未来叔母嫁过来,看别人夫妻琴瑟和鸣吗?那该多糟心呀,这对谁都不好,反正……她早晚也要走的。 两人又碰了一杯。 “程姐姐,我想了想,还是不走了。我父亲还在杭州呢,那边若有什么急事,我离得近,也能快些帮衬。再说,他能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我大概也是欢喜的……吧。”她舍不得走。 两人再碰了一杯。 “不对,程姐姐,我想了想,我不欢喜、我一点儿也不欢喜。我甚至、甚至希望他没有喜欢的人,这样的话,我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喜欢他了,没想到我是这么坏的人,我万不可以这样想。” 两人继续碰了一杯。 唐姻又变了卦,小拳头攥紧:“程姐姐,我完了……我想当个坏人……” 两个姑娘一杯接着一杯。 程清婉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唐姻的话,本以为唐姻未曾喝过酒的人会在她之前不胜酒力醉倒的。 谁知道这会儿她却先撑不住了,反观唐姻除了脸红、有些迟缓之外,竟还稳稳当当、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鹌鹑,忧心忧虑的喃喃自语。 程清婉已经先一步醉了,唐姻现在说的话,她是听一半、漏一半,脑子也有些不清醒了。 她斜斜绕道唐姻身畔,拉着唐姻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胡说……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叫坏呢?不过这事儿换我,干脆换一个。你清醒一点。” 程清婉彻底醉了,忘了唐姻所说的对象是宋昕:“……你、你说的那个人如果喜欢旁人,你便不要单恋他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勉强不来。所谓男人如衣裳……嗯,换一件儿就是了。” “程姐姐,我们还是、喝、喝酒吧。”唐姻颇为遗憾,吸了吸鼻子,表叔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是“衣裳”呢…… 薄暮冥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雅间里不时传出碰杯的声音。 程清婉的大婢女守在门外,见天色太晚,却不见自家小姐和唐姻出来,敲了敲门,也不无人回应,她有些担心,推开一道门缝,却看自家小姐和唐四姑娘都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 夜色深了,大婢女怕出了问题便遣人去通知了程逸。 大小姐在外头醉酒,还领着唐四姑娘“快|活”的事儿万不可以让程家老爷和夫人知道,否则小姐要受罚的。 半个时辰后,派遣的人回来向大婢女通报,说程大少爷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宋大人。 大婢女惊讶:“不是宋家的婢女小厮来的?怎么宋大人亲自来接?他不是受了伤吗?” “说来也巧,出来时候碰上的。”通报的人说:“快收拾收拾吧,大少爷和宋大人这就上来了。” 大婢女有些紧张,她是知道唐四姑娘要回宋府的,却没想到是宋大人来接人,眼下唐四姑娘醉得厉害,她真替唐姻捏了把汗。 传说中的宋大人为人严谨,对家中小辈要求都很严格,若是知道唐四姑娘醉成那副样子,不知道回去会不会挨说。 可她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将宋昕和程逸请进了屋子。 宋昕背上的伤着实有些疼痛,加之昨夜守着唐姻一夜未睡,所以回到宋府后,并未处理公务,而是小憩了一会儿。 他惧父母担忧,便隐藏了自己的伤势。 睡醒后,天色已经沉了,却未听说唐姻回来。 他有些担心,打算亲自去程家别院接人,半路上,便遇见了程逸。 “宋大人,您……您请。” 大婢女欲言又止,宋昕意识到或许出了什么状况,谁知一开门,竟看见唐姻双手握着酒杯,一杯又一杯的饮酒呢,那模样活像一只小松鼠不停地往嘴里塞松果。 唐姻的脸颊红红的,眼角潮红带着泪痕, 见宋昕和程逸他们进来,也只是望了一眼,随后又把头扭回去,对已经醉倒,伏在桌上睡觉的程清婉道:“程姐姐,我做梦了。” 程清婉诈尸似的抬起头,又垂下去。 程逸对唐姻竖了个大拇指:“我姐姐酒量那般好,都能被唐姐姐灌醉。”他扶起程清婉,微微颔首:“宋大人,家姐醉了,晚辈先告退了。” 宋昕“嗯”了声音,要去扶唐姻,程清婉的大婢女想起宋昕有伤在身,恭敬问道:“大人,奴婢搭把手吧?” 宋昕却抬手,做了一个不必的动作:“下去吧。” 大婢女颔首屈膝随程逸退了出去。 宋昕走到唐姻面前,单膝蹲下身子,刚好与坐在软椅上的小姑娘平视。 唐姻扭过头,竟大胆的捏了捏宋昕的脸! “……软的。” 宋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少女的声音软绵绵的,小脸红、脖子红。 本来白皙的皮肤像是染了霞黛,呼吸出的淡淡酒气,那气息有些烫,竟比世间任一种香料都要诱人。 他克制隐忍,目光移到了她欲滴的耳垂。 “姻姻,你醉了。” 作者有话说: 快到关键剧情了hh 第47章 要吻 ◎姻姻,是你,撩我的。◎ “……表叔。”唐姻歪了歪头, 模样娇憨地道:“程姐姐说了,我酒量好,她醉了我都没醉。” “你说的都对, 不过, 先跟表叔回家,好不好?” 宋昕半跪在唐姻面前,轻柔的语气如春风一般, 若是那些朝臣同僚见了怕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往日冷清矜持的宋大人,还有这样低声下气的一面。 唐姻坐在她面前摇摇头、又点点头, 还没起身, 整个人的身子便往前直直栽去。 宋昕顺着唐姻摔下的方向, 轻轻一揽, 小姑娘正好坠进了男人的怀里。 唐姻属于小巧玲珑、体态娇小的女子, 男人低低望着怀里的女子,小姑娘脸小、手也小, 整个小小的身体被他的臂膀完全环住。 “还说自己没醉,坐都坐不稳了。”宋昕微嗔,驾轻就熟将唐姻抱下了楼。 唐姻这才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只是酒劲儿还没完全上来,此时她并未醉得昏睡,只是懒懒的眼皮发沉,睁不开而已。 她觉着身子疲软,哪哪儿都使不上力气,像是躺在一团云彩里, 飘飘忽忽, 又温暖又舒服。 唐姻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 像是一个找到了舒服姿势的小猫。 宋昕的胸膛被唐姻蹭了两下,男人的心绪像是被烫了边沿的纸,着火似的烧起来。 他下到楼梯尽头,喉结微动:“姻姻,别调皮。” 信鸿一道跟了过来,见三爷抱着唐姻来到马车处,忙撩起车帘子:“呦,唐四姑娘怎么醉成这样。三爷,仔细您背上的伤。” “无妨。”宋昕一步跨进车厢,将唐姻轻轻放下,“回府。” 马车里不能躺人,要么面对面而坐,要么便坐在同一侧。 唐姻醉了,自己坐不稳马车,宋昕只能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马车行驶,轻微的颠簸起来,唐姻蹙了蹙眉,睁开眼,对上了宋昕低垂的眼帘。 真好啊,她做了美梦呢。 宋昕别过少女的碎发,从矮脚八仙桌拿起茶壶,为唐姻倒上一盏温茶,柔声哄她:“姻姻,喝水。” 梦里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唐姻撅了撅嘴,撑着身体不再枕着宋昕的腿,摇摇晃晃坐起身子:“不要,要酒。” 宋昕容不得她胡闹,再度扶住少女的肩膀:“听话。否则明日酒醒要难受的。” “难受”二字像是刺激了唐姻,小姑娘本就泛红的眸子,顿时湿漉漉的,唐姻的睫毛氤氲,挂上了细细碎碎的水雾。 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伤心、委屈的事情,忽然垂下头,像只受伤的小兽不说话了。 宋昕一滞,他处理过各种棘手的问题,偏偏眼前这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姻姻?”宋昕撂下茶盏,眉峰凝上霜色,他轻轻扳住少女的肩膀:“有人欺负你了?受了委屈,要告诉表叔。” 唐姻摇摇头。 宋昕:“那是想你父亲、母亲、姐姐了?”若是唐姻想家人了,他会想办法,安排他们见一面。 唐姻还是摇头。 半晌,唐姻抬眸,呆呆地看着宋昕好一会儿。 唐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纠结、胆怯,犹豫……最后归结为破釜沉舟的勇气。 宋昕心头一沉,那果然便是出事了。 不然为何小姑娘为难成这个样子? “姻姻,表叔在呢,如果出了——” 唐姻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忽然道:“表叔,你别喜欢她了,好不好!” 唐姻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宋昕的手臂上、衣摆上,再在从他的手背上滑落,在衣摆上晕开。 那泪珠子每落下一颗,他的心便跟着狠狠地颤一下。 宋昕的胸口没由来的酸胀。 唐姻的表情,让他忍不住心疼。 喜欢“她”,“她”又是谁? 他怎么会喜欢别人,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唐姻这般问…… 宋昕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可是他需要亲耳确定。 “姻姻,你,为何这样说?” 唐姻眼底的赤诚几乎让他无从招架,她迷蒙地望着他,似乎用尽了力气:“表叔,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呀!” 如果不是梦里,唐姻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这些话的。 否则那样的话,自己就太自私了,表叔明明喜欢别人她却还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给别人徒增烦恼。 还好她在做梦,还好,还好。 否则,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的。 既然是梦里,让她这样放肆一次吧!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小手上的骨节被捏的泛白:“表叔,我真的好喜欢你呀,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是会嫉妒未来叔母的那种喜欢!表叔,因为喜欢你,我还做了坏事,我偷偷去查过您喜欢的姑娘,可是,可是符合您说的人太多了,我没查出来。” 唐姻想着想着,干脆趁着梦还没醒把想说的一股脑儿地都说出来。 她想好了。 等梦醒了,一切就烟消云散地结束了,她不必有负担、不必想得太多。 等梦醒了,她就再也不打扰表叔了,表叔有喜欢的女子了,表叔那么好,喜欢的女子也一定很好很好。 程姐姐说的对,是她的就是她的,不是她的也勉强不来。 她下了决定,等梦醒了,她还是那个会好好尊敬表叔的唐家四娘,她就断了那份生于尘土中的小小心思。 可是,为什么这样想心里越来越酸了呢? 她在委屈什么?她的眼睛为什么不听话,一直掉眼泪呢? 是因为自己这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的情愫太过荒诞了么…… 还是因为梦里的表叔比真的表叔要更温柔呢? 他越温柔,她就越不舍,不舍得醒过来。 表叔居然那样小心翼翼地在给自己擦眼泪,不对不对,他、他在吻掉自己的眼泪! 唐姻觉着这梦虽然美好,却也太真实了。 男人唇瓣上淡淡的凉薄、身上熟悉的檀香、肩膀上手掌的温度、车内昏暗温暖的烛光……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晰。 她一定是太喜欢表叔了,或是喝了太多的酒,才会做这样真实的梦。 她懂了,她知道为什么大家这样喜欢喝酒了,原来是这般美好的事情,喝醉了,便能体会到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既然这样…… 唐姻紧紧攥着的拳头豁然松开,抬起来,轻轻撑开了宋昕。 “表叔,我……” “嗯……姻姻。”宋昕反应过来,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唐姻,是不是太冒犯了,如果她不喜欢怎么办? “姻姻,对不起,我……” 宋昕换成了用拇指指腹为唐姻擦眼泪,男人修长干净的手掌碰着唐姻的脸颊,越发显得唐姻的脸小小的。 唐姻回望着宋昕,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表叔这样的表情,男人那样珍视地望着他,恍若在看一件珍宝。 她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了男人方才吻着她泪痕的薄唇上。 “表叔,您不要道歉。” 该道歉的,是她呀。 唐姻吞了口口水,抬起手,右手拇指轻轻摸了摸,试探了几下。 男人的唇瓣很软,沾了她的眼泪,有些凉,她第一次摸别人的唇,这触感有些陌生。 “唔……原来是这样的。” 她用指腹摸了会儿,随后忽然有些紧张地凑近了些。 那些画本子里,就是这样写的,对喜欢的人,她要……要尝一尝。 宋昕第一次觉得慌了,这小姑娘喝多了,醉了。看着憨憨实实的,实则一点也不老实。 两个人几乎近在咫尺,交换着对方的呼吸。 他慌张,却也愉悦。 姻姻说喜欢他,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在生涩却也勇敢地在回应他。 原来,一直以来,他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值得。 可他还是用双手固定住了面前的小脑袋:“姻姻,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唐姻眯着眼睛“嘿嘿”笑了一下,看起来有点笨笨的,却很十分可爱:“我当然知道,瑶妹妹借我的话本子里写得可清楚了!” “宋瑶?话本子?”宋昕挑眉,宋瑶又弄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书,下次借表叔看看。” 语气里竟然有点小小的嘲笑,软软糯糯地道:“表叔不知道吗?我还以为表叔什么都知道的,不过表叔放心,您不必看的。我,我可以教你……” 他,不懂? 他,需要她来教? 唐姻靠得更近,一双水泅泅的杏眼睛“瞄准”宋昕的唇。 男人唇角微微扬起,食指抵在唐姻的额间,将小姑娘推远了些,他的嗓音低沉而喑哑:“姻姻,是你,撩|拨我的,其实我……” 唐姻并没有意识到男人语气里的占有欲,反而有些气恼的凑了过来,分明是表叔太好了,是表叔勾得她!她仰着头,勾住男人的脖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唐姻的动作有些不稳,宋昕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扣住了唐姻的后脑勺,低下头。 谁知在此时,面前的小姑娘忽然不动了,唐姻的眸子紧紧合着,随后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姻姻、姻姻。”宋昕唤了两声,却不见唐姻回应。 所以她这是……睡着了? 宋昕有些失笑,收紧了怀抱,拇指轻轻擦过唐姻仍旧潮红的眼角。 第二日快晌午,唐姻才睡醒。 昨日她第一次饮酒没有把握好分寸,纵酒过度,宿醉一夜导致现在脑子痛得好像快要裂开了。 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绣着杏花飞蝶的床帐。 她在宋府夜阑院的西厢房,唐姻揉了揉太阳穴,她是怎么回来的?她一点也记不起来,模糊的回忆里彷佛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具体细节唐姻已经不甚清楚,无头无尾,只记得梦中她一些模糊的画面——她胆大妄为,对三表叔动手动脚。 唐姻被那些画面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自己怎么做了这样的怪梦,不过也幸亏是梦,若是真的,唐姻不敢想了…… 香岚见唐姻醒过来,连忙端过来温水:“小姐您可醒了,您这一睡快睡了五六个时辰。” “香岚,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唐姻喝下温水,一开口,喉咙还是有些干哑。 香岚回答道:“是三爷给您送回来的。” “三、三表叔?怎么是他?” “是呀,信鸿说三爷出府办事,路上正好遇见了去酒楼接程大姑娘的程小公子程逸,所以顺路给您捎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唐姻有些紧张:“那我、我没乱说什么吧?” 唐姻想起昨日她与程清婉说了不少关于宋昕的话,她生怕泄漏出去。 香岚坦然道:“没有呀,小姐被送回来的时候一直在睡觉,睡着了能乱说什么。” 香岚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听信鸿说,三爷送您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背上的伤口,说是伤口崩开了,三爷不想老爷和老夫人知道,昨夜未曾叫郎中,今日一早去济民堂瞧的伤口。看时辰,这会儿大概也该回来了。 说真的,三爷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待晚辈,府里的人都怕他,偏偏三爷对小姐网开一面,还嘱咐我们给您熬醒酒汤,只不过小姐醉酒睡的太沉了,昨日醒酒汤也没喝成。” 唐姻自动忽略了一些无关的话题,抓住了自己关心的点:“表叔他伤口裂开了?”她猛地起身,“香岚,快帮我梳洗,我去一趟雪兰院。” “可是小姐,先吃了早膳吧,给您做的香粥,在火上一直温着呢。” 唐姻拒绝,她想先看看宋昕的伤势,之前表叔分明同她讲过背上的伤口很疼的:“回来再吃。”可她穿好衣裙才走到房门口,却停住了步子,“算了,我还是,还是用膳去吧。” 香岚笑道:“就是,小姐急什么,吃了粥再去嘛。跑的了三爷,跑不了雪兰院。” 唐姻无精打采嗯了声,她不是打算吃完去,而是干脆不去了。 她想好了,喜欢三表叔这份心思从今天开始,就彻底放弃了。 三表叔有心仪的对象,她该做的是祝福人家,否则她成什么了。 她关心三表叔的伤情是真,可不能在这样一错再错下去了。 三表叔是什么人,做事心里有数的,受了伤又不是不会瞧病去,她……不必如此挂怀的。 唐姻去了厅里用膳,有婢女端来热腾腾的粥饭,唐姻吃了几口,却不见二夫人。 “我姨母呢?”唐姻问,“这个时辰,她该起了的。” 香岚一边布菜一边回答:“二夫人一早就去寺里进香去了。” 唐姻点头。 二爷的祭日快到了,字从宋家二爷去世,每年二夫人这个时候都要去寺里为二爷祈祷。 二爷和姨母都是长情、专情的人,只可惜二爷命短去得早,只留姨母一人独过余生。 正说着,二夫人回来了。 唐姻撂下粥碗,给二夫人请安:“姨母您回来了,快请坐。”说着为二夫人倒茶。 二夫人接过茶杯,也不喝,心事重重的样子,脸色不大好看,坐在一旁的灯挂椅上抿着唇,像是在生闷气。 “姨母,您这是怎么了?” 唐姻有些心虚,听香岚说,昨夜姨母见她喝醉了担心她,是亲自照顾她的,莫不是自己醉了酒,给姨母添了麻烦不成? 她有些吃不下饭了,小鸟依人地坐在二夫人旁边,轻轻摇着二夫人的手:“姨母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惹了姨母生气?” 唐姻这样一哄,二夫人脸色更绷不住了,本就爱哭的她眼眶腾地一下就红了。 方才的委屈和气愤,一下子涌了上来。 “不关姻姻的事,回来路上遇见了几个不识好歹的长舌妇,被气到了。”二夫人抚了抚唐姻的脸颊:“姻儿头回醉酒,可还觉着难受,若是还头痛犯恶心,姨母给你请郎中。” “我没事的,昨晚给姨母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们家姻儿多乖。只是喝酒是雅事,以后不可豪饮,免得伤身。” 唐姻应下了,又哄了二夫人几句,劝二夫人不必生气,气大伤身。 二夫人越发心疼起唐姻来,这姑娘乖巧、懂事,知暖知热。 她怎么也想不通,回来路上竟然有人编排她乖乖侄女的闲话,还说得那么难听。 当真离谱。 偏偏她又不是一个会吵架的,只得生闷气。 唐姻并不知道事情关己,问道:“说了什么,惹我姨母这般生气。” 那话难听,二夫人说不出口,更不想侄女跟着生闲气,支吾其词:“没什么,不提了。” 二夫人的婢女也听见了那闲话,也气得不轻,小婢女不如二夫人沉得住气,她想同唐姻说实话,可被二夫人一个眼神看过去,又住了嘴。 随后,二夫人领着婢女满怀心事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唐姻觉着奇怪,姨母生来是个没脾气的人,性子是最软的,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姨母生气。 也不知道姨母路上遇见的所谓“长舌妇”说了什么,给姨母气成这个样子。 唐姻用过粥,还是惦记宋昕的伤势,她决定不再去找宋昕,却忍不住想他、担心他,所以干脆叫来了香岚:“等等陪我去一趟城南的茶庄。” 她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况且姨母生了气,她看着不忍心,打算想去买些疏肝理气的玫瑰茶回来冲给姨母喝。 唐姻到了茶庄,问掌柜要了半斤玫瑰茶。 时年苏州盛产虎丘茶和天池茗毫,玫瑰茶不常有人购置,被掌柜放在后边库房了。 掌柜拱手道:“小姐,您且等等,我去后边给您拿。” 唐姻颔首。 茶庄既卖茶,又可以现场品茶。 日头正毒辣,唐姻趁着掌柜给她取茶的功夫,干脆点了一壶清茶坐在一旁边喝边等。 却意外听见不远处的茶桌旁,两个衣着考究的姑娘正摇着扇子闲聊。 只听一个黄衣姑娘道:“听说了么,程家别院七夕那晚上走水了。” 绿衣姑娘并不意外:“听说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怎么,烧死人了?” “没有,是别的事。”黄衣姑娘神秘地道:“你可知道宋大人从程家别院里头救出了两个人。” “知道呀,不就是宋大公子和唐国公的四女儿吗?” “对,就是他俩。我也是听说的,听说唐国公的四女儿和宋家的大公子,早就背地里不清不楚的有染。不然那日走水的时候,怎么是他们两个被关在程家别院的阁楼里。” “不是吧?他们两个之前不是早就有婚约吗?后来不知怎的,又退了婚。” “就是因为退了婚,唐家四娘才约了宋大公子去阁楼谈话的。”黄衣姑娘道:“据说唐四娘和宋大公子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呢,前些日子,还有人看见唐四娘带着那孩子上街呢。” 绿衣姑娘轻斥:“这可是大事,不能乱说。唐家四娘才多大,刚十七岁吧,有个三岁多的女儿,这像话吗?” “我没乱说,你想唐四姑娘带着孩子被退了婚,以后可怎么活着,自然要去求宋大公子。只是她没想到,那日不巧被锁在了阁楼里,走了水,往日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东窗事发了,现在弄得人尽皆知。” “哎……昔日人人艳羡不已的高门贵女怎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怕是没人敢再娶她了!” 后边的话越来越离谱,唐姻眉头越皱越深。 什么三岁的女儿,听那两个姑娘的描述,应该是寄养在她身边的梁如意。 唐姻灵光一闪,所以,早些时候姨母被气成那样子,多半也是因为这个传闻? 香岚听得握紧拳头,手直发抖,娇声呵道:“你们两个,胡说什么呢!” 那两个姑娘被气势唬住,立刻噤声看了过来,看到是一个小婢女,反应过来,瞪着眼道:“说什么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这两个姑娘编排她家小姐的谣言,怎么就不能说了!如果不是唐姻在场,她恨不得冲过去撕她们的嘴巴! 香岚还是忍不住,正要回嘴,唐姻拽住了香岚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唐姻深知人言可畏,她管得住两张嘴,却管不住所有人的心,她劝得住一个,却无法向世人一一澄清。 如此,与那两个姑娘理论根本毫无意义。 证明自己的清白,绝不是靠吵架的,她需要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办。 可那两个姑娘却不依不饶,朝香岚道:“你瞪眼睛做甚,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大家都这样说的,现在这事儿人尽皆知,唐四娘那样的女子谁敢要?说不定那孩子根本不是宋大公子的,不然为什么退婚?人家宋大公子也不傻。” 另个姑娘附和道:“就说是呢,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上梁不正下梁歪呀,她爹贪银子,她不守妇道,蛇鼠一窝,想必她那几个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唐姻温和的小脸变得漠然严肃,编排她、造谣她,她好性子可以忍,可无端造谣她父亲、姐姐,侮辱她的家人不行。 唐姻缓缓走上前去,可不等她开口,数个官府衙役冲了过来,将那两个姑娘团团围住。 那两个姑娘吓了一跳,立即噤了声。 唐姻回过头,就看宋昕就在身后,眼神冷得像冰。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有多少按头的,哈哈 第48章 戳破 ◎宋昕:我心仪的姑娘是你。◎ “造谣生事者, 依律带回府衙审讯。” 宋昕下了命令,衙役不由分说将那两个女子羁押起来,任那两个姑娘怎么求饶都没有用。 “大人, 大人恕罪, 我们只是饭后闲谈,罪不至将我们抓走呀!” 两个姑娘没遇见过这种阵仗,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梨花带雨的,百姓们都看着,那些衙役都不忍心继续动手了。 “大人, 这……”领头的衙役有些为难, 去看宋昕。 宋昕却无动于衷, 给了众人继续的眼神。宋昕从来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女人在他面前哭, 他从来没有任何表情。 衙役们得令,不再犹豫, 几下带走了两个说闲话的姑娘往府衙方向去了,只剩信鸿陪宋昕站在原地。 一场闹剧散了,茶铺又归于宁静。 唐姻站在宋昕对面只是垂着头, 不去看宋昕的脸。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表叔为她解围,昨夜又送她回府扯坏了背上的伤,她是该关心的。 还没等心里盘算完,宋昕先开了口:“姻姻,你怎么来这儿了。” 唐姻继续不与宋昕对视,显得拘谨万分:“回表叔的话, 我来给姨母买茶。” 唐姻回答完, 便没声音了, 宋昕眉梢一动,很快察觉出唐姻的异样,小姑娘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双小手无措地交握着。 便主动道:“那茶可买完了?买完了,我送你回去。” 茶铺老板正巧提着茶过来,交给了香岚。马车就在茶铺外边,宋昕等着唐姻移步,唐姻却不动:“我还有别的事,今日便不和表叔一起回去了。” 说完,唐姻朝宋昕曲了膝,领着香岚“逃走了”。 宋昕看着小姑娘慌张的背影,隐隐觉着不对劲,可具体为何,宋昕不清楚。 只是宋昕还有事要去府衙处理,便没追究,先行回府衙去了。 “那两个姑娘可审过了?”回到府衙,宋昕第一件便问的此事。 衙役回话道:“问过了,只是这两个姑娘所说的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一个传一个,到她们那里这消息不知传了多少次,从她们口中暂时问不出谣言的源头。” 宋昕也明白,叫衙役放人,事情他会继续查。 忙了一阵,到了涂药的时辰,宋昕放下公文,信鸿拿着外伤药过来,为他宽衣解带。 宋昕宽阔的背脊上,伤口惊心怵目。 信鸿小心翼翼地上药,都有些不敢下手,这是新伤口血痂还没结好,看着就疼,也不知他家三爷是怎么挺着的。 “三爷,您现在身子有伤,郎中说了,要您多休息,今日便早些回府吧。” 信鸿只是试着劝劝,并不指望他家三爷能听进去。 谁知宋昕这次少见地点头:“也好,备车吧,这就回府。” 信鸿心想,他家三爷背上的伤指定是太难受了,换做往常三爷绝不会回去的。 不多时,宋昕到了宋府,门房先生见是宋昕回来,过来牵马车。 宋昕下了车,忽然朝门房先生问:“唐四娘可回来了?” “回来了,和夜阑院的香岚丫头一道回来的。” 宋昕颔首:“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房先生回忆了一下,道:“大概不到午时。” 依时间算的话,那便是从茶铺直接回了府,唐姻为何骗他,说还有事。宋昕眉峰蹙起,“嗯”了声,跨进了府宅门槛,一路往雪兰院去了。 落霞洒落在雪兰院的荷花池内,片片碧绿之上点点金光。 宋昕坐在书房,透过窗子静静看着窗外连绵的碧荷。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盛放的淡淡花香也比往常浓烈了些许,这清新的花香,与唐姻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 背上的刺痛传来,宋昕闭上了眼,脑海中却是少女早些时候拘谨的模样。 他想见她。 “信鸿。”宋昕叫来了信鸿,想了想,吩咐道:“去把梁如意接过来。” 信鸿过去是不信的,他们三爷不是不喜欢孩子么,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不过那小如意确实可爱。 信鸿应下,接人去了。 不大一会,就见几个人影远远过来了。 宋昕目力极佳,只远远一眼,便分辨出来者并非唐姻。 香岚领着梁如意过来了。 男人如墨的瞳孔不着痕迹地缩了缩:“唐四娘呢?” 香岚也不清楚,往常三爷想要看小如意,都是小姐高高兴兴领着孩子过来的,也不知怎么了,今日信鸿来找人,她家小姐一听,反而愁云惨淡的,只叫她领着如意过来。 她想来想去,觉着大概小姐是因为早些时候那些姑娘们的闲话而烦心,便把自己的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宋昕招招手,唤小如意,让香岚先退下去了。 “如意,你唐姻姐姐呢?” 如意比划着:姐姐在院子里,坐着,发呆。 梁如意听唐姻和香岚聊天的时候知道宋昕背上受了伤,随后又指了指宋昕的后背,小手一边轻轻比划着,用唇语问宋昕背上的伤势。 没多大一会儿,香岚领着梁如意回了夜阑院。 唐姻有些恹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见人回来,眼神回了神,问香岚:“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香岚不知道,她领着梁如意一过去,宋昕便领着梁如意进了书房玩儿,她去一旁候着,并不清楚为什么,接回梁如意的时候,是信鸿领着孩子出来的,她未曾再见到宋昕。 小如意却牵了牵唐姻的手,手口并用地解释:三叔叔说他背上的伤太疼了,所以我只待了一会儿,就让我回来了。 唐姻蹲下身子:“他的伤,是严重了吗?” 小如意非常确信地点头:可严重了,我走的时候,他要躺下歇息呢。 “……这么严重。” 唐姻担心起来,三表叔是一个隐忍的人、凡事都喜欢自己扛着,听如意的说法,表叔的伤势大概真的非常严重,挺不住了,才这么早休息的。 她想去看宋昕,忍了忍还是放弃了。 唐姻有些六神无主,叫人先领着如意下去。 香岚被她留下。 “小姐你今日怎的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见梁如意走远了,唐姻问香岚:“今日叫你查谣言的事可查清楚了?” 香岚的表情变得气愤起来,却有些犹豫。 唐姻让香岚但说无妨,香岚才开口:“查了,只听说谣言是走水当日便从程家别院传出来的,眼下、眼下全苏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事儿,越传越离谱,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只是一个“听说”就深信不疑,跟亲眼见着了似的。” 唐姻并不意外:“看来最初的始作俑者,应该是那日去程家别院赴宴的人。”这是谣言的起点,只是那日去的人太多了,很难查清楚是谁。 香岚道:“小姐,不如我们报官吧!让大爷、三爷抓到那个散播谣言的人!” 唐姻何尝不想,可是,如香岚所说,她的谣言在苏州城里已经传遍了,她就算报官又能怎样,难不成将那日赴宴的人都捉进去一一审讯? 真要是这样,说不定那些谣言还要烧到大伯父与三表叔身上。 现在的案子那么多,花费大量精力去差这种“莫须有”的事儿,她又不是皇亲国戚,若真去查了,大伯父他们免不了要被人扣上一个“以权谋私”的帽子。 悠悠众口,是管不住的。 不仅唐姻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任谁都解决不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等着这段谣传自己揭过去。 “算了,先不想了。” 唐姻心里乱糟糟的,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她有些招架不来,干脆睡下了。 可她这一夜却睡得不好,一会儿梦见牢里的父亲,一会儿梦见京师的母亲、姐姐们,一会儿梦见无数的造谣生事者编排她的谣言,一会儿梦见宋昕背上的伤。 第二日醒来,唐姻整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气色很不好。 中午时分,唐姻想着午睡片刻,香岚来报说:“三爷来了,现在就在夜阑院门口呢。” 唐姻的困意和疲倦一下散了干净。 她可以忍着不去找表叔,可表叔来了,她不能不见,这于理不合。 展了展裙摆,起身去了。 “三表叔,您怎么来了,不是背上受的伤严重了,您该多歇息的。” 宋昕没有立刻回复她,少女敛着下巴,他看不清唐姻的脸,只看到小姑娘头顶的发旋。 唐姻还是那个唐姻,可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让宋昕无端生出了一种距离感。这般规规矩矩的模样,让宋昕忽然想起他刚刚认识唐姻的时候,一个寄人篱下、过于小心的小姑娘。 偏偏是这个小姑娘,一举一动都勾着他的心弦,牵动着他的心绪。 宋昕有些弄不清楚,那一晚唐姻分明说了,她喜欢他的,却忽然对他冷淡了。 唐姻的样子,绝不是害羞。 不论何种原因,眼下这种令他猜不透的无力感,宋昕不喜。 “……知道我伤了,为何,不来看我。”他顿了顿,“是在烦心谣言的事么?” 男人脸色肃穆,却无人发现,宋昕清冷的声音里藏匿着一丝委屈。 他说过,他的伤口很疼的。 “表叔不必挂怀谣言的事,您的正事要紧。”唐姻无法回答,至始至终都遵守了一个小辈该有的分寸:“都怪侄女喝酒误事,害得表叔的伤势严重,我给表叔道歉,既然表叔的伤严重了,便快回去歇息吧,改日您好些了,侄女再去看您。” 唐姻行了个礼,又想逃,礼貌客气的语气,极力隐藏心中的不安。 宋昕却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微妙,一眼看穿过去,禁锢住了她的手腕。 “姻姻,你在躲我。” 宋昕的语气肯定,分明不是在询问。 巨大的压力笼罩过来,男人的气场极强,像是一张网,让唐姻透不过气来。 “……我、我没有。”唐姻抿着唇:“表叔您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 宋昕很清楚自己的感受,也很清楚唐姻的变化,他攥着唐姻的手腕,唐姻挣脱了几下无果,也不再动了。 唐姻的皮肤细嫩,方才挣扎几下,手腕上泛起了淡淡的红痕。 “表叔,您松手……” 宋昕皱皱眉,有些不忍,指尖动了动放松了力气,却还是不松手。 男人如松柏一般挺拔岑寂,骨节分明的手掌却像是藤蔓一样抵死缠绕着她。宋昕身上过去令她安心的檀香气息,如今却变得令她不安惶急起来。 唐姻不知道为何今日的三表叔变得有些严肃,虽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模样,却让她无比担心。 唐姻很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 她怕宋昕知道,怕宋昕勘破她对他的那些小心思。 如果表叔没有喜欢的人,她也许会表露自己的心迹,哪怕最后失败了,她也没什么遗憾。 只可惜,表叔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和宋昕划清界限。 “表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是我的长辈,所以请……请您放手、慎行。” 少女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没有声音,却满是倔强。 她不是没有底气,只是胆子小。 宋昕面沉如水,薄唇紧抿,仔细的看着少女波光潋滟的双眸,似乎要透过这双明眸看到她的心底。 男人的眼神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唐姻心头猛然一颤。 “慎行……”宋昕薄唇轻吐两字,目光不移,捕捉着唐姻每一瞬的表情,薄唇轻吐,“若如此,那夜,你为何要吻我?” 宋昕的话恍若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开。 她吻过表叔么?她怎么不记得?她只记得…… 唐姻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所以那晚她和表叔的一切并不是她酒后的醉梦,所以那晚模糊不清的片段,都是真的! 宋昕看出唐姻的意思一丝迷茫,眼神更沉:“你,不记得了?” “我……”唐姻不好回答。 她不是不记得,而是误以为那是南柯一梦罢了。 宋昕显然已经从唐姻的表情中找到了答案。 她记得,却还躲着他。 他想知道为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宋昕的语气放缓了些许:“姻姻,你为何,忽然躲着我?” 表叔竟这样问她。 事到如今,唐姻觉着自己看错了表叔。 表叔是世人夸赞、皇帝钦点的探花郎,才华、相貌自不必说,在她的眼里,宋昕宛如一块冰清玉润的古玉,论高洁,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可她错了,表叔在感情上竟是一个伪君子、负心贼! 那日她醉酒了以为是梦,所以没有控制自己的言行。可表叔那夜又没喝酒,他在有喜欢的人的情况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跟她…… 他该拒绝她的。 “表叔,请、请您自重,您有喜欢的女子了,为何还要,还要与我……” 那些话,唐姻说不出口,少女忽然红了眼睛,也顾不上手腕儿的疼,用力甩开宋昕。 “表叔,您回去吧!我不想再与你见面了!” 少女不仅眼睛红红的,脸上,脖颈上都红了,唐姻的皮肤白皙,淡青色的血脉浮在脖颈上,快速而有规律的跳动。 显然是羞愤坏了。 宋昕微怔,片刻后,清寂的眉梢却染上了淡淡暖意。 他摸了摸唐姻的头顶,弯起了好看的唇角,倾身与唐姻平视:“如果说,我心仪的那个姑娘,是你呢。” 空荡的院落寂寥无声,只有微风穿过两人的指尖,方才拔刃张弩的气息,因为宋昕的话而荡然无存。 宋昕轻抚唐姻头顶的碎发,像是安抚一只受惊小猫,上一刻还伸着小小利爪的猫儿,此时却愣在原地,像是迷路了似的。 “姻姻,别气了,嗯?” 唐姻怀疑自己现在这会儿才是喝醉了、做了梦。 表叔竟然说,他心仪已久的那个姑娘,是她? 唐姻有些不敢相信宋昕的话,表叔不是一直把她当作小辈来看待吗?怎么她却忽然成了表叔一直心仪的女子? 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唐姻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姻姻,所以你是以为我喜欢的是别人,才躲着我?”宋昕看着唐姻眨着小鹿似的眼睛,阴霾一扫而空。 男人语气轻柔,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唐姻心头的那头小鹿又开始晕头转向起来,她点点头,也不知道这会儿是该尴尬还是该害羞,只是侧过脸,想不出任何对策。 宋昕走进了些,拇指指腹试探地拂过唐姻羞怯又惊讶的脸颊:“我花了些时间才弄清楚姻姻对我是怎么样的态度,虽然时间有些久,但好在,并未错过。只是,我还有些遗憾……” 遗憾? 唐姻抬起头,跌入沉如星宙的眼眸。 “该表叔先向你说喜欢的。” 唐姻的心跳加快,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心脏的位置传来有力的敲击。 宋昕的态度清楚明白,唐姻一边心如鼓噪,一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昕。 不仅仅是宋昕,还有宋府一大家子的人,还有她的父母、姐姐们…… 她过去喜欢宋昕从未想过会有什么结果,那夜与程清婉聊完,她也放下了心思,准备把那份少女的情愫埋葬,可今天却被男人的三言两语轻易撩|拨起来。像枯草上的星火,被微风轻轻一吹,又在她心里的原野上不停地燃烧起来。 表叔,也喜欢她…… 可是之后呢? 之后他们该怎样相处? 所有的一切都是唐姻未曾接触的,也想象不出的,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 “天、天色晚了,我先、先回去了。” 唐姻慌张极了,被人戳破心思的羞怯、尴尬、担忧、惊喜……都一并涌了过来。男人的指腹划过她的脸,有些酥麻,刺痒。她挪了挪步子,声音小小的:“您回去,也要仔细背上的伤……” 宋昕微笑,决定给唐姻一些时间:“都听你的,只是,之后不许再躲着我了。其余的你也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宋昕知道唐姻在担心什么,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见小姑娘点了头,这才放唐姻回去。 他要的不仅仅是小姑娘的喜欢,他也要名正言顺的陪在唐姻的身边。 那么他的父母兄长那边、唐国公一家那边,都需要他去处理。不过确定了小姑娘这边的心意,其他的,过程也许会有些复杂,但宋昕并不认为是个难题。 唐姻回到西厢房,梳洗过后坐在镜前,微微发呆,脑子里都早些时候宋昕对她说的话。 表叔的模样、眼神、动作又一遍一遍闪现在她眼前。 唐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就算梳洗过后,脸上被表叔抚过的肌肤还是有些莫名麻酥酥的…… 香岚在她身后为她擦着头发,见唐姻嘴角带笑,对镜游离,伸手探了探唐姻的额头:“小姐今日是怎么了,一忽儿喜,一忽儿哀,怕不是病了?” 唐姻回过神,嗔了香岚:“……才没。” 头发擦得差不多了,香岚放下手中的巾子,拿起了一盒香发油,轻轻涂抹唐姻缎子似的发梢。 一边涂抹,一边问道:“对了,大少爷不日就要去京师了,明日大少爷的饯行宴,小姐可备好了礼?” 因为伤情,宋彦耽搁了不少时间,乡试在即,已经不能再等了。 明日,宋彦在斋月楼做了饯行宴,唐姻也在受邀之列。 时年为其饯行的家人、朋友要为其准备送行礼,唐姻作为表妹,自然要准备。 她点点头,对香岚道:“早就备好了,明日赴宴之时,你将那只锦蓝盒子带上。” 香岚“欸”了声,给唐姻通好了发,将那只锦蓝盒子那了出来。 第二日,唐姻到了斋月楼的时候,宋彦已经在招呼了。 宋彦是宋家的长孙,交际应酬向来不少,今日宋彦还只是邀了一些相对熟识的好友,唐姻一眼看过去,大大小小就要有五六桌。 “表哥……”唐姻见了礼,香岚将锦蓝盒子献上。 宋彦忙的不可开交,还是抽空亲自接过来,轻抚盒子,试探地问:“……谢谢你,表妹。我能打开吗?” 唐姻没有意见。 宋彦轻轻打开盒子,盒子之中是一方质朴无华却尽显大气的端石砚,这是前些日子唐姻的二姐姐唐妘派人送给她的。 她一时没用上,手边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所以不如将这方砚台送给表哥,也不会显得小气。 “表妹,谢谢你,那边备了酒水,过来与我一道坐吧。” 自从唐姻进来,宋彦那些友人的目光就像箭一样地看过来。 不时有人掩着唇,窃窃私语。 唐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大概猜得到。 她与宋彦“早就有染”的传闻,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也难怪别人会这样看她。 这种感觉并不好。 唐姻见宋彦收了东西,道:“饯行礼赠与表哥,那我便先回去了,望表哥顺利。” 这边的人唐姻都不大认识,只有宋瑶同她招手。 她不准备再留,宋彦看到唐姻的为难,也不打算强留,点点头:“表妹先回家,等我这边结束,回府里再亲自去谢你。” 唐姻点头下了楼,还未等上马车,一只手臂却横在了她的面前。 “唐四姑娘,请留步。” 第49章 怀抱 ◎她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了。◎ 唐姻看过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打算与宋彦一道去京师的林公子林子颂。 “原来是林公子,见过林公子。”唐姻打过招呼想要走, 可林子颂却依旧拦着她。 林子颂眼神迷蒙, 走路有些歪斜。 唐姻与他之间有些距离,还是清楚的闻到了林子颂身上的酒味儿。 林子颂似乎是喝醉了,他并未作出其他出格的举动, 只是拦着唐姻的去路似乎有话要说。 “林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街上人来人往,林子颂遥遥揖手:“……确实,有话要说。” 林子颂晃了晃头, 试图让自己清醒几分, 一手撑着扶廊。 “唐四姑娘……不日我与宋兄就要去京师了, 因为最近唐四姑娘的流言蜚语, 宋兄可非常……非常担心你。我与宋兄是至交好友, 与唐四姑娘也有过几面之缘,有些话便借着酒意, 不吐不快了……” 唐姻好奇地看过去,等着林子颂的下文。 林子颂道:“你与宋兄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唐四姑娘如今流言缠身, 不如、不如主动回头,宋兄对你有情有义,还是会娶你的。” 唐姻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 林子颂的话,看似为她着想,可实际上却是侮慢轻视之语。 宋彦可以为了寻求厮守终身的意中人而拒婚, 她却要因为根本不存在的流言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吗? 唐姻捏紧了拳头, 只劝自己, 林子颂是表哥的朋友,说了些有口无心的话。 “我不这样认为,林公子也算是名门望族的子弟,怎也有如此迂腐陈旧的想法。因区区一流言便要荒唐嫁娶么?”唐姻道:“抱歉,林公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林子颂未曾有恶意,只是兀自以为给唐姻的是奉劝的好话,他没想到唐姻不仅不这样顺水推舟,竟还不高兴了。 他不明白,见唐姻不应允,林子颂追上去道:“等等!唐四姑娘,难道你以后就想一直活在流言蜚语之中吗?就凭借现在的流言蜚语,以后还能找到什么高门大户吗?这样的好亲事,错过是要后悔的!” 林子颂的声音不小,这些话一出口,周遭的人都眼神古怪地看了过来。 唐姻深吸了一口气,她无意与林子颂争吵,可是林子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这样说,要她颜面何存? 她回过头去,还未开口,就看宋彦气势汹汹地从斋月楼里疾步而来,直奔林子颂。 几乎是唐姻回过头的同时,宋彦一拳狠狠砸在了林子颂的脸颊上。 “啊!” “你给我闭嘴——” “表哥!” 林子颂本就喝了酒,宋彦的拳头又快又狠,林子颂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数丈之外。 “宋彦!你打我做甚!” 林子颂不可置信地看着怒火中烧的宋彦,唇角被拳头打破,擦着血迹,疼得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宋彦咬着牙齿,目光炯炯,这会儿拳头竟还未松开,指甲都嵌在了肉里。 “林子颂,我当你是我的至交好友,可你为何要当众编排我表妹?” 林子颂不服气,他完全是好意,怎么到了宋彦这儿就是编排他表妹的闲话了?他舔着脸对唐姻说这些是为了谁啊? 林子颂捂着脸站起来,指着宋彦道:“真是可笑!我说句实在的,这虽是谣言,对你却是百利而无一害。眼下你表妹有这么一个谣传,想必也无人想要娶她,你安心考试,等你回来了,再直接提亲,有什么不好的!” 宋彦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行,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额头上青筋暴起,随时都在爆发的边缘。 而林子颂却不以为意,他显然也是气坏了,他私以为是为了宋彦,宋彦却“不识好人心”,反咬他一口。 林子颂的理智显然被气到崩溃,有些口不择言了。 继续道:“宋彦,你少装清高了!说不定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心里不一定多快|活呢!” 言尽于此,宋彦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气势汹汹地朝林子颂走过来,二话不说,抬手就是第二拳。 林子颂这次有所防备,身子一侧,虽然躲过,但宋彦拳头太快,还是擦着他方才的伤口掠过去,疼得林子颂皱眉。 “好啊,你还要动手是吧!” 林子颂这下真恼了,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香岚惊呆了,拉着唐姻往后退:“小、小姐,怎么办呀……” 唐姻也被惊住了,两□□拳到肉,她只能在一旁劝着,不敢上前。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斋月楼里宋彦的那些宾客也都出来了,看见宋彦和林子颂扭打在一起,几个力壮的公子忙上前去给人分开,各自哄劝着。 宋彦把林子颂的脸打出了诸多伤口,之前的逍遥公子如今灰头土脸倍显狼狈。 林子颂也不是吃素的,宋彦也挂了彩,嘴角眉梢都破了口子。 那些人时不时看着唐姻,那些探究、猜疑的眼神,像是刺一样,狠狠刺向唐姻。 唐姻站在不远处,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即便那些人不挑明了说,宋彦和林子颂打了这一架,反而做实了唐姻与宋彦真的有私情似的。 这些人的目光另唐姻极不舒服,唐姻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她这些日子没少听到那些市井留言。那些讽刺她的、调侃她的话层出不穷,人人都觉得她这辈子再也嫁不出去了,似乎嫁给宋彦是唯一的出路。 唐姻心头越发闷了起来。 她敛了神色,转身想走。 宋彦看到唐姻转身,起身走了过来:“表妹,等等!”宋彦有些无措:“我……都怪我交友不慎,你先回去,我这边处理完了,亲自去夜阑院找你谢罪。表妹,林子颂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唐姻尽量保持着冷静,也和宋彦保持着距离:“表哥不必如此挂怀,我先回去了。” 宋彦竖眉:“事关表妹的清誉,怎能不挂怀?女子的清誉有多重要,我是清楚的。” 唐姻却不想再多说,她的表情很淡,似乎那些目光并未看她、似乎那些流言蜚语并非说她一样。 宋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很想陪着表妹,可是今日是他的饯行宴,出了这样的乱子,这边还有很多事等他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姻离开。 唐姻转过身,小小的背影倔强而坚定,却在上了马车、车门合上的一刻红了眼眶。 “小姐,您别不开心了……这事儿,也是没办法。” 香岚不知怎么劝唐姻,只能小心地看着唐姻脸上的失落情绪。她知道自家小姐的委屈,她与唐姻相处这样就十分清楚唐姻是一个怎的人。 分明是大少爷颠三倒四在先,才闹了流言蜚语,为何世人却要把这份责任,归结到小姐身上。 说来说去,只因为她家小姐是个女子么。 当真是不公平…… 唐姻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脑袋里究竟是何想法,她想管也管不了,唐姻无数次的安慰自己,去想那些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时间久了,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 可是,她终究是委屈的。 她并未做错什么,却因为一个谣言承受一些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有些想家了。 她的父母、姐姐一定会明白她的委屈,可是,至亲至爱却无一人在她身边,她只能像一只孤岛上的飞鸟一样,孤立无援。 乌云遮过落日,天色青暗,天气闷热潮湿起来,淅沥的雨声敲打在车顶,让人心头烦乱。 不大一会儿,马车停在了宋府的大门口,雨势渐起。 唐姻敛着眉眼,踩着马凳下车,等着香岚去取伞来,忽听香岚道了声“三爷”。 少女远远觑一眼,松风明月的男人手持玉骨伞,站在宋府门廊下,雨水绵绵落在伞面上,汇成了珠子滚落下来。 宋昕独自一人站在那处,似乎在等谁。 他走上前,将伞撑在唐姻头顶方寸天地,雨消云散。 “下去吧。”宋昕对香岚道:“我找四娘有话要说。” 香岚应声先行离去,马夫也赶着车走了,两人一伞立在斜风细雨之中。 早些时候宋昕让信鸿去夜阑院寻唐姻,才知道唐姻被邀请去了宋彦的饯行宴送礼。天边滚起了云层,宋昕意识到要落雨,便提前撑伞在府门处等她。 人是等到了,却不知为何,小姑娘的情绪不大好。 “不开心了?” 男人摸了摸唐姻的头顶,只这样一个习惯的动作,唐姻眼中的泪便瞬间落了下来。 宋昕微怔,但很快宋昕看穿了小姑娘委屈、难过的情绪。 他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撑伞,一手将少女轻轻揽在怀中,轻柔的抚着唐姻的后背。 “委屈了便哭吧,哭好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话,唐姻鼻尖豁地一酸,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唐姻任由宋昕抱着,小小的肩膀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微微耸动。宋昕能清晰的感觉到,小姑娘在极力克制自己颤抖的瘦弱肩膀。 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轻颤,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越发让人心疼起来。 他一下又一下轻轻顺着唐姻的后背。 哭了一会儿,唐姻平静了,这才有些难为情的抬起头,与宋昕的心口拉开了一些距离,却一眼看到男人的前襟上的一小块泪渍。 唐姻脸颊腾地一热,用袖角去擦:“对、对不起……我不小心的。” 宋昕握住了她正擦拭的手,低笑着看她:“那你说说,要怎么赔给我?” 唐姻没想到宋昕会向她要“赔偿”,她以前也弄脏过表叔的衣裳,表叔也不曾向她要过。 唐姻觉得有点奇怪,可自知理亏,点点头,赔偿便赔偿吧,谁叫是她把眼泪蹭上了呢。 “那表叔想要什么,都听表叔的。” 唐姻盘算着做绣活儿攒下的银子,只要表叔提的要求不太离谱,她应当是赔得起的。 宋昕却松开了怀抱,食指刮了一下唐姻的鼻尖儿,暗暗道了句“笨”,说罢,牵起小姑娘的手进府去了。 男人的掌心温热,包裹着她的手,莫名让她战栗,这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让唐姻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这是宋昕本质意义上第一次主动牵她手,在她小心思暴露之后,第一次主动牵她的手。 唐姻心里乱哄哄的,她承认,这种感觉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害怕、却也有点儿喜悦……她很喜欢,心头甜丝丝的。 她任由宋昕牵着,两人同撑一伞,踩着湿润的土地,穿行与细雨中,一路往雪兰院的方向去。 一路上时不时遇见府里的下人向他们行礼招呼。 唐姻胆小,动了动手腕想收回手,可宋昕的手掌却不松力气。 雨雾濛濛,两人的衣袖宽大交错在一起,看起来似乎只是同在伞下并肩而行,谁又能知道,男人正牵着她呢。 这一路有惊无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到了雪兰院,她随宋昕进了书房,宋昕松开手,去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唐姻悬着一路的心终于放下。 “您、您找我是什么事呀?还有,还有那个赔偿,是什么?” 唐姻盯着清漾漾的茶汤,轻轻一吹,杯中茶汤皱出一圈圈的波纹。 宋昕的眼神漾了漾,声如幽兰:“手还凉么?” 唐姻将两只小手贴在脸上,弱弱地道:“不,不凉了。” 宋昕“嗯”了声,这才起身从一旁的柜上去够一个檀木匣子。 檀木匣子放置在柜子的最顶层,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男人的个子很高,抬起一条手臂轻轻一摘,檀木匣子便被拿了下来。 唐姻看着被宋昕放到她面前的檀木匣,檀木匣虽然被放置在顶层不容易触及的地方,但是却纤尘不染,看来应该被人经常擦拭,所以保存的很好。 “这是……” 唐姻不解地看着匣子,不是表叔问她要“赔偿”么,怎么好像这是要给她东西? 宋昕:“打开看看。” 唐姻闻言打开了檀木匣子的盖子,发现一条被火燎过的男子腰带静静地躺在檀木匣里。 腰带上绣着祥云海棠纹,唐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是她亲手绣的,曾经想送给宋彦却被拒绝后丢失的定情之物! 唐姻将腰带从匣子里拿出,亲手抚摸辨认:“这腰带,怎么在表叔的手中?” 宋昕不回答,只是问她:“这条腰带你赔给表叔,好不好?” 唐姻一时间没转过来弯儿,指着腰带上被火烧的痕迹道:“可是,这里破了,已经不能带了。” “所以,表叔只能请姻姻帮我给它修复好了。” 唐姻有些犹豫,并不是因为宋昕要她把这条腰带送给她,而是因为这条腰带被火烧过的地方就算修复好了也会有痕迹,表叔在她心里就是一块无暇美玉,怎么能带着一条修补过的腰带呢? 她第一次给表叔送东西,总不能送个破的。 “表叔,我重新给您绣一条吧……” 可宋昕却不同意:“不必,只要这条便可。” 宋昕知道,这是唐姻第一次给父亲以外的男子绣的物件。 男人的心底有一种莫名的占有欲,他希望这东西是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拗不过宋昕,唐姻只能答应下来,对于腰带上被火烧破的地方,心里已经有了修补的想法。 破损之处,她打算重新绣上文竹覆盖,海棠是她,文竹是表叔,如此交映,倒也不错。 “……那我这就回去,腰带补好了,我再给表叔送回来。” 宋昕同意了,抬手捏了捏唐姻的耳垂:“姻姻,不急的,我等你。” “我等你”三个字从宋昕口中说出带了些暧昧与柔情,唐姻大概能猜到宋昕的想法,自从他们戳破那层窗纸之后,她还是头一次这样喝宋昕独处。 唐姻觉着自己的耳垂好似着了火,明明表叔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却像是一团火,灼得她头晕。 她应付不来想要逃走,站起身,捧着匣子离开座位,可宋昕却站到了她面前,修长有力的手臂轻轻一环,左右手轻轻按住了桌案的边沿,小姑娘轻而易举便被他圈在了桌案前。 宋昕俯下身子,这距离太近了,呼吸咫尺。 唐姻不敢直视对方,轻轻抬眼只看到男人似笑非笑的唇,她紧张的捧着匣子,声线有些抖动:“表叔……” “姻姻,现在可以告诉我,今天你为什么哭了么?” 唐姻定了定神,终将今天在斋月楼的遭遇说了出来。 宋昕的气息夹杂淡淡的清香:“我不会让你一直委屈下去的。” 男人没有过多的哄劝,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关于谣言的始作俑者,他已经在调查了。 更重要的是,他,想娶她。 而唐姻,其实已经不再担心刚才的事,眼下她反而更在意宋昕和她的这个动作。 唐姻不清楚宋昕要做什么,太近了又太暧昧,她不敢动弹,小脑袋里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飞快的思滤一遍。 忽然,宋瑶借给她的那几本话本子的内容,出现在了脑海中。 她好像知道表叔要做什么了!话本子里的那些情投意合的公子小姐们,也做过的! 虽然表叔说过那天醉酒她对表叔耍过一次“酒疯”,吻、吻过他了……可是,眼下的情况可完全不一样! 她没喝酒,更没醉,人清醒着呢。 唐姻回想着话本子里的情形,那些公子小姐们两情相悦的时候都会这么做的,她和表叔现在也算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吧? 好吧…… 她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了。 唐姻学着话本子里的样子,视死如归地合上了眼皮。 小姑娘睫毛疯狂的打颤,一双樱唇紧紧地抿着,小小的身板紧绷绷的,像是一个木头人。 宋昕先是一愣,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姻姻,想什么呢?” 唐姻等了好一会儿,想象中的事没有发生,只睁开了一只眼睛,微微眯着看过去,发现宋昕已经站直了身子,负手看着她淡笑。 唐姻的小脸更挂不住了。 表叔清清雅雅的,怎么还戏弄她! “我去忙了!” 唐姻绕开宋昕,跑开了。 信鸿端着点心盘子进来,正和跑出去的唐姻打了个错身。 奇怪地问:“三爷,唐四姑娘怎么走了?那这点心——” 信鸿咽了咽口水。 “嘴馋。”宋昕淡淡道:“且自行处置吧。” 三爷这话,那就是赏给他了。 信鸿知道,三爷从不喜吃甜食,这盘点心也是看唐四姑娘来了,特地命他从厨房那边领来招待唐四姑娘的。 虽说唐四姑娘走了,不需吃了,可他家三爷还从未和颜悦色赏赐过他点心吃呢。 新鸿很少看见自家三爷这般好的脸色,男人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宛如春风拂面,和煦至极。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家三爷高中探花之时都没这样呢…… 信鸿馋嘴,不想那么多了,这可是厨房最好的点心师傅做的,用料讲究,平时他们这些下人并不常吃到。 “那小的收下了,多谢三爷。” 信鸿端着点心想走,却被宋昕叫住:“等等,将去年万岁赐我的龙香御墨锭拿来。” 时年墨可分为四类,内府皇室所用之御墨,封疆大吏进贡之贡墨,有钱人家私家定制之墨,以及市面常见的售墨。 这枚龙香墨锭子是万岁的御赐之物,宋昕对比向来宝贝,也不知要写什么,这次竟要启用。 信鸿应下了,不敢耽搁,放下点心盘子先去给宋昕找墨锭子。 宋昕让信鸿将墨锭撂下便打发新鸿下去了,自个儿亲自研墨。 上好的白鹿宣展于桌案上,宋昕思揣良久,方才落笔。 这封信是给唐姻母亲、姐姐的。 他,想娶她。 他得到了唐姻的肯定,也需要唐姻家人的应允。 宋昕回忆起唐姻头戴凤冠,身穿霞披的样子。娇羞可爱,清媚撩人。 他希望唐姻下次是为他而穿戴,那抹撩人的红色,只能属于他。 宋昕落了笔,不出片刻,一封书信酣畅淋漓地写完,字字朴实,却真情实意。 将书信封好,交给了专司的信差,已是戌时,宋昕打算早一些歇息。 背上的伤还是新的,这几日他疼得紧,宋昕打算今夜好好将养一下,免得伤口严重了耽误明日母亲过寿。 明日宋老夫人六十大寿在府中操办,大夫人张罗了戏台子,除了儿女子孙外,还请了老夫人不少好友。 翌日一早,宋昕到父母正院戏台子的时候,台子上已经咿咿呀呀唱起来了。 剩下的人,乌压压地坐在戏台子下。 他远远一探,便在人群中看到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 唐姻陪在老夫人的身侧,正乖乖巧巧地给宋老夫人剥橘子。 有人通报“三爷到了”,众人寻声望过去。 少女回眸,视线刚好与他擦过,昨日被男人捏过的耳垂瞬间又热了起来。 老夫人指着后一排男丁那里,宋家大爷身旁道:“三郎快快入坐,你大哥给你留了位置。” 可少见的,宋昕竟悠悠过去,淡然坐在了唐姻身侧,对宋老夫人道:“这里便好,坐近一些。” “还是三郎孝顺。” 轱辘一下,唐姻手中剥到一半儿的橘子落了地,滚到了宋昕的脚边。 作者有话说: 三叔:离老婆近一些。 第50章 求娶上(文案) ◎宋昕一撩衣摆跪在宋老爷子面前。◎ 滚落的橘子将宋昕白色缎子面的靴边蹭上了橙黄色的汁液, 众人都知道,宋家三郎是有洁疾的,离得近的几个孩子都倒吸冷气, 同情的看着唐姻。 宋昕一向颇有威望, 就算三叔几乎不发火,但只要冷着一张脸,都让人怪紧张的。 谁知宋昕竟屈尊降贵地弯下腰, 将沾了尘土的橘子捡了起来,极其自然地递到唐姻的手里。 随后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只是看了唐姻一眼, 继续向宋老夫人贺寿。 一众小辈纷纷惊愕不已, 三叔今日真是……和蔼可亲。 唐姻局促起来。 她知道, 宋昕方才若有所思地看了她那眼代表什么, 她也很清楚, 宋昕为什么特地坐在这儿。 老夫人还不知道她和宋昕这几天关系的变化,这种境况下, 微妙接触带了些禁忌之色,竟十分奇妙。 宋老夫人并未发现唐姻的异常,只当小姑娘害怕自己惹了冷面的三表叔生气降罪, 安慰似的拍了拍唐姻的手。 “没事,脏了便不要了,换一个。”又去责怪宋昕:“三郎啊,瞧你给姻儿吓的,家里这几个小辈都怕你,你以后莫总要淡着张脸。” 宋昕微微欠身, 眼神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掠过唐姻:“母亲说得极是。” 台子上的第一场戏也结束了, 宋老夫人给了打赏,另外一波人又上了台子,唱起了第二场戏。 这场戏讲的是世家贵公子高中状元娶了公主,两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的桥段。 宋老夫人看到这儿,有些感慨。 她家三郎虽不是状元,但实有状元之才,当年万岁看他年纪小,有出身大家,怕宋昕年轻气盛、心高气傲,反而于仕途不利,才思索再三给了宋昕探花的名次。 而万岁对宋昕颇有青眼,为了安抚宋昕,帝后乾园设宴,名为庆贺三甲,实则就是为了撮合宋昕和三公主。 谁知,宋昕压根儿没给过三公主一个正眼,万岁亲自游说宋昕,都被拒绝了,后来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 不光是宋老夫人,这场戏演在台上,底下的人都不免会联想到宋昕的这件事。 宋老夫人今日来了几位好友,都是看着宋昕长大的,如今宋昕一表人才,却二十有一不曾娶亲,言谈举止总是冷冷清清的,自然要引发旁人的好奇。 一位夫人与宋老夫人感叹:“也不知宋三郎这般麒麟儿会娶一个怎样的贤惠媳妇。” “宋三郎才貌双全,仙女也配得!” 众人“是啊是啊”的附和起来,又有人给宋昕介绍起自家还未出阁的姑娘来。 宋昕看人给他介绍姑娘,脸色淡然,冷清清的,竟然低头去看唐姻剥橘子。 宋老夫人怕这个三儿子冷了场,笑着回应:“我家三郎已有心仪之人,各位老姐姐怕是要希望落空了。” “谁呀谁呀?哪家姑娘?” 宋老夫人但笑不语。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起前段时间和老爷的谈话。 她家这三郎,自从说了有心仪之人后便没了任何消息,她查也查不出,江南未出阁的姑娘她都快翻得底朝天了,也没找到人。 也许老头子说得对,他家三郎根本没有什么心仪之人,就是随便找了个幌子搪塞他们。 没人注意到一旁战战兢兢的唐姻。 台子上的戏唱到了拜堂,最精彩的部分,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闲聊声也止住了,唐姻坐在宋老夫人和宋昕中间也盯着台上看。 状元郎身披红绸,牵起新娘子的手,两人对着天地摇摇一拜,新娘子身子娇弱未曾站稳,忽而倒向一侧,状元郎眼疾手快,动作潇洒飘逸地扶住女子。 这个桥段让唐姻想起过去,她未曾和宋昕退婚的时候,有一次她试婚服,不小心绊住了脚,也被表叔这样扶起来过…… 正想着,唐姻忽地手心一凉,她低下头,一颗剥好了皮的橘子静静躺在她手心里,橘子剥得仔细,连白色的筋脉都被剔除得干净。 唐姻的心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她用余光四下看了看,众人的注意都在戏台子上,无人察觉宋昕与她之间的小动作。 唐姻觉着这颗橘子有些烫手,微微侧过脸,樱唇轻轻开合,秀眉轻皱,无声地唤了句“表叔。” 可即便唐姻无声,宋昕也能察觉出小姑娘微微埋冤的语气。他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唐姻膝盖,也无声地安慰了句“无事”。 唐姻更紧张了,这下可不敢再同宋昕有什么交流了,自从她说她喜欢表叔之后,表叔便总喜欢逗她,害得她怪紧张的。 小姑娘挪了挪膝盖,闷着头,吃橘子。 老夫人寿宴心情舒畅,给了家中小辈诸多赏赐,就连戏班子都拿了比平常高出三倍的封赏。 宋老夫人的寿宴到天边擦黑才结束,宾客们散了,宋昕也回到了雪兰院。 · 男人更了衣,信鸿过来正帮他上药,雪兰院书房内烛火摇曳,院门口却有人来通报。 信鸿看向外边:“咦,谁呀,这么晚过来?” 宋昕抬抬手,要信鸿为他穿衣,亲自过去看看,说不定是那小姑娘想起了什么过来了。 可宋昕人到门口,却发现是伺候母亲身侧的老嬷嬷。 “安嬷嬷,您怎么来了?” “惊扰三爷了。”安嬷嬷行了礼,脸色发沉:“老爷、老夫人将大房二房都叫到议事堂去了,老爷让我过来叫您一并过去,似乎,是出了大事。” “什么事?” 宋昕随安嬷嬷一道走着。 安嬷嬷惋叹道:“关于唐四小姐的,她的闲话,闹到老爷和老夫人哪儿去了。也真是的,好好地姑娘,怎么被传了那样的闲话。” 宋昕脸色一冷,加快了步伐。 宋昕到了议事堂,才一进来,便看见宋彦跪在议事堂正中。 宋老爷子和宋老夫人坐在主位,两侧分别是大爷、大夫人和二夫人等人。 唐姻也在场,宋瑶拉着她的手似乎在安慰。小姑娘脸色很难看,站在二夫人身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戏班子的班主正频频做揖,额上、脸上都急出了汗。 “宋老爷、老夫人,二位消消火,都是小的的错,没管住戏班子里的几名劣徒,竟在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日子惹了老夫人不快!”班主从怀里将银票拿出来,躬身往前递着,“今日的工钱,小的不要了,只求老夫人莫要往心里去。小的回头就将那几个嚼唐四小姐和宋大公子舌根子的处理了,老夫人,您看看这……” 原来今日散了寿宴,大夫人与二夫人伺候老夫人回院子,路上意外听见几个戏班子里的伶人说起了唐姻的闲话。 二夫人早就知道此事,怕家里婆母、长嫂跟着烦心才迟迟没有提起。 不曾想,戏班里的几名伶人竟胆大到在宋府里边说闲话,当下就气哭了。 这样一闹,不光宋老爷子、老夫人,连大爷和大夫人也都知道了此事。 大爷起初还不信,想起宋瑶这丫头向来活跃,将宋瑶叫过来确定市井之间是否真的流传这种离谱的谣言。 宋瑶不敢跟爹爹扯谎,只能照实说。 难怪最近同僚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大爷这次是真的气急了,反而平静了。 暂且不管谣言是真是假,他不能打骂唐姻,只能冷声让同样处于谣言中的儿子跪下,给父亲赔罪。 戏班子的班主不敢惹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这才频频道歉,吹吹打打一天的工钱也不敢要了。 宋昕放眼一看,便清楚明了,眉眼扫过众人,定格在宋老爷子身上:“父亲,您找我?” 宋老爷子颔了颔首,让宋昕入座。 又对班主说:“你戏班子的事且自行处理吧,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班主又递了递手里的银票,宋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不要,班主这才谨小慎微地告退了。 宋昕坐在二夫人的下手处,斜后方便站着唐姻。 坐下后宋昕余光看过去,竟发现唐姻眼圈是红的,大抵是哭过了。 宋家大爷这时起身,叹了口气,无奈道:“父亲,既然人到齐了,儿便直说了,依我看,不如择日将彦儿和唐四娘的婚事办了吧。” 唐姻猛然抬头,不可置信。 宋彦也惊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喜忧参半。 宋昕眉眼骤紧,袖袍下的手指成拳:“长兄此言何意,唐四娘与宋彦的婚事,不是已经作罢了么。” 宋家大爷欲言又止的样子,现在满城风雨都是唐四娘的流言,偏偏这流言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宋彦。 宋家大爷可以尽情说教自家儿子,可唐姻终究不是他女儿,他不好说什么。 只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瞪了一眼着宋彦:“可是、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宋彦闷声道:“爹、您消消火……流言蜚语,都是歹人随口捏造之事,怎么能怪我和表妹呢。” “你还顶嘴!”宋家大爷脸色更沉几分。 这时,宋老爷子按了按手,示意大儿子先稳住情绪坐下,肃声问唐姻:“四娘,你来说说,这时候是怎么回事?” 唐姻是二夫人的亲侄女,虽无骨血关系,但从辈分上看,也算是他半个外孙女,唐宋两家又是世交,宋老爷子的确有资格过问。 他需要知道真实的情况。 “那日你与宋彦曾在程家别院的阁楼中见面,可是真的?” 唐姻知道,宋老爷子已经尽量规避了一些会伤害到她的词语,流言中所说,可不是见面,而是“私会”、“勾引”。 唐姻轻轻回复:“回祖父的话,我与表哥的确在那边见了面。” 宋老爷子皱眉:“为何见面,见面又做了什么?” 她该怎么回答,照实说那日是表哥约她给她道歉,送她胭脂水粉么?这会不会反而让祖父误会? 唐姻犹豫的神色,引起了宋老爷子的注意,老人半眯着眼眸看过去,就听宋彦着急地抢先开口。 “祖父,是我,是我约表妹去的,我怕表妹因为过去退婚的事儿还生我的气,所以约了她,想送她一些胭脂水粉赔礼道歉,竟不想会传出这等谣言。祖父,您明鉴,真的不关表妹的事!” 宋老爷子:“所以,这谣言并非毫无根据之说,终究是你们留给世人话柄。” 宋彦无从反驳,唐姻闭了闭眼,祖父说的并没有错。 唐姻很是担忧,三人成虎,谣言以讹传讹一再重复,她怕祖父也会相信那些市井流言,认为她是一个不知廉耻之人。 只可惜,那日,她连一个证人都没有。 正在唐姻绝望之际,宋昕开了口:“父亲,那日我也在场,事后阁楼失了火,现场杂乱不堪,流言蜚语不可尽信,儿已在调查此事了,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 唐姻看过去,表叔坐在她面前不远的位置,像是一座清秀俊雅的青山,将所有一切不安的东西给隔绝开了。他的语速不快,仍是习以为常的淡然,却十分稳重,令唐姻觉得踏实起来。 宋昕话落,宋老爷子不由得多看了宋昕两眼。 他的三儿子鲜少管闲事,今日却为唐姻求情,这并不多见。老爷子随后“嗯”了声,捻了捻长髯,径自思索。 他相信唐姻是清白无辜的,但悠悠众口并不相信。 他们只相信自己所希望的、所认为的。而不在意事情真正的缘由、经过。 流言比谎言更可怕。 世道当前,假以时日,那些流言蜚语若是闹起来,完全能将这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生吞活剥了。 老大想要唐姻和宋彦完婚,权衡利弊下,的确是一个解决办法。 可他看得出来,唐四娘并不想嫁给他的长孙。 “闹了这种流言,四娘,若你不嫁给宋彦的话,以后你的婚事可就不易了……”宋老爷子向唐姻确定道:“你心中可有数?” 唐姻顿了顿,语气却肯定:“我,清楚的。” 这便是明确不想嫁给宋彦了,既然如此,宋老爷子只能想办法让唐姻离开流言的漩涡,江南宋府是无法再留她了。 老人家想了想,旋即道:“四娘,你母亲已经在你京师的大姐家了?身子可还安好?” 宋老爷子言尽于此,宋彦听得明白,祖父是要想将表妹送到京师了! 那他以后,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表妹了? 想到这儿,宋彦顾不得太多了。他愿意娶表妹,愿意救表妹于水火。 他,他好像……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表妹的。 现在想来,娶她,也不会那般难受。 宋彦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正要开口,却听三叔抢先道了声。 “父亲——” 宋昕缓缓起身。 素来清冷的男人走到厅堂正中,一撩衣摆,倏忽跪在宋老爷子的面前。 “唐宋世交,婚不可退,儿愿娶唐四小姐为妻。” 第51章 求娶下(文案) ◎唐宋世交,儿愿娶唐四小姐为妻。◎ 宋昕脊背挺直, 郑重无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他忽然跪下着实惊着了众人,况且宋昕专注的神情让人十分好奇。 宋老爷子直了直身子, 颇为惊讶, 问他:“老三,你这是做什么?” 唐姻也看了过去。 男人脸上平静而淡然,眼神却炙热的发烫, 燃着坚定不移的火簇。 她从未见过表叔这样,不知为何,隐约有些山雨欲来的错觉。 很快, 宋昕的视线转向了她, 深深看了她一眼, 沉默了半晌, 语出惊人地道:“父亲, 唐宋世交,儿愿娶唐四小姐为妻。”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议事堂内寂然无声,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得声声入耳。 过了好一会儿,宋老爷子才从震惊中回过了神:“老三, 你这话是何意?” 宋老爷子显然不相信宋昕是为了娶唐姻而娶唐姻,他这个三儿子向来步步为营,做事走一步想百步,他这样说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目的。 且不说这些,就冲自家老三不食烟火的性子,绝不可能忽然提出要娶一个女子。 定有旁的原因。 宋老爷子虚白的眉皱了起来, 这一瞬间, 他上至朝堂政局下至府门宅第都思虑个便。可他还是想不通, 想不通为何。 “是因为谣言的原因?还是什么别的?” 可宋昕的回答却让宋老爷子的思绪落了空。 宋昕敛眉:“父亲,儿所说的,便是字面意思,儿愿娶唐四小姐为妻。” 宋老爷子不说话了,宛如一尊石雕坐在交椅上,他似乎想再宋昕淡若清风的眉眼里找寻出一点端倪。 而宋昕第二次确定他的意图后,议事堂里,瞬间如鼎水沸腾。 宋老夫人倾身去看宋老爷子,试图让丈夫再问问这个三儿子。大夫人大爷一家面面相觑,想不透,反而去问坐在对面的二夫人可知道怎么回事。 二夫人如何知晓,本来还在为唐姻的事情委屈得掉眼泪,这会儿眼泪都止住了,愣在原地。 宋瑶更是震撼,她离唐姻最近,圈着唐姻的胳膊,问唐姻怎么回事。 而唐姻,实则才是最为吃惊之人。 她被宋瑶摇晃着,珠钗清脆作响,无措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表叔要娶她,表叔说要娶她…… 惊讶、担忧、喜悦,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先是和表哥定了亲,又毁了亲,眼下表叔又说要娶她,总是有些突然。 她自诩和表叔之间未曾走到这一步,所以表叔说要娶她,是因为喜欢她,还是因为只是因为谣言的问题,想拉她一把离开沼泽之地? 她很想问上一问,可眼下的情形,她只能和那个月白风清的男人远远对视着。 就在众人正疑惑争论之时,忽地跪在宋昕身侧的宋彦十万火急地高声道:“三叔!您为什么……”他悄悄看了眼唐姻,却还是忍不住地说:“三叔,谣言这事绝不会解决不了,只要是谣言总会有消散之时,三叔您不必为此搭上自己的婚姻。其实,我、我可以……” 宋彦话音未落,却被宋昕打断。 “谁告诉你,我是为了平息谣言。”宋昕一如既往的从容自如、似如禅子,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过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语速不快,字字句句敲击在唐姻的心头:“我想娶她,只因真心。” 眼下众人再无从猜测,宋昕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 只关真心,无关其他。 唐姻也从宋彦对宋昕的质里,得到了疑惑的答案。 只因真心。 北境的风雪吹开了南国的花枝,这一瞬间,足以让人沦陷与沉溺。 议事堂内再度沸腾了起来。 “好了。”宋老爷子轻轻拍了一下桌案,“别再吵了,都先各自回去。老三,你随我来书房。” 没人敢违抗宋老爷子的吩咐,纷纷退了下去,宋昕说了声“是”随老爷子往书房的方向去。 唐姻与他擦身而过,欲言又止:“表叔……” 宋昕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给了唐姻一个安心的眼神,随老爷子走了。 · 书房内。 宋老爷子与宋昕对坐桌前,两人沉默了几许,老爷子率先开了口:“老三,你想好了?” 宋昕点头。 宋老爷子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昕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唐姻的心思,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一个很难界定的问题。 是在唐姻穿着大红喜服言笑晏晏唤他表叔的时候;还是在他动了私心杂念私藏唐姻亲手绣的腰带的火光里;亦或是在杏花出生枝头的二月十四,与唐姻相见的第一个对视里。 宋昕分辨不清,况且,这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宋昕起身离开座位,轻声道:“您无需再试探了,这个决定是儿子深思熟虑过的,并非意气用事,只请父亲成全。” 老爷子清楚宋昕的性子,再多问也不会再问出什么了。 他这个三儿子看起来清风如月的,似乎什么事都不会挂怀于心,可实际上偏生是个执着之人。 老爷子知道,宋昕决定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发生改变。 认清了事实的宋老爷子,开始认真思考儿子要娶唐家四娘的事情。 唐姻先前与宋彦的婚事本可以算作是天作之合,唐国公府的女儿与江南宋氏的长孙的结合对两家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自古豪门望族,少有挨过了百年的。 而他宋氏一族百年屹立不倒,除了族内子女都出类拔萃,与其他望族的联姻脱不开干系。 可唐姻这个小姑娘,他十分欣赏。在宋府的这段时间,宋老爷子将唐姻的作为看在眼里。 看似怜弱实则坚强,那份骨子里的气度是宋彦都比不了的。 而他的孙儿宋彦,性子过直,少经世事,眼皮子浅,以后免不了冲动吃亏,能娶到这样的女子约束着是宋彦的福气。 所以,即便后来唐国公出了事没落了,他想让两个孩子结亲的想法也未曾动摇。 若唐姻能结与宋彦成夫妻,也会是一段良缘佳话。 只是他们无缘,婚事只能作罢。 说到底,唐四娘是个好姑娘,老爷子并不介意究竟是自己的儿子娶了唐四娘,还是自己的孙子娶了唐四娘。 他的担心,终归是宋昕的身份太特殊了。 宋昕在官场走到如今这一步,牵制太多,婚姻他身为父亲的都无法全权作主,君于亲前,他很担心,宋昕因这一场婚事,将自己的路走窄了。 老爷子并非免不了俗,只是官场摸爬滚打太多年,见惯了门门道道。 “老三,娶了唐姻后,联姻这条路,便断了。想往上,不知要多操劳多少年。” “父亲,儿子从未想过将婚姻当作仕途的筹码。否则当年我便会答应万岁,我和三公主的事情,还请父亲相信儿子的能力。” 该说的都说了,老爷子只能点头,给予儿子充分的信任:“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我会给唐国公夫人写信问问关于唐四娘的婚事的意思。” “多谢父亲。”宋昕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他为宋老爷子到了一杯热茶,淡笑道:“儿前些日子已亲自向唐国公夫人去了书信。” 宋老爷子哽住,这个三儿子,原来真的就打定了主意了。 挥挥手,宋老爷子示意宋昕可以离开了。 宋昕又是一拜。 他迟早要娶唐姻,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分别。 宋昕离开了父亲的书房,没有回雪兰院,而是向西院夜阑院的方向去了。 表叔被祖父叫走,唐姻有些焦心,从议事堂回来之后都没有回到院子里,只在夜阑院的门口徘徊,时不时朝通往这边幽径的尽头看。 一抹熟悉的颀长身影踏着青石台阶而来,两侧丛丛的竹林衬着男人牙白色的衫子,皎白如月。 他的眉眼宁静,身上总有一分浑然天成的矜贵、优雅。 唐姻悬着的心忽地就落回落肚子里,表叔总是会让他安心。 宋昕早就看到了她,忍不住勾唇,朝她招了招手。 唐姻加快了步伐,迎到了宋昕面前,有些急切:“表叔,祖父他,有没有为难你?” “怎会。”宋昕站定,抬手摸了摸唐姻的头顶:“你就这样不相信表叔么?” “没有……”唐姻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她不是不相信,只是担心而已,同时,也有点好奇。 不,是很多很多的好奇。 “那、祖父他说什么了没有?” 宋昕没有回答,反问道:“姻姻觉着呢?你希望我们说了什么?” 唐姻知道宋昕又在坏心眼儿的作弄她,既然有心思作弄她,那么表叔和祖父的谈话大概没有什么太大的分歧。 小姑娘佯嗔别过脸,宋昕高大的身影却缓缓罩了下来。 她小小的身躯被男人拢子怀里。宋昕弯着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唐姻看不见宋昕的表情,耳畔男人的吐吸却一清二楚。 “姻姻,再等等。” “姻姻,等我娶你。” 她的耳垂被宋昕的呼吸抓的刺刺痒痒,唐姻很想抬手去揉揉自己的耳朵,可身体却不争气地僵住了。 繁花落尽,碧叶丛生,两日内,宋昕便将七夕宴上在程家别院内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查了出来。 真凶并不令人意外,是本与唐姻就有龃龉的刘寄诗。 刘寄诗嫉妒唐姻能与宋彦单独相处,那日别院失火,她见宋彦那般紧张唐姻,更是心生妒恨。她气不过,所以编出了那样一个谎话。 刘寄诗千算万算没想到,宋家竟然会下了大力气查一个毫无边际的流言。她躲在家中战战兢兢数日,还是被宋家那位三郎纠了出来。 当宋昕亲自领着诸多衙役进了刘府的大门,她知道,这次是真的完了。刘寄诗不甘心,不过是说几句闲话罢了,也要不了唐姻的一块肉,为何那位宋大人对她毫不留情面。 好歹她和宋瑶曾是闺中密友,过往时常出入宋府,这位宋家的三郎是看着她长大的,也该识得她的。 为何任她跪在宋昕脚下泫然欲泣,宋大人却毫不心软。 而当那位对任何事物都无不关心的探花郎从口中说出“诽谤者,族诛”、“妖言惑众,按律当斩”之类的话的时候,刘寄诗才知道自己惹错了人。 刘寄诗的父亲比刘寄诗的脑子清醒,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宋昕无非是要个态度,以洗清唐姻的污名。 为了保住女儿性命,刘寄诗的父亲刘通判自觉教女无方,引咎辞官了。 刘家落了下风,消息传出,世人自然也分清了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世人开始同情唐姻被人陷害,对刘寄诗嘲讽斥骂。 可笑的是,斥责刘寄诗的那些人,与当初对唐姻恶语相向的,几乎是同一群人。 只是始作俑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唐姻已经不甚在意其他了。 与此同时,事情落定,宋彦去京师参加乡试一时也不得不提上日程。 此一去,归期未定,宋彦徘徊在唐姻夜阑院的门口,打算与唐姻辞别。 只是宋彦未曾等来唐姻,而是等来了唐姻的婢女香岚。 “我表妹呢?”宋彦问。 香岚福了个身:“小姐身子不适,怕把病气过给大少爷,便不亲自与您辞别了。” 唐姻倒不是躲着宋彦,他对宋彦早就平静了,无所谓躲与不躲,她是真的病了。 宋彦往夜阑院的深处觑了觑,颇为低落:“那你帮我转告表妹,要她,要她等我。我那边忙完了,便立即动身回来。” 宋彦始终不肯不相信三叔是因为心悦于唐姻才求娶的,这与他印象中的三叔完全不一样。 宋彦的这个想法,究竟有几分自欺欺人,他也闹不清楚。 香岚应下了,折身回去了。 宋彦的车队自宋府启程,往码头行去。宋彦站在码头,往宋府的方向回望,任他万般挂念,有些事也只能暂且抛之脑后。 这一夜唐姻睡得很沉,郎中的药十分管用,第二日一早身子便轻便了起来。 香岚敲了敲门,进来,弯着眼睛看唐姻:“小姐,三爷来了,在厅里等着您呢。” 小婢女脸上的笑容毫不藏匿,自从表叔在宋老爷子面前说了求娶的话之后,府里的小婢女们总是悄悄拿笑盈盈的眼神看她。 她知道她们没有恶意,只是唐姻会不好意思罢了。 “我知道了。”唐姻轻轻咳了声,“既然表叔都来了,我、我便起来过去看看。” 香岚为唐姻梳妆打扮,铜镜里的女子袅袅婀娜,微微颔首,清丽的脸庞无意中流露出羞怯,不胜凉风,美得让人心颤。 香岚伺候她这么久,越发觉得唐姻出落得夺目了。 她给唐姻绾了一个百合髻,随后“咦”了声,看着唐姻的胸口:“小姐,您这衣裳是不是小了。” 唐姻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先前从杭州探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姨母已经为她做了几套新装,这才多久,又不合适了。 唐姻侧过身子看了看:“等下回来,我放开两指头针线便好了。” 话毕,一主一仆去了前厅。 二夫人正和宋昕说话,自从宋昕说了要娶唐姻后,二夫人和宋昕相处起来越发觉着尴尬。 若宋昕真的娶了唐姻,她以后是叫唐姻侄女,还是叫她弟妹,从哪头儿论?二夫人有些晕了。 见唐姻来了,二夫人也不继续强撑,清了清嗓子:“奶娘一个人顾不过来渝哥儿和如意两个孩子,我去看看。” 二夫人遁走了,只剩唐姻和宋昕,反而弄的唐姻拘束起来。 婢女们为两人奉茶,虽然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但唐姻知道,这些个小姑娘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动静呢。 宋昕垂首,指腹无声地点了点茶杯盖:“病好了?” “劳表叔挂怀,已经痊愈了。” 宋昕看着唐姻的窘态,自然清楚唐姻在窘什么,状若无事地撂下茶盏,竟起身拉起唐姻的手:“大病初愈,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 小婢女们纷纷将头垂得更低了,免得脸上的笑意被唐姻瞧见。 唐姻被弄的不好意思,手腕掐在宋昕的掌心挣脱也不是,不挣脱也不是。 就在这时,有婢女来通报,急匆匆的,额上都跑出了汗。 竟是府里的掌事大婢女,掌事婢女行事稳重,从没有这样的情况,宋昕肃了肃神色:“出了何事?” “并非出了事。”掌事婢女顿了顿,长长吸了口气,稳住了心神:“三爷快去府门接旨吧,万岁的给您的圣旨到了。” 宋昕与唐姻对视了一眼,这才松开手,摸了摸唐姻的头顶:“等等我再回来看你,嗯?” 哄了哄小姑娘,宋昕才去府门处接旨去了。 万岁爷的圣旨到了,那便宛如万岁爷亲临,宋府全家上下都是需要跪迎在府门接旨的。唐姻借宿于此,反而不必去府门了。 只是她很想知道,远在京师的万岁爷怎么忽然给表叔下了旨。 万岁爷是给表叔在江南又安排了什么差事?还是又要给表叔许配哪个贵女? 只是事情远远超出唐姻的想象,万岁爷京师来旨,要宋昕即刻返回京师。 三年前万岁爷亲征,将北境异族击退至北方的草原,敌军被万岁击溃,被打散成三个部落,其中两个部落自此俯首称臣,年年岁岁进贡以保平安。 唯独叫做漠南的一支,一直阳奉阴违。私下练兵、冶炼兵械。 短短三年不到,边境的这股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不断的侵犯边疆、兴起骚扰,还扬言要南下入侵。 北境的安危不容忽视,万岁爷震怒,这才紧急昭宋昕即刻回京,商讨攻打漠南的事宜。 事出紧急,与来宣旨的公公等到宋昕回京师的日子后,便先行一步回去复命了。 雪兰院内灯火通明,信鸿、王晟在帮宋昕收拾行囊,宋昕抽出时间到了夜阑院,向唐姻说了今日的情况。 夜已深了,园中偶有一两声虫鸣。 “明日一早,我便得启程。” 唐姻感叹:“这么急,看来是万分要紧了。” 宋昕眉心望着远空处:“国无小事。” 两人一时无声,突如其来的道别,越发令唐姻不舍起来。 表叔要回京师去了,不知要隔多久才能再见到他。太突然了,有些令她难以接受。唐姻的心里不大舒服,脸上的表情自然也戚戚然的。 只是很快,唐姻又换回了笑脸,反而安慰似的对宋昕道:“表叔说得极是,国无小事,您只管安心去,只是要多多注意身子,莫要总是熬夜了。” 宋昕沉沉地看着唐姻,一弯明月倒影在少女清亮的眸中,却比空中钩月还要皎洁纯净。 他舒展的眉心,捧起了少女白皙小巧的脸颊,看了半晌,忽而低低地问她。 “姻姻,同我一起吧。” 宋昕的声音比夜晚的风还要让人心脾舒畅,又充满了蛊惑的感觉。 同他,一起。 表叔的意思是,要她跟他一道去京师吗? 唐姻自然是心动的,在表叔身边,她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这种感觉的来源不仅仅是她对宋昕的好感,也是有宋昕的日子,她自己也变得更好,这种归属感不会让她迷失自我。 她还是没法答应宋昕。 她承诺了母亲、姐姐,父亲还关押在杭州的牢狱里,即便现在她使不上任何力气,无法在牢里伺候父亲左右,她也不敢远行。 只有离父亲近一些,她才安心一些,只有万分有一能照顾到父亲的可能性,她都不敢离开太远。 她无法将父亲丢在江南,逍遥了去。 宋昕看到唐姻多番变换的表情,便知道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了。 他两根拇指抚了抚小姑娘的脸颊,滑滑的,温温的,宛如煮熟后去了壳的蛋白。 “其实,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唐姻杏眸睁大了些,眼眸中的月影更加分明。 “你父亲的案子有了进展,万岁答应会亲审他,前些日子已从杭州大牢秘密启程,往京师去了。” 唐姻不可置信,父亲的案子有希望了。 父亲在牢狱里拖了这么久,看着往日父亲一个又一个的同僚被万岁爷看了头去,唐姻嘴上不说,实则成日提心吊胆,生怕那日万岁爷摘了父亲的脑袋。 如今,万岁爷终于决定亲自审理父亲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真、真的?” “自然。” 只有宋昕知道,能有今日的结果,他劳心费神搜查多少证据。太子拿着证据进言万岁爷,又做了多少努力。 唐国公被万岁爷提至京师,是不足为人知的秘令,他本不打算告诉唐姻。 可当他对上少女眸子,这一刻,他才知道,他所谓的原则形同虚设,只能败下阵来。 · 既然不必担忧父亲的事情,唐姻的确没有必要在留在江南宋府。 宋昕离开夜阑院后,唐姻这边也开始紧张的整理起行囊来、跟二夫人等人一一作别。 二夫人知道唐姻要走,频频掉泪,她打小是个哭包,唐姻哄了好一会儿,二夫人才不哭了。 宋昕也去正院请示了老爷子要带唐姻同行。 老爷子没说什么,只嘱咐宋昕一路多加小心,返回京师之后尽心竭力为万岁爷排忧解难。 宋昕一一应下,临告退时,老爷子又叫住了他:“你和唐四娘……” 宋昕看过去。 宋老爷子陷入沉思,京师情况复杂,他担心宋昕想娶唐四娘的事情,并不会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可看着三儿子云淡风轻的脸,老爷子摆摆手,旋即说了声“没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任他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唐姻便随宋昕一行人便离开了江南宋府,往码头行去。 宋昕给这次行程做了规划,从苏州去往京师需先行水路,在京口镇下船,下船后再乘马车,由水转陆,之后进入京师。 除了唐姻外,宋昕这次依旧只带了王晟与信鸿同行。 一路顺遂,多日后,几人终于到了京师东的京口镇。 天色渐晚,已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就算太阳落了山,空气里依旧是闷闷热热的。 京口镇不大,没有什么条件上好的客栈可以歇脚。 王晟和信鸿对视了一眼,上前道:“大人,还有百余里就到京师了,不如卑职去租马车,直接启程?我和信鸿换着赶车便是,明日除了京口找些好地方歇脚。” 从苏州到京口镇一路都在船上,唐姻也不觉着累,她没有意见。若早些启程,也能早一点进京师见见母亲与几个姐姐。 谁知宋昕道:“今夜就住此地。” 既然宋昕这样开了口,自然有他的原因。旁人也不再说什么,王晟领命,先行去寻落脚的客栈。 到了客栈,晚上一同用过饭,唐姻便回自己的屋子歇着去了。 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将之前尚未修补完成的那条海棠云纹腰带拿了出来,备好针线,继续绣了起来,只是刚起针没多久,房门被人叩响。 唐姻抬头看向古朴的门板:“谁?” “是我。” 门外传来宋昕的声音,唐姻撂下手里的东西去开门,宋昕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手中拿了一摞衣裳。 “表叔,有事吗?” 宋昕见唐姻未曾梳洗,轻声问:“还没睡。” 唐姻点头。 宋昕问她:“在做什么?” 唐姻想了想身子侧开了一些,屋内的油灯下是她尚未修补完成的腰带。 小姑娘如实道:“这些日子走在路上,所以慢了些,腰带上被火烧过的地方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不大好修补,看来还要多等些日子,才能将它送给表叔了。” 宋昕的眼底升起一抹笑意,说了句“不急”,又把手中的一摞衣裳递给了唐姻:“你进去换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唐姻看了看手中的衣裳,是一身小厮打扮,和信鸿的装束差不多。 表叔让她去换男装,大概是要带她单独出去了。她有些好奇,不清楚宋昕要带她去哪儿、做什么。 衣裳换好,唐姻走了出来,宋昕依旧在原处等着她。 男人平静道:“走吧。” 马车已经被宋昕提前牵到了客栈门口,唐姻上了车,宋昕坐在前室亲自驾车。 唐姻越发好奇起来。 车轮滚动,马车缓缓向不知名的目的地行去。马蹄踏着月色,一路向北,穿过灯火人家,穿过京口镇的街巷,缓缓离开了镇子的范围。 唐姻掀开帘子往外看,林立的树影不断往后移动,两侧已经在看不见什么人家了。夜色黑黢黢的,路也越发颠簸起来。 她忍不住问:“表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一人。” “见谁呀?” “等等你便知道了。” 宋昕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唐姻没有再问,过了不大一会,马车停了。 宋昕跳下马车,隔着车厢,说了句“你先在这儿候着”。 唐姻应下,车厢外,男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荒郊野岭的,她一个人在车里有些害怕,悄悄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便看见远处有一微弱的篝火堆,火堆旁站着一个官差打扮的人,表叔就站在那边与他说着什么。 看见宋昕的身影,唐姻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安心在车里等着。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有脚步声接近,窸窸窣窣的似乎不止一个人。紧接着,车门被打开,宋昕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姻姻,下来吧,可以了。” 可以?什么可以了? 唐姻不知道宋昕口中所说的“可以”代表什么,可当她再往前些,探出身子,看到宋昕身侧之人的时候,一切便都明了了。 四十有余的中年男人身穿囚服,脚带镣铐,站在离她丈外之地,月光之下,男人头上的银丝?分外明显、也分外刺眼。 唐姻的眼睛“腾”地一下便红了,鼻根倏忽一酸。 “父亲——” 竟然是唐国公! 唐国公的身子,相较上次在杭州地牢里的时候要好了些,但依旧是病恹恹的。 唐国公见到自家小女儿,向前两步,脚腕上的锁链在地面上拖出哗啦啦的撞击声,沙哑地喊了声“女儿”。 唐姻下了车,飞快地扑进父亲的怀里。 “父亲,您受苦了!” 唐姻心疼地看着父亲的手腕处,那里有明显的镣铐痕迹,乌青淤紫。 大概是因为要与她见面,衙役看在宋昕的面上才暂时将手上的束缚解开了。 往日气度威风的唐国公,此刻也不由得老泪纵横起来:“好了好了,父亲没事的、没事的。不哭了、不哭了……” 宋昕不愿打扰父女见面,朝唐国公微微欠身:“你们父女且先叙旧,只是无法耽搁太久。”说罢,走向远处。 唐姻忽而叫住了他:“表叔。” 宋昕回过头,笼着一身月华。 唐姻抑制住哽咽:“谢谢……” 他没有说话,弯了弯唇角,消失在夜色里。 唐姻扶着唐国公坐在马车的前室处,父女两人叙起旧。 唐国公这一行比唐姻走得早,由专门的衙役押往京师,一路都未曾停歇。可今日也不知道怎么,负责押送的长官却说晚上一定要在京口镇外歇脚。 唐国公起初还纳闷,直到方才,他瞧见宋昕踏夜而来,心中微动。果不其然,真的见到了小女儿。 唐姻向父亲说起这段时日家里的情况,很快便提到了二姐姐和太子的事情。 而唐国公并不意外,关于唐二姑娘和太子之间,他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下了大狱后一直受苦受难,被过往政敌百般刁难。 他几次以为自己要枉死牢狱之中,后来一日却被莫名换了监牢。 新换的牢房内能见阳光,置有床榻,所食所饮也比过去好了许多,时不时还有郎中来为他号脉、开药。 牢狱之中过着这样的日子,到处都透露着不正常。 唐国公知道,宋昕看在唐姻的面上对他有所关照,但绝不会夸张到这种地步。 直到后来,太子身侧的总管大太监梅公公亲自来牢里探视他,他才知道,二女儿不仅没死,还更名换姓入了太子府。 也因如此,他在牢狱内的日子才能好受些。 唐国公感叹:“妘儿命苦,竟然因为为父的案子……给……”给太子做了没有名分的女人。 这话,他身为一个父亲心中愧疚难于开口。 唐国公按下心绪,忽而看向了小女儿,目光透着精明与疼爱:“先不提你二姐,你和宋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女儿和太子的事他是清楚的,小女儿和宋昕的事儿,他确是实打实刚刚知道。 唐姻张了张嘴:“您、您都知道了?” “方才宋大人同我讲过了。”唐国公问:“怎么,他要娶你?” 唐姻愣了片刻,照实道:“……是。” 唐国公顿了顿:“那为父问你,你愿意嫁给他吗?” 有了二女儿和太子的孽缘在前,唐国公不想小女儿像姐姐一样,为了救他,委身与一个不喜欢的男人。 二女儿已经那样子了,若小女儿也因此葬送幸福,他宁死,也不会让唐姻嫁给宋昕的。 宋昕是有才华、名声也好,可是都不比他的女儿宝贵。 人生大起大落,唐国公只盼着女儿往后的生活能安定、幸福。那些财富、荣耀在时过境迁之后皆为虚无缥缈的浮云罢了。 什么都不及女儿今后余生重要。 唐国公想过了,不求高官巨富之人,只要是与唐姻互相喜欢的,又对唐姻好,两个人能相濡以沫,对女儿来讲,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生遭此大劫,唐国公看透了许多。权利、财富……皆为过眼云烟。 他看向这个向来最为乖巧伶俐的小女儿。 唐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没想好怎么同父亲说呢。 “爹爹……” 唐姻嗔怪父亲一声,她是愿意的,可却有着羞以启齿。 这时,宋昕从远处回来了。 风吹林动,月光拉长男人的影子。 “姻姻,该走了。”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回答唐国公的问题。 可唐国公却在唐姻和宋昕的对视中,得到了答案。 也许这位清雅光华的宋大人,会成为他小女儿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关系确定啦,还期待结婚了嘿嘿嘿~ 女鹅:替我妈宣传一下预收 《糙汉将军的病美人》甜宠文,不虐,主男女主互动mua~ 《无情帝王他火葬场了》女主先走肾后走心,男主追妻,土嗨文学 第52章 保证 ◎我可以吻你么?◎ 宋昕与唐国公有话要说, 唐姻与父亲依依惜别后,便率先上了马车。 不多时,车外前室有了动静:“姻姻, 我们回去了。” 唐姻掀开车帘, 车外已经没有父亲的身影,只有远处微弱的篝火在被一群衙役熄灭。看来衙役打算带着父亲走了,唐姻有些落寂, 撂下了车帘。 两人回到客栈,已是子时。 王晟和信鸿早都睡下了,宋昕送唐姻到房门口, 看见小丫头闷闷不乐的模样, 摸了摸她的头:“早些休息, 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唐姻从与父亲分别的不舍中回神, 点点头, 进了屋子,上了床榻没多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表叔似乎今晚还没给背上的伤处上药呢。 信鸿与王晟都睡了,表叔的性子她了解, 他们是悄悄出去行事的,表叔定不会将人叫起来的。 只怕他今夜大概不会上药了。 唐姻穿好衣裳,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想了想,还是出去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表叔,是我, 您歇下了吗?” 屋内穿出衣料的摩擦声, 很快, 房门被宋昕打开。 “出了何事?” 宋昕许是已经歇息了,方才唐姻叫门才急匆匆起身,身上只着中衣,略微有些松垮,男人的发丝散乱,却慵懒的搭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精致锁骨上。 唐姻偏移了眼神,余光还是忍不住偷偷看:“表叔,您的背今日上药了吗?” 听了唐姻的问话,宋昕的表情松泛了些:“尚未。”他顿了顿,睡意消散:“姻姻愿意帮我么?” 唐姻答应了,除了帮宋昕上药,她还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进了屋,熟悉的檀香味浓了些。 唐姻规规矩矩地坐在圆凳上,宋昕将两个药瓶一一摆在她面前。 “先用这瓶擦拭一一遍伤口,之后再上另外一瓶就好。” 这并不难,唐姻接过干净的巾子,就看宋昕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 这下她才有些发慌。 她真是个糊涂蛋,她着急一时忘了,她给人家上药,岂不是顺带把对方的身体看个干净? 可她现在也不能走不是? 宋昕背对着她,解开本就松垮的中衣带子,雪白的缎子从男人的肩头滑落,露出男人宽阔的背脊。 宋昕的个子很高,但往常在宽衣大袍下,只能分辨出宽肩和窄腰。 之前在杭州六闲山庄意外落入温泉之时,唐姻隐约看到过表叔的身体,只是当时湿袍覆体、只见一隅,不得全貌。 眼下没有布料的束缚,男人身型的轮廓与细节都更加明显了。 宋昕不是五大三粗的健壮那一类的身型,却也不会过分清瘦,肩上、背上、腰上的线条紧实而流畅,看起来充满了力量感。 这得益于宋家子弟人人都要文武兼修的习惯,所以劲瘦却不羸弱。 唐姻忍不住想,表叔背面如此,不知表叔正面是当如何的? 此时宋昕已经在唐姻面前的凳上坐好了,他身子端正,轻轻抬起左手,将披在背上的乌发顺到了脖颈一侧。 “上药吧。” 唐姻闻言,视线落在了宋昕背上的伤痕处。伤痕起至肩头、终至腰间,与矜贵清雅的男人格格不入。 宋昕的伤口已经长合,痂也落了干净,眼下这一道伤疤泛着淡淡的粉白,似乎是新肉。 “表叔,会留疤吗?”唐姻懊恼又心疼,“这是表叔为我留下的第二道疤痕了。” “第二道?”宋昕下意识捂住胳膊,问她:“你怎么知道是第二道。” 唐姻:“王大人已经告诉我您胳膊上伤疤的来历了。我知道,是我小时候调皮,与表哥在院子里爬树,我从树上掉了下来,表叔为了接住我,才受伤落了疤。” 宋昕说不出什么男人不怕留疤的那种话,他对事物的要求向来完美,年少时,他也因为手臂上的疤痕别扭很久。 直到十几年后,当他再度与唐姻重逢、相处,那条疤痕似乎也越来越顺眼了。 “背上不会落疤的。”宋昕道:“这药是华神医配的,新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可表叔手臂伤……” 宋昕打断了她:“这是我与姻姻相遇的记号,我很喜欢。” 宋昕又想起了十余年前杏花飞落的那个时节,他接住了她,问正在抽泣的小姑娘的名字。 “姻姻,我叫姻姻。” 宋昕从回忆中抽离,微微侧过头,侧颜如雕如刻:“好了姻姻,别多想,上药吧。” 唐姻这才拿起第一个药瓶,将瓶内的药液倒在巾子上,再用沾了药液的巾子一下下顺着伤疤轻轻擦拭。 宋昕一呼一吸,胸腔有规律的起伏,唐姻时不时会不小心碰到男人的皮肤。唐姻发现,表叔的手一直很凉,身体却异于常人的热。 这触感太过明显,每每当她无意中抚过男人的脊背,指间都酥酥麻麻的。 唐姻下意识吞了下口水,想起正题,一边给宋昕擦药,一边道:“表叔,今日,您与我父亲说什么了?” 宋昕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唐姻的手掌刚好按在宋昕的背心处。男人的胸腔传来震动,唐姻忍不住缩了缩手,怕宋昕发现她的异常,又轻轻地按了回去…… 然而宋昕并未回答她,反问道:“姻姻,今日你父亲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还没回答呢。” 唐姻的手顿住,懵懂地问:“怎么,我父亲不同意吗?” 宋昕弯起嘴角:“哦?不同意什么?不同意……我娶你么?” 唐姻发现自己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过于心直口快了,反而给自己挖了个坑,她面红耳赤起来,手上的动作不停,换了另外一种【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宋昕却缓缓转身,柔和的烛光洒在男人健康的皮肤上,男人胸口与腰腹的肌理被光晕照映处清晰的阴影。 “你父亲,今日临走时说,要我好好照顾你。现在是,以后也是。” 唐国公这么说,便是同意了。 唐姻呆住了,视线都忘记了避让,直直盯着面前的人。 也不知是因为唐国公和宋昕的对话,还是被眼前的无限春光给震住了。 宋昕失笑,抬手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唐姻这才收敛眉眼。 “真的?” 宋昕却单膝蹲下身子,捧着小姑娘的脸颊:“就算你父亲不答应,姻姻都看过我的身体了,以后也要对我负责的,嗯?” 她听说过男人看了女子要负责的,还没听说女子看了男人也要负责的。 宋昕的话透露着别样的情味,莫名的情愫无声流窜在两人中间。 唐姻缓缓对上宋昕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嗯”了声:“好……” 得到了唐姻肯定的回答,宋昕的鼻吸离得更近了些,极具蛊惑般的吸引力:“姻姻,我可以,吻你么?” 吻她。 唐姻懵懵地眨眨眼。 依稀记得,她曾经醉酒后误以为在梦中吻过三表叔的,只是那时候她终究是醉了,至于怎么吻的、吻没吻到、若吻到了又是什么感觉,她统统不清楚。 唐姻看着不远不近的男人的唇,忽然很想尝尝表叔的味道。 也会如檀香那样清冽么? 也会像表叔的背脊一样炙热么? 她的睫毛打颤,在温柔的目光里,缓缓合上了眼眸。 唐姻从未尝过这样的味道,两只小手抓着凳子的边沿。她有些窒息,胸口喘不过气,整个人晕乎乎的,好在宋昕捧着她的后脑,不至于让她向后栽倒。 直到他们分开,唐姻才长长吸了一口气,才觉得活了过来,但整个人还是晕头转向的。 宋昕看着她,唐姻的唇珠粉红、较往常也更加丰润,比端阳的樱桃还要诱人。 唐姻一张一合的大口呼吸,看得宋昕心口发胀。 这小姑娘究竟知不知道,她有多勾人。 可唐姻似乎是觉得口干了,偏偏这时候轻轻舔了舔上唇。 小姑娘不知所措,男人不知餍足。 宋昕松开手,站起身,忽地转过身,披上了长袍,遮住了什么。 宋昕的声音格外沙哑:“姻姻,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该叫她回去了,他自诩君子,但更是男人。 唐姻被宋昕送回屋子,安然入睡,而宋昕这边,注定孤枕难眠。 第二日,宋昕的脸色不大好。王晟和信鸿看了出来,两人都坐在车厢外的前室处。 王晟朝车厢里高声问:“三爷,您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有些差,京口镇这边的客栈确实不太好,等今晚我们寻个好住处吧?” 唐姻虽然置身事外,可看到宋昕,难免目光闪躲。 两个人并肩坐在马车里,唐姻连头都不敢抬了,两只小手本本分分地放在膝盖上交握着。 宋昕不说话,凉凉的手掌轻覆其上,将唐姻的一双小手都罩住了。 他回复车厢前的王晟,眼睛却看唐姻:“客栈还好,只是昨夜,梦到了一只兔子,搅得我心神不宁。” 车厢外,王晟:“兔子?什么兔子?” 唐姻想缩回手,宋昕反而捉得更紧…… · 马车一路东行,走了数日,终于到达了京师。 入了城门,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座雅致的如意门前,牌匾之上,书写着这座园子雅称——煦园。 煦园是太子殿下为唐国公夫人在京师准备的宅子。 宅子并不奢华,看似不起眼,但很有细节,隐于闹市之中。 唐姻有些紧张,伸手放在门环上,却迟迟没有叫门。 身后的宋昕握了握小姑娘的手:“姻姻,敲门吧。” 唐姻深吸一口气,这才叩响了门。 很快,如意门被人打开。先是敞开一道窄窄的缝隙,随后露出王嬷嬷疑惑的脸。 王嬷嬷的表情霎时凝固,半晌兴冲冲地颤着嗓子朝里边儿喊:“夫人!是四小姐!四小姐来京师了!” 王嬷嬷将唐姻和宋昕请进煦园,唐国公夫人也从里边迎了出来。 许久不见,唐国公夫人的身体已经完全将养恢复了,面色红润、头上的银丝也消失不见,她的步调轻快,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分伶俐的婢女,悉心搀扶着她。 “夫人,您慢些。” “夫人小心。” 唐姻看过去,看来太子殿下看在二姐姐的面上,爱屋及乌,也待母亲很好,不仅给母亲提供了上好的园子居住,甚至还指派了婢女服侍伺候。 “母亲!”她跑过去抱住唐国公夫人,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像只小鸟儿。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呢。”唐国公夫人拍了拍唐姻的手背,想起前些天收到的宋昕的求娶信,意有所指地盯着宋昕看了看:“宋大人,快进花厅里说话吧。” 几人到了花厅里,寒暄起来。关于唐国公的事情,唐国公夫人早早便在唐二姑娘那儿得到了消息。 唐国公夫人又几次三番地谢过宋昕。 几人正聊着,煦园又来了客人。 是太子与唐妘。 太子依旧像是冷傲的雄鹰,唐二姑娘却比上次见面丰腴了些。 “二姐姐!” “妹妹!” 姐妹两个抱在一起。 宋昕躬身:“见过殿下,殿下来得好巧。” 巧么,宋昕心里知道,这一点也不巧。 煦园距离太子府不远,他与唐姻他们才到煦园不足一刻,太子便携唐二姑娘来了,可见太子是在煦园附近安插了耳目的。 太子面若无事笑了笑,说与宋昕有要事要谈,唐姻母女三个便去偏厅叙旧去了。 花厅内,地面正中的香炉青香袅袅,厅外鸟鸣啾啾,煦园的下人已被驱散了去,花厅的门口由梅公公亲自守着。 宋昕知道慕桢有话要说,舒眉淡目等着太子开口。 慕桢也不兜圈子,品了口香茗,道:“这次父皇叫你回来是因为北地漠南作乱,扰我边疆,父皇的性子你是了解的,他有御驾亲征漠南的打算。” 御驾亲征? 宋昕皱眉,若早个几年万岁爷亲征绝无问题,只是这些年万岁勤民听政,昃食宵衣,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了。 这个时候御驾亲征,难免身体要吃不消。 慕桢自然清楚宋昕的顾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慕桢道,“众多朝臣、以及我,都劝说过父皇了,只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不光宋昕这样顾虑,他和那些朝臣也是如此。 可漠南一直是他父皇的一块心病,若不平息漠南之乱,父皇寝食难安,也难怪会对御驾亲征如此执着。 宋昕点了点头,万岁御驾亲征虽有弊端,但若只是坐镇后方也未尝不可,同时又可以大振士气、扬国威。 宋昕安抚道:“既然万岁爷心意已决,殿下也不必过分挂念。” 可慕桢桀骜的眼睛看过去,一句一顿道:“父皇向来倚重于你,你好好劝劝他,这次,绝不可御驾亲征。” 太子的态度不可谓不奇怪,这其中似乎有别的原因。 慕桢顿了顿,继续道:“因为陷害唐国公的真凶、江南贪污弊政案的源头,是我十一弟。江南那些养私兵的,也都是替我十一弟养的。他想做什么,我不必多说,想必宋大人也绝对想得清楚,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我父皇,绝不能去。” 事到如今,一切清楚明了。 十一皇子贪兵敛财,为的竟是他父皇的皇位。 慕桢身为太子,不得不有所行动。只是事情追查了这么久,苦无有利的证据。 况且慕桢虽为太子之位,万岁爷最宠爱的其实是这个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是万岁爷和柔嫔所生,柔嫔生下十一皇子后没多久便病逝了。 柔嫔与万岁爷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人之间颇有情谊,所以自从柔嫔仙逝后,万岁爷便更多给十一皇子一份偏爱。 万岁爷与十一皇子之间一直是父慈子孝的状态,从柔嫔仙逝后,十一皇子便隐居府邸,深居简出,眼下宋昕得知真相都觉得离谱,更不要说万岁爷。 若没有实打实能证明十一皇子要造反的证据递到万岁爷面前,怕是万岁爷不会相信的。 如此看来,万岁爷的确不能离开京师,否则京师必生大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苦的是黎民百姓。 “殿下放心,明日一早,臣便进宫面圣。”宋昕了然,男人淡雅如雾,转动手上的茶杯,说话间却有几分把握。 宋昕这般说,便是应下了,既然目的达到,慕桢不打算多留,叫上唐妘,一并走了。 送走了太子和唐二姑娘,唐国公夫人也与女儿叙完了旧。 她令煦园的厨子备好了酒菜,打算留宋昕用过膳再走,宋昕并未拒绝,他待唐国公夫人十分尊敬。 席间,唐国公夫人给王嬷嬷使了个眼神儿,王嬷嬷心领神会,走到唐姻身侧道:“四小姐,你在小厨房那边不是还亲手给宋大人蒸了桂花糕么,要不要去看看?煦园的灶台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不灵,总是烧糊东西。” 唐姻闻言撂下木箸,“哎呀”一声:“王嬷嬷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看看。” 唐国公夫人看着小姑娘拐出了花厅的游廊,才收回视线,看向了宋昕。 “宋大人,您想求娶姻儿的信……我收到了。” 宋昕早就撂下了碗筷,微微颔首:“夫人但说无妨。” 唐国公夫人不是不满意宋昕,而恰恰是因为宋昕太过出挑,纵然她的小女儿不差,她做母亲的还是徒增了许多担心。 “宋大人,我唐国公府如今的境遇您是清楚的。可即便是没落了,我作为一个母亲,有些话,不得不说。” 唐国公夫人定定地看着宋昕:“豪门望族向来注重联姻,我女儿,绝不可与旁的女子分享同一个夫君。若大人做不到,恕我不能把女儿嫁给你。” 唐国公夫人看似温婉妇人,而关系女儿却无惧无畏颇具威严气势,哪怕对面是气度高华的宋昕。 时年娶妻、纳妾、收个偏房、再不济养几个暖床的婢女都是常见,这话儿说出来,许多男子是要皱眉头的。 可唐国公夫人还是要说,哪怕快刀斩乱麻,断了他们的情丝,也比女儿毁了一辈子要强。 依现在看,她唐国公府无法成为女儿的靠山,若将来宋昕有了旁的女人,凭她小女儿那样单纯的性子,日子怕是不好过的。 唐国公夫人看过去,未曾在宋昕的脸上看出一分情绪上的浮动,依旧是一番天高云淡。也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男人迟迟不说话,唐国公夫人心里凉了半截,怕是这高情逸态的探花郎也不能免俗了吧…… 也是,宋昕这样的身份,将来怎么不会娶个助力回府呢。 唐国公夫人正打算送客,谁知宋昕竟然站起身,朝她行一礼。 缓缓道:“夫人,我娶姻姻,自然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待晚辈这几日协万岁爷理清政务后,自会来此向姻姻提亲。届时,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皆不会少。” 唐国公夫人愣住了,这时唐姻也从小厨房的方向回来,手里端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 “王嬷嬷一惊一乍的,那小厨房的火候好着呢,吓得我以为桂花糕都蒸糊了。”唐姻将碟子撂在红木桌上,“母亲和表叔在聊什么,怎么不吃。” 唐国公夫人连连“哦”了两声,才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塞进嘴里。 用过膳,时候已经不早,宋昕要回自己的府邸去了,今日还有诸多事宜待他整理,明日一早,他便要进宫面圣。 唐国公夫人回过神,朝唐姻道:“母亲累了,姻儿,你……你去送送宋大人吧。” 宋昕遥遥一礼:“多谢夫人。” 两人出去了,王嬷嬷上来问:“夫人是答应了?不再为难为难未来姑爷?” 唐国公夫人叹气:“还要怎么为难,他都那样说了……” 天色将晚,宋昕与唐姻一并往煦园大门处走,阳光不在刺目,懒懒的洒在影壁上。 宋昕的表情比夕阳还要柔和几分:“姻姻,不必送了,我看着你回去。” 可小姑娘却没挪步子,似乎在思考什么,琢磨又琢磨,抬起头,攥住了男人的袖角:“表叔,您和我母亲说的,其实,我都听见了。” 宋昕却笑:“我知道。” 唐姻有点儿意外。 “姻姻,我的话作数的,这不只是向你母亲的承诺,更是你的。”四下无人,他环住了小姑娘纤细的腰,“这段时间,表叔会很忙,姻姻可能没办法时常见到我。” 唐姻了解的,表叔回到京师需要为万岁爷分忧,边疆漠南来犯、表叔与太子殿下还要调查江南的案子,自然会忙碌一些。 “表叔不必担心我的,自然是国事更重的!” “你也重要。”微风拂过,宋昕吻了吻小姑娘的耳垂:“你,会不会想我?” 第53章 想他 ◎我是很忙,但对你,随时有空。◎ 唐姻的确会想他, 这一眨眼,两个人已经小十日没见面了。 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她不清楚宋昕在忙着什么, 但大致应该与漠南的事情有关。 北地起了战事, 但终究距离京师太远了,隔开了千山万水,京师的百姓们对此并无恐惧, 也不相信漠南人能南下打到他们这儿来。 若敢来犯,也会被他们王朝的铁蹄踏灭。 唐姻虽不了解两国交战,但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若是真如百姓们所说的那般轻松, 漠南怎么会是万岁爷的心腹大患呢?若漠南的事情好办, 表叔早就该来找她了…… 宋昕终归是脱不开身没来过煦园, 但期间她二姐姐唐妘倒是来了一次, 说了些不同的声音。 北境失了一城, 守城的将士皆以身殉国了,消息刚刚传回京师, 百姓们尚不知晓。万岁爷震怒,坚定了御驾亲征的心思,伴君如伴虎, 所以这些日子朝臣们一边要谨言慎行看着万岁爷的眼色,一边还要直言劝谏阻止万岁爷亲征。 唐姻回想起姐姐的话,想念换做了担心。 表叔年纪轻轻便伴驾左右,劝谏帝王是他的责任,只是万岁爷在气头上,怒火会不会波及到表叔? 唐姻在煦园的锦鲤池畔喂鱼, 心思早就飞走了。 她将手中剩下的一把鱼粮统统丢进池子里, 悄悄出了府。 马车停在宋昕的府邸大门口, 一如宋昕的性子,他的府邸相对冷清,唐姻下了车,走到大门口,抬手叩响了门。 很快,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信鸿。 信鸿看见唐姻,露出惊喜之色:“小姐,是您呀,您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我表叔呢?”唐姻一道随信鸿往里走,一边问。 信鸿无奈答道:“三爷这阵子忙得很,往常这个时候都在宫里,估计天黑才能回来,有时候饭都用不上,就得去忙别的事情。” 唐姻点点头,虽说她过来寻三叔了,但大概今日也是见不着的,但来都来了,总不能扑了个空。 唐姻朝信鸿问:“信鸿小哥儿,府里的厨房在哪儿?我想给表叔做些点心再走。” 信鸿露出一抹笑:“我这就带小姐去。” 唐姻自小就喜欢捯饬些吃吃喝喝,她手巧,对女红、茶点等方面都十分有天赋。 厨房里食材齐全,唐姻很快便施展开了。 京师的口味和苏州不同,要偏咸一些,而宋昕的口味很淡,所以唐姻这次故而特地做了苏州口味的点心,免得不合表叔的口味。 表叔这阵子忙,怕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想着,做些点心比较实在,表叔若是饿了,伸手就能捞一块儿来填填肚子。 唐姻想着,没多大一会儿,几样样式漂亮的精巧点心便出了炉。 枣泥拉糕、酒酿饼、糕团……还有一小锅赤豆圆子。 “信鸿,做好啦!”唐姻拍了拍手,朝身后道:“若表叔再忙得用不上饭,你便给他端些点心过去,对了,今晚上先给他喝赤豆圆子,这粥水放不住,明日怕是要坏的。好了,我先回了!” 唐姻说完,却迟迟没有得到信鸿的回应,她回过头,瞬间怔住了。 宋昕一手持扇,一手负于身后,正好端端站在门口看着她。 “表叔,您,您怎么回来了?” 十日不见,宋昕人都有些清瘦了,唐姻在表叔府里的厨房被捉个现行,有些局促,不打自招地解释:“我顺路过来看看,顺便、顺便做点吃的。” 少女的鼻尖儿上还沾着一团白色的面粉,宋昕走上前,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揩掉:“就不顺路看看我么?” 男人加重了“顺路”两个字,唐姻的小小谎言被戳破,企图分散男人的注意力,小声地道:“表叔要不要尝尝,刚做好的赤豆圆子口感最好了。” 说着,唐姻给宋昕盛了一碗,红豆汤浓稠沙糯,冒着腾腾热气,一只只白色的小圆子藏匿在红色的汤粥里精致可爱,就像面前的小姑娘,一口就能吃下去。 宋昕尝了一口,并不似想想中的甜腻,似乎根据他的个人口味调试过了,清清淡淡的,透着一股别样的清香。 “赤豆圆子本身是甜腻的,我怕表叔吃不惯,所以少放了糖,又放了茉莉调和口味。”小姑娘希冀地望着他,“怎么样,表叔,好吃吗?” 宋昕轻轻搅动汤匙,似乎在认真思考,旋即认真道:“好吃,不过不如姻姻好吃。” 唐姻发觉表叔身上坏心眼儿的那一部分,鲜为人知,怕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 她本身就爱脸红,被表叔捉弄了好些次,还是改不掉。 宋昕的话,让唐姻回想起先前的那个吻。 “……表叔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就先回去了。” 唐姻接机想溜,宋昕却撂下汤碗,不答应她,凉丝丝的大手包裹住了唐姻的小小手掌,往身旁轻轻一带:“表叔带你看猫去。” 猫? 唐姻想起来了,表叔说过的,他在京师的府邸养过一只猫,只是唐姻在府里忙活了一下午,也没瞧见过。 两人一路走到后花园,花园里繁花盛放,翠竹林郁郁葱葱。花木扶疏,秀丽雅静,唯独不见猫的影子。 唐姻打小就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她都喜欢。只可惜母亲每每碰到动物的毛发都要咳嗽、喷嚏,严重了还会起红疹子,所以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些毛茸茸,唐国公府里一直不敢养。 小姑娘这会儿有些迫不及待了,四下去看:“表叔,猫在哪儿呢?” 只见宋昕轻轻打了个呼哨,翠竹林间某处窸窣作响,一道雪白的团子快如闪电般地从竹林里窜了出来,飞快跑到宋昕的脚边,用头顶和身侧蹭着男人的小腿,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唐姻惊奇地看过去,她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威风的猫呢! 猫儿不算尾巴快都有两尺长了,通体雪白,毛发很长,被打理的很好,圆滚滚的但是却十分灵活,蓝汪汪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璀璨夺目。 “表叔,您这猫可真肥。” 唐姻蹲下,伸手想去摸,宋昕却拦着。 这猫看着憨态可掬,实际上是个暴躁脾气,在府里,除了宋昕从不许旁人触碰,就算是负责猫儿吃食的小厮都不行,总是一副生人勿进的脸孔,若谁过来无故摸它,它定要亮出尖尖的爪子,趾高气扬地瞪着人家。 “你想摸它?”宋昕问。 唐姻点点头,毛茸茸的,谁不想摸呢。 宋昕说了声“好”,伸出一只手,说了句“上来”。 别看这白猫肥肥胖胖,但人家是个灵活的胖子,猫儿“嗖”地一下从地面上跃起,一个呼吸便稳稳地付在宋昕的臂弯里。 宋昕换了个动作,只露出猫儿的后背,一只手按住猫儿的后颈,猫儿的呼噜声更明显了。 “摸吧。” 唐姻水润的眼瞳明亮,小手缓缓向猫咪的脊背伸过去,随后一下又一下地抚摸起来。 猫儿很放松,眯缝着一双眼睛,硕大的长毛绒尾巴缓缓地扫来扫去,怡然自得,看来对唐姻的抚摸满意至极。 “姻姻,喜欢吗?”宋昕问。 “嗯,喜欢!” 唐姻爱不释手,猫儿似乎也觉得舒坦了,洋洋自得的“喵呜”一声,软绵绵的尾巴有意无意地去拂唐姻的手腕儿,对唐姻的“服侍”表示肯定。 “喜欢的话,便给它起个名字吧。” “这猫没名字吗?” “尚无,表叔说过,留给你起名字。” 唐姻有些诧异,表叔这样雅致的一个人,都没给自己的爱猫起个名字:“那表叔怎么唤它过来?” 宋昕表情迟疑一瞬,遂淡然道:“或打呼哨,或……咪咪、喵喵唤之。” “……”唐姻这次彻底败给宋昕了,叹气道:“那我想想。” 这只猫白白胖胖的,皎洁雪白宛如天上的月亮一样。 “叫玉盘怎么样。”又圆又白,又不失了雅致,配的了表叔。 宋昕听出了其中深意,浅笑:“好,听姻姻的。” 肥猫似乎对自己的新名字格外满意,轻盈地从宋昕的臂弯里跳下来,围着唐姻的小腿打转儿,还站起身子,两只胖乎乎的前爪搭在少女的裙子上。 这是要抱呢。 可这两尺长的大胖猫,唐姻可抱不动,只能蹲下身,去挠玉盘的下巴。 “玉盘乖,等下次来,我给你带些小鱼干吃。” 玉盘喵喵回应,用头去贴唐姻的脸。 身侧的男人却单膝蹲下,拍了拍玉盘的背:“去玩儿吧。” 玉盘是只有眼力见的猫,又是一声“喵呜”,舔了舔唐姻的手指,去远处的锦鲤池子旁扑鱼去了。 宋昕拉着唐姻起来:“姻姻忙了一下午饿不饿,我要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唐姻很想在同宋昕多呆一会儿,可是她想到信鸿的话,表叔这么忙……表叔多陪她呆一会儿,便要晚一会儿处理公务,晚一会儿处理公务,那就要晚一会儿歇息。 小姑娘坚定地摇摇头:“不了,今日已经耽搁表叔很多时间了,我得回去了。” “怎么,看过猫儿便要走,是不要表叔了?” 唐姻一愣,表叔这是在跟一只猫儿拈酸吃醋吗? 男人薄唇轻扬,指节分明的一双手掌轻轻一扣,便轻易将唐姻的细腰攥在手里。唐姻被男人轻轻一提,便坐在了后花园的木桌上。 宋昕笑,忍不住低语:“表叔是忙,但对姻姻,随时有空。” 唐姻小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她了解宋昕的性子,也听说过宋昕的传闻。 表叔看起来虽然是个松形鹤立、云烟不入心的探花郎,但实际上对政治事兢兢业业。 在京两年辅佐圣驾,因为江南的案子才回了一趟苏州老家,埋头案牍是表叔的常态,她在宋府住的时间也不短了。表叔若是忙起来,不说那些下人,就连宋老爷子、大爷都是不敢打扰的。 可今日表叔偏偏说“对她随时有空”。 一股暖意流淌至心头,男人的话似乎比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还要动听。 对面的男人双手撑着木桌,又问:“这回可以留在我府里吃过晚膳再回了么?” 唐姻无法拒绝,也不想再拒绝了。 申时一过,宋昕府里的厨子便开始忙碌起来。 宋昕口味淡,换做宋昕府里厨子的话说——那简直就是要淡出鸟来了! 宋昕本身就是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宋昕府里的人不多,所以意外让宋府的下人们跟着宋昕的饮食习惯“遭殃”。 而今日,因为唐姻的到来,宋昕府里做了许多好吃的。 盐水鸭、松鼠鱼、蛋烧麦、凤尾虾…… 厨子是京师人,可算能有机会施展拳脚了。 比厨子还高兴的,还有府中下人,借了唐四小姐的光,他们终于能跟着开小灶了! 菜肴被一一端上桌,宋昕体贴地为唐姻挑鱼刺。 那些婢女、小厮们远远地悄声说话。 “我还没见过咱们家大人对谁这样过呢。” “那是唐四小姐人漂亮,性子又好,看见我们都笑盈盈的,真是招人稀罕。” “可不,也不知道唐四小姐什么时候嫁进来?” “啧,你怎么比大人还着急。” “你不急,不急把手里的鸭肉给我……” 大家知道信鸿和唐姻比较熟,临走时,府里的几个婢女、婆子、小厮都怂着信鸿问唐姻什么时候再来…… 信鸿终究是没开口,宋昕没给他这个机会,用过了晚膳,便亲自送唐姻回府了。 宋昕:“今日之所以回来得早,是因为明日一早,我便要随万岁爷去趟的军营,再回来是一个月之后。这半日休沐,是万岁特许的。” “要……一个月?”这可有些久了。 宋昕颔首。 万岁爷一直想要御驾亲征,眼看着就拦不住了,好在宋昕进言,请求万岁爷将御驾亲征改成了巡视军营,以振军心、民心。 毕竟秋闱将至,乡试后,还有会试、殿试,万岁爷是京师的定海神针,离开不得。 朝臣们也以为是,万岁爷这才勉强打消了御驾亲征的念头,但是要在军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一个月之久,待到殿试前再回去。 人人都夸宋昕心思机巧,只有宋昕自己心里清楚,万岁爷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无法离京的理由,也需要一个留在京城的补偿。 这个补偿便是去京师外的军营,以免损失了圣颜,失了民心、军心。 宋昕摸对了万岁爷的心思,被点名陪驾,所以才有这半日的休沐。 很快到了煦园。 宋昕扶着唐姻下了车,唐姻打算进门,但自己的一双脚总有些不听使唤,迟迟迈不进去门槛。 真是奇怪,跟表叔在一起的光景总是流逝的很快。 宋昕朝她招招手:“去吧,你进去,我再走。” “……表叔先走,表叔走了,我再进去。”这次一别,再见面可就是下个月了,唐姻立在门前,想了又想道:“军营内辛苦,表叔这次去这么久,可要仔细身子。” 卫所里都是一些粗糙的兵痞汉子,表叔面若冠玉,想像表叔在军营中那画面,总有些格格不入。 想到这些,唐姻便担心起来。 宋昕十分理解小姑娘的心情,大概与他一样,一样的不舍、一样的挂怀。 唐姻的关心,让宋昕心底莫名柔软。 他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件细绢布包着的物件儿:“这东西本想回来交给你的。” “什么呀?” “你打开看看。” 唐姻接过来、打开,发现是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镯子散发着温润的淡淡光辉,只一看便知晓不是平常之物。 “这镯子是我祖母留给我的。” 余晖落在宋昕的眼底,发出黄灿灿的柔和光芒,那双向来平静、冷淡的双眸,此刻却比晚霞还要温暖几分。 唐姻意识到这是什么,这是“定情信物”、或是“传家宝”一类的。 唐姻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几下,护在手心里,两弯眉毛轻轻皱着,极为郑重地说:“表叔放心,我好好收着的,放在不易破碎之处。” 唐姻的模样实在有趣,好像这不是镯子,更像是官印、虎符之类的了。 宋昕轻轻摇头,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骨节明晰的手掌托起唐姻的手腕儿,随后将镯子轻轻套了上去。 细白的腕子被碧翠的镯子衬得更加莹白,像是深冬落在屋檐上的新雪,纯洁得晃人眼睛。让人很想掬在手心一捧,却又不敢动作太大,以免碰化了去。 “好好带着,不必收。” 宋昕有些不想松开手,下意识用拇指轻轻抚了一下唐姻的手背。 唐姻的手背像是羊脂玉一样,丝滑细嫩,这种触感,让人心生流连。 “这镯子,很衬你。” 小姑娘缩了缩手,垂下手臂,袖子盖住了漂亮的镯子连指尖都一并盖住了。她极其细微地“嗯”了声。 唐姻知道,宋昕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今晚回府,还需要做诸多准备,遂跨进了煦园的门槛:“那我先进去了,表叔快回吧。” 宋昕点了一下头,目送着小姑娘进了煦园,缓缓合上如意门后,才转身离去。 · 次日一早,宋昕就同万岁的圣驾去往军营了。 京师设四十九营,负责京师防务。其中三十二营分隶京师五军都督府,十七营为亲军营。(1) 而宋昕同万岁爷这次去的,并非亲军营,而是京师五军都督府管辖下的一个。 亲军营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不足以达到万岁爷振军心的目的,故而才做了这样的选择。 等宋昕随圣驾到了地方,将士们早早便在校场上列队迎接万岁爷了。一个个都是赤胆忠心、骁勇善战的模样。 万岁爷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展露圣颜。 这时,一个面色黑红的大汉跪在皇帝面前,与众将士们一同山呼万岁。 这人是军营内的最高长官,指挥使于典。 于典颇为自豪,营中将士,个个都是凶猛无比的兵士,这喊声震耳欲聋,震撼非常。一些文官未曾见过这般场面,露出了惊讶之色。 皇帝命于典起身,向其询问军营内的情况,于典都一一作答,作答后,又提议道:“万岁爷,等正午的时候,校场还有校练,您可得来啊!” 于典是个粗人,不拘小节,可不知怎地,说完这句话,若有似无地扫了万岁爷身后那群文官一眼。 宋昕总觉着这眼神不大友善,果不其然,到了正午时分,校场上的士兵们赤膊操练完,于典又跪在皇帝面前,向其请命。 “万岁爷,听说您这次还带了几个功夫了得的文官,能不能派出来,同我们切磋切磋?” 这次皇帝带了不少文官,也的确有几个功夫不错的,但文武终究有别,将士们学得是疆场杀敌的杀/人之术,那些个文官所练的,不过为了强身健体。 于典的提议似乎有些难为人了,可是配上于典那张圆中带方、憨厚直爽异常的脸,怎么看怎么都只有真挚…… 万岁爷知道于典的心里在想什么,太平日子久了,出头的都是些文官,这些个武将心里难免不平衡。眼下边疆战事当前,无非是想争口气罢了。 皇帝懂得权衡,挥挥手,朝身后的臣子们问:“难为于典的豪情,你们谁来?” 这次带过来的文官有二十余人,半数为老者,余下半数又不会武,选来选去,包括宋昕站出来三个相对身强体壮的。 于典一看,招招手,从身后也挑选处两个汉子,跟他站在一起。 且不说功夫如何,就几人堪堪往那儿一站,个个都跟小山丘似的,身子魁梧的,几乎能把宋昕他们几个装进去。 比试的结果并不意外,即便将士们留了手,前两个迎战的文官只有挨揍的份儿,只是这两个文官倒也有骨气,鼻青脸肿也一声没吭。 于典暗喜,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可万岁爷这会儿的脸色,却有点儿严肃了。 “子阶,你且去吧。” 皇帝开了口,宋昕倾身敛眉,走到于典面前。 宋昕知道于典想什么,自然也清楚万岁爷在想什么。前边已经输了两个,这第三轮绝对不能再输了,再输下去,丢的可是万岁爷的人。 只不过于典那边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似乎并未察觉万岁爷的神色,还在朗声大笑。 “哈哈!久闻探花郎的大名,若是探花郎赢了我,我把我妹子许配给你,他最喜欢像宋大人这种细皮……啊不,白白净净的男人啦!” 细皮嫩肉、白白净净。 宋昕男的眉角抽了抽,他想赢,但至于于典的妹妹…… 他没这个福气。 于典看出来宋昕脸上的嫌弃,心里恼火,且不说他们一群文官凭什么来卫所巡视他们这群武将。便说他妹妹,也的的确确是个明艳动人的美人,也的的确确仰慕宋昕这个探花郎君! 朗策女貌的事儿嘛,不高兴不说,宋昕那个嫌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一个小白脸,他凭什么? 于典上前一步,握了握拳,胳膊上的肌肉喷张,线条绷得紧紧的:“宋大人动手吧!” 于典没有废话,直接一拳带风朝宋昕的门面招呼过来。 作者有话说: (1)借鉴某度卫所制度 下章就和女鹅见面了,嘿嘿~ 第54章 提亲上 ◎吃到他的舌头!◎ 于典的拳风劲烈, 速度极快,这一招几乎没有留手,好在宋昕反应得快, 往一侧避开, 堪堪躲了过去。 那群随行大臣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皇帝都支起了身子瞠目而望。 于典的拳头跟个大铁球一样,这一拳要是打到宋昕的脸上, 可就破了相了。 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相对于旁人的害怕,于典有些惊讶, 他是卫所的指挥使, 身上的功夫不是花架子, 他的拳头又硬又快, 鲜少有人能躲过去。更何况, 他这是攻其不备? 于典觉得是巧合,又扑身攻了过去, 结果却都没有碰到宋昕的要害。 几个回合下来,于典心里泛起了急躁,若是动真刀枪, 还轮得到宋昕像只泥鳅一样的躲来躲去。他心内焦急,还不等调整好身型,又朝宋昕挥着拳头过去了。 就在此时,宋昕看出了于典的破绽,他借此机会错过于典的身位,反手一扣对方的手腕儿, 另一手以指为剑, 停在于典咽喉处寸余。 于典愣住了, 很快身上的力气泄去,脸色不虞地拱拱手:“是我输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的,几乎没人看清楚。 于典的那些手下将领们,纷纷喊问。 “于指挥使!怎么回事!” “怎么输了?” 于典也不解释,方才宋昕戳在他喉管子上的是手指头,若是刀啊、剑啊的,他就该死了。 他是个愿赌服输的人,便闷闷地道:“别说了!输了就是输了,任凭宋大人处置!” 宋昕并不想把于典怎么样,面若微风地退回至皇帝身畔:“多谢于指挥使留手,若在战场上动了真刀枪,我又岂会是于指挥使的对手。” 于典的脸色舒展一些,却欲言又止,想了想先悻悻回到了队伍里去。 月升于云,万岁爷同随行官员、将士们同用晚膳。 用过晚膳后,宋昕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早些时候他同于典比武,虽然险胜,但还是拉扯到了背部。背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为了保证在军营陪万岁爷这段时间不出岔子,宋昕打算给自己上药。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触碰,便未唤别人帮忙。 宋昕自顾自褪去了外袍、中衣,袒露出整个上半身,将药膏倒在手上,往自己的伤患处涂抹。 伤处在背上,宋昕够不着,难免要麻烦许多。忙了好半天,还是有些地方没有涂到药。他索性不再弄了,将药瓶撂在桌上。 烛光下,莹润的瓷药瓶被映照处点点莹光。 宋昕想起那日唐姻在屋内给他背上的伤擦药的情形,想起了唐姻软软甜甜的唇瓣,想起了小姑娘迷离懵懂的杏眸……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现在在做甚。 若是她在,便好了。 门口忽有脚步声响起,宋昕轻轻撇过头去,还未开口问是谁,房门被人咣当一声从外推开了。 “宋大人,是我!听说你吃完晚饭啦?” 于典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旋即看见赤着身坐在榻边的宋昕,就是一怔。 去了衣裳的宋昕要显得更加健壮些,肩膀宽,身上肌理分明。 于典看过去,还发现宋昕的肩膀有一处箭伤痕迹、小臂上一处陈年的疤痕、背上是一道尚未恢复的伤痕。 宋昕这是受伤了? 他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起宋昕的伤处,背上的是新伤,伤未痊愈。再此情况下,白日里还同他过了那些招,赢了他。 由此可见,宋昕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一个小白脸。 男人,尤其是于典这样的武夫,对身上有疤的男人向来多了一份亲切。 于典直言道:“宋大人,白日里,多谢你给我在众人面前留了面子。” “于指挥使言重了,若于指挥使出杀招,我又怎会是对手。”宋昕飞快将衣衫穿好,躲开了于典要搭他肩膀的手。 “哎,你就不要谦虚了。这次来找你,是有事要同你讲。” 宋昕正色几分:“于指挥使请讲。” 于典嘿嘿笑了两声,朗声道:“关于我妹妹,你给她娶了吧!白天咱们说好了的,我要是输了,我就把我妹子嫁给你!” 宋昕难得僵住一瞬:“不过一场比试,于指挥使,不必当真。” 这便是婉言拒绝了,可偏偏于典是个听不出话音儿的,一定要宋昕娶他的妹妹,热情得让人头疼。 宋昕大概理解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了:“的确不行,再回京师,我便要定亲了。” 失落的神色飞快染上于典的脸庞,他叹了声“可惜”,正要走,又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宋昕的背:“算了,那我帮你上药吧!” “不必。”宋昕十分淡定,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顺势系紧了衣带。 于典“哦”了声,也没再客气,起身往外走。 忽地,宋昕叫住了他。 “怎么了?宋大人?”于典不解回头,“你又同意娶我妹子啦?” 宋昕的目光像是清晨的雾,让人安定平静,也有种让人无法丈量的厚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皆为苍生黎民。于指挥使,不必过分纠结。” 于典定定看了宋昕好一会儿,感叹诚服道:“我输了,真输了。”随后扬长而去。 于典走了,宋昕躺在床榻上,第一次觉得,夜色如此漫长。翻了几个身,竟睡不着。 他修身养性多年,从未有过心绪不宁到失眠的境地。 起身自省一会儿,莫不如干脆了结了症结所在。 宋昕走到桌案旁,铺开纸墨,款款落了笔,笔尖儿经过那个熟悉的名字,莫名踏实起来。 “姻姻,见字如面……” 唐姻展开书信,看了眼书信落款的日子,是十日之前的。 宋昕所在的军营就在京师城外,离唐姻不算远,只不过从军营往外递家书规矩甚多、颇为麻烦,诸多随行朝臣想来只在外一个月,便干脆不写了。 唐姻也没想到,能收到宋昕特地寄给她的……“家书”。 “也难为他惦记着你。”唐妘给妹妹摇着扇子,一双狐狸眼,满是宠溺与调侃。 唐姻的二姐姐唐妘这日住在煦园,万岁爷不再京师城内,这一个月,由太子监国。慕桢十分繁忙,唐妘与他同在太子府里都不常能碰面,唐妘干脆请示太子,来煦园小住几日。 唐姻一字一句在看着书信,宋昕同她讲了一些在卫所的所见所闻。 譬如卫所将士们的大义凛然的气魄,譬如和于典指挥使的比武。 唐姻小小揪心一下,表叔的伤还未好呢,比武的话,会不会严重?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宋昕提到于典想要将其妹妹嫁给他,眉眼轻轻一皱。 唐妘看过去,扫过信上内容,笑了声:“我小妹妹吃味了?” “才没有。” 唐姻只是觉得宋昕这样的人,就算走到闻不着女子香的军营里,还会被莫名被惦记。 以前她觉着这是正常的,表叔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自然会有许多人为之倾倒。 可自从她对表叔动了那些心思,有时候,有些情况在她心里就变了味儿了,酸味儿…… 小姑娘将信叠好,仔仔细细放回到信封里。她想见表叔了,唐姻望着西北的天际,那是军营所在的方向。 一旁的唐妘注意到妹妹手上的镯子,拉过唐姻的手腕,问道:“这镯子漂亮,哪来的?” 唐姻垂下头,轻轻摸了摸:“是……是他给我的,这是他祖母留给他的物件儿。” 唐妘眼神一亮,捏了捏小妹妹的脸:“信物都交给你了,这便是叫你放心,宋大人这个人,虽说看着冷淡了点儿,不过为人还是可以放心的。”想了想,唐妘又问:“信物都给你了,那他什么时候来提亲?” 提亲这个词对于唐姻来说,已经不算遥远,可是却有一种奇妙的陌生。 她试图想象一下嫁给宋昕后该是什么样的情形,想象不出,心头却觉着悸动,若是日日能见着表叔,似乎也很不错。 入了夜,唐姻回了自己的屋子,烛灯下,唐姻纤细的指尖捏着绣花针给手中的海棠云纹腰带落了最后一针。 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腰带上的海棠纹与修补采用的竹纹相互交错、遮挡、缠绕。 唐姻展平腰带,对着光晕比了比,只待宋昕回来,亲手交给他。 日长似岁,重阳节前几日,万岁爷终于携众多大臣返回京师。 百姓们纷纷聚集在长街两侧,迎接万岁爷,唐姻也在其中。 万岁爷的仪仗率先过去,百姓们纷纷叩拜,而后,才是众朝臣的队伍。 今日来此迎接仪仗的,多是妙龄少女,小姑娘们听说能看见那位仙气飘飘的探花郎,早早就等在长街两侧了。 宋昕在京中,向来是被女子们讨论的话题,尤其是他的婚事。 “你说宋大人会去什么样的女子呀?他都快二十二了吧,也该娶妻了。” “你没听说,有人说宋大人似乎有了心仪之人,打算定亲呢。” “是吗,是哪家的女子?” 唐姻正听着身旁几个姑娘们闲聊,远远的,就看宋昕身骑白马如轻云出岫,踏着粼粼晨光缓缓而来。 “来了,来了,看看,那个是宋大人吗!” 唐姻抬眸远远望,只是一瞬,便对上了宋昕的视线。 男人是晒不黑的肌肤,一个月的烈日赤阳并未让宋昕晒黑一点,只是比离开前又壮了些,肩宽腰窄,依然风度翩翩。 见宋昕的目光落过来,唐姻身旁的姑娘们发出低低的娇笑:“咦,宋大人看过来了,他在看谁呢?” “不知道呀,他来了,快快,宋大人过来了!” 男人越来越近,唐姻的心头砰砰跳着。 宋昕的目光注视着她,不知要做什么。 很快,停在了她面前,男人正欲开口,远处却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 一个红衣的女子策马而来,拦住了宋昕的去路,挥手扬鞭。 长鞭画出一道弧线,发出裂空之声:“宋大人!好久不见。” 鞭子擦着鼻尖儿掠过去,吓得唐姻后退了一步。 她抬头看过去,红衣女子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她的样貌姣好,气质高贵,一双圆圆的眼睛像是会说话,能在从皇帝仪仗迎面而来,大概也不是寻常之人。 果然,那女子后边的话,表明了她的身份。 “宋大人一只躲着我,竟要我亲自拦你才能见一面,难道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么?” 公主? 万岁爷有十几个儿子,而公主却只有三位。 德宁长公主、德佳二公主、德阳三公主。 德佳、德宁都已有了驸马,能当众拦路又手持鞭子的,无疑就是与她同岁,最受万岁爷宠爱的德阳三公主。 可是德阳公主拦着表叔做什么? 她想起来了,似乎德阳公主先前很喜欢三表叔来着,万岁爷还曾有过为两人赐婚的打算,只是被表叔拒绝了。 她隐隐约约听二姐姐说过,自从表叔这次回京,德阳公主一直在找三表叔,表叔都没见她。 所以,德阳公主是因为是在寻不到表叔,才在今日来拦着他。 唐姻有些好奇,干脆缩在人群里。 德阳公主见宋昕不理她,脸色又差了几分:“宋大人,你怎么不回本公主的话!” 宋昕眉心皱着,冷眸落在险些碰到唐姻的鞭子上:“公主殿下,麻烦您让开。” 德阳越发觉着不爽,她堂堂三公主,还从未吃过这样的憋。 “宋大人,你、你别不识好歹!我可是父皇最喜欢的女儿,我来迎接你,你怎么还——” 话音未落,宋昕却调动了马头,马儿退后几步。男人的面色十分严肃,看不出一丝破绽。 缓缓道:“公主慎言,臣已有家室,无需公主来接。” 周遭的百姓呆住了,德阳呆住了。 从来没人听说宋昕娶了亲呀。 德阳觉着宋昕在敷衍她,分明是因为不想同她讲话。 她攥紧了鞭子,昂着头道:“不可能,宋大人娶了哪家的女子?我怎么从来未曾听闻?宋大人,你莫不是在诓我?” 宋昕似乎有所意料,眼眸微微一瞥,落在了熙攘的人群之中,落到了唐姻的身上。 唐姻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热闹,不然不看了吧。这热闹,怎么看着看着,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想溜,可身后看热闹的百姓太多了,她退不出人群之外。 就看宋昕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上唇下唇轻轻一碰,朝她伸出了一只骨骼鲜明的手。 “夫人,上马。” 这“夫人”二字一出口,人群立即静了下来,“唰”地一下退开,唐姻孤零零地站在了空地上。 唐姻看着面前的手,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握了上去。 小姑娘被宋昕轻轻抱到了马背上,男人在她身后环着她,温柔地嘱咐她握紧身前的马鞍。 也不顾目瞪口呆的德阳公主,驾马离开,甩开了身后炸了锅的人群。 离得远了,身后的嘈杂消失不见,只有马蹄踏着地面的声音,清脆、清晰。 她靠着宋昕的胸膛,淡淡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夹杂熟悉的檀香。表叔这一个月从卫所回来,虽说看起来瘦了些,但胸口好像比以前更结实了。 她回过头看了看,没人跟过来,疑惑又担心地问:“表叔擅自离开队伍,这可以吗?” 宋昕紧了紧缰绳,放慢了马匹的步子:“没事,本就准备中途走的,已经提前禀明万岁了。” 唐姻这才“哦”了声,扭回头,敛着下巴,一手攥着马鞍,一手百无聊赖地捋着马儿雪白的鬃毛:“那……表叔,这个月在军营里累吗?” 唐姻没提刚才的“夫人”事件,她猜测那声夫人只是因为“江湖救急”,这一个月不见表叔,唐姻有些想他,可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宋昕无声笑了下,薄唇轻吐:“累,好累。”他嗓音低沉:“心里太想你,累的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这是朝煦园后门方向去的林荫小路,好一会儿也看不见一个行人。 唐姻从未听宋昕说过这样露骨直白的话,在她的印象里,宋昕似乎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二姐姐说过,越是表面上斯文的男人,实际上无人之时越是赤白。 这所谓的“实际上的赤白”,二姐姐从未向她详细解释过,只是说,待你成婚之后,便自行知晓了。 也许二姐姐所说的,难道就是表叔现在的样子?这样子的甜言蜜语吗? 可是唐姻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这种话莫名地悦耳,也莫名让她耳垂发烫。 唐姻不知所答,照例脸红:“那、那辛苦表叔了。” 男人勾唇,好一声……辛苦。 宋昕收紧了双臂,抱紧了怀中的娇小女子:“既然辛苦,表叔需要一个补偿。” 唐姻哪里知道宋昕对她的坏心眼儿,立刻正色起来:“表叔,您说。” “作为补偿……”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唐姻的肩头:“姻姻要快些嫁给我,好让我名正言顺的叫你夫人,好么。” 宋昕在卫所里不如再府里活的细致,无法日日净面,故而生了胡茬也没来得及剃。 那薄薄的胡茬轻轻蹭着唐姻的脖颈,唐姻觉着脖子有些扎,刺痒痒的。她躲了躲,微微侧过头,想回答宋昕的话,脸颊却意外碰到了宋昕的唇。 唐姻一顿,睁大眼睛,眨了眨,有点儿不知所措。 宋昕却眸色微变,近在咫尺的眼沉沉地望着她,越来越近。 好像是在说,是你勾我的。 “唔……” 来不及思考,男人冰凉的薄唇便覆了上来,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充斥在唇畔,似乎要把这一个月的相思通过这样的吻补回来。 不容置疑,也拒绝不了。 唐姻先是惊讶了一瞬,很快便放松下来。 与上次的紧张不同,小姑娘开始尝试享受这样的感觉。宋昕的味道很好闻,动作也轻柔,马匹一步步地往前走着,那样的颠簸让她晕乎乎的,恍若乘在天边的云端。 唐姻的睫毛颤了颤,闭上了双眼,身子也开始发软。 只是片刻后,她的眼睛便猛地睁开了、瞪圆了,浅褐色的瞳孔骤然缩紧。 清清浅浅的微风细雨,怎么忽然变成了狂风骤雨,像是攻城略地一般,充斥着索取、占有。 怎么、怎么回事?上次她分明没有……没有吃到表叔的舌头! 宋昕的动作没有停下,他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可爱的反应,偏偏是这份懵懂,却越发刺激着他攫取着属于唐姻的气息。 即便如此绵长的吻,也无法让他满足。 宋昕自诩并非一个重欲之人,他修身养性多年,自以为食色性也如云烟,入不得眼,更入不得心。 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近乎贪恋地想要的更多、更多。 若非小路即将走到尽头,尽头便是闹市,他根本不想同她分开。 宋昕停下了动作,与唐姻渐渐拉开距离。 他好想娶她。 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新鲜的空气重新冲入唐姻的胸口,她向前扭回头,脖颈子发酸,抿着唇,嘴巴也酸。 宋昕沁凉的手覆盖上唐姻细细的颈子,一下又一下,贴心地帮着小姑娘揉着。 “这次,是辛苦姻姻了。” 男人的语气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可唐姻总觉得宋昕又在逗她。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却不服地反抗道:“表叔,以后若是还……还这个,您便净了面。”她揉了揉被胡子扎疼的唇,“我扎得疼……” “好,我答应你。”宋昕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姻姻不喜欢,我便不蓄须了。不蓄须,便能永远……” “永远什么?”唐姻回头,发现宋昕盯着自己的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掉入了宋昕的圈套里了。 小姑娘负气似的转回身去,再不回头,也再不说话了,只佯装生气。 小兔子这是真生气了? 宋昕看着眼皮子底下的发旋儿,弯腰贴近了些,声音放低:“母亲要我与程清婉定亲、于典要把妹妹许给我、三公主纠缠我……这些姻姻都无动于衷,我还以为姻姻是不会生气的。” 男人的语气有点儿可怜,可怜的好像唐姻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生气,像是她错了似的。 “又不是你招惹的她们,我为何要生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气话。 “那姻姻连醋都不吃,姻姻是不是不喜欢表叔?” “才没有。”唐姻立即否认。 宋昕追问:“是没有吃醋,还是没有不喜欢表叔?” 唐姻知道宋昕这是又要开始挖坑了:“没有……不吃醋,也没有……不喜欢表叔。” “那姻姻,以后要保护表叔,若是谁再惦记表叔,可要替我将人赶走。”宋昕煞有介事,诚恳,又像是哄人。 唐姻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算了,她反正也说不过他。 很快,两人到了煦园的后门,宋昕抱唐姻下马,小丫头稳稳落地后,将早就绣好的腰带拿了出来。 “表叔,这腰带我绣好了,送给您。” 唐姻将腰带托在双手之间,举到他面前,小姑娘太乖了,乖得他想将她一口吃掉。 宋昕忍住再次亲吻唐姻的想法,接过腰带,腰带上的竹与海棠的纹样缠绵交错,彼此纠缠。 他很喜欢。 他将腰带小心收好,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姻姻,明日表叔也有礼物要给你。” 作者有话说: 乖女鹅:什么礼物呀~ 宋总:把自己五花大绑送给你! 第55章 提亲下 ◎你愿意嫁给我么?◎ 唐姻一直惦记着宋昕口中所说的礼物。 而第二日辰时不到, “礼物”便到了。 煦园的门口热闹了起来,不少百姓们围在煦园的正门口小声议论着。 议论着,煦园里究竟住了哪一家的天仙? 议论着, 这位仙子竟能令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宋昕宋大人, 下了神坛,还花费了这般重的聘礼求娶。 宋昕先前的承诺一字不差,聘礼从煦园的正门口几乎排到了巷尾。箱笼上盖着红布绸子, 随风飞扬,说不出的喜庆。 男人衣冠考究,玉冠束发, 一身月白锦袍, 雅致而高洁。 彼时, 唐姻还在睡着, 煦园外的吵闹声传不进来, 却被小婢女叫醒。 唐姻尚不知宋昕来提亲了,揉了揉眼睛, 问婢女发生了什么。 小婢女扶着唐姻起来,唐姻对镜坐下,看着小婢女摆弄自己的头发。 听小婢女故作神秘地道:“等会儿小小姐穿戴好了自己去花厅看。” 婢女特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红色的襦裙褙子, 唐姻未多想,直接穿戴好了。 等唐姻到了花厅,她的母亲、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都在场。 唐姻看着满地无处摆放的红绸箱笼,看着一身月白的宋昕,终于知道昨日男人口中所谓的“礼物”是什么了。 所以,他是来提亲了…… 这礼物……是他自己么? “姻儿, 还愣着做甚?到姐姐这边来。” 唐妘将唐姻拉到身边, 宋昕注视着她, 少女像是一朵绽放的娇艳牡丹一样,无比撩人。 无媒不成婚,媒婆在一旁说着道喜话,走起了流程。 定亲很顺利,因为早有准备,双方互通了家中三代字、号、经历,交换了合婚庚帖之后,“乾坤”已落,那么这份亲事便算是定下了。 唐姻看着红箱中的衣料、首饰、聘金、数不清的珍宝,还有些恍然如梦的错觉。 从此时此刻开始,她就是表叔的未婚妻了。 宋昕走到唐姻面前,宠溺地问:“姻姻,你愿意嫁给我么?” 唐姻说不出话,这一刻她是懵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表叔是一个行事果断之人,但没想到,会这么果断……不是昨日才从卫所回的京师,怎么今日聘礼都准备好了,就来提亲了? 这样说,表叔其实早就准备好聘礼了吧,只等着从卫所回来就…… 唐二姑娘掩唇一笑,知道该将这个时候留给唐姻和宋昕,拉着母亲和两个姐妹离开了花厅。 唐姻的家人一走,花厅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宋昕微微弯腰,宠溺的视线平视着小姑娘:“姻姻怎么不说话?” “没有……”唐姻摇头,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对于身份的转变还没适应,有些不习惯。 “是……是愿意的。” 面前的这个丰神俊逸,曾经让他她觉着得无比遥远得探花郎君,竟然成了她的未婚夫君。 宋昕长臂一揽,怔愣的小姑娘被他严严实实地罩在怀里,月白色的衣衫与大红色的衣裙相互交错,微风穿堂而过,两人的发丝轻轻缠绕在一起。 宋昕将下巴轻轻抵在唐姻的头顶,一食指有意无意地挑起唐姻的一缕发丝,在指尖轻轻拨弄着。 “这一刻,我等了好久。” 唐姻的脸埋在宋昕的胸口,安心的呼吸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清香气息。她两只细细的手臂僵了僵,随后轻轻环上了男人的腰。 她只见过表叔的腰,却没这般大大方方的抱过。 表叔的腰好劲瘦、好结实,透着淡淡的体温,还带着昨日她赠与他的腰带。 “那些聘礼表叔是不是早早就备好了,却在卫所等了一个月,若说这样,那的确是够久了……”唐姻太容易脸红了,若是此刻抬起头,便会看见她红透的脸颊。 “聘礼是早都备好了。”宋昕一把握住在他腰带上乱摸的小手:“只是,等不及,可不止这一个月。” “什么?”小姑娘离胸膛远了一点点,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望过去。 男人垂眸,眼底多了一分深邃,不解释。 他等的不仅仅是这一个月,而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也许,早到她与宋彦退婚,早到他们的初遇。 都不得而知了。 他捧着小姑娘的脸,柔和的晨光洒在少女的脸颊上,那些细细小小的绒毛都清清楚楚。 “姻姻,我与你母亲、姐姐们商议过了,婚事定在年前,十一月二十一,是个吉日,到时,我父亲、母亲,长兄一家,二嫂……他们都会来京师。” 眼下重阳节将至,这样算算,也就只有两个多月了。 她对此没有意见,那些良辰吉日,母亲姐姐们,还有表叔定下来便好。只是…… 唐姻担忧道:“表叔那样忙,十一月成亲的话会不会太赶了?” “年后要有会试、殿试,表叔又要忙起来了,难免有要耽搁。”宋昕轻轻揉着唐姻无骨的小手:“只是娶你,我不想等得太久。” 等得太久,夜长梦多。 他是真的梦多。 在卫所的这个月,宋昕总是睡不踏实,夜里会断断续续的做梦。 其实,他是个天生无梦之人,从出生有记忆开始,他便不会做梦。 直到在杭州六闲山庄中了一箭,中了漠北的幻骨草毒,他才开始断断续续的做梦,知道了所谓梦的滋味。 无一例外,所有的梦境都是关于唐姻的。 男人闭着眼睛,将唐姻的小手举到鼻尖儿,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唐姻的手背。 唐姻从未见过宋昕这般姿态,高高大大的男人,此刻竟然格外可怜。 她摸了摸男惹高挺的鼻梁:“表叔,你怎么了?” “姻姻,姻姻,姻姻……”宋昕只是低沉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唐姻的小字。 唐姻并不清楚,宋昕昨夜又做了梦。 噩梦。 梦中他们的婚事发生了变故。 似乎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宋昕身穿大红色的喜服,领着八抬大轿到了煦园接亲,只是说来奇怪,这一路街上无人,到了煦园叫了门,煦园内也无人回应。 梦中的他心中惶惶,推开了煦园的如意门,却发现园中空空如也。 煦园内空无一人,凋零敝落,没有任何喜庆的色彩,更没有唐姻。 他发疯似的将煦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任何关于唐姻的蛛丝马迹。 他顾不上摔在地上的红色的喜冠,飞身上马直奔太子府。 而太子却说,煦园不是他的,更不知道什么唐国公的四女儿。 宋昕不信,分明太子身旁站着的女子就是唐二姑娘。 他顾不上礼节,目眦欲裂上前追问唐二姑娘唐姻的去处。 唐二姑娘被发了疯的宋昕吓得躲在太子身后,奇怪地望着他:“宋大人莫不是患了失心疯,我唐国公府从来只有三个女儿,哪里来的四妹妹?” 宋昕惊醒,一身的大汗。 还好是梦。 所以他等不及,也不想等、不敢等。 他从不肯相信什么因果、宿命,这些对他来说皆是无稽之谈。不信,自然不怕。可是自从认识唐姻之后,他才发现,人有了软肋,才会有所顾忌。 他要娶她,越早越好。 这次万岁爷在卫所大振军心之时,秋闱也已放榜落幕。 在这之后,便是会试、殿试,他的确会更忙。 婚事自然不好耽搁。 宋昕这一日都留在了煦园内,直至晚膳后。 唐姻的大姐姐与三姐姐都走了,只剩下二姐姐和母亲,母女两个对了个眼色,唐二姑娘笑道:“时候不早了,宋大人便送我妹妹回房吧,再见面,可要等成婚之日了。” 时年有规矩,定亲后,大婚前,男女之间是不许见面的。 今日怕是唐姻与宋昕婚前最后一次相见了,唐国公一家并不迂腐,会让他们好好道个别。 唐姻与宋昕并行往唐姻的院子去,月色朦胧,两人不约而同的放慢了步调,可路终究太短了,很快两人便到了唐姻的房门口。 “表叔,您就送到这儿吧,我进去了。” 唐姻推开门迈进去步子,谁知身后男人竟跟了进来,顺势将门轻轻带上。 “姻姻……” 宋昕低声唤着她,身子一转,双手撑在门上,将小姑娘禁锢在双臂之内狭小的空间里。 屋子里尚未掌灯,唐姻背靠着门板,面前一片黑暗,等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借着透过窗纱的微弱月光看清面前的男人。 沉默了半晌,对面的男人捉住了她的一只小手,放在了自己的下巴上,摩挲着。 “……姻姻,我今日净了面的。” 男人的下颚光洁,声音低沉而沙哑。 唐姻听得出来,宋昕这话儿,意图明确。 这是要吻她呢…… 唐姻看着黑暗中宋昕闪着微光的清冷却炽热的眸子,忽然垫起了脚尖儿,蜻蜓点水般的,生涩地覆在了男人冰凉的唇瓣上。 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宋昕的喉结向下鼓动了一下,很快便热烈却又温柔的回应起来。 唐姻有些忘乎所以,这样的场面,意外地让她感觉有些刺激。 就在此时,“当当”两声,她的房门被人敲响。 忽来的声响吓了唐姻一跳,小姑娘猛然与宋昕拉开了距离,咽了口口水,用袖口胡乱擦着唇角,像是做了坏事似的。 门外的声音不掩失落,意外却熟悉。 “表妹,是我。” 听到宋彦的声音,宋昕与唐姻双双于黑暗之中对视了起来。 二人的脸上无疑都是一副“为何是他”的表情。 天色已晚,宋彦是怎么进煦园的?是母亲她们请进来的吗?可就算是母亲她们请进来的,也只会让表哥在前边花厅等着,万万不会直接让人寻到她的院子里的。 宋昕看得出小姑娘脸上的尴尬,揉了揉唐姻的头,男人整理了一下长衫,淡然说了声“我来”,旋即把小姑娘藏在自己身后去了。 门外,宋彦还在轻轻敲着门,敲门声音不大,但是略有些急促。 “表妹,你在吗?是我,你开门,我、我有事情想问你,急事!” 宋彦自然是着急的。 京师乡试放榜之时,已是临近重阳时节。 而今年的乡试解元郎,不出意外,赫然是江南宋氏一族的他。 自从来了京师,他便潜心备考,心里憋着一股儿。他和表妹之间诸多误会,故而才退婚了。在表妹危急之时,三叔求娶之事,十分令他触动。 宋彦想清楚一件事。 他想保护唐姻,可他除了江南宋氏的长孙身份,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唐姻,甚至连一个承诺都做不到。 如果他有表叔的名望、地位、学识,那么是不是当时他也可以堂堂正正的求娶表妹、替表妹解除那一次的危机了呢? 宋彦想了想,似乎只有考取了功名,再重新站在唐姻的面前,以表诚意,才能亲自把他弄丢的表妹追回来。 他是知道唐姻也来了京师的,多方打听下,也知晓表妹和唐国公夫人一直住在一个叫做煦园的地方。 他几次三番忍着,没敢来贸然打搅表妹,终于熬到了放榜的日子,终于成为了江南秋闱的解元郎。 可是,还没等他去找唐姻,他却听说,有人在他之前去煦园门口提亲了。 向表妹,提亲。 宋彦顾不得许多,他要找唐姻问个清楚,立即催马到了煦园门口。 正值清晨时分,几个小厮正在煦园的门口的一些红色箱笼往煦园里搬。宋彦心中一紧,察觉情况有些不妙,下马敲响了煦园的如意门。 好半天,一个嬷嬷打扮的老妇人将如意门打开,颇为谨慎地望出来:“您是……” “老嬷嬷,我来找我表妹,她可在?”宋彦急道。 “你表妹?” 宋彦解释道:“哦,叫唐姻,我表妹唐姻。” 开门的是王嬷嬷,听到小小姐的名字和“表妹”二字,又看着面前面貌与宋昕有五六分相似的俊俏郎君,便猜出来,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正是宋家长房长孙——逼自家小小姐退婚的宋彦,宋大公子。 王嬷嬷对他颇有意见,就是因为面前的这个臭小子,好好的女儿家毁了婚事,让自家小小姐平白无故受了委屈。 她给不出什么好脸色,看在宋昕的面子上,勉强回答宋彦道:“原来是宋大公子啊,抱歉,我家小小姐今日不在,您请回吧。”说着,就要闭门。 宋彦一把扶住门框,急急道:“老嬷嬷,您莫要诓骗我,我听说了,我表妹今日……方才不是有人来提亲了吗?” 王嬷嬷道:“既然宋大少爷知道,怎么还来?”难不成宋大人没同他说? “嬷嬷,您就让我进去吧,我表妹,他不能——” 话音未落,宋彦便从半开合的如意门内看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鲜红的身影。 唐姻身着一身鲜亮的红色襦裙,长长的裙摆及地,盖在少女绣着花纹的鞋面儿上,随着步伐前后摆动,像是一只即将盛放的娇艳吐蕊的牡丹。 宋彦移不开眼,表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唐姻脚步轻盈,朝花厅的方向行去。 他的目力好,远远的一眼能看到唐姻脸上的神情,小姑娘的脸上喜气洋洋的,皎若太阳升朝霞,漂亮的耳坠子轻微的摆动,从头到尾少女的身上都充满了活力。 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杏眼,像是灵动的鹿,像是林间的精灵,分明与在宋府初见时候的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大不相同。 他张了张嘴,想要喊人,可唐姻正好拐过了游廊。 纤细的身影消失不见。 王嬷嬷的身影横在眼前,将如意门合上了一半:“实在抱歉,宋大少爷,我们家小小姐今日过定,是在不方便请您进内宅,大少爷改日再来吧。” 说完,不等宋彦说话,“砰”地一声,如意门被紧紧关上,徒留宋彦独独伫立在煦园的门口。 他又敲了敲门,许久都无人回应。 没法子,宋彦只能暂时先回到住处。 宋彦心中烦闷至极,让人送来了几坛子酒,坐在八仙桌前一杯又一杯的饮起来。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唐姻真的同别人定亲了。 宋彦心里从来没这样酸涨过,只要一想到方才那个婀娜袅袅的红色身影将会成为别人的女人,他就心头乱糟糟的,好像是有一只手,一刻不停的狠狠地攥着他的心脏。 他无法喘息,更无法思考。 他真的很喜欢表妹吗?他过去为何要极力想与表妹退婚?现在又为什么会是这般心情? 宋彦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但这一刻,所有的一切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他好像很是喜欢表妹的。 他当初,似乎也不是发自内心的想与表妹退婚的,而只是想单纯的同一直“逼迫”他的父母证明什么而已。 可是一切,他醒悟的是不是太迟了? 他不想再思考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感受。 他后悔了。 关于过去同唐姻退婚的事,他后悔了。 宋彦手中的酒杯轮转,一杯接着一杯,一坛又是一坛,从白天醉到深夜,书房内的酒气盖过了书香,酒坛被剐蹭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宋彦的书僮被关在书房外,急得团团转,可宋彦就是不开门。 表妹怎么可以嫁给别的男人……表妹怎么可以嫁给别的男人?表妹怎么可以嫁给别的男人! 他眼前景象有些飘浮,天地都在转动。 他应该是醉了的,但心中却依旧那般清醒。 宋彦霍然起身,推开了房门,也不管挂怀关心他的书僮,又翻身上了马背。 他想去找唐姻,他想看到她,他想向唐姻问问清楚。 他不想表妹嫁给别人…… 暮色弥漫,他策马再次直奔煦园,夜风擦着他的耳畔过去,却如何都吹不醒他。 宋彦停在了煦园的门口,煦园的如意门两侧,此时已经挂起了两只高高的红灯笼。门环上,缠绕着正红色的绸布。 这一切,无一不揭示着,表妹已经与旁人定亲了。 宋彦知道自己敲不开煦园的门,可又急着见到唐姻,他若是现在同表妹说清楚,也许……也许表妹会同那人退婚的。 顾不得太多,宋彦心里一横,直接翻墙进了煦园的后院里。 他记得唐姻早些时候来时的方向,避开了一路的婢女,转而到了唐姻闺房的门口。 门内有轻微的响动声,表妹大概是在屋子里的。 宋彦想着心中那些说不尽道不完的话,抬手敲响了房门。 “表妹,是我。” 房间内轻微的响动声忽地就停止了,宋彦以为惊着了唐姻,放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焦灼:“表妹,你在吗?是我,你开门,我、我有事情想问你,急事!” 又是一阵安静。 宋彦皱了皱眉,正要敲第三次的时候,房门由内而外被人轻轻推开。 宋彦心中一喜,表妹还肯见她,那么事情该有转机的! 可待他看清了来人,心中确是一沉。 面前的不是唐姻,而是一个男人,是他的三叔,宋昕。 “三叔?”宋彦夹杂着一身的酒气道:“您、您怎么在这儿?” 面前的三叔神色不虞,视线微垂地望着他,冷冷的眸子里,存在着同样的质疑。 宋昕:“深更半夜,你为何在此处。”宋昕一手负于身后,高高大大的男人刚好挡在放门口。 宋彦看不出房间里边的情况,因为过于急切,飞快地说:“三叔!我表妹她又定亲了,我现在想找她,她怎么可以同别的男人定亲?三叔,你知不知道我表妹在哪儿,她在没在屋子……” 宋彦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不对,这不是苏州的宋府,这是……这是,这是京师的煦园! 宋彦只觉得酒醒了大半,霎时间脊背之上透过了一层冷汗。 他摇摇晃晃后退了几步,勉强扶着一个老树站住。 离得远了些,他的目光微微向下,一眼看见了宋昕腰上所佩的腰带,怎么看,怎么眼熟。 淡雅的青蓝色绸缎,漂亮的海棠花祥云纹,印象中精致的针脚…… 除去多了一些竹叶的点缀修整,分明和过去唐姻送他,他却没有收下的那条腰带一摸一样。 宋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无比令他恐惧且不敢相信的想法像是毒藤一样攀爬至心底。 “三叔,您这腰带,是……是哪儿来的?” 宋彦不敢再问,只觉得眼眶有些热、烫得视线模糊:“所以,表妹她……” 宋昕只是淡然地望着宋彦,如松如竹,冷若冰霜地问他:“找你叔母做甚?” 第56章 打脸(文案) ◎找你叔母做甚?◎ ——“找你叔母做甚?” 宋昕这一声“叔母”, 简直把宋彦的魂儿都惊丢了。 怎么回事儿? 三叔怎么让他叫表妹叔母了? 宋彦脑子差点没转过个来,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 他怎么都想不到, 来煦园向唐姻提亲的, 会是自家的三叔。 他以为先前三叔在家中求娶之事只是为了帮助表妹平息谣言,解除困境,竟不想, 居然是真的…… 宋彦根本想不出任何一个三叔娶表妹的理由。 这不可能。 宋昕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极了,觉着这简直就是一场宿醉后的噩梦。 他哑着嗓子,垂头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 喜欢。” 宋彦从恍惚中抽离, 不可置信:“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 宋昕一眼便看破了宋彦的表情, 少年郎的心思摆在脸上, 无从掩饰。 宋昕的回答干脆,不动声色地望着面前只小自己几岁的侄儿。宋彦虽然年轻气盛, 但也从未有过面前这般颓废的模样。 若他置身事外,大可以以三叔的身份,劝省几句, 可实际的境况不同。 如今,他们只能以男人的身份相对。 这么久以来,宋彦对唐姻所作所为,宋昕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试想过,若唐姻与宋彦真的在一起,却不安乐, 也许, 他甚至会将人夺会来。 而宋彦, 何尝不是生出了“夺”的想法。 他驾马一路,心中便只想了这一个问题,不论唐姻的定亲对象是谁,他都不允许唐姻嫁给他。他是江南宋府的长孙,是这次秋闱的解元郎君,更何况后边还有会试、殿试等着他,他的前途应该是不可限量的,这是他的底气。 可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对方会是他三叔。 那个宋氏一族最闪耀的三叔。 他先前想说的一切,想对唐姻说的满腹的话语,顿时烟消云散了。 事情发展至现在,宋彦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甘地道:“三叔,我……我也喜欢,表妹。” 喜宋昕的眼眸微阖一瞬,即便到现在,宋彦还是没懂。 所谓的喜欢,从不是他对唐姻,而是两人之间互相的情愫。 男人微微上扬的眼角淡如清泉,偏偏说着寒人心骨的话:“我知道,只是,已经晚了。” 一个“晚”字,既是眼下的天色,亦是宋彦对唐姻迟来的醒悟。 宋昕的眉眼骤然冷了几分,缓缓道:“你回吧,怎么来的,怎样离开,不要让事情太难堪。” 宋彦抬头望着宋昕的身后,却迟迟不见唐姻的身影。 那里只有一片黑暗。 他知道他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 · 宋彦失落地离开了煦园,夜深人静,房间外再无谈话的声音。 他转身回房,屋子里仍没开灯,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月光之下,依稀可见一个纤细的轮廓。 “姻姻?” “表叔,您聊完了?”唐姻问。 她躲在屋子里,并未听清宋昕与宋彦的对话,但她猜得到,宋彦是因何来寻她的。 他和表哥之间,毕竟是定过亲、又退过婚的人,的确存在着那样一份尴尬。若是退婚过后,两人都是以兄妹之间平淡相处倒还好,偏偏宋彦又想回过头来寻她。 她那时候早就捋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了,而宋彦偏偏没有。 二人的心境不在同一处,那份尴尬,便被放得更大了。 “他,还好么?” 宋昕替唐姻燃上烛灯,屋子里发出了淡淡的暖光,照亮了暗处的小姑娘。 宋昕有一瞬的错觉,一身红裙的唐姻通身的灵气,像是怪志故事里与求生芳心暗许、互通心意的仙子,总觉着有点不真实。 或许,是太想娶她了。 宋昕挪开视线,望着窗外凉凉夜色:“他需要一些时间,他会想清楚的。” 唐姻知道,宋彦不是一个恶人,即便他们有过一些不大愉快的回忆,她也希望表哥安好。 虫鸣声此起彼伏,烛火微微跳动,夜色更浓。 忙了一整日,小姑娘坐在小桌边,一手支着下巴,下意识打了一个哈欠。 晶莹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在烛光的映照下,更加水润明亮。 “姻姻困了?” 唐姻点点头,又摇摇头,按照规矩,成亲之前,他们不好再见面了,她想让宋昕多陪她一会儿,可是唐姻也知道,表叔不好再久留了。 宋昕看出唐姻的想法,淡然一笑,捏了捏唐姻的脸:“不必在意那些规矩,就算姻姻忍得住,我也忍不住的。” “忍不住什么?” 宋昕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脸,低沉婉转,如若古琴:“忍不住,来见你。” 小姑娘笑了,小手覆盖在脸颊的凉丝丝的大手上:“见我?表叔怎么来见我?” “若是你母亲不给我开门的话……”宋昕指了指远处的围墙,“若如此,我只好也——” “翻墙”二字尚在宋昕口中,一双娇娇柔柔的白嫩小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表叔,您又要逗我了,是不是?”唐姻眨了眨眼睛,正色道:“听说,大婚前,男女双方若是见了面,是不吉利的,严重了,婚事都可能会丢掉……” 唐姻收回了小手,低低垂下头,右手的食指漫无目的地搓着裙面儿上绣着的梅花。 “我原先是不信的,可是……可是一想到那个人是表叔,我便,我便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了。” 她好喜欢表叔,好喜欢,好喜欢,所以不想他们的婚事出现什么变故了…… 宋昕的胸口淌过了一片暖流,热哄哄的。 这样的话,若从旁的女子口中说出来,他大概要觉着“天真”且“矫情”。 可从面前温香软玉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却觉得顺耳动听了。 他单膝蹲在唐姻的面前,大手揉了揉小姑娘的手,依旧暖声哄着她:“不会,有我。” 即便他们的婚事真的遇到了什么变故,他也会不顾一切地清除阻碍。 · 宋昕离开了煦园,便回到了府中。 才一到府邸门口,信鸿已经候在府门口了。 见自家三爷回来,信鸿一个箭步冲上去,忙道:“三爷,您回来了!” 宋昕下马,见信鸿担忧焦虑的模样,问道:“怎了,发生何事了?” 信鸿直言道:“三爷,我正要去寻您呢,方才宫里来人传话,万岁爷要您进即刻宫一趟!” 万岁爷这般着急寻他,若不是因为北境的战事,要么就是这次秋闱的事情。 宋昕不好耽搁,换好了衣袍,一刻不停地入宫去了。 亥时三刻,武英殿内灯火通明。 大兴成宣帝身着一身明黄色便服,坐在一把雕着盘龙的精致圈椅上。 成宣帝一手捏着茶盏,一手持卷,过了好半晌,才眉眼深沉地望了一下下手处的宋昕。 年轻的内阁大学士,长身立于武英殿内,人如傲然挺立的松竹,依旧是泰然模样。 从跨进武英殿的第一步,宋昕便看了出来,万岁爷态度平和,却暗藏玄机,如此急着找他,既不是因为北境的战事,也不是因为秋闱之事。 只是具体因为什么,他一时没有想到。 成宣帝不说话,宋昕便素身而立,不主动问,大概又过了一刻钟,成宣帝才有了动作。 他将茶盏撂回桌案上,茶杯底儿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终于开了口。 “听说,你今日定亲了?” 成宣帝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质问。 宋昕收敛眉眼,应了声“是”,面上声色不显,心念却已经转动了。 他看得出来,万岁爷虽没给他冷脸,但也并不高兴——因为他定亲而不高兴。 为何不到短短一日,他的婚事就能传到万岁爷的耳里,宋昕的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是哪家的贵女?”成宣帝眸子里满是精光,语调微扬,“比德阳如何?” 果然是因为三公主。 这便是怪罪了。 宋昕可以理解,万岁爷当年亲自为了三公主的婚事朝他说和,换做是旁人,简直就是天大的荣耀,祖上积德才能娶到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女儿,定要拜谢圣恩。 可他,偏生给拒了。 皇帝看宋昕年轻,又格外惜才,并未深究。 只等着宋昕再历练两年,知道了深浅再提此事。 哪知道,昨日他正与皇后用膳,德阳气哄哄地闯进来,说宋昕成婚了。 成宣帝这才派人去查,发现宋昕真的去了一个叫做煦园的地方提亲了。 里边住的是谁,成宣帝让人一查便知,而有趣的是,煦园是太子的一处私宅。 唐国公确实为太子一派,但是成宣帝知道自己那个儿子的性子,不是一个仁慈的主儿。 唐国公府落败了,对太子的位置并无实质影响,他那个儿子,犯不上冒着冲撞他的风险,这么帮衬唐国公一家。 这一点,成宣帝没想明白,为何太子会给唐国公的亲眷提供住所,又对给唐国公翻案的事情这般上心。 看在宋昕的面上?这不大可能。 而现在面前的宋昕也明白,既然皇帝这样问了,万岁定然已是知晓了他订婚的对象。 他上前一步,躬身长拜,如实道:“谢万岁记挂,臣想迎娶的是唐国公的小女儿。” 提起唐国公,成宣帝又想起了唐国公的案子。 “所以,这就是你急着为唐国公翻案的原因么?” 宋昕不看也知道,这位手腕强硬的帝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什么破绽。 宋昕不置可否,却道:“万岁要臣去查江南的案子,臣自当秉公办案,开始时,只是为了查出真凶,等后来,臣对唐国公的小女儿动了心,的确多了一份私心,臣不想臣的未婚妻子难过,臣不想未婚妻子的家族蒙冤受屈。但是臣办案至今,于情于理,并无一丝偏颇。” 好一个于情于理。 这话儿倒是诚恳,成宣帝反而觉得能接受了,若是宋昕一口否认没有私心,他也不会相信。 只是这左一个未婚妻子,右一个未婚妻子,成宣帝一想,若是被他的三公主知道……那场面,成宣帝又是一阵烦躁。 “德阳知道你要成婚了,哭得很厉害。” 成宣帝只是这样说,德阳公主可没哭,倒是皇后因为德阳受了委屈,一直哭,哭得他头疼。 成宣帝顿了顿,缓声道:“明日让唐国公的小女儿进宫来吧,皇后想见见她。” 宋昕出宫后便又回到了煦园,带回了皇后想要召见唐姻的消息。 唐姻一时间没有消化掉宋昕所说的话。 她与皇后娘娘八杆子打不着,皇后娘娘为何想要见她? 只是圣命难为,既然万岁爷都替皇后开了口,她也只能进宫一趟。 翌日清晨,唐姻随宋昕乘坐马车,先入皇城后入宫城,到了宫门口,就得步行了。 “表叔可知道,皇后娘娘召我进宫,是为了什么?”唐姻下了车,有些担忧地问:“是不是因为德阳公主?” 皇帝有三个女儿,唯有德阳公主是皇后所出,故而最受宠爱。 表叔回京那日她冲撞了德阳公主,唐姻猜想,是不是因为那事儿开罪了皇后。 唐姻猜得不错,皇后叫她进宫,的确是因为此事。 宋昕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安慰道:“别担心,表叔会帮你的。” “表叔要怎么帮我?那可是后宫……” 皇后久居深宫,表叔一个前朝的臣子,能做什么? 宋昕却笑了:“姻姻,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既然宋昕既然这样说,那她便信他。 唐姻未曾入过宫廷,宫殿群巍峨绵延,徒增一抹肃穆,她握着拳头,手心汗涔涔的,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 宋昕余光微扫,悄悄放缓了步子,随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唐姻的手。 前边还有引路公公呢,唐姻的小手轻轻一缩,宋昕却不放开。压低声音说:“姻姻别怕,一切都安排好了。” 安排?什么安排? 唐姻正要问,引路的公公缓缓停住了脚步,指着面前的宫门说:“宋大人请留步。” 这是前朝与□□的交界之处,到了这道宫门,宋昕便不能再往前走了。 “姻姻,去吧。” 宋昕了然,悄悄松开唐姻的手心,站在□□的入口出,看着身姿娇小的小姑娘往里走。 唐姻迈进宫门,越发地紧张起来,她沿着宽阔的甬道走了好远,再一回头,却发现身着官服的男人仍如松如柏地站在原处,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唐姻那颗悬着的心,忽而放下了。 她定住脚步,恭恭敬敬地问引路的公公:“这位大人,我能过去再与我表叔说句话吗?” 引路公公被这一声“大人”哄出了笑脸,时辰尚早,便同意了。 唐姻谢过公公,不敢耽搁,转身往回走。 宋昕微蹙的眉间舒展开来,远远地看着小姑娘加快了步子朝他而来,愈来越近,等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忽的张开了小小软软的怀抱。 宋昕一把接住了扑入怀中的小姑娘,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有些酸涩也有些馨甜:“怎么了?姻姻?” 唐姻红着脸,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这段距离走得有些急。 “表叔您别担心我,我、我不怕的,不管后边遇见什么困难,我都不怕。”唐姻抬起头,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可爱的贝齿,“因为,有表叔呢。” 因为,有他。 宋昕的表情依旧沉稳自持,可若不是因为在宫中,他几乎想要把唐姻狠狠抱住,融于骨髓。 他喉咙有些哑,眸光沉溺:“姻姻去吧,表叔等你出来,再送你回煦园。” 宋昕去了武英殿,一边随万岁爷处理政务,一边等唐姻,宋昕从未担心过什么,今日却心思复杂,与万岁爷回话的空隙,脑海总是闪过唐姻的笑脸。 担忧的滋味,今日算是足足尝到了。 彼时,唐姻也随引路公公到了皇后的坤宁宫门口。 引路公公退下了,唐姻乖乖地跪在宫门口等,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无人通报。 唐姻膝盖疼得紧,只好请示门口的宫女:“这位姐姐,我是唐国公的的四女儿,奉皇后娘娘召见而来,还请这位姐姐通报一声。” 可那宫女眉眼不动,客气中透露着疏离:“皇后娘娘正在午睡,谁都打搅不得,您再等等。” 唐姻只好继续跪在原地。 今日天阴,往日瓦兰色的碧空,眼下却阴阴沉沉的,不多时,绵绵密密的银线便从空中落了下来。 雨势不算大,但落在唐姻头顶、肩头,还是打湿了一大片,再这样下去,全身都要湿透了。可没有皇后的召见,唐姻便是淋着雨,也不能擅闯进去。 就在此时,头顶忽地多了一把油纸伞,丝丝缕缕的细雨被隔绝在外,精致的明黄色裙摆随风摇曳在唐姻的手边。 她顺着裙摆往上看,是一名年纪不到六十的贵妇人,正亲自为她撑伞。 这名贵妇人衣着华贵,生得凤目,保养得极好,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无双风华。 唐姻又往妇人的身后看了看,足足跟着十几名宫女,个个瞧着精明。 她并不清楚这人是谁,但看这贵妇人的气质与阵仗,也猜得到并非常人。 况且这位贵妇人为她撑伞遮雨,唐姻更生出好感,感激地朝华服妇人颔首致谢。 妇人并未说话,垂眸看了眼唐姻,带了点探究与好奇,随后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这便是宋昕那孩子托她照顾的未婚妻子了。 此时,坤宁宫门口的守门宫女脸色却变了,慌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奴婢,见,见过……” 话音未落,坤宁宫的宫门被豁然打开,皇后身边的瑞香姑姑笑着走出来,朝华美的妇人行礼。 “奴婢见过长公主。皇后娘娘午睡向来深沉,竟不知外头落了雨,长公主怎么来坤宁宫了,快请进。”随后又看了唐姻一眼,“姑娘也请进来吧。” 这个年纪被称为长公主的女人,只有看着皇帝长大的帝王胞姐,最受先帝宠爱的福安长公主了。 唐姻对福安长公主的印象颇深,福安长公主与宋昕的母亲是手帕交,之前表叔送她那套蟹八件儿,就是福安长公主的赏赐。 唐姻借了福安长公主的光,连忙应下,跟在福安长公主身后,一并进去了。 坤宁宫内燃着淡淡的和罗香,衣着考究的宫女分别站在宫殿两侧,眼观鼻鼻观心。 正前方的软塌上端坐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子,头戴龙凤簪,身着皇后制式的衣袍,漂亮的眉眼之中透着高高在上的贵气与凤仪。 这便是皇后娘娘,三公主与太子的生母。 皇后本来端坐其上,见了福安长公主,不得不起了身子:“皇姐姐怎么来了,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外头起了雨,若不早些进屋,染了风寒怎么办?” “你也知道,淋雨会染风寒?”福安长公主若有似无地扫过唐姻肩头的水痕,随后端坐在客位上,上下打量皇后的衣着,似笑非笑地道:“皇后午睡,穿戴倒是整齐。” 太后去得早,皇帝算是福安长公主带大的,皇帝敬重长公主,视福安长公主如母,皇后就算是后宫之主,也得拿出几分敬意来。 皇后知道福安长公主在用话戳她脊梁骨,倒也没恼,命人呈果盘上来。 唐姻还跪在下头,看着皇后对长公主献殷勤,似乎并不打算理她。 倒是福安长公主先开了口,指着她问皇后:“她,是谁?” 皇后状若刚想起这茬,朝唐姻问:“你就是唐国公的小女儿,宋大人的未婚妻子?” 唐姻叩首答“是”。 皇后点点头:“素闻唐国公生了四个姿容艳绝的女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本宫向来喜欢可心的姑娘,只可惜……唐国公府出了事。宋大人也算是本朝惊才绝艳的郎君,你便留在宫中,由我亲自教导,待到出嫁时,也不会丢了宋大人的脸面。” 皇后这便是让唐姻暂住宫中了,唐姻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准备,她本以为见过皇后,晚一点就能随宋昕回煦园的,一时间愣住。 “怎么,你不愿意?”皇后笑着问。 “没、没有。”唐姻自然不敢说不愿意,只能谢恩:“多谢娘娘垂爱。” 皇后点点头:“那这样,你便住在西偏殿,今日就不必回去了,本宫会派人知会宋大人的。” 唐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这时,久久不语的福安长公主开了口:“西偏殿是下人住的地方,若是皇后宫中没有位置,不如让她住到我的安乐宫。” 她啜了口茶,不咸不淡却不容拒绝地道:“我瞧着孩子颇有眼缘,白日里来皇后宫中听皇后教导,夜里么,就回安乐宫住。想必皇后,没有意见吧?” 皇后愣住。 长公主继续道:“怎么,你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下一环节,期待结婚嘿嘿! (另外友情提示,文里的女性角色没有特别作妖的人,都是有各自的立场,不是大坏人啦,放心食用) 第57章 私会上 ◎悄悄去找她◎ 炉中青烟缭绕, 满室散不尽的香气,被一丝斜风吹散了形状。 皇后一闪而过惊诧之色。 福安长公主一生独善其身,吃斋念佛, 不曾嫁人。 皇帝时常想念福安长公主, 便没有给福安长公主在宫外设置公主府,干脆在宫里给福安长公主修了一座安乐宫,几乎以太后之礼相待。 怎么今日, 不仅忽然来了她的坤宁宫不说,还管起了闲事? “皇姐说得是,只是怕扰了皇姐的清净。” 福安长公主:“怎么?皇后是舍不得, 还是……不愿意?” “皇姐姐说笑了, 怎么会。”皇后对唐姻道:“得了长公主的喜爱, 是你的福气, 莫要在安乐宫惹祸。” 福安长公主都这样说了, 皇后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可皇后才一答应, 福安长公主便起身,走到唐姻的身侧:“这么乖巧的孩子,怎么会惹祸呢?起来吧, 天色不早了,随本宫回宫吧。” 唐姻听的云里雾里,她不大清楚,为什么这位从未谋面的福安长公主对她这般好。 可她不敢迟疑,皇后那边都答应了,她自然不能磨蹭, 朝皇后拜别后, 随福安长公主离开了坤宁宫。 福安长公主走得毫无留恋, 似乎就是来抢人一般。 唐姻与福安长公主才一出去,皇后的脸便垮了下来,染了哀愁:“长公主来做什么?成日里吃斋念佛,偏偏今日来这儿了,她这样做,我家德阳可该怎么办……” 瑞香姑姑劝着。这时,德阳公主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母后您别闷了,依我看,不然算了吧,宋昕不想娶我,不干唐国公女儿的事,母后找唐四娘说和做甚?” 德阳的确对宋昕不满,她屈尊降贵地对待宋昕,宋昕却拒绝了她的婚事,德阳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前些日子朝父皇母后说起,也只是像父母抱怨。 过了几日,这气散了,也就过去了。 这事与唐姻无关,德阳不理解,为何母后要找唐姻。这行为不磊落,唐姻进宫前,德阳便劝过皇后,只是皇后不听。 皇后听女儿这样说,脸上露出了忧伤之色:“我们德阳,就是心地好。此事,你就别管了,母后心里有数。” 皇后叹气。 要不是她听万岁爷说,为了联合漠南部落对抗北境的战事,有把德阳嫁给漠南王和亲的打算,她也不至于想让唐姻和宋昕退婚。 只是皇后一直误会了。 一直觉着这个女儿对宋大人情根深种,想来想去,她女儿要脸面不好意思开口。 那这个恶人就她这个做母后的来。 · 安乐宫与后宫的其他宫殿不同,唐姻一踏进来,便感觉到了一股厚重的气息。 万岁爷知道福安长公主常年吃斋念佛,便特地在安乐宫内修建了一间三层高的佛堂。佛堂内供奉佛像舍利,是福安长公主最常去的去处。 紧邻着佛堂,便是般若斋,长公主的居住之所。 入了般若斋,福安长公主坐在一方玫瑰椅上,无需言语,便有数名宫女默默在宝塔玲珑铜炉内燃上佛香、为长公主蒸上静心茶。 般若斋内装扮朴素,却样样精致。 唐姻乖乖在站在一旁,看着安乐宫的宫人忙前忙后。 正偷偷瞧着,福安长公主开了口。 “来人,去我的箱笼里找几套适合她的干净衣裙。” 唐姻自然清楚,长公主口中所说的“她”就是自己,忙又向福安长公主行礼道谢。 福安长公主看着唐姻怯生生的模样觉着有趣,她早就有些好奇了,这样软绵绵的一个小姑娘,是怎么降服宋昕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男子的。 她朝唐姻招了招手:“孩子,过来,到我身边来。” 唐姻缓步前,半蹲在福安长公主的脚边,软软糯糯地:“长公主。” 福安长公主指了指一旁的空闲椅子,道:“坐下说话吧。” 唐姻怎么敢。 福安长公主的事迹,流传甚广,唐姻自幼便听着长大。 几十年前,福安长公主正值风华之时,被当时的一名状元郎爱慕。状元郎对待长公主极好,长公主动了心,便与他定了亲。哪知那位状元郎看似两袖清风,实则是个衣冠禽兽,背着长公主与别的女人厮混一块儿,还弄大了那个女人的肚子。 福安长公主说一不二,直接退了婚,没过多久,那男人就死了。那个勾|引准驸马的女人,也不知所踪。 从那之后,福安长公主便吃斋念佛起来,这一生也再未出嫁。 关于准驸马的死因,众说纷纭,但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面对手腕子这么硬的长公主,唐姻自然又敬又怕。 可是,福安长公主与传说中的模样似乎不大一样…… 雍容的长公主把她拉到身边,用锦帕轻轻擦拭着她肩膀上的水痕,一下又一下,轻轻柔柔的。慈爱地望着她,这样唐姻想到了自己过逝已久的祖母,也是这样对她的。 “长公主殿下,我、我还是自己来吧。”唐姻受宠若惊,又想站起来。 福安长公主轻轻按住了唐姻的手背,仔仔细细地去看唐姻的脸,小姑娘像是纯洁无暇的瓷器,有一种让人见了就舒心、放松的感觉,让人心静自然。 也难怪宋昕那样清冷的铁树,也会开花了。 “不必这么拘谨,你便随着昕儿,称呼我为姑姑吧。” 事到如今,唐姻不难猜到,坤宁宫中半路“杀”出来的福安长公主,是因为表叔的缘故。 表叔说,要她信他,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并不是哄她的话,而是能让她切实体会到的。 哪怕在这深深后宫里,表叔也会尽其所能的为她铺出一条平坦的路。 那双深沉真切的淡眸,又浮现在唐姻的脑海。 所以,为了不让表叔担心,她在宫里这些日子,也要好好的才行。 小姑娘想清楚了,鼓起勇气,朝福安长公主道:“姑、姑姑……那今后就叨扰您了。” “不叨扰,我无儿无女,安乐宫一向冷清沉闷,你来了,我瞧着也欢喜。” 说话的功夫,宫女也将干净的衣裙拿来了,这是福安公主年轻时候的衣裙,样式精美华贵,唐姻穿起来,多添了一分娇艳。 福安长公主看着乖巧的姑娘,觉着宋昕眼光着实不错,问道:“本宫听闻,你们的婚事就定在今年底?” “回长公主的话,婚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 福安长公主点头:“也快了,到时候姑姑送您们一分大礼,这些日子便安心住在安乐宫中,本宫既答应了昕儿,自然会将你护好。有本宫在,皇后轻易也不敢将你怎么样。” 福安长公主命人整理出了一间屋子,要唐姻安心住下,她暂时无法出宫的消息,由福安长公主带给了宋昕。 唐姻唯一担心的,便是白日里需要去皇后那边,接受所谓皇后的“教诲”。 唐姻没接触过宫闱之道,生怕惹了皇后不快。 而比唐姻更犯难的,反而是皇后。 翌日清晨,唐姻来她坤宁宫学规矩,皇后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了。 德阳公主对她的做法很不满意,唐姻站在坤宁宫门外,听见里边儿的争执声。 “德阳,你之前不是说,你心悦宋大人吗?怎么忽然又变卦。” “他喜欢别人,我还喜欢他做甚?母后,这事儿,您别管了!” “母后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难道你想嫁到漠南那种地方么?你父皇心意已决,已经要给你许给漠南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犯浑!德阳,嫁到漠南,你这辈子都完了!” “可从旁人夺过来的缘分,我这辈子便会好过吗?母后,就算宋昕做了驸马,心里却有旁人,儿臣会开心吗?母后,您这样做,何尝、何尝不是犯浑!与其这样,女儿不如学皇姑姑,这辈子吃斋念佛算了,再不济,就嫁到漠南,也算帮父皇了却了一桩心事——” “德阳!” 话未竟,一声清脆的巴掌响从内殿中传出。 唐姻等在坤宁宫的门口,这声巴掌响,以及皇后与德阳公主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免有些唏嘘,看似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她之前还能与表哥退婚,可公主却不行。 唐姻发现,尊贵如公主,却有着更重的担子,也有不得已之事。 这时,坤宁宫的大门被人打开,德阳公主捂着脸颊,满脸怒气地从内殿冲出来,见到唐姻,滞了一下,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不见了。 皇后大概是被气坏了,只有瑞香姑姑从里边出来,对唐姻道:“皇后娘娘今日身子不适,无法教导姑娘,姑娘先回安乐宫吧。”随后又命身后的宫女拿来了一匹上好的锦缎,“重阳佳节将至,皇后娘娘举办了赏菊宴,届时需要一副百菊图,本来娘娘想亲自绣的,只是现在……” 瑞香姑姑欲言又止:“素闻唐四姑娘女红了得,皇后娘娘便打算要您帮忙绣一副,只是时间紧迫,要多辛苦唐四姑娘了。” 瑞香想了想又道:“姑娘,您别怪娘娘,是因为德阳公主她……” “我明白的。”唐姻,“换了我母亲,也会为了我付出一切的,还望娘娘珍重玉体。” 瑞香姑姑露出些小小的惊讶,和善的点点头,进去了。 坤宁宫内寂然无声,皇后脸色还白着,见瑞香姑姑进来,开口问:“那小丫头走了?” “走了,还要奴婢劝您,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皇后悠悠抚胸,叹道:“哎……她也是个可怜姑娘,家里出了事,还在外头奔波,也算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归宿……算了算了,德阳我再另想想办法,我是舍不得她嫁入那蛮荒之地。” 瑞香姑姑:“奴婢明白的……” 坤宁宫外,唐姻双手抱着锦缎,手心一沉。 说到底,她并不讨厌皇后,一个为了女儿的母亲罢了。 唐姻捧着锦缎往安乐宫回,路过御花园的时候,看见了那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 德阳公主正坐在一方石凳上,肩头微微耸动。 德阳听到身后的声响,胡乱抹了把眼泪,回过头,就看见了唐姻。 “是你?”德阳眼眶还红着,却傲然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唐姻不知道该对德阳说什么,抱紧了怀里的锦缎,好半天才轻声道:“公主,委屈你了。” 这一声委屈,德阳的眼眶又红了,但能看出在忍着不落泪。 这是唯一一个同她说“委屈”的人。 不知怎的,德阳心里莫名发酸。 她背过身去,不像唐姻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冷冷道:“你出宫去吧,只要你向皇姑姑开口,她会同意的。至于母后那边,她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把你怎么样。”说完,不给唐姻一个眼神,走了。 唐姻捧着锦缎回到了安乐宫,心中五味杂陈,却不得不完成眼下手里的百菊图。 德阳许是心善,要她出宫,但事情落到她的身上,唐姻不敢想得简单。 皇后要她完成百菊图,未免生出麻烦,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完成为妙,不然又要让表叔担心了…… 只是要怎么绣这幅刺绣呢? 时近日落,温暖的余晖洒进房间,墙面上映照出一个柔弱纤细的影子。 小姑娘拄着下巴,对着面前的锦缎发愁。 忽地,一阵凉风吹过,房门发出轻微的响声。 唐姻抬起头,不知怎地,房门开了一道缝隙。 今日无风,她分明记得,回来的时候带了门的。 她起身去关房门,房门刚一合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钻进了鼻子里。紧接着,熟悉的怀抱轻轻从身后抱住了她,双臂环扣,声哑如沙。 “姻姻……” 唐姻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男人躬身垂着头,下巴顶在她的颈窝里,熟悉的气息喷洒在耳畔,痒痒的、酥酥麻麻。 这场面有些不真实。 短暂的惊喜过后,理智逐渐回笼,唐姻半侧过头去,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美侧脸:“表叔!您怎么来了!” 这是后宫,表叔若是被人发现闯入了后宫,那可是要砍头的重罪! “福安姑姑已经安排过了,姻姻,别怕。”宋昕却埋了埋鼻尖,双臂收的更紧:“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宋昕放心不下唐姻,所以又央人问了福安长公主唐姻的情况。 福安长公主行事倒利落,干脆把宋昕宣进宫,要他自己看看还没过门的宝贝媳妇,只不过留不得太久,按照规矩,日落之前就得出宫去。 听到是福安长公主的安排,唐姻悬着的心才落回到肚子里。 唐姻轻轻撑开宋昕的怀抱:“表叔,您怎么了。” 男人薄唇轻启,声线清冷,说出的话,却让唐姻心里流淌过融融暖意。 “不放心。” 热乎乎的小手抬起,捧住男人的脸颊:“我很好呀,表叔,福安长公主对我特别好,您瞧,我身上的衣裳,都是她给我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比起她对表叔的依赖,面前高大的男人好像更离不开她呢…… 唐姻离开宋昕的怀抱,坐回到漂亮的锦缎前,眉头轻轻皱起来。 锦缎上已经起了针,精致的菊花纹样已颇具雏形。唐姻的绣功极好,只是一个轮廓,便将含香吐蕊的长寿菊勾勒得淋漓尽致。 日头西斜,唐姻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提醒宋昕:“表叔,快日落了。” 宋昕怀里一空,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所以姻姻,是在撵我?” 距离给皇后娘娘交差只剩下三天,即便唐姻很想同宋昕聊上几句,可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百菊图完成。 不过被宋昕戳破了小心思,唐姻多少有些愧疚。 表叔想尽办法过来看她,她却没时间理会人家。 “表叔……”唐姻为难地看着宋昕:“这幅刺绣,我要在重阳节之前交给皇后娘娘,所以……” 唐姻一边将皇后对她的要求叙述给宋昕,一边去提针线刺绣,眼下,一刻钟都耽误不得了。 唐姻着急,手上的动作也快,她知道皇后因为德阳公主的事情心烦,万不可以因为这幅百菊图发愁了。 宋倒也不再“打扰”她,径自搬了一把圈椅,坐在小姑娘的身侧,泰然地看着唐姻刺绣。 阳光洒在唐姻的脸颊上,少女绣花的景象与金色的光芒似乎融为一体,像是一幅绝美的画。男人勾唇笑了笑,宋昕似乎看到了不久的以后,他在一旁临摹字帖,唐姻则在旁边提腕刺绣的情景,看到了绕膝的儿女。 唐姻并未注意宋昕的目光,注意力都在面前的绣品上,许是太着急,她将针线刺向一点花蕊,尖锐的针尖儿却猛然刺到了她的食指指尖。 瞬息间,便起了滴殷红的血珠子。 十指连心,唐姻小小的身子一抖,“呀”了一声,飞快的把手缩在袖口内,微微握成拳,将指尖上的伤口藏在手心里。 男人脸上的笑意淡去,他瘦削修长的手一把攥住唐姻受伤的手。 “别绣了。”他说。 宋昕的手凉凉的、轻轻的,声音依旧平淡。 随后用自己随身的帕子包住了唐姻的指头,按住了流血的针眼儿,动作轻柔,像是害怕打碎了名贵的瓷器一般。 “我不想你受伤。”哪怕是被针尖轻轻扎一下,也不想。宋昕道:“况且,这幅图,你并非因喜欢而绣的。” 宋昕并不排斥唐姻做刺绣,只是希望唐姻是因为自己想做才去做的,如此,她受伤也勉强称得上“伤得其所”。 帮别人刺绣,他不愿意。 宋昕替唐姻按了一会儿伤口,血止住了才松开手,解开了帕子。 月白色的帕子上被染出了一点刺目的红色,唐姻想起宋昕的洁癖,忙道:“表叔,您的帕子我来洗吧!” 男人却不甚在意,握着唐姻小小的指尖,放在唇畔轻轻吹着:“还疼么?” 第58章 私会下 ◎今日只有一件事,便是陪你。◎ 丝丝的凉风拂过指尖, 唐姻方才也只是被针扎到那一下疼,现在早就没感觉了。 她知道宋昕并不喜欢过分娇柔的女子,所以总想着把自己坚强的一面展现给宋昕看。 谁知道, 她有些倒霉……从她认识宋昕以来, 似乎对方看到的都是她窘迫的样子…… 眼下宋昕这样担忧地给她吹着手指,她是既惊讶、又惊喜,想不到表叔也有这样的一面。 虽然有些小题大做, 但她很喜欢,他喜欢表叔这样在意她。 “没事的,早就不疼了。” 唐姻看着被宋昕收起来、尚未完成的百菊图, 又愁眉暗淡起来。 “别担心, 交给表叔, 嗯?” 唐姻自然是信他的, 表叔说有办法, 那么一定会有办法。 唐姻的手没事了,动了动想缩回来, 可是宋昕却没松手,反而加大了力气,轻轻一拉, 唐姻整个人顺势都跌在宋昕怀里了。 唐姻失去了平衡,直到稳住了身型之后,才缓缓抬起头来,一抬眼便对上了男人深沉的目光。 宋昕极为认真地看着唐姻,仔仔细细、毫无保留,小姑娘侧坐在他的身上, 轻轻的、一点也不重, 他一手揽着不堪一握的细腰, 一手揉捏着小姑娘的手心。 “表叔……”唐姻有些小小的惊恐:“一会儿该被人看见了!”唐姻是真的害怕被长公主的人看见,该误会了。 宋昕却轻笑:“让我好好看看。” 唐姻本就是容易害羞的性子,宋昕这样,她便更觉得紧张兮兮的。 这种感觉简直像极了私会的男女。 宋昕清冷的眸子变得炽热,唐姻几乎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慌,挣脱了几下未果,忍不住揶揄:“表叔,你这样可、可不是君子所为。” 哪知宋昕不仅不放手,手臂却收得更紧:“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 唐姻哑口无言,只能放软了身子,乖乖窝在宋昕的怀里。 “表叔,你欺负人。” 宋昕放低声音,有种别样的诱惑感:“怎么舍得?” 他低垂了头,渐渐靠近,唐姻已经知晓宋昕要对她做什么了,晶莹的眸子眨了眨,随后缓缓闭上,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她吻过宋昕几次,从一开始的紧张害怕,逐渐变得食髓知味起来。她从未想过,这滋味,似乎与话本里写的一样……很不错。 她闭着眼,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是宋昕的鼻吸越来越近,她的一只手轻轻抵着男人的胸口,一声声“扑通、扑通”有力的心跳声传来,那颗坚实的心脏,像是握在她的掌心。 就在宋昕冰凉的唇瓣覆上的同时,门外传来安乐宫宫女的通报声。 “宋大人,时候不早了,长公主说,该送您出宫了。” 唐姻像是碰到了钉子似的,一下就睁开了眼睛,若不是宋昕一直紧紧搂着她,只怕要摔在地上去了。 反观宋昕,仍旧稳稳的,朝门外道:“好,告诉福安姑姑,我这便过去。” 说完,唇瓣飞快地落在唐姻的脸颊,逗她,“怕什么。” 唐姻越发觉着宋昕“坏”的一面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她不敢大喘气,竖着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表情才松泛下来。 “吓死我了……” 唐姻的模样再次逗笑了宋昕,他习惯性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走了。” 既然福安长公主派人来寻宋昕了,宋昕便不再耽搁,离开唐姻屋子的时候,也将皇后给唐姻绣百菊图的锦缎一并拿去了长公主那里。 有些事,唐姻处理不来,他便来处理。 果不其然,宋昕走后,没过多久,长公主便派人将唐姻叫到了般若斋。 皇后之前交给她的锦缎被长公主随意丢弃在一旁,长公主的大宫女随后交给唐姻一幅现成的绣品。 福安长公主手中盘着一串漂亮的檀木佛珠,缓缓道:“这是四十年前重阳节上,母后送本宫的秋菊图,你明日一早直接将她交给皇后,后面的事,她知道该如何做。” 唐姻心思单纯,却不笨,自然知晓其中深意。 长公主虽然与皇后是同一辈分,却以太后之礼被对待。长公主将太后赏赐她的绣品送给皇后,已经是皇后的殊荣。 第二日一早,唐姻拿着福安长公主的秋菊图去献给皇后的时候,皇后果然什么都没说。甚至让瑞香姑姑亲自给她送出坤宁宫。 皇后这般客气,唐姻反而心神不宁起来,总觉得皇后也挺可怜的…… 她往安乐宫一路走着,路过御花园,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你就是宋大人的尚未过门的妻子?” 唐姻回头,发现是一个年纪与宋昕相仿的男子,眉眼很漂亮,眼角有一颗朱砂痣,长相有些阴柔,周身充斥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男子衣着简洁,手里拿着一提药材,后宫里除了万岁爷以外,按理说就再无旁的男子。她瞧这人的模样,似乎是个年轻的太医。 唐姻停住脚步:“你是……太医?” 男子短暂停顿了片刻,颔首称“是”,“我是太医院的医官。”他喉咙咳嗽了一阵儿,又追问:“姑娘可是唐国公府,唐二姑娘唐妘的妹妹?” 唐姻双瞳微微放大,上前一步:“你、你认识家姐?” “自然。我叫齐沐,妘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那病弱的俊美男子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姑娘可知道,妘姐姐现在何处?” 唐姻心头一震。 她二姐姐现在在世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面前的男子,又如何知道,她二姐姐没死的? “这位大人,我……我二姐姐,早就没了。” 唐姻自然不会对面前这个叫做齐沐的男子透露姐姐的去向,哪怕对方说她二姐姐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不行的。 而且唐姻的二姐姐现在已经不在太子府了。 这段时间,太子几次向万岁爷参十一皇子的本子,也向万岁爷拿出十一皇子贪污弊政的证据,可万岁爷爱子心切,即便证据摆在眼前,他也不肯相信平日里乖顺懂事的十一皇子会做是贪污弊政案的主谋,更不相信那个淡然避世的八儿子会偷偷养私兵。 为此,万岁爷甚至因此与太子生出了嫌隙,觉得太子不顾手足之情,收回了不少太子的权,太子未免万岁爷殃及池鱼,前些日子给唐姻的二姐姐换了个身份。 对于太子来说,即便被万岁爷收回了不少权利,捏造一个人的身份也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 眼下唐妘已经不在太子府,而更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太傅家的女儿。 眼下,唐姻只一口咬定,她二姐姐就是香消玉殒了。 “我二姐姐在世的时候,我可没听我二姐姐说过,她救过谁呀?大人是不是记错了。” 齐沐的眼神晦暗不明,轻轻捻了下手中捆着药材的细麻绳,他的手很好看,可苍白的指尖不带一丝血色,让人觉着不舒服。 他的目光悠长,许久之后似乎才从某段记忆中抽离出来:“她救我于马蹄之下,怎么会记错呢……” 两人随后陷入短暂的沉默,倒是又被齐沐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我知道妘姐姐没死,姑娘,你不愿说,我不强求,我就在太医院上职,若有需要帮衬的你来寻我便是。” 齐沐走了,但齐沐的话印在了唐姻心里。那人果真被二姐姐救过吗?她不清楚,却有些担心。 唐姻担心二姐姐还活着的事情流露出去,一下午都忧心忡忡的。 晚上宫女来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忍不住问:“姐姐,我想向您打听个人?” “哦?姑娘请讲。” 宫女笑了,安乐宫上下没有不喜欢唐姻的,唐姻单纯可爱,莫名会让人生出保护欲。宫女很希望能帮助到唐姻。 “您可知道,太医院是否有位叫齐沐的医官?” 提到太医院,宫女却帮不上她:“姑娘说笑了,太医院几百余人,奴婢怎么会认得全呢?况且,我们做奴婢的本来与那边的接触不多。” 时年皇室之人病了才有资格请太医,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病了,走门路的可以讨点药渣子,没门路的只能靠身子骨硬朗,挺过去。 唐姻觉着自己失礼了没再问。 想着长公主说了,重阳节之前要她去宫外替长公主采办一些东西,到时候出去问问宋昕。 福安长公主想吃宫外陈记铺子的菊花酥了,长公主原本住在宫外长公主府的时候常常名人买来吃,后来旧居深宫,反而吃不着。 长公主对唐姻说,十分想念陈记的点心,特地派唐姻出宫给她买回来。 唐姻记下了,重阳节前一日,福安长公主给了唐姻出宫的腰牌,随安乐宫大宫女彩玉一并出宫采买。 “姑娘,奴婢就送您到这儿,不出宫去了。” 两人走到最后一道宫门处,彩玉停住了步子。 唐姻以为她是跟彩玉一起出宫的,没想到竟是自己:“姐姐不去吗?” 彩玉含笑,遥遥指路:“姑娘,放心走出宫门便是,奴婢还有别的事情。” “原是这样。”唐姻拿出了太后的牌子,出示给侍卫。肃穆高大的宫门缓缓打开,狭长的缝隙后,现出一架宝顶雕花的马车,而马车的正前方,男子白衣黑发,恍如修竹。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扇,微风掀起男人的衣摆,阳光之下,有光泽流动在他的衣料之上,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温文尔雅的气息。 这熟悉的人影,不正是宋昕。 “表叔!” 就在唐姻喊出“表叔”二字的同时,男人缓缓张开了手臂。 唐姻步子轻快,跑过去,只是宫门处守卫太多,反而硬生生停在了宋昕的面前,没有扑进他的怀里。 唐姻悄悄扯住了男人的一只宽大的袖口,问:“表叔今日不上值么?” “今日休沐半日。”宋昕见唐姻没有扑入他怀,摇摇头,便极其自然地顺势牵过小姑娘的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唐姻:“那真是太巧了!今日长公主命我出宫给她去陈记买些菊花酥回来,若表叔休沐,便一起吧!” 唐姻看过去,等着宋昕的回答,可宋昕却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其实,不巧。” 小姑娘反应过来了…… “表叔,您是不是有别的事呀?”唐姻有些失落,可是,她又不想耽误宋昕的事情,眉间夹杂了淡淡的失落,“不过没事,表叔先去忙表叔的,我就是……随口问问。” 宋昕几乎看穿了她,他想再逗逗小姑娘,可实在不忍心。唐姻失落的样子像是淋雨的小兔,只想让人抱在怀里哄着。 “我今日只有一件事,那便是陪你。”宋昕从身后提来几只用精致的食盒,“姻姻,看看这里是什么?” 唐姻闻言抬头,这才发现面前的八仙矮几上精致漂亮的食盒,她打开一只盒盖,淡淡的清香扑鼻,一层香甜清新的菊花酥躺在里边。 “表叔,这是——” “菊花酥。”宋昕道:“是陈记的。” 唐姻张了张嘴巴,所以,这又是表叔的安排么? 她没说出话,猜到大概,什么长公主想吃陈记的菊花酥,只是借口罢了,原来是表叔又想见她了。 “长公主她,会不会误会我们。”误会他们“公事私办”。 宋昕居高临下,捏了捏唐姻的下巴,唐姻的头被迫抬起一个角度。 “福安姑姑会误会么?我们如此,不正是公事私办?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宋昕指了指面前的食盒:“等回宫的时候,用它交差。”又吩咐车夫催马,随后轻轻靠在了唐姻的肩头:“我睡会儿,姻姻到了叫我。” 唐姻并不知道,宋昕为了这半日的休沐,在万岁爷那着实熬了几夜,帮忙挑选这次秋闱的文章。 这时她的腿一沉,宋昕已经躺上来合上了眼睛,很快便传出了规律的轻微呼吸声。 “表叔,您睡着了?” 男人不说话,过了半晌唐姻才用指尖轻轻凌空描画男人的侧脸,高眉薄唇,轮廓分明。她轻轻拨开遮在男人眉眼上的乌发,却意外的发现宋昕眼底淡淡的乌青。 原来,表叔真的没睡好。 忽地,她的手掌却被捉住了。 宋昕拉过唐姻的手,放在唇边,薄薄的呼吸,打在手背上:“姻姻,乖。” 小丫头只是哑口无言,宋昕跟她在一起之后,似乎学坏了,可她分明才不是教唆表叔的那个坏人。 “对了表叔,我想向您打听一人。” 宋昕阖目道:“你说。” 唐姻想起来在后花园遇见的那位,朝宋昕开口问:“表叔可知道太医院有一位叫做齐沐的太医?与您年纪相仿,长相精致,略有病态。” “怎么了?为何问这个人?”太医院人员众多,他认识的太医只是院长、院判那些,齐沐这个名字陌生,年纪又不大,大概不是什么要职,故而他并不知晓。 唐姻道:“他似乎,知晓我二姐姐没死,又向我打听我二姐姐的下落。我有些担心……” 宋昕这时微睁开眼睛,唐二姑娘之前嫁给了柳任良,柳任良父子便在太医院供职,那位叫齐沐的太医也许在某些机缘巧合下结识唐二姑娘并不奇怪,只是唐二姑娘没死的事,知之者甚少。 宋昕也不得不警惕起来,捏了捏唐姻的手心:“放心,我会查一查的。”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口,再往里,马车便进不去了,两人只能下车步行。 宋昕的疲惫好似烟消云散了似的,唐姻惊奇的发现,她似乎很少看到宋昕疲惫落魄的一面。 或者说,是从未有人看到过。 而刚才宋昕却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给了她,唐姻想到这,偷偷笑了下。 宋昕侧过头:“在笑什么?” “没什么。”唐姻问:“表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到了你便知晓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间古朴的小院门口,宋昕敲了几下门,很快有人从内打开。 “宋大人,您来了。我们家先生等您许久了。” 看门的小童看起来认识宋昕,唐姻跟着进去,不知道小童口中的先生是哪位。跨进院门,院子内豁然开朗起来,四处挂着新染好的布料。看起来院子的主人,对布料很有研究。 “宋大人。” 正看着,一位老者从内屋走出,朝宋昕缓缓施礼。 “容先生,人我带来了。”宋昕侧身让出唐姻,“这便是我尚未过门的夫人。” 老先生的目光上下打量唐姻起来,点点头,叫来了几名女弟子:“早都准备好了,请夫人移步。” “表叔,这是?” “姻姻喜欢刺绣,应当听说过京师的容待,容老先生。” 唐姻惊喜起来,举国无双的刺绣大师,她能不知道么? 宋昕放低了声音,续道:“福安姑姑年轻时较你还要清瘦些,她的衣裙,不合你的身子,而且姻姻的衣裙,最近……似乎瘦了些。” 一听这话,唐姻忙问:“我、我最近胖了?”她最近在宫里伙食是好了不少,跟着福安长公主吃香喝辣,莫非是因为这个? 可宋昕说的,是另一回事。 小姑娘细细窄窄的腰倒是没变,可有些地方越来越大,有些地方越来越翘…… 他抱过唐姻几次了,小姑娘衣裙的胸口似乎紧绷了不少,上次在安乐宫,他把唐姻抱在怀里,胸口处的扣子,都有些崩开了,小姑娘并未注意,他却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忽然想起来,从他认识唐姻以来,小姑娘总是那几套衣裙。 唐国公府还是被查封的状态,可就算现在不被查封,这么久过去了,唐姻过去的那些衣裙大概也不合身了。 他不知该如何送姑娘衣裙,只好将人带出来,让容老先生为她量身定做。 况且,他这次想要为唐姻定做的不只是常服,还有婚服。 唐姻还沉浸在自己是否胖了的错觉里,已经被容老先生的几个女弟子接进去量尺寸了。 几个和善的姐姐对她忙活了一阵后,记下了尺寸,又将她送到了待客花厅。 花厅备好了茶水、果子,香炉燃着青烟,却空无一人。 “我表叔呢?”唐姻问。 “姑娘先等等,我们先退下了。”说着,那些人都退出了花厅。 片刻后,一抹正红从屏风后绕出。 “姻姻,喜欢么?是否合适?”宋昕抬眉问她。 唐姻有一瞬间的恍惚。 往常如谪仙似不染人间纤尘的男子,身披婚服,此刻多了一丝烟火气息。 唐姻第一次看见宋昕身着红色,是婚服,为她所穿的婚服。 一股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是期待,也是悸动。 “喜欢、合适。” 唐姻自己也不清楚,她口中所谓的“喜欢”、“合适”,究竟是人,还是衣裳。 男人轻声问她:“量完了?” 唐姻点头:“表叔,您……真好看。” 得到了唐姻的肯定,宋昕的眸色却更加复杂。他走了过来,忽地两手掐起小姑娘的腰轻轻一提,唐姻轻轻的,瞬间便坐在了一方长桌上。 小姑娘有点儿惊慌失措,双手撑着宋昕的肩膀,两只小脚紧绷着:“怎么,怎么了……” “姻姻,我想,我等不到十一月了。”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清浅的缠绵过后,宋昕与她分开,无比郑重地道:“重阳节后,我们便成婚吧。” 作者有话说: 结婚结婚!给我结婚! 第59章 误会 ◎太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唐姻?◎ 重阳节将至, 因为皇后今年举办了赏菊宴,整个宫里都比往常忙碌些。 安乐宫也不例外,皇后派人送给福安长公主不少宝贝, 整个安乐宫的下人都忙忙碌碌往安乐宫的库房里搬运。 掌事嬷嬷抱起一匹锦缎往里走, 想起什么,又回头嘱咐:“长公主说,要将门口的那盆长寿花搬进花厅里, 等等别忘了。” 唐姻坐在一间小亭子里,颇百无聊赖,她顺势望过去, 果然宫门口有一盆长寿花, 长寿花鳞茎较小, 叶鲜绿色, 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朵, 十分养眼。 唐姻吃住都在这儿,虽然安乐宫上下对她以客人之道相待, 但她不想就这样闲着。 这花盆不大,唐姻走过去,端起这盆长寿花轻而易举, 便打算帮忙拿到福安长公主的花厅里。 刚走到花厅的入口,一个宫女从里间出来,见唐姻竟在搬花盆,“哎呀”了一声,忙上前去:“姑娘,您怎么动手做这般粗活, 快让奴婢来吧。”说着, 就要去接唐姻手中的花盆。 眼看着就进花厅了, 唐姻干脆道:“没事的,又不重。” 可毕竟唐姻是客,又深得长公主喜爱,小宫女怎么敢,这会儿双手已经托在花盆上了:“还是奴婢来吧。” 一个花盆上四只手,唐姻和小宫女谁也没松手,僵持之下争起花盆来了。 这时掌事嬷嬷从里边出来,正看见这一幕,出声急道:“唐姑娘,您怎么搬东西了,快快松手!” 唐姻和那个小宫女皆下了一跳,两人竟齐齐松手了,花盆“砰”地一下就落在了地上。 瓷片摔得四分五裂,花土摊在了唐姻和那个小宫女的脚下。 “啊——”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之物,小宫女吓坏了,立刻跪下:“嬷嬷,嬷嬷恕罪。” 唐姻也有点懊恼,垂着头:“嬷嬷,不怪她,是我不小心。” 声音惊动了长公主,她老人家从佛堂里出来,正看见这样一幕。好在那株长寿花无恙,福安长公主做事果决,向来不会纠结与这种小事,并未怪罪那名小宫女,只是道:“来人再搬来一个新的花盆来,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 随后又问唐姻:“可伤着了?” “没有,让您挂心了。”唐姻低头看了看,绣鞋上沾了点花土,荷绿色的鞋面儿上平白多了一道泥色。 长公主见唐姻这样说,笑了笑:“好了,你不必跟着忙活了,本宫知道你想帮忙,不过,若是让昕儿知道你在安乐宫还要干活儿,怕是要怪我这个姑姑。” 长公主逗着唐姻,这话说得唐姻怪不好意思:“长公主,那我,那我先去换鞋了。” 唐姻往自己的住处回,上次出宫,宋昕带她去容老先生那儿带回来不少新的衣裙、鞋子。唐姻挑了一双藕粉色绣着玉兰的鞋子,提在手里正要换上,却觉得右手手心里火辣辣的。 她撂下鞋子,摊开手心一看,竟然擦破了好大一块皮。 虽然没有大量的流血,但一片伤口处,尽是擦伤的血点。 大概是方才争抢花盆时候不小心碰上了,长公主又忽然现身,唐姻一时间没有感觉到疼痛,这会儿过去,伤口处疼得紧。 唐姻本不打算处理了,用清水冲洗一下,过些日子也会好的,可明天是重阳节,宋昕也会到场。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受了伤,却不上药,大概会害他担心。 唐姻决定去一趟太医院,向太医院的人要一些涂抹外伤的药。 太医院不在后宫,设在前朝钦天监一侧,唐姻伤了手的事情并未告诉长公主,而是向安乐宫的大宫女彩玉说了。 彩玉将出后宫的腰牌借给唐姻,唐姻便去取药了。 太医院作为专门司医药之处,不仅给宫廷之中的皇帝、娘娘们治病,必要时还要为王公大臣、寻常百姓救治。 譬如,前几年京师附近的村庄闹了灾荒,诸多流民百姓涌入京师城。万岁爷便下了圣旨,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对那些患了病,却无医治的百姓进行救治。 此举令万岁爷更受百姓爱戴,自那之后,万岁爷便时不时要太医院的太医们去民间给看不起病痛的百姓问诊。 正因如此,太医院医官甚多。 唐姻刚到了太医院门口,便看见太医院内忙碌的景象了。 她叫住了一个正往外来的十五六药僮,问:“小哥儿,请问外伤的药在哪处领?”随后摊开了掌心的伤口给药僮看。 这几日正赶上太医院为民间百姓瞧病,忙得不亦乐乎,药僮摸了把头上的汗,错把唐姻当作哪个宫里来的宫女:“现下哪有时间瞧这个,您可有认识的太医?若有的话,请他给您抓一把药。这位姐姐,我得先走了。” 太医院里乌泱泱的,人生喧哗,唐姻没什么认识的人打算回去算了,就看正门里走出个人来。 病弱的公子以袖掩唇,微微咳嗽,只露了半张脸,唐姻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这不是齐沐吗? 齐沐手中提着药材,往外走着,他身侧,一名老叟微微躬身相送。 顷刻间,齐沐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唐姻。 不知道齐沐对身旁的老叟说了什么,老叟远远看了唐姻一眼,便会太医院内了。 齐沐走了过来,侧身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随后将常常的袖袍放下,淡笑道:“唐四姑娘,您怎么来太医院了?” 唐姻回礼道:“原来是齐大人,我没什么,不小心伤了手,来太医院讨些伤药,竟不巧赶上太医院忙碌,正要打算回去呢。” “近几日是太医院为百姓问诊治病的日子,太医院的确忙不过来,更何况赶上,太医院从各地选拔医官,确实忙碌了些。”齐沐眉梢动了动,缓缓问道:“姑娘伤了那处?可严重?” “也没什么的。”唐姻伸出右手手掌,“搬花盆的时候,不小心擦伤了,既然如此,我便先回了。” “姑娘等等——”齐沐垂眸,便看见了唐姻掌心的伤处,思虑了片刻道:“若姑娘不嫌弃,便随我进太医院,我为姑娘将手心的伤口上了药吧。只是擦伤,也耽误不了多久的。” 既然齐沐这样说,唐姻也不再客气,谢过齐沐后,随他进了太医院内,很快到了一间无人的药室。 “这是我的药室,姑娘,请随意坐。”齐沐道。 齐沐的药室宽敞,物品一应俱全,唐姻知道,太医院这样的药室,应该是能力十分出众的太医才有的。 更令她吃惊的是,来此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年纪较大的太医,都主动同齐沐颔首致意。 齐沐年纪轻轻在太医院就有这样的地位,想必自然是医术了得,有过人之处。 这会儿齐沐已经拿来了清洗伤口的清水和伤药,坐在唐姻面前的方凳上:“姑娘,请伸手吧。” 齐沐的动作快且轻,很快唐姻手上的伤口就被处理好了。 “齐大人,今日多谢您。若不是您,我这伤口,怕是只能回去自己弄了。” 齐沐笑道:“怎么长公主没照顾你吗?我听说,可是宋大人特地嘱咐福安长公主对你多加关照的。” 这种话从一个相对陌生的人口中说出颇为尴尬,唐姻一愣:“齐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不想麻烦长公主……” 齐沐看出唐姻的窘色,歉意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因为齐沐曾问过唐姻二姐姐的下落,所以唐姻对其十分防备,眼下齐沐却如此细致地对待唐姻,唐姻难免有点愧疚。 齐沐为唐姻上好了药,唐姻谢过齐沐后,正打算走,齐沐却又叫住了她问:“唐四姑娘,我……我只想知道,妘姐姐,现在还好么?” 也许齐沐真的十分担心二姐姐,可她终究是不能说的,唐姻不回答,敛了眉眼:“我说过的,我姐姐,已经不在了。今日多谢齐大人,我先告辞了。” 齐沐眼神黯然一瞬,从药柜上拿出一个药瓶,递到唐姻手里:“这是外伤药,姑娘回去每日涂抹三次便好,待伤口结痂了,就不必再上药了。” 唐姻推辞了一下:“这伤并不严重,齐大人,不必……” “无事,你拿着吧。”齐沐将药瓶塞到唐姻的手里,率先离去了。 唐姻看着齐沐单薄的背影,只好手下药瓶,往安乐宫回。 等到了安乐宫,皇后送给长公主的礼,已经被安乐宫众人安置妥当了。 唐姻将腰牌还给了大宫女彩玉,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日月轮转,碧月换下艳阳,唐姻拿出齐沐给的伤药又为自己涂了些,哪怕知道明日不会痊愈,唐姻还是希望手上的伤口能好得快一些,免的明日宋昕看见了又会担心。 想到宋昕,唐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重阳节后,她就可以出宫了。 上次表叔说过,将婚期提前了,就在重阳节后。唐姻虽然嘴上说着表叔心急,但心却热乎乎的。 “姻姻,我想,我等不到十一月了。” 那道红色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到了重阳赏菊宴,各宫的妃子、朝臣家的贵女们便纷纷入了宫。 说是赏菊宴,实则是给几位尚未婚配的皇子相看。 故而宴会不只是女子参与,还有尚未婚配的皇子们,以及一些重臣家的子嗣。 按理说,宋昕不必出席这样的宴会的,可是奈何宫里有个牵挂,自然也就欣然前往了。 成宣帝与皇后坐于主位之上,其余的男子、女子分别坐在帝后两侧。 唐姻坐在福安长公主的下手处,正与坐在太子身后的宋昕遥遥相对。 两人定了亲事儿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落在他们身上的好奇目光自然多了些。一个是清冷自持不近女色的宋大人,一个是令宋大人“破戒开荤”甚至拒绝了三公主亲事的“罪臣之女”,难免惹人眼球。 礼官宣读后,成宣帝先开了口,说了些祝福勉励之辞,随后环视一番,朝身边的皇后问:“老十一呢?” 老十一,自然是十一皇子。 皇后回道:“十一皇子身子骨向来不好,臣妾派人去请过了,十一皇子说不来了,臣妾也没勉强,他身子弱,便将养着吧,免得来此着了风,又要发病。” “哎,老十一这身子,便是随了他的母妃柔嫔。”成宣帝的眼中闪过惋惜的神色,叹气道:“也罢,只望他能珍重自身,皇后,开宴吧。” 数名穿着华丽的舞姬登上高台,丝竹之声渐起,场面逐渐热闹起来。 几名妃嫔正给成宣帝敬酒,皇后得空,来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最近失宠,皇后身为生身之母,不得不有所担忧。 慕桢见皇后过来,放下了酒杯起身,笑意仍在脸上:“母后。” 众人见皇后与太子似有话说,纷纷避退了。 皇后上前道:“桢儿,你怎么笑得出来的?你父皇最近恼你恼得紧,你怎么不想想办法。” 慕桢却道:“母后放心,父皇心里有数的。” 皇后有些急色,她压低了声音:“就是因为你罪十一皇子,你父皇才恼你。听母后的,你太子的位置稳妥,何苦扳倒十一那个病秧子,他又活不了多久,你父皇,绝不会把那位置给他的。” 慕桢不语,他母后心思并不复杂,能做到皇后的位置,一来是父皇对她的夫妻情分,二来是源于母家的庞大支持。 换做父皇的话说,那便是,“你母后实在美丽,只是脑子太笨。” 他扳倒十一,背后原因诸多,如屯兵、敛财、结党营私……其中一个私因更是为了唐二姑娘。 只是他和唐二姑娘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包括他的母后,所以他并不打算同皇后讲。 “母后同你讲话呢,你在瞧什么——” 皇后见儿子依旧无动于衷,只是看着远处,眼光闪烁,流露出并不常见的情绪来,有些羡慕、有些不甘…… 她顺着慕桢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正瞧见唐姻与宋昕二人含笑站在白玉石桥上谈论着什么。 宋昕拿起了唐姻的一只手掌,小姑娘的手掌裹着伤布,男人露出担忧心疼的神色。 今日唐姻的装扮十分素雅,碧色的衣裙剪裁得当,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尤其那份清艳的气质十分出挑。人人都说,唐国公的四个女儿各个绝色佳人,果真不假。 单是含羞望着宋昕的模样,如清风拂过粉嫩的碧荷,皇后一个女人都要赞叹一句我见犹怜。 皇后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远处的唐姻,忽然明白了什么。 “桢儿,你、你同母后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唐国公的小女儿,唐姻?” “母后接触过她,是个心眼儿明净的姑娘,你也喜欢?她还没同宋大人成亲呢,要不要母后帮你说和?晚了可要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妈……栓Q 下章打算开始结婚了奥,宝子们~ 第60章 成亲上 ◎我等你,等你来娶我。◎ 皇后总算想通了, 她了解这个儿子,慕桢向来重权、重利,却不是一个无情之人。这次却忽然为唐国公府出头, 甚至不惜得罪十一皇子, 惹万岁爷不快。 起初她还想不通,现在她明白了,大概是她这个儿子看上了唐国公的小女儿, 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做这些事情。 慕桢从情绪之中抽离,不解地看着母亲,干脆否认道:“母后, 您多虑了。” 皇后不觉得自己多虑。 “若是你看上了她, 母后便与你父皇说, 你年纪不小了, 连个子嗣都无, 若你真的喜欢,将她抬回太子府去, 生个一儿半女也未尝不可,如此,你父皇看在你这层关系上, 也会放了唐国公的。” 慕桢挑眉:“母后,儿臣的确没有这个意思。” 皇后不信,只当儿子在掩饰,继续道:“你也知道,你父皇为了对付北境的漠北,打算让德阳与漠南王联姻了。那漠南是什么地方, 土地贫瘠的荒凉之处, 德阳娇生惯养的, 怎么受得了?桢儿,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啊,母后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 慕桢思虑片刻:“儿臣见过漠南王,年纪轻,天人之姿,又有手段,配得起皇妹的。” 皇后不听:“你若把唐四姑娘娶回太子府,母后便想办法,让宋昕娶了德阳,这不正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么?你与宋昕不是十分熟悉吗?替母后找他说说,如何?” 慕桢沉默了。 有些事情,他母后猜对了,却没完全猜对…… 乱点鸳鸯谱的做法着实让慕桢头疼。 “母后这些话,儿臣就当作没听见。”慕桢叹了口气,“儿臣奉劝您,这些话,也不要让第二个人听见,尤其是,宋昕。” 慕桢说完,正有不知哪家的贵女前来敬酒,两人便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皇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有些如鲠在喉,她虽贵为皇后,却汲汲营营大半生,为了这一双儿女操劳。 若是唐姻和太子成了婚,德阳又嫁给了宋昕,几个她喜欢的孩子就都在自己身边了。 只可惜,女儿不听话,儿子无所谓。皇后看向被莺莺燕燕环绕的皇帝,哎,男人也指不上…… · 宴会进行了大半,气氛正酣。 唐姻与宋昕围坐在福安长公主席下。 宋昕酒量平平,十分易醉,又有政事缠身,故而只喝了菊花茶,以茶代酒。 唐姻饮了点儿菊花酒,菊花酒比较清淡,唐姻酒量不错,并未头晕,只是她喝酒上脸,这会儿整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连带着颈子、耳垂,都蔓延着淡淡的粉色。 福安长公主笑着“数落”宋昕:“想不到姻儿酒量这般好,比你可强多了,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也就只有福安长公主能这般玩笑宋昕了。 “正是。”宋昕想起了唐姻第一次饮酒,小姑娘喝多了,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还揉着他的唇,还试着想亲他来着,越想越有趣。 他意有所指地问唐姻:“真不知姻姻喝醉了,是什么模样?” 唐姻听到这话儿,也想起了那次,被酒水呛得咳嗽,连连摆手:“我不喝了,不喝了,一会要醉了。” 福安长公主是何许人,宋昕那样说,自然听出了许是发生过什么,看向唐姻的眼神,带有些许探究:“哦?姻儿醉过?” “没有,没有的事!”唐姻起身,朝福安长公主屈膝行礼:“我去那边醒醒酒。” 唐姻借故走了,上水榭边的亭子醒酒去了,不然喝多了,说了实话长公主和宋昕两个人,又要一起揶揄她。 宴会在黄昏之时,水榭这里人不多,相对安静,虫鸣之音大与人声。 唐姻坐在水榭边的长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清风拂面,凉丝丝的格外舒服。唐姻喝得不算醉,菊花酒并不上头,只是觉得脸颊有些烫罢了。 这会儿微风习习,仅有的浅浅酒意散了干净,脸颊上的红晕也悄然消去。 唐姻起身,正打算回去,忽而背心一重,不知谁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她整个人失去重心,直直向前栽去。 扑通! 清晰的落水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有人大喊:“不好了!唐四姑娘落水了!” 皇后与长公主、宋昕听闻了消息,立刻起身朝唐姻落水的地方去。 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福安长公主脸色郁郁,吓得旁人大气都不敢出。 宋昕脸色不也好,即便知道唐姻会水,他还是担心,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快。 皇后也流露出惊讶之色,急忙吩咐底下的人:“快叫几个会水的,速速将唐四姑娘救……” 话未说完,皇后怔住了。 几人正走到湖边,唐姻哪里需要人来救,湖里的小姑娘宛若一条灵巧的鱼,手臂在水面上轻轻一划就游出好远来。 不出片刻,已经自己个儿游到岸边来了。 唐姻从水面上露出个头来,还不等宋昕上前拉她,双手在岸边轻轻一撑,头上顶着片嫩荷叶子,便上岸了。 “你,你没事吧?”皇后吃惊又担心。 她之前吩咐过自己身边的嬷嬷,等下想办法让唐姻出个丑,却没仔细吩咐嬷嬷怎么做,皇后这会儿有些不确定,唐姻落水,究竟是不是嬷嬷的手笔。 她只是想唐姻出丑,在宋昕面前失了颜面,没想过要唐姻的命。 唐姻这一落水,也把她吓坏了,去看一旁的嬷嬷,见嬷嬷摇了摇头,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 幸亏她会水。 唐姻上了岸,长公主的婢女立即送上大氅,宋昕先一步接过来,裹在了少女的身上,极其自然地将唐姻搂在怀里。 唐姻回答皇后的话:“我没事,皇后娘娘不必担心的。” 唐姻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方才她沉在水里,听不到岸上的声音,所以并不知道旁人的焦急。 她是会凫水的,凉丝丝的泡在水里,甚至有些舒服。 就是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是有意还是无意? 出了这种事,皇后自然要查清楚原因。 很快,那个将唐姻推下水的人便被带到了众人面前。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看着面生。 “你是哪个宫里的?”皇后问她。 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叩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是十一殿下的侍奉宫女,这次进宫是来给殿下取些菊花酒回去,却、却不小心撞到了唐四姑娘,奴婢知罪,请皇后娘娘开恩。娘娘您看,这是十一殿下的腰牌。” 说着,小宫女将腰牌呈上,皇后一见,果真如此。 听到是十一皇子的人,宋昕的眉眼不动声色的一闪,没有作声,不约而同的与太子对视了一眼。 成年后的未婚皇子都住在宫外的撷君殿内,十一皇子身子不好,除了进宫拜见皇帝、取药外,并不常在宫内走动。 这次十一皇子不来参与宴会,而派了小宫女进宫取些吃食,也算正常。 另一边,皇后听宫女这样说,有些发愁。 若是宫内自己或旁人的宫女,皇后便可放心责罚,消除长公主的怒火,只是面前这个是十一皇子的人,皇后不得不多做斟酌。 近来太子和十一皇子闹得僵,皇帝对此诸多不悦,连她的坤安宫都不常来了。 思及此,皇后权衡道:“既然如此,便罚你半年俸禄,回到撷君殿再自行向十一皇子请罪吧。” 说完,皇后看向长公主、唐姻宋昕一行:“待下次见到老十一,本宫亲自说说他,管好自己的人。” 长公主合目,宋昕颔首道谢,唐姻也表示没什么,这页儿便翻过去了。 太子与十一皇子的关系微妙,唐姻自然晓得,眼看便是扳倒十一皇子的关键时期,不该纠结在这样的事上,以免打草惊蛇。 挥推了小宫女,宴会照常进行。 皇后走到唐姻面前,关切道:“这儿离坤安宫近,你便去我宫里换身干爽衣裳吧。”皇后道:“好在你会水,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这会儿已经是重阳了,这会天晚冷得紧,莫要着了风寒才是。”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我——” 唐姻说完,一阵冷风拂过,激起了她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九月初九,这会儿的夜风的确凉得多了,唐姻觉得鼻根儿里痒痒的,吸了几口气,想忍着,可还是没忍住,忙转过身,打了个喷嚏。 “怕不是着了风寒,可有大碍?”皇后问。 唐姻只是被风吹了下,鼻子有些痒痒,并没什么事,正要回复皇后,宋昕用指尖轻轻往唐姻后腰的位置上轻轻一点,唐姻便觉着小腿一酸,双腿忽地失去力气,一下栽倒在宋昕的怀里了。 她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宋昕:“表叔……” 宋昕面色不改:“皇后娘娘,看来姻姻大概是病了。姻姻身子向来不好,每每着凉必染寒症,未免万岁爷与后宫诸位娘娘染疾,臣便提前带她回去。还请皇后娘娘恩准。” 这个“回去”,皇后听得明白,是出宫而不再回来了。 想来唐姻在宫中有长公主庇护,她也实在担心唐姻出事,便答应了。 得了皇后的首肯,宋昕朝福安长公主点点头,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臂弯抄下,轻松将她抱起,直接转身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长长的衣袖如流云,轻轻盖在唐姻的身上,檀香入鼻随后入心,宋昕脊背直挺,穿过人群,唐姻生来容易害羞,而此刻,四周恍若无声一般,她似乎已经听不见那些丝竹之声,也不在意那些看过来的惊奇目光,只抬头望着宋昕的眼眸。 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却不乏松竹之傲。宋昕的眼神永远是清淡无欲的,像是平静无波的静湖,也像是沁入髓的古玉。 她很难想象宋昕会对她这样细心,宋昕对她的态度,一次又一次推翻所谓印象中的宋氏三郎。 唐姻不止一次被宋昕这样抱过,仔细想想,之前有过两次。 一次是她跳河救人,却被河水冰出了月事,表叔抱起她。 一次是她喝醉酒,根本没有力气走路,表叔抱她下楼。 那个心有丘壑,眉作山河的矜谨男人,对她的款款深情宛如一杯暖茶的清香,在空气中慢慢氲开。 宋昕先抱着唐姻到了长公主的安乐宫,唐姻换好了新的衣裙,便同宋昕一块出宫去了。 回府的马车就等着,唐姻上了车坐在宋昕的一侧。 宋昕寻常地捉住唐姻的手,摩挲在掌心里:“等等到了煦园,也要喝碗姜汤,若是真的染了风寒……”宋昕转过头,唇角勾起:“会耽误你我的婚期。” 唐姻是知道她和宋昕的婚期被提前了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还没知会于她。 按照宋昕的说法,婚期大概就在这几日。 即便是知道,唐姻还是免不了心跳加速。 她,就要嫁人了么?嫁给面前的男人,这感觉有些不真实。 “……嗯。”唐姻也想笑,侧过头,避开宋昕的视线,几乎听到心口咚咚的声响,“我今日喝了酒的,酒水驱寒不会病的,表叔您放心就是。” “菊花酒性寒。”宋昕扳过唐姻了脸,“姻姻是忘了,还是不想喝姜汤呢,亦或是紧张得糊涂了?” 宋昕离得太近,那股清淡的檀香格外撩人,宋昕指尖的凉意,也沁在唐姻的脸颊上,却意外的灼热。 那感觉过分清晰,似乎比往常放大了许多倍,唐姻咽了口口水,属于宋昕的气息,总撩拨她的心弦。 “表叔……” 她的声音软软绵绵的,这声“表叔”,似是撒娇,似是哀求。而宋昕身为一个男人,心头却品出了另外的滋味。 他又被唐姻弄得心软了,这样怜人可爱的姑娘,哪怕他说话大些声音,似乎都会成为一种罪过。 “不逗你了。”宋昕摸了摸唐姻的头顶道:“婚期定在三日后,皇后娘娘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姻姻,我不会让我们的婚事出现变故的。” 宋昕的话虽平淡,却如磐石一般的誓言,让唐姻无比安心。 快一年来,她父亲入狱,母亲病重,姐姐们各家有各家的苦难,她与宋昕的婚事,大概是这一年中唯一的好事了。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也希望一切顺遂。 回到了煦园,便有人端来了姜汤,宋昕心细,派人先一步过来送信,提前将姜汤熬制好。 唐姻喝光了一碗,从喉咙到胸腹都暖呼呼的。 唐国公夫人笑着走过来,问了问女儿宫里的事情。 几人相谈甚欢,夜色也悄然而至。 宋昕要回去了,依旧是唐姻送他到门口处。 “姻姻。”宋昕脚步停下,“我向万岁请示过,大婚那日,恩准你父亲过来给你送嫁。” 父亲是“戴罪之身”,清白尚未洗清,万岁爷能答应她父亲来给她送嫁,是天大的恩情。 唐姻不知道宋昕是如何向万岁爷争取的,可她知道,知其中必定不容易。 唐姻又想道谢,可宋昕说过,不要她向他说“谢”字。 小姑娘眼圈热热的,娇娇小小的身子靠过去,从身后环抱住了宋昕劲瘦的腰身。 有他真好呀…… 唐姻声音小得不像话,却足以令人心悸:“那我等你……娶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办婚礼了哦~ 第61章 成亲下 ◎“不是……那个吗?”◎ 时光飞逝, 短短三日眨眼便过。 九月十二,煦园挂上了红绸彩带,门上张贴了喜字, 整个煦园里忙忙碌碌。 唐姻坐在落地镜前, 身后的婢女手脚伶俐地为她穿上精致的嫁衣。 “小姐,这嫁衣真漂亮,这布料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 奴婢在太子府都不曾见过。”说话的是煦园里的小婢女,曾在太子府供职,后来被调派到煦园照顾唐国公夫人的, 自然有些眼界。 唐姻素手抚过滑腻的绸缎。 这是宋昕当时带她去容老先生那儿量身而裁的, 锦茜红妆, 广袖翩跹。她对刺绣颇有天赋, 知晓这件嫁衣的分量, 且不说那只活灵活现凤凰与花团锦绣的牡丹。只论这线,便是十足的金丝银线。 晨光熹微, 嫁衣流光溢彩。婢女为她带上凤冠,黄金凤冠上镶嵌着诸多宝石、珍珠,唐姻有预想过凤冠会重, 却不曾想,这般重,忽而抬起一手扶住了脖子。 小婢女笑道:“小姐今日要多挺一会了,晨迎昏行,按照习俗,到了晚上入洞房的时候, 您这凤冠霞帔才能除去。” “……竟要这么久。”唐姻有些叹道, 随后明白小婢女嘴里的话来。 入洞房的时候才能除了凤冠霞帔, 那不就是说…… 唐姻脸一红,曾经话本子里的香艳画面飞快掠过脑海,她又不吱声了。 半个时辰后,宋昕骑着白马,率迎亲的队伍到了煦园门口。 唐姻被蒙上的盖头,在喜婆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门。 跨出房门门槛,一双深蓝色缎面的男子皂靴在盖头的缝隙下若隐若现,随后喜婆子松开她的手,婉言道:“小姐,后边的路,就便由老爷带您走吧。” 老爷…… 唐姻猛然抬头,掀开了盖头,她的父亲唐国公赫然出现在面前。 “父亲!” 唐国公换下了囚服,换上了喜庆的衣袍,一年的搓磨,让这个半百的男人沧桑了许多。只是看到女儿出嫁,唐国公眼底的喜色,毫不掩饰。 他抬手将女儿的盖头拉回去,温声道:“胡来,这盖头,怎么能自己掀开呢?” 一旁的唐国公夫人极力控制着眼泪:“女儿不是高兴么。” 唐姻何止是高兴,红绸盖头下,温热的泪水顺着小姑娘的脸颊滑落,轻盈地坠落到嫁衣上消失不见。 家里出了那般大的事,父亲却还能给她来送嫁,唐姻的心几乎难以平静。 唐国公:“走吧,别误了吉时,等等还能在宋府见着父亲呢。” 唐国公心中随不舍女儿出嫁但却实打实地庆幸女儿能找到一个好夫婿,宋昕相较于宋彦自然能给女儿更多。 有这样一把大伞为女儿遮风挡雨,唐国公无比欣慰。 他伸出一臂,欲让女儿搭住他的腕子。 唐姻却隔着盖头,朝他深深一拜:“多谢,父亲。”随后才将手轻轻搭在父亲的手臂上。 两人往外走着,直至跨出煦园的大门,唐国公将唐姻的手往前一递,交到了另一只手上。 “我这小女儿,从此便交由你了。” 温凉如玉,那是宋昕指尖独有的触感。 唐姻透过红绸盖头,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颀长人影。人影靠近她,随后攥紧了她的手,冰凉的感觉越发明显。锣鼓之声喧闹无比,可她的耳畔还是无比清晰的听到了男人唤她的小字。 清清凉凉,却动人心扉。 “姻姻。”他说,“跟紧我。” 宋昕的步调极慢,一步一步领着她向前,直到将她搀扶着上了轿子。 随着一声“起轿”轿身轻微一晃,便是离开煦园,往宋昕的府邸了。 正如宋昕当时的承诺,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唐姻坐在轿子里,这一路外头的喧闹都不止。 煦园离宋昕的府邸并不远,半晌后轿子停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再次牵起了她。 “姻姻,到了。” 唐姻的视线下,男人伸手递过来一段红绸。 唐姻接过来,随后下了轿子,宋昕领着她跨过了火盆,来到了京师宋府的花厅之内。 宋昕喜静,本想只邀些亲近之人,可他不想委屈了唐姻,便不吝操办了,花厅内外尽是名流雅士。 花厅正中坐着宋老爷子、老夫人,以及唐国公夫妇。 两侧是两家直系的亲眷,除了宋氏的大爷因公无法到场,唐姻的姐姐、姐夫们,大夫人,二夫人,以及几个小辈,就连福安长公主都来了。 场面十分热闹。 宋彦本不想来,可拧不过家中的长辈,只好也隐在人群中间。 他脸色抑抑,眼尾赤红,与旁人面带的喜色格格不入。 少年的袖袍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淹没在喜气洋洋的声海里。 他如何都想不到,表妹真的嫁人了。 不是他,而是他的叔父,宋昕。 而从今后,他难道真的要尊称她表妹为一声……叔母吗? 宋彦不可能不后悔,可又如何呢?一切都晚了。 当他看见唐姻躲在宋昕身后,当他看见唐姻身着嫁衣随宋昕远去的背影,就应该知晓,一切都晚了。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是有一只手将他的心都掏空了一样。 他得了乡试的解元,光耀了门楣,私以为足够出类拔萃,而眼下,表妹的夫婿却是自家的三叔啊。 那个他自幼便仰望,却无法企及的存在。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表妹的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他。 结束了,是时候结束了。 北境外邦霍乱,他已经通过授业恩师向万岁爷做了请示,要去北境从军了。 从军对于他来说,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不知道今后会如何,只是眼下,他不想留在京师城了,不想了。 宋彦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因为想要保家卫国才离开这儿,还是因为逃避一场不知所起却无疾而终的感情,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需要时间,让自己明白、平复。 宋彦深深地看了唐姻最后一眼,转身而去,消失于喧嚣人海。 热闹的婚宴依旧进行着。 唐姻蒙着盖头并不清楚宋彦瞬息间做出的决定,只听着那边福安长公主说完了恭喜祝贺之辞,紧接着便有礼官高喊唱起来。 “一拜高堂——” 礼官声起,唐姻与宋昕双双躬身长拜,拜了堂,她便是宋昕的妻子了。从此之后,她便要顺着宋昕的叫法,敬称宋老夫人为母亲。 唐姻有些唏嘘,她与宋彦的姻缘作罢之后,本以为与宋府再无瓜葛,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只是这称呼从祖母变成了母亲而已。 “二拜天地——” 礼官再次朗声,唐姻手心的红绸由左手递过右手去,随后转身,朝身后的一番天地拜去。 所有的一切,也许上天早就自由安排。她与宋昕虽有波折,可能有今日的结果,已是不早、不晚,一切都刚刚好。 她是个知足的人,也盼着知足常乐。 微风轻拂,撩起盖头的一角,唐姻侧过头,在那一瞬间便看见宋昕的侧脸。 飘金的红绸发带系在男子的乌发之上,随风飞扬。那根红艳的南红簪子,却因为别在宋昕的发间,而衬得古朴雅致了许多。 他俊雅如出画的仙人。 宋昕注意到唐姻的视线,微微侧过头,风静下来,唐姻的盖头正巧落了回去,在那个呼吸的片刻,宋昕勾起的唇角。 唐姻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很久很久的以前,她便看过表叔的这般模样,或许是更久远的前世,或许比前世更久。 “夫妻对拜——” 这是此处的最后一环,夫妻对拜之后,她便可以先会洞房歇着了,这之后是宋昕招待宾客,敬酒等等。 她半转过身子,双手握着大红绸缎。 红绸的另一段被宋昕捏在手上,隔着盖头,她似乎能感觉到男人炙热的目光。 如同约定好了一般,两人齐齐弯下身子,朝对方拜过去。 可不知怎么了,唐姻忽然觉着头晕目眩起来。 是起的太早了么? 亦或是今日太辛苦了? 她觉得好困,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可脑海中一片空白。 宾客们注视着他们二人,只是唐姻蒙着盖头,旁人依旧沉浸在喜庆热闹的氛围中,有说有笑,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唯独对面的宋昕,似乎察觉出了唐姻的异样。 他的眉头微锁,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却见唐姻身子一软恍若一片坠落的孤叶,直直地向一旁栽倒过去! “姻姻!” 唐姻失去意识的之前,只听到宋昕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便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 唐姻并没有过多异样的感觉,她只是很困很困。 像是熬了几天几夜未曾睡过一般,除了困倦便只剩下疲乏。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无比酣畅,甚至连梦都未曾做过一个。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目便看见熟悉的男子。 宋昕衣不解带,仍旧穿着婚宴上的婚服,整个人神色紧绷,见唐姻醒了才舒展了眉心。 “您、您怎么了?” 唐姻伸手,去摸宋昕的脸。 宋昕攥住唐姻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姻姻,你醒了。” 唐姻想起了什么,支起身子道:“糟了,那婚礼宾客们还在呢,你、你快回去,我没事的。” 宋昕却将小姑娘按回床上,轻声道:“姻姻,你……睡了快一夜,他们早都走了。” 睡了快一夜? 有这么久吗? 唐姻四下看看,红色的绣花喜被、窗棂上张贴着红色双喜。 她身处婚房之内,几个小婢女在不远处守着,见她醒来,小婢女端来一杯温水。 “夫人,您这一晕倒,可把大人吓坏了。后来叫来了几个郎中给您瞧,都说夫人您无碍,只是累昏了过去,可大人还是不放心,衣不解带守了您半夜。” 一对龙凤花红烛燃烧了大半,烛泪堆积,看样子已是夤夜。 可不知为何,唐姻并不觉得有这么久,似乎她昏睡过去只是前一刻的事。 唐姻仔细看向宋昕,有些心疼,也有点内疚:“我……我是不是毁了我们的拜堂礼……毁了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姻姻,我只要你好好的。”宋昕接过温水,朝身后的几个婢女道:“你们先下去吧,去知会岳父岳母他们一声,姻姻没事了。” “是。” 婢女们退下了,宋昕将温水递到唐姻的唇边:“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唐姻并未觉得有一丝异样,摇摇头:“没有了……” 唐姻喝完水,宋昕用指腹轻轻拭掉唐姻唇角的水渍,语气略有责备:“以后不许那样辛苦了,拜堂之时你昏倒在我面前,你可知我有多担忧?” “我没有辛苦……” 唐姻并非辩解,她是真的不觉得哪里辛苦。 婚事前几日,她的几个姐姐都来了煦园。她简直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唯独大婚这日起得早一些罢了。 只是起早而已,这种程度绝不会让她疲倦到晕倒的。 回想起当时晕倒前的困意和疲倦,唐姻觉着有些奇怪,那只是一瞬间出现的感受,几个呼吸间,便好似立即入睡了似的。 唐姻想不出别的原因,郎中都说她没事了,也许,是真的累了吧。 夜已经深了,不多时婢女回来禀报,已经知会了两家长辈唐姻的情况。 唐国公因为江南贪污弊政案的事,已经回到了看押处。唐国公夫人只等着三日后唐姻回门的时候再看看唐姻的情况。 宋老夫人和老爷子十分通达,要唐姻今晚好好歇着,明日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让新媳妇敬茶,先紧着身子。 小婢女又退了出去。 宋昕坐在床边,忽然出声道:“姻姻,我们睡吧。” 宋昕说完,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宋昕都还穿着婚服呢。 小姑娘无措,嫁衣也不脱,直接翻了个身,脸面向床榻里侧去了。 “……那、那睡吧。” 洞房内一时间静默无声,宋昕看着唐姻的背影,顿了顿,轻声道:“……好。” 唐姻没有回头,竖起了耳朵,身后响起了衣料摩摩挲挲的声音,似乎是被脱下,顺滑的料子落在地上。 紧接着男人的脚步响起,似乎走到了不远处,随着“呼”的一声,洞房内光线全无,宋昕吹灭了红烛。 清新的檀香味儿靠近,唐姻身旁有了微风,是宋昕躺在了她的身边卷起的。 床榻上只有一床被子,唐姻清晰的感觉到,宋昕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轻身躺了进来。 她不说话,心头没个主意。思绪有些混乱,脑海中的想法横冲直撞。 下一步,她还做什么? 正想着,宋昕开了口:“外间的红烛还燃着,内室的便先灭了。” “哦,行……行的。” 按理说,洞房这一夜,红烛是不能熄灭的,不过宋昕在外间多留了一盏,便不燃着内室的了。 太亮了,他怕她会局促不安。 宋昕侧过头,他的目力好,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床榻上背对他的小小身影。 轮廓起起伏伏,隐在昏暗之中,却异常惹眼。 “睡着了?” “没、没有。”唐姻怎么睡得着,“我不困呢。” 宋昕轻笑,他侧过身子,一手所有似无地拿起一缕唐姻垂在身后软滑的发丝:“不困的话,是不是可以做点别的什么……比如……” 比如什么? 唐姻莫名紧张起来,身体不由得变得紧绷。 她们如今是夫妻了,做点别的,那也是可以的吧。 只是怎么做,如何做,她简直毫无头绪啊! 她看过宋瑶借给她的晋江阁的话本子,晋江阁规矩甚多,那事儿写的并不具体,简直不具备任何参考的价值。 宋瑶说过,她们好多小姐妹对晋江阁的这一点都颇有微词。 她起初还不觉着,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可眼下…… 就在唐姻困惑之时,宋昕的一只手伸向唐姻的腰下,稍一用力,小姑娘便咕噜了半圈,翻过身便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 “睡吧,很晚了。” 男人声音平和,似乎这个举动并没什么,可唐姻无法平静,心跳宛如擂鼓。 “好……” 在回应的同时,她下意识用双手支撑住男人的胸口,却发现了别样的触感。 这手感怎么回事? 坚实,宽阔、温热,带着稳稳的心跳的震动感。 表叔、表叔他未着中衣!她这双手直接按在了宋昕宽阔温暖的心口的肌肤上了! 像是被着烫了似的,唐姻猛然缩回手,支支吾吾起来:“三、三表叔!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你……”你没穿衣服。 “你叫我什么?” “夫……夫……君。” 唐姻哽住,此刻十分感谢宋昕先前吹灭了蜡烛,否则,她一定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她颤颤巍巍缩回手。 然而就算缩回了手,唐姻还是能感觉到宋昕像是一块儿烙铁似的,在面前不断地散发灼人的热。 太热了,烤的她上不来气,觉得自己像一块蒸笼里的地瓜…… 就算不看,宋昕也会感觉到唐姻的窘迫。 他淡笑。 “你方才说不知道我什么?”宋昕收紧了怀抱,搓了搓她的掌心:“不知道我……脱了衣服?” 唐姻的手心闪躲,却不小心又贴在了灼热的身躯上,跟男人指尖的冰凉不同,那种热度让唐姻觉得喉咙干渴。 唐姻像是被人点了穴,就算宋昕移开了按着她手背的手,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 宋昕的腰身很结实,先前是因为紧张,现在她反而不想挪开手了。 唐姻尽力放松自己,小手渐渐向宋昕的背后环绕,旋即摸到了一块凸起不平的皮肤。 唐姻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之前宋昕救她离火场的时候受的伤。 黑暗里,唐姻在宋昕腰尾处的皮肤上轻轻的、试探般的抚了下:“上次您不是跟我说华神医给您配了药,背上的伤不会留下疤痕的吗?” “不会留,只是这药需用上一年半载才行。”宋昕用下颚抵在小姑娘的头顶,说话间,一手托起唐姻的腰,另一手探在唐姻的背后轻轻一拽,小姑娘的大红的嫁衣瞬间被除了下去。 宋昕的手扬起,往身后一挥,嫁衣翻飞,翩跹落地。 唐姻的身材娇小,宋昕的动作几乎在瞬息间完成,毫不费力。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穿着嫁衣该如何睡呢?嗯?不难受?” 宋昕只是怕唐姻穿着嫁衣睡觉不舒服,才这样问,他,并不准备对唐姻做什么。 毕竟,她今日晕倒了一次。 唐姻是他的妻子,他只希望能给唐姻所有一切最好的感受。 而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唐姻直接想到另外一层去了。 “你……你说的是。” 唐姻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扶在宋昕腰上的手瞬间往下滑去。 宋昕被唐姻的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迅速按住的小姑娘不安分的小手:“姻姻?” 夜色遮过唐姻的面红耳赤,她奶声奶气地问:“不是……不是那个吗?” 那个,是他想的那个么? 他想,可现在不行。 宋昕用食指刮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尖,声音有些沙哑:“快睡,我不想乘人之危。” 他的怀抱搂得更紧。 重阳时节夜已微凉,唐姻迎合着温热的怀抱,却无法单纯的合目而眠。 作者有话说: 姻姻:dbq,我一整个理解错了!呜呜! 宋昕:你没理解错,我能忍罢了! 之后还有最后一个小剧情了,文文要收尾了~ 第62章 嗜睡 ◎她不对劲◎ 第二日一早, 唐姻便随宋昕去拜见了公婆。 宋老爷子和老夫人年岁大了,需早些返回苏州,故而在京师停留不了多久。唐姻给二位敬了茶、改了口, 二老便同一众宋氏亲眷回去了。 成了宋府的女主人, 依然要主理府中中馈。 唐姻心细聪明,管家告诉她的事情基本一次她便能记住,只是宋府太大, 事情繁杂,只一日是说不完的。 昨日唐姻又晕倒了一次,管家也怕辛苦了新夫人, 剩下的便留在以后慢慢来。 可唐姻性子虽柔, 却是个好强的, 夜半时分仍挑灯读着账本。 唐姻换了妇人的发髻, 只瞧背影比过去多了几分婀娜成熟的美感。 而在这份美感之下, 那份天真与灵动依旧存在。 宋昕坐在床榻上望着她,眉眼越发深沉起来, 唐姻却并不知晓,仍在仔细端详着账本。 “库房里还有十几匹缎子,听说有些地方发了霉角, 这几日得拿出来晒晒,否则东西要可惜了。” “负责库房的小厮是叫德蓬吧?明日得同他说。” “不行不行,周管家说了,的德蓬手脚毛躁,那些缎子容易勾丝,便让新来的那几个小婢女做吧, 也让她们熟悉一下府里的情形。” 唐姻坐在窗下闷头一边看账本一边嘀咕着, 忽然身子一轻, 离开了灯挂椅。 “别看了。”宋昕将唐姻打横抱起,阔步迈向床榻。 “呀——我的账本!” 唐姻手里还抓着账本呢,宋昕一把将其夺过,双臂撑在小姑娘头的两侧,忽然俯身道:“姻姻,省些力气。” 宋昕沉沉地看着她。 她知不知道,自己其实多诱人? 昨晚他睡得根本不踏实,他担心着唐姻的身体,便只搂着她睡,可是,这又如何能满足。 他本想由着小姑娘多歇几日,可唐姻今日却生龙活虎的。 看个账本都能从晚膳后看到现在。 这时间用来看账本,未免浪费了些。 唐姻一时没有理会宋昕口中说的意思。 她昨日是晕倒了,可今日已经没事了,她也不觉着累,实在不明白,这力气有什么好省的…… “我没事的。”唐姻道:“我今日一点也不——” 唐姻的后半截话,却被宋昕的吻吞个干净。 · 鸟鸣啾啾,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了喜榻上的唐姻。 唐姻睁开眼,宋昕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眉如远山,眸若深潭,男人的发梢散落在肩膀上,被微风吹起,唐姻顺势看下去,便瞧见了昨晚自己的杰作,宋昕脖颈上的红色抓痕斜刺刺几道,格外刺目。 “姻姻醒了,累不累?” 这问题…… 唐姻拉起被子,点点头,将下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望过去。 唐姻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小声道:“有点儿酸。” 宋昕吻住了她的额头。 “姻姻。”宋昕声线低沉:“你叫我什么?” 唐姻一怔,磕巴巴的:“夫、夫君。” 唐姻的脸埋的更深,像是被刚刚摘下洗涤干净的娇艳欲滴的果子,生涩却令人回味。 宋昕笑了。 唐姻平时是只乖顺的兔子,却不曾想昨夜里还有另外的一面。 他搂过来唐姻,凉丝丝的手掌搭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按着:“好些了么。” 唐姻含羞忽然搂紧了宋昕,她将头埋在男人的心口,又合上了眼皮:“好多了,可不知怎么的还是困……” 宋昕手上的动作一滞,成婚至今已经三日,除了昨日看账本那会儿,唐姻不止一次说过“困”。 他过去不曾了解唐姻的起居习惯,只是唐姻最近困倦的有些太频繁了,看起来的确有些无精打采,光是打哈欠,宋昕就见过好几次。 不知怎的,宋昕总觉得有些异样。 “只困?可还有别的?”宋昕问。 “不觉得呀。”唐姻摇头:“许是累着了。” 新婚这几日唐姻忙得紧,以后作为宋昕的妻子,她需要对宋昕的府邸有一定的了解,昨日还给宋老爷子老夫人敬茶,又给宋家人送行,忙了一天。 到了晚上,他们还……所以才会觉得困吧。 唐姻没多想,摇了摇宋昕的手臂:“夫……夫君。”唐姻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起吧,等等要回煦园见母亲的。” “好。”宋昕道:“今日从煦园回来,我带你去张太医家再瞧瞧身子,张太医原是太医院的院长,医术了得,去年才辞官致仕的。” “要去看吗?”唐姻撑起身子,趴在床上,两只小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的,“我觉着已经没事了,只是偶尔才困倦。” 宋昕刮了唐姻的鼻尖儿,责备却有些哄人的意味:“你是想我担心?” 这时,门口有婢女来报,说早膳准备好了。 二人起身用过早膳后,两人便一同往煦园去了。 这是唐姻嫁人之后第一次回到母亲的身边,一路上有些紧张,宋昕陪在唐姻身侧,仔细观察着唐姻,这一路倒未见小姑娘露出什么疲惫之态。 很快,马车就到了煦园门口。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唐国公夫人早就派人在门口等着了,见到宋昕与唐姻的车架立即有人迎了过来。 “小姐、姑爷,您二位回来啦。”婢女嘴甜地道:“夫人在里头等许久了。” 宋昕点点头,与唐姻一道进去了。 唐国公夫人见到女儿,率先迎了过去。 唐姻前些日子在拜堂之时忽然晕倒,着实吓坏了她,那时场面混乱且匆忙,唐姻被宋昕抱回洞房,虽有郎中瞧过了说无甚大碍,但她做母亲的还是忍不住担心。 见女儿眼下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才稍稍放下心来。 “姻儿,那日怎么回事,怎么还晕倒了?”唐国公夫人秀眉紧蹙,上下打量着唐姻,关心道:“现在可还有觉得不舒服?” 唐姻握了握母亲的手:“母亲您别担心,我早就没事了。那天就是起得太早,又没吃早饭,所以才累昏了过去。” 唐国公夫人将信将疑,那日唐姻忽然昏过去,着实有些蹊跷。 唐姻道:“别说这个了母亲,您姑爷给您带了好些东西呢。” 回门颇有讲究,宋昕亲手提着不少东西,除了一些糖茶点心、肉蛋,还有一只大公鸡,公鸡寓意着吉祥如意,需由姑爷赠予岳家。 只是唐国公夫人看到这场面,吃惊不小,忙说:“快来人,将宋大人手中这些东西拿下去。宋大人,快请坐。” 宋昕的洁疾众人皆知,他提着这些东西,画面总有些格格不入。 宋昕将手中的东西交由煦园的婢女,随后却朝唐国公夫人深深一揖:“我既与姻姻结为夫妻,母亲便称呼我的小字吧。” 唐国公夫人应了一声,到底没叫出口。 唐国公夫人叫宋昕宋大人已经叫顺了口,宋昕为人清冷却不怒自威的模样是在让她不习惯以长辈自居。 唐国公夫人被宋昕虚扶入了坐,轻轻“哎”了声。 她一介妇人能与宋昕所谈的共同话题并不多,除了唐国公的案子。不过此事,也不能拿出来作为闲聊的事由。 她与宋昕相互客套关怀了几句后,便与唐姻聊家常去了。 例如这几日吃得习不习惯、住得习不习惯,又教导女儿好好与宋昕相处云云。 起初唐姻还朝气蓬勃地同母亲闲聊,可不知怎么,又忽然困倦起来。 “母亲说的,我都……” 唐姻坐在她母亲身边,一手捏着茶杯,一手在茶桌上拄着下巴。正说着话呢,忽然合上了双眼,手中的茶盏砰地一下就坠到底上去了,唐姻也顺势向一侧歪了过去,好在宋昕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姻姻!” “姻儿——” 宋昕摇晃唐姻的肩膀,唐姻忽又睁开了双眼:“……怎么了?” 宋昕与唐国公夫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道:“你刚才忽然晕过去了,你不知晓么?” “晕过去了?没有啊。” 从唐姻眼底的迷茫宋昕便知道,唐姻并不清楚。 唐姻看了看自己眼下的动作:“我大概是没坐稳,才……” 唐姻也并未感觉什么不适,只是刚才某一瞬间,她忽然困倦,合了一下眼皮而已。 宋昕看了看地上破碎的瓷片,唐姻甚至不知道她打翻了茶杯。那样大的声响,她都没听见么? “我带姻姻去张太医那里看看,明日,我再同姻姻过来探望您。”宋昕实在担心,便打算先行带着唐姻离开煦园。 唐国公夫人也忧心此事,忙点头:“快去吧,我这边不打紧。” 可唐国公夫人话音才落,煦园大门口方向传来了吵嚷之声。脚步嘈杂无比,似乎是一群人的。 紧接着,煦园的掌事婢女一路跑到花厅,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夫人!煦园、煦园被官兵围上了!” 唐国公夫人站起身:“官兵?怎么回事?” 唐姻也一惊,立刻想到了唐国公:“是不是,是不是跟父亲相关?我父亲他怎么样了?难道万岁爷他……” “回小姐,不是,是——” 婢女还没说完,官兵已经围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朗声道:“奉万岁之命,查抄煦园!” 话音落,身后的官兵们边冲进煦园各个房间角落,该搬的东西搬走,搬不走的,便用封条将其封在房间之内。 唐姻与她母亲被雷厉风行的官兵们这一查封弄得措手不及。 俨然不知道为何发生这样的事。 与唐姻的担忧一致,唐国公夫人也在担心是不是万岁爷想要唐国公的命了。 “姻儿,是不是你父亲他……”唐国公夫人脸色煞白,手都凉了。 唐姻比她母亲先一步清醒过来,劝道:“应该不是父亲的事,若是父亲出了事,万岁爷不会先一步查封煦园的,母亲,您也知道煦园是谁的园子。” 是太子的。 唐国公夫人心里落下去一些,可又快速提了起来。 她二女儿和太子殿下关系非凡,莫非东窗事发了?万岁爷知道了唐妘假死一事? 正在娘家担忧之际,宋昕认出可领头的汉子。 他在卫所那一个月,认识了不少人,面前虎背熊腰这位便是其中一个。 “李千户,好巧,竟在这儿遇到。”宋昕出言道。 李千户这才注意到宋昕,皱眉盯了一瞬,立刻朗声大笑起来:“原来是宋大人,好巧好巧!您怎么在这?也是替万岁爷办差来的?” 李千户十分敬重宋昕。 他见过宋昕在卫所时的比武,宋昕当时赢了他们指挥使,跟那些他想象中文文弱弱的绣花枕头不一样,他这种武夫对有真功夫的人,自然有好感。 宋昕颔首:“我岳母暂居煦园,李千户此番前来,不知为何?” “啊?原来尊夫人母亲住这儿?她怎么住太子的园子啊?”李千户叹道:“那可真是不巧,我领了命,要我来查封煦园,说是万岁爷要彻查太子殿下的产业。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就只是办事儿的,查了园子就走了,只不过……” 李千户看向唐国公夫人:“万岁爷倒没说将人一起羁押了,您岳母,怕是没法儿住下去了。”李千户回头,朝封条努了努嘴:“你看,门都封上了。” 唐姻闻言心中慌乱起来,好端端的,万岁爷为何忽然查抄太子殿下的园子? · 由于煦园被万岁爷查封,唐姻的母亲便被宋昕一道接到了宋府。 安定日子没过多久又遭了这档子事儿,唐国公夫人神色恹恹,到了宋府,宋昕便安排人伺候唐姻母亲歇息去了。 不多一会儿,太医院原院长张太医到了。 唐姻这些日子时常困倦,短短三日内又无故昏厥了两次,宋昕懂些医理,察觉出其中的不寻常。 本想着今日从煦园回来去张太医府上拜访的,不曾想煦园出了意外,这才派人去将年逾古稀的张太医请过府来。 张太医经验丰富,在宫内曾专为长公主保证康健,医术很有保障。老人家给唐姻号了脉,思索片刻,给出了“厥证”的定论。 “尊夫人先后两次突然昏倒,不省人事,脉象上也显示的是厥证。情志内伤、体虚劳倦、亡血失津、饮食不节都会引发此病。(1)”张太医将手写的方子交给宋昕。“这是方子,尊夫人年轻,如无意外喝下几贴后便会痊愈,这段时日多多休养心神,切记不可再劳累。” 宋昕恭敬谢接过方子,郑重谢过了老人家。 可才将张太医送出府,宫里便来了消息,要宋昕进宫面圣。 他将药房交给管家,要老管家亲自去抓药,随后又对唐姻嘱咐了一遍张太医的话。 “张太医所说的,姻姻都听到了。”宋昕将唐姻按回到美人榻上,“府里那些账册不许再看了,有什么事交由旁人去办,嗯?” “看账册都不行?”唐姻耷拉着脑袋,“看账册也不费什么力的。” 唐姻还是很想看看府里的账目的,她才嫁过来,显得像个闲人,自己心里不舒坦。况且,这两次晕倒她并未觉着对身子有什么影响。 她听张太医说了,厥证除了会忽然昏厥外,也伴有头痛、四肢逆冷的症状,她除了有些困倦外,这些症状她都不曾有,应该不严重。 正如张太医所说,她年轻,休养数日也该好了。 只是这个休养……也不至于成日闲着无所事事,连看账册都看不了。 宋昕识破了唐姻的小心思,不赞同道:“忘了张太医如何说的了?体虚劳倦,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点了点唐姻的小脑袋瓜,“这里也是,不许再劳心费神了。” “那我陪母亲去吧,今日煦园出了事,我瞧母亲心情也不大好。”宋昕要进宫去了,唐姻不想宋昕担心,只好答应下来。 宋昕点点头。 他能理解的,唐国公夫人多半是在担忧唐二姑娘,墙倒众人推的道理没有人能比唐国公一家更能体会其中滋味。 假设太子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唐二姑娘很有可能会被牵扯出来,那么唐二姑娘的假死极有可能变成真死。 欺君罔上,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太子包庇唐二姑娘为其脱罪,也要背负一个色令智昏的罪名。 宋昕揽过小姑娘的肩膀,“去吧,告诉岳母不必忧心。你二姐姐被殿下送到了太子太傅家,如今是太子太傅名义上的女儿。太子太傅是殿下的授业恩师,此人信得过,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听宋昕这样说,唐姻也放心了不少。 宋昕进宫去了,她随后去了母亲那边。 她将宋昕的话转述给了母亲,唐国公夫人的愁眉才舒展消散,却还是忍不住感叹:“你二姐姐……实在命苦。”随后牵起唐姻的手:“姻儿,方才张太医给你瞧过脉了?如何说的?” 唐姻宽慰母亲道:“没什么,就是这段时日累的,才屡屡觉着疲倦,张太医开了方子,说女儿年轻,喝上几副便好了。” “那便好。” 唐姻陪母亲闲聊到了日暮时分,用了晚膳后,宋昕尚未归来。 这次的事是京师内的大震动,宋昕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宫也是正常。 亥时三刻,小婢女端着熬制好的汤药敲门进了屋,唐姻已经靠在床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夫人,张太医嘱咐过,这汤药需趁热喝,否则会影响药效的。” 唐姻点点头接过来,正要喝,小婢女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她摊开在唐姻面前的矮几上,喜滋滋地道:“对了,大人特地嘱咐奴婢,说夫人怕苦,夫人喝了药后必须要吃上几颗甜蜜饯儿!” 油纸上的甜蜜饯在红烛的映照下明亮又晶莹,覆上了一层暖色,比以往更让人有食欲。 “是他特地嘱咐的?”唐姻从榻上直了直身子。 “可不嘛!”小婢女道:“我听厨房的师傅说了,大人向来不喜甜食,所以府里从来不备有这些食物,这包甜蜜饯儿还是宋大人今日派信鸿小哥特地去铺子里给您买的呢,就是怕夫人喝了药觉着苦。” 小婢女是唐姻嫁进来宋府后,宋昕才安排进府里来的,叫做吉祥。先前府里的下人多是男子,有了唐姻这样一个女主人诸多事情都不便利,这才安排了几个像吉祥这样小婢女进府里做差事。 吉祥说起宋昕的时候,也不免好奇、兴奋。 她在上一户做工的时候 ,曾听那家的小姐说过,宋大人家世显赫,本人不仅有学识,相貌也十分出众,而那冷清矜贵的淡漠性子越发蒙上了一层诱人的神秘感。 这份清冷的神秘感反而令那些姑娘们喜欢。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吉祥发现宋大人了不同的一面。 没想到宋大人对新夫人简直就是体贴入微,在府里的时候从来都是大人围着夫人转,和她想象中无欲无求、对女子淡漠的内阁大学士截然不同。 “夫人,大人对您可真好呀!我先前伺候过别家的夫人,那些男主人可比宋大人差得远了!” 唐姻脸红了红,将药碗中的药汁喝尽,放在一旁,随后抓其一粒甜蜜饯儿放在嘴里。 “可是京味斋的?” “夫人舌头真灵,正是。” 丝丝的沁甜驱散了口中的苦涩,唐姻很喜欢吃京味斋的甜蜜饯儿,只是随口说过一嘴,不想宋昕记住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唐姻又吃了几颗,随后将剩下的包好,让吉祥找个罐子好好封存起来。 唐姻要睡了,吉祥领命,临出门的时候正打算替唐姻吹熄蜡烛,唐姻却叫住了她。 “等等,蜡烛不用灭了。” “不用吗?”吉祥问:“大人不是说要夫人好好仔细身子,好生歇息吗?这蜡烛点着怪亮的,夫人会不会睡不好觉呀?” “没事的。” 夜色已凉,重阳后的夜风已经有了浓浓的寒意,唐姻起身,披上一件绣着莲花纹的薄氅走到了放门口。 更深露重,一轮明月掩藏在乌云之后,天色并不明晰。 唐姻道:“为他留盏灯吧。” 吉祥这才意识到,难怪宋大人那样疼爱夫人,夫人也着实找人怜爱。不仅惦记着宋大人,对他们下人讲话也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遇见不懂的,甚至还会虚心的请教他们。 她送唐姻回了屋子,替唐姻轻轻合上房门。 宋大人和夫人那么般配,还都是那么好的人,只希望一切顺顺利利的才是! 张太医的方子静心凝神,着实有效,唐姻躺回床榻上很快就睡着了,直到身边有了动静,她才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的烛光已被人熄灭了,熟悉的檀香味萦绕而来。 宋昕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1)来自某度查询 第63章 出京 ◎我也舍不得。◎ “几时了?”唐姻问。 刚脱了官袍的宋昕回首, 月色里,唐姻已经坐起了身子,一手撩开了床幔, 黑夜中那双眼睛比月色还要明亮。 “吵醒你了, 姻姻。”宋昕的声音很轻,他深夜归来,远远便看见卧房内的烛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留一盏灯,那种感觉很奇妙,暖洋洋的, 似乎照进了他的心里。 “没有。”因为刚睡醒, 唐姻的声音还有点鼻音, 喉咙里淡淡的哑。 她将床幔挂好, 旋即起身, 打算再去点燃红烛,宋昕却率先一步拦住了唐姻, 上了床榻,将小姑娘抱住,揉进了怀里。 “唔, 您不洗洗吗?我命人端些热水过来。”宋昕向来爱干净,大概没有不清洗就躺在床榻上睡觉的时候。 “怎么?姻姻嫌弃我了。”宋昕却捉起了唐姻的一只小手,拿起唐姻的指头沿着自己的发际线摸了摸。 潮呼呼的,有点儿冰凉的水渍。 “您洗过了?”唐姻惊诧道。 “怕吵了你,在偏房洗过回来的。” 早些时候甜蜜饯儿的甜味似乎回甘在心头:“京味斋的甜蜜饯儿我吃过了,很甜。对了, 今日进宫, 一切还顺利吧?” 唐姻虽然嘴上没说, 这一日可都担心着呢。宋昕与太子关系走得近,她一会儿担心姐姐,一会担心万岁爷会不会迁怒宋昕。 多亏了张太医安神静气的汤药,否则,她大概是睡不着的。 “一切顺利的,只是日常的朝政。”宋昕脸色微变,眼底蒙上寒霜,却被浓浓的夜色遮过,他吻住了唐姻额边的发丝,语气缱绻:“很晚了,姻姻快睡,好不好。” “嗯。表叔……不对不对,夫君,你也快睡吧。”唐姻也着实困了,听宋昕这样说先前的担忧才烟消云散,把头往男人的胸口埋了埋。 这一声“夫君”宋昕嘴角上扬,可他心头的那根弦却依旧绷紧着。 就在今晚。 太子,被万岁爷禁足了。 太子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朝廷上下诸多大臣联合上书,弹劾太子的折子堆积了半人高。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查封了太子相关的一切资产,与此同时,太子被禁足太子府之内,不得出半步。 宋昕是眼看着太子从他面前被押走的,万岁爷的盛怒之下,他连劝说都无从劝起。皇后得知消息,在万岁爷的养心殿外跪了一夜都未曾得皇帝召见。 静湖之下的暗涌终于浮出表面,京师城似乎要变天了。 第二日一早。 九月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师宋府小花园内的万紫千红被这一场秋雨浇得零落成泥,显露出淡淡的衰败之象。 “今日回来用膳吗?”唐姻为宋昕系好腰带,两只小手比了比宋昕的腰:“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太子被万岁爷禁足这样大的事,唐姻自然也知道了,可万岁爷偏偏把调查太子谋反的事情交给了与太子亲近的宋昕,唐姻总有些担心。 “回来。”宋昕揉了揉唐姻的头,“今日是去太子府例行问话,问完了便能回来。” 唐姻脸上却愁容不减。 宋昕捧住了小姑娘的脸,知晓唐姻的心思:“在担心你父亲?” “是,我怕他的案子……” 万岁爷要陪福安长公主去京郊外的灵谷禅寺去礼佛静心,无暇估计他父亲翻案之事,竟将案子的处置之权交给了十一皇子。 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万岁爷信任十一皇子,唐姻终不相信十一皇子能作出养私兵敛财的事。她父亲本就是十一皇子想要的灭口顶罪之人,她自然担心又害怕。 “别想太多。”宋昕道:“万岁爷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仔细想想,太子殿下已经呈给万岁爷证明你父亲清白的证据,以及十一殿下关于江南弊政案的诸多疑点了,十一殿下就算真的想动你父亲,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动手,惹万岁怀疑。” 皇帝这样做,不仅是保护了唐国公,也是在提点十一皇子。 “是我过分担心,关心则乱了。”唐姻想了想,便明白了宋昕的话,“所以说,万岁爷如此做,我父亲反而安全?” “正是。” 每年这个时候,万岁爷都要雷打不动地陪福安长公主去灵谷禅寺,今年也不例外。 万岁爷不在京城,却多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十一皇子,这样做反而牵制了他。 帝王之心,总是难以猜测的。 宋昕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早去早回。” 唐姻递给宋昕一把油纸伞,宋昕将伞在头顶撑开,一抹天青遮过潇潇风雨。 马车早就等在府门口了,唐姻看着宋昕上了马车,消失在细密的银丝里。 宋昕到太子府的时候雨还没停,朱砂红墙被雨水淋湿徒增了一抹肃穆。 太子府大门紧闭,府门处守着万岁亲自指派的侍卫。 侍卫见了来人,认出是宋昕,知道宋昕是来找太子例行问话的,朝宋昕拱了拱手,放他进去了。 一入了太子府,太子身边的大太监梅公公便迎了过来。 他含笑躬身,揖了揖手:“宋大人来了,殿下等您好久了,要与您品茶呢。前些日子南直进贡些上好的太平猴魁,早就煮上了,时候煮久了,殿下怕将茶煮老,急着呢。” “多谢梅公公。” 宋昕跟他一并往里走。太子府内一切如常,除了下人们的脸色比往常肃穆些外,倒不见别的什么不同。 拐过几道游廊,豁然开朗,宋昕来到了太子府后院的人工湖。湖心有亭,被一道拱桥连接至岸边。 雨丝斜斜坠下,被隔绝在亭外。 慕桢正坐在湖心亭内品茶,一抬头便看见了远处的来人,慢慢放下茶盏,轻轻朝宋昕招了招手。 宋昕皱眉,还有心思品茶,如此闲情雅致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被皇帝禁足的模样。 他踩着拱桥步入湖心亭内。慕桢做了个请的手势,宋昕收了伞,坐在了太子对面。 雨点子坠在湖面上周遭一片窣窣声响,慕桢看了梅公公一眼,梅公公心领神会,领人退下去了。 宋昕从怀里掏出了一页纸,其上是今日需要问慕桢的一些问题。 慕桢乃太子,身份特殊,询问自然不能与平常人同之,两个都是明白人,慕桢的视线从茶盏移到纸上,略略一扫,便心领神会了。 “这些问题,宋大人心中有答案的,何需问我。”茶炉沸腾,慕桢为宋昕倒满一杯,“来尝尝。” “殿下说笑,按照惯例行事罢了。”宋昕接过来茶盏,啜了一口:“好茶,殿下好雅兴。” 慕桢笑得更深,缓缓道:“我是有些雅兴的,我若真被父皇禁足了,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趣呢?所以你可别问我那些乱糟糟的问题,破坏了我的兴致。” 宋昕指尖一顿,茶汤荡漾出细细的波纹。 慕桢这话信息量太大,宋昕清淡的眉眼抬起直视慕桢的眼睛:“殿下的意思是……”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坐与湖心亭内,天地笼统一片,亭中的对话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风雨中。 宋昕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时候尚早,先前拿出的那张写满需向太子问话的宣纸空白一片。 宋昕将纸折好揣回怀里,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府。 回到宋府的时候,才申时不到,正赶上晚膳之前。 门口的小厮早一步通报给唐姻宋昕回来的消息,眼下唐姻已经撑伞往外走了。 走了一半,宋昕便在前院的游廊下遇见了脚步匆匆的唐姻。 许是步子走得急,唐姻的裙摆上沾上了些水渍,一双绣鞋的写字鞋尖儿也湿了。 宋昕将自己的伞递给身后的信鸿,委身矮进唐姻伞下,握住了唐姻的手,冰凉凉的。 “怎么出来了。”宋昕呵了口气,吩咐唐姻身边的婢女,“先回去,给夫人准备干净的衣裙、鞋子。” 唐姻低头看了看鞋尖儿:“我没事,快用晚膳吧。” 宋昕早早就出了门,到现在尚未用过一次饭,唐姻早就命厨房备好了晚膳,听说宋昕回来了,率先派人知会了厨房,厨房那边起了锅便能吃。 “你饿不饿?” 唐姻的眼仁儿乌溜溜的,她还撑着伞,宋昕的身量对比她实在高了些,唐姻的双手举高着伞柄才能遮住面前男人颀长的身姿。 “……饿。” 忽地,宋昕松开了唐姻的手,矮下身子,双手保住了小姑娘的大腿,唐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宋昕举了起来。 “快放我下来!”她俯视着宋昕,膝盖顶在男人的腰间,一双小脚拼命的扑腾着,她推了推男人的肩膀,伞柄歪斜几丝雨点子打了进来,落在男人的肩头,落在她的手背,凉丝丝的。 唐姻怕男人淋着雨,又放弃了,将伞撑回去:“这儿这么多人呢!你快放我下来……” 宋昕却不放手,不容置疑:“别动,你鞋子湿了。” 府里的婢女小厮们惊讶不已默契的回避,宋昕抱着唐姻一路往卧房走。 唐姻真是想不到,宋昕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时候。 到了卧房婢女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裙、鞋子。 宋昕按着唐姻坐在软榻上,脱了唐姻湿乎乎的鞋袜,将干净的换好。 “下次不许这样。” “知道啦……”唐姻扁了扁嘴。 这时候又有人来通报说饭厅的晚膳也备好了。 “走吧,你不是说你饿了么。”唐姻跳下床,拉着宋昕往门口去。 宋昕却停下了脚步:“你先去,帮我盛碗热汤,我也换下衣袍再去。” 唐姻这才想起来,宋昕的衣摆和肩头因为她方才被宋昕抱在怀里乱动,也弄湿了。 “那你快些,免得饭菜凉了。” 唐姻出去了,宋昕换好了快速换好了干爽衣袍却没急着去饭厅,而是叫来了此后唐姻的小婢女,吉祥。 吉祥有点儿紧张,毕恭毕敬地垂首站在宋昕面前:“大人,您、您找我。” 宋昕点点头:“不必紧张,只是问问你夫人今日的情况。” 吉祥松口气,如实道:“夫人今日吃了上次大人买的甜蜜饯儿,说好吃来着,那一罐子都快见底了。随后又去了唐国公夫人处,陪着夫人说了一会子话。之后又命管家取来了两本账册,独自坐在书房看了一下午。” “嗯。”宋昕问:“比如夫人身体如何?” 吉祥顿了顿,“夫人今日下午有段时间异常困倦,账册看了一半,忽地伏在案上睡着了。奴婢见夫人睡得香甜,不然扰了她,只给她披了件儿大氅,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才醒过来。” 宋昕微微颔首:“嗯。你下去吧。” 吉祥退了出去,宋昕平静无波的表情却凝重起来。 宋昕的手掌却握成了拳,指节隐隐泛白,一种不好的预感宛如不知名的藤蔓,潜滋暗长出来。 “信鸿。” 信鸿从门外进来:“三爷,您叫我。” 宋昕沉声道:“你告诉王晟,即刻启程去杭州,将华春秋华神医请来。” 晚膳后,雨还没停,天阴不晴,整一日都没见太阳。 雨点子打在西窗外的翠竹林里,夜风一吹哗啦啦响声一片。 宋昕坐在桌案前,提笔正在书写白日里带去太子府的那张白纸,唐姻则站在宋昕的身侧,一下又一下地研着徽州的香墨锭子。 宋昕提笔舔满了墨,运笔白纸之上,簌簌片刻,向太子问话的纸便书写得满满当当,只等着明日一早送去大理寺。 “太子殿下真的这么说?”唐姻难免瞟到纸上的内容,入目“父皇不该听信宵小”几字格外刺眼。 宋昕书写妥当,将纸张收道信封里,给了唐姻一个安心的表情,有些话,他暂时不能说。 “姻姻,不必再研墨了。”宋昕长臂一伸,将小姑娘捞回怀里,他揉搓着唐姻纤细的手腕,“我有事要告诉你。” 研磨其实是个颇为枯燥的体力活儿,手要稳当,研磨之时用力要均匀,倒水的时候水流也要均匀。至于水量,多一滴太稀,少一滴又太稠。 这样磨出来的墨才浓淡相宜,字迹自然饱满、力透纸背。 所以只这么一小会儿,唐姻的手还真就有点发酸了。 “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 宋昕道:“后日,万岁爷就要陪福安姑姑去灵谷禅寺进香了,福安姑姑这次去灵谷禅寺算上往返路程大概有十余日,免不了带几个倚重的女子,这次去灵谷禅寺福安姑姑点名要带着你。” 唐姻有些失神:“你说什么?长公主要带我去灵谷禅寺?” “不错。” “怎么忽然想着带上我了?”不知怎的,唐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从宋昕的语气里她能听出似乎宋昕也十分想让她随长公主一同去。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姻要从宋昕身上站起来,却被宋昕牢牢禁锢着。 男人惊讶于唐姻的敏锐,京师的确要变天了。 “你不想去?”宋昕问。 唐姻摇摇头,随口道:“没有,我先前在宫里净给她惹麻烦了……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小丫头顿了顿,“而且……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点不想去的。” “为何?” 唐姻纠结的表情特别有趣儿,宋昕的目光更加沉溺,忍不住啄了一下唐姻的耳垂,唐姻觉着有点痒痒,后脖颈麻酥酥的一片,惹得小姑娘直往后躲。 唐姻兀自揉着粉嫩嫩的耳朵尖儿,小声道:“……我……我舍不得玉盘和我母亲。” “……玉盘。” 宋昕莫名想起白白胖胖的猫儿横在他与唐姻之间的样子,男人有些不满,摩挲着唐姻的脸颊道,“这么说,我还不如一只猫。” 他沉沉地看唐姻,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灼烧得他喘不过气,他得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忽然推开了桌案上的笔墨书本。 哗啦—— “啊!” 唐姻猛地被男人抱到了长长的桌案上,娇呼了一声,门外的婢女立刻朝屋子里问:“夫人可是需要吩咐?” 唐姻连忙道:“没有没有,别、别进来。” 唐姻脊背贴着桌案,冰凉凉的感觉让她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可男人得声音有些哑,呼出得气息格外灼人。 宋昕居高临下望着她,男人垂下的发丝滑落在她的脸颊,刺痒痒的。唐姻得所有感官,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放大了。 “你要做什么呀——表叔,这里,这里可是书房!” 唐姻急切又压着已经发颤的声音,一时慌乱,称呼也变回了更为熟悉的那个。而宋昕这次却没纠正唐姻,这声“表叔”在此刻竟有了些别样的情味儿。 书房里得灯芯微微摇晃,宋昕道:“你一走十日,你说……我要做什么?” · 两日一晃便过,唐姻随福安长公主踏上了前往灵谷禅寺的路。 从京师的宋府算起,到灵谷禅寺走走停停也不过不到一日的路程。皇帝与长公主驾到灵谷禅寺的时,老方丈早就给两位上位者备好了住处。 长公主这次出行带了宫女十数名,个个伶俐,其实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 福安长公主对唐姻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无非是陪她诵经念佛。 除了伺候皇帝与长公主的太监宫女,这次去灵谷禅寺的,还有数名太医。 太医每日早、晚各要给长公主请一次平安脉。 一路舟车,到了灵谷禅寺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暗了,万岁爷歇下了,长公主这边太医正瞧着长公主的情况。 “长公主菩萨心肠玉体安康,不过今日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太医说完,等着长公主挥退他。 却听长公主道:“辛苦王太医,再给她瞧瞧吧。” 王太医顺着福安长公主的指尖儿瞧过去,正是唐姻,旋即说了声“是”,恭恭敬敬地过去了。 唐姻受宠若惊,推辞不过,只能伸出手,直到王太医好了脉,说了声“姑娘无碍”,福安长公主才放王太医离开。 “听昕儿说,你在大婚那日晕倒过后,一直有这个毛病?” “也不算,就只晕了一次,也不知是怎的了。”唐姻回答道:“大概是那段时间许是太辛苦,一直没缓过来,所以才晕倒。” 福安长公主“嗯”了声,直言道:“在灵谷禅寺这段时间,太医每早、每晚都会给本宫请平安脉,便让太医每日顺道给你也瞧瞧。” “这怎么使得。”唐姻大惊,这些是福安长公主领来伺候她和皇帝的,她无缘无故的,恐承这份恩情。 长公主却笑道:“使得,若你在灵谷禅寺晕倒了,昕儿怕是要怪本宫的。” 长公主这样说,唐姻只能同意。 太医们、福安长公主的宫女们对她照顾有加,在灵谷禅寺的这些日子,唐姻没再犯晕倒的毛病。 日日给唐姻诊脉的便是负责长公主身体安康的王太医,王太医为人慈祥,给唐姻诊脉几日下来,也熟络起来。 唐姻想起在宫中之前遇到过的齐沐,她一直想查查齐沐为什么这么关心她二姐姐的事情,甚至知道她二姐姐没死。 眼下太子殿下那边处于厄境,她便更加担心起来。 这日王太医又来给唐姻诊脉,诊了半晌后收起了覆在唐姻手腕上的帕子,“姑娘今日脉象平稳,只是老朽瞧您,似乎有些郁结于心的症状,这几天好像有要上火的征兆。” “王太医慧眼,被您瞧出来了,”唐姻问道:“晚辈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是太医院的。” “哦?”王太医抖了抖袖子:“姑娘请问。” “太医院有没有一个叫做齐沐的年轻人,大概双十出头,看起来体质有些弱,总是咳嗽。” 太医院的人不少,尤其是二十出头的,王太医思考片刻,没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一捋长髯道:“这个年纪许是哪位同僚的弟子,或是在药房负责抓药的不甚出名,老朽未曾听说过啊。” “不该的,我先前在太医院见过他的,还有不少太医院的大人朝他行礼。有一次次我的手受伤了,他还领着我去他的药室上药来着……” 听唐姻这样说,王太医也有些疑惑,太医院内这样年轻,又拥有自己独立药室的后生他不该不认识。 但王太医忽地“咦”了声,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作者有话说: 女鹅:展开说说。 第64章 变故 ◎你对她做了什么?◎ “恕老朽直言, ”王太医想了想道:“能入太医院的,皆身体康健之人,像姑娘提到的, 此人总是咳嗽, 太医院是不会录用的。” 王太医说的不错,太医院众人负责整个后宫以及万岁爷的身体,接触的都是珍贵药材, 兹事体大,的确不会录用身有咳疾之人。 “不过,姑娘问这个做什么?您找他有事?等回京了, 老朽帮你打听打听?”王太医问。 唐姻摇摇头, 说了句“没事”, 送王太医走了。 先前她就觉得哪里别扭, 今日王太医这样说, 她更觉得齐沐这人奇怪起来。 唐姻的脑海闪过一个惊诧的想法,或许齐沐根本不是太医院的太医? 可他又是谁呢?能自由出入太医院这种地方。 正想着, 福安长公主身边的宫女敲响了唐姻的门。 “姑娘,长公主想要摘她院子里那棵果树上的果子,要您一并来呢!” 已经倒了十月, 秋意浓了很多。 福安长公主的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眼下树上的果子熟得正好,福安长公主瞧着果子喜欢,便命小宫女们打下来几颗。 唐姻应了声,忙随小宫女一同去了。 等到了长公主院子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小宫女撑杆打果子。 “见过长公主。”唐姻行礼。 “姻儿来了, ”长公主亲昵地拉过唐姻的手, 身旁的玉盘里落着几个清脆的野果子, 刚被洗干净,苹果的皮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滴。 福安长公主亲自挑选了一个红彤彤的,塞到唐姻手里:“来尝尝。” “那、那多谢长公主了!” 唐姻早就馋那果子吃了,原来她在唐国公府的时候,院子里就有这样的果树。 福安长公主眉毛挑了挑,质疑唐姻的称呼:“嗯?” 唐姻立即改口:“……谢福安姑姑。” “这还差不多。” 唐姻兴冲冲地接过果子,忽然有小太监急匆匆地进来禀报。 那小太监脸色慌张,扑通跪在地上:“长公主殿下,万岁爷要您立刻过去一趟!” 福安长公主做了个手势,院子里的嬉闹声止住。 随后威严道:“慢慢说,出了何事?” 小太监连额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回道:“回长公主的话,京师神武营的佟大人来面圣了,一身的血!死里逃生似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佟大人见了万岁爷后,万岁爷就立刻命奴婢来请长公主您了!长公主,您快移驾吧,京师城里,似乎出了大事!” “怎么回事?” 福安长公主并未避讳唐姻,唐姻便搀扶着长公主一同进了万岁爷的屋子。 神武营的佟大人浑身是血跪在地上,皇帝见福安长公主进来,合了合眼皮,示意佟大人继续。 “禀长公主!”佟大人抹了一把额边已经风干了的暗红血迹,朗声道:“今日一早,十一殿下忽然造访太子府,说有事与太子商量。末将奉万岁爷之名‘看管’太子府内的太子殿下,自然不肯放他进去。没想到,十一殿下竟然带了私兵来……” 养私兵是大禁忌,佟大人言尽于此,偷偷看了眼皇帝了脸色,见皇帝没说什么,只是眼底云雾缭绕着,又继续道:“十一殿下见末将不肯放他进去,便与末将动了手,末将折损了不少兵马,才脱身来灵谷禅寺禀报万岁爷。” 听到这,长公主的神色有所波动:“那太子眼下如何了?” “太子……”佟大人顿了顿,“万幸万岁爷与太子早有准备,太子府有暗卫护着,太子无碍,太子殿下已经亲自将十一皇子缉拿,关进天牢了,太子殿下说只等着万岁爷回去亲自审讯。” 京师城变天了。 十一皇子趁万岁爷陪福安长公主出京,直接围了太子府。 唐姻心中泛起来嘀咕,前段时间,太子为了给她父亲翻案,不得不追查江南弊政案的始末,这才与案子的幕后之人十一皇子有了芥蒂。 唐姻猜测,十一皇子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向万岁爷呈了揭发他的折子才记恨于心,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太子府同太子兵刃相向。 可这未免有些说不通。 十一皇子这样做分明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做法,“摆明了造反”不会有好下场的。 万岁爷向来偏爱十一皇子,就算查明了他在江南暗处的所作所为,大概也不会伤害他性命。 十一皇子他为何要这样做? 唐姻总觉着这件事像是隔了一层迷雾,让她看不清眼前。 相比较唐姻,真正的上位者淡然许多。 哪怕自相残杀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听完佟大人禀报完,皇帝开了口:“既然如此,便先回宫吧。”他看向福安长公主:“不知皇姐意下如何?” “也好。现下便启程吧。” 回路极快,夜色尚未染墨万岁一行的圣驾便到了京师城。 皇帝与福安长公主一路进宫,唐姻则回宋府去了。 唐姻催促着车夫快些,想回去问问宋昕事情如何了。她没法跟着进宫,却也担心太子的事——毕竟她姐姐与太子的关系非比寻常, “夫人,到了,哎,您慢点!”车夫拉开车门,唐姻迫不及待跳下了马车。 宋府的人皆在宋府门口候着,唯独不见宋昕。 “他人呢?”唐姻问向信鸿,“他还好吗?莫不是受伤了?怎么不见他?” 唐姻未见宋昕,心脏一下字提到了嗓子眼儿。 宋昕与太子关系密切,这些日子又留在京师城同太子一道办事,十一皇子领着私兵,会不会把宋昕给…… “大人入宫去了,知道夫人定会为此事着急,要我转告夫人,您安心在府里等着,他晚些回来亲自同您说。” 听信鸿这样说,唐姻才放下心来,只等着宋昕回来。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积雨云十分厚重,低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而另一边,万岁爷亲自将福安长公主送回宫内并未在宫内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关押十一皇子的天牢。 太子、宋昕早就在天牢内候着了。 十一皇子此举无异于造反,奈何十一皇子是皇帝最心疼的儿子,所以即便关押在牢狱之内也无人敢苛责于他。 “万岁爷驾到——” 随着一声细长的黄门嗓儿,成宣帝被簇拥着走入了天牢之内。 太子与宋昕等人纷纷朝礼,唯独铁栏之内,一个清瘦的背影坐在干草堆上猛烈地咳嗽着,却头也不回。 形销骨立,病骨支离。 那是十一皇子。 成宣帝眉间极其轻微的聚了聚,并不是因为体弱多病的儿子,而是对十一皇子对他的冷漠态度感到怀疑、不适。 往日的父慈子孝,宛如梦幻泡影般的不存在了。 “棋儿。” 皇帝唤着十一皇子的名字,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后,十一皇子才勉强说出个句子,带着嘲弄的笑意:“……哦,是父皇来看儿臣了。” 有人为成宣帝搬来了临时的龙椅,成宣帝落座。 太子与宋昕立在成宣帝身后,默不作声,只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案子,有皇帝在他们两个都没又资格过问。 牢房内静默半晌,十一皇子不说话,还是背向众人,偶有咳声。 反而是成宣帝先开了口:“为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养私兵?为什么敛江南之财?为什么血拼太子府?还是为什么不继续做他乖巧懂事、干咳等死的好儿子? 十一皇子舒了口气,望着虚空之处,竟然有些解脱的意味:“不为什么,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的定理,父皇杀了我吧。” 成宣帝显然懂了怒:“胡闹!你与太子乃是手足,你趁朕不在京师,居然想要你兄长的命!你为什么要杀太子,你没有手足情么?你豢养私兵,贪敛财物,为了什么?是为了皇位?朕问你,你如此下去是不是以后也要与父皇兵戎相见!” 十一皇子有所动容。 “不是以后。” “什么?”成宣帝一时没有听懂。 “我说,不是以后。”十一皇子道,“父皇不要再上演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了。我养私兵、敛财物,事到如今,为了什么父皇还不清楚么?” 成宣帝的脸色不好看,他明显接受不了往日的好儿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变成了一个想要造反、挑战他权威,觊觎他皇位的逆贼。 “父皇待你不薄,你怎么敢!你怎么对得起你母妃——” 十一皇子侧过头,露出侧脸,露出与其母亲极为相似的漂亮眉眼,就连眼角的那颗朱砂痣都和他的母妃一般无二。 “你没有资格提及我的母妃。”十一皇子声音骤冷:“你待我好,究竟是因为喜爱,亦或是……愧疚,你清楚得很!” “儿臣的病是打娘胎里带的,我母亲为何会咳血消瘦致死,父皇应当比我清楚。祖父一向与你政见不合,你却为了稳固地位纳了母亲入了后宫。父皇怕母亲诞下子嗣,以滋补为名,日夜亲手喂给母亲的慢性毒药,你都忘了么?” “只是我真是有些弄不清楚老天爷的意思,我是命够硬被母妃生了下来,还是福太薄却没命活下去。” 多年的旧事被慕棋提及,包括成宣帝在内,太子、宋昕都露出惊诧之色。 而成宣帝,也因自己的亲儿子揭露了实情而感到惊讶。 “你怎么知……” 十一皇子的母妃柔嫔乃是病故,出了名的病美人,可的的确确进宫之前未曾听说柔嫔有什么顽疾。 深宫内院的腌臢之事都被那些华贵的假象、与迷人的权利所深深掩盖了。 东窗事发,事情败露,十一皇子已然清楚自己的下场。 更何况,就算皇帝不杀他,凭他的病,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被孕育之时便汲取了柔妃身上的毒素,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个奇迹。 成宣帝哑声,缓缓垂下眼帘。 柔嫔的毒是他下的,亦是他亲手喂的。 他并非不爱柔嫔,可柔嫔母族与他立场不同,柔嫔绝不能怀他的孩子。只是,他没想到,不该来的还是来了,柔嫔怀了十一。 是他的错,他不该一时心软让柔嫔生下这个孩子,酿成无限的祸患。 成宣帝的眼眸有些波动,只是,没人知道杀伐果决的帝王此刻再想些什么。 皇帝指尖微微蜷缩,随后有舒展开。 短暂的思考过后,成宣帝找回了思绪:“不对,你恨父皇,所以养私兵、敛财,可为何最后却趁朕不在,将矛头对准了太子府?” “我没有时间了,我动不了你,也要动了你的好儿子。”十一皇子继续道:“我只是可惜,可惜没能为母亲讨回一句公道,报一分仇,让你心痛一分。” 成宣帝怔住,垂下了眉眼,少卿低低道了声“疯了”,再抬头的时候,眉目里的仅有的慈悲也消失不见。 帝王终究是帝王,在面对权利的抉择的时候,有限的情爱也会被毫无留恋的舍弃。 “依律处置吧。” 成宣帝走了,头也不回。 十一皇子不见悲伤之色,只是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慕棋、慕棋……我与母妃皆是为弃子,这名字,还真是嘲讽呢。” 太子与宋昕对视了一眼,如今十一皇子的败局已定,也没什么好审的了。 二人正要往外走,却被慕棋喊住。 “等等——” 两人回过头,病弱的男人立于铁栏之内,不悲不喜,他看着太子的眼睛。 “我要见她。” 两人之间流窜着别样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太子道。 十一皇子并不兜圈子:“我要见唐妘。” “你不是闯进了太子府么,没有这个人。” 相比方才对成宣帝的淡然,此刻的慕棋竟流露出焦急:“你到底把她藏到哪儿了!” 唐妘——这才是令他不顾一切冲入太子府的真正原由。 他早就病入膏肓了。 想要实现给母亲向皇帝复仇的愿望显然已经无能为力。 最后的时候,他只想见到唐妘,那个他游历江南之时桃花树下偶遇的娇媚女子。 可世事难料,他如何都想不到,她却成了太子的女人。 太子显然不想让慕棋见到唐妘,理了理衣摆,转身便走。 却听身后的慕棋阴恻恻地道:“你们会求我的。” 你们? 宋昕是知道十一皇子和太子之间纷争的,可他为何要说……你们? 这关他何事? “十一殿下此言何意?”宋昕问。 十一皇子合目:“宋大人,贵夫人在宫中大概认识一位叫齐沐的太医吧……” 宋昕恍然想起,唐姻的确曾向他打听过一位名叫“齐沐”的年轻太医。 齐沐、慕棋…… 宋昕凝眉,脊背一阵冷汗。他忽地走上前去,隔着铁栏伸手抓住了慕棋的衣领,盛怒道—— “你对姻儿,究竟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最是无情帝王家,疯批之家了,咱就是说…… 心疼我女鹅_(:з」∠)_ 第65章 中蛊(加更) ◎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宋昕捏着慕棋的衣领, 手背青筋凸起,修长的骨节因发力着,而微微颤抖。 他很难想象, 慕棋会对唐姻出手。 尤其当他得知十一皇子慕棋是一个城府极深、行事不计后果之人后, 越发产生一种担忧。 他连对自己的父皇、兄长都能如此不择手段,更何况是唐姻。 “重阳之后,她出了宫便有了嗜睡的症状吧。” 慕棋说得十分平静, 牢房里回荡的咳声显得凄凉而阴森,可只这一句话,宋昕就好似坠入了深潭冰冻里一般, 那颗缩紧的心一沉再沉。 一语中的。 曾经云淡风轻、淡然出世的宋大人, 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男人的眼里燃烧着火簇, 手上的力气越收越紧, 攥皱了慕棋的衣领:“你对她, 究竟做了什么!” “没什么,一年前我失眠之症越发严重, 便命人寻找可安然入睡之法。就是在那一年,我的人在南疆得到了一种蛊毒。中蛊毒者少量可安神,大量则为剧毒, 越发嗜睡,如无解药,起初日日嗜睡,久而久之,最后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慕棋慢慢地道,“人总要为自己留有后手, 尤其像我这种有今朝、无明日之人。” 再也不会醒来。 宋昕的心凉了半截, 简直透骨酸心, 他强迫自己找回理智——十一皇子这样做分明是对他,或者太子有所要求。 那么只要有要求,姻姻并不是没得救。 “……你究竟,想要如何?” 慕棋用力拨开宋昕的手,身型晃荡退后几步勉强靠在监牢内冰冷的墙壁上。 “解药我有,要我交出解药救她不是不可。不过我要见唐妘,让我带唐妘走。”他咬牙道,“我死之前,谁都不许见她!我想要的,谁也不能夺走。” “你不是心悦唐二姑娘,为何还要毒害她的妹妹?” “事到如今,我不这样做,你们会把唐二姑娘交出来换解药么?我知道妘姐姐向来疼爱她这个小妹妹,所以,她自己知道了,也一定会主动给过来找我。” 疯子,真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宋昕还想再说什么,被太子拉住了手臂。 “先回去,他的话,不可尽信,先看了太医再做打算。” 慕棋却笑:“信不信由你,我再此处,等你们为我带来好消息。” 宋昕知晓,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前些日子他便发现唐姻嗜睡的蹊跷,已经派王晟去江南寻来了华春秋华神医,眼下王晟和华神医也该快到京师了。 走出了大牢,地面积了一滩又一滩的雨水,方才下了一场雨,雨势来的急,去的快,只这一会儿便消散而而。 空气里透着清新,日出于云,和煦的阳光洋洋洒在宋昕的身上,牢狱内的寒气尽数散尽,可宋昕却不觉得暖。 他神色肃穆着,眉梢眼角似是挂满了寒霜。 太子侧头看了他一眼:“宫中太医无数,能者更是居多,我即刻命人请太医去你府中,为你夫人瞧诊治。” “……不必了。” 宋昕拒绝了太子,华神医就要到了,宋昕了解华春秋的医术,比宫中太医有过之无不及,所以令宫中太医们前来问诊,也只是徒劳。 宋昕跨上了马车,淡淡道了句“回府”,车夫正要驾马,太子却叫住了他。 “宋大人,且慢——” 宋昕回头看过去。 “宋大人,此事不必告知唐妘。”太子难得放缓了语气,放下了冷傲的架子,顿了顿道:“算我,求你。” 宋昕默了一下,点点头。 莫不说太子会不会答应十一皇子提出的离谱要求。 他太了解唐姻了,十一皇子有一点说的没错,唐二姑娘的确会为了救唐姻放弃所有。 可就算是唐二姑娘为了救妹妹愿意委屈自己,唐姻也不会为了活命而答应十一皇子那种出卖家姐的要求。 ·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驻于宋府门口。 车夫唤宋昕下了车,信鸿看见自家三爷,快步走了过去,脸上有喜色。 “三爷您回来啦,夫人今儿又下了厨,说给您做了您最爱喝的排骨汤,这会儿正在小厨房忙着呢!特地要小的在这儿守着,说您回来了呀,立刻就去通报她!依小的看,您二位十几日不见面,八成夫人是想您了呢!” 信鸿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咽口水。 唐姻的厨艺他们宋府的一众下人可都品尝过,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今儿借着他家三爷的光可又要有口福了呢! 信鸿高兴,宋府的下人们高兴,唯独宋昕的脸色依旧冰冷沉寂。 信鸿看了出来,收了笑脸,关切起来:“三爷,您怎么了?莫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 宋昕不想多说,一边朝小厨房的方向快步流星的走着,一边问信鸿:“王晟这几日就快到京师城了,时刻盯紧些,一旦人到了京师城附近,立即着人将他与华神医接过来。” 宋昕这命令下得认真,信鸿立刻也严肃起来:“是,三爷放心。” 说话间,宋昕来到了小厨房的门口,香浓的菜香扑鼻而来,小厨房内传出女子的娇笑。 “夫人夫人!您手艺太好啦,我们家大人可真是有口福!奴婢们羡慕死了!” “你们几个怎么这般嘴馋!还羡慕他,哪次最先试吃的不是你们?” 是唐姻的声音,脆生生的,那样欢快,丝毫听不出中蛊毒的迹象。 可越是这般宋昕的胸口痛得越厉害。 他扶着门框,指尖有点儿发颤,门缝之中能看见那个怜弱的小姑娘围着灶台忙前忙后。 她还是那般不小心,脸颊、鼻尖儿上都蹭了面粉,让他想替她抬手拂去。 “姻姻。” 宋昕整理好了思绪,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样沮丧和担忧,推开了小厨房的门。 里边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几个婢子面面相觑了一番,立刻意会似的含笑退下了。 “你回来啦!”唐姻盯了一瞬,“怎么好像瘦了?” 十几日不见,唐姻也难免想他,她想抱抱面前的男人,可是身上、手上都沾了油污粉面,得洗干净换了衣裙才行。 谁知正当她想着,高大的男人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搂在了怀里。 男人的手臂越收越紧、越收越紧,似乎要将她融入骨血里一般。 唐姻都觉着有些吃力了,她不敢环着男人的腰,翘着手,用手腕干净处碰了碰宋昕的后背:“唔,你怎么了?” 宋昕不说话,只是抱着她,男人高高的身躯向下弯着,努力迎合着她娇小的身高。似乎这样子,就能将对方保护在怀里,阻隔掉所有的危险。 他将头埋在唐姻的颈窝处,带着檀香味儿的温热呼吸吹拂着她的耳畔,声音也有些不真切的朦胧,哑且沉:“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唐姻安静下来,任由宋昕抱着她。 “这是怎么了……”唐姻少见宋昕这样,“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好解决的案子?是十一殿下的吗?” 唐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尽力安慰着宋昕:“船到桥头自然直,别太担心了,不论什么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宋昕闷闷“嗯”了声。 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 也不知过了对酒,宋昕才不舍地站直了身子,仔仔细细盯着唐姻的脸。 他用拇指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擦掉唐姻脸上沾染的东西:“姻姻,我好想你。” 唐姻的脸颊又红起来起来:“我、我也想……” 可唐姻的话还没说完,宋昕一把拉过唐姻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上:“姻姻,抱紧我,好么。” 唐姻手上的面粉扑棱棱地起了白雾,瞬间在宋昕腰间拍出了两只精致小巧的手印。 “呀——蹭上去了!” 唐姻自然的反应要把手收回来,宋昕却不允许,依旧按着她的手背:“抱着我,别松开,好么?” 唐姻觉着今日的宋昕有些过分热情了,似乎比分开之前更黏着她。 她想起来一句话,“小别胜新婚”,莫不是因为这样? 宋昕对她好,甚至有时候人后对她的依赖,她是被爱的、被需要的,这种安全感,总让她无比安心,她很喜欢。 唐姻含着下巴,奶声奶气地道:“大名鼎鼎的宋大人今日怎么如稚童似的,还赖上我了……” 宋昕目光不移,看着唐姻的脸颊越来越红,浓密的睫毛微微打颤,眼前明媚的小姑娘愈加珍贵起来。 宋昕喉结滚动,有些话脱口而出:“姻姻……我就想赖着你。” 换在过去,有些话,他无乱如何是羞于说出口的,可如今,他只恨自己说的太晚。 这不是调|情,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 只有宋昕自己明白,这只是他最最质朴的祈求。 唐姻惊诧地看了看门的方向。 婢子们就在门口守着,宋昕的声音不小,怕不是都被人听了去……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手上的面粉,拉了拉宋昕的袖子,水汪汪的眼睛瞪圆了些,有点哀求:“小点声,”随后揶揄似的道:“你这样说,如果以后没有我,可该怎么办?” 没、有、她。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利剑,狠狠透过他的心脏。 宋昕的脸色立即不好了起来,惨白白的,嘴唇也淡去了血色,放在唐姻腰间的手掌也收紧起来。 唐姻吓了一跳,却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只看见宋昕难看的脸色:“你怎么了?从你一回来就发现你不对劲,肯定是生病了!不行不行,得叫郎中来瞧瞧。” 说着,唐姻松开宋昕,就要出小厨房名人叫郎中。 “姻姻,我没事。”宋昕一步上前,从唐姻身后抱住了她。 宋昕的力气好大,唐姻挣脱不开,也意识到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她停下脚步,身后的男人声音竟然有些发抖了。 “姻姻,需要瞧郎中的,不是我,而是你……” 宋昕有想过瞒着唐姻。可这种事儿,如何瞒得住呢?华神医就要到了,以唐姻得情况来看,知道实情是早晚的事。 唐姻不解地望着宋昕,等着宋昕的下文。 宋昕松开她,扳过唐姻的肩膀:“姻姻,我后面说的话说完,你只能当作没听过。” “……好。” 唐姻点头,察觉出似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宋昕长吁一口气,才将十一皇子、太子与她二姐姐之间的纠葛细说明白。 “十一皇子的母妃柔嫔思慕万岁,却成为万岁权利之下的弃子,十一皇子生来体弱,是因万岁曾经亲手喂过柔嫔毒药。 他恨毒了皇帝,所以才韬光养晦,只求为其母妃复仇。这才有了囤私兵、敛国财之举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后牵扯了江南的贪污弊政案,牵扯了一干无辜之人。” 唐姻瞪圆了眼睛,一双小手捂住了嘴巴,宫廷秘闻她并不想知道,她更关心她的家人:“可这事儿与我二姐姐和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十一皇子身子先一步撑不住了,早就没了与万岁爷作对的能力,太子殿下同我讲过,十一皇子曾见过你二姐姐,并发了疯地爱慕你二姐姐,所以才在他濒死之际,趁万岁爷陪长公主出京之时,闯了太子府,意欲夺人。” “他却不知道,太子殿下交给了万岁爷他的诸多罪证,万岁与太子殿下早有准备,当场擒获了他。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唐姻追问。 “没想到,十一皇子道尽涂殚便越发疯魔,竟然……竟然以你为人质,换你二姐姐去陪他。” 唐姻不明白宋昕的意思。 她又没有被十一皇子捉走,何来“人质”一说?再说,她笃定她二姐姐不认识什么十一皇子,她也从没听她二姐姐提过呀。 宋昕抬手抚摸着唐姻鬓边柔顺的碎发,知道唐姻在疑惑什么。他有些不忍心了,可又不得不说出这个实情。 “姻姻,你可还记得,你前段时间住在宫中,遇到过一个叫做齐沐的年前太医么?年纪与我相仿。” 那个病弱弱,时常咳嗽,却生得极美的男人印入脑海。 唐姻点点头:“记得的。我正想问你,这次我随长公主去灵谷禅寺进香时,随行的王太医曾告诉我,能入太医院的,皆身体康健之人,像齐沐这种,总是病恹恹的,太医院是不会录用的。” 宋昕有些懊恼,甚至是悔恨。 唐姻早就同他说过,让他去查查“齐沐”这个人,是他迟迟没有查出来。如果早些能查出来齐沐便是十一皇子,也许唐姻也不会…… “他不是太医。”宋昕皱着眉,忽然心头发酸,“姻姻,对不起、对不起。” 唐姻被宋昕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捧着男人的脸颊,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安慰:“怎么了,你不要向我道歉呀。” 唐姻越这般乖巧,宋昕心越痛。 她小小的指头轻轻抚摸着宋昕的脸颊,温热热的小手贴着他的肌肤,那样轻、那样柔,像是柳絮,又像是猫尾,却也像是在无情地灼烧着他的火焰。 “齐沐……慕棋,姻姻,他是十一皇子。他为了能占有你二姐姐,趁你在宫中之时候,在你身上、在你身上,下了……蛊毒。这蛊毒会令你越发嗜睡,如无解药,直至某日便会长睡不醒,因此丧命。” 话音落,一室寂静。 像是等待着审判一样,宋昕甚至不敢直视唐姻清澈的眼睛。 唐姻的手还抚在他的脸上,轻柔的动作只是短暂停滞了一下,并没有停止。 他想过唐姻也许会哭,也许会害怕,也许会不知所措。 可他却想不到,唐姻不管是听到了宫中秘闻,还是听到了自己身中蛊毒,反应都比他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甚至……甚至反过来去宽慰他。 “唔,原来就是这件事呀。”她环住了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稳稳地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 唐姻抬起头,朝宋昕笑,又调皮似的扯了扯男人的脸:“别总这样子,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 宋昕笑不出来,他不希望唐姻失望,勉强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苦涩。 这表情说实话,属实不算好看。 唐姻扑哧笑出了声:“这笑怎么比哭还难看。若是被那些爱慕你的世家小姐们看到,定不会再爱慕你了!不然我就这样拉着你,去街上让她们好好瞧瞧,免得以后再有人惦记你,可省下我好大的麻烦!” 宋昕很难想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一个男子都快要撑不住了。唐姻一个单薄柔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接受下来的。 宋昕的心口堵得不行,酸酸涨涨的让他无法呼吸,他觉得他的眼眶好酸、好酸啊。如果有一把匕首在身边就好了,他好想在自己胸口狠狠戳个窟窿,透进来一点点的空气,让他不这么憋闷。 “姻姻,你……不怕么?” “怕的。” 唐姻轻轻吻了一下宋昕血色尽失、冰凉凉的唇瓣道,“可是我一想到有你陪着我,就、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作者有话说: 即将进入解蛊环节~ 第66章 诊治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唐姻比宋昕想象中的更勇敢, 或者说更强大,那个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与希望。 他以为他会是她的主心骨儿,可最后这颗定心丸, 确是唐姻给他吃的。 宋昕抬起一只手, 覆盖在唐姻正抚摸他脸颊的手背上。 “姻姻,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宋昕坚定的目光深沉且温柔,“用不了几日, 华春秋华神医就要到京师城了,他医术高明,博闻多识, 说不定会有办法。” “我相信你, 所以你不要愁眉紧锁了……好不好?” 她在哄他。 “好, 我答应你。”宋昕的心几乎快被融化了, 随后又道, “对了,太子殿下与我说, 明日你二姐姐要过来看你。” 提到唐二姑娘,唐姻的脸上有一丝丝的难过。 她二姐姐的命太苦、太苦了。 先是遇人不淑,后又为了活命, 不得不对太子殿下自荐枕席。 甚至……现在连唐国公府二小姐的身份都无法承认了。 好在太子殿下对二姐姐一向不错。 虽然唐二姑娘的身份无法恢复从前,太子却给二姐姐安排了太子太傅之女的名头,甚至向万岁爷求娶了“太傅之女”。 对于她二姐姐来说,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 次日一早,唐二姑娘与太子便到了宋府。 酒席间,唐二姑娘拉着小妹妹的手, 关心起妹妹的情况来。 “你前些阵子一直发的头昏症, 好些了吗?我听太子殿下说, 有太医给你开了药方子,怎么样,吃起来是否起了作用?” “早就没事了,反倒是二姐姐,怎么瞧你丰腴了些?” 唐姻不希望自己的二姐姐知道她中了蛊毒的实情。 一来唐姻怕她二姐姐担心,二来唐姻真的怕她二姐姐太心急了,答应了十一皇子的无理要求,就遮掩过去了。 随后指着唐二姑娘脖颈上的一处红痕问,“咦?这是什么?” 唐二姑娘脸色一红,扯了扯衣领,转而道:“对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唐姻看过去。 唐二姑娘露出欣慰的笑:“十一皇子落网,父亲等一干人等洗清了冤屈,恢复了无罪之身,万岁念父亲受了苦,又在京师城内赐给了他一座新的府宅。” 这的确称得上是好消息。 只是这消息是太子提前告诉唐二姑娘的,待到所有实情落定,还需一些时日。 “那太好了,以后我们一家人都住在京师城,便可以常常见面了。” 小姑娘将头枕在唐二姑娘的肩头,乖软极了。笑得还是那样暖,那样乖。 唐姻的脸上喜气洋洋的,可这画面简直让宋昕心疼不已。 他收回目光,捏着高足杯,盯着杯中物,陷入了沉思。 忽然,“叮”的一声,宋昕的高足杯被太子持杯碰响。 太子与宋昕心照不宣,深知宋昕的苦闷:“喝一杯么,我陪你。” 太子敬酒,是何等的脸面。宋昕却摇摇头,拒绝了。 他本不胜酒力,如今唐姻的性命危在旦夕,他如何能放|纵自己醉倒?他若倒了,唐姻又该怎么办。 宋昕放低了声音:“殿下,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太子知道宋昕在问什么:“十一那边已经派人去审了,十一的府里,也有人在搜,一定会有些端倪。可你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唐二姑娘惊诧出声:“姻儿,姻儿你怎么了!” 宋昕闻声转头,只见唐姻双目紧闭,径直倒在了唐二姑娘的怀里。 唐二姑娘力气不大,用尽全力抱着唐姻,以免唐姻滑落到地上去。 “怎么回事!妹妹!妹妹!你醒醒!” 这实在是出乎唐二姑娘的意料,她和唐姻方才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忽然间,自己的小妹妹眼皮子一合,就往地上栽呢! 几乎在同时,宋昕几步过去,接住了唐二姑娘怀里的唐姻。 唐姻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呼吸平稳、安静,眼皮、睫毛都不曾抖动过,似乎周遭所有的一切事物,都同她无关了似的。 若非还能看到唐姻胸口起伏、呼吸尚存,怕不是……像个死人。 “不是说看过病了么?不是说开过方子了么?怎么还会这样?怎么还会晕倒?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唐二姑娘焦急起来,盯着太子、宋昕:“你们都愣着做甚,快叫郎中呐!” “没有用的。” “没用?什么意思?”唐二姑娘异常错愕,聪慧如她还怎么意识不到,唐姻多次的昏倒并非偶然,“你们说啊!姻姻她究竟怎么了!对我说实话!” 就在这时,信鸿急匆匆地跑进来,“三爷,王大人与华神医到了!” “快请进来!” 宋昕抱起唐姻,无暇回答唐二姑娘的问题,阔步往卧房的方向去。 唐二姑娘紧随其后,太子想拦都拦不住。 · 华春秋几乎是与宋昕等人同时到达卧房的。 见宋昕怀抱唐姻、面容冷峻的模样,华春秋立刻明白,为何王晟火急火燎地把他从杭州请过来了。 “华神医,有劳。”宋昕将唐姻轻轻放置在床榻上。 太子抬了抬手,想领着唐二姑娘出去,被唐二姑娘拒绝了,眼中哀求道:“这是我亲妹妹,宋大人莫要避开我!” 唐二姑娘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唐姻的问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宋昕迅速将唐姻的情况向华春秋说了清楚。 华春秋收回手,不再诊脉,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宋昕道:“华神医,请您直言。” 华春秋解释起来:“这种蛊毒在南疆十分常见,有用来害人的,但多为巫医为人安神助眠入药用的,只是关于用量必须锱铢必较,多用一分,便可能是尊夫人的情况。” “这算是拍花蛊的一种,所谓拍花放蛊,便是与人握手或寒暄之时,由手心将蛊传过去的。(1)”老人家有些纳闷儿道:“不过在中原这种巫蛊之术并不常见,尊夫人是如何接触到的?” 宋昕想起重阳宴会上,唐姻手上包扎好的那道伤口。 那次唐姻不小心伤到了手,曾去太医院求助与太医,大概便是这个时候十一皇子冒充医者将这种蛊毒以“拍花放蛊”的方式,下在了唐姻的身上。 “您可否配制解药?” 华春秋叹道:“解药……其实这解药并不难配,只是……” “只是什么?” 华春秋:“只是制配解药所需要的几种草药,可都生长在南疆啊,中原是不曾有的。” 宋昕当机立断道:“那我即刻派人去南疆取药!” “来不及的!”华春秋,“从京师城到南疆,一来一回何止数月,尊夫人的情况,怕是撑不了这么久了……” 撑不了这么久了? 所以,他们只能等十一皇子主动给解药么? 不可能的。 十一皇子的态度十分明确,要解药可以,但只能拿唐二姑娘来换。 眼下,十一皇子的府邸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天牢之中也对十一皇子层层审讯,奈何十一皇子身子骨儿弱,嘴巴却严得很。 十一皇子身份特殊,加之生来带病,天生弱质,他们不敢用刑,生怕十一皇子因此丧命,如此,连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 既然如此。 宋昕月白衣袖下的拳头握紧了些,脸上的神色也如云如雾。 他在思索着什么,似乎在做什么十分重要的决定。 忽地,宋昕抬手朝华春秋长长一揖道:“既然如此,华神医可否随晚辈与夫人去一趟南疆?” 如果时间来不及,他便将这时间抢出来。 如果他带着唐姻即刻动身去南疆的话,至少能节省出一小半的时间,说不定还有希望。 即便山高水长,他为了她,也会一往无前的。 “等等——”唐二姑娘察觉出异常,质疑道,“听宋大人之前的解释,既然这蛊毒是十一皇子为了入睡而配制,且用量十分考究,如有偏差便会是我妹妹这般,不可能不配解药,为何不查?这不比去南疆要快吗!” 唐二姑娘有些不解:“就算十一皇子为人疯魔,可好端端的,为何要给我小妹妹下蛊毒?他从中究竟想要得到什么?这不该的!” 宋昕与太子都无法回答唐二姑娘这个问题。 他们做过努力,不是不查,而是查不出,是无法查,事情的真相更是无法告知唐二姑娘。 太子劝道:“此事,的确无能为力,别再问了……” 唐二姑娘身子失去了重心,颓然后退了两步,被太子扶助:“殿下、殿下,求您了,求您救救我妹妹……”她顾不得华春秋还在场,颤声道:“不是还没看太医么?殿下,不然叫太医也来瞧瞧,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太子之前已经央人问过太医院的人了,此蛊无人能解。 太子和宋昕都清楚,眼下没人能救得了唐姻。 如果连华春秋都瞧不出端倪,就算有太医在,也是无用。 · 唐二姑娘先随太子回去了,唐姻是在两个时辰后醒过来的。 撑目一望,是她熟悉的青竹翠鸟的床帐。 她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躺在他们的床榻上。 “姻姻,你醒了。”宋昕守在唐姻身边,将她扶起来,“渴不渴,饿不饿?” 唐姻左右瞧了瞧,垂下眼眸,卷翘的羽睫遮住了万千思绪。 “我……我又睡过去了,是么?过了多久了?” 唐姻捏着被角,模样有些低落。 宋昕注意到唐姻有点儿蔫蔫的,握住她的手,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觉着不舒服?华神医已经到了,我将他请过来。” 说罢,宋昕就要起身。 唐姻拉住宋昕的手:“别走,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又让你担心了,也令姐姐他们担心了……” 看得出来,唐姻在因为这个内疚。 宋昕心中五味杂陈,她都这般了,心中惦念的竟是别人。 他坐回唐姻的身边,一如往常般抚着唐姻的头顶:“今日华神医来给你瞧过病了,你这蛊毒,并不是无药可救。” “真的?”唐姻一双杏眼顿时一亮。 “当然是真的,”宋昕道:“华神医说这蛊毒来自南疆,在南疆此蛊十分常见,解药是很好配制的,只是时间紧迫,我们需要同华神医一并去往南疆了。” 短暂的惊喜过后,唐姻的眼圈终于泛红了。 她嘴上不说,心中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的病症。 她其实挺害怕的,也好想哭一场呀,可是她哭了的话,一定会惹得父母、姐姐、宋昕,还有那么多好友担忧她的。 她想着,只要她表现的开心一点点,不在意一点点,那些挂怀她的人,便会少一点点苦闷。 哪怕……哪怕有一天她真的离开了这人世间,最后最后的时光也算不曾虚度。 就算她真的不在了,她也希望旁人每每回忆起她,是愉悦的一面。 得知自己终于可能会得救,唐姻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崩开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宋昕又怎会不知唐姻所想,他将她搂过来,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唐姻的背脊。 “哭吧,哭吧,我在。” 唐姻嘤嘤啜泣起来,所有的委屈、害怕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温热的泪珠透过宋昕胸口的衣料滚烫起来,几乎要把他的心窝灼出一个洞。 唐姻哭够了,撑开宋昕的胸膛抬起头,眼皮有些肿,鼻头也红了。 宋昕只是说这蛊毒不是无药可救,而非十拿九稳。 唐姻犹豫了一下:“如果、如果就算到了南疆,还是没有办法,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不会没有办法。”宋昕肯定道。 唐姻却颇为郑重地道:“就算没有我,你也要好好的,今后要再遇上一个真心相待的女子,与她……” 男人并不想听唐姻说这样的话,这令他很不安。 他打断道:“遇不上,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宋昕脸色不大好,唐姻扯了扯宋昕的衣角,男人也不知道再气些什么…… 但不可否认,宋昕这样说,她是有一点窃喜的。 可一想到若宋昕真的为了她“守身如玉”,像个孤僧似的活着,此生都与青灯作伴,唐姻心里又难受起来,酸酸的、胀胀的。 她并不希望宋昕孤独终老。 那样的话,可真是太可怜了…… “我是说,如果……” 她强调“如果”二字。 但还不等她说完,宋昕一把将她压在床榻上,唐姻后半截解释的话被生生堵在喉咙里。 宋昕不容置疑、一句一顿。 他声音哑得厉害,赤红的眼尾却依稀有些难以辨认的祈求:“没有如果,我说了,姻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作者有话说: (1)植物蛊的一种,这段的解释来自某度,我查到的时候自己也觉了离谱,真是无奇不有,不过“嗜睡”病症是我瞎编的。放蛊的方式是做了参照。 第67章 迢迢 ◎这次她想主动一些。◎ 与唐姻一同远去南疆寻找解药其实是最后的退路。 南疆毕竟甚远, 一路不免辛苦,宋昕不怕,他只是担心唐姻会撑不住。况且他也无法肯定, 以唐姻目前的状况可以万无一失地坚持到南疆。 可十一皇子的府邸的确被翻了个底朝天, 也未找到关于解药的一点线索。 宋昕打算进宫向万岁请旨,亲自去牢内审问十一皇子,做最后的尝试。 孟冬将至, 凛冽的晚风将宋昕身上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正要上马车,远处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王晟策马而来, 立马急停在宋昕面前。 “什么事, 这般急?”宋昕道。 王晟一边下马一边说:“大人!十一皇子他薨于天牢内了!” 宋昕周身的血液几乎停止流动。 十一皇子, 就这样……薨了。 十一皇子身体虽弱, 但他之前那次见过十一皇子,绝不会到忽然薨逝的程度。 宋昕身型晃了晃, 指节有些僵硬,扶住马车的车厢,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几日, 都谁去过天牢。” 王晟回话:“唯主审王大人,与太子殿下。” 王大人只是挂名的主审,十一皇子的案子,早就由万岁爷交给太子审理了。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宋昕踏上马车,冷冷撂给车夫三个字:“太子府。” 似乎知道宋昕回来似的,宋昕一下车, 梅公公已经候在太子府门口了。 “宋大人, 快请进。” 宋昕不理会梅公公, 只冷着脸,一路随梅公公往太子府内湖心亭的方向去。 一如之前来太子府那次,走过游廊,豁然开朗,湖心有亭,一道拱桥连接至对岸的宋昕脚下。夜色朦胧,湖心亭内灯火如豆。 宋昕踏步而上,心境却与之前大有不同。 太子正在湖心亭内烹茶。 “我知道,你会来。”他为宋昕斟上一杯:“来尝尝,十一弟府里搜出来的香茗。” 宋昕默了默,目光寒凉:“十一皇子,是殿下杀的。” 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 “该搜的都搜过了,该问的也问过了。”太子道,“我知道,你还想再去审讯十一弟,可我,不大想冒这个险,我想宋大人,应该会懂我的吧。” 宋昕猜的不错,十一皇子的死,与太子脱不开干系。 他也明白,太子口中所说的冒险是什么。 太子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做事不喜留有后患。 他只是没想到,太子为了保护唐二姑娘,会将事做得这般绝。 太子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宋大人,我十一弟是什么人,我比你了解,解药他是不会说的。除非……” 除非,把唐二姑娘交出去。 太子绝不会这样做,甚至连十一皇子有这样的想法都不被允许。 “不要在十一弟身上浪费时间了,若你想你夫人痊愈,趁早启程,去往南疆吧。你怪我、甚至恨我,我都可以理解。”太子道,“就当我慕桢,欠你宋昕一个人情,这一生,只要你向我开口,但凡我能做到的,都会答应你。” 宋昕不语。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宋昕清楚,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向太子要求什么,与虎谋皮罢了。 只是太子有句话,的确说得不错。 既然十一皇子那里寻不到想要的结果,不如早早启程带唐姻去往南疆,早一日便多一日的希望。 其实宋府那边已经准备着了,他也向万岁递了折子,请辞官去往南疆,好在万岁惜才爱才,并未为难宋昕,要他以巡查御史的身份前往。 他与太子再没什么好说的。 事到如今,去往南疆,已经是唯一的退路了。 · 回到宋府,天色已经大黑了。 卧房的灯还亮着,宋昕推门进去。 “你回来啦,倒是好快!” 听见声音,唐姻回头,弯起嘴角,她没有离开雕花玫瑰椅,继续摆弄手中的东西。 宋昕脱了大氅,站在唐姻的身后,发现小姑娘正在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整理到一只檀香木盒里。 “这是什么?”宋昕看过去。 唐姻却一下扣上了盖子,用手捂着,神秘兮兮的模样:“我不告诉你,告诉你,就没意思了。” “好好,我不问。”宋昕身上带进来的寒气散尽,蹲在唐姻面前,揉着她软软的手,“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去南疆。” “这么早?”她还以为要等几天才出发的。 “嗯,万岁要我去南疆巡查,不好耽搁。”宋昕没说十一皇子的死讯。 十一皇子今日薨逝的突然,就算发丧,也是他们离开京师之后的事了,没必要告诉唐姻,让她分心劳神。 唐姻说了声“好”,也不知在想什么,脸颊红红的,从玫瑰椅上站起来,飞快跑回到榻上。宋昕远远地看着他,唐姻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你快些过来。”她叫他。 宋昕以为唐姻是有什么要他帮忙,走到床帐边,哪知唐姻两只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用力地将他扯了过去。 宋昕闷哼一声,低头、俯身,险些跌在唐姻的身上。 他用手撑着床榻,垂眸而视。 这个视线下的唐姻更显得娇羞,她扬着小巧的下巴,目光却有点闪躲,随后软软的唇瓣凑了过来。 宋昕是有些惊讶的。 唐姻却无视宋昕的表情,她不想留有遗憾,今夜她想主动一些。 “姻姻,你……” 宋昕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唐姻方才鼓起的那点勇气,有点儿泄气。 她捂住男人的嘴巴,脖子根已经红透了,微敞的领口下是精致笔直的锁骨。唐姻的气息有些错乱,想了想:“你,你还是把灯熄了吧。” 虽然他们已经成婚,但由于诸多原因聚少离多,后来她又中了这蛊毒,时常昏睡恹恹,她看的出来,宋昕对她有些小心翼翼的。 她想对他好一些,于是才想主动一些。 可真的当箭在弦上的时候,她还是怯场了,脸对着脸,灯还没熄,浑身上下都别扭。 宋昕在这一瞬间几乎在唐姻的脸上分辨出了八百个神色。 他能不懂么? 宋昕亲昵地刮了一下唐姻的鼻尖儿,起身走到烛台旁,呼地一吹,灯灭了。 · 南疆距离京师可不算近,就算宋昕行走官道,一路畅通,也要数月之久。 此番随行的人不少,除了宋昕用惯的宋府下人,还有万岁爷指派的诸多人马,以及华春秋华神医。 本朝像宋昕这次一去几乎要数月、半年、更有甚者几年的官员多有家眷随行,对此无人对唐姻等人感到意外。 唐姻告别了父母、姐姐们,便同宋昕上路了。 出了南城门,沿途的屋房越来越少了。天气虽然越来越冷,但似乎空气也因为这股凛冽变得清新许多。 唐姻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出门了,之前要么就是因为加重落魄而东奔西走,要么就是去规矩森严的宫中,就算上次随长公主去了佛寺,也是一直谨慎小心的。 总之挺累的,心里累。 这次不一样,也许宋昕的目的是要到南疆去,而她这次出行却不仅仅是这样,她还没去过南疆那么远的地方,对她来说,是一路的景色,是此一行的过程,所以她竟意外的放松。 撩开马车的帘子,这时候的叶子已经落去大半,偶有飞往更南处的鸟于空中迁徙而过。 “想下车?”宋昕提议。 还未破晓时分他们便出发了,眼看要到晌午,不光他们,那些随行之人也该歇歇脚了。 唐姻:“不耽误什么吧?” “不会。” 唐姻有些兴奋的点点头,宋昕叫停了马车,命队伍原地休整。 “怎么了,忽然这样高兴?” 唐姻的眼睛格外亮,像是一只刚从笼中飞出来的小鸟,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你看,”她指着不远处,“那边好像有一片野果林,眼下正是成熟的时候,你陪我去摘一些吧。” “好。”宋昕对唐姻几乎从不说不字,很快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就走到了那片果林下。 唐姻踮起脚,摸了摸树干,几块树皮遒劲凸出,十分利于攀爬:“我上去摘几颗。”唐姻心血来潮,有点手痒,想去爬树摘果子了。 “你想吃?我来。” “……其实,我想自己摘的。”唐姻没好意思说,她想爬树,摇晃着宋昕的胳膊。 这野果树不算太高,宋昕不想搅了唐姻的兴致,由她去了。 他在树下,不会让她出事。 “小心些,不要逞强。” 唐姻露出个笑脸,脆生生“嗯”了声,提起裙摆攀爬去了。 宋昕在树下陪着她,神情专注。 唐姻虽然身量小小的,但很灵活,很快就攀爬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她用手摘了不知名的野果,丢到地上:“等等拿回去,分给他们一起吃。” 宋昕抬首,着看她。 她美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幅画。 唐姻一颗一颗地往下丢果子,一低头就能看见身如皓月的宋昕。 唐姻忽然想起来,她小时候随母亲去苏州宋府,那时候表哥带她爬树。 她失足,意外从树上落了下来,是宋昕接住她的。 宋昕一手负于身后,也在抬眸望着她,秋风拂起宋昕的衣摆,如墨的发丝轻轻飞扬。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是如眼下这般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唐姻大胆起来,闭了闭眼。 “姻姻小心。” 她却任由自己往下坠去,毫无顾忌地跌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清洌的檀香包裹着她。 原来,他一直都在啊。 宋昕稳稳接住了她,他的臂膀有力,早已不是十几年前会因此受伤的的小少年了,唐姻合着眼眸,任由宋昕抱着。 宋昕却神色有些紧张,唤她的名字。 “姻姻,姻姻醒醒。” 唐姻睁开眼睛,调皮地朝宋昕眨了眨,宋昕这才松了口气。 唐姻看宋昕脸上的笑容消失,觉着自己的玩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只是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苏州宋府,我调皮与表哥一起爬树,是你接住了我,才从树上……” “不是因为这个。” 说罢,俯身捡地上的果子。 他以为,她又昏过去了。 华春秋说过,之后唐姻的每一次昏厥都要比上一次更久、更长,直至最后,无法苏醒。 宋昕不可否认,他是害怕的,他怕唐姻一睡不醒。 “走吧姻姻,早些起程。”也好早些到南疆。 宋昕手中攥着野果,手心里冷汗涔涔,忽地,双臂之下伸过两只藕白的小手,自他身后牢牢抱住了他的腰身。 唐姻暖暖的低温透过衣料温暖了他僵硬的脊背。 “你别怕,我都不怕呢。” 宋昕的手掌覆盖上去,声线清浅:“好,不怕。” · 越往南走,天气越发暖和起来,虽说渐渐入了冬,植被密林却更加繁茂。 一路舟车离南疆越来越近,唐姻在华春秋的照料下,昏睡的次数并不多。 只是的确,一次较一次更长、更久。 唐姻与宋昕十分默契地对此时缄口不提,似乎一切如常。 夜晚他们相拥而眠,白日里他们携手同行,然而流窜在他们之间的紧绷感从来没有消失过,令人难以呼吸。 十二月末,京师传来了两个好消息,让压抑的气氛轻松了些许。 其一,是与漠北的战事大获全胜。 北境的战乱得到了平息,而其中被封赏的最年轻的小将军,出人意料的竟是宋彦。 宋彦自唐姻与宋昕成婚后,只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宋府。 他只在信中说离开宋府,要父母、长辈、兄妹都无需挂怀。宋彦在信中提到,若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会回宋府。 宋家大爷愤怒至极,联系了朝中诸多同僚才打听出来,宋彦竟不顾身份,做了一名伙头兵,随军一路去了北境。 宋氏一族几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怎么就他儿子宋彦这么一根扎手的反骨。 可惜,宋彦已经服了役,将在外,总不能做个逃兵,灰溜溜的回来。 即便宋家大爷不愿意,也只能如此。 起初,宋家大爷还日日怒骂这个儿子不孝,但跟北境的战事久了,时不时传回或胜、或败的伤亡消息,宋家大爷也渐渐关注起北境的战事来。 说是担心战事,实则还不是担忧儿子的安危。 每每宋家大爷与老爷子禀报之时,对北境战事的了解程度几乎快赶上边境的兵将了,尤其了解伙头兵的部分。 大至宋彦与几个伙头兵小子立了什么功,小至宋彦杀了几只鸡,做了哪些菜。 “想不到那小子竟然还会这些,算是饿不死。” “我才懒得管他!” 这是大爷最常说的话。 话不大过耳,但明眼人清楚,宋家大爷对宋彦早已有所改观了。 宋家没人戳穿大爷,他对宋彦,一直是面冷心热,实则关心挂怀,碍于面子,羞于表达而已。 唐姻听宋昕讲了一会儿,眼都不眨。 宋昕:“怎么,听得这般入神?” 打仗是离她很遥远的事情,唐姻难免多了三分兴趣。 “表哥真的领着火头营提着把菜刀潜入敌营,降了漠北的三王子?还能全身而退,可真厉害。” “是,我也是没想到。据说那小子,还用敌旗蒸窝头呢。”宋昕捏了捏唐姻的下巴,似笑非笑:“怎么,嫁给我无聊,后悔了。” 唐姻打掉他的手,揶揄:“你又胡说。快说说,另外一个好消息是什么?” “太子要大婚了,太子妃是当朝太子太傅之女,付明月。” 付明月。 哪有什么付明月。 所谓太子太傅之女,正是唐妘,是太子安排给唐妘的新身份。 “想不到太子殿下真的娶了我二姐姐。” “不错。” 宋昕颔首,此事不过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 太子太傅并无实权,他以为慕桢将唐二姑娘塞进太傅府里只是为给唐二姑娘安排一个见得了光的身份。 能与他连姻的选择太多了,是于将军的女儿也好,是纪丞相的孙女也罢,都能大大成为太子的助力。 而他偏偏选择了唐妘。 力排众议让唐妘做了他唯一的太子妃。 宋昕似乎是理解的,从太子亲手处理掉十一皇子的时候,他便猜到了。 不再去想这些,将桌上的一只箱笼推到唐姻面前:“打开看看,八百里加急,你二姐姐托人带来给你的。” 唐姻往前挪了挪,素手打开箱笼。 是一些唐姻喜欢吃的糕点、用度,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件。 唐姻打开,脸上越来越染上喜色。 眉梢眼角都止不住的笑意。 “怎么了,这么开心。” “我二姐姐她,还有孕了!” 唐二姑娘喜欢孩子,唐姻最了解不过了。 只是她二姐姐嫁给柳仁良那个薄情寡义之人后,便再没同她讲过那些体己话了。 如今姐姐有了新生,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唐姻打心眼儿里替姐姐开心。 唐姻从座位上起来,原地来回踱步:“今儿是三十,我听说黔灵寨出了集市,我打算去买些锦缎、布料给我二姐姐的孩子做些小衣裳,还有、还有黔灵寨有许多京师没有的好玩儿的玩意,我想情人给我姐姐还有她尚未出生的孩子捎过去些。” 唐姻说了一连串儿的话,有点儿焦急的模样。 “好。”宋昕摸了摸唐姻的头顶,“换了衣裳,我陪你去。” 年近三十,一行人途径黔灵寨,打算在此过了年再继续望南疆走。 此地已经接近南疆,新年的风俗与京师颇有不同。 唐姻正好奇地看着旁人往地上铺满青松毛。 铺松毛是此地特有的习俗,年三十的时候,一家人席地而坐,松软舒适,据说还有“藏财纳财”的吉祥寓意。 早些时候,唐姻好奇,跟着一块儿铺松毛来着,眼下身上有不少浮尘。 唐姻拍了拍袖子,说了声“好”,飞快地跑回卧房去了。 宋昕坐在厅内一壁饮茶,一壁等着唐姻,许久却不见人来。 正要起身去寻,唐姻的贴身婢子惊慌失措地冲进了厅内,失张失智的模样,礼都来不及行。 宋昕狭眸微眯,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人!您快去看看!夫人,夫人她又昏过去了!” 宋昕指尖一松,茶杯应声坠地,破碎支离。 作者有话说: 这是正文的倒数第五章 啦~ 第68章 同心 ◎“她有孕了。”◎ 宋昕起身便往唐姻处去。 婢子们已经将唐姻安置在床榻之上, 唐姻盖着锦缎的被子,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 “华神医呢?”宋昕眉峰微挑。 “回大人,已经着人去请了, 应已在来的路上。” 宋昕握住唐姻的手, 冰凉凉的。 他将唐姻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颈间,轻声重着她的小字:“姻姻,姻姻醒醒。” 与往常昏倒之时有所不同, 唐姻这次竟然有了反应。 宋昕微诧,几乎不敢相信。 她眉间轻轻皱起,浓睫颤抖, 一双樱唇紧紧抿着, 指尖微乎其微地动了动。 ——她竟听得到。 换做往常, 唐姻每每蛊毒发作昏睡之时几乎与死人无异, 任凭他怎么叫都是毫无反应的。 可偏偏这次…… 他不清楚唐姻这次有了反应是蛊毒越来越严重了, 还是说有所减轻,又着下人催促华神医过来。 很快, 华春秋到了。 宋昕让开位置让华春秋给唐姻号脉,一边将方才发生的情形说与华春秋。 华春秋点点头,收了脉枕, 却露出个神秘兮兮的表情。 “怎么,她的蛊毒……严重了?” 宋昕面色越加的冷。 如果唐姻的蛊毒加深,他便打算立即起程加快脚步,不在黔灵寨过新年了。 华春秋却按了按宋昕的肩膀,悲喜交加。 “前辈但说无妨。” 宋昕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曾想, 华春秋惋叹道:“你夫人她……她有孕了。”华春秋强调:“她这次晕倒不是因为蛊毒, 而是她有孕了。” 宋昕清若拂风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做过所有最坏的打算, 预想过所有最坏的谋划。 却从未想到,唐姻此番晕倒会是这样一个原因。 “……有孕。”这两字,似有千金之重。 “是,看脉象大概要两月有余了。”华春秋带有歉意:“且蛊毒作祟,掩盖了她的脉象,所以老朽才没能及时号出喜脉……是老朽医术不精。” 宋昕:“前辈哪里话。” 这并不怪华春秋,蛊毒作祟,唐姻整个人的脉相都是杂乱无章的,就连月事也不再准确。 加之唐姻即便怀了孩子也未曾有过任何不适,故而难以从脉相之中判断出什么。 两月有余,宋昕心中盘算,那唐姻怀上这个孩子的时间,与唐姻诊出蛊毒之时相差无几。 华春秋继续道,“瞧她的症状,该是心绪波动过大,所以才晕了过去,你不必太过担忧,我为她配上几幅安胎的药。” 宋昕望着华春秋,第一次露出有些手足无措的情绪。 他可以运筹帷幄谋天下局,可以执笔为剑替圣人书。可偏偏……第一次做人|夫,为人父。 于他来说,这一切皆为未知。 “前辈,那……我当如何。” “眼下她身子弱,切勿大悲大喜,别的倒也不必过于在意。一切如常吧,稍后我开几副安胎药给她,只是这蛊毒……大年三十一过,我们还是尽快起程为好。” 言尽于此,宋昕明白,只是这蛊毒必须尽快解了。 华春秋安排人去熬药了,宋昕便坐在唐姻的身侧,一会儿盯着唐姻的脸看看,一会儿又盯着唐姻尚且平坦的小腹出神。 他有些难以想象,唐姻这样小小的身躯里居然孕育了另外一个更小的生命。 不大一会,唐姻睁开眼,便看见宋昕目不转睛盯看着她。 “……我又昏过去了是不是?”唐姻有点难过,“这次,这次我又昏睡了多久?很久么……几个时辰?还是……一整日。” 宋昕只是凝望着她,深黯的眼底流出唐姻从未察觉过的未知情绪。 男人靠了过来,清冽的气息扑面,唐姻被他圈入怀中。 宋昕道:“我有事想告诉你。” 唐姻以为自己的身子出了岔子,略有些紧张,她攒着宋昕的袖角,鼓足了勇气:“嗯,你说。” 宋昕却将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她的小腹处。 “姻姻,你……你有孕在身了。” 唐姻垂眸,盯着宋昕手掌覆盖的地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重复了宋昕的话。 “有孕?我有孕了?” “……是。” “多、多久了?” 宋昕:“两月有余。” 唐姻喜欢孩子,希望将来能儿女绕膝,聆听银铃童笑。倘若她未中这蛊毒,对她来说,有孕在身会是一个天大的喜事。 可眼下…… 她不得不忧心,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会平安无虞么? 其实她和宋昕早就想到过这个问题。 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何苦怀上一个孩子呢? 所以自她身中蛊毒以来,宋昕与她行那事的时候都异常小心,譬如会算着行|房的日子,又譬如宋昕会使用一些安全的举措。 除去避子汤药十分伤身,宋昕不许她喝,他们该做的他们都做了,只是谁能想到,这孩子早就有了。 “姻姻,怎么不说话。” 唐姻失神,整个人怜弱弱的窝在宋昕怀里,像是被雨滴淋过的梨花,让人既担心又心疼。 “我在想我大姐姐和三姐姐有孕在身的时候,她们有时候食欲不振,恶心反酸。有时夜里睡不着,时不时就要吐一场。怀了孩子没见长肉,反而瘦了十几斤。”唐姻轻轻摩挲着小腹:“我想……这一定是个懂事又温柔的孩子,都舍不得我难受。” 宋昕未曾言语,手更握紧了些。 · 唐姻喝了华春秋的药,整个人的元气恢复了不少。 天气好,湛蓝的空中漂浮着镶着金边的流云,午后的暖阳明媚不失温和。 第二日晌午一过,宋昕便陪着唐姻一同去了黔灵寨的集市。 黔灵寨已经靠近南疆,集市上贩卖不少颇具南疆特色的小玩意,唐姻买了不少打算送给远在京师的父母、姐姐们。 除去这些,唐姻还买了不少绸缎布料,一回去就开始剪裁缝制起来。 宋昕在一旁静静看书,一晃便过了近两个时辰。 他撂下手中的书卷,站到唐姻身后,牵过她一只小手,轻轻揉搓着唐姻的掌心。 “歇一歇,华神医说了,你有孕在身不可劳累。” 唐姻不得已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我不累呢。” 她将方才裁剪好的布料拼拼叠叠摆在桌案上,几件儿漂亮的婴儿衣裳已然颇具雏形,男女的样式皆有。 “怎么做这么多?” “原本只是给我二姐姐做的。”唐姻将宋昕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现在,多一个人呢。又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又多做了一些。” 这些活儿其实根本无需唐姻动手,而宋昕并未阻止,因为他知道,这是唐姻喜欢做的事情。 三十年夜到了,这是唐姻与宋昕成婚以来一同过的第一个年。 轩窗外放着炮竹,黔灵寨的孩童们拿着冷焰火在寨子里追追赶赶,热闹极了。 相对与窗外的热闹,房间里便略显冷清了。 不论是宋氏一族,还是唐国公府,都属是高门,逢年过节最不缺的就是人气儿。 如今他二人远在黔灵寨,自然不如在家中时候热闹。 “过完了年,我们便出发继续往南疆走吧。”唐姻忽然提议。 宋昕看过去,以为唐姻觉着这年过得孤怜了。 就听唐姻继续道:“早点儿到南疆,早点儿把我身上的蛊毒解了。”她说:“我想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以后逢年过节,就算不在京师、不在苏州,有孩子在我们身边,日子应该会更热闹些。你呢,你喜欢孩子吗?” 宋昕独爱安静,从来都是厌烦孩孩童的聒噪。 可不知怎的,他听着窗外的吵嚷,若那是他与唐姻的孩子,心境便完全不同了。 吵闹的声音忽而顺耳起来。 与她白头,看儿女绕膝,似乎是一件无比快哉的事情。 “喜欢。”他说。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门外传来信鸿的通报声:“三爷,寨子里来了几位阿嬷,说是来送东西的,要见吗?” 黔灵寨民风淳朴,寨子里的阿嬷时常给他们送东西,宋昕应了声,让人将几位阿嬷请进来。 阿嬷们笑盈盈地,推开门,每个人手中都提着食盒:“听说夫人有了身孕,这是我们寨子里年夜饭菜,也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味,想着给夫人补补身子。” 年夜饭是寨子里的几位阿嬷做的,赶着时辰送了过来,热气腾腾的还冒着白烟。 唐姻自然欢喜,忙让婢子们接过来,一一摆在桌上。 “辛苦几位阿嬷了,还惦记着我。” “怎么不惦记,你恶不恶心?难不难受?尝尝我做的开胃汤。” “还有我的,这是腌制的肉,不腻人的,你怀了孩子,可得补一补呢!” 唐姻与几位阿嬷聊得正酣,华春秋过来给唐姻号平安脉来了。 华春秋放下脉枕,几位阿嬷噤了声,安安静静地看华春秋诊脉。 华春秋面色如常,扣了会儿唐姻的腕子,照常叮嘱了唐姻几句,收起了脉枕便打算出去。 临出门前,华春秋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宋昕,宋昕意会,说送送他,与华春秋一道出去了。 到了门外,华春秋平和的脸色脸色沉重起来。 “前辈,您有话要说。” 花春秋叹了口气:“方才老朽给你夫人号脉,发现了一些脉象上的异样,后边的话,你且好好琢磨琢磨。” 宋昕看过去,月华流淌宋昕袖间,夜风掀起衣摆夹带一点冷清。 三十年夜,黔灵寨少见地落了雪。 华春秋沉声道:“这孩子,最好不要。” · 宋昕回去的时候,黔灵寨的阿嬷们已经回去了。 唐姻坐在桌案前,正等着他吃年夜饭。 “我方才还答应阿嬷们了呢,等孩子生下来,年纪再大一大,一定带孩子回黔灵寨看看,你说,孩子会喜欢这儿吗?”一边说着,唐姻一边拂掉宋昕肩头的雪粒子,“外边儿落雪了?” 宋昕的喉间像是被刀刃割伤,喉结上下鼓动,那话堵在喉头,说不出却也咽不下。 “落雪了。姻姻,想出去看看么?” “好啊!” 宋昕点点头,亲手为唐姻披上了大氅,他收紧了唐姻大氅领口,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个头来。 因为蛊毒的缘故,唐姻比过去瘦了,下巴尖尖的,小巧可人中有些不经风雨的病弱。 他推开门,牵着唐姻的手走出了屋子。 这边的雪不比北境,落地遍化了。 唐姻撇了撇嘴:“黔灵寨的雪与苏杭无甚区别,有机会我想去北境看看,听说那儿的雪落的可厚实,能没过小腿、膝盖。” 唐姻说罢走到了前方的一棵兰花树下,这个月份早就没有兰花了,但漫天星星点点的雪点子一片一片地往下坠,她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轻轻落在她掌心,凉丝丝的,入掌即化。 “你快来看!你说,孩子会喜欢雪吗?” 唐姻回眸,唇畔的笑宛若西湖三月的风,而只是瞬息之间,她却忽地合眸,栽倒在了兰花树下的冬雪里。 · 唐姻蛊毒发作,再醒来已是几日后。 车队已经离开了黔灵寨,她睁开眼眸,是熟悉的雕花宝顶的车顶。 不用问也知道,她的蛊毒又发作了,只是这次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她如今在马车上,已经离开了黔灵寨,大概她昏睡的时间更久了吧…… 车身微微晃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唐姻缓缓侧过视线,对上了宋昕的眸。 男人熟悉地扶她起来,让她靠在揉软了了靠枕上。随后拿起温水,喂到唐姻的唇盼。 “姻姻,喝水。” 唐姻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杯边沿儿,杯中水冷暖适宜,咽进口中,令她整个人都舒畅不少。 她趁着喝水的间隙,悄悄觑着宋昕。 宋昕依旧芝兰玉树,清冷自持,但唐姻总觉着男人的神色里中夹杂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憔悴。 车厢宽敞,一处角落里放着铜盆,里边是用水绞净的干净巾子,宋昕取出来一方,在唐姻额上轻轻擦拭着,随后是眉眼、脸颊。 唐姻知道,她每次昏睡过去,宋昕都是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的。 她按住了宋昕的手:“你……你累了吧,我没事的,我自己来。” “饿了么,姻姻?” 唐姻摇摇头。 “我们离开黔灵寨多久了?” “若到今夜,刚好三日。” 这次,她竟然昏睡了三日之久。 对她来说,方才她还在树下邀宋昕一同赏雪,明明方才还是大年夜的,一眨眼怎么就…… 她跟黔灵寨的阿嬷们、孩子们都来不及道别,唐姻难掩失落接过宋昕递过来的巾子,忽而想起来什么,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对了,孩子,孩子还好么?” 看得出,唐姻十分紧张这个孩子。 宋昕又想起了华春秋的话。 这孩子,最好不要。 可这样的话他又该如何对唐姻说出口呢? “孩子无恙的。”宋昕道:“姻姻,我……我其实想说……” 意识道宋昕有些欲言又止,唐姻抬眸看过去,宋昕的手抚着她的脸,大拇指有些许凉意,揉搓她脸颊的时候十分舒服,带走了心底的焦躁。 他的下巴上生了淡淡的青色胡茬,眼底有些并不明显的黑影,然而这并不影响男人的高华气度。 宋昕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矜贵且疏离,她却知道,男人的淡漠的外表下留给她的是一腔柔情。 “怎么了,什么事还值得我们宋大人这般一筹莫展的?”唐姻的头歪了歪,脸颊迎合地蹭了蹭宋昕的手掌。 有些事瞒不住,也不能瞒,委决不下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患。 宋昕理了理思绪,苦涩流转于唇齿之间,就连声音也透出三分凄凉。 “姻姻,这孩子,不要了,行么。” “什么?不、不要了?”唐姻不解地看着宋昕,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腹部,那是一个母亲出于本能的保护的状态。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么?”唐姻是个聪明姑娘,她知道宋昕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问题大概出在自己身上,“……因为我的蛊毒?” 宋昕眉峰微敛,眼角浮过一抹痛色。 他点点头,闷声不语。 华春秋说过,唐姻的身子目前不适合怀有身孕,华春秋号了几天脉,竟发现唐姻身体内的蛊毒越发比过去剧烈了。 孩子需要母亲来滋养自身,那么唐姻的身体便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无法同蛊毒抗衡。 今后每一次蛊毒发作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持续的时日会越来越长。 如此下去,很可能无法坚持到南疆,便会先一步“长睡不醒”。 宋昕将华春秋的话复述给了唐姻,唐姻并没有什么表情,她微微垂着头,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手中的巾子。 等宋昕说完了,才缓缓作出回应。 “原来是这样。” 唐姻不哭、不闹,反而越发让他担心。 宋昕试探着问:“所以姻姻,你的意思是……” 唐姻一双杏眼清澈澄明,闪烁着晶莹的光,宛若碎在山涧溪流中的盈盈光点。 “可是……我舍不得呀。” 宋昕不是一个圣人,他也心疼他和唐姻的骨肉,可是他无法看唐姻为此以身犯险。 他捏了捏唐姻的手:“我只想你活着,你若喜欢孩子,以后我们还会再有,可人世间,再无第二个你了。” 诚然,有些话听起来并不悦耳,但退一万步来说,道理并没有错。 唐姻轻轻咬了下下唇,“我今后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真的舍不得不要这个孩子,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好不好……我不想有遗憾。” 唐姻的语气没有委屈反而满是坚定。 宋昕知道,他无法拒绝她。 到南疆还需要数月之久,三个月一过,唐姻的腹部慢慢有了显怀的迹象。 唐姻太乖了,她怕旁人担心她的身子,所以这段时日一直好吃好睡,尽力让自己的身子康健起来。 清晨宋昕练剑之时,她会在一旁伸伸胳膊腿,身子骨反而越发硬朗了些。 而蛊毒发作引发的昏厥越发频繁,每每如此,华春秋都用珍贵草药吊着她的命。 又过了几个月,一行人终于到了南疆于中原交接的小城,此时唐姻已经快有七个月的身孕。 南行的车队停在城门面前,唐姻将车窗打开一道缝隙,望见了小城的西城门楼。 “这就是滇城吗?” 宋昕:“是,再往南走走,我们便到宁昭城了。” 宁昭城,便是解蛊毒的草药生长的地方。 车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满满的南疆风情,唐姻不由得想凑凑热闹:“我们下去走走吧?” “好。”宋昕命王晟先去交接进城的文谍,随后先唐姻一步下车,为女子推开车门。 车外立刻有人摆放好了马凳。 随着车帘挑起,唐姻的身影映入眼帘。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唐姻丰腴了些,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而她的那双杏眼依旧若林间小鹿般的澄明。 唐姻的脸颊上多了点肉,却并不胖,下巴依旧是尖尖的,小巧可爱。 手腕子细细的、瘦瘦的,从背面看仍有腰身,恍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唯独正面、侧面看过来的时候,才能看到肚子圆滚了起来。 南疆不比中原,日头毒辣,宋昕为她带好帏帽,携着她的手一道往滇城的西城门走去。 王晟已经办好了相关入城的一切,宋昕一行毫无阻碍了入了滇城。 然而其余的百姓就不像唐姻他们这般顺利了。 三个月前,色目人在南疆边陲的宁昭城发生了驳火,色目人为了刺探军情,联合缅人时常派细作入南疆,故此整个南疆的大城小镇都加强了警戒,以免混入细作。 越过排队进城的长长队伍,进了城,一行人便先去休息的驿站。 宋昕:“修养两日,后日一早出发。” 风雨兼程,这两个月来队伍几乎很少休息,几乎不在沿途的城镇作停留。 王晟听见宋昕要休整两日的吩咐,高高兴兴地下去知会众人去了。 唐姻嗔怪他:“也不必这么赶的,再用不到一个月就要到宁昭城了,这段日子我身子还好的。” 唐姻坐到床榻之上,宋昕往唐姻身后塞了两个软枕要她靠着,随后自然地脱掉唐姻的鞋子,将唐姻的小脚放在的腿上,一下一下揉捏起来。 月份刚刚大了的时候,站久了、坐久了,唐姻的脚总会有些水肿,华春秋交给他这个法子后,宋昕便每日如此。 提起宁昭城,宋昕忽然想起个人来:“宋彦被万岁爷提拔了上将军,这次南疆北部十一城,便是由他在守着。” “他在南疆?” 宋昕:“是,北境与漠北的战事一过,他便南下了,眼下他就在宁昭城,今日一早派人与我修来了书信。” 唐姻一愣,再提起宋彦,竟有些恍如隔世。 · 本朝幅员辽阔,中原地带并无战事,边境却时有摩擦。 北境漠北、漠南多番邦,南疆以南、以西多异族。 色目人觊觎中原地带广袤疆土并非只有一两日。 自有史以来,不光本朝,前朝也常有与色目人的战事。 宋昕奉万岁之命,以巡查御史的身份至南疆,入城文谍才一交接,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滇城守城将领武英和知县李光的耳里。 战事多发与南疆边境,虽还不波及相对靠近中原地区的滇城,但细作入城之事已经搅和得武将军和李知县夜不能寐。 光是城中备用粮草,就被扮作中原人的缅人烧了好几次。 加之伤兵救治、流民涌入,两位大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愁没法子呢,救命稻草就来了。 武将军和李知县平时分歧甚大,此事却一拍即合,当即商量着去见宋昕,想求这位天子近臣给出点儿主意。 这不,宋昕才照顾好唐姻,二人便找上门了。 · “三爷,滇城守城将领武英武将军,和知县李光李大人在驿站堂里候着了,说是有急事找您。”信鸿通报完,等着宋昕回答。 宋昕大抵猜到武将军和李知县寻他做什么,就算两位不来找他,他也会派人将两人找过来。 之所以在滇城停驻两日,一来是行走队伍修养调整,二来便是处理一下滇城的诸多事宜。 宋昕安顿好唐姻,随信鸿下了楼。 武将军与李知县正与王晟寒暄,就看远远行来一个面貌清雅俊逸的男子。 随着王晟的一声“大人”,武将军与李知县做实了心中猜测,齐齐躬身见礼。 “末将见过宋大人!” “下官见过送大人。” 宋昕摆摆手,不多费口舌,单刀直入道:“两位来寻我,可是因为流民、伤兵安置,以及细作作乱一事。” 武将军与李知县互相看了看,露出个惊讶的表情。 李知县拱手:“大人料事如神,下官来寻大人正是为了此等事由,您是怎么知道的?” 宋昕进城的时候便看见长长的盘查队伍,派王晟出去稍一打听,就知道滇城内的粮草库被细作烧毁了东、南两座。 滇城粮草库共十八,烧毁了两座并不会过分影响什么,只不过南疆边陲战事吃紧,粮草的重要性便尤为突出了。 粮草乃兵卒生存所必须。 若粮草堪忧,则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则难以取胜。 滇城是整个南疆的“后方粮仓”,是与中原地带想接的“咽喉”,后背支援实乃重中之重,自然马虎不得。 宋昕还没来得及解释,武将军挠了挠头,面带焦急地说:“先别说这些了,眼下最急的,今日一早宋小将军从宁昭送到我这儿的伤兵足足小一千人,城中的郎中都被我弄来了,也远远不够,末将都快急死了! 大人您不知道,有的伤兵情况严重,眼下也不知安排何处。大人,您快想想办法!” 宋小将军。 王晟注意到这个称呼,嘴角一提:“可是宋彦,宋小将军?” “正是正是!”说罢,武将军偷偷“幽怨”地看了宋昕一眼,露出一个“瞧瞧您好侄子干的好事”的表情。 武将军说的这些,宋昕已经在早些时候宋彦亲手给他写过的书信内容中知晓了。 南疆边陲宁昭前些日子有不到两千的伤兵,已然不能作战,如此才送到了此处。 宋昕只是道:“此事本官已知晓,武将军且等等,关于伤兵安置,稍后本官亲自随武将军回军营一看,再做决定。” 武将军听说过宋昕曾在京师卫所打赢过武将,故此对宋昕还是十分信服的,朗声道:“好!” 宋昕淡眸一转:“李大人,入城盘查一事务必小心仔细,至于其他的,今夜亥时之前你将滇城十八座粮草库的情况、城内外寺庙、道观的情况,流民的数量,都要事无巨细整理给我。” 李知县躬身:“是。” 宋昕交代完一切,李知县便有了主心骨,先忙下去了。 武将军在驿站堂里等着,不多时,宋昕与唐姻交代完,再度下了楼,两人一道去了军营。 · 宋昕这一去就是一下午,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此时距亥时尚有两刻。 唐姻已经先用了晚膳,斜倚在榻上看书。 听到动静,抬头看过去,宋昕已经换下了出门时候的衣裳,进了屋。 唐姻:“怎么样,这一下午在武将军那儿可还顺利?可用了晚膳?” “大致顺利,晚膳的话……尚未。” 武将军手下有三个兵营,共计一万多人,他跑马看了一下午才大概掌握了那边的情况。宋昕出了一身的汗,进屋之前已经在楼下冲洗过了。 唐姻见他发丝尚有水痕,打算起身寻块干爽巾子给他绞一绞发。 “我来。”宋昕拿起的巾子,不要唐姻动手。 宋昕身上带着唐姻喜欢的檀香气,坐到唐姻床边,头发上还有些潮湿,乌发垂在笔直的锁骨上,一丝禁|忌之感被素白的衣袍罩住。 宋昕发现唐姻一直在看他,转过头,男人的手轻轻覆盖在她隆起的腹部:“怎么样,小家伙下午老不老实,又踢你了么?” 唐姻摇摇头,双手环住宋昕的脖颈:“小家伙就是想你了,也关心滇城的情势。” 宋昕的淡眸闪了闪,这一声“小家伙”,到有点儿一语双关的意思。 他刮了刮唐姻的鼻尖儿:“放心,武将军那边已经处理妥帖了。我不放心的,便只有你。” 滇城军营属于边军,驻扎在边境的皆为精锐,战备精良,训练有素。 宋昕在几个兵营看过一圈,发现武将军的军营的确没有多余的位置安置伤兵了。 眼下,还要看李知县这边滇城内道观、寺庙的空闲情况。 正说着,李知县已经将宋昕需要的整理好,亲自过来了。 宋昕将巾子挂好:“你等等我,很快回来。” 宋昕出门,去楼下堂内同李大人商议去了。 唐姻便将信鸿唤来,吩咐信鸿弄些吃的来,宋昕至今午膳、晚膳可都还没用呢。 从京师启程以来,几个月的奔波,宋昕对她关怀备至,唐姻未曾感觉疲惫,但这一路宋昕却异常辛苦。 不仅仅要照顾她,还要忙万岁交代的政事,恰逢南疆边线战乱,宋昕肩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些。 唐姻很想帮助宋昕分担一些,能做的却十分有限。 不多时,驿站的小厨房送来了小米粥,炒青菜,宋昕也刚好同李知县聊完回来了。 男人一进屋,目光便落到桌案热气腾腾的粥碗上,面上紧绷的表情淡去些许,显现出难得的柔和。 宋昕坐在凳上,盛起一勺:“若非姻姻记挂,倒是忘了用膳的事。” 瞧瞧,都都无心吃饭了…… 唐姻担心地问:“滇城的事很棘手吗?” 宋昕将李大人整理出的那一摞子纸递给唐姻。 唐姻接过来,上边密密麻麻都是滇城的情况。 唐姻聪慧,翻看了看,便大致了解了。 李知县做事颇有成效,滇城十八座粮草库的情形,城内外寺庙、道观的数量,流民的人数,都被整理的十分准确、仔细。 宋昕撂下瓷勺:“已经吩咐了李知县,武将军已经给粮草库增派了守卫。 被烧毁的东、南两座不好防御,如今精力有限还未修补完成,干脆不再继续修补了,这两座粮草库内尚有未被烧毁的粮草,明日直接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至于流民和伤兵的安顿,便分散安置在城内所有的道观、寺庙等等。” 唐姻听了宋昕的叙述,担忧道:“可即便如此,这也安顿不下的。”她又看了看记录的流民数量、道观、寺庙的数量:“有些人仍旧没有去处。” 宋昕的视线忽然落在了随身的佩剑上。 唐姻若有所感,不需多言,她总能分辨男人所思所想。 “所以,你是想募流为兵?”前朝有过这样的做法,唐姻曾听说过,“可他们,愿意吗?” 宋昕的眸子暗了暗,有些沉重和唏嘘:“愿意的。” 南疆战事吃紧,色目人作恶,这一路过来,有些百姓死了妻子丈夫、有的没了父母、有的丢了儿女。 今夜他回程路上遇见了一个汉子,那汉子便是从宁昭领着妻儿逃出来的,可惜,他坚持到了滇城,妻儿却没能坚持到。 “婆娘孩子都没了,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那人说。 不光是他,宋昕注意到,好多壮年男子打算从军,尚未找到门路,如今他募流为兵,回宁昭与色目人决一死战。 宋昕是理解那些人的,为妻儿、父母、家国。 所以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 “睡吧姻姻,明日一早,我还要随李大人去施粥放粮。”宋昕漱了口,灭了烛,上了榻。 看来后日一早,他们未必能离开滇城了。 宋昕想过让唐姻先走,可他着实不放心。 解蛊毒的药草生长在宁昭与缅地的交接处,那里是战乱的最中心,他没有办法让唐姻独行。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先解决滇城的问题,才能继续往宁昭走。 好在近期唐姻的蛊毒还算稳定,也多亏远在京师唐二姑娘从太子府里八百里加急几次,送来了不少千年人参、灵芝鹿茸等滋养的好东西。 宋昕正想着,忽地,唐姻在黑暗中支起胳膊,隔着夜色望着宋昕:“明日我陪你一起吧。” 宋昕想拒绝,可黑暗中那双杏眸闪耀耀的,不只是对他的关心,也有对百姓们的眷注。 “……好。” 宋昕拥她入怀,答应下来。 不知怎地,一路南行,就算宁昭就在眼前,就算只有十几二十日的路程,宋昕却好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心慌,莫名的心慌。 · 第二日一清早,宋昕唐姻等人就同李知县一块儿去了粮草库附近施粥放粮。 提前一夜,李知县已经命人搭好了施粥的粥舍。 东、南两座粮草库内的余粮已经尽数搬运过来,有官府的人在粥舍内熬粥,一一发给来排队领粥的流民百姓。 领过粥的再分批送到城内的道观、寺庙,暂作休养。 唐姻也在领着人打下手。 百姓们听说滇城里来了一位天子近臣,又亲眼见他的妻子身怀六甲还为百姓施粥放粮,纷纷放心心来。 过去时有闹事者,如今安分了不少,甚至夸赞起这位年纪轻轻的夫人颇有大义。 募流为兵的昭示就是粥舍一旁,有不少年轻力壮的,当即便报了名。 孤身一人的便无所畏惧,拖家带口的还能赚上糊口的银钱。只几个时辰,便招募了不少壮士。 如此,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流民的问题。 施过粥,李知县与宋昕告辞,先送粮回仓去了。 宋昕还有另外的安排,便是城中伤兵之事。 这次随宋昕一道来的,除了华春秋,还有华春秋的几位弟子。 华春秋年岁大了,自有衣钵传承,这次随宋昕唐姻南行,故而带了诸多弟子随性。 一来几位弟子照顾华春秋的身体,二来随师父一道出行长长见闻。 这次救治伤兵,刚好有了用武之地。 重伤兵昨夜连夜被安置在秀风观。 秀风观是滇城最大的道观,此地距离其有些距离。 宋昕扶着唐姻上了马车,车内并无外人,宋昕一抬手,捞起了唐姻的脚。 唐姻压低声音“哎呀”了一声,一双杏眼略略惊慌失措。 “唔……你做什么。” 宋昕已经脱了唐姻的一双绣鞋,正打算除掉唐姻脚上的足衣。 唐姻躬着脚背,左脚叠着右脚,脸上写着“不肯”。 宋昕却语气如常:“看看你的脚。” 这话……若在别人口中大概能品味出一丝别样的情绪,而在宋昕这儿,他只想看看唐姻脚上的情况。 “怎了。”他问。 “可外边还有人。”唐姻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在担心这个?” 唐姻点头。 谁知宋昕忽地朝外头吩咐,坦荡且寥落:“没我吩咐,不许打扰。” 车门外驾车的信鸿应了声。 反而给唐姻闹了个大红脸。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外人,他要跟他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么! 还不如直接听从他好了…… 不过这下,唐姻也乖了,生怕宋昕又一本正经的说出什么惊雷似的话。 唐姻的脚背放松下来,宋昕将唐姻的雪白的足衣,一双莹白的小脚显露出来。 站了一上午,这几个时辰过去,唐姻累了便只坐在粥舍下的木凳上歇脚,眼下唐姻的脚的确有点儿肿胀了。 宋昕搓热了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揉捏着。 只片刻,男人皱了皱眉。 “先送你回驿站。”宋昕打算命车夫掉转马头,先送唐姻回去。 “别——”唐姻拒绝了,小脚不由自主蹬了他一下,被宋昕挑眉捉住。 宋昕:“怎么?” “就您宋大人关心伤兵,我不许关心吗?”唐姻摇晃着宋昕的袖子,小脚丫拱着宋昕的手:“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等一会儿也不需我在做什么了。” 她并非逞强,而是真的感觉还好。 孕夫脚浮肿是十分常见之事,虽说及时修养为好,但眼下她还不至于。 唐姻小声道:“你知道的,我父亲唐国公乃世袭之称,便是因为祖上陪着万岁爷打下了江山才有了我父亲世袭一脉,所以我对兵卒有着一份感念,不该忘本。更何况……那些伤兵也是人家的儿子、丈夫,父亲。这一路看过来,我、我不忍心。” 唐姻摸了摸肚子,感慨地说:“当作为孩子积德行善吧。” 自从唐姻怀了孩子,心思似乎比过去更软了。 她把宋昕的手挪到了隆起的腹部,忽然,唐姻的肚皮动了动。 小家伙一脚准确无误地踢到了宋昕的手上。 宋昕指尖微微打了个颤。 小家伙每次踢人,唐姻都是有感觉的,力气大了,碰着她的脏腑、腹壁是会有些疼的。 唐姻倒吸了口气,随后小家伙安静下来,短暂的痛感消失。 唐姻掩着唇笑了:“瞧,这是在回应我们呢。” 宋昕却不悦起来:“这孩子成日里踢你。” “这是胎动,你不懂。” 宋昕瞥过狭长的眉眼,薄唇微抿。 他不是不懂,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明后天日万,直接更完咯。 第69章 结局上 ◎忘记一切,你想都别想。◎ 不到半个时辰, 众人便到了秀风观。 秀风观依滇城的小山所筑,虽然是滇城最大的道观,但容纳伤兵后, 就显得局促了。 才一进去, 就看道观内的道长们忙忙碌碌,焦头烂额的模样,道观内四处躺着重伤的兵卒。 时年道长多有医术傍身, 人常说十道九医便是这个道理。 然而面对这样多的、病情这样重的伤兵,秀风观内的仙长们并不专长,昨夜一窝蜂地塞进山来千百来人, 此时也有些鞍马劳困了。 其中一个年有古稀、道骨仙风的老者抬头一瞥, 便看见了宋昕等人, 连忙迎上来, 拱手礼道:“您就是宋大人吧, 贫道是秀风观的水镜道人,昨夜武将军连夜送来了不少伤兵, 贫道已经处理了些,可……” 可伤兵实在太多了,他们一群道长也实在是再无余力了。 宋昕当然明白观中仙长们的困境, 紧急之时,秀风观敞开大门接纳重伤兵卒已经仁至义尽,更何况,观内众人还一直竭尽全力的帮忙、救治。 宋昕对老者长长一揖,随后请出了身后的华春秋。 “这位是与晚辈一同来此的江南名医,华老先生, 水镜仙长关于伤兵救治一事, 华神医与其弟子可出些力气。” 说着, 华春秋的数名弟子纷纷朝水镜道长行礼。 华春秋云游四海,声名远播,水镜道长有所耳闻,当即心头大石落了地。 事关性命,伤不可待,水镜道长做了个请的手势:“伤情最严重的都在屋里了,请神医随我来。” 华春秋随水镜道长走了。 唐姻看着眼前的景象,心口突突直跳。 游廊上、甬道旁,横七竖八倚靠着伤兵。 有的头上流血,有的身中刀伤;有的断肢残臂,有的昏迷不醒。 竟还有比这更重的伤势了吗? 唐姻心口涌起酸意。 “姻姻?”宋昕发现唐姻脸色不好,转过唐姻的身子,“不若你先回马车内等着,你爱吃的,我都备好在车里了,若哪里不舒服,派人进来唤我一声便是。” 宋昕也未曾想到,秀风观的伤情会如此严重。 鲜血、哀嚎、伤口……他不想让她看到这些,这并不适合她。 宋昕想,是不是唐姻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吓着了,才感觉不舒服。 唐姻眼圈有些红,用力眨了两下,忍住了泪意。 “那、那我先歇一歇,去车上等你。” 唐姻不是害怕,而是心疼。 那些小将士们,大多数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的…… 左右她帮不太大的忙,又不想旁人担心,便先回马车上歇息去了。 宋昕扶着唐姻一道往马车处走,唐姻怕宋昕误事,步子快了些,宋昕握了握她纤细的腕子:“不急,慢些走。” 宋昕默了默:“滇城的事已经大致已经处理妥帖,我与华神医商量过,他会留下几名弟子照应伤兵,等捉拿了滇城的细作,我们便可以启程继续往宁昭走了。” 唐姻知道,宋昕已与武将军、李知县布了下捉拿细作的局,估摸着这两日便有结果了。 “不急的。” 她四下看了看,信鸿、车夫,护卫们各司其职,背向着他们。 唐姻弯了弯眉眼,阳光下妍姿巧笑,如江南的六月微风,温婉而恬静。 她双手抓住宋昕的袖角,踮起脚尖儿,仰着头,蜻蜓点水吻了过去,短暂的触碰后,又飞快的缩了回来,鬼鬼祟祟又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我、我上车了。” 宋昕挑眉:“这会儿不怕人看了?” 唐姻撅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你者——” 唐姻后边的话,生生被宋昕吞进了喉咙里。 等唐姻上了车,宋昕才回秀风观内。 唐姻也着实有些累了,怀胎已有七月,十分辛苦。 先前华春秋同她说过,她的蛊毒已有快一个月未曾发作,便是因为太子府送来的灵芝滋养了心脉。 眼下蛊毒仍在,灵芝可遇不可求,数量却不多了。 华春秋曾嘱咐过她,现在最怕的是她的身子受损,生产之前,还是先把蛊毒解了才可保性命无虞。 唐姻记着这番话,所以一上车,便好好歇息了。 车内被宋昕命人改造过,四处都铺着软垫,十分宽敞。手畔有温水、茶点,以及一些消磨时光的书籍。 唐姻随手拿起一本,正细细翻看着,却忽听车底似乎有异响。 指尖顿住,翻书声止,窗外唯有风声过隙。 “信鸿?” 信鸿守在车厢外:“在呢,夫人?” “听到什么声音了没?”唐姻问。 信鸿在车厢外挠头:“没有呀。” “没、没事了。” 唐姻皱了皱眉,以为自己多心了。 忽地,窗子却发出一声轻响,一道黑影跃窗而入,车厢内参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唐姻惊慌地撑起身子,欲回头看:“谁——” 而话未竞,已然被人掩住了口鼻。 · 彼时,宋昕正在秀风观内与华春秋等人一起查看兵卒们的伤情,李知县那边却派来了一位官差。 那官差形色匆忙,火急火燎地在秀风观内环视了一圈,视线顿在宋昕身上。 “大人!宋大人!”他扬手跑过去。 宋昕回眸。 那官差忙道:“依大人计划,果然在南边的粮草库发现了细作,共四人!可奈何那些细作竟功夫了得,大概是从军出身,竟逃了一个!” 宋昕眉眼泛起冷色:“逃了?” “……是。” 说罢,宋昕撂下手中的金创药,就随官差往外走。 早些时候,宋昕与李知县开仓放粮后,便将剩下的余粮运回到南边的粮草库内。 毁掉粮草库是细作入城的主要目的,所以宋昕与李知县、武将军商量过,粮草运回库内后,假意守备松懈,引蛇出洞、守株待兔,细作一定还会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粮草入库之后,有几名鬼祟游移到了粮草库附近,打算在此放火烧粮草,被伏击的将士们捉个正着。 谁知其中有一个甚是狡诈,越开众人逃走了。 李知县眼尖,记住了那人的面容特征,描绘出了相貌后,一边下令命人寻找,一边急匆匆地来向宋昕通报。 “大人,就是这人!”这人拿出画像道:“他肩头中了一箭,逃不远的!” 宋昕颔首:“可下了宵禁、闭了城门?” “大人放心,李知县已经下了令。” “城中医馆多派人盯着,他受了伤,若是出不得城,必然要在城内疗伤、找药,所以这几处一定要仔细布防。”宋昕跨出秀风观的观门,抬头朝门外守车的信鸿道:“你先带人将夫人送回——” 话音未落,宋昕便愣在当地。 一双狭长的眸子恍若结了冰。 不远处信鸿栽倒在地,头上满是血迹,守在马车周围的仆从和车夫毙命当场,胸口涌着涓涓鲜红,已经没了生机。 地上唯有一道深深的车辙印子,而唐姻所乘的马车,已经不知所踪了! 众人哗然过后安静了下来,目光纷纷看向宋昕。 宋昕有一瞬间的失神,短暂的失神过后,恢复如常。 只是男人的的脸庞变得冷峻,犹如天上冷月,让人莫名生出一分畏惧。 这短短一瞬,无人知晓他究竟想了什么。 “请华神医出来,立即给信鸿诊治。” 华春秋很快便出来了,他走上前去查探信鸿的伤势。 信鸿虽受了伤,好在偏离要害。 他尚有几分意识,模糊看到宋昕的人影,大惊:“……三、三爷,夫人被人……被人劫走了,我、我拦不住他。”他虚虚指了指南边,“往那边……那边去了。” 宋昕看了看那个方向,声如寒潭:“备马!” 一骑绝尘,宋昕率领数名精锐骑兵往南城门的方向去。 大风掀翻衣袂,马驹如闪电般疾驰,可宋昕只觉得慢。 关于劫持唐姻之人,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进出城均设了关卡,时局紧张,细作出逃,城门正在紧急封锁。 封锁城门的消息似乎刚刚下达至此,长长的出城队伍还在排着,男女老少、骑马的、驾车的,队伍中的百姓们皆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官府的衙役将细作的画像张贴在城门处,命手下下去一一排查众人。 那细作扮作车夫,隐匿在队伍中半垂着头,一双阴狠的眼睛,悄悄四下打量着。 盘查的官差走到这人面前,比对着手中的画像。 “抬起头来!” 细作自然不肯,忽然驾马冲出好远,冲向正在缓缓紧闭的城门! “不好!快关门!” 守城的官差一见,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轰”地一声,城门紧闭,重重的门闩落下。 马扬前蹄,生生停在城门口。 待宋昕追到了南城门,果然与他猜测一致。 他目力好,远远便一眼认出唐姻所乘的马车。 “姻姻!” 他策马上前,就看那名细作已经躲进了车厢内,片刻之后,挟持着唐姻下了马车,退回至城门下。 “打开城门,放我出去!你们可知,她是谁?” 男人大喊,那张脸与李县令所画之人一摸一样,他肩头负伤插|着半支羽箭,正是受伤逃走的那名细作! 守城的守卫听细作这样说,也不敢轻易动作,纷纷退后了些许。 “住手!” 宋昕沉声制止,他翻身下马朝唐姻与挟持她的细作走了过去。 细作认得宋昕,施粥放粮那日,他便认清楚了宋昕和唐姻的模样。 “你、你来得正好!快开城门,放我出去!”细作一手掐着唐姻的喉咙处,一手把尖刀驾在唐姻细瘦的脖颈的脉搏旁,“仔细了她的命!” 宋昕脚步顿住。 唐姻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汇聚成股流到下颚上。有些吃力地道:“不、不能开门,他身上……他身上藏了滇城的舆图!” 舆图? 滇城的舆图怎么会在这细作的身上? 不该在武将军的军营么? 细作冷笑:“姓武的丢了舆图自然不敢同你讲,废话少说,快开门!” 原来,这细作不仅偷潜进了滇城欲图烧毁粮草库,还偷了滇城滇舆图,意图带回去。 武将军知道丢了舆图是玩死之罪,便隐瞒下去了,打算自己悄悄找,却没想到,被宋昕先一步知晓其中因果。 “还愣着做甚?”细作生死一线,见宋昕等人迟迟没有动作,已经显露出了急色,“开门!” 他收紧了挟持唐姻的手,唐姻呼吸越发困难起来。 方才细作驾车急促,一路的颠簸已经令唐姻腹痛不止。 她脸色惨白,唇无血色,眉间紧紧皱着,双手轻轻拢着肚子,似乎十分不舒服。 却还顽强道:“我死不足惜,绝不能让他把滇城的舆图给——” “闭嘴!” 细作没想到身前这个吴侬软语的小女子竟能说出这样不要命的话,冷声呵斥唐姻。 “大人,这、这怎么办?” 宋昕面色冷峻,毫无破绽,似乎被挟持的不是他的结发妻子,更像一个陌生人。而只有他自己知晓,夸大袖袍下紧握的拳已经冷汗涔涔、吱吱作响。 “拿箭来。” “大人……”守卫瞪圆了眼睛,不敢动。 “拿箭来!” 宋昕再次下令,才有人将羽箭呈上。 弓如满月,一触即发,寒芒拉对准了细作。 细作大惊失色,将唐姻挡在身前:“你、你做什么?你不要她的命了么?” 唐姻却弯唇淡笑,言语中满是对细作的不屑:“我的命……与滇城舆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细作慌乱起来:“你、我叫你闭嘴!” 唐姻看着宋昕的脸,微微合了合眼眸。 一个眼神交锋后,忽地抬手拔|下头上的珠钗,朝细作的大腿狠狠刺过去。 刺客本就乱了阵脚,此刻身型一抖,露出半个头身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破空之声擦着唐姻的耳畔呼啸而过,羽箭宛如一条银蛇,飞快地奔向细作的头。 唐姻鬓角的发丝被疾风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双眸不自觉的眨了眨。 “噗”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羽箭便没入细作的左眼! 细作吃痛,瞬间脱了力气,松开了手。 唐姻抓准时机踉跄地奔向宋昕,宋昕迎过去,稳稳接住了跌进怀里的唐姻。 唐姻脱困的瞬间,那些守卫已经蜂拥而上制服了细作。 “姻姻!” “……我没事。舆图……舆图在他的……” “别说这些了,会有人处理的。”宋昕抱唐姻上了车,吩咐外头:“速去秀风观!” 宋昕让唐姻倚靠在自己的怀里,握紧了唐姻的手,试图安抚唐姻。 可偏偏,他的手才是冰凉凉的,在隐隐发抖。 若这一箭射偏了……他简直不敢想象。 唐姻摇摇头,又点点头,已经没力气流泪,她捂着肚子,气若游丝,只说了一个字。 “……疼。” 宋昕目光往下,唐姻的裙摆,染上了一片濡|湿。 · “前辈!” 秀风观的大门被猛地打开,宋昕抱着唐姻步履匆忙直奔而来。唐姻此刻窝在宋昕的怀里,整个人大汗淋漓。 听到响动,华春秋从屋内走出来,定睛一看,便发现唐姻的羊水居然破了。 “快!来几个女弟子,速速收拾出一间屋舍来,做产房!” 很快,一间小屋被人草草收拾出来。 “怎么回事!”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宋昕将唐姻轻轻放在床榻上,扶着唐姻的肩膀,唐姻显然已经痛得脱了力。 宋昕迅速说明了情况。 华春秋沉吟良久。 唐姻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再三强调过,唐姻蛊毒未解之前不能生产,蛊毒侵蚀心脉,若在解蛊之前生产,风险很大,十有八|九会引发蛊毒发作。 可事到如今,羊水已经破了,只能先解决面前的问题。 华春秋不愧妙手,此时依旧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命令弟子备水、备药。 一切准备妥当,他看向面前的宋昕:“你出去等吧。” 宋昕不动,显然是想守在这里。 华春秋摊手:“你在这里,反而耽误我。怎么?信不过我?” 宋昕自然信得过华春秋,他只是想第一时间知晓唐姻的情况。 但关心则乱,宋昕向来是个冷静理智之人,想清楚此刻他在屋内,给华春秋带不来任何帮助后,才松开唐姻的肩膀,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不堪一折的女子,走向门口。 “等等,”华春秋忽地叫住了宋昕,“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是想保你夫人还是……” 华春秋的疑问不言而喻。 如浮云过眼,宋昕薄唇轻启,不曾犹豫:“只求我夫人平安。” 华春秋了然,房门闭合。 宋昕守在屋外,房间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些受伤的将士们也都在秀风观内,知晓了方才的情况。 宋大人待他们好,唐姻也挂怀他们,将士们心中都明白。他们担心唐姻,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产房内的结果。 宋昕坐在房门口的石凳上,不言不语,目不转睛只盯着房门。 方才一同回来的官差见出入唐姻产房的是华春秋,又看了看四下里这么多双眼睛,上前劝道:“宋大人,不然卑职这就骑快马去寻个稳婆来,华神医他毕竟是男子,您夫人的名声……” 宋昕冷眼看过去,还不等开口,官差身后的一名断臂将士怒道:“呸,生孩子还能憋着等你寻稳婆回来吗?现在夫人的性命最重要,闭上你的嘴!” 那官差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那些将士们都目光森森地看着他,跟一头头饿狼似的,只得悻悻然不说话了。 房间内忙活起来,宋昕并不清楚屋子里具体在做什么,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不停端出来,让他意识到情况并不乐观。 男人向来平静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唐姻怀胎七月便生产,这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蛊毒未解。 他忽地记起,过去在杭州六闲山庄中了幻骨草毒的那个梦境。 在那次的幻境之中,唐姻怀了宋彦的孩子,最后难产死于落雪的年夜。 那次的梦境曾很长一段时间缭绕在他的心头。 那滋味儿铭心刻骨,他不敢忘。 不可否认,他第一次尝到害怕的滋味,他怕唐姻真的会离他而去。也第一次有了幸免于难的庆幸,庆幸那些皆为幻境,并非真实。 可如今…… 他不敢再想下去,宋昕垂下头,眉心紧皱起来。分明的骨节不自觉地将舒展的袖角抓出了褶皱,凹凸不平。 他的心更是乱成一团。 一旁,华春秋的一位弟子劝道:“大人,您无须担心,夫人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况且,我师父诊治过早产的妇人,有经验的。” 宋昕点点头,表情不见缓和。 昔年,宋昕最觉无趣的宋府后宅的家常回忆,却无端的充斥入了他的脑海。 少时,他读书入了神,忘记给母亲请安。 老爷子竟令他跪在祠堂,意味深长地说过:“当年你母亲高龄生了你,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今后不论是你,还是父亲,都要好生对待你母亲,敬她爱她。就算做了大官,也要时常惦念你母亲。若你将来娶妻生子,也要好好待你夫人。女子生产不易,那是赌命之事。” 记忆中,长嫂似乎一直有畏寒的老毛病。 他请安之时,曾听见长嫂与母亲闲聊:“生了彦儿之后,这多少年过去了,我三伏夜里也觉着冷呢,母亲可有什么好法子破解?” 二嫂为人平日里最不喜诉苦,生二哥遗腹子的时候却足足生了一天一夜。 渝哥儿满月之时,他曾去拜见,偶听二嫂同婢子道:“我肚子怎么这般疼,都一个月了,还是不敢下地。还有我这头发,眼见少了一半。” 他想起出嫁的长姐,第一次领着孩子回来省亲,扑在母亲的怀里落泪:“生这小东西的时候,我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就如同死了一次一样,这辈子都不敢想。” …… 他过去也懂这些道理,却不曾这么明晰。 至如今,忆起那些,竟越发心慌意乱。 他怕她疼。 他怕她以后也会腹痛、畏寒。 他怕她哭。 父亲对的劝诫、嫂嫂们的那些话语,似乎变得深刻起来。 时间如流水,无声而过。 直至一声清脆的啼哭将他从沉默而紧绷的思绪中唤醒,秀风观内的将士们宛如打了场胜仗一般,发出了响亮嘈杂的道喜、叫好声。 “生了!听见了没!生了!” 宋昕豁然起身的同时,房门被人推开。 华春秋走了出来:“恭喜,宋大人,喜得千金!” 宋昕不见喜色,疾步走到房门口:“前辈,姻姻呢,她如何了?” 华春秋的神情有些复杂,点点头:“进来说话吧。” 产房内比外头暖和些,因着门窗紧闭,血腥味儿尚未散出去。 华春秋的一名女弟子正抱着孩子逗|弄给唐姻看。 唐姻醒着,看起来虚弱无比,唯独那双杏眼,露出新奇又欣喜的目光。 宋昕走过去,坐到床榻边。 唐姻额头上的伤处已经做了处理,不再流血。她盖着被子,先前圆滚的肚子似乎平下去了许多。 “……你来了,快看看她。” “疼不疼?” 宋昕心跳得好快,他习惯性地握住唐姻的手,察觉暖呼呼的,又猛地松开。 唐姻:“怎么了?” “我手凉。” 宋昕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少见,唐姻慢慢勾了一下唇角,可笑容似乎有些牵强和疲惫:“你看看她,抱抱她。” 宋昕这才侧过头,凝视医者怀里的孩子。 皱皱巴巴的,眼睛还不曾睁开,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看。 比姻姻差得远。 “她怎么这样?” “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你不许嫌她。”唐姻佯怒,催促道:“你快抱一下。” 宋昕观察着孩子,孩子的头、手、脚,以及整个身躯都那样小,他竟有些不敢接。孩子只七个月便生下来,看起来比足月的孩子要小得多、脆弱的多。 “太小了。”他说。 “没事的,”华春秋在宋昕身后道,“虽为早产,但这几个月你夫人都是吃着千年的灵芝、雪身滋养,孩子虽比一般孩子质弱,但我会照看着的,保她平安无虞。” 宋昕这才在华春秋的指示下接过孩子。 很轻,落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心头却莫名沉重起来,落在他手上是一份的为人夫、为人父责任。 仔细看,孩子嘴巴和下巴似乎更像唐姻一些,耳朵像他。 宋昕的表情舒缓了许多,眉间的忧愁随着孩童细微的“咿呀”声淡去。 唐姻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满足:“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宋昕看向唐姻:“等你好些,我们一块儿给她起个名字。” 唐姻眼眸微敛,眼底的一泓清泉被羽睫遮住:“现在起一个,好么?” 宋昕从唐姻的语气里,嗅出一丝微妙。 她似乎在着急,可她在急什么,为何急。 正想着,唐姻又唤了他一声,声音小小的,颇有哀求之意:“我就是……就是想现在知道。” “好。” 宋昕将孩子轻轻放置在唐姻的身侧,目光移向唐姻,似乎有一个名字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浮现与他的脑海一般。 许是曾经那个幻境的梦里,许是更久远的前世过往。 “安宁,宋安宁。”宋昕道,“平安无事,宁静致远。望她,望你,皆如此。” “平安无事,宁静致远。安宁……宋安宁……真好啊……” 唐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她嘴角含带着笑意,缓缓合上了双眼,呼吸也变得平静、缓和。 宋昕总觉得哪里不对。 “姻姻,姻姻。” 她轻轻唤了唐姻两声,床榻上的唐姻沉沉地睡过去,无甚回应。那种熟悉的、不安的感觉猛地冲击在宋昕的心头,他转头朝华春秋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 “前辈,她……” “你夫人她……” 宋昕大抵猜到华春秋要说什么,可仍旧怀揣着希冀,希望他不要作出他不想听到的那个结果。 他所求不过平淡庸常,向往不过与她了了余生。 可这般往常事,他拼了命也得不到。他珍惜眼前人,奈何却上苍偏生玩笑于他。 “这次,她大概醒不过来了。” 华春秋说。 如遭重击般的,宋昕怔住。 醒不过来。 她怎么会醒不过来? 她不可以。 宋昕心思婉转万千,却最终只落落一句话:“以姻姻的情况,何时可以启程?” 华春秋:“你要去宁昭?” “是。” 华春秋不忍答复,但却不得不如实相告:“就算现在启程也来不及,从滇城到宁昭,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也要二十日,更何况你夫人目前的状况如何加快行程? 你之前便知晓,此蛊最后的结果便是昏睡不醒。往日她每每昏睡最迟不过两三日苏醒,可这次,她很难再醒过来了。 只要是人便需要饮水、进食,她终日昏睡,该如何做到这些?再过个七八日,她便会、便会……”怕是撑不到宁昭,就要烟消玉殒。 可宋昕脸上的表情似乎脸一丝裂缝都找不出,依旧问道:“前辈,今日可否启程?” 华春秋从未见过宋昕如此心意已决的模样,无奈叹气道:“就要你不想放弃,急于启程,最早也要明日。她今日方才生产,实在不宜移动。不过老朽还是要告诉你,切莫生出不切实际的愿望,就算、就算你带着她赶过去了,也大概……”大概带去一具尸体罢了。 后边的话难免有些残忍,华春秋说不下去,他相信宋昕也不会不懂。 “知道了。” 他让华春秋出去歇息,又下令队伍一行人连夜收拾行囊。 安顿好唐姻后,宋昕又去了府衙处理了细作一案、武将军渎职等事由,将滇城后续给李大人交代完,再回到秀风观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去。 “大人,您回来了?您、您还好吗?”几名兵士得知了唐姻的事情,颇挂怀宋昕的情况,便上前询问。 宋昕沐在凉凉夜色之中,本就是清冷之人,此刻越发显得寂寥。 “无事。”他问了将士们身体恢复得如何,又交代了明日要出行一事后,缓缓推开了唐姻所在的房门。 没有悲愤交加,没有难过疑郁,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宋昕似乎理智得可怕,冷静得可怕。 将士们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想帮忙却无能为力。 这时,信鸿远远走了过来。 “几位兵爷,我家大人可回来了?” “哦哦,回来了,方才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信鸿点了点,走上前敲了敲房门。 房间内,唐姻平静地躺在床榻上,眼眸紧闭,呼吸平稳。 宋昕正亲手给唐姻额角上的伤口换药,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进。” 宋昕语气淡淡,反而令门外的信鸿惴惴不安。 自从夫人昏睡过去,这一日,他家三爷看似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平日里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可反而是这份淡然镇定,让人平添担忧甚觉诡异。 他自幼跟随在宋昕左右,十分清楚自家三爷的性子。 华春秋叫三爷放弃夫人,他家三爷嘴上说“知道了”,指不定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信鸿自然猜不透宋昕,犹豫了片刻,捧着一只精巧的木盒子走进了屋内。 “三爷。” 宋昕抬头,依旧是郎朗君子。 甚至关心信鸿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还、还好,伤口恰好避开了要害,华神医医术果真了得,现在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伤口会疼罢了。” 宋昕点点头,目光落到信鸿手上的木盒上:“有事找我。” “是。” 信鸿眼圈有点儿红了,抱着只盒子过来,轻轻放在宋昕面前:“三爷,夫人说,夫人说若她醒不过来,就要我把这盒子交给您。” 宋昕看过去,这只盒子他见过,雕着杏花,配有同心莲花锁,是从京师临行前几日唐姻一直悄悄摆弄的那只。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抿唇不语。 “三爷,这是盒子的钥匙。” “知道了,撂下,你下去吧。” 信鸿摸了把眼泪,将钥匙递过去,走到门口,犹犹豫豫,忍不住道:“爷!您若是难受就喊出来!哪怕哭一哭,摔摔东西,再不济打我一顿,怎么都行。您一直忍着,不是这个事儿啊!会、会憋坏了身子的!” 宋昕他轻飘飘“嗯”了声,不说话。如松如竹,清雅却也孤寂。 “三爷,如果夫人醒着,她也不想看见您这样的。” 宋昕的眉角动了下,依旧挺拔地坐在那处。 信鸿心疼宋昕,他不知道宋昕是不是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所以才对着唐姻宛如尸首的身躯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他起身,身姿颀长,脊背挺直:“吩咐下去,明日卯时启程。” “三爷!华神医说了,夫人,夫人赶不到宁昭城了!三爷!” “她能。”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如同诉说天气是阴是晴,明月是圆是缺一般平常。 “三爷……” 信鸿总觉得,他家三爷此刻更像是一个叫不醒的装睡之人,独独贪恋这一场大梦。 他再没说什么,也许真的到了宁昭,他家三爷才会从这场虚幻的梦中醒来。 信鸿叹了口气,出去将门带上了。 宋昕这才将桌上的木盒拿起来,盒子并不重,掂量起来大概也只有盒子本身的重量。 同心锁上雕刻的精美花纹,一只杏花绕竹,是唐姻喜欢的款式。 宋昕侧过头,看着床榻上合眸而眠的女子:“我还猜测是你给谁留的,原来,是给我的。” 他将钥匙插|进同心锁的孔洞内,轻轻一旋,“咔哒”一声,同心锁被打开了。 宋昕的脸色沉沉,并无太多的表情,分不清是清冷还是麻木。唯独触碰到盒子上的指尖略微迟疑,似乎下了很大的觉得用尽力气才缓缓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木盒内并无他物,唯独一叠又一叠的信件。 宋昕垂眸望下去,瞳孔微微一缩。 信件。 写给他的信件。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下面一封,再下面一封…… 每封信上“夫君亲启”四字像是利剑,穿透了他的心脏,宋昕的胸口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他数了数信件的数量,刚好十封信。 信封的左下角标有记数,从“壹”至“拾”。 他按照顺序,打开最上边标有“壹”的信封,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信上特地嘱咐他,这十封信,每年他只许拆开一封。 可他从未说过会答应她,宋昕失笑,又很快拆开了第二封、第三封……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拆开的。” “院子里你最心爱的那支翠竹其实是我不小心浇水浇死的,今后不许怪信鸿了。” “三十岁生辰吉乐。” “你蓄须了吗?好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话题大多无关痛痒,并不似想象中的诀别之句,尽是倾诉所见所闻,或是一些平素里常聊的话题。 宋昕似乎能想象到,唐姻说这话时候的语气,模样。 她站在他的面前,笑着,弯着眼角。 随着拆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宋昕的心口也越来越缩紧。 当男人的目光落到第十封信的最后一处,浓墨般的瞳孔骤然一缩。 “十年,大概能忘了我吧。” “对不起,不能再陪你。” 刺目,刺心。 宋昕的喉咙升起难以压抑的痒意,重重的咳嗽起来,眼角咳出了一片潮红,他用袖口掩着唇,腥味弥漫于唇齿之间。 忙去桌旁给自己斟了杯凉茶,一饮而尽,口中的腥甜被他吞回了腹中。 夜深了,宋昕面色如常地将信件收回木盒子内,合上盖子,重新上了同心锁。 木盒被宋昕放置好,男人吹灭了烛灯。 一室静谧,唯有月光疏离,如霜如华地倾洒在宋昕的背影上。 他默默走向床畔,轻声掀开被褥,侧躺在唐姻的身侧。 唐姻平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又平稳的起伏,月光倾洒在唐姻的侧脸上,勾勒出起伏温婉的轮廓。 “睡吧。”他说。 宋昕手臂如往常般环着唐姻的腰身。 夜黑中,男人狭长的眼眸微合,随后将眉眼埋在唐姻的颈窝,暗涌隐于平静。 “我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短短十年就打算把一切一笔勾销么,你想都别想。” “我不会让你有事,不会。” 第70章 结局下(加更) ◎起初她敬他,后来她爱他。◎ /晋江文学城 全网唯一正版无删减/ 天边尚未日出, 泛着灰蒙蒙的鱼肚白。 宋昕一行的车队从滇城出发,前往宁昭,已有七日路程。 马车内被重新修饰过, 铺着厚厚的毛毡垫子, 垫子上还覆了一层雪狐的细绒,以确保唐姻躺在其上安适。 马车的门窗都悬了帘,外边的斜风细雨吹不进分毫。 宋昕守在唐姻身侧, 目不转睛地凝着唐姻的脸。时不时拨|弄一下唐姻脚下摆放的暖炉,以免炉火熄灭。 车厢内暖烘烘的。 “三爷,药来了。” 信鸿叩响车门, 很快, 宋昕将车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露出男人狭长的眼眸。 “嗯, 热水、巾子, 一律备好。”宋昕将药碗接了过来,随后吩咐下去, 迅速关上了车门,以免唐姻着了风。 信鸿应了声“是”,无奈摇摇头。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几日。 夫人无法饮水, 他家三爷便一滴滴的喂水、喂药;无法进食,便想方设法掰碎了、泡软了,是粥也好,是糊也罢,总会想法设法让夫人吃上一口饭。 为夫人擦脸净面、揉捏身子,都是亲力亲为。 七天了, 他家三爷一直如此。 信鸿不敢想, 若是夫人真的撑不到宁昭, 他家三爷会不会崩溃。他轻微了叹了声,没说什么,依吩咐去了。 宋昕坐回到唐姻身边,将青瓷药碗放置在一侧的矮案上。 “姻姻,吃药了。” 唐姻自然无法回应他什么,宋昕却习以为常,轻轻扶起了唐姻的身子,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青瓷碗内是华春秋熬出的灵芝汤药,宋昕盛起一勺,却未曾递到唐姻的唇边,而是自己饮入口,旋即薄唇覆上了唐姻的唇。 他扶着唐姻的后脑,唐姻仰着头,咽喉呈现出一道流畅的线条,随后喉咙处微微涌动,灵芝汤药缓缓滑入了唐姻的胃里。 宋昕这几日,便是这样一口一口将汤药喂进唐姻的口中。 喂完了药,宋昕轻轻抚了抚唐姻的背,确定汤药顺利入了腹,才让唐姻靠在预先备好的软靠上。 不大一会儿,信鸿送来了热水、巾子,他便轻车熟路地为面前的女子擦脸、净面。 他的动作仔细、轻柔,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弄疼了她、弄坏了她。 “三爷,前边有一片镇子,要歇歇脚吗?”车外信鸿问。 “不必。”宋昕想也不想地回道。 信鸿着急道:“可是三爷,已经走了七日了,我们无妨,可您也该歇歇了!这些日子,您都不曾好好睡过……” “继续走。”宋昕淡道。 信鸿就在车门外,他却不敢打开车门,只能焦急地劝说,即便他的劝说从来都是徒劳。 车队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宁昭城去,又过了三日。 夜以继日连续的奔走,几乎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只是时间久了,反而再无人提出休整队伍,都咬着牙往宁昭城的方向去。 原因无他——唐姻持续昏迷,这几日有了诸多不适的症状。 宋昕对她喂水、喂药,唐姻出现了的吞咽困难的症状。 诚然,没人希望唐姻出事。 唐姻善良、待他们好,众人心中知晓,几乎人人都愿意同唐姻相处。 起初华春秋说唐姻中了蛊毒,不出三日便会香消玉殒,大家便没在作太高的期待,可在宋昕日日夜夜的照顾下,唐姻竟奇迹般地坚持了这么久。 十日,整整十日。 如今已经到这个地步,反而没人想要放弃了。 就在众人卯足了力气往宁昭城去的时候,破天荒的,宋昕要求队伍不再前行,于一座小村落内休整。 小村无名,十分静谧,坐落着几十户人家。 宋昕租用了几家干净的院子,车队再此处歇脚。 “三爷,怎么不走了?”信鸿欲言又止。 宋昕吩咐道:“去将华神医请过来。” 好些人怀疑宋昕放弃了。 以唐姻目前的情况来看,也该放弃了吧。 车队一行人气氛沉闷,无人言语,一切好似山雨欲来,闷沉沉的。 信鸿哽住,还是应了:“……是。” “另外,告知队伍中所有人,今夜皆不许出自己房间。” 宋昕还是老样子,那副淡然的面孔下,不知藏着什么。 信鸿不知道为何宋昕忽然下达这样一个稀奇的指令,但他没多说什么,三爷这样做,也许有他的原因,信鸿应声,去吩咐了。 华春秋到的时候,宋昕正给唐姻揉捏身子。 华春秋也曾怀疑过,宋昕忽然叫停队伍是不是要放弃了,但看宋昕眼下的行径,似乎又不像。 “你找我。” 宋昕给唐姻揉捏过身子,细心地替唐姻掖好了被角。 “是。”宋昕道,“前辈,关于解药,可以着手准备了。” 华春秋不解皱眉:“配制解药所需的药材尚在宁昭,徒手如何配制?” 他怀疑宋昕疯魔了,只是面上看着无事罢了。若他能配制出解药,刻苦千里迢迢从京师城往宁昭赶呢? 华春秋上前,想仔细看看宋昕,看看这个看似沉稳的男子,是不是真的患了臆症,否则怎会说出这般无头无尾的话来。 宋昕依旧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前辈需要的药材,今晚便会备齐。”他抬眸,眼神笃定:“前辈只管做好准备便是。” 宋昕疯了,华春秋身为医者却不能同他一起疯。 他正欲上前劝说,却听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显然宋昕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男人抬眼,房门正巧被人大力推开。 横刀染血,甲胄乌蒙,少年的大氅裹挟着一路的仆仆风尘。他的眉眼落了尘埃,眼神却炯炯有神。 “三叔!我表妹她如何了!” 是宋彦。 他顾不上太多的礼节,单刀直入道:“三叔!您信中说的药材,我亲自带来了!还来得及吗!” 宋昕将目光移向华春秋:“前辈,来得及,是么?” “小、小将军?”华春秋吃惊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来得及。” “好,那便有劳老前辈。”宋昕道,“只是宋彦从宁昭亲自送药过来的事,还望前辈不要提起。他,从未来过此处。” 华春秋有一瞬间的凝滞。 难怪宋昕一直是那般淡然模样,原来所有的一切他早早便安排好了。 难怪方才宋昕命所有人都不得出自己的房间,原来是宋小将军私自离开了南疆的宁昭城! 宋昕的身上似乎流淌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他似乎天性便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似乎生来便背负了许多责任。 他鲜少会同人解释什么,也从不期待别人会明白他,这个冷清清的年轻人,似乎总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道。 孤独,但却强大。 所有的一切,看似无迹可寻,却都在他的掌心,稳稳的转动,从不曾偏移航线。 “……知晓了,老朽这便亲自去准备。”华春秋看向宋彦道,“还请小将军随我来,拿上药材。” 宋彦:“好!” 宋彦随华春秋去了,宋昕坐回到唐姻身侧,轻轻捋顺了女子额边的鬓发,这一瞬间,宋昕才真正的舒了一口气。 “我说过的,不会让你有事,就一定不会。” · 蛊毒的解药并不难熬制,唯独药材在中原地带难以凑齐。 而眼下,宋彦从处于战火中的宁昭带来了不可或缺的药材,唐姻的蛊毒便不是无药可医了。 华春秋:“小将军,可以将药草拿来了。” 话落,宋彦应了一声,朝灶房门外一挥手,便有将士抬着一只大大的木盆进来,木盆中满是新鲜土壤,正中是几株淡绿色的株苗。 宋彦命人将其放在华春秋面前,问:“老前辈,您看行吗?” 草药新鲜无比,其上还有欲滴的露水,自然是行的。 华春秋并不知道,早在车队到达滇城的时候,宋昕便率先遣人策马去了宁昭向宋彦求药,做了另一手准备。 更没想到,宋彦会亲自来送药。 宋彦亲手将草药拔|出,郑重地交给华春秋,静静地看着华春秋将草药挤出的汁液滴入汤药中。 宋彦为了得到这几株草药,费了许多麻烦。 草药生长在宁昭边境的密林里,密林内情况复杂,不仅毒虫肆虐、毒草丛生,敌军也时常伏击在此处。 他领着三千精锐,与敌军厮杀几日几夜才占领了这处密林,才得到了这几株能为唐姻救命的草药。 人人都说,宋小将军骁勇善战,不让敌军一寸土。 唯有宋彦自己知道,这是他欠下的债,他不得不还。 几个时辰后,解药便熬制好了。 华春秋同宋彦一道将解药端进唐姻的房间,交到了宋昕的手上。 华春秋忙了半夜,撂下药便歇息去了,房间内,便只留下宋昕、宋彦,以及尚处于昏睡中的唐姻。 “三叔,表妹还会醒来吗?”宋彦焦急道:“我没想到,她……她竟病得这般严重了。” “表妹?”宋昕顿了顿,纠正道,“是三叔母。” 宋彦愣住,点点头。 宋昕盛起一勺,在唇畔缓缓地吹着:“你怎么亲自来了,宁昭那边,可还有能主事的将领?” 宋彦一怔,回归正题:“三叔放心,宁昭我已做了部署,可保万无一失,上次接到你的信,说武将军弄丢了舆图,本来我便要去滇城一趟的,只不过因为表……因为她的蛊毒的事情,提早出发了。” “你不该亲自来,该直接去滇城的,派个人送药便是,这样也不会给人留下诟病你的话柄。” “可三叔,我……我担心她。”宋彦道:“三叔不早都猜到了我会亲自过来看看情况,否则、否则又怎么会吩咐所有人紧闭房门不得外出?您不过是替我隐瞒罢了,我……我自然知晓。” 宋昕这才抬眸看了眼宋彦。 这小子,比以前似乎沉稳了许多,不那般毛躁了,看来军营的确是个能磨练人的地方。 宋昕:“罢了,事已至此,不必说了。” 勺中的汤药吹得差不多了,宋昕打算给唐姻喂药。 宋彦凝眉看过去,唐姻实在消瘦,眼下昏迷不醒,该如何喝药? 正欲发问,却见自家三叔含着汤药,已经覆上了唐姻的唇。 他如遭重击,瞳孔放大了些许,缓缓侧过脸去。 心头许久不见的熟悉的酸楚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是了,他在酸个什么劲儿,如今他连吃醋都已经毫无道理了。 她不是表妹,是三叔母。 房间内静得出奇,只有勺子轻微磕碰碗壁的声音。 宋昕已经几次三番这样给唐姻喂药,很快便将汤药送进了唐姻的腹中,而这时间,对于宋彦似乎显得过于漫长、过于煎熬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彦缓缓转过头来,看见自家三叔正给唐姻用手帕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汁,又缓缓垂下头来。 这个房间里,他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三叔,我……我先走了。” 他送来了草药,唐姻吃过了,他也没有什么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 宋彦起身,又看了眼床榻上眉头紧锁的女子:“我去滇城了,武将军那事儿,还待我去收尾。” “好。” 宋昕没有挽留,直到宋彦离开,门外的嘈杂声归于平静,他才缓缓看了看大门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该面对的总该面对,离开宋府也好,逃到军营也罢。他们终归都姓宋,将来,唐姻于宋彦也不会一生一世不会相见。 他不想唐姻因为这一层关系心有多虑,每每见到宋彦都要尴尬。 同样的,也不希望宋彦为此所累,浪费大好的年华。 宋彦本质上不是什么奸恶之人,相反的,更有一丝难得的真诚。 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儿,他希望,他会放手。 他希望,宋彦放过他自己。 · 喝过药的唐姻并没有立即醒过来,华春秋说过,解药的药效并没有那么快。 宋彦一行人一走,宋昕便解除了众人的禁足。 他叫信鸿知会下去,厨房灶上温着汤、粥,鸡蛋也备着,只等唐姻一睁眼皮,便可以为其蒸蛋羹。 宋昕守了唐姻一夜,终于在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唐姻缓缓将眼皮睁开了一道缝隙。 许是眼睛闭了太久,晨曦微弱的光也变得有些刺目了。 唐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干痒,想要开口要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周身上下沉重、乏力,酸疼疼的,大抵应该很久吧。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又人影在她面前晃荡。 “姻姻,张嘴,喝水。” 好渴,唐姻乖乖地张开嘴唇,温热的清水入了喉咙,疲惫得到了一丝舒缓。 她的眼前变得清晰起来,看到了熟悉的、令她安心的人。 “……好痛。” 喉咙痛、头痛、身上痛,哪里都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宋昕轻轻抱住了唐姻,声线竟有些颤抖,“慢慢就不痛了,听话。” 唐姻又一会儿的迷茫,她缓了缓,之前的记忆慢慢回笼。 是了,她在滇城被细作挟持,受到了惊吓,导致意外生产。 因为太过虚弱,心脉遭不住,便蛊毒发作,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但她肯定的是,既然她能醒过来,那么蛊毒便应该解了。 唐姻没有力气,宋昕的怀抱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占有欲,有些用力、有些紧,令她难以喘息。 她轻轻咳了两声,宋昕回过神,才拉开了和唐姻之间的距离。 唐姻抬眸看过去,却发现素来清冷的男人,眼眶竟然红了。 “……你这是哭了么?我已经没事了。”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疲惫而已,照顾你这几日,都不曾好好睡过。”宋昕的眼底的确有红血丝,但绝不是因为疲惫,他扯了扯嘴角,虽笑容释怀:“姻姻,你要补偿我。” “补偿,怎么补偿?”唐姻脱口问。 宋昕再次抱住唐姻,将头轻轻埋在她的颈窝,声音低哑夹杂难得一见的委屈:“一辈子,不,下辈子,都不许离开我。” 见宋昕这样说,唐姻才不再继续担心他,转而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肚子,出了一会儿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忙道:“安宁呢?我女儿呢?” 宋昕第一次觉得有些吃味。 “不见你这般紧张我。”他道,“安宁阿嬷在带着,因为你先前一直昏睡,便给孩子寻了奶娘。这孩子早产,华神医唯恐她身子骨儿不好,且仔细照看着呢。” “那便好。”唐姻道,“我想见见她,能将她抱过来么?” 宋昕应下了。 宋安宁就住在唐姻隔壁的耳房,阿嬷只知道宋大人要看孩子,还不知道唐姻已经醒了过来,等抱着孩子过来的时候看见倚靠在床榻上的唐姻,眼睛都瞪圆了。 “夫人,夫人醒啦!” 阿嬷又惊又喜,这一嗓子,反而把安睡的小安宁吓醒了,“哇”的一声,孩子的哭声洪亮彻耳。 “都是我的不是!给、给小姐吓着了。”阿嬷将孩子递给宋昕,抹着眼泪,“奴婢是开心的,开心的……” 唐姻点点头:“阿嬷莫要自责。” 宋昕和唐姻自然不会怪罪阿嬷,要阿嬷下去了,顺便将华神医请过来,再给唐姻诊个平安脉。 唐姻的脉象平稳,华春秋说,之后好好将养着身子便是。 华春秋诊过脉后,小厨房将早就备好的粥菜端了上来,唐姻抬手想接碗筷,可手臂疲乏,有些脱力。 “我来。”宋昕说着,将小安宁放在床榻里边唐姻的身侧,开始仔仔细细地给唐姻喂粥、喂蛋羹。 小安宁在一旁发出咿咿呀呀奶奶的声音,迷蒙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面前的事物。 “她……是不是饿了?”唐姻颇为疑惑道,“你瞧她,眼睛骨碌碌的到处乱看。” “奶娘方才喂过,大概不是饿了。”宋昕笑了下,“孩子还没出月,这才生下来几日,眼目还尚不能真切视物。我猜,她大概不是饿了,而是在寻她的母亲。” 正此时,小家伙的眼睛似乎真的盯在唐姻的脸上,随后娇俏可爱的嘴巴张了张,弯出一个可爱的弧度。 “她笑了,你快看她,她好像在跟我笑。” 宋昕:“她在笑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不好好用膳,还要人来喂。” 唐姻转过头,才发现宋昕已经举着汤勺好一会儿了。 她的脸红了红,张嘴喝了勺汤:“有孩子了,可不许再取笑我,以免我在孩子面前丢了面子。” “好,都答应你。” 唐姻一勺一勺地喝光了汤粥,唐姻苏醒过来的消息也传到了屋外。 好些人聚在房门口,声音有些吵嚷,碍着宋昕还在屋子里,无人敢敲门进来。 虽然大家都想亲眼看看醒过来的夫人,但这样重要的时刻,还是留给一家三口才是。 只是门上晃动的人影,着实有趣。 “叫他们进来吧。”唐姻笑了,宛如三月春风,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宋昕的掌心,掌心收紧,温暖且和煦。 · 唐姻还在月子里,先前乃不得已才在马车中一路行走。 眼下解了蛊毒,华春秋提议,便在这座小村落休养,等唐姻坐完了月子在动身。 宁昭不必再去了,但因南疆边疆的战事尚未停歇,还有一些公务需返回滇城处理。 再度返回滇城的时候,已经近一个月后。 初春的南疆鸟语花香,满是生机。 华春秋的医术高超无比,加之宋昕在唐姻昏睡之时对她的照看极佳,唐姻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这会儿,已经能抱着安宁走动了。 夜色里,萤火虫轻轻盈盈的飞舞,明明灭灭,十分童趣,惹得宋安宁咯咯直笑。 唐姻正在同宋昕在院子里逗弄孩子,远远的,婢女过来通报。 “夫人,前厅有人找您。” “找我?”唐姻看了一眼宋昕,宋昕点点头,示意唐姻去吧。 两人大抵都猜得到是谁。 等唐姻到了前厅,果然看见一个高高壮壮的背影。 宋彦身穿铠甲腰跨长刀,比过去黑了许多、壮了许多,许久不见身量也更高了。曾经那个姑苏的望门郎君蜕去了身上的稚嫩、冲动,更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气息。 但少年眼中的赤忱似乎未曾减退。 事事休往,唐姻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唤了声:“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宋彦说。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唐姻。 是叫表妹,亦或是……三叔母? 唐姻变得不同了,身上的那份羞羞的怯意似乎消散开,变成一种宁静、安恬让人内心平静的感觉,这感觉他曾在自家三叔的身上察觉过。 原来他们都长大了。 他曾以为远走他乡,到战场上卖命、拼杀便会慢慢淡化一切、忘记一切,他以为他做到了。 无数个日夜里,他与战士们比武言欢,在疆场厮杀。 望着漠北广阔土地、南疆的无垠星空,在战场上的那些日子,似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想起过唐姻了。 可如今见了面,却发现心中的那根死结,仍在。 “你的身子,如何了?”宋彦开口问。 唐姻:“托你的福,及时从宁昭送来了解毒的药草,眼下已经无碍了。” “我三叔已经告诉你了?”宋彦曾拜托宋昕,不必告知唐姻的。 “嗯,这怎么能不说。”唐姻道:“你三叔嘴上不说心里是记挂你的,还有长兄、长嫂。” 这一声长兄、长嫂宋彦听的明白,是宋府的大爷、大夫人,是他的生身父母。 是了,她还是她,却早已物是人非。 她叫他的爹娘,长兄长嫂。 如今,她是他的三叔母,以后也只能是他的三叔母。 宋彦从思绪中抽离,问道:“我父亲、母亲,家中诸位长辈,他们还好吗?” “都还好,家中一切安好,反而是你,才让人挂怀。”唐姻遥望远方,南方战事依旧不曾休止,“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夜便启程。”宋彦道,“诸位将领还在坚守宁昭,眼下最后一击,不日退了敌,再向西南追杀数十里,反夺下敌军一城,便可保边界几十年内安然无忧。届时,我安排好收城的将士便可以回京复命。” 说到这些的时候,宋彦的眼中似乎闪耀着坚定的光芒。 那个曾经一直生长在宋府三郎光华下的少年郎,那个一直被家中长辈以宋府长孙所要求的大少爷,终于寻到了属于他的自信,找到了真正属于他的一方天地。 宋彦顿了顿,天边明月升起,艳阳的余晖黯淡下去。 “我得走了,边关还有战事,耽误不得。你……多保重。” 宋彦无法久留,他深深看了眼唐姻,旋即回身往外走。 夜色降临,冰冷的盔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步伐很慢,似乎在等着什么。 唐姻看着对方的身影,弯起眉眼淡然一笑。 “等等!”她忽然叫住了他,“刀剑无眼,你在宁昭要多加小心,表哥,后会有期。” 宋彦回眸,不由得呆呆怔住。 唐姻笑的,坦荡、从容,女子一身月白的褙子素雅不失灵气。 宋彦忽然想起退婚那夜他约了唐姻游山塘河。 轻云蔽月,水波粼粼,山塘河的游船之上,少女背着一轮明月,身披月光,也是朝他这样笑的。 那一夜,山塘河的阑珊灯火,黯然失色。 可那晚少女的模样终究变得模糊起来。 是该放下了。 宋彦抱拳一笑,一如初见的少年模样:“三叔母,等我凯旋,后会有期!” 宋彦走了,唐姻回身进了后院卧房。 她大病初愈,在外头站了一会,手脚有些冰凉。 “聊完了。” 宋昕走上前来,握住了唐姻的小手,揉搓着,轻轻呼着热气。 “嗯。安宁睡了?” “奶娘抱走了,小家伙很乖,阿嬷说,很少见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宋昕揉了揉唐姻的头顶,“大抵是像你。” “不像我,像你才是。我可听说过,你小时候便不爱笑闹,小小年纪像个老学究。”唐姻上了床榻,侧头看着宋昕,“我倒不希望她听话,调皮一些才好。孩子该有孩子的模样,朝气一些,我才安心。” “那等安宁再大一大,让她同他长兄学一学武艺,女扮男装丢在军营里,做个女将军如何?想必宋彦是乐意的。” “我才舍不得。”唐姻轻轻“哼”了声,“你又不是不会武艺,做父亲的应当亲自教才是。” “好,听你的。”玩笑过后,宋昕轻声问,“宋彦他可还好?” “大抵是想通了。” 默了一会儿,唐姻转过身,小手忽地缠住了宋昕的腰,不说话了。 “姻姻。”宋昕哑声,“怎么了?” “我想家了。” 滇城的夜晚宁静安详,宋彦的队伍行色匆匆,于悄然无声中夜行离去,城内偶有几声犬吠,再无其他。 宋昕拥紧了唐姻。 “早些睡吧,再几日我们也要回京师了。” · 回程先路过苏杭,唐姻玉宋昕便先回了江南宋府。 向宋氏的长辈们报了平安,见了小孙女儿之后,二人才继续往京师城走。 再回到京师城已经是六个月后,正值盛夏,京都城内一派繁华。 万岁爷又陪福安长公主去京郊的寺里祈福了,三日后才回来,宋昕便先安心在府里休养,等万岁回朝后,再进宫拜见。 京师城还是老样子,无甚变化,待一行人到了宋昕的府邸,府中的管家早就领着下人们提前候着了。 “大人,夫人,二位可回来了!快请进。”老管家在前引路,往唐姻怀里的娃娃探了一眼,“这便是小姐吧?” “是。”唐姻垂头看了看小丫头,小丫头睡得真香呢。 老管家笑道:“对了,唐国公、唐国公夫人听闻二位进了城,早早就来府里等着了。” “我父亲、母亲来了?” 老管家:“来了来了,还有太子殿下,方才才送来了书信,说等晚些时候同太子妃一道过来。还有夫人的大姐一家、三姐一家,都说晚膳的时候一道过来。” 唐姻掩藏不住的开心,她是真的想家了,想念父母姐姐。 算算,这一趟南疆之行下来,大概要有小一年不曾与家人见面了。 “我父母姐姐们还没见过安宁,等等且要他们好好抱抱自己的小孙女。”唐姻笑盈盈的。 “好。”宋昕与唐姻一道往里走着,等到了花厅,远远便看见唐国公、唐国公夫人的身影。 对方自然也见到了唐姻一行,唐国公夫人思女儿心切,看见唐姻的身影立刻从座位上起身,迎了过来。 “姻儿!”她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着唐姻,“你受苦了,蛊毒不会再发作了吧?可有什么遗留的症状?万岁赏了你父亲不少好东西,改日母亲叫人给你送过来。” “母亲,”唐姻嗔怪了声,将怀里的孩子往前递了递,“你的小孙女,不抱一抱?都半岁了。” 唐国公夫人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接过来孩子,“看见了看见了,这孩子,跟你小时候长得真像。” 说着,唐国公夫人,看了眼站在身侧的唐国公,唐国公自然也思念女儿,只是碍于在场地人多,没有多言。 唐国公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盒子,递给唐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我和你母亲给小安宁准备的,你打开看看。” 唐姻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把鎏金长命锁,工艺精湛,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一看便知出于名匠之手。 唐国公:“你母亲央人做好之后,还拿去庙里开了光,以求孩子平安。” 唐姻点点头,将鎏金长命锁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了小安宁的怀里,小安宁立刻被这金光灿灿的东西抓去了视线,小手不停地用力,只是鎏金长命锁颇有分量,小家伙抓了几次,没抓起来,小脸憋的通红,随后猛地发出“呐”的一声。 听起来像在说“拿”,又有些像“娘”。 唐国公夫人颇为吃惊,露出惊喜之色:“我瞧着孩子伶俐,不像是早产。” 唐国公:“我瞧着也是,小家伙身子康健着呢。” 寒暄了一会,太子、唐家的几个姑娘们也到了。无一例外的,都给小安宁备了第一次的见面礼。 唐姻:“二姐姐,怎么不见小霖儿?” 小霖儿是唐二姑娘与太子的儿子,慕霖,与小安宁差不多一般大。 唐二姑娘回道:“那孩子吵闹得紧,活像个小霸王,我与殿下出门不爱带他,这次怕扰了大伙儿的清净,丢在太子府的嬷嬷那儿了,你若是想见他,有得是机会,改日去太子府便是,就怕你烦他。” “我怎么会?” “你不会,你家那位也要烦的。” 唐姻疑惑:“二姐姐为何这样说?” 唐妘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太子正与宋昕聊着什么:“殿下要你家宋大人给小霖儿做师父,将来够他受的。” 唐姻一听,暗暗笑了:“我倒是有点儿期待,看看究竟是人如松玉的宋大人有手段,还是你家那位小霸王厉害。” 府里的小厨房忙碌着,很快便准备好了晚上的接风宴。席间其乐融融,酒席持续到亥时七刻才堪堪结束。 宾客们散了,小安宁早就睡下了。 诚如宋昕酒量不好,今日也小酌了几杯,唐姻扶着他往回走,男人的脚步有些虚浮。 等到了卧房门口,唐姻正打算推门,宋昕抬了抬手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 卧房门口悬挂着暖暖的灯笼,男人逆光而立,他侧过头,挺括的鼻梁打下淡淡的阴影,微醺的眼眸狭长,涌动的情绪藏于眼底。 “怎么了?”唐姻问。 宋昕缓缓绕到唐姻身后,一手捂住了唐姻的双眼,一手推开了房门。 男人的手凉丝丝的,很舒服,唐姻乖乖合了眼皮,嘴角弯出个笑。 这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呢。 “……怎么神神秘秘的。” 宋昕无声浅笑,拥着唐姻跨过门槛:“小心些。”半晌后,将手拿开了,“睁眼吧,姻姻。” 唐姻这才睁开眼帘。 卧房内被重新装饰过,正红色的床帐、正红色的喜被,窗扇上贴着漂亮的“囍”字,两根胳膊粗的红烛烈烈的燃着,龙凤盘旋在红柱上,照的卧房内暖洋洋的。 唐姻有些看呆了,没想到宋昕给她准备的,竟是这样一间喜房的布置。 他们成婚已有时日,孩子都半岁了,还准备这些做什么? “你、你这是做什么?” 宋昕关上房门,揽过唐姻细细窄窄的腰身:“去年你我大婚的时候,我们的夫妻对拜只做到了一半,你便因蛊毒晕倒了。”他俯身,回忆起那夜,“你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我不想姻姻有遗憾。” “所以……你打算同我重新拜堂成亲么?”唐姻眨着眼睛有些稀奇地问。 “嗯。不仅要补了夫妻对拜,洞房也要补,你知道的,那晚……” 唐姻抬手,堵住了宋昕的嘴,不让男人再说下去,她耳根子烧得厉害。 “我、我知道,你那晚上净照顾我了,没、没圆房。” 宋昕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与唐姻拉开了些距离。 “姻姻,夫妻对拜。” 唐姻愣了下,随后同宋昕一同弯腰拜了一拜。 其实她并不期待这些所谓的仪式,只是宋昕这样做,她还是会感动不止。 两人站直了身子,宋昕牵起唐姻的手,走到床榻边。宋昕从床榻上拿起一方红色的盖头轻轻地盖在唐姻的头上。 不大一会,宋昕拿起喜秤又将盖头挑开了。 唐姻乖乖地坐在床榻上,抬眸看见宋昕淡然却真挚的脸,“扑哧”笑了一声:“我不在意的,我只盼着将来你我的日子和美便好,其余的,都是虚礼。” “虚礼?”宋昕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旖旎的笑意。 “……那么洞房,也是虚礼么?” 宋昕俯身抱住唐姻,他动作很轻柔,一边亲吻着唐姻的耳垂,一边一解她的衣带。 “蜡烛、快灭了蜡烛。”唐姻脸皮薄,并不适应明亮的环境。 而这次宋昕却拒绝了:“喜烛,洞房之日是要燃一夜的。”男人的声音低哑,充满了蛊惑,“我要仔仔细细的看着你,记在心里,此生来世,都不能忘记。” 唐姻本就白皙的皮肤,躺在正红色的绸缎上,更衬得耀眼夺目。 宋昕为人淡然,这会儿却变得强势起来。 男人月白的长衫落地,似乎那个平素矜贵自持的宋大人也丢下了伪装。 夜色微凉,红罗帐下。 唐姻缓缓抬头,跌进了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家族败落,她战战兢兢地讨生活,那时的她进退狼狈,束手无策。【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是宋昕在她头顶撑开一把油纸伞,也为她撑起一片天。 起初她敬他,后来她爱他。 /晋江文学城 全网唯一正版无删减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表叔才舍不得我女鹅的花烛夜不完美,so重新入洞房了hh!感谢陪伴,么么大家!期待大家去专栏看看预收哦,说不准有惊喜! 本文后续番【4.20号】随榜更: 二姐x太子(非典型强取豪夺,俩人先走肾后走心) 姻姻x表叔(if线前世、if线来世) ——推推预收《糙汉将军的病美人》甜宠—— 为避免亡国下场,安阳公主慕玉婵被迫与杀人如麻的敌国将军萧屹川联姻。 慕玉婵生来娇美,风华绝代,一把杨柳细腰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可惜生来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是个泡在药罐子的病美人。 人人皆知,娇生惯养公主嫁给那个人高马大,一手能折断她腰的敌国将军,便是羊入虎口,绝不会有好下场。 可不曾想,那位病秧子公主嫁给过去后,不仅身子骨好了,更容光焕发起来。 被诊断体弱无法怀孕的她,后来竟挺起孕肚,逞娇呈美宛若一朵被悉心滋养的娇艳牡丹。 萧屹川是大兴最年轻的将军,势倾朝野,权倾天下,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可偏偏不是府里这个病秧子公主的对手。 病秧子公主身子虽弱,嘴巴却毒,他本就寡言少语,自然没一句说得过她的。 说不服她,萧屹川望向红帐暖榻,决定换个策略。 奈何慕玉婵身子骨太弱,皮肤一掐就紫,她一咳嗽,他的心肝都跟着一起颤。 萧屹川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这是病,得治。 还能怎么办,自己求娶来的媳妇,宠着呗。 男人端着药碗过去,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去白瓷般的脚背,目光深沉,声音沙哑:“玉婵喝药。” 慕玉婵只觉得脚背滚烫,用尽全力却收不回被男人紧握的脚掌,只好瞪他:“只喝药?没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