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嫁已倾城 作者:桃鱼 简介: 这是一位小小的扬州五品官宦之女一步步征服当朝傲娇单身太子爷的故事。 柳烟景生得仙姿玉色,娇俏动人,自小要风不是雨。 不想十六岁那年被一个俊公子救下,从此春心沦陷,一心只想嫁给他。 岂料这位俊公子是只孤狼,捂得一手好马甲,还喜欢变着法儿地欺负她。直到后来马甲被揭,才知他竟是尊贵无比的太子! 柳烟景惊了:这、这还嫁的成吗? 但柳家女儿的字典里没有退缩二字,咬咬牙,只能继续跟着他入东宫去。 太子手握朝政大权,却因某不可描述原因一直单身多年,皇帝日常催婚皆不为所动。 不想微服南下办差之际,却被一个仙女儿给告白了,一向镇定自持的他惊得险些泼了手里的茶。 “你说你要嫁我?” 一开始,傲娇的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后来,真香呀。身边有了小可爱的滋味真美好!谁再单身谁是狗! 甜软狡黠狗系嫡小姐VS深藏不露·冷面傲娇深情狼系太子爷。 阅读指南: 女主真的是特别甜软的小可爱,活泼纯真,不是传统的闺秀淑女。 没有套路和金手指,双洁,双初恋小甜文,HE。架空,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烟景,聿琛 ┃ 配角:接档文《赚了一个男朋友》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太子‘脱单’记 立意:学会相互理解和尊重 第1章 |楔子 楔子 靖德十八年腊月十八,风雪满城。 二岁不到的小烟景才刚学会开口叫娘亲,她被一脸悲戚之色的嬷嬷抱到了娘亲的房里,“烟儿,去见你娘亲的最后一面……” 小烟景蹒跚着步子走到娘亲的病床前,脚上的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样哀沉的氛围里,显得分外的响亮,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墨丸似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娘亲,奶声奶气地叫道,“娘亲……” 病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了小孩子白面团似的脸,眼中滴下泪来,气若游丝地道,“烟儿,娘亲虽选择生下了你,但娘亲还是忘不了那曲梅花弄,娘亲不能陪你长大了,你不要怪娘亲……娘亲是爱你的……” 娘亲的手好凉,小烟景瑟缩了一下,澄澈的眼睛看着娘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叫着娘亲的名字,可娘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她看到嬷嬷扑到娘亲身上放声嚎哭,也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 房内厚厚的毡帘突然被掀了开来,柳燊夹带着一身风雪踏步进来,疾步奔到病床前,见人已经咽气了,顿时急痛攻心,呕出一口血来,以头触壁,悲怆地道,“夫人,为夫来迟了一步,你怎么就这样抛下为夫走了,老天爷啊,你为何要夺走她,痛杀我也……” 嬷嬷泣不成声地道:“老爷,夫人咽气之前一直在问你在不在……” 柳燊原本哭得呼天抢地,不知为何听了嬷嬷这句话神色便沉了下来,额上的青筋抽搐了一下,默然良久,才道,“夫人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没有……” 柳燊整个人沉静了下来,再也哭不出泪了,他望着窗外的白雪红梅,慢慢地嘴角勾起了一个古怪的弧度。 柳燊守在灵前三日滴水未进,送殡安葬后,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来人,把院子里的梅树全都给我砍了……” 庭院里姿态清雅的梅花树一株又一株地倒落于地,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梅花瓣漫天飞舞,落在皑皑的雪地里,艳红如血。这一场故事已经结束了…… —————————————————————————————— 十三年后。 缀儿端着填漆托盘进了月亮门,绕过假山和穿过流水小桥,方来到一处粉垣黛瓦,朱栏绮户的院子,那院子在不临街的东北角上,很是僻静,院中松柏翠竹掩映其中,望上去郁郁葱葱的,入门的游廊边上摆了好几盆的水仙花,上面是三间小小的正房,一明两暗,以花梨木雕梅雀落地罩相隔。 掀开绣线夹绸软帘,便来到了西次间的卧室里面,北面东边靠窗摆着一张飞罩雕花月洞门架子床,罩架上透雕空婉,糊有花鸟草虫的绢画,悬着藕荷色的罗帐,处处透着闺中女儿的秀婉灵动。 烟景此刻躺在这张床上,身上严严密密地裹着的杏子红锦被,今年冬季天气苦寒,江南一带入冬后便天天下雪,她身子骨弱,耐不住这么冷的天气,这个月染了风寒便一直病倒在床上。 她静静地望着雕花窗外,已经是仲冬时节,后花园子里的花早已零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抖索,但就在这一片萧瑟凄清中,窗口边梅瓶上插着的几支梅花点亮了她的眼。 那几支梅花此刻开的正艳,梅枝倒挂横斜,或立或垂,姿态清朗,别有一番意境,今年香雪园的梅花开的尤其早,她让缀儿从香雪园折了几枝回来插瓶,鼻端隐隐拂过梅花清幽的香味。 “小姐,你醒了?” 缀儿见小姐醒来,便将药轻轻放在海棠式的床头小几上。她是烟景的贴身丫鬟,比烟景年长几岁,自幼便陪着一同长大的,因此比旁的丫鬟格外亲近些。此时看小姐气色好了不少,脸上原本挂着的淡淡愁容也疏散了去。 烟景翻开被子走下床来,已经在这床上躺了好些天了,实在是闷坏了,只怪这副身子不争气,老是连累了她吃药受苦。 十三年倏尔过去,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少女,榻旁的青花三足熏炉轻烟袅袅,因在被子里捂得久了,面上泛了些红晕,更添了几分俏丽明艳之姿。 “小姐,嬷嬷说你的病已经大好了,再喝完这碗药休息一下就不碍事了。”缀儿见她要下床,忙把药端到她跟前,“趁热喝了吧,要不就凉了。” “嗯,”烟景自觉地端起药碗,先抿了一小口,那药汁黑得发紫,像染有血色一般,今天的药虽看起来恶心,但喝起来却很清甜适口,还有股淡淡的梅花香味,像喝梅花茶一般,想必是添了梅花入药。 嬷嬷倒很贴心,知她喜爱梅花的香气,故给她的药调了味。只不过,喝完后似乎觉得舌尖有淡淡的腥味,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令她感到有些犯恶心,不过总算忍住了没有吐出来。 喝完药又静坐了好一会儿,药效开始作用了,此时头中的眩晕感已经没有了,身体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很是惬意舒适。 可巧这时诗荃姐姐的婢女金玉来了,手中拿了一张花笺,烟景阅过,是诗荃请她去府衙花园赏梅。诗荃姐姐的邀请真来得是时候,这个时节梅花开得这样好,她正想好好儿地赏赏呢。烟景笑着答应了,让金玉回去告诉诗荃姐姐她巳正时刻会到。 缀儿见她又要出去,忙劝道,“现在外面疫气流行,你身子刚好些,这会子出去要是染上时疫,可不知又要折腾成什么样子,小姐,咱还是安安静静的在家里养病吧。” 烟景笑道:“缀儿,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了,我都好久没出去了,好不容易好了,你还想闷死我不成。” 见小姐不听,缀儿口中埋怨道:“小姐的病才刚好,又偏来招她出去,哪有这样不懂事的,若是又受了寒,便都在你们身上。”但还是不得不听了烟景的话去备好车马出门。 外面的雪已经晴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是有些厚,烟景的马车在雪地上慢悠悠地行驶着,她掀开了帘子往外瞧着,现今雪灾闹得凶,街上搭了好几个窝棚让灾民容身,这些灾民都冻得酱紫,衣着单薄缩成一团,让人看了怪可怜见的。 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烟景忽然叫道:“停车!” 烟景从马车上下来,向前跑了十几米,对着街角那两个为非作歹的人喝道:“住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她们!” 街角上有两个冻成雪人一般抱在一起的母女,头顶和身上都落了一层积雪,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而那两个人竟然在扒她们身上的棉袄。 那两个人回过头来,见不过个娇小的姑娘,脸上还戴着块面纱,虽穿着锦衣绣袄,也不以为意,那个面色如重枣的中年汉子斜眼看着她道:“你是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这两个人已经冻死了,爷们冻得慌,脱了她们的棉袄御寒犯法了吗?” 烟景看到那小女孩的手指分明在抖动,应当只是晕过去吧,若是让他们脱了棉袄岂不是真的要冻死过去,再看那两个人贼眉鼠眼的样子,一下子便来了气,娇斥道:“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她们死了,是贼就是贼,改不了老本行,被本小姐撞在眼里就不容许你们再胡作非为,还不快滚得远远的!” 这个街角四处无人,那两个人壮了贼胆,想着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一块大肥肉,不要白不要,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瘦高汉子道:“哟嗬,小姑娘家也敢这么张狂,少多管闲事,小心爷连你一快收拾了!” 烟景丝毫不惧,怒视着他们,“我还就告诉你这事本小姐管定了!” 那两个人放开了那对母女,不怀好意地朝她走了过来,狞笑道:“那就别怪爷们不客气了,就你身上这身狐皮大袄,可值几十两银子呢,够爷们好酒好肉吃喝几顿了。” 缀儿见事不妙,赶紧冲上来挡在小姐身前,“你们想干什么,再过来我要喊人了啊!” 烟景平静地对缀儿道:“缀儿,你去叫车夫过来将那对母女抱进车里,快去!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那两个贼人眼睛对视了一下,朝她们扑了上来。 缀儿赶紧撒腿就跑,边跑边大声喊道:“来人啊,抓贼啦!快来人啊!” 烟景飞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弹弓,包上核桃大的弹丸朝那两人面上射去,不偏不倚正打在那两个贼人的脸上,那两人时顿时捂住脸,痛得龇牙咧嘴,张开手一看都是血,发了狠道:“小兔崽子,你还有这一手,看爷不收拾你!” 烟景边往前跑边拿弹丸射他们,就在这时,迎头来了一辆蓝灰呢榆木马车,下来两个人走上前来,只听一个醇厚又有威严的嗓音道:“傅云,这两个贼人欺凌弱女,你把他们扭送到官府去好生管教管教。” 那两个贼人一听官府已感不妙,再一看这两个人人高马大的,料不是好惹的,顿时吓得胆都没了,忙转身一溜烟跑了。 早有个人影箭一样冲过去捉拿他们。 缀儿看那两个贼人已经跑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想跟面前的人道个谢,谁知刚抬起头望了一眼,整个人便怔住了。 所有的词都穷绝了,脑中只不断地回荡着这么一句,这是什么神仙男子,天底下竟有这般人物! 身旁的墙垣上有几枝嫣红欲滴的寒梅探了出来,映着皑皑的雪色,分外得娇艳,一阵风过,拂来暗暗幽香,同时也将她面上薄薄的面纱撩起。 不知为何,她想跟他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很快她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软了下去,眼看就要晕倒,手腕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下一刻她便歪倒在他的臂弯,她身子突然变得软绵无力,她看见他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想在她身上探出什么究竟来。 几片嫣红梅花瓣从枝头轻盈的飘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唇上,口中涌起一股腥甜,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涌出来,染湿了唇上的梅花瓣。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然后在他的怀里晕了过去。 第2章 |初遇 靖德三十一年的江南,仿佛注定了是个晦月灾年,从年头开始便没平静过。 正月,浙西、苏南山匪成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六月,夏季雨水过量,浙东山洪爆发,黄淮交汇的清口一带决水,淮北水患肆虐,淹没房舍和田地无数。 八月,皖北疫气流行,延及苏北、浙东、浙北等地,尸相枕籍,死数众多。 十一月,江南大雪连下十数天,浙西、苏北等地受灾最重,百姓衣食无资,多有冻死。 当今皇上近几年圣体违和,处理朝政大事已渐渐力不从心,太子十五岁便已开始临朝听政,召见臣工,以练习国政,几年下来,太子理政已相当出色,是以前年皇帝便下了诏书,除了重大国事仍需有皇帝裁决之外,其余一应事体便交由太子在文华殿全权处理了。 江南是一等一的繁华富庶之地,钱粮丰厚,是朝廷的粮仓和经济命脉,自然不能出乱子,聿琛多次奉旨处理江南政事,因他知人善用,手段雷厉风行,由他执政后,江南的灾祸已平息下来,民心渐渐安定。 浙西、苏南的数万匪患仅用不到半年时间便已经由他指派的浙江台州镇总兵周光平定,先剿后抚,招安了贼首赵四、张三等人,清口高家堰的决口处已堵塞,并修筑大坝加固,原先是土堤防御,一旦秋水盛涨,便容易决堤,聿琛已命治河能臣许亮改建石堤加固,并加建了几座滚石坝以调节水速流量,现工程已完成过半,预计明年三月便可完工。 只是大水淹没了数万顷良田,百姓颗粒无收,饥民遍地,加之灾疫肆虐,朝廷已拨了二十万石赈济粮和蠲免州县的赋税,但各受灾州县灾民仍生计匮乏,艰难度日,现今又发生了雪灾,赈济的钱粮急需从其他官仓富余的州县征调,否则灾民无以为生,极易激起民变。 聿琛十一月初便请旨下江南,一为视察灾情,二为赈济灾民,三为督办河工,筹措经费。因此下江南的第一站便是扬州,特来征调钱粮赈济浙西、苏北灾民,筹措修筑大坝的工程款。 此行是白龙鱼服,沿途各大地方官员皆不知晓,今日因出来视察灾情,身边只带了几个亲随。 当时江南之盛,以扬州为最,其富丽繁侈,有诗为证,“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街肆热闹非凡,珠玑耀目,罗绮飘香,商贾往来如云,雕车宝马络绎不绝,青楼画阁看之不尽,歌舞管弦奏之不绝,更有十步一秀色,七十二般琳琅景致,真是举目繁胜,风光无限。 聿琛悄悄到了扬州后,因雪灾肆虐,倒不见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只见灾民流离载道,虽有官府和城中富户大族搭建的窝棚让灾民容身,但灾民有几万之众,这点救济仍是不够,街头冻死的有不少。 在灾情的肆虐之下,再繁华鼎盛之地,也要蒙上一层阴霾,失去光彩之色。路有冻死骨,礼乐便会崩坏,高楼大厦也将倾颓。 聿琛心情沉重,这扬州知府当得可真是失职,到了驿馆便要立即传个口谕给扬州知府,令他从官仓和义仓中发放粮食,按照人数多寡速行赈济,再从府库中拨出银子给扬州灾民购买棉衣棉被,再不能有冻死和饿死的灾民了,否则便当严厉问责。 马车在积雪深厚的雪地上慢吞吞地驶过几条街,轧下深深的车轱辘印,聿琛掀开帘子,这条街空空落落的没什么人来往,一眼望去,只有房檐和墙垣上堆满了厚厚的雪,显得很是寂寥。 突然,他听到喊抓贼的声音,循着声音望去,果然看到前面的街角边有一对母女卧倒在地,一个豆蔻少女在和两个中年汉子在争执,看那少女用弹丸将那两个贼人打得嗷嗷叫也着实有趣,见那贼人渐渐逼进那女子,便令马车停了下来,下车走了过去相救。 那两个贼人见他们来了,很快便逃得没影了。 待那少女转过身抬起头来,她一双如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睛望向他,眼中水波粼粼,灵动无比,像会说话般,一阵寒风撩起她的面纱,窥见她肌骨晶莹,与嫣红欲滴的梅花相映,真个是玲珑生辉,清丽无比,有倾城之色。 有一刻他觉得魂魄仿佛被摄去,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整个人摇摇欲坠,便不禁伸手牢牢抓住了她的皓腕,还未待他问话,她却吐了一口鲜血,不胜柔弱地在他面前晕了过去。 那如花娇弱的身段便飘落在他的臂弯中,漫天的梅花暗香扑面袭来,如同浸身香海中,他胸间气息盈动,屏住了呼吸,神思方清明起来。 明明是大雪苦寒的境地,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如此绮丽香艳。 他将那晕倒的女子拦腰抱起正要走出林,便见一个丫鬟面带焦色地赶了过来,喊道,“小姐,我已经将那对母女送到马车里了,她们刚醒了过来。” 缀儿本急匆匆地赶来要救小姐,迎头却看见小姐昏迷不醒且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嘴边尚有鲜红的血迹滴落,不禁神色骇然,便以为是聿琛伤了小姐,要将小姐掳走,一时情急,怒视着他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小姐千金之躯,岂是你能染指的?还不快点放开她!来人,快来人阿!” 杨奇上前挡在聿琛面前,拔剑出鞘,冷声道,“不得对少主无礼。” 聿琛看了扬奇一眼,杨奇便自觉退后了。 少主?再看他们的装扮,想来应当也是个文明身份,不是她想得那样,缀儿一双眼睛只是打量着那个男子,但见那男子气度不凡,神色从容,尤其是一双眸子凛然生威,怎么看也不似恶人,想来个中应该是有些误会,只好缓了口气道,“小姐可是受了伤?请公子将小姐交予我回去医治。” 聿琛双眸平静无波,淡淡道,“我已经命人去捉拿那两个贼人了。适才她晕倒了,所以才施以援手,并非有意冒犯。” 他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却有十分的威仪,容不得缀儿置喙的余地,便也信了他。这时傅云也来了,扭着那两个贼人的胳膊走了过来,看他站在那人的身侧,想来他们是一起的,心中更是安稳了几分,“既如此,敢问公子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聿琛也不答她,只是道,“你带个路吧,我抱她到马车里躺着,你们送她去医馆诊治。” 缀儿上前掏出帕子将烟景嘴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心中暗暗生奇,那染血的帕子非但闻不到血腥味,反而有一股奇异的梅香。 不知为何,在他面前,缀儿也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只好听从他的吩咐,引着他到了马车上。 聿琛未作停留,看她抱上马车后,便和其他随从先行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禁又望了一眼探到墙外的几枝红梅,他的心绪微澜,想不到今日刚到扬州便有这样的奇遇,实在所料未及,只是不知她何以会呕血继而晕倒,想来应当是有些隐疾在身,想到如此美人却偏生有些不足之症,不免生了几分怜惜之心。 回到马车里,鼻端仍似有盈盈暗香浮动,抱着她的时候,只觉轻盈似羽,香腻满怀,与她相贴过的衣袍上绸料柔滑细密,那幽幽的香味渗入丝丝缕缕的纹理中,直沁入腑。 他低头看见绣着四合如意云纹的袖口上沾了两瓣梅花,神思微滞,他轻轻甩手,那两瓣梅花终于旋旋飘落于地。 —————————————————————————————— 烟景醒来的时候,觉得心口处还有点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里面似的,这种异样感让她不禁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一旁的缀儿连忙扶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怎么样?好点了没?大夫说你在街上染了点风寒,加上受惊引起痰气上涌,所以才昏倒了。至于为何吐血,大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需要再观察一下。现在把药喝了吧。”说着从桌上端过一碗药来。 烟景回想晕倒前的一幕,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了,但有个男子靠近她的印象却异常清晰,这是她第一次距离一个男子这么近,虽素昧平生,却能感觉到他气息的逼仄,他面容清俊秀逸,双眸黑如曜石深不见底,望着她时幽幽的闪着一簇光,令人无法看透。 她方想起这个男子来,便发觉这个人似乎已在她心头凿下深刻的痕迹,像个影子一般久久地盘桓在心头,想挥也挥不去,烟景不禁问道,“缀儿,我晕倒的时候你可看见有什么人?” 第3章 |蚀心 “是一位很俊的公子,”缀儿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嗫嚅地道,“你晕倒后他一直抱着你,将你送到马车后方回去的。” 他一直抱着她?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她竟一点也不恼,反而生出一种娇羞的情愫来。她感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莫非是邪着了? 这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她好像记起来了,是他来了那两个贼人才跑了的,她见了他之后突然一阵头晕,好巧不巧她在这时突然晕倒,不偏不倚地倒在了这个男子的怀里。 本朝民风一向是不开通的,恪守儒家之礼,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和一个男子有了这般亲密的肢体接触,于礼于情都不合。若是传出去,没人会关心她是病体不支还是怎的,只会认为她是私会情郎,毁了她的清白闺誉。 她倒也不是在乎名节的人,只是爹爹和嬷嬷知道了难免会作此想,又要惹得他们生一场大气。所幸那时街边没人,应当没有别的人看到。 虽然发生了这么不得体的事情,但她还是很好奇那个男子的来历,便问道,“那你可知他是谁吗?” “奴婢有问,但公子似乎不愿透露。说起来他虽然举止轻浮了些,但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呢,那两个作恶的贼人已经被他扭送到官府去了。还有,那对母女已经醒过来了,她们是常州人氏,姓沈,那小女孩小名叫阿如,今年才八岁,奴婢已将她们安置在这香雪园中了。” 烟景眼睛一亮,“已经醒来了?我去瞧瞧。”说罢便掀开被子要下床。 缀儿急忙按住她,“小姐,她们只是到街上领官府救济之时饥寒交困晕过去的,并没什么大碍,现在已经睡下了,倒是你自个儿又病倒一回了,药还没顾上吃呢,等你好一些了再去看她吧。” 因缀儿在催促着,烟景只好端起来药来慢慢喝了一口,这次的药很苦,也没有梅花香了,只有浓重的药味,大概不是嬷嬷经手熬的就是难以喝下去,烟景皱了皱眉,喝了一口就推开了。 “这件事可不许让嬷嬷知道,若让嬷嬷知道了,我可又要挨批受罚了。你去告诉车夫,让他把嘴巴闭紧了,不论谁问了,都不许说出今日之事。” 烟景其实不怕爹爹,但有点儿怕嬷嬷,嬷嬷姓许,已经年过半百,是娘亲当年的乳母,随着娘亲陪嫁了过来,娘亲过世后,便把一颗心都放在了烟景身上,对烟景很是疼爱,娘亲去世的早,身边就一直由嬷嬷操持着,平时对烟景有些严厉,但烟景对她却很是亲近,早把她当亲人一般看待。 缀儿见小姐又不肯吃药了,劝道,“此事事关小姐的清誉,我已经交待过他了,倒是小姐,你把药喝了吧,喝完我们便回府,时候不早了,若我们晚了回去,嬷嬷可又要说了。” 烟景嫌弃地看了那药一眼,然后冲缀儿一笑,“我现在已经没事儿了,还喝这苦浸浸的药做什么,我们这就回府去吧。” 缀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姐总是这样由着性子来,怪不得病总是没有好全,也不晓得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明明自己也不过大了她几岁,倒为她操心得像老妈子似的了。 她刚出门要去吩咐车驾,便见许嬷嬷突然出现在门口,登时吓了一大跳,看嬷嬷脸色不太对,只好折了回房间。 嬷嬷身上穿着赭石色蟒纹镶边对襟长袄,神色端肃,不见一丝笑容,眼风如箭簇般往烟景的方向射去,“若不是我来得巧,可又要被你们这欺上瞒下的把戏给糊弄过去了。” 烟景顿感不妙,想来刚才对缀儿说的话都被嬷嬷听去了,只好低下头咬唇不语。 嬷嬷目光扫了一眼被她搁到一边的药碗,嘴角抽动了一下,便开始训她了。 “平日里嬷嬷怎么对你说的,你身子骨弱,宜在家静养,女孩子家家的,便应该在闺阁里头规规矩矩的,谨守本分,你总是不听,三番五次在嬷嬷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从前的都还罢了,若是你自身的闺誉受损,谁能担待得起。” 这一番话听着是严厉了,烟景也不免觉得有些如芒在背,耳根发热,眼泪便在眼眶里转,两行珠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说起来,她最拿手的把戏应当就是哭了,每每闯了祸,哭上一哭,总能转危为安。 嬷嬷见她怂着脑袋泪水涟涟,似乎在悔过的样子,口气便软了一些,“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清白,一根指头也不许让人碰的,不是我说你,你这般花容月貌,又常出去瞎逛,怎不会惹那帮好色之徒垂涎,那帮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从前就是怕这个,今日幸好没人瞧见,若是让人瞧见了,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女孩子的好名声都要被这风言风语给毁了。” 烟景垂着头,虽止住不哭了,但说话还是带了重重的鼻音,“嬷嬷,是烟儿行事贸然了,若不是烟儿执意要出去,也不会发生这样不得体的事情,烟儿错了,甘愿受罚。” 嬷嬷没做声,只是把严厉的目光扫向缀儿,缀儿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上前道,“小姐受了诗荃姐姐的邀请去府衙花园赏梅的,路上遇到一对母女晕倒了,才施以援手,然后小姐受了风寒又晕倒了,那男子路过看见小姐晕倒这才越礼抱了小姐到马车里,说来都是缀儿的错,是缀儿看护不周,才让那男子有机可乘,还请嬷嬷不要怪罪小姐,要罚就罚缀儿吧。”量缀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小姐与那两个贼人对抗,从他们手中救下那对母女之事。 嬷嬷一听又来气了,喝斥道,“不护好主子,要你何用,成日里跟个软脚虾似的,没个眼力见的东西,扒了你的皮也不够你受的,趁早撵了你出去才好,没的再拖累了小姐!” 缀儿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认错,战战兢兢地道,“奴婢错了,请嬷嬷再饶奴婢一回吧。” 见嬷嬷大动肝火,烟景想到她会再迁怒于身边的丫头们,赶紧跑到嬷嬷身边,伸手抱住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软声道,“好嬷嬷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烟儿会很心疼的,烟儿向你保证,肯定没有下回了,缀儿自小就在烟儿身边服侍,既使有错,也是烟儿管教不力,何况这事本就是烟儿自己惹出来的,嬷嬷你就饶了她罢。” 既然烟儿都为她求情了,她也只好作罢了,她毕竟也不是柳府的正经主子,不过因对烟景有教养之恩,且素日烟儿对她又极是敬爱,兼之在这府里几十年的老资格才发这场威,便道,“既然小姐替你求情,我且放过你,皮肉可免,但也不能让你轻易得逃了过去,罚没你半年的例银吧,还不快下去?” 待缀儿哭丧着脸出去了,嬷嬷竟叹了一声气,“这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了,老爷虽不会拿你怎样,但他只会自己生气,没的把身子给气坏了。” 这也是烟景最担心的,只能求嬷嬷帮她瞒住这件事情了,烟景可怜巴巴地看着嬷嬷,“嬷嬷,这事能不能不让爹爹知道,这样爹爹就不会生气了。”说着摇了摇嬷嬷的手,“好不好嘛。” 见到烟景这样求她,嬷嬷的心也软了下来,她本就不愿她受一分的委屈,但也不能这样白白地应了她,“那你要答应嬷嬷,以后没我的准许都不要再乱跑了,你若肯听话,我就替你瞒着,不告诉老爷。” 烟景虽不甘愿,但想到自己这次确实是惹出了乱子,爹爹每天处理公务已经够劳心劳力了,她实在不忍爹爹再为了她惹出的事而生气,烟景垂下头,乖顺地道,“烟景答应嬷嬷,以后多乖乖呆在家里。” 嬷嬷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听话就好,嬷嬷也就放心多了。快把药喝了吧,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 一提到那药,烟景眉头便皱了起来,“太苦了,烟儿喝不下。” “你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嬷嬷带着爱怜的神色望了她一眼,“那嬷嬷去给你重新熬一碗再端进来,可不许你再剩这么多了。” 烟景露出笑颜,“只要是嬷嬷熬的药,烟儿才能喝得下去。” 嬷嬷帮她掖好被子后便出去了,背过身的那一刹那,脸色便露出了一丝忧虑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了。 不知为何,嬷嬷出去后,那男子的容貌又在她脑子里浮了出来,她竟很想可以再次见到他,心里慢慢滋生出一种相思到如蚀心骨的感觉,很是煎熬,难道真是对他一见倾心了?可又不像,毕竟这种感觉太过强烈深刻了,情感的发生应当是慢慢推进的,像小树苗一点一点扎根成长,而不是一下子便情根深筑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这种感觉真的像中了邪似的彻底沦陷了,摆不脱甩不掉。 她真的好想再见他,想得心都发疼了,见不到他的时间心飘飘荡荡无处着落,晚上更是难眠,只觉得能再见到他便是世界上最大的期许了。 煎熬难耐的时候,她好想好想奔出去大街上找他,翻遍整个扬州城地找他,可她对他一无所知,怎么去找呢? 第4章 |遇险 雪霁了好些天了,屋顶已是一片湛蓝的晴空,拂面而过的风不再冰冷刺骨,积雪在慢慢融化着。房檐上消融的雪水落在窗外枯萎的芭蕉叶上,点滴有声,烟景偏生醒得早,推开了菱花窗,上半身倚在窗台上,便在想那个人。 这连日来都是如此,她总在想着他,他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了上百次,尝够了相思味,茶饭也无味,只想着再见他一面,只是这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又不知他身份,茫茫四海人无数,怎去寻着他?真是好生苦恼。 事有凑巧,昨儿用完晚膳后,嬷嬷说起明日一早要去大明寺烧香祈福,烟景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便嚷着要同去。 “好嬷嬷,你带我一同去吧,我原本就想去大明寺泉取些雪水来烹茶的,一来病体初愈,二来大雪未晴,所以便搁置了,现在我病好了,天也晴了,是顶好的机会,而且有你在身边看着,我肯定乖乖儿的,总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 说罢扭身进嬷嬷的怀里,摇着她的手臂,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 嬷嬷自然看透了她的小把戏,说道,“你要取些雪水来烹茶,我吩咐人替你取回来便是,雪天路滑,就怕有个什么闪失,你还是在家比较妥当。” 烟景不肯,只是扭股儿糖似的央求着要去,嬷嬷被她在耳边聒噪得没办法,笑道,“你这猴儿才在家安静了两天又坐不住了,亏你也知道不能给我添麻烦,总算是长进了,既然你这么想去,那便一同去吧。” 大明寺寺枕西北郊蜀冈中锋,上有浮屠九级,是淮东有名的古刹,西侧为平山堂,环境清幽古朴,江南诸山含青吐翠,如拱列到檐前,可伸手攀跻,因而名为平山堂,那大明寺泉在平山堂旁的西园内,号称天下第五泉,水味甘香清冽,最宜烹茶。 因此在此品茗叙话,游目骋怀,倒也是惬意得很。烟景每年都要来此游玩两三回,取些泉水回去做花酿,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现今大明寺的主持是明/慧法师,佛法高深,道行甚高,有不少善男信女慕名前来拜访,经由法师的指点迷津后,都能洞了夙因,明心见性。因此在江淮一带声名愈躁,前来访谒之士中不乏一些显贵之人。 大明寺离自家也不过五六里的路程,嬷嬷安排了两乘翠幄青绸的暖轿,并几个随从和贴身丫鬟,一前一后的上路了。 烟景脸上用一方素色纱罗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鼻,她生的这般美貌,为避免惹些狂蜂浪蝶来,每每外出都要将真容遮住的。因那大明寺是佛门净地,也当素净一些为好,因此身上不过也是穿了半旧的家常衣裳出来。 烟景坐在暖轿子里,时不时便掀开帘子往外瞧着,这一路倒也没什么,只是行至山前时,便听见前方起了一阵喧闹声,乌压压的一片皆是灾民,看那规模应当有上千人,身上衣着皆破旧不堪,皆在那啼饥号寒。 原来那蜀冈山脚下原有一个破旧的小庙,现在改成了粥厂,用芦席搭了回字形的棚子,棚内的灶头上架着好几口大锅在熬着粥,锅中白雾腾腾,现时还未到点,灾民早早便在此排队等候施粥。 嬷嬷见罢皱了皱眉,便令轿夫另择了一条小路上去了。好在坡道不算陡,没多久便登上了蜀冈。 烟景向来没什么礼佛的虔心,下了轿后随嬷嬷在大雄宝殿拜了几尊佛像后,便和缀儿开溜去了西侧的平山堂。 登上平山堂远眺,只见远山如黛,林壑尤美,真是风景壮丽,意境开阔,烟景吞吐了几口气,胸中连日凝滞的情思苦楚消散了许多,顿觉畅快起来。 也是合该有事,这会儿烟景正要转身去取水时,却望见山脚下的粥厂好像骚乱起来了,一时按捺不住好奇,便和缀儿下山去看个究竟。 粥棚早已乱作一团,骂声哭声喊打声不绝,有好几个力气大些的已经冲到前面,厂役只有十几个人,也架不住几百个灾民闹事,看那架势是似乎想把粥棚给掀翻了,烟景扶起一个被推搡得跌坐在地的老汉,便问他粥厂发生了何事。 老汉没打上粥,饿的有气无力,说不出话来,烟景让缀儿把身上带的干粮拿出几块给老汉吃了,这才有了说话的气。 他声音微弱,烟景把耳朵凑近他面前方听清楚他说什么,“我们都是下河来的灾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以为逃难到了扬州,能有几口救命的饭吃,却没想到遇上这一帮恃强凌弱匪徒冒充灾民,不仅抢在我们前头领了粥,还把我们打到的粥都抢了去,可怜我们连一口粥都吃不上,现在他们聚众闹事,无非就是想趁乱抢了这粮仓里的粮,官府捉拿不到他们,就只会拿我们灾民来顶罪,我们就算没有饿死也要被捉进牢里去受刑。” 老人说罢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了指前头那七八个叫骂闹事的人,又气又急。 烟景听了很是为这些灾民不平,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口隐隐烧着,灾民都是一些贫弱无依之人,却被这帮恶徒百般欺凌,如今还要聚众闹事,将官府的赈济场面搅得一团乱。 如果任这帮恶徒抢掠官粮,势必造成灾民的死伤,更为严重的是会引发全城灾民的愤怒和暴/乱,爹爹现如今主管的便是这扬州赈灾,手下若出了这档子事,很快便会被人以赈灾不力参上一本,难逃责难和处分。 前头闹事的那帮灾民边叫骂边推搡着衙役,“我们四处逃难,以为到了扬州这富庶的城邑会有口饭吃,官府名义上开放粥厂救济灾民,可给我们吃的是人吃的东西吗?这粥喝着一股臭味,都是霉烂的陈粮,这馒头这么硬根本咬不动,是加了糠做的,里面还有头发和沙子,黑心的官府,根本不拿我们灾民的命当回事,一定把好的粮都克扣起来放在库房里了,专给我们吃劣质的,我们还等什么施粥,赶紧把库房里的赈粮都抢了,还有活命的机会!” 第5章 |相救 那粥厂的把总见事情越闹越离谱,呵斥道,“一派胡言,这锅锅都是今年的新粮熬的好粥,这馒头都是用白面做的,你们这是颠倒黑白,污蔑官府,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是灾民,就是来闹事的!谁要再敢闹事,就通通捉拿起来,以盗匪论处。” 那把总的威摄显然没起作用,那帮匪徒是玩命的根本不怕事,愈加猖狂起来,有个领头的大声喊道,“大家别听那个官老爷的,他是骗人的,官兵要打灾民了,我们赶快抢!快抢!”说罢领头的那个匪徒冲上前来,开始打砸起来,后面几个匪徒领着灾民也要蜂拥上来,那十几个衙役渐渐要招架不住了。 场面更加混乱了,哭声骂声连成一片,大冷天的那把总急满头都是汗,若是粥厂闹出了人命,他也头上这顶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事态十分危急,整个粥厂眼看就要失控了。 烟景咬着唇顾盼左右,见粥棚旁边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伞盖延伸到了棚顶处,离匪徒闹事的地方很近,她脑筋一转,便有了主意。情况这样紧急,也只有冒险而为之了。 她先附耳在老汉说了什么,老汉迟疑了一下然后便重重地点了点头,见老汉同意了,她便拉着缀儿俯低身子悄悄跑到了桂花树的下面,从地上拾了几块碎石头放在兜帽里,然后让缀儿托底,双脚一蹬歪歪扭扭地便爬上了树,缀儿则随着老汉一起混进灾民群里,跻身到前头去。 除了那个老汉,并没有别的灾民注意到她。她藏身在桂花树里,从衣兜里拿出一直随身带着的打鸟儿的弹弓,将弹弓拉满,拈出石头往匪徒脑壳上射去,打得那几个匪徒眼冒金星,气急败坏地吼道,“谁他妈拿弹弓打老子,被老子看见,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这时她突然大声喊道,“大家别被他们蒙骗了,他们不是灾民,他们是冒充灾民匪徒,之所以闹事就是为了抢粮仓里大家的救命粮,粮要是被他们抢走了,大伙儿就没有饭吃了,大伙应该相信官府,团结起来,把帮匪徒赶跑了,你们才能有饭吃!” 烟景刚说完,那个老汉也奋力挥臂喊了起来,刚才吃的几块干粮总算给他助涨了不少声量,他指着他们大声喊道,“乡亲们,他们不是灾民,是抢粮的匪徒,就是他们抢了我吃的粥,丧尽天良的东西,连老人一口吃的都不放过,还想着嫁祸我们,大伙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 那老汉一声讨,果然群情激愤起来,一提到粮食,顿时清醒过来,那是他们性命攸关的东西,绝对不能让这帮匪徒抢走了,谁让他们没饭吃,他们就跟谁拼命,虽然饿得发晕,但却也生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士气来,个个都扔出手中的碗来砸那帮匪徒,没有碗的便捡起石头砸,前头的厂役也刷刷拔出剑来,那帮匪徒见情形不对,只好夺路而逃。 一个眼尖的匪徒看到了藏在桂花树里的烟景,知道是这个小妮子起的事,顿时目露淫邪凶光,伸手招呼另几个匪徒过来,然后便握住树干使劲摇晃,想将烟景从树上摇落下来。 “哪里来的野丫头坏了爷们的事,快把她弄下来扛回寨子里去。” 烟景心中暗叫不好,便顺着树枝往棚顶的方向爬去,眼看已经爬上了棚顶,但那棚顶上都是积雪和残冰,手上抓不稳,身体便不住地往下滑落,眼看就要四仰八叉地从一丈多高的棚顶坠落,下头便是正在熬煮着粥的一口大锅,一时间脑中只闪过一个惨烈的念头,她莫不是要掉进这粥锅里被熬成肉粥吧,实在太惨了! 烟景脑袋发晕,不禁悲痛欲绝的闭上了眼睛。 也正是那时,几道刀影闪过,只听见几声惨叫,空中飞溅起几股三尺高的鲜血,洒在雪地上触目的红,那几个匪徒被人一剑毙命,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翻了几下眼皮子便死去了。 这边厢有个凌历的身影在杀人,那边厢却有一个疾快的身影飞上半空中接住了她,并一阵风似的将她带到了眼下这个无人的角落里。 好似一阵劲风刮过,烟景只觉得自己如同落叶一般在空中轻盈地旋转飘荡,慢慢地落在地上,她的面纱被风撩起了一角,待她的双脚触碰到那硬实的土地,断了的意识方回来,身上并不觉得疼痛,反而是一种被卷裹住的温暖,在心中层层漾开,她试着睁开了眼睛,便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如同夜空一般,布满了亮闪闪的星渣子。 她一下子愣住了。 竟是他!她没看错,真的是他欸!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竟这般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救了她的性命!她以为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是必死无疑了,却不曾想他竟如天神降落一般,广袖一挥,将她这副肉/体凡躯解救了下来。 她觉得她此刻好像佛门弟子突然遇见佛祖一般,被他身上赋予的神光给笼罩住了,惊喜感像海浪一般直冲上她的头顶,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待她站稳了,聿琛便松开了扶在她腰上的手,见她正呆呆地看着他,不免暗自觉得好笑,转身便欲离去。 房檐下的雪水滴答落地,烟景正好站在檐角下,一滴,两滴,三滴雪水滴落在烟景的头上,她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的痴傻的样子气笑了,不禁伸手锤了锤脑袋,险些误了好事,幸好他还未走远,急急便赶上去,也顾不上许多了,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牢牢的抓住他宽长的衣袖。 他的步幅有些大,她的脚步被扯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有些发窘地道,“公子请留步!” 聿琛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被她扯住的衣袖。 烟景心如小鹿乱撞,只好松开了手,端端地行了个揖礼,“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小女子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报答公子的恩情。” 又道,“一时情急鲁莽了些,还请公子见谅,实是怕公子如那日在街边那般只字不留匆匆便走了,寻也寻不到。”这一说完,小脸便有些红红的。 见她提到梅林,聿琛眉间动了一下,“我只是偶然路过相救而已,并不图报答,姑娘请回吧。”说罢又拂袖而去。 第6章 |风流 “公子!”烟景却不甘心,她扯下脸上的面纱,又追了上去跑到他的面前,“公子大义不求回报,但烟儿却不能忘恩,还请公子稍稍驻足,让烟儿聊表感激之情。” 她今日只头上只梳了两个小鬏髻,分别插了两朵雪白色的山茶绒花,穿了玉色酡绒软绸袄子,披着樱草色滚风毛的狐皮大毛羽缎斗篷,一身毛绒绒的,风一吹毛蓬蓬的飘动,又柔软又活泼,此刻跑到他面前,很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熊,极是可爱水灵。 聿琛挑了挑眉头道,“今日粥棚动乱,若任事态发展下去,这些饥不果腹的灾民都会遭殃,你是个柔弱女子,敢跟匪徒对抗,帮助灾民赶跑了匪徒,也算得上是义举,这些灾民应当也会感激你。只是这次我碰巧救了你,也应当提醒你一句,若没自保能力,别轻易去冒险,小心赔了自己的性命。” 他虽然态度冷冽,却也有几分关怀在里面,否则犯不着去提醒她,如此一想,心中便有轻轻浅浅的快乐弥漫开来,嘴角也扬起几分笑意,原来她所做的都被他看在了眼里,虽然刚才那一幕真的是很险了,但不仅救了灾民还博得他的关注,也算是很值了,想来今早去宝殿拜了佛祖,莫不是佛祖显灵了?她嘴里不禁嘀咕道,“怪不得大家常去拜神,原来是真的灵验,我不过想着早点再见到他,可巧就让我心想事成了,看来以后还要多去拜一拜,早日成就我的姻缘。” 聿琛见她沉浸在笑意中,隐隐听到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拜佛求姻缘,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烟景挠了挠头发,有些尴尬地笑道,“小女子天资顽劣,得蒙公子提点,以后会多加小心的。” 聿琛不过略略点了点头,衣袖一扬,便又走开了。 烟景又追了上去,“公子,我的名字叫柳烟景,杨柳青青的柳,烟花三月的烟,良辰美景的景,小名叫三三,一二三四的三,你既不肯告诉我姓名,不若我给你取个名字,怎样?” 这女子可真是狂妄之极,他堂堂太子,岂能容她一届小小女流取名,聿琛面上有不悦之色。但他并未停下脚步,反而有加快之势。 “叫你叔夜,可否?我从前读书之时,最慕竹林七贤的名士风流,竹林七贤中,最喜嵇康的风度容止,犹想见其人,公子容貌品性,如松如玉,潇洒磊落,便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个嵇叔夜。” 虽然走得远了,她说的话一串串地落入风中,如风铃一般在他耳际清脆响起,风呼呼地在耳畔拂过,挠得他耳朵一阵酥酥的麻,她说给他取名叫他嵇叔夜……真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才会对他有这般浪漫纯真的幻想,脸上那丝阴云终究是遁去了,慢慢漾起一丝霁色。 眼看是追不上了,烟景追了一段终于停住了,累得直喘气,这样追上去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她又逮不住他。他的脚踩得比风火轮还快,分明不愿意跟她多呆一会儿。可恨,她已经动心了,可他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简直猜不透,更摸不透他。 他今日穿着苍青色行云流水暗花缎宽袖袍子,发髻上束着素色的逍遥巾,脑后的发带随风扬起,真是潇洒之极,烟景望着他的背影,大袖招风,衣袂飘飞,身姿清逸,真是神仙般的男子!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里,烟景才扭身回去了。 刚转过头,便看见缀儿在后面直赶着她跑过来,嚷道,“小姐,奴婢在你身后一直追你,你怎么就听不见呢?” 烟景眨了眨眼睛,“我刚才正追一只雪兔追得紧呢,所以没听见你叫我,可巧还是让它跑了。” 缀儿本来急得都快哭了,见烟景安然无恙,又不禁破涕为笑,“小姐,你又来捉弄奴婢了,奴婢分明看到你在追那个很俊的公子追了一路,害得奴婢也追你追得好苦。” 烟景嘘了一声,“不许说漏嘴让嬷嬷知晓了。” “小姐,嬷嬷想必在着急寻我们,我们赶紧回去吧,若是让嬷嬷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可又要惹她老人家生气了。”缀儿说着便拉着烟景回去了。 待离了她的视线,杨奇方从一旁走近他的身前,笑道,“主儿,那女子好似对你十分有意,纠缠许久,眉目间顾盼有情。” 聿琛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一旁暗暗跟随的傅云也走上前道,“主儿,与明/慧禅师相见的时辰快到了,禅师此刻应当在禅室等着你来呢。” 聿琛看了看蜀冈山寺上缭绕的香火烟气,淡淡道,“今日见了血腥,不宜冲撞了佛门的清修之地,你去告诉明/慧禅师,我明日再去访他吧。” —————————————————————— 翌日,明/慧禅师的精室。 明/慧禅师身披紫罗袈裟,约莫六十来岁的样子,面目慈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聿琛进来,双手合十行礼,“贫僧明/慧,今日与施主在此相见结得佛缘。请问施主何来?” 聿琛自小便有块心病,他用了儒家之理学、心学皆不得开解,此次来扬州办差,便听闻大明寺中有位明/慧禅师佛法光大,德行清高,想此心病也许用禅宗之道可解也未可知,便决心去拜访禅师听其指引佛法。 聿琛还礼,说道,“听闻禅师在大明寺讲经说法,普度群生,座下听经闻法者,皆能开悟见性。我今日来,便是想请禅师为我讲一讲《般若心经》中的佛法禅机。” 明/慧禅师请聿琛坐下了,“施主以前可曾听闻过佛法?” 聿琛道,“未曾。” 明/慧禅师盘腿坐在椅子上,目露慧光,悠悠道,“善哉善哉,那么贫僧便先给施主讲讲什么是佛法。佛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佛法最精深的要义,一言以蔽之,是无我。人人心里皆有一个“我”的执念,认为我即是我或者我所有,万事万物皆以我为中心,对于我生出偏爱之心,生出妄想,这便是每个人苦恼的根源,而无我便是破掉我这个妄想执著,如此才能见到佛的真理,见到般若。《般若心经》说‘照见无蕴皆空’这五蕴皆空就是无我,所以要理解什么是无我,便要知道这五蕴是什么。五蕴是色、受、想、行、识……” 聿琛本是有慧根之人,在明/慧大师循循善导地讲了数个时辰精妙的佛理之后,已有所开悟,禅师讲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的佛理时,聿琛只觉心中豁然一亮。 临了明/慧禅师还念了几句善哉善哉,说他是有大乘根器之人,若虔心礼佛,可为天下苍生带来福报。聿琛听了心中微跳,淡淡一笑谢过了禅师。想来明/慧禅师果然是洞了佛法智慧的高僧,不问来历,只观他气宇谈吐,便多少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 从明/慧禅师的精舍出来,聿琛只觉春风拂面,脑中尤想着禅师讲的偈语“参禅何须山水地,灭却心头火亦凉”,这真是真理之言!心头的挂碍灭却了,便可安然清静,无怖无惧,纵使在烈火之中,也觉清凉。 他心中已然洞明,相信再慢慢修行参悟,便可彻底解开迷情。 聿琛脑中拂过昨日那个女子的倩影,他的心病之一是不喜亲近女色,一向对女子拒而远之。可自梅林遇见那女子,他非但丝毫不会排斥与她的接触,还主动抱起了她,昨日在粥厂亦是如此。他们数日之内竟几番碰面,可知这女子应当是他的善缘,也许经历了她之后,便可慢慢开解他于女色方面的抵触之情。 第7章 |手腕 柳府在扬州城的西北郊,南临城内大街,沿街往南走几里便是扬州风景名胜之地瘦西湖,绮丽的山色湖光和繁华热闹的街肆只需在虹桥上一站便可一览无余。实在是一个极好的住处。 柳府人口简单,因此这府邸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三进的院子,从东北边上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打通后改作后花园,烟景便住在这花园内的小院子里。 这几日天气太冷,外面的院子里都是厚厚的积雪,嬷嬷管的严,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除了读会儿书,习习字,捏几个小泥人,在烘得暖暖的炕上睡觉以外,便觉得无事可做,虽然她现在的身子已经完完全全地好了,但却觉得整个人懒懒的,浑身不得劲儿的样子。 “无事家中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一百四。”烟景午睡醒来伸了个懒腰,禁不住叹了口气。 以前无忧无虑的她怎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想来都是因为心中总是想着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男子的缘故,他越神秘,她便越好奇。 终于挨到晚上了,本想去爹爹的书房闹闹他再滚到他怀里撒会娇的,但爹爹这些天都是早出晚归步履匆匆,回来已经是亥时末刻了。 娘亲过世以后,爹爹这十几年来一直没有续娶,身边只得她一个女儿,自然视若珍宝,难免对她有些骄纵太过。爹爹前些年从从五品扬州通判升任五品的扬州同知,现今扬州雪灾严重,爹爹整日忙着赈济灾民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的,她也不好去打扰他老人家。 不过,她倒想出了一个法子,既可以陪陪爹爹,又可以出外面去透会儿气。 果然第二天卯时不到,她便早早起床梳洗穿衣,爹爹的马车每日卯时三刻从府里出发,她得赶在这前头才能上爹爹的马车。 烟景先去嬷嬷那打个报告说今天想去知府大人家找诗荃姐姐玩,诗荃是烟景素日的好友,住在府衙的内院里。 毕竟是从小一起玩的,看烟景这两天也没精打采的样子,嬷嬷便点头同意了,少不得嘱咐了几句,让她仔细些,早点回家。 烟景高兴地抱住嬷嬷,拿香香的脸蛋在她怀里蹭了一会才出门去,看见爹爹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外,想必是要准备出发了。 烟景几乎是小跑着钻进爹爹的马车里,柳燊过了片刻后才进了马车,烟景正坐在暖炉边取暖,见女儿出现在马车里,似乎有些意外的神色。 还未等他开口,烟景已经伸出小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啊眨地看着他道,“爹爹,女儿今天随你一同去知府衙门,你去办公,烟儿去找诗荃姐姐玩,我们刚好顺道儿,烟儿保证不给您添乱子的。” 柳燊平日里话不多,虽然对女儿万般疼爱,但也不含糊,当下便摇了摇头,“这么冷的天,出去万一又染了风寒岂不难受,爹爹这几日都很忙,也看顾不了你,你还是在家吧,我也好放心些。” “爹爹,我已经在家呆了大半个月了,实在闷得慌,这些天雪已经晴了,你看我今天穿得这么多,一点都不觉得冷了,而且去府衙这么近的路程,我已经答应了嬷嬷会早去早回的,你就让我去好不好嘛。” 烟景今天穿了月白绣花银鼠窄身袄,外面罩了一件大红羽缎白貂毛的鹤氅,头上戴着银鼠暖帽,穿得严严实实的,像只胖胖的小松鼠一般。只露出的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像晶莹剔透的黑宝石一般忽闪忽闪的,在这冰天雪地里极是灵动秀气。 柳燊本还想说什么,但看她一脸期盼的眼神,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只好点头同意了,随即便吩咐马车起驾。 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知府衙门。 烟景跟着爹爹一同进了府衙大门,过了仪门之后便是大堂了,过了大堂,到了二堂的穿阁前,爹爹吩咐阿文叔好好照看小姐,巳时便可送她回柳府。烟景乖乖点了点头,目送爹爹进了公廨。 过了二堂的穿阁便是后堂了,是知府大人接待上司和商议重要政事的地方,后堂跟内宅相连,后堂东便是偏院,诗荃姐姐便住在此处。 烟景从前去诗荃姐姐那,都是从内宅的角门处进来的,今天因为随爹爹一起来,所以从大门那进来,内宅门口守着两个小厮,说了来意后,便领他们进去了。 烟景本想着今天来得早,若是诗荃姐姐还没起床,倒可进去闹她一阵,谁知刚进了院子,便见到了诗荃的管事嬷嬷张嬷嬷,那张嬷嬷本在院子里分派其他丫鬟做事,看见烟景来了,忙笑着迎了上来。 “柳姑娘,你来的可真早,本来这时候我家姑娘应该也起床梳洗了,只是今天不巧了,姑娘一早便跟夫人去大明寺烧香还愿了,方才已经出门了,就你来的半刻钟不到,你先随我进来坐一坐吧,要辛苦你在这等一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夫人和姑娘应该就回了。” 烟景有些小失望,但既然来了,这样回去也是无趣,坐坐也无妨,便跟张嬷嬷进了一间暖阁里面,文叔说他在内宅门口候着,小姐巳时三刻便可出来一同回家去。 烟景点了点头,文叔便先退下了。 张嬷嬷吩咐膳房给烟景做了一杯牛乳茶,差人端来芙蓉糕、雪花酥、糖蜜酥等几样精致的糕点和并细巧果品。 诗荃养了一只猫叫雪珀,身上纯白而尾巴独黑,两只眼睛的瞳色好像琥珀一样,很是精灵,见烟景来了,“老朋友”雪珀也来到烟景的脚边蹭啊蹭的表现它的亲昵,烟景便将雪珀抱在怀里,抚摸着它光滑柔顺的毛发。 张嬷嬷也进来陪她说话,问了烟景近来的情况如何,然后便说起了诗荃姐姐的婚事,已经许了京城世勋忠义侯府二房右副都御史徐达的嫡长子,月初已经下了聘礼,日子定在明年年初。 张嬷嬷说起这门亲事眉宇间便有几分得意之色,烟景便也跟着附和几句,为诗荃姐姐道恭喜。 忠义侯府门庭显贵,祖上是开国元勋战功赫赫,被先帝封为忠义侯,世袭罔替,到徐达这一代已经袭了三代了,徐达自小便十分好学上进,并没有因祖上有荫便不思进取,安享富贵,反倒用心苦读,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考取了功名,由圣上钦点任了大理寺少卿一职,后又升任了右副都御史,成为朝廷重臣显宦,娶了安国公的嫡女做夫人,生了二子,长公子任户部郎中,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忠义侯府有世袭爵位,官场又显达,真个是富贵非常,如日中天啊。 诗荃姐姐出身贵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描绣针线也很了得,姿色出众,品性又好,堪称才色双绝,在扬州城内素有声名,因此来求亲的自然踏破门槛,但她眼界是很高的,寻常门第也瞧不上,如今要嫁入这等显贵之家,也算是称心了。 诗荃姐姐不过比烟景大了一岁,她及笄礼的时候,烟景也来了,那时便已经听闻李家主母为她张罗亲事了,要为她觅得一位上好的夫婿。 不曾想及笄礼过了才不到一年的功夫,诗荃姐姐的婚事便已经说定了,还是这么显赫的人家,高门嫁女,以诗荃姐姐的才貌,也是堪配的。 烟景有些感叹,何以女孩子家年纪小小的,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日子还没过够,便要嫁作人妇了,继而生儿育女,管家主事,十年媳妇熬成婆,待成长为一家主母,昔日那个娇俏明媚的小女孩却慢慢寻不见了。 自小的玩伴就要嫁作侯门贵妇了,往后自然不能常常在一块了,烟景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但还是由衷地为诗荃姐姐感到高兴,但愿这是一段和谐美满的好姻缘。 ———————————————————————————— 衙府后堂内。 聿琛坐在大堂正中的主座上,下边站着扬州知府林蔚文、扬州同知柳燊、督粮道许密、管河道张谦等人。 聿琛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呷了一口,眼风扫向林知府,“孤此次特来扬州征调粮食赈济苏北、浙南等地的灾民,但扬州灾情严重,有数万灾民生计匮乏,也得一并赈济了,赈济扬州灾民的粮食和御寒衣物都已经发放下去了吧。” 林知府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太子殿下,卑职接到你的口谕之后,立即就去办了,从义仓拨出两万石,官仓内拨了一万石,扬州有三万灾民,这些粮食已经够他们吃上两个月了,又从府库的存银里面拨了一万两白银购置御寒衣物,已经都给灾民添置上去了。” 聿琛点点头,将茶碗放回桌上,目光清湛,“你这次办事还算得力。但我看下河的灾民涌入扬州甚多,各粥厂难免有拥挤吵闹之患,应在扬州增设几处米厂,把灾民人数登记在册,每人每日各两升米,每五日发放一次,以免拥堵。” 林知府连连点头称是,“太子殿下此举甚是高明,一石米可供一个灾民一百日之用,万石米可养活一万灾民一百日,这样扬州城内便再无灾民啼饥了,卑职立即着手去办。” 聿琛站起身来,淡淡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穿的绯色官服,补子上绣着文雁、白鹇的图案,便收了目光,望向窗外的院子,接下来他要问的事情才要他们迎难而上,尽心尽责。 “那二十万石粮食筹备得怎样了,三日后可以起运吗?” 头顶乍然飘过这一道声音,如同层层回荡的声浪一般,直击他们的耳膜,林知府看了一眼柳燊。 柳燊身影顿了顿,上前一步答道,“回太子殿下,二十万石粮食非小数目,官仓内的存粮仅有区区五万石,仅够救济扬州灾民到秋收以后,一旦扬州再闹灾荒饥馑,这点库底都不够应对,卑职想着当务之急是买粮,只能从米市上的米行和存粮大户那购买二十万石,只是都说缺粮,卑职确实有点为难。” 聿琛神色淡然,问道,“现在的米价是多少钱?” 柳燊不慌不忙,答道,“回太子殿下,灾年粮价是斗米五钱,平时的价是斗米三钱。” 聿琛又道,“府库的存银还有多少?” 柳燊略一思忖,答道,“回太子殿下,还有五万两白银。” 聿琛挑了挑眉,“银两足够,这事就不难办了。去年苏南、苏中报丰收,且朝廷又连续两年蠲免了江苏各州县积欠的钱粮,扬州市面上的粮食肯定是有的。传令下去,所有存粮大户、米行都按现在的米价平粜国库,有再敢说没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买粮的两万两白银先从扬州府库中出,明年待江南府库的库银有盈余,再还给你们,你们只管放心。” 林知府、柳同知、许督粮等人赶紧点头应了。 “只能给你们三天时间了,并非是我加难于你们,是灾民等不及了。” 督粮道许密上前道,“一艘官船可运五百石粮食,二十万石粮需要数百艘船,不是个小数目,卑职早早便先谋划安排了,如今粮船和运军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三日后粮食筹备好了,卑职便会按殿下吩咐将粮食从运河上加紧押运至苏北、浙西等地,绝不敢延误了救济灾民的时机。” 聿琛点头称许,“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你们先退下去吧,张谦留下。” 事已议定,当下林知府便领着众人一同告退了。 聿琛望向管河道张谦,“民间有句民谣,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治河是重中之重,这次叫你来,便是想知道高家堰堤坝的修筑进度和尚缺的工程费用,你如实道来。” 张谦敛首答道,“高家堰的二十处决口已经尽行堵塞并加固,卑职等已尊太子殿下的旨意,加快工程进度,大小河员皆勉力赴工,现石堤加筑工程已过半,争取在二月桃汛之前完工,朝廷今年八月拨的九十万两工程费已经用完,眼下还有十几处的护堤需要修浚,若要完工,还缺银五十万两。” 聿琛道,“除了加固堤坝,还应要疏通河水淤塞,河水通流了,才能减少河水冲决之患,漕运才能通畅。你们要尽心办事,所缺的五十万两白银孤会在十日内筹齐送至淮安的河道总督署。” 张谦恭谨地道,“卑职明白,回去必将太子殿下的指令传达给许河台,务必尽心治理河务。” 聿琛点了点头,“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张谦退下后,聿琛转身望向窗外,似乎在沉思什么,忽然他的眼前掠过一抹亮眼的色彩,堂后为府衙花园,透过那扇窗正可看到花园的景象,他不知为何又在这见到了那个女子。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羽缎鹤氅,如此清艳的颜色,在皑皑的雪地里尤其招眼。 他定了定神,目光微动,脑中闪过明/慧禅师的偈语,荧光似的一亮,便快步走出了房门,朝着花园的方向而去,回头对随从道,“你们不必跟来,好生守着这儿,莫让闲杂人来。” 第8章 |试探 烟景逗了一会猫,张嬷嬷因有事也让其他丫鬟叫走了,雪珀从她怀中跳下地,翘着尾巴往门外走去,烟景在屋内坐着无聊,便追着雪珀出了房门,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花园里的积雪本已经打扫干净,因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地上仍覆了一层寸许深的雪,雪珀的猫爪在雪泥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梅花爪印,烟景循着爪印寻找雪珀,抬头却望见不远的一个柏树下,竟立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蚀心刻骨的容颜,隔得那么远她也能认出他来,烟景心中雀跃起来,真真是意想不到,才隔了不到两日,竟又在此遇见了他,可见与他是极有缘份的。 她思他如狂,今日得见,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朝他的方向跑去。 她跑得有些快,偏偏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脚下穿的羊皮小靴打了个滑,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她哎地叫了一声,眼看就要在他面前狼狈的摔倒,只见他一个闪身,人便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掌便扶在她的肩膀上,待她站定以后,便松开手,一双眼睛却已经移开了目光,望向前方一座造型奇巧的太湖石上。 他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玄青色白鹤纹妆花缎天马皮袍,腰上束着一条鞶玉宝带,越发衬得他身姿修长,气质仪伟,恍若天神之子。 他今日的这身装束与那日在粥厂所见又是不同,那日是广袖飘飘,爽朗清举,有名士之风,今日是矜贵高雅,气宇轩昂,极显身份之贵重不同。 缀儿自梅林见了他之后,便说在他身上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仪,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她的心如小鹿般乱撞,砰砰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刚才他一近身,她便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为人上者所赋有的与众不同的气息,本应该令人望而生畏,但她却一点也不怕他,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大胆地看向他。 他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乌亮的长发束在一个精致的卷云纹鎏金小冠中,勾勒得额山丰隆有型,剑眉长直入鬓,眼若朗星,仿佛悬在极深邃的夜空中,鼻挺如峰,脸上的轮廓线条像写意画那般清隽流畅。如此俊逸潇洒的一个男子,自然不是凡品,想必身份也很出众吧。烟景有些出神地想着。 注意到她一直望着他久久不移的目光,他终于将视线转向她,神情如常,不辨喜怒。 与他的目光对碰,烟景像被烫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睛,掩下心头的一丝慌乱,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子这么久,还看得出神,烟景对自己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终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烟景收回自己“不得体”的目光,向他行了个福礼,笑吟吟地道,“叔夜公子,别来无恙呀,那日在粥厂我以为你是风流倜傥的林中逸士,不曾想今日已经摇身一变成知府大人的座中贵客了。” 聿琛微微皱眉,轻轻一哂,“你还当真敢这么叫我,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 烟景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我不管,你一日不告知我你的姓名,我便一直这么叫你。” 聿琛目光微动,漫不经心地道,“我来扬州办事,在此地不过是短暂停留,知我身份也无益。”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罢了,天真稚气,才会这么言行无忌。 烟景闻言心中失落,一双原本亮晶晶的眸子也黯了几分。知他不愿说,却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原来他在扬州是短暂逗留的,事情办完之后便要离开了,独留她在扬州苦思不得,形容消减,衣带渐宽,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黯然销魂,香消玉逝?她从前读那些个闲书,讲到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一见钟情,因相见不得,姻缘未就,便害了相思病,不久便一命呜呼地去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郎心如天上飞彩凝辉的银月,可望而不可得,那皎皎清辉填满了她的整个心宇,既满又空,她想做偷吃灵药的嫦娥,凌云御空,奔向他的广寒宫,碧海青天夜夜陪伴在他身边。 其实,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一些他的来历,他既出现在府衙的后堂中,应是过来扬州办差的官吏,如今扬州正闹雪灾,且那日又在粥厂遇见他,两者联系起来,倒是有迹可循的,他来扬州,应当是为了赈灾一事。 他眼睛望着梅枝,枝头上的落雪如碎琼乱玉一般,与蕊蕊洁白的梅色融在一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玉洁冰清。鼻端轻浮过一段幽幽的梅花暗香。 “我本是想再向公子道谢的,奈何那日你匆匆走了便没来得及说,多谢公子及时出现把那两个贼人扭送官府了,我虽救了那对母女,但也等于是公子救了她们。” “她们如今好些了吗?” 说起阿如母女,烟景目光中便透着担忧,“那小女孩小名叫阿如,醒来后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染了时疫,又将疫气传给了她母亲沈氏,请医诊治后阿如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但沈氏的病却一日比一日更重,眼看怕要挨不过去了。今年江南的天灾几乎夺走了阿如的家和亲人,水灾冲垮了她的房屋,上个月父亲因这场雪灾冻死了,母女衣食无依,在街角冻得奄奄一息,沈氏因冻伤严重落下病根需卧床养病,如今又染了时疫加重了病情,若她母亲不好了,阿如便要成孤儿了。” 聿琛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灾情肆虐,民生困苦,若不亲眼所见,也不知他们艰难如此。自古弊端,匿灾为甚,地方官员因防灾减灾的疏忽,怕朝廷追责便瞒报虚报灾情,延误了对灾民的赈济,以致灾民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朝廷必会查实并惩戒这帮欺上瞒下的官吏,缓解灾民生计之艰难,帮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重建家园,休养生息,便是这些孤儿,也会有官府收养在慈幼局中,养育成人,或交由民间无子者来抚养,官府每月给钱粮作养育的资费,使他们得以长大成人。” 这一番陈词,烟景听了只觉得心中的忧虑不安都慢慢消弭,渐生澎湃,不禁灿烂一笑,笑意明媚得如同冬日里的暖阳,嘴角和眼睛里都洋溢起光芒。 “惟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在想,阿如不幸,遭遇了这么严重的天灾,幼年失怙失恃,但她又是幸运的,有你这样心系天下苍生的好官匡扶社稷,让她得以平安长大成人。” 聿琛目光炯炯,“致理之道,惟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为政者只有深切体察民情,知百姓疾苦,所施方针政策方能为百姓谋得切实的利益。这也是我这一趟来扬州考察的目的,便是为了体察民情。” 烟景想不到他会和她说这些,可见他是不讨厌她的,关系也比上次相遇更近乎了,这么一想她心中便有种意外之喜,不禁俏然一笑,眼波婉转,“叔夜公子,噢不,是叔夜大人,你这般体察民情,必能为百姓谋福祉,您来了一趟扬州,我作为一名扬州的小百姓,也得了您带给扬州的福利,心中十分欢喜,若你能常在扬州便再好不过了。” 聿琛不置可否地一笑,露出左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目光在她嘴边定了定,带了几分轻俏,“你今早吃了什么,嘴这么甜。” 烟景垂下眼眸,心笙摇动,她咬了咬唇,实在忍不住了,语带娇羞地道,“恕小女子大胆问一句,公子可曾婚娶?” 第9章 |怀春 聿琛颇有些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便撇开了视线,沉吟了一会,带了丝不悦道,“你问这个作什么?” 烟景用手指卷了卷鬓边的头发丝儿,嘿嘿笑道,“没什么,就是……公子若娶了妻,就想着跟公子家中的娘子问个好。” “公子不说,那就是未曾婚娶了?” 聿琛没有回答。这小姑娘的确有些大胆,才见了几次面便敢这么直白地窥探他的情感私事。 她方才观察了他好一会儿,若是已娶妻,绝不是这个反应,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他没有明说,那自然就是未娶喽。 烟景心中窃喜,嘴角扬起笑意,既然他未娶,她未嫁,她又那么喜欢他,那就她来主动一点,赶在他未离开扬州之前抓住机会表明心意好了。 “我还有事,告辞了。”聿琛不欲久留,此地是衙府,他的身份终究有顾忌,转身便欲从她身边走开。 “公子等等,我有个东西要送你。”她又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大恩不言谢,公子救了我和阿如,送你个小泥人,”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泥人举到他的眼前,小脸飞红,“小小心意,望公子笑纳。” 只见一个小泥人躺在她的手掌中,那泥人捏的很是精巧,身穿广袖长袍,发束长巾,面目神情都捏的真切,神形兼备,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照着他的样子捏出来的,但比起这个小泥人,更吸引他注意力其实是她的小手掌,小巧细嫩,粉扑扑软绵绵的,手心里有些出汗,濡得掌纹里湿津津的,原来小女孩的柔荑这般可爱诱人,聿琛的呼吸微微一滞。 烟景红着脸道,“这泥咕咕可是我一点点想着你的样子捏出来的,我为了捏这个,手都起茧子了,还生了冻疮。”说着把另一只手也举到他面前,那几根如青葱般嫩白的手指果真有些许的红肿。 聿琛双眸微微闪烁,小女孩的心思七窍玲珑,但他要这小小泥人做什么,他有些头疼,但看她红肿的手指,又有些不忍心拒绝。 见他还没要收下的意思,烟景也顾不上什么了,把小泥人往他胸前一送,也不管他接不接,便掉过头走了。 那小泥人从他光滑的织锦衣袍上滚落,眼看便要掉进雪地里,他的衣袖轻轻一挥,便将它笼进了袖子里。 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道,“过几日便是冬至了,扬州年年这个时节都很是红火热闹,我在东关街那儿支了个小摊子,专售冬酿酒,公子若有兴趣,也可过来尝一尝我亲手杜做的冬酿酒,消一消冬日的寒气。”烟景说罢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待他回答,便踩着碎雪一下子跑远了。 她刚转出花园的月亮门,雪珀又来到她脚下,她蹲下身去将它抱在怀里,虽然四下无人,但也不好在这停留太久,这会儿想必诗荃姐姐已经回来了,可别让她好找了。 烟景回到暖阁里,便见诗荃姐姐坐在榻上做针线。原来诗荃姐姐也才回来,知她来了,便换了衣服,到这暖阁里来,手头上也不闲着,拿了一个针线活在做。这数十日不见,烟景只觉得诗荃姐姐出落得更明艳动人了,身上添了一种待嫁少女的娇媚风韵。 诗荃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闪光缎镶金丝牡丹凤凰纹的窄身袄子,头上插了一支翡翠滴珠大凤头钗,项上戴了赤金盘螭多宝项圈,通身金光四射,很是华丽,烟景知诗荃姐姐素来喜欢雍容华贵的衣服。每每见她,都觉得鲜艳夺目,光彩灿烂。 “烟妹妹,回来了。”诗荃忙放下针线,笑盈盈地拉着烟景的手在她身边的坐下了。 “才刚去哪儿了,我回来听嬷嬷说你在暖阁,来了却不见你人影儿。” 烟景笑嘻嘻地道,“雪珀这小调皮一不留神就跑去后花园了,还跟我玩捉迷藏呢,我寻了好一会儿才抱了它回来。” “雪珀一向是很乖的,你一来便是染了你的习性,喜欢瞎跑玩闹呢,” 诗荃说着从烟景怀里抱过雪珀,轻柔地抚了抚它柔软的脊骨,像哄孩子似的道,“雪珀儿,要乖乖儿的,可不许再到处乱跑让人好找了。” 烟景瞧了瞧诗荃姐姐的针线,原来是个蟹青色暗花缎的袜子,以五彩丝线扎了江山河水、富贵祥云的纹样,因笑道:“荃姐姐的针线活越发出众了,既精致又生动,不过,这个绣袜左右看着不像是女子穿的,想想那个他也真是好福气,有荃姐姐这般体贴细致,这还未过门呀,就开始为他做这般贴心的活计,要是过了门,可不知要好成什么样儿呢。” 诗荃顿时羞红了脸,作势便要来撕她的嘴,“瞧你这贫嘴滑舌,净是喜欢拿人来取笑,我倒要看看将来哪个好脾性的郎君娶了你,由着你去编派他,让他好不受用。” 烟景忙躲开身子,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诗荃觑了她一眼,笑道,“下回再敢乱嚼舌头,可不轻饶了你。” 烟景又凑了上来道,“女子出嫁前要做这么多针线活阿,饶是你针线活这么伶俐,仍然没个安歇,说来也是惭愧,我旧年一年的功夫才绣了个手绢儿呢,就我如今这绣工,将来怕是没有人家肯要我了。” 诗荃知道烟景素来不喜做针线活,因此也顺水推舟道,“按理说这纺织针黹是才算是你我的正经事儿,专心纺绩,于妇功来说也是必不可缺的,若是一个女孩子家连针线也拿不上手,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呢,的确是要惹人笑话的。要我说,这针线活你还是要认真的做起来,有了这等本事,将来就算不济,也可做傍身之用。烟妹妹,你也及笄了,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若有了合适的人家,这婚姻上面是很快的,莫让将来这绣嫁妆一事,就把你给难倒了。” 又说道,“你道我为何能嫁入忠义侯府,以我的家世来说,也是比不上的,不过是媒婆拿我的几样针线活儿和闺阁时作的诗画给他们看了,便就允了亲事,这忠义侯府如今正是赫赫扬扬鼎沸昌盛的时候,京城里有多少姑娘家上赶着想嫁进去呢,单单选中了我,我想这针线活的功劳可是不小。” 林家在扬州的家业有多大烟景又不是不知道,忠义侯府自然是看中了林家在扬州的权势地位。在他们那等人家娶媳妇,琴棋书画和描线刺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最要紧的还是家世。诗荃姐姐这样说,不过是规劝她罢了,但听她说到姻缘,便又触动了心事,她在琴棋书画方面很是寻常,针线活更是拿不上手,她以前是不在意的,只现在有了喜欢的人,若他喜欢的是会做描线刺绣,知书识礼的姑娘呢?一想到此她心里便有些没底,说道,“荃姐姐说的是,是烟儿荒废了,回去有功夫了也做几样针线活玩玩。” 烟景又和诗荃说了一会话,见时辰到了,便告辞回去了。诗荃自然是要留她一块用午饭的,但烟景有心事,且答应嬷嬷要早些回去,便婉拒了。 诗荃起身送她,两个人并肩而走,诗荃裹了小脚儿,走路时屧廊缓步,芳径轻移,故烟景只得也随着她一起慢慢地走,诗荃直送她走出抄手游廊方止住了脚步。 烟景走出抄手游廊,正好遇上了林家的大公子林书钧,两人打了个照面,这林公子她见过许多次了,诗荃姐姐也常在她面前提起哥哥的好,让她好生羡慕有哥哥的姑娘。有好几次都听得诗荃笑着对她说,我们这么要好,我又有这么好的哥哥,要是你将来嫁到我家来,我们便可做姑嫂了,我虽比你大,但也乐得叫你嫂嫂,那岂不是亲上加亲,好上加好了。烟景听了怪不好意思的,只是笑着岔开了话。 书钧忙顿住脚步,向前作了个揖,“烟妹妹好。” 第10章 |相约 “钧哥哥好。”烟景向他行了个万福礼,笑了一笑,便从他身边过去了,到了角门上,阿文叔正等在那里,见她出来便接了她回去了。 书钧今年十九岁,是诗荃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前年乡试考中举人,明年正好是大比之年,便欲进京赴试,因此这一年都在紧锣密鼓的备考。方才本在府里的学馆里上学,便接到了妹妹的消息,说烟景来了,他便寻了个理由跟夫子告假,赶去了内院,刚进了院门,正好迎面碰见烟景出来。 自那天跟诗荃商议好约烟妹妹在府衙花园赏梅但烟妹妹却未及时赴约,出去暗中察探烟妹妹消息的心腹书童赶回来,向他说烟妹妹路上出了情况,他心下着慌,便急忙奔到街上去了,等看到那一幕以后,他头上如打了个焦雷一般,整个人都快炸了,消沉了很多天不敢去见她。但还是魂牵梦绕的,这一回看到,心里顿时如耗子挠似的,眼睛像钉子一样的钉在她身上,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她人都走出去好一会儿了,他脑中还一遍遍环绕着的她的身影。 “哥哥,”诗荃掩着嘴偷偷笑着地走到书钧的身边,“你每回见了烟妹妹都要挪不开眼睛了,魂都丢了一样。” 书钧回过神来,脸上仍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庄生晓梦迷蝴蝶,她便是一个蝴蝶精灵,带给我斑斓的梦境。” “哥哥,她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她神魂颠倒。我承认她确实有几分姿色,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哪样胜得过我,整日里捣腾一些臭泥瓦罐,净是一些不入流的玩意,都是下三滥的人才会做的,我就很看不上,只有你像珍宝一样把她捧得高高的。” 书钧皱了皱眉头,冷声道,“你懂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骨子里纯真活泼,是最难能可贵的,整个扬州城再也找不出比她好的了。”说罢便撇下她,径直往前边的院子去了。 书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双手抱头,眼睛里缠结着痛苦的神色,他脑中总是不断地回想起那日烟妹妹在街头被那男子抱在怀中的情景,自己的苦心谋划,却让别人捷足先登了,若真发生了他最怕的事,那可要怎么办才好。 两日后,冬至节便到了,扬州人把冬至叫大冬,大冬大似年,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令了。这一天,家家户户热闹非常,挂喜神像迎喜神,上香供饭祭祀先祖,香火缭绕兴旺,吃汤圆、蕃瓜饭、青菜豆腐,家宴欢聚一堂,妇人小孩、亲朋好友都服饰一新,互相馈赠节日美食贺冬,街上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往来如云。烟景每年此时都会在东关街支个小摊,卖几瓮自己酿的冬酿酒,赶这场热闹,虽收获的银两不多,但贵在其中的乐趣。 虽说扬州今年闹了雪灾,受灾民众多,但百姓过节的热情仍是不减。冬至这日雪已经晴了,天气也不复先前的苦寒,因此今年的大冬虽没有往年那么热闹喜庆,但贺冬拜节的人仍是不少。杜甫有诗,冬至阳生春又来,冬至过后,万物便开始慢慢复苏,扬州的百姓在这辞旧迎新之际,期望来年吉祥顺遂。 烟景的小摊在街南,和缀儿两个人扮作街头小贩的样子,用毡巾包头,身上穿着厚厚的青布棉袍,脚下穿着羊毡暖鞋,正在招呼来往的客人,“卖酒了,快来买东酿酒!十文一碗,又香又甜不醉人!” 烟景这一副布衣小贩的打扮,没有丝毫惹眼之处,只是一张脸虽不施粉黛,却显得俊秀非常,因此路过的人见一个如此俊俏风流的沽酒少年,都多来光顾,这冬酿酒在冬至一日最是紧俏,众人争相购买,一个上午便已经卖了三大瓮的冬酿酒,客人喝了没有不称赞的,都道是好酒。烟景特特多留了几瓮下午来卖。 说起来这冬酿酒本是姑苏冬至节的佳酿,烟景前些年冬至节前夜随爹爹到姑苏访友,席间喝到了飘着桂花香的冬酿酒,很是喜欢这种香甜温润的味道,便跟厨娘讨了酿酒方子,自己也学着酿了起来,第一次酿发酵过了头,味道变酸了些,她不放弃,第二天冬天再酿了一次,味道竟跟姑苏的冬酿酒相差无几,于是便在扬州城内售卖推广起来,没想到大受欢迎,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小贩也纷纷效仿,更有手巧的也自家酿了起来。 她今日其实没什么心思卖酒,脑子里只不断地回旋着一个问题,他会来吗? 她其实心里是没底的。假使他真的来了,她装扮成这个样子,恐怕也不好认不出她吧。因此她一上午都在留意来往的客人,但却并未看到他的身影,到了下午,那几瓮酒早已卖完,便有些无聊起来,两个肘子支在桌子上,歪着个脑袋,脚下踢踏地踩着地上的雪,望着来往的行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镀上一层淡淡的昏黄,墨蓝的天空中,出现了几点淡白的孤星,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街边做买卖的都已经收了摊,大家都回家吃冬至夜饭了。烟景面前摆着一个银鎏金花卉暖酒壶,里面是热乎乎的,又香又醇的冬酿酒,专待他来了与他喝两杯的。 缀儿又催了几次,烟景才把摊给收了,山头的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了,余晖脉脉映射在云端,染得云彩如同一匹匹绚丽的织锦。映照在湖面上,照得湖水一半碧绿一半红,她的侧脸染上了一层稀薄的金光,却显得有几分落寞。 夜饭的时间也快到了,烟景终于提起暖酒壶,和缀儿正待上马车返家去。 是靴子踩在雪地吱吱的声音,烟景耳朵灵敏得不行,心中跳了一跳,抬头一看,不禁楞了一下,随即双眼便满是雀跃之色,“叔夜公子,你来了?” 他披着玄青色的大毛领狐裘,头上束着玉冠,目若点漆,唇若含朱,在夕阳的余晖中踏雪而来,身后拖下一段长长的光影。 “有事耽搁,来得晚了,这冬酿酒可给我来一碗吗?”聿琛熠熠的星目看着她,走近前笑道,“冬至夜,对我们这种在异乡的行客来说,入乡随俗,喝杯冬酿酒才算过了这个节。” 烟景举起暖酒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专为你备下的,喝碗搪搪寒气,酒水有限,不可贪杯哦。”说罢便让缀儿从车厢里拿出一个小桌子,摆在雪地上,从暖酒壶里给他倒了一碗酒,亲自捧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接过酒,却未喝,视线却一直停在她的身上,略微有些出神。 第11章 |花酿 烟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头上的帽子,有些别扭地道,“你觉得我这样很奇怪吗?我每年三月的庙会和冬至节都会打扮成这副样子,赶着热闹在街边卖一些自己亲手做的小玩意,本也不为了银钱,就是觉得自己的手艺能得到大家的喜欢便很是开心快活。” 聿琛眼中拂过一丝笑意,“怎会?我倒觉得你这个样子还有点儿意思。你除了会酿酒,还会做些什么?” 烟景想了想,掰着指头道,“风筝、兽面、花灯、泥人、木偶……只要街肆上有的那些玩意,我都可以做得出来,只是我在针线上头实在是不灵巧,这种细致的活计对我来说太难了,总绣不好一个样子。”说着便有些忐忑地瞧了瞧他的神情,一下子把自己的短都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没戏了。 聿琛笑道,“绣不好有什么要紧?若是一个人女工诗词书算,样样皆精,虽是可夸,但未免匠气有余灵动不足。大概是你本不喜欢做针线,所以不肯在这上头下功夫,这种事情应顺着天性而为,喜欢什么便做什么。” 被他一语道破,烟景微微低下头,但听他似乎并不计较自己针线功夫不好,原本还有点蔫蔫的心情一下子像开了花儿似的,他还说喜欢什么便做什么,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让她又惊又喜,看着他的眼睛禁不住亮闪闪的。 聿琛目光灼灼,“你除了会这些手艺以外,可还会什么才艺?” 烟景轻轻一笑,“你这话问得奇了,小女子不才,琴棋书画马马虎虎,歌舞不曾学得,些须会唱几首扬州小调自娱罢了。” “哦?你还会唱扬州小调?” “娘胎里带来的,不用学就会了,公子若想听的话,我给公子哼几句。” 聿琛点了点头。 烟景唱了一曲活泼轻快的《鲜花调》,“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烟景的声音娇滴滴清灵灵的,音调清婉悠扬,在这样一个静谧的黄昏里头,像仙鸟在鸣唱一般,异常地美妙动听,让人没来由地心头动了一动。 聿琛淡淡一笑,“你嗓子还可以。” 烟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面颊上浮上浅浅的粉红。 聿琛端起酒,见这酒酒色碧清,里头还飘着细细的桂花瓣,喝了一口,“清洌芬芳,味醇甘甜,酒也酿得不错。” 见他喜欢喝,烟景更是高兴了,说道,“这冬酿酒是花酿,一年方酿一次,只在冬至节这天饮用,过后便再难喝到。每年秋分桂花开的最好的时候采了来酿,酿而未煮,以花入酒,最是香甜芬芳。” 聿琛边听她说边若有所思地喝酒,待她讲完,那碗也空了,不觉笑道,“唔,酒意微醺,回味绵长,倒不醉人。” 烟景喜滋滋地又给他倒了一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又喝完一碗。 聿琛连喝了三碗方才作罢。 就这么喝酒讲话的功夫,两人不觉已经呆了一刻钟的时间,天已经黑了下来,缀儿来到烟景的旁边小声催促她回家吃饭,烟景这才开始跟聿琛道别。 她望着他,竟有些柔肠百转起来,“公子来喝了这冬酿酒,我很开心,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顿了一会,终究还是问道,“公子在扬州也有些时日了吧,还会在此停留多久?” 聿琛一双乌黑的眸子在夜光中微微闪动,略一沉吟,道,“如今事情进展顺利,大约几天后便要离开扬州了。” 烟景的呼吸窒了一下,不禁说道,“怎这样快?”话说出口,方意识到有些不妥,不敢再去看他,低下头,有些羞赧地望着脚尖。 聿琛的神情动了一下,只是对她轻轻一笑,望着她的眼神有些深邃。 空气仿佛凝滞了下来,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月色朗朗,人影在地,琼枝梅影,与沐清辉,她望着他,眼睛里仿佛含了一片月光,泓泓流淌。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酒碗的旁边,依旧是淡淡地道,“身上没带银钱,这玉佩便抵酒钱了。前日你送我的那个小泥人我收下了,也当是还礼吧。” “今后,别叫我叔夜公子了,这玉上有我名字,我不及嵇叔夜的傲世不羁,宏达放逸,怕有损先贤的清名。” 烟景将那枚玉佩攥在手心里,触手莹润细腻,原本有些空荡荡的心因这一玉佩而有了些许的着落,“那么,有缘再见了……”烟景朝他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不知为何,眼中突然有些发涩,很是不舍得。 他若离了扬州,这辈子还能再见么? 缀儿扶着她上了马车,待马车走出十几米后,她才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往他的那个方向望一眼,却见他的背影正踏着风雪离开,与马车离去的方向背道而行。 烟景放下帘子,轻轻叹息一声。 在车上,烟景对缀儿说不许将今晚的事情告诉嬷嬷,要严守口风。 回到家去,发现嬷嬷正站在房门口翘首盼望,见她回来了,忙迎上去,让她换掉身上奇怪的装束,少不得责怪她回来晚了,夜饭都已经做好了,就等她回来便可开饭了。 说起这冬至夜饭,不过是比平日丰盛些,多了一些烧肉、青菜、豆腐、鸡汤等冬至必吃的菜肴,别的没有什么不同,只因烟景家中人丁有限,柳老太爷和太夫人早早过世,柳燊更是一代单传,没什么亲支嫡派,不似其他大家族人口兴旺支庶繁盛,宴席满座,夜饭吃得热热闹闹的。因此这冬至夜饭,不过也就是爹爹、嬷嬷和她三人一起吃而已。 烟景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件簇新的湘色菊花纹厚绸的灰鼠袄,从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又变回了那个俏美的小女孩,便随嬷嬷到了吃饭的大厅,见爹爹早已在厅上的黄花梨圈背交椅上坐着了,正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账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方抬起头朝门口望去。 烟景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和爹爹同桌吃饭了,这会看见爹爹坐在那里,顿时喜笑颜开,叫了一声爹爹,便奔到了他的身边。 柳燊将手中的账簿搁到旁边的方桌上,见女儿终于回来,眯着眼睛笑道,“今天又出去胡闹了吧。” 第12章 |婚事 烟景好久未见爹爹这么舒心地笑过了,知是这连日来办粮赈灾的事情进展顺利,自己回来晚了,他虽没有责怪自己,但心里终究有些愧疚,便讨好着道,“爹爹,女儿平日里虽说任性了些,却是因为爹爹疼爱女儿的缘故。若没有爹爹这般事事宽容女儿,女儿的生活肯定没有现在这般快活自在,爹爹真的是女儿心中最慈爱宽厚的爹爹。” 烟景在他耳边可着劲儿地夸他是个好爹爹,柳燊听了心里当然很受用,但也知道是她惯用的伎俩,知他耳根子软,总会拿好话来搪塞他,对于这个宝贝女儿,他自然是非常疼惜的,所以才会事事顺着她,只要不太出格,也就由着她去了,闯了祸不过也是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因此惯得她越发任性起来。但他也知道这样骄纵下去总不是办法,女儿一天天长大,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若还是这样任性胡闹,到了夫家,不是至亲骨肉怎会这样好心性地容她,少不了要吃许多苦头。 虽日爱之,其实是害之啊。 想到这一层厉害关系,柳燊敛起笑容,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爹爹是疼爱你的,爹爹很欣慰,但你若能替爹爹着想,让爹爹少些忧心,就应当收敛一下性子,好好地守规矩,你如今年已及笄,也到谈婚论嫁的年岁了,爹爹打算好好的为你择一门良姻。女儿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将来到了婆家,你若还这般任性妄为,怎生是好,爹爹纵有私心,也不能一直将你留在身边庇护你,你知道了吗。” 烟景没料到爹爹会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这是从前没有过的,现在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可那个人却要离开扬州了,她还不知道他对她有没有心思,更不能告诉爹爹。 她的心情突然沉闷了下去,并感到一阵的委屈,努了努嘴道,“爹爹,女儿现在不想嫁人,女儿就想呆在爹爹身边……” 柳燊有些无奈地摇头叹息了一声,继而伸出手掌摸了一下烟景的头,“爹爹今晚说的话希望你能记在心里,爹爹这也是为你好,你长大了,今后再不许你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了,好了,吃饭去吧。” 烟景还有点呆呆地站在那里,前阵子被嬷嬷训了一顿,如今又被爹爹下了命令,难道越长大便越开始身不由己了嘛。她一时还未接受过来这样的变故,心神还在上上下下地飘荡着,在一旁的嬷嬷也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回过神来往饭桌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爹爹搁在桌子上的账簿,见上面记着好几笔跟米行和存粮商户购买粮食的记录,都是几万石的大买卖,她知道扬州灾情并不算特别严重,论理来说不需要这么多粮食,那么便与外调有关。她不禁联想到那日在府衙花园遇见他,正是赈灾最为要紧的时候,他若是奉命来扬州办粮的官员,那么肯定与爹爹有接洽,若是若能向爹爹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可是,知晓了他的身份又如何呢?爹爹说她到了年纪都要开始说亲了,而且他不久之后也即将离开扬州了,郎心茫茫,隔山隔水未有期,这份情缘本就飘萍不定,问了不过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饭吃到一半,她的脑中又浮现出今晚与他相见时他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子,里面幽幽地像隐着什么秘密一般,让人无法窥透。她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控制对他的好奇心,酝酿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爹爹。 “爹爹,女儿今日上街,见街上已无受冻的灾民,想来官府都已将灾民妥善安置了,爹爹大半个月都在为赈灾的事操劳,昼夜忧思,寝食不安,如此关心民瘼,实在是扬州百姓之福。但女儿有一事不明白,记得去年秋天爹爹还对女儿说,扬州粮食大丰收,存粮盈库,怎么今年冬天才闹了一个雪灾,就这么缺粮了,竟向米行和存粮大户买这么多粮食?可是有什么官员来扬州调运粮食?” 柳燊准备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好奇女儿怎么会突然问这么个敏感的问题,他虽有时也会将扬州民安物阜,万象清宁的景象说与她知,她向来也是听他说完便随声附和几句,无非是称赞他爱民如子,并没有探寻下去的意思,不知今日为何主动问起买粮调粮的事,实在令他感到有些不同寻常,且这事还是太子亲自指办的,不由得他不谨慎,要紧的是太子是微服来江南办差的,纵使是女儿问起,也万万不能泄了口风。 柳燊咳了一声,望向烟景的目光微微闪烁,“你问得在理,扬州赈灾的粮食,五万石便已足够,之所以买这么多粮,主要还是外调到其他受灾的地方,此次江南雪灾,苏北、浙西受灾最严重,扬州连着几年都是丰收,市面上存粮还算充足,因此上面便来了人到扬州调运粮食,扬州府买了二十万石粮食借调给他们赈济灾民。” 上面来了人?来者何人?爹爹这么含糊其辞,难道也要隐瞒他的身份么,烟景偏要追问道,“这……上面来的人是谁?” 柳燊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爹爹的公事,你一个小姑娘还是谨守本分,不该问的便不要问。” “爹爹这么讳莫如深,难道那人有什么大来头?” 柳燊以为只是小女孩的好奇心作祟,倒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是拿筷子敲了敲桌子,“这是朝廷机密,你忘了爹爹对你说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再问了,快吃饭。” 烟景嘟哝着嘴哦了一声,顿觉得好生无趣,只得讷讷地扒着饭。 爹爹不愿说,她是问不出来的,他就这么神秘么,说也说不得。难不成是朝中的哪个大人物,可他年纪轻轻的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仕途晋升再顺利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便就做到了高官显爵,三公九卿之列。大约就是个有点儿热门的钦差大臣吧,因有人眼红着,所以行事低调,不想张扬,所以才这般不可说。烟景想了想他的性子,倒还真符合的,她现在有点儿心烦意乱,姑且这么认定,便不想再猜了。 吃完饭又陪爹爹说了一会话,烟景因有心事,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柳燊以为她在外头折腾了一日累着了,便打发她回房去安歇了。 夜深人静,烟景躺在床上,将那枚翠雕玉佩举在眼前细细地看着。那是一枚扁长方形的镂空玉佩,雀卵般大小,玉质呈翠绿色,与竹子的色泽浑然一体,中间镂着灵芝、松石,琢着螭纹,佩上系着黄丝绳,丝绳上有一粒翠珠结珠,结珠上下还有两串米珠,好不精雅,可见是个名贵之物。 烟景的指尖在玉佩上细细摩挲着,玉质细腻温润,平滑光亮,指尖滑过时如水般冰凉爽滑,仿佛这玉佩上还余有他的手温,熨帖着她的心。 玉佩的镂空竹叶上有一个篆刻的字—“聿” “聿”,他的名字,她在心底默念了好多遍。可为何只有一字?他究竟姓什么?名字是二字名还是三字名。这人怎么这么玄乎,连名字也要说一半留一半,让她猜来猜去的,分明就是要扰得她不得安生。 他心里对她是有点儿意思的吧,不然何以赠她美玉,是玉成佳缘,心意相通之意。又或者他不日便将要离开了,之所以以玉相赠,抑或是望她好自珍重的意思。 烟景辗转反侧,只是睡不下,至下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缀儿便给她传了消息,说是沈氏病情危急,有些话要对她说。让人传话要见她一面。 第13章 |私情1 烟景听到沈氏不好的消息,心头咯噔一跳,忙起身梳洗,匆匆吃过早饭便赶去了香雪园。 路上烟景又仔细问了缀儿,方知道沈氏已在弥留之际,强撑着一口气等她来,便是有话要托付她,烟景还未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听到阿如饮泣的声音,到了房间便见阿如在沈氏身边哭成了个泪人儿,抓着沈氏的手只是不放,哭咽着声音喊娘,十分凄切,烟景何曾见过这场面,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紧地纠在了一起。 沈氏形容枯槁,眼角淌泪,眼睛半睁着,待看见烟景来了,原本灰暗的眸子终于亮了一下,烟景坐到床前,握住沈氏枯槁苍白的手,将头挨近沈氏的脸旁,“沈姑,我来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沈氏气息微弱地道,“柳姑娘,我这一走,便只剩了阿如这一个孤女,实在是放心不下,我们原本是穷苦卑弱之人,得幸让柳小姐垂怜庇护,有了一个安身的所在,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本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但我平生只得阿如一女,年纪尚幼,无力为生,唯有将她托付给你,望你怜她年幼失去双怙,让她有个安身之所,得以平安长大,我便可以安心闭目了。” 烟景心中恻侧,应允了下来,“沈姑你放心,阿如这孩子与我是有缘分的,我第一眼见她便极喜欢,你既将阿如托孤与我,我必定会好好看顾她的,她会平安长大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可以安心去了,柳姑娘若不嫌弃,便将阿如留在身边伺候你吧,” 沈氏转过眼睛看向阿如,“阿如,你今后要好生听柳姑娘的话,待她如同亲姐姐一般。” 阿如仍在悲泣,一双原本灵秀的大眼睛却透着受惊后的不安,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便向烟景磕了一个响头,“烟姐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烟景忙把阿如扶了起来,“阿如你起来,快别这样……” “阿如是个好孩子,可她却这般命苦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好今后有柳姑娘庇护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沈氏流着泪含笑道,“柳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说罢便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合上了眼睛,可怜的沈氏,便就这样去了。 “娘!”阿如凄厉地喊了一声,扑倒在沈氏身上哭了起来。 “沈姑……”烟景心中伤感,她不忍看沈氏死去的面容,且她第一次经历这等场面,总还不是很适应,劝了阿如几句节哀后,便先出去了,吩咐园子里的管事为沈氏安排好后事。又令人从柳府中差了几个老成的嬷嬷过来好生劝慰阿如,别让她太伤心了。 安排好这些后,她才稍稍宽心了些,便回府去了。 第二日烟景又早早起来到香雪园安慰阿如,阿如虽然还沉浸在悲伤中,但情绪已经平静多了,沈氏的灵枢昨天已经送到城外的福音庙里,阿如今日要去福音庙里守灵了,烟景听了管事对沈氏的后事安排,倒还妥当,然后便亲自送阿如出了门方准备回去。 正要走出香雪园,烟景好像想到了什么,对缀儿道,“你先出去吩咐车夫,我们待会儿去南门外街的广陵驿馆。” 对于小姐的安排,往往都是突发奇想令人摸不着头绪,缀儿向来是猜不准的,怎么突然又要去驿馆了,便忍不住问道,“小姐,我们去那驿馆做什么?” 烟景神秘一笑道,“去寻前晚那个公子。” 缀儿不禁睁大了眼睛,“小姐,那人身份姓名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你怎知他便住在广陵驿馆?而且男女身份有别,去驿馆找他做什么?” “广陵驿馆是扬州城内最大的驿馆,南来北往的官员多在此安顿歇息,那里水路相兼,交通便利,漕运发达,从扬州借调的数十万石粮食应当便在此行船,且他不日就要离开扬州了,我猜他近日必然在那里落脚,他不单救了我还救了阿如,如今他要走了,我去跟他道个别也是应当的。” 缀儿只觉得额上隐隐冒出热汗,上次嬷嬷的训斥她还心有余悸,前天晚上他来小姐酒摊喝了冬酿酒,已觉得不寻常,今日小姐又要去寻他,这一来一回指不定他两个要生出私情来。说起来,那公子的样貌十分出众,万里无一,与小姐很配得上,只是公子终究来路不明,若是打什么歪主意把小姐骗了去,后果不堪设想,缀儿想着便觉得自己的心肝乱颤,忙劝道,“上次在香雪园也是因为他冒然出现让你受惊以致晕倒,嬷嬷知道了发了好大一通火,这次我们主动去寻他若是再生出什么变故,怕……是不好交代过去。” 烟景见她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笑道,“缀儿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了,别担心,我俩扮成个公子哥儿便好了,以前也常常这样出门的,都没有捅过篓子,这次也保管无事。” 缀儿无奈,小姐要做什么她从来都是劝不住的。她只觉得跟着这么个任性妄为的小姐,自己头上这颗脑袋也是摇摇欲坠的。 两人先是去了香雪园的一个小偏房里,过了一会出来,烟景已经换成一副公子哥儿的装扮,身穿月白色暗花缎阔袖青狐皮棉袍,头戴束发小珠冠,脚下穿青缎粉底小朝靴,倒也有几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之姿,那车夫见一个身姿纤弱的俊俏公子哥和一个随从走近前来,也未加留意,待听见吩咐他去南门外的广陵驿站的声音时方认出人来,不禁目瞪口呆。 香雪园到南门街的广陵驿站路程不算很远,大约六七里左右,坐马车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去到后果见驿站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驿街商铺林立,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运河上船舶穿梭如织。 驿馆规模甚是宏大,门楼宽阔,院深楼密,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偌大的一个驿站,要寻一个不具名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如今好歹知道他名字当中有个聿字,也算有了一点线索。 烟景走到驿馆门前跟门人打听是否有名字里有个聿字的大人住在这个驿馆,门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他只是看门的,不了解住客的情况,烟景给缀儿使了个眼色,缀儿便偷偷塞给了他几两碎银子,那门人贼兮兮地接过银子,立马换了个面孔,点头哈腰地说让她在这儿等一下,他进去问问管住宿的驿卒,门人进去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出来,却摇了摇头说此驿馆内并没有接待过她要找的那号人物。 没想到他竟然不在此,烟景心头燃起的焰火被浇灭了,便只好怏怏地退了出来。 她太想见他了,不及思前想后,便凭着一股冲动来了这里,她等不及明日或者后日了,怕他提早走了,自己的一腔心事再无机会说与他听。他这么神秘的一个人物,想来也许在这驿馆也用了化名,但她信那个聿字绝对是真的,若这都不真,那她岂非真是痴梦一场。 可他不在这儿,又会在哪里? 烟景尤不甘心,想了想,便去了驿站东南的漕运码头,想着也许能在这寻到他的身影。 第14章 |私情2 官码头有三个,每个码头边上都停着好几只运粮的官船,岸上临时码垛着如山一般的漕粮袋,正由几百个搬粮的扛夫有序地扛到等候的船上去,场面好不壮观,码头边上搭起的棚子里有几个穿官服的人,想必是督运漕粮的官弁。 因码头上有官兵把守着,不能靠近,烟景只好站在岸边的桥头上望着,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认过去。 她目力向来极好的,张望了多久,每一个官弁都认过了,却并无他的身影,她的心一点点地坠落谷底,已经快到午时了,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烈,许是因被太阳炙晒,她感到眼前有点发黑,一种难受的劲儿直逼了上来。 他不会已经离开扬州了吧,这么一想,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空了一样,整个人像木塑般站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舟船如织的河面,渐渐开始发涩,忍不住想哭了。 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她嫩白的脸被晒得有些发红了,额际落下豆大的汗珠子,缀儿催了她几次回去她都置若罔闻。 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柳公子,我家少主有请,请公子随我来。” 烟景有点茫然地回过头,见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穿青色锦袍的男子,身材很是高大雄壮,腰间佩了一把长剑,烟景不禁有些狐疑,说道,“你家少主是谁?为何要请我?” 那人笑了笑,指了指河畔东边的一座鼓楼,“那穿墨衣的便是我家少主,此刻正在楼上设宴等着公子呢。” 烟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迎着日头虽看不太清面容,但那轮廓身形一看便知是他,她的眼睛顿时也随阳光般亮了起来,见她看过来,那墨衣男子的视线便也落在她身上。 他一定是在那楼上瞧见了她在这儿,定也知道她是来寻他的,他是愿意见她的!烟景原本灰暗的心头顿时明朗起来,和缀儿两人便跟着那青衣男子进了驿馆的鼓楼。 到了楼下准备上楼的时候,缀儿却被那青衣男子拦在门口,“少主只请了柳公子一人,其他人皆不可入内。” 缀儿顿时着急起来,怎可让小姐一人进去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人是狼是虎还不得知,她根本放心不下,无奈面前的男子手臂就像铁墙一样挡着她,她根本捍不动,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小姐,希望小姐可以开口带她一同进去,虽然她也不会拳脚功夫,但跟在小姐身边总是多一重保障。 烟景犹豫了一下,想来他是不喜有旁的人在内,且她也有私密地话要对他说,两人独处也好,便温声对缀儿说道,“我没事的,你别担心,在这儿等我回来便可。” 缀儿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出来,替小姐悬心,为自己的脑瓜子悬心,又不敢怪小姐,只得拿眼睛恨恨地瞪着杨奇。好在杨奇一向训练有素,面色平静地承接着这位小兄弟的眼刀子。 烟景独自上楼,脚步轻轻地进入楼厅。 聿琛今日上午站在驿馆的鼓楼上望风,这里视野开阔,万千景象尽收眼底,借调的二十万石粮食三日内便可运完,他望着运河上帆樯林立、码头上装卸繁忙的兴旺景象,只觉得胸臆间畅快了不少。 这个驿馆四处都安排着他的人手,一有什么动静他都知道。半柱香以前杨奇进来递消息给他说有个小公子在驿馆里寻名字里头有个聿字的大人,不知是否有人已将殿下的身份泄露出去了,要不要查一查。 聿琛听了只摇了摇头,没作声。 他的视线落到岸边的街景,桥上有个人影不知为何便独独闯进他的眼帘,他定了定睛,再认真地辨了辨,待认得后,他的眸子暗了暗,便移开了视线。 可过了许久,等他再看过去时,那个人仍然还泥塑似的站在那儿,没有离开的意思,聿琛出神了片刻,便令杨奇将人请了上来。 阳光将楼厅照得很是敞亮,烟景眼睛环绕了一周,发现他并不在楼厅里。右手边是登临观景的围廊,四周静悄悄的,这是他俩第一次在室内单独见面,她有些紧张地往围廊那走去,走了十来步,便看见他正负手站在前头的楼台上,那峻拔的身姿如玉树一般,好生亮眼。 那楼台上面设着一桌二椅,桌上摆着精美的菜肴。 见她来前,他只是双目炯炯地望着她,略略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她在他的目光下落了座。 聿琛勾起嘴角,饶有兴味地道,“上次见你是个俊俏的沽酒少年,今日却又扮成了翩翩佳公子。可真是变化多端,一天一个新奇花样。” 他一开口,烟景便觉得整颗心仿佛都被他吸了进去,他今日一身玄色素缎如意纹貂皮袍,一头墨发高束,一双墨眸含星,越发显得英明俊朗,有种让人沉溺进去的魔力。 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俊颜上,只觉得神采熠熠得令人目炫。 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用着戏腔打趣道,“脱却裙钗换冠带,我如今乔装男儿样,一心只为会聿郎。” 这小姑娘真是惯会撩人,聿琛禁不住有点儿心神浮动,却装作不理会的样子,淡淡一笑,转过话头道,“你怎知我在广陵驿馆?” “我昨夜看了几眼爹爹买粮的账簿,一时好奇便问了爹爹官府何以要买这么多粮,爹爹告诉我说这批粮近日便要调往浙西苏北受灾严重的地方,我想那日在府衙遇见公子,应该是为了调运粮食的事情而来,且公子告诉我不日便要离开了,这时间也对的上,广陵驿漕运发达,经运河把漕粮运往苏北和浙西最便利不过了,因此便想到公子应该会在此处,我只知道公子名字里头有个聿字,只能用这个笨办法来寻你了,不过驿馆的门人说,馆内并没有聿大人这号人物入住,若不是公子眼睛厉害认出我来,我只能无功而返罢了。” 聿琛望着窗外的运河风光,神色了然地道,“你倒是机巧,不过我在驿馆入住不需由我的身份登记,门人自然不认得了。” 原来如此,这人虽防了这么多手,可不还是让她找到了吗,她有些小得意地笑道,“若不钻营取巧,这会子又哪能好好地坐在这儿与公子说话。想来公子可真真是个神秘人,连爹爹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的身份。前天送我的玉佩偏偏也只刻了一个字的,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所以我才按捺不住来寻你。怎么聿公子,我都寻到这儿来了,你还要对我保守名字的秘密么?” 他低低笑了一声,一双眸子却有戏谑的意味,“那玉佩确实是有一对的,但我不平白无故赏人东西。”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便是要看她还有什么手艺或者本领可取悦他的,上次他听了她唱的曲儿又喝了她的冬酿酒,应该算是满意的,所以随手赏了她一块,这次……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只是太羞人了,可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烟景目光闪烁,掩嘴一笑,“我倒有一样有趣的东西可以给你。” 聿琛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碧螺春茶,颇玩味地道,“是什么?” 她离开坐席,走到他身边,一双灵秀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俏皮地道“我把自己送给公子,可否?”趁他还没回过神来,便又低首躬身,一字一句地道,“愿执衣冠奉巾栉,用心侍奉公子。” 聿琛险些被刚喝进喉咙的那口茶给呛到,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目光滚烫,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身来。 她的个头只及他的肩膀处,他抓着她的手劲有些大,掌心有点儿炽热,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渐渐转冷。 “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倒在我面前卖起乖来。”他的目光由上而下地将她从头顶扫至脚尖,轻轻一哂道,“我身长八尺有余,你高不过五尺,都还未长大,怎能侍奉得了我。” 第15章 |告白 不是没有想过他会拒绝,但没想过他会这般嫌弃她。烟景顿感羞辱与难堪,同时心头涌过万般委屈,几乎想要立即掉头而去。 可是她现在不能退,满腔的心事与缠绵的情思如同一片汪洋,时而汹涌,时而炽热,她不懂水性,却因与他的相遇而落入这片汪洋,一个人浮浮沉沉漂泊无依,若不决个口子让潮水宣泄出来或者由他伸出手来将她拉上岸,她便几乎快要被这愈来愈澎湃的爱恋情潮给淹没了。 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盈盈如波的双眸中泄了下来。她挣开了他的手,退离了他几步,仰起脸,用闪着泪花的眼睛望向他。 不管他接不接受她,她都要向他剖白自己的心意,他不日就要走了,她不想错过这仅有的机会,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含蓄矜持百转千回的大家闺秀,而是大胆炽烈心直口快的女汉子。 “我今天之所以来寻公子,便是要将我的心剖白于你,自识春风面,情怀解不开,那日在街边得遇公子出手相助,便深慕公子的清德与潇洒的容止,后在粥厂又蒙公子搭救,又感激于公子的恩情,以至渐渐对公子相思成疾,前晚听公子说了即日将要离开扬州,更如同失了三魂七魄,此身无主,茫茫不知所措,也许公子会觉得荒唐可笑,细数过往,你我相见不过才区区五次,我怎么就对公子这般眷恋情深,如痴如狂,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亦无法开解,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若不是我思你念你已成疯魔,此时此刻我也不会这般站在你面前说这些没羞没躁无法无天的话。万心万念只想陪伴在公子身侧,若公子不嫌弃我丑陋粗笨,使我能侍执箕帚,奉侍翁姑,便是我的痴心所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她将这两日在脑中反复演练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气都不带喘一下,眼光含泪,盈盈闪烁,带着一种悲壮和英勇就义的心情,即使下一秒粉身碎骨也毫不在意,只要这一刻他懂她的心便可。 此时她不知道,她的这一番大胆告白,实则是在攀附燮国未来最有权势的男人。 没有回应,空气安静极了,恍若一枚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烟景心中五脏六腑如烈火煎熬,时间每过分秒都好似过了万年这般长。 “我知公子定会觉得我不懂矜持,豪无羞耻之心,”她擦了把眼泪,终于低下头去,望着脚尖道,“可我年已及笄,爹爹他们也在为我筹划婚事了,我的一颗心只在公子身上,若便这样嫁给了别的人,余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才不顾一切大胆了这一回,若唐突了公子,还请不要见怪。” 依旧没有回应,烟景觉得空气都恍若要让她窒息了。 聿琛的神色微微错愕,他贵为太子,见惯大场面与大阵仗,遇事沉着镇定,本不易受惊动,但她此番大胆告白着实扰乱他的心绪了。 她的声声告白拨动他的心弦,字字句句如大珠小珠般落入他心中的玉盘,琳琅有声。 他是正宫嫡出,一出生便身份尊崇,八岁被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燮国国祚,晓谕了未来人主的身份,仅这一重无可比拟的显赫身份加持,想攀附他的女子便几乎可以排满整个皇宫。 他自幼在深宫长大,容貌倾城的皇族贵女不知见过有多少,但她们自小便受宫规礼仪的教引,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好像都是一个模式调/教出来的,规行矩步,殊无趣味。他多次出宫办差,民间丽姝虽也有惊鸿一瞥,但她们幼承闺训,性子太过温婉恭顺,虽有大家风范,但还是恪守规矩,不够鲜活灵动,也不是他所喜的,因此那丝悸动没过多久便淡去了。只要他想,她们便都可以召之即来,只是他在女色方面素来有抵触之情,因而并没有给她们近身的机会。 但是这一回,他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擂动了,她每一个字句都好像在他的心尖上铿铿锵锵地敲打着,那激起的电光火石传向四肢百骸,令他神思开始恍惚起来。 她并不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但她的个性与做派,从没有旁的女子像她这般令他印象深刻,心底震动,而且与她的接触,他的身体不会有任何异样,是以原本不近女色的他却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接近自己的机会。 她不知刚才她告白的时候容貌神情有多生动迷人,像春日里的叽叽喳喳婉转鸣叫的红嘴相思鸟,在枝头轻灵灵的跳跃,就是爱惹他的眼,那长长的沾着泪雾的睫毛在颤动着,像鸟儿的羽翼一般扑扇着,睁得圆圆的眼睛里好像燃着一簇火光,光亮异常,既天真无辜又有种毅然决然的坚毅,好像他不答应她那簇光亮便要黯灭下去一样。这种种生动的情态,前所未见,新鲜激越,几乎要令他难以自持。 她穿着一身公子哥儿的装扮,明明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儿,却偏生充满了少年意气。看似嬉笑顽皮,全无招数,却分明将他摆布其中。 只是触动归触动,过不了多久就会淡忘的,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娶她,身边也不需要有女人来伺候着,更不会像父皇当年一样在扬州惹出什么风流债来,所以他不会破这个例去收了她。 再有一点,她说她倾心于他,非他不嫁,他怎知会不会是个幌子,实则是另有所图? 他稳住心神,双眸深深,“好一个红拂女甘愿自奔,可我非李靖有怜香惜玉之心,我大业未立,无心儿女情长,只怕会令你痴心错付。” 烟景原本玉颜酡红,心里头如浪潮翻滚,隐隐有几分期待,听了他这般说,只当他是对她无一丝一毫的情意,她眼里的光黯灭下去,有些屈辱又难堪地道,“好了,看来是我不知好歹自作多情了,既然公子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那我不便再叨扰,告辞了。” 说罢抬袖掩面,扭头便走。 他黑漆漆的眸子里平静无澜,只是在她的背影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烟景下楼梯的时候,看了一眼脚下高高的楼梯,出神了片刻,咬了咬唇,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左脚突然踏空,侧着崴了一下,整个人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连摔了几个楼梯,抬手一看时,两只手掌都擦破了,脚下一片钻心地刺痛,根本站不起来,膝盖上也火辣辣地疼。 她本来就生得娇弱,最是怕疼,可这会硬是咬着牙一声闷哼都没有,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地饮泣。 聿琛正望着窗外的运河出神,便听见楼梯咚的一声闷响,知道是她摔了,一时也不及想,便大步走到了楼梯口,却见她坐在楼梯的踏板上,撅着嘴,拿手指在抠着楼梯扶手下的小柱子,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眼睛里啪嗒啪嗒地掉着泪珠子。 聿琛心头不知怎的就有点儿发紧,他走到她身边,放低了声音道,“可是摔疼了,要不要紧?” 烟景没答,眼泪却掉得更凶了,鼻头和眼睛都哭得红红的,一会儿才拖着哭音可怜兮兮地道,“我脚崴了,膝盖也疼,现在起不来了……” 聿琛微微皱了皱眉头,蹲下身,不冷不淡地道,“让我看看伤得如何。” 烟景缓缓地挪动了一下左脚,脱了鞋袜,聿琛第一次看见小姑娘纤细的脚踝,心口不禁跳动了一下,她脚踝上只是有些微的红肿,他伸手在她的脚踝上揉捏了几下,“没什么大碍,回去拿热毛巾敷一下,就没事了。” 他的手指温温的带着一点薄茧,捏在脚踝的时候,她竟不觉得疼,反而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沿着小腿往上爬,心里头早就酥了起来,比起他的亲近,这么一摔根本不算什么。 烟景耳根有些发红,伸手把裤腿往膝盖上卷,“膝盖也疼……” 小姑娘的半条腿都露在他面前,纤长细润,如刚剥的嫩笋一般,竟这般好看,还有点儿……诱人,聿琛心中一荡,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多注意一点就好了。” 烟景这才放下了裤腿,然后扶着楼梯试着站了起来,刚要下楼,脚下却又是一软,差点摔了下去,幸好他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她眼泪汪汪的,有些无助地道,“还是疼的,公子……你抱我下去可好?” 聿琛不知怎的就心软了下来,他将她拦腰抱起,却没有下楼梯,而是往楼梯上走,“你在这休息一会,吃完饭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嗯。”烟景轻轻地应了声,心情像雨过之后等来的刹那彩虹。 他又抱她了,一下子她方才经受的那种难堪和屈辱都不作数了,心中还怀揣着小兔子似有些娇羞和欢喜。 她还是不死心,小声地试探着问道,“你真的不要我么?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而且也不要你的钱,就想跟着你,你也没什么损失……” 聿琛黑漆漆的双目直直地看着她,突然低低地笑了一下,“谁说我不要你?我非柳下惠不解风情,美人投怀送抱,我哪能这么不识趣,自然愿与美人共度风花雪月。” 他说的这般轻浮,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是想和他有什么露水情缘,绝不是的! 她涨红了脸,纠正道,“公子这是错会我的意思了,我并非为风花雪月而来,我就是想和公子在一起,给公子洗手作羹汤,陪公子一块儿读书,和公子一块儿踏遍山川大河。”说罢双眸极认真地望着他,一眨不眨。 聿琛脑中不禁又浮起她方才哭得楚楚可怜地样儿和那玉笋似的腿,这小姑娘的确三番几次乱他心神了。他的双目幽幽地盯了她一会,像是在探寻着什么,然后将她放在方才的椅子上坐了,淡淡地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烟景垂下眼睛,声音有点儿低落地道,“我明白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方才他拒绝她时她如遭重击,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挫败,说是伤心欲绝也不为过,之后她故意自己摔了,他不仅给她察看伤势还抱她上楼时,她那难堪和屈辱的劲儿便平复许多了。 她多没有出息啊,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只要他主动亲近一点点她就什么都不想跟他计较了。所以这会儿再听到这样温和一些的措辞,虽意思还是一样的,但她却不再那么难受了。 她有点儿气自己无用,谁让她自作多情来着,这就是她该受的。 既然都已经被拒绝了第一次,那么她便不怕第二次第三次了,虽说强扭的瓜不甜,但只要他还在扬州一天,她便厚着脸皮厮缠他一天,总之她是不会放弃的。 她就是这么个越挫越勇,强韧的性儿。 她抬起头,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几日都还在这儿,不会离开吧?” “你放心,我这几日都还在,不会让你寻不到的。” 烟景闻言心中一动,体味着他话里头的含义,他这是向她示好了么,望着他一时忘了反应。 她看他时那痴痴的神情,魂都好像飘走了,聿琛眼睛里露着好笑的意味,“吃饭吧,看你这样子应当很饿了,今日你是客,不必跟我客气。” 他的话将她的魂拉了回来。很饿?明明没有嘛。烟景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果然看到他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定是笑话她当时看着他时不加掩饰的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 丢人!真是羞死人了。只恨自己对他太着迷,烟景跺了跺脚,却忘了脚上还有伤没好,痛得她在肚里把自己大骂了一顿。 第16章 |共度 满桌琳琅的菜色,精细雅致,烟景认得是扬州的名菜三头宴,有拆烩鲢鱼头、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大煮干丝、虾子明玉参,双皮刀鱼,灌蟹鱼圆,清汤火方、文思豆腐等淮扬名菜。 只是这儿怎独独少了一个扒烧整猪头?莫非他不喜欢这道菜?扬州三头宴名动天下,集扬州菜形质兼美、娴于炖焖,重视调汤的特色,这三头指的是拆烩鲢鱼头、清炖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 烟景素喜吃河鲜、江鲜和海鲜,见到拆烩鲢鱼头时,眼睛都亮了,这是她最喜爱的一道菜,顿时口齿生津,忍不住要食指大动起来。 烟景化尴尬为食欲,殷勤笑道,“多谢公子用心款待,还是扬州素来有名的三头宴,出手真大方,烟儿要大饱口福了,” 说着便拿起筷子要去夹摆在中间的那道拆烩鲢鱼头,旁边是那道清炖蟹粉狮子头,少了一个烧猪头总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忍不住俏皮道,“咦,看来今日有只猪躲过一劫,没有变成烧猪头躺在这里成为你我的盘中餐,可见是只有福气的猪。” 聿琛挑了挑眉头道,“我这些日子在扬州走动,实在是见了不少大耳肥头腹便便之人,所以今日看见这三头宴里的猪头便觉得腻味,让人撤下了,三头宴成了二头宴了,如今只你我二人共席,倒也应景,只是这道菜若是你爱吃的,那就是我的招待不周了,还望你不要见怪。” 肥头大耳腹便便?烟景一听到这个词便想到扬州盐商的样子,形容得可真是丝毫无差了,烟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声来,“你这是在拐弯抹角骂谁呢?莫不是城中那帮盐商?他们可个个都是富得流油,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也看得跟泥沙一般了,扬州城内没人比得上他们,我听闻有的竟用人参、白术、大枣等做饲料饲养母鸡,每天便吃这样的鸡下出来的蛋,可真是奢靡太过了,扬州虽说是一等一的风流富贵之地,可那繁华富庶终究是那些盐商富户的,仍有不少贫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奢侈太过,损他们几句也是应该的。” 聿琛端肃神情道,“本朝盐业几乎都在淮扬,扬州盐务自是繁荣无比,盐商获利丰厚,拥资数百千万,便极尽奢华之能事,竞相攀比,扬州的酒食繁华,也是因着这股风气而起,这些个盐商只知饱食终日、挥金如土、纵情享乐、巴结官员,若能让他们收敛一下这侈靡之风,分利于民,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烟景暗想,他这不是对猪头有成见,而是对扬州盐商穷极奢靡的做派有成见。 烟景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想到那些盐商也要把手中肥嫩的鱼肉让些出来给别人,肯定是极不愿意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忍痛割肉?” 聿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笑道,“这个好办,我已经有了主意,但需要你的助力。” 烟景眼中一亮,她还能帮他?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她登时豪爽地道,“我能为公子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聿琛笑道,“你唱的扬州小调还不错,我只需你在宴会上唱几首曲子助乐便行了,于你来说并不很难,明日巳时你来瘦西湖东园的画舫上,我自有安排。” 怪不得他冬至那日问她有没有什么才艺,原来是为了这个,幸好她不是谨守闺阁之礼的,虽然最近家中管得严,但明晚偷偷溜出来就是了,而且也想亲眼见识见识他的手腕,怎的能让这帮盐商乖乖儿地割肉。 烟景笑嘻嘻地道,“既然公子已经安排得这么妥当了,烟儿自然恭敬不如从命,烟儿虽不才,但也不怕献个丑。” 烟景边说边勺了一勺汤汁,轻饮了一口,鱼的鲜美和炖出来的汤香融为一体,真是人间至味,不禁满脸陶醉道,“公子你也尝尝这个,真的好吃!” 这扬州菜他此前已经吃过几回,烩得很是精细,口味清鲜而略带甜味,滋味醇和,平时在宫里的菜色也有一些淮扬风味,只是觉得味道还好,也没有说特别偏爱,此刻看她吃得美滋滋的,娇嫩的红唇上还沾着莹润的汤汁,好似那道菜是人间美味一般,跟以前吃的滋味都不一样。 聿琛禁不住也夹了一块鱼肉在碗里,“你似乎很喜欢吃这个烩鱼头?” 烟景望着他秋波一转,笑说道,“我自幼便极喜爱吃这道菜,鲜滑香嫩,最爱那种滑嫩嫩的口感,爽口极了,吃多少都不会腻。说起来,这道菜是大菜了,我费了好些功夫也学了一手,你若不嫌弃,日后有机会,我便做给你吃。” 聿琛吃了一口鱼肉,似乎觉得这鱼肉比前几日吃的美味了几分,嘴角微扬,应了一声道,“唔。若你真有烹龙庖凤之手,我倒也不介意尝一尝。” 烟景窃喜,想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男人的胃,可见他还是会给她机会的,她禁不住便有些手痒起来,真恨不得现在就去厨房庖馔几样拿手菜出来。 与他在一起吃饭,烟景胃口大好,倒也不作态什么的,吃了两碗米饭和好多菜,肚子都吃撑了,顿感心满意足,终于放下筷子,手肘撑在桌边,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他。 他吃相也是极好的,坐姿端然有范,意态悠闲,吃东西的时候有条不紊,落落自如,看他吃饭都别有一番风味,很是下饭。他拿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又白皙,像玉笛一般,羌管悠悠,可吹奏相思曲。怪不得每次被他的手指触碰到,肌肤都会起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 他的胃口似乎也不错,饭菜进得也多,只不过吃完后也不显饭气,还是那样神采奕奕。 饭毕,将饭菜撤下去以后,便有人端上上好的碧螺春茶来。 烟景吃得太饱,饭气攻心,有点困困的,喝了几口酽酽的碧螺春后提神了不少,她双手握住茶杯,便跟他说起阿如的事情,“阿如的娘昨日过世了,临终前将阿如托付给我。我答应了她会将阿如带在身边,照顾她长大成人。” 聿琛笑道,“仗义行仁,扶危济困你倒是做得不错,只是你比阿如应当大不了几岁吧,自己尚且一身孩子气,怎的照顾她长大成人,倒是别把阿如这个好孩子给带歪了。” 他竟小看她,烟景有些生气了,哼了一声道,“我是长的歪了,不矜持不正经,才会上赶着要嫁人家,人家还不稀罕,所以我记住今日之耻,阿如这么好的苗子,一定会把她调理得聪明美丽,知礼大方,将来嫁一个顶好的人家,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进门。如此,你满意了吧。” 聿琛笑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烟景气噎,这人嘴巴怎这样损呢,她压住气,故作轻松地道,“既然我入不了公子的眼,那公子可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也好长长见识。” “自然是喜欢跟你不一样的。” 烟景要被他气哭了,“你……你太欺负人了!你不喜欢我,有的是人喜欢我,他们肯定不会像你这样瞧不起我……”她越说越憋屈,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她好想转身就走,甩他一个脸色,可她却没有掉头就走的骨气了。 聿琛看着她像只炸毛的猫咪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小鼻头都有点发红了,很憋屈又很无辜的样子,忍不住失笑,“我何曾说过我瞧不起你了,喜欢跟你不一样的是因为不会那么缠人。”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烟景蔫着的脖子一下子直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说道,“我、我改还不行嘛……”顿了一会,她又没骨气地败下阵来,嘟哝着说道,“这个我改不了的,我不缠着你你都要走了……” 她这样软声软气地说着这样的话,倒把聿琛听的心里勾了一下似的,他眼神飘了一下,说道,“还有,你没有长歪,你长得还算对我的口味,其他方面也还过得去,但我只是个过客,除我之外,应当会有更适合你的人,明白?” “哦。”看来她的美貌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可是作用还是不够大,烟景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我马车就在驿站门口停着。”烟景知趣地站起身,她这半天被他惹得心情忽上忽下的,现在心里还是没个着落,虽然不舍得回去,但想着好歹明晚还能再见的。 “能走吗?” “能的!”这会不能装娇弱了,明天还要参加他的宴会,当然能走了。 休息了一会之后,烟景的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虽还有些疼,但还是能忍的,烟景怕被嬷嬷发现,吩咐车夫回了香雪园换了身上的男子装束才回家去。 ———————————————————— 东园在瘦西湖中心的一个汀屿之上,夜气如雾,因积雪未化,湖面岸上皆白皑皑的一片,望上去银光闪耀,此时一艘巨大的画舫缓缓在湖面上行驶,画舫上精雕细镂,彩饰雅丽,缀着一盏盏的宫灯和琉璃灯,交辉焕彩,照的远近的湖面上一片光华绚烂。 画舫主厅内,此时静悄悄的,一点咳嗽私语声都不闻,正中的主位上尚且空着,右手边站着两淮盐运使卢德才为首的大小盐官,左手边站着许宏,张佑,齐恒等扬州大盐商,身后是一群小厮在陆陆续续地上茶和点心,主厅的前方是一个大戏台,表演的艺人还未登台。 只听前厅有人叫了一声,“珑大人到!”说罢厚厚夹绸的帘子掀进来一阵冷风,夹带着外面刀剑般的霜雪气,众人的神情都微微的一凛。 来人正是聿琛,珑大人是他以朝中珑大人的钦差大臣身份与这帮盐商斡旋。 他今日穿了玄青色羽毛缎绣海水江崖貂皮袍,脖子上围了一圈的貂皮领子,穿着墨绿素绒高靿皮靴,靴子踏在地上橐橐的声音,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威仪十足,他来到正厅后,目光徐徐扫视了厅内诸人,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到主位上坐下了。 两淮盐运使卢德才领着一帮盐官上前打躬作揖道,“卑职两淮盐运使卢德才参见珑大人。”众盐商也忙下跪参拜。 聿琛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众盐商这才起身站了起来,看架势都知道前头坐的是个大人物,也不敢抬头看聿琛,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第17章 |双簧 卢德才对众盐商朗声道,“各位都是扬州盐商中的翘楚,身家财力放眼整个江淮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次叫你们来,是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们帮扶一下,高家堰修筑堤坝的工程,尚缺六十万两白银的工费,近几年国家边患不停灾情不断,朝廷缺银子,国库不足,这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希望各位能慷慨解囊,积极地报效捐输。” 卢德才说完,空气中一阵沉默,众盐商都面露为难之色,面面相觑。 姓徐的盐商头领道,“我们盐商仰仗朝廷的恩泽,是赚了不少钱,但这些钱也并不都是自己挥霍,也用到了官府和地方的支应上,兴学、修书、赈灾、济困、育孤,我们都花了不少钱。现在一下子要捐输六十万,我们就是有这个报效之心,手头上拿不出这么多啊。” 张姓盐商哭丧着脸道,“今年天时不好,每逢出盐季便常常阴雨阵阵,盐场出盐比往年减产三成,收成不好,我们哪有多余的钱来捐输河工经费,而且掏空家底捐了这笔钱,明年拿不出钱去盐场收盐,这盐业也经营不下去了,这就是竭泽而渔了。”他这一说,下面的盐商个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 卢德才甩了甩袖子,焦急道,“你们挟着淮盐之利,个个都富得流油,如今要你们捐输的时候,你们却都在这哭穷,高家堰的堤坝的工程如今正在要紧关头,若是延误下去,到了汛期闹水患,下游各州县就是一片汪洋了,多少百姓要遭殃,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吗?” 盐官们都面露尴尬之色,但又不好出来表态,毕竟要他们捐这笔钱比割了他们的肉还疼,但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齐姓盐商出来打圆场道,“高家堰的修筑工程关系着淮河水患,关系着扬州百姓的安危,我们都很重视,现今灾情不断,大家都在共度时艰,我们盐商也要担起一份责任来,都尽力凑出一点钱来,能捐多少是多少,全凭大家的自愿,家底厚的捐多点,实在拿不出来的,也不能强求,只是还请大人多宽限我们一段时间。” 卢德才张嘴方欲说话,见聿琛目光往他那射了过来,心头一震,忙住了嘴不说了。 聿琛呷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他虽是嘴上笑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各位说了这么多,怎么都不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是各位平时都饫甘餍肥,喝不惯这儿的粗茶呢。” 盐商们顿时冷汗涔涔,忙道不敢,这桌上的茶成色实在是普通,给他们家煮茶叶蛋都嫌差,他们寻常吃的可都是金瓜贡茶、黄山毛峰、太平猴魁等极品茶,但大人都发话了,他们也不敢不喝。 聿琛似笑非笑地道,“各位手中的茶已经凉了,我让人添上热的茶再喝吧。”说罢便有小厮鱼贯上前撤了原先的茶,换了新的杯盏添上茶。 “今日请你们到这儿来,若只是谈钱的事儿就扫兴了,听说扬州的盐商大都是风雅之士,与那些粗鄙的商人不同,所以我便陪诸位在这喝茶听曲儿吧,各位也不必拘着,今儿在这只有主客之分,都请入座吧。” 各位盐商听到聿琛如此和颜悦色,又是请他们喝茶听曲儿的,原本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这才顺着位序往左手边一溜的椅子上坐了。 不过待他们端起茶杯,看见茶杯里沉着的粗茶梗和浑浊不清的茶汤,脸上不禁微微变色,这劣等茶喝起来实在是又苦又涩,养刁了的嘴巴再喝这种东西简直如同上刑一般难受,盐商们这才领略道了这个珑大人笑里藏刀的威力。 聿琛轻轻地拍了拍掌,烟景抱着琵琶冉冉步入厅内,只见她绿鬓堆云,鬓发上别了几朵玉梅,身上穿着银红色的折枝梅花织金缎貂皮袄,领口和袖口镶滚缂丝蝴蝶边,下着素白色月华裙,用了十八幅布帛,折成数十个细折,行动时裙摆如月光呈辉,飘扬绚丽。 烟景脸上罩着轻薄面纱,芳容如花似雾一般隐隐约约,眉弯两月,露出的一双眼睛秋波婉转,动人心魂。 这些盐商时常流连戏场,倒还没见过这么一个绝妙的人物,见了烟景,都双目放光,恍如春梦来时,顿时将那煎熬的情态抛诸脑后。 烟景款款坐下后伸出纤纤玉指轻拢慢捻着琴弦,轻启檀口,唱道,“大雪纷纷迷失路,前怕狼来后怕虎;朝前进,弯弯曲曲难启步,朝后退,不知那块是安身处;进也不得,退也糊涂,你既相知也该指我一条明白路,指我一条明白路……” 琵琶声时缓时急,嘈嘈切切,曲调如泣如诉,哀怨忧愁,烟景音色清澈亮丽,天生一把好嗓,行腔清纯凄婉,空灵柔美,甫一开嗓,便令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这唱词唱的是雪天之中一个女子行走困难,孤立无援,心中无限愁苦,只待有人能扶携一把,此情此境中,细细一想,分明是另有所指,听的那些盐商们心中极是不忍,原本的偷奸耍滑的心思变作了悲天悯人的情怀,不禁纷纷动摇了捐输的念头。 这便是一种极高明的招数,用出神入化的曲艺来动之以情,融情入理,饱含情感的唱曲可以直抵人肺腑,缠缠绵绵的情思将人带入其中营造的情境,久久不能抽离出来。 茶喝完一杯小厮们又斟上一杯,盐商们喝了一肚子的苦茶水只是吐不出来,口中作苦,心中更苦。 聿琛目光炯炯地望着场上诸人的神态,嘴上扬起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道,“徐老板,我听说你很喜欢养马,在寸土寸金的城东建了一个大马场,里头养了数百匹的五花马,每匹马一日得花费数十金,还在城郊建了跑马场,这地儿应当是占用了几十亩良田才建成的吧。” “张老板,我听说你对吃的很讲究,家里花重金聘请了数十个天下名厨,每餐饭都要准备几十席的菜肴以供挑选,家里养的老母鸡,喂的都是人参、黄芪、白术等做的饲料,下的蛋一颗便值二两银子。” “齐老板,听说你花了几千两银子买了苏州的不倒翁,流满了整个小秦淮河,选美选腻了,便又举办了选丑比赛,让秦楼楚坊的花魁脸上涂上酱油在太阳下晒,比谁更丑,还真是有情有致,别出心裁啊。” “还有赵老板……黄老板……李老板……” 聿琛用漫不经心的的口吻一桩桩一件件地将盐商们平日里骄奢淫逸的事情抖落出来,点到哪个盐商的名,哪个盐商就如同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子一般,不一会儿便已经乌压压地跪倒了一地。 只听烟景又哀怨凄婉地唱了另一段曲子,“我好比,荒郊野外的断木桥,看着要倒了;这断木桥又被风吹、雨打、太阳烤,有哪位行善人儿,重来修造?我好比,三更天房中的一盏孤灯,看着要熄了,有谁人添油?谁人送灯草?” 这声声控诉的唱词如同催命一般,叫盐商们领教了软刀子杀人的厉害,盐商们个个听得胆颤心惊,愧疚难当,珑大人竟然将他们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看来今日不割肉是不能全身而退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不如老老实实的把捐输交了。 齐姓盐商磕了几个响头道,“大人恕罪,小人家里还有不少房产田地,可卖了捐输五万两。” 聿琛看着一众盐商收起了原先哭穷耍赖的小丑作态,不由笑道,“哪里就至于卖房产田地了?你既有心报效,便是有功于国家社稷,你先起来吧。” 张姓盐商道,“小人……也捐输五万两。” 有了起头的,后面的一溜盐商也一个个地报了捐输的数目,由卢德才登记在册,不一会儿功夫,那六十万的捐输便已经筹齐了。 聿琛温然道,“承各位的情,六十万的捐输已完成了,这笔款子要得急,还请各位三日后将银钱送至盐院衙门,各位戮力同心,忠心报效,功在社稷桑梓,朝廷特地赏予各位从七品淮盐大使的顶戴。” 盐商们再也不敢推脱,连忙应诺了下来,听到授予了官衔,面上也有了一些喜色。虽是虚职,但有了官身终究是风光些。 烟景又唱了《鲜花调》《紫竹调》等几首比较轻快的曲子,厅内氛围终于不似原先那般哀愁苦闷,盐商们也暂时忘掉了不快,挤出笑颜来,闹了半夜,方散了场。 其间倒是出了一个不小的插曲,一度让她有些下不来台。那帮盐商似乎对她十分着迷,有个齐姓盐商称赞她唱的是人间天籁,对她的音色唱腔曲调分析得头头是道,不仅叫随从送出一千两银票的赏钱,还在厅上起哄说愿出一千两银子买她面上那块如烟似雾的面纱,好一睹美人真颜,出手之阔绰令人瞠目。 幸好被聿琛轻描淡写一句话唬了回去,“鸾鸟之音清越悠扬,直透云霄,在坐的各位听其妙音则可,又有谁能见其真容?此女玉颜无邪,非有缘者不得见之,纵是黄金万两也不值一提。” 真是好大的口气!烟景听了不禁暗笑。他竟说她玉颜无邪?还黄金万两不得见呢。哼,真把她看得这么稀罕,那干嘛不娶她。尽是耍嘴皮子不打草稿。 人都走净了,聿琛又屏退了左右,如今的画舫上,只有他们两人,他和她倚在船尾的雕栏上,抬头望着天上的弦月,月色如水,霏霏融融,他的双眸仿佛泻进了一片月光,只望着他的眼,便觉得画舫上一盏盏的琉璃灯都仿佛是从他眼里沁出的光影,光影在晃动,交叠,晕开,在她周身游离缠绕,她感到有些晕晕荡荡,跌落在光影的漩涡中。 注:本章盐商骄奢的桥段,出自清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中的盐商富态一节。 烟景唱词出自《扬州清曲曲词卷》 第18章 |牵手 烟景伸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月光下她的脸仿佛吸纳了月的光辉,光泽动人,何况她今日打扮与素日不同,身上穿着这样一身华丽的衣服,实在是明艳无双。 聿琛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既然与此女接近不会有异样,当然也是有慕色之心的。 他含笑道,“如此月光,若是有舞伴月也是不错,你跳一个试试?” 她旋即巧笑兮兮,“有何不可?”她本不会跳舞,不过是在他面前轻扭腰身,踩着步子旋了几旋,荡得月华裙的裙摆如莲花绽放重重的花瓣,每一个细折都飘扬着月辉,然后便笑着停了下来。 看着她曼妙活泼的身姿,聿琛有些恍惚,扬州素来出绝色美女,如此美色若是有心将他引诱,是计谋乎?眼前的女子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想当年父皇南巡驻跸扬州,便惹出一段风流孽债来,元气大伤,至今仍未恢复,母后也受此拖累,郁郁而终。 想到此,他只觉得似乎有一道寒芒当胸刺入,心口蓦地刺痛,望着她的目光越发暗沉深邃起来。 他轻轻地拍了拍掌,低低一笑道,“果真是‘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 他以扬州独有的名花琼花来称赞自己美丽无双,烟景听着却觉得有些异常,她不禁想起她看过的《隋唐演义》,当中有一句便是‘看琼花乐尽隋终’,心中不禁一跳,隋炀帝好享乐游玩,三下扬州只为看琼花,终致亡国,身死扬州,再想及今晚齐姓商人和那帮盐商起哄的插曲,可知他这会提到琼花,绝不是溢美之词这么简单,不会是疑心她仗着姿色将来要闯祸吧,看来她还是得借此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烟景想了想,说道,“公子谬赞,琼花乃是仙花,万众瞩目,当年便引得隋炀帝三下扬州,劳民伤财,最后身死扬州为天下笑谈,烟儿不过是凡花俗卉而已,怎敢与琼花作比,烟儿不想惹人注目,更没有争荣夸耀之心,烟儿眼中心中只有公子一人,只想和公子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念头。” 聿琛目光幽幽一闪,似笑非笑地道,“我不过提了一句诗,你就发挥了一大通,你知道我几个意思?就知道多嘴。” 烟景微微低了头,有些委屈地道,“我就是想让公子知道,我对公子除了赤诚之心别无他心。” 聿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好,我信你所言。今夜你表现不错,要什么赏赐尽可提。” 她心中一动,决定豁出去赌一把,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道,“烟儿不要什么赏赐,烟儿只想陪伴在公子身边,若不能成为妻子的话,做……做侍女也可以的,虽然在府中他们都叫我小姐,但我并非娇生惯养,也是有些本领的,我可以给公子洗衣做饭、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如果可以跟在公子身边,我相信我一定能伺候好公子的。” 又是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空气沉默得仿佛要令她窒息。她怎如此碰壁,她都为了他放下身价了,还是敲不开他的心门么? 既然此路不通,那么……烟景脑瓜子转了一下,很快便有了一个想法。 她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害怕的神色,“公子,其实今晚过后,烟儿还有点儿害怕,烟儿没想到只是唱了几首曲子,那帮盐商便会打上我的主意,公子说我容颜无邪,黄金万两也不得一见,虽将那帮盐商挡了回去,但我头上从此便多了一个大噱头,那帮盐商钱多得没处花,最喜欢吹捧这些噱头的,公子今晚是功成圆满了,可若是公子日后离开了,便再没有人替烟儿遮风挡雨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唱清曲的圈子本来就挺小的,烟儿留在扬州城若是让这帮盐商认出来,又该如何应对?很可能再也回不到原本平静的生活了。经此一晚,扬州已成烟儿的是非之地了,还请公子带我一块儿离开,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近乎乞求,且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掉落下来,看起来楚楚可怜得令人不忍拒绝。 聿琛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今晚的插曲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她唱了几首曲子竟惹来那帮盐商的垂涎,她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若被这帮骄奢淫逸的盐商惦记了,再留她在扬州的确不妥,何况她这个人的确还算对他的口味,那么将她收用在身边也不是不可。 他自幼长于深宫,母后又去的早,父皇在某些方面更是一言难尽,他其实一直都深感寂寥,接触了她以后,他方发觉女子对男子的吸引力,若今后还是鳏处独居,的确是太吃亏了,若在深宫中有这么一个生动有趣的小姑娘作伴,也是不错的。 聿琛幽深的双目紧盯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好,你既一心要来我身边,那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就许你做个近身侍女吧,你若不觉得委屈,那我便收了你。” 他答应让她跟在身边了,她本该很欢喜的,但心中还是有一种浓浓的失落之感,她知道的,他不喜欢她,也瞧不上她,所以不愿娶她为妻,只不过是因为今晚盐商闹出了一个不小的插曲,还有就是看她是自己倒贴上门来的,且又生的美貌,乐得捡一个便宜罢了。 但很快便有一个念头在脑中响起,虽只是近身侍女,但好歹能跟在他身边,眼下没有什么比跟在他身边更重要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一定会努力让他喜欢上她的,至于其他的,以后再慢慢想吧。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速速地点了点头,“烟儿不委屈也不会后悔,能为公子铺床叠被,端茶倒水,真的是我的荣幸。”说完灿然而笑,眼睛一弯,还未及收住的的一颗小小的泪珠,便从眼角沁了出来,她刚哭不久,欺霜赛雪的脸上仍挂着两道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注意到了,眉间一动。 他将她拉近身边,低下头去,用有些粗粝的拇指抚去她眼角的一滴星泪,指腹顺滑而下,一点点地轻抚去了她面上的泪痕。 她的肌肤微凉,触手可及的柔腻光滑,细嫩得恍若吹弹可破,他收起指尖,将这一点别样的触感收进掌心。 两人靠的这样近,他低首看着她,温温的呼吸轻拂在她的脸上,她洁白无暇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心里头怦怦跳动。 她亦仰头望着他,与他视线交缠,他的眉眼真是好看极了,她在心底细细描摹,他的漆黑的瞳仁里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像被他吸走的自己的魂儿。 一时相顾无言。 他的视线一寸寸下移,滑过她的鼻,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唇红润欲滴,像两瓣殷殷桃花,尽态极妍,他生生别开了视线,不再看这乱他心神的美妙景致。 “我明日要到淮安高家堰去一趟,过后再回扬州接你。” 烟景有点紧张地道,“公子这一去,要多早晚回来?” “快则三日,慢则五日,这一趟江南的差事办完了,便要回京城了。” 烟景心中稍稍安定,轻声道,“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跟你走的,等你从淮安回了扬州,我便和家里说明,说我……我……” 下面的话,却有些难说,说她自甘为婢,可她好歹也是一个官家小姐,爹爹必然不会答应,那便只有私奔了,可二老年纪大了,恐一病不起,那便罪过大了,如此倒真有些犯愁。 聿琛自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你父亲那边,我回扬州后会亲自上门和他谈谈,你只管放心。” 烟景心中蓦然一喜,有他亲自和爹爹去说,自然成算大多了,看来她是真的可以跟着他了,想不到吃了这么多次瘪之后竟能得偿所愿。他还让她放心,那么她便真的如吃了定心丸一般放心。 夜晚的风刮在脸上有些冰凉,但她的心却暖意烘烘可消融冰雪,她认真的点头道,“那我等你。” “把手伸出来。” 烟景愣了一下,但还是乖乖的伸出小手掌。 如银月光下,小女孩的柔荑莹润如玉,实在是美极了,聿琛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放在她手心,“收了这枚玉佩,你便是我的人了,且日后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你可想好了。” 烟景忙把那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我说过,只要能跟在你身边,为婢又有何妨。” 聿琛双眸微微闪烁,“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烟景拿着那枚玉佩细细地观摩了一番,在相同地方看到了刻着的另一个字:琛。 她心中涌起一阵异常快活的感觉,一边笑着一边聿琛聿琛地在心中念了十几遍,目光闪闪地望着他道,“原来公子名叫聿琛啊,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个好名字,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这小姑娘真是逮住机会就吹他马屁,聿琛被撩拨得心头一痒,伸过手去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巧言令色。” 烟景像鹌鹑一样缩了缩脑袋,嘴角却是甜甜地扬起。 他黑漆漆的双眸看着她微微出神了片刻,然后手便朝她伸了过来,不由分说便牵起她的手,“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手牵上来的时候,烟景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心中狂喜,他牵她了,他牵她的小手了!她雀跃得简直想旋转跳跃起来。 他那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如同玉管一般可吹奏相思曲的手,与她的指尖勾缠在一起,千丝万缕温馨又甜蜜的感觉,经由指尖钻进心窝里,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好像在发痒痒,身子轻盈得好似冒着粉色的泡泡一样。 她任由他牵着,脸上却害臊得要命,只顾着低头数着自己的步子,心思却恍恍惚惚仿佛飘到了九霄天外。 聿琛牵着她的手到画舫的前厅才放了下来,烟景到更衣室先换了身上的华服,穿回自己的常服,从画舫出来后便坐进了他的马车里,送她到柳府后花园的小门口,烟景下了车朝他挥了挥手,弓着身子进去了再锁好门,向自己住的小庭院方向走去。 后花园里的一角有座假山石,她此前偷偷让人在那假山后的墙上凿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安了个小门,那位置很隐蔽,且又有假山遮掩着,轻易发现不了,她今夜推说了身上不舒服,便早早回房歇息了,让侍女绾儿装扮成她的样子躺在床上,缀儿在门口望风,以防嬷嬷来查看,然后自己便穿了几道假山从这小门内溜出来的。 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房,再好好的做一个美梦,今晚实在是极美好的一个夜晚,想到这,她不禁笑出声来。 第19章 |禁足 她刚走近院子,便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但房间的灯是亮着的,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寝室,果见嬷嬷正坐在黄花梨圆桌旁的绣墩上出神,缀儿和绾儿两个神色不安地站在床边。 嬷嬷见她进来了,板着一张面孔,抬起眼皮冷冷地打量着她。 烟景心下忐忑,待会儿可要怎么应对嬷嬷的盘问,不论怎么说,此事聿琛还没回扬州接她之前,都需瞒住嬷嬷和爹爹,以免生出什么变故来。 烟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嘻嘻地来到嬷嬷的身边,“嬷嬷,今晚瘦西湖上有彩灯看,到处都是一片五光十色的灯海,可绚丽了,我是一时贪看过了头,所以回来晚了。” 嬷嬷冷笑一声道,“怕不只是出去看灯船吧,我听你说身体不舒服,不放心便过来看看你,缀儿那丫头在门口尽力替你遮掩,如果不是我硬要进来,今晚可又被你蒙混过去了,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烟景吃了一惊,想着莫不是嬷嬷已经发现了什么,有些心虚地道,“嬷嬷,我真的去看船灯,想着大晚上的怕你不答应,所以才动了小心思偷偷溜出去的。” 嬷嬷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古怪,语气也不觉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今晚只为这个来的吗,你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好事,别打量嬷嬷不知道,老实说来。” 烟景紧张起来,手心开始冒汗,她强作淡然地道,“嬷嬷,我这阵子不都是在家读书习字吗,还拿起了针线活做呢,这你都是知道的,不过是待得闷了出去透透气,并没什么要紧的事。” 嬷嬷冷笑一声,“有人告诉我说昨日看到你女扮男装,进了广陵驿馆,好半天才出来,我问过车夫,他已经认了,缀儿那丫头倒一心护主,死活不说,我就想问你,是不是有这回事?你现在行踪不定,嬷嬷越发捉摸不透你了,赶明儿你要是私定了终身,可是要弃我和老爷于不顾了。” 嬷嬷一开口便是私定终身,可把她吓了一大跳,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谁瞧见了她,她已经换了男装,若不是相熟之人断不容易认出,莫非,是嬷嬷着人暗中留意她的行踪?可若真如此的话,嬷嬷这段时间不仅管她管得甚为严格还开始盯梢她了,若在以前,她必然要恼了,可如今她真的做下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理亏。 她只好继续拿话遮掩过去,“嬷嬷,在家里拘得久了,我便一时兴起想去驿馆的鼓楼上看看运河上百舸争流的风光,你知道我向来是如此的,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哪有什么私定终身的事,嬷嬷您多虑了。” 嬷嬷的目光何等厉害,多少已经洞穿了她的小心思,警戒地道,“你是嬷嬷一手带大的,嬷嬷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但嬷嬷须得提醒你一句,柳家断断不能再出这样有损家风的事了,你要是真敢做出来,我和老爷也一把老骨头了,恐怕也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烟景没有吭声,这实在是她最担心的,二老年纪都大了,到底是怕他们知道了受不住。但是她更放不开他,她真的真的像着了魔似的喜欢他,甘愿为了他做罔顾礼义甚至在他们看来有伤风化的事情。 嬷嬷摇了摇头,又叹息道,“老爷不是特地嘱咐了你,叫你好生待在家里修身养性,你偏偏还跑去驿馆那鱼龙混杂的地方,那儿哪里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能去的,今晚也是,一个人跑去看灯船,若是哪个登徒子起了心思,将你拐走了,天南地北的,你让老爷和我上哪去寻你?这不是要了我们的老命吗?” 烟景低下头,觉得羞愧不已,低声道,“嬷嬷教训的是,烟儿知错了……” 嬷嬷气咻咻地道,“你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只是胡闹,嬷嬷管你不住,说你不听,继续留在柳府也是有愧你娘亲的托付,还不如回老家去,图个眼前的清净。” 烟景听了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忙劝道,“嬷嬷,你若这样走了,便是让烟儿越发无地自容了,烟儿自小便失去了娘亲,身边的事皆由嬷嬷操持着,唯恐下头的丫头不尽心,事事亲力亲为,嬷嬷为烟儿做到了这个份上,烟儿一向视嬷嬷如亲人一般,从前烟儿也是任性胡闹,嬷嬷虽也责怪,但都愿意耐心教导烟儿改过,烟儿并非冥顽不化之人,若是今番因烟儿之过而离开烟儿,烟儿断断不能同意,除此之外,嬷嬷要怎么责罚烟儿,烟儿都甘愿领受。” 烟景这一番话把嬷嬷给说动了,语气软了下来,“大概人老了,越经不起事了,最近眼皮子老跳,就是怕你出事,只要你好好的,嬷嬷自然就放心了。” 烟景挨近嬷嬷的身子,讨好着道,“嬷嬷,现在我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一根毫毛也不曾有失,你就消消气吧,我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嬷嬷显然并未消气,挖苦道,“你这是不知世情险恶,人心如狼。” 嬷嬷一想起十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便心惊肉跳起来,断断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在烟儿身上了,所以一有这样不对劲的苗头便应当马上遏制。 嬷嬷避开了她的亲近,端肃神色,又板起脸,颇有执法者冷酷无情的姿态,“若真的知错,那便好好在家思过吧,你如今大了,不可再像从前那般纵容你了,你年已及笄,正待许嫁,是断断不能出什么差池了,你这贪玩好动的毛病一时改不了,嬷嬷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从明日起,我会增派人手看守家门,无我的同意,你是出不得门的。”说罢便利落地站起身来,狠下心也不看她一眼便速速出门去了。 这……是要将她禁足了吗,烟景有些无力地坐在嬷嬷方才坐过的位子上,心情烦闷起来,她出不去,便只能在家中盼着他来了。 今晚的嬷嬷跟往日相比也有些不同,从她进门开始,便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让她着慌。也许是她此番行事真的做的太过分了些,伤了她老人家的心了,从她打定主意追随他开始,便注定是要做家里的“不肖之子”了。 晚上回来又闹了这一场,烟景觉得有些累了,便吩咐缀儿备好浴汤,她好去沐浴,浴桶便设在寝室里,只以一座五扇镂雕花卉屏风相隔,每每感觉疲乏的时候,便在浴桶里泡个澡,仿佛心头许多的繁重的心绪皆可卸在水里一般,出浴后,便会觉得身上轻松爽快许多。 寝室里有一面彩漆云纹木边座大穿衣镜,她走近前去对着镜子一件一件地脱去身上的衣物,寝室里虽供着几个炭火盆,但此刻身上不着寸缕,仍觉得有些冷,一旁的浴桶里氤氲着如雾般的水汽,镜面蒙了一层雾白,变得愈加朦胧起来,她望着镜中自己玲珑纤秀的身段有些出神。 他说她还未长大,的确,这副身子只有十六岁,她发育得迟缓些,身量未高,胸脯方微微隆起,但一头青丝却长得很是丰厚,发长三尺,如黑缎般光泽乌亮,一身的肌肤胜雪,光洁滑腻,纤腰盈手可握,一双玉腿并得直直的,纤长细润,如刚剥的嫩笋一般,平时在长裙的遮掩下倒看不出来这一段的风流。 她突然有点儿希望这副稍显稚嫩的身段可以快点长大,大概他更喜欢成熟有风韵的,她好希望可以更讨他的喜欢。 从前去府衙找诗荃姐姐的时候,会碰上林家的长公子,那长公子一看见她便有些移不开目光,她虽心思纯真,但也能看出他目光里的那种倾慕之情。但她从未在聿琛的眼里看到过这种情愫。 他今晚还牵了她的手,牵手走过那一段路的时候她仿佛被甜蜜淹没的感觉,她知道她的美色对他是有吸引力的,但也仅仅只是美色而已,这样还不足够让他愿意娶她。 好在如今他已答应让她跟随在他身边,那便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她家世虽不高,但好歹也是仕宦之家,再努力争取一下,也许是有机会让他娶了她的。 她伸腿跨进浴桶中,慢慢地蹲了下来,将身子浸在温热的水里,这沐浴的热水是加了腊梅、马鞭草、佛手柑熬的汁的,还加了些檀香在里面,因此腾腾的水雾中弥漫着清甜的花草香气,加之檀香的作用,很是静气安神,原本一颗不宁的心此时也渐渐安静下来。 烟景闭上眼睛,慢慢地想着心事。他今晚说几日内会回扬州来接她,然后带她回京城,她觉得那颗心也仿佛随着水汽慢慢腾空悬浮起来,被暖暖的雾气轻裹着,是云雾般轻灵舒畅的感觉,好想此刻便飞往他身边去,等不及这三天五天了。 窗户上糊着白色的棉纸,白净透亮,月亮高高地挂在庭院梧桐树的枝桠上,洒下满地的清辉,那清亮的月光在透过窗纸照在浴桶上,朦朦的笼了一片旖旎的秀色,烟景从浴桶中站起身,身上尤挂着一层晶莹的水珠,那每一寸肌肤都像喝饱了水似的,与水珠一同莹润发亮,那纤秀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像极了一幅精心剪裁的美人剪纸画。 桌上摆着一对青玉折枝花纹的烛台,烛焰在微微摇曳,滟滟流光,烟景将那两枚玉佩拿出来在灯下再把玩了一回,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刻着的字,聿—琛,心中像被羽毛拂过一般。 再见的时刻,她不敢想会是怎样的画面,爹爹那关究竟要怎样过?会顺利吗?只要未落地便都可能有变数,烟景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两枚刻着他名字玉佩,坚硬的棱角压痛了手心,那是可以牢牢抓住的凭物,像是他带给她的信念感一样坚不可摧。 烟景这段日子皆待在家里,沈氏的丧事完了后,便将阿如接到了身边来,教她读书写字,倒也打发时间,她针线功夫不好,便另请了绣娘来教阿如做针线,阿如在描绣针线上头是很有些天分,很快便开了窍,扎的花样极是生动。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五六日,到了与他约定的时间,却还没音讯,烟景的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夜里也睡不好。 两日后的一个下午,烟景的窗台上落下了一个信鸽,她急忙取下信条拆开来看,上面写了两行字,“江南事毕,两日后来扬州接汝。”信上虽无落款,但她知道一定是他! 她一扫低沉的情绪,双眼发亮,禁不住像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 他要来带她走了!!! 第20章 |惊雷 他信上说两日后来接她,她相信这是一个准信儿。从知晓的那刻起,她便已经在数着时辰等待他的到来。 黄花梨柜格上的铜壶滴漏滴滴答答的,好像骤雨初歇后,瓦片上落下的雨珠子,绵密地落在心尖上,永远也滴不尽似的。 嬷嬷犯了旧疾,这三日都在内院养病,烟景每日都去看望几回,嬷嬷对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爹爹依旧忙于政务,一切看似没什么不同,但烟景知道,她早已埋入一颗巨雷在这安静的宅子里,待火线点燃便将彻底打破这片宁静。 这两日终于在度日如年的漫长等待中过去了,今日便是他许诺会来接她的日子。 烟景一早便吩咐了缀儿到前院去打探消息,缀儿回来报告说爹爹辰时末刻便赶回来了,神色有些焦灼与惶惑。公子的车马已经停在大门外,老爷亲自去迎接,看老爷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估计公子的来头不小。 爹爹与他在正厅议事,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爹爹的管事七叔传来口信,说爹爹有话要和她说,请她去外书房等着。 烟景住的后花园离前院的正厅需要进了侧门后再走抄手游廊,去爹爹的外书房便要经过正厅,烟景匆匆而过,往正厅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厅门口分别站了两排侍卫,烟景心中涌出一丝奇怪的感觉,为何要如此严密守卫,好像在戒备着什么似的。 到了书房,爹爹还未来,这间书房是爹爹专用来处理公务的书房,她平日里很少来。 书房是个大开间,并不曾隔断,正中是一张黑漆坐榻,黑漆小几,上面铺着玉色的锦坐褥,后面摆着山水插屏,左侧摆了一个大书架,右侧是一张黑漆卷足大书案,临窗的墙边设有一张黑漆四足香几,香几上陈放着一座古铜三足香炉。 但此刻那香炉里并未点香,房间里也没有放炭火盆,站了一会烟景觉得身上有些寒叟叟的,心绪很是不宁,她从香盒里取出几支檀香,点燃后插进香炉里,那淡白的烟气丝丝缕缕从香炉的镂空处逸出,烟景望着这袅袅娜娜的轻烟敛气凝神,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临窗的墙边挂着一幅墨梅图,烟景被吸引住了目光,怔怔地看了许久。画中有几座高耸的雪山在傲然伫立着,山脚下有一株苍劲的梅花树,枝干虬曲粗壮,铁骨嶙峋,好像阅尽世间百态,晶莹的雪花堆满了枝干,红梅映雪,分外娇艳,在冰天雪地之中,有种遗世独立之姿。 爹爹素来是不喜梅花的,如今怎的挂上了梅花图? 灿烈的阳光从推开的窗户间照了进来,将书房照得很亮堂,长长的书案上像镀了一层金箔似的,案上摆着数方端石砚,竹雕方笔筒内疏疏地插着数枝羊毫笔,笔尖上微微松散笔毛迎着日光如洒了一把碎金似的熠熠发光,多么像他眼里沁出的光,一星点便足以令人目眩,她记得好像是在梅林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她见到他眼里燃起一束光亮,便是这道光像铸铁的火光一般深深地将他的样子铸进了她的心底。 烟景望向窗外,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窗外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今天是一个顶好的晴天,云销雪霁,彩彻区明,她相信,她与他终究是会两心相许,携手与共的。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书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便是爹爹进来了。 当爹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烟景看到爹爹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爹爹的神色显然极不好,他有些失神地看了烟景一眼,身形凝滞,烟儿迎上前去,看见爹爹的眼里竟然含着一抹浓浓的悲凉。 她从未见爹爹这样子失落过,在门口明晃晃的光线下,她无比清楚地看到了爹爹脸上的皱纹,纤缕毕现,扎痛了她的眼睛,“爹爹……” 柳燊有些踉跄地走到书案前,嘴角微微抖动,“烟儿啊,你与这……珑大人可曾有过什么交集?” 事已至此,烟景只好如实道来,她低下头,小声道,“在梅林和府衙后花园有过几面之缘。” 柳燊脸色灰白,一双眼睛满是切责之色,痛声呵斥道,“你……简直是胡闹!都怪爹爹平日对你纵容太过,以致酿成今日的祸端,你怎可去招惹他,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岂是我们寻常仕宦之家可攀附的。” 烟景听爹爹说得如此不像,心口突突地乱跳,问道,“他是什么身份?” 柳燊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回答,额上的青筋跳起,双目哀戚地看着她,顿了一会,复又重重叹息了一声,“你可知他今日为何亲临柳府,乃是……想从爹爹身边将你带走。” 烟景兀自咬着唇,不敢作声。 柳燊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颤声道,“珑大人说你聪明伶俐,颇得他的喜欢,想留你在身边做事,他是何等身份,他既已开口要你,事情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天下又有什么东西是他要不来的,但爹爹不能把你送进火坑里去,爹爹宁愿舍了仕途和拼上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落入他手中。” 柳燊咬牙,一股劲冲上来,强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手掌上竟是虬虬青筋毕现。 烟景急急地道,“不……爹爹,是我想要追随他去的,我钦慕珑大人,愿为他效劳。” 柳燊头上犹如打了个晴天霹雳一般,猛地咳嗽了一声,身体摇摇欲坠,“我、我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才会做出如此有损闺风之事!” 柳燊显然是极生气,整张面孔都要扭曲了,伸出手掌便欲掌掴她。 烟景未躲,闭上了眼睛准备挨爹爹责打。 柳燊的手掌举到她头顶时终究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看着她的目光渐渐转向茫然。 烟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道眼泪齐刷刷地滚落,“女儿不孝,负了爹爹素日来的悉心教诲,女儿有错,失了体统规矩,还请爹爹责罚。” 柳燊茫然地看着烟景好一会儿,方才道,“你性子任性大胆,自由散漫,不爱受拘束,不守规则成习,行事自作主张,因此才会闹了这一出,唉,事已至此,爹爹再怪你也无用,只是爹爹只得你这一个女儿,不求你荣华富贵,只盼你平安快活,怎忍心看你去到那规矩深严、不得见人的地方,爹爹只怕会折损了你,痛哉我也。” 烟景知道爹爹是忌惮他的身份的,大约他真是侯门公府里出来的贵重公子,有权有势,那种世家大族自然规矩严套路多最重礼数,人心复杂难免有一些勾心斗角,她家是寻常官宦之家,根基尚浅门户简单,何况她性子又是如此不拘,爹爹怕她经受不住也是常情,但现在她不想去想这些,她只知道认定他了,后续的种种她便持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态度。 “爹爹本欲为你选一个人品贵重、模样俊朗、家世清贵的男子做你的如意郎君,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爹爹知道你的性子,你对这珑大人定是极其上心的,爹爹再不舍再不愿,也不敢阻拦你。只是珑大人行程紧张,明日一早便要带你离开扬州赶赴京城了,许多事也来不及操办和准备,只能委屈你了,这一路车马劳顿,风刀霜剑,你身子骨柔弱,怕也要吃许多苦头,只是你这一去,我们父女不知何年方能见面了。”说到此,柳燊的眼眶红了,两滴泪从眼角蜿蜒流下,他急忙背过身去用手指悄悄摁掉了。 爹爹这一番话令烟景心如刀割,她亦舍不下爹爹,爹爹膝下孤寒,娘亲走了十几年,爹爹的枕畔一直是孤身一人,她却还未好好尽孝,她这一走,更没人侍奉左右了,想到此,烟景眼泪簌簌落下,俯身拜下,“爹爹,女儿不孝,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 烟景泪珠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怎么也停不住,爹爹多疼她,从小到大,她再怎么顽皮闹事,爹爹何曾打骂过她一句啊,总是万般顺着她的意,而如今,她只顾念着自己的私情却罔顾他老人家的心愿,多伤他老人家的心,爹爹将近不惑之年才有了她,如今也年逾五十了,想到此她内心愧责万分,她好想陪伴在爹爹身边尽心侍奉,让他老人家享受天伦之乐。但是…… 如此情景,柳燊原本伤离的心绪又更添一层,他仰头望着窗外,目光凄茫,只觉这日光愈发惨淡了,“爹爹知道,你不必挂心。女儿大了,终究是留不住的,爹爹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烟景哀哀地道,“爹爹,你莫伤心了,女儿亦不忍这么快便离开爹爹,女儿会去找珑大人,让他容女儿在家多陪伴爹爹几日,他应当会同意的……” “罢了,罢了。珑大人的行程确实仓促了些,但他身居要职,政务繁重,行程紧要不可耽搁,他能亲临府中已说明对你的看重,爹爹只希望他能好好待你,也不枉了你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去。你就放心地去吧,假以时日,爹爹若能调任京中为官,你我父女二人也方便见面了。”柳燊弯下腰将烟景扶起,“快起来吧,地下冷,仔细冻伤了膝盖。” 柳燊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好像透过她看着谁似的, 烟景还欲说什么,柳燊却摆了摆手,“爹爹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珑大人还在前厅,你替爹爹应酬一下吧,你便说爹爹头疾突然犯了,病体难支,无法再见客,请他谅解一下,你这就去吧,别让他久等了。” 烟景迟疑了一下,担忧地望着爹爹,应了一声“是”。 柳燊转身背着她,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烟景觉得窗外白晃晃的日头像一把大刀劈在他的背上,他的头他的背皆染上一片苍白,像白色的血,淙淙地流淌了一地,明明是满室的光华,却填补不了爹爹的悲伤和空虚。 烟景禁不住泪眼潺潺,她悄悄掩上书房的门,她刚转身,便听到爹爹苍老的声音在哀叹,“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她步履沉重地往前厅走去。 聿琛背向她负手而立,望着厅上的那扇紫檀雕花边座字画插屏出神,待听到她的脚步声近了才转过身来。 第21章 |委屈 她还未踏入门槛的时候便看见了他峻拔磊落的背影,他墨发高束,发髻以小小的玉冠束着,发间垂下两条苍青色的缎带,添了几分翩然之态,穿了玄青色松鹤纹妆花缎锦袍,领口和袖口镶滚着一圈银鼠皮,腰上系着镂雕松鹿纹玉带,将出众的身姿勾勒得越发俊挺,就这么端端站立着,身后的衣裾纹丝不动。 不知为何,再一次望见他的背影,虽也那样的高高在上,但却不再觉得遥不可及。因为今后,她都可以陪伴在他身边了。这个在她心目中世间最好的男儿,终究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一定会的! 她的身影滞了一下,七八日不见,相思成疾,此刻望见他的背影觉得魂魄都被他吸去了,心头千潮涌起,一步一步走近前去。 此时聿琛已转过身来,原本沉静如水的眼波因她的到来泛起了一丝微澜,望了她片刻,方走近她面前,看她眼睛红红的,低声道,“你哭了?” 他这样问了,原本堵在心头的潮涌像决了口似的在眼眶里汹涌而出,本不想在他面前哭的,但还是忍不住了,“与爹爹分别在即,总有诸多的牵挂割舍不下。” 她是那种不哭则好,哭则越哭越凶的,全然不顾在他面前失态,如羽翅般浓密的眼睫毛垂覆到眼睑上,都被汹涌的泪水浸湿了,少女如花的娇颜上挂满了泪珠,像极了在一夜潺潺细密的春雨之后,清新纯白的茉莉花瓣上挂满了露珠,小小巧巧的水珠子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在人的心窝里打下一圈圈的涟漪。 聿琛声音低醇,温温的语调,如柔风一般拂过她的耳畔,“也是,你尚年幼便要离家,难怪如此伤心,论起来,我不该这样着急的要带你走,若你不忍这么快便要离家,那待我回京后再派人来接你如何?” 他这样说,她反而哭得更凶了,好不容易把握住的机会,她不要离开他的,谁知他这一去,会不会从此将她忘在脑后,“不好不好,你知道我是要跟你一起的,不然也不会闹得如今这么伤心了,你若是丢下我先走了,我又不知道要眼巴巴盼望多久,我要像狗皮膏药一般,到哪都黏着你。” 可真是个黏人精,聿琛被她逗笑,露出左颊的一个浅浅的酒窝,打趣道,“小姑娘家的也口出诳语,把自己比做狗皮膏药,羞不羞啊。” “但你这样哭,好像是我硬生生要拐了你似的,明明是你千方百计地来求于我,如今哭鼻子的也是你。你这样,倒显得是我的不是了。” “你还说!你方才分明是在激我,”烟景掏出袖中的帕子,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三魂六魄都丢了,神思方寸都乱了,不然断不至于如此。” 这样炽热的话听得他心中被什么挠了一下似的,偏偏他吃她这一套,他从她手中拿过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泪,哄着她道,“好了,有我在,便不要哭了。伤心归伤心,但你与你爹爹,并不是一别之后便不能相见了,只是他现在有官在身,还要为扬州百姓谋福祉,日后待机会成熟,将你爹爹调往京城为官,你们父女俩也方便见面了。” 他是堂堂太子,要将她爹爹调到京也不是难事,何况她爹爹政绩也不坏,不过他倒想借着这个由头好好逗她一阵,这姑娘性子如此生动鲜明,戏弄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他这样一点醒,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爹爹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心中的难受劲缓了一下,果然收住了泪,尤带了几分不可置信道,“真的吗?” 他挑起眉头,目光灼灼,“自然是真的,不过,得看你的表现。” 他这样一说,她又有些不明白了,有些懵懂的道,“爹爹是个好官我知道,可是我养在深闺,见识粗浅,官场上的事我一概不知,更是不懂要如何表现?” 聿琛笑道,“你不是费尽心思要来侍候我吗,把我侍候得舒服了,我心里头高兴,办事自然更得力些,在官场上多多走动一下,你爹爹的事岂不是更有眉目了?” 烟景听了倒也不恼,只是睁大眼睛瞧着他,扬起脸哼哼道,“是是是,我这般上赶着你,所以你可以时常拿出来作文章,我也只对你这样而已,换了旁个我才不理会他。” 可她一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存了一些别的心思在里面,回过味来后耳根子便有些红了,她背过身不看他,嘟囔道,“你当我是什么了,净拿人家来开玩笑。” 他笑起来,目光湛湛,“只许你在我面前哭得花容失色,就不许我春风一度么?” 她扑哧一声笑了,小脸却更红了,“什么歪理。” 他轻轻握住她的肩,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轻柔地将她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了,“明日辰时,我的车马在大门口接你,你做好准备。” “嗯。”她小声地应了声。 聿琛走了没多久,诗荃姐姐便来看她了,依旧是打扮得彩绣辉煌,光艳照人,她一进门,烟景便觉得自己的房间耀眼争光起来。 烟景携诗荃姐姐在临窗的炕上坐了,诗荃见烟景卧房里面的衣箱开着,缀儿和另一个小丫头在拣出衣服来装进行囊里,不免奇道,“怎么烟妹妹,你这阵子要出远门吗?” 烟景眉目之间有几分羞涩之色,怪不好意思地道,“我遇上了喜欢的人,明日便要跟他一块儿去京城了,行程比较赶,本想去到京城后再写信告诉你的。” 诗荃那双美丽的眼睛露出惊诧之色,“这才几天的功夫你便觅得良婿了,未免也太快了些,应当还没行过三媒六聘吧,《春秋》有言,女为人妾,妾不娉也,正妻可是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门来的,妹妹你这样跟着他可是甘当妾室了?” 烟景闻言有些黯然,“他还没有娶我的意思,可我真的不想错过他,只能先跟着去了。” “我知你天真烂漫,心中只有情意万重,可是妾室终究是低了嫡妻几个头,在夫家也妄谈什么地位,所仰仗的,也唯有丈夫的宠爱,一旦色衰爱驰,则更不堪了。依我对妹妹的了解,此君人品才貌定然十分出众,才会让妹妹这般迷了心窍。” 听诗荃姐姐数落妾室的种种不堪,烟景倒也不以为意,若果真她为了他尽了所有他还是娶了别的女子为妻,那她只好放手成全他的幸福,烟景有些自嘲地笑道,“他太出色了,是我想要跟他在一起的,何况我也不是做他的妾,只是侍候他的侍女,若能成为他的嫡妻,那一定是全天下最幸运之人。” 妾已经不堪了,竟还只是个侍女,若是收用在房中,地位比妾还更低一等,不过这般行事做派,确实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正经的千金小姐矜贵得很,怎会这般自轻自贱求着去当人家的侍女的,真是闻所未闻的滑稽奇谈了,诗荃心中冷笑数声,不过她还真对这男子的身份好奇,不禁问道,“他如今在京城可有什么官职在身,家世如何?” 烟景摇了摇头,“一概不知,他没有和我说明,我原本也不在乎这个。反正都要跟着他去了,日后总归会知道的。” 诗荃见她这样,便觉得有些没趣。她不久便要嫁入忠义侯府做正经的少奶奶,而眼前的这位却是做奴几的,她们之间便是云泥之别了,主子和奴才终究不是一个路上的人,因此在心中又把烟景看轻了几分,但面上依旧装出亲热的样子来。 诗荃今日本就是为了哥哥才来看她的,没想到却得到了这么重大的消息,不知哥哥听到了会作何感想,他心心念念视若仙女儿的女子却这般随随便便地去做了别的男子的侍女,会不会有美梦坍塌的感觉,想到此诗荃便觉得按捺不住了,想立即回家告诉哥哥。 因此诗荃说了几句别的话便告辞回去了,“烟妹妹,你今日应当有许多要忙的,姐姐就不打扰你了,你此去一路珍重,日后等姐姐到京城了你我姐妹两再好好叙话。” 诗荃回到家便径直去书房找了哥哥,面上带了几分鄙夷之色,恨恨道,“哥哥,你心尖上的人有了情郎,而且甘做人家的侍女,明日便要离开扬州跟着情郎到京城去了,亏哥哥喜欢了她那么久,还把她捧得那么高,却原来是个自轻自贱的浪蹄子,还是主动勾搭的人家,我这么殷勤为哥哥说合,到头来却让人家捡了便宜,我真替哥哥不值。” 书钧突然吼道,“住口,不许你这般说她!”把诗荃都吓住了,从没见哥哥这样发过火。 窗外梧桐树枝上的一群喜鹊被惊动了,扑扇着翅膀从光秃秃的枝上飞走了,书钧呆了半晌,如梦呓般地道,“我的小蝴蝶要飞走了……” 书钧将自己关在书房,又是悔又是恨,无限的愁苦无法排解,不禁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雪白的墙壁上顿时留下了几个血红的印子,他怔怔地恍若未觉丝毫疼痛一般。 晚饭后爹爹又叫她去了书房,将屉子里准备好的银票拿出来给她,爹爹为官一向清廉,家里也不见添置许多产业,不曾想竟攒下有这么多家财。 扬州兼漕运和盐务之利,最是富庶之地,遍地生金的地方,扬州同知虽也是个肥缺,爹爹在官场浸润多年,经手的大小案子多,手头上沾点油水也实属正常,但爹爹是个清廉的好官,定不会贪墨和搜刮民脂民膏的,这笔钱想来应当也有一部分是祖上积下来的钱财,已经够她几辈子吃喝无忧了。 她本不肯收这么多,只拿了一张银票,将其余两张放回爹爹的桌案上,“爹爹,我一个女孩儿家,一向也是俭省的,哪用的了这许多银两,倒是爹爹年纪大了,烟儿又不能在身旁照应,需多留些银两傍身才是。” 书架两旁的青铜落地三叉戟烛台上点了六盏的烛火,一盏一盏幽幽地亮着,烛火微微摇曳,在棉窗纸上投下斑斑的烛影,昏黄的光线填补了她和爹爹之间虚空的距离,将两人的面目映画得异常清明。 烟景分明看到爹爹伸出的手有些枯瘦,手背上长着老人斑和虬曲突起的青筋,他拿起桌上的银票硬生生塞回烟景手中,满腹愁肠,轻叹一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听话一回,爹爹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银钱了,你就收下吧,也当是为了爹爹的一片苦心,你这次走得匆忙,爹爹也来不及为你置办什么东西了,到了那个地方,到处是使钱的地方,有这份钱财在手,将来遇到什么难处也容易对付过去。” 她推辞不了,便只好收下了,只是心中的愧疚越演越烈,爹爹对她越好越为她考虑周全她便越觉得对不起爹爹,她这般任性行事,爹爹若是痛骂她一顿她心里还好受些,可爹爹却仍旧不曾对她责骂半句。 “爹爹有一个斧山镖局的好友,叫季扬,武功很是了得,为人亦忠诚可靠,爹爹会安排他跟随你一同进京,护你周全,聿大人也同意了,有他在,爹爹也会放心许多。” “一切都听爹爹的安排。” 柳燊苦笑道,“难得听到你说这句话,爹爹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跟聿大人之间身份太过悬殊,以你的性子将来难免会经受一些挫磨,爹爹希望你万事小心,保全自己。” 第22章 |离家 烟景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柳燊磕了三个头,两行清泪从眼角滚落,“爹爹,烟儿不孝,这一拜,是烟儿感谢爹爹十五年来的养育之恩。”说着便缓缓俯下身去,“这一拜,是烟儿不能留在爹爹身边侍奉尽孝而深愧自责,恳请爹爹原谅烟儿的任性妄为。”说着又再俯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一头,“这一拜,是希望爹爹能好好保重身体,长寿安康。” 柳燊伸手将她扶起,疲惫一笑,“你也莫自责了,爹爹不怪你,这珑大人是人中龙凤,你跟着他指不定将来会有造化,你只管安心去吧,爹爹身子还硬朗得很,不需你挂念着了。你今晚应该有许多东西要准备的,你先忙去吧。”柳燊知道如今离别在即父女两相处多一会,于他只会更添伤心,便打发她出去了。 烟景走出房门之时,柳燊忽然又叫住她,“许嬷嬷那边也不可瞒她太过,你斟酌一下。” 烟景点了点头便掩上房门出去了,顾虑却不免加重了。 从爹爹书房里出来后,烟景将银票收好,然后便去了小厨房,知嬷嬷还病着,胃口不大好,这几日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烟景特意做了几个嬷嬷素日爱吃的点心,用三层的雕漆食盒装了,便去了嬷嬷的房间。 嬷嬷在床上歪着,见烟景推门进来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辛苦你了,这些日子天天换着花样做点心来,看来嬷嬷没有白疼你,我如今身子已经好多了,刚巧腹中也有些饥饿,看到你这些个点心就怪想吃的。” 烟景将食盒里的点心和两副碗筷摆到圆桌上,然后便去搀着嬷嬷下床,“嬷嬷喜欢吃的话,烟儿以后就常常做……”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口,不说下去了,毕竟她已经是即将离家之人,日后哪还有机会去这样殷勤侍奉嬷嬷。 她心中十分忐忑与愧责,她此前瞒了嬷嬷好多次,且嬷嬷身子还未大安,她做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不知要怎样开口告诉嬷嬷才会好一些。 烟景做了六样点心,分别是桂花糖藕粥,薄荷糕,海棠酥,芙蓉饼,虾籽饺面,糖蒸酥酪,嬷嬷胃口显然好了许多,尤其爱食那桂花糖藕粥,执匙食了不少。 烟景夹了一块海棠酥到嬷嬷的碗中,“嬷嬷尝尝这海棠酥,花心处以莺桃汁点缀,特特加了菊花露、龙眼、花生和松仁做的馅,取个松菊延年,长寿平安的好意头,烟儿希望嬷嬷的身子快点好起来,纵使烟儿今后不能陪伴在嬷嬷身边了,烟儿也希望嬷嬷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你这海棠酥做得可真是精美,瞧这花瓣儿捏得多好,看着就喜欢,再配上这么巧的心思,嬷嬷真是受用了,”嬷嬷尝了一口,笑不拢嘴道,“只是今儿又非我寿辰,怎么又是祝我吉祥如意,又是添福添寿的?” 烟景正踌躇着要怎么对嬷嬷说方好,便见嬷嬷已经开口道,“我今晚看老爷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对,你是不是又胡闹惹老爷不开心了?” 烟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小心地道,“嬷嬷,烟儿的确胡闹了,不止令爹爹失望,恐怕也要教你失望了。” 嬷嬷的笑容凝住,她今日下午便听到了一些风声,她隐约感到消息越隐秘,事情便越重大,正没个安稳,听到烟景这么说,神经便被猛地刺了一下,厉声道,“究竟还是闹出事来了?” 烟景垂下头,讷讷地道,“不瞒嬷嬷,烟儿已经决定……明日便要随聿公子去京城了。” 嬷嬷原本拿着的筷子的手一滞,随即啪地一声重重放下筷子,一个眼风扫向烟景,“哪来的什么金公子玉公子?这好端端的你跟着他去京城做什么?你别发了疯了!” 嬷嬷一双眼睛极其锐利,像刀片一样闪过一丝寒芒,有些瘆人,烟景有些不敢看嬷嬷的眼睛,像是陈罪一样说道,“聿公子的身份烟儿也不甚清楚,只知他是朝中大臣,是来扬州办差的,爹爹也未具言他的身份,只说他身居要职,想来身份是不低的。” “那日烟儿在街边受风寒晕倒时得遇聿公子施以援手,这才有了越礼的接触,本以为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只是烟儿没有料想到,竟会对他一见倾心,后来在府衙和驿馆也相会过几次,是烟儿主动为之,若不是入情太深的缘故,烟儿断不会如此谕矩行事的。” 嬷嬷又急又气,辛苦喘了几次气才缓过来,“如此说来,你那日女扮男装去广陵驿馆便是为了见他?亏你还在嬷嬷面前一力撇清,三三啊,你竟不顾礼法与体统,做起男女私会的事情来,这女儿家最看重的便是名声,你竟丝毫不爱惜,还瞒得滴水不漏,临到头了才来告诉我,让我一下子怎么接受这样的变故?” 这几句话像巴掌一般朝她脸上扇来,说不难堪是假的,只好拼命忍住了眼泪,望着嬷嬷哀求道,“嬷嬷教训的是,这一切都是烟儿的过错,嬷嬷身子本来就不好,若是因为烟儿气坏了身子,烟儿的罪过就更重了。” “你怎能做这样糊涂的事呢,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你连他的身份底细都一概不知便急着把自己交付出去,你怎知他不是贪图你的美色,故意引你上钩?且不说男子都是善变的,惯是喜新厌旧,嬷嬷最怕的便是他始乱终弃。你这样跟着他去,没名没份的,且离家几千里,又没娘家可依仗,真个是形单影只了,他们家既是高门大户,必定礼数森严,不嫌咱家门楣低还好,总还有许多格格不入的地方,且你又是个不安分的,在家还嫌拘着你,去到那等厉害的府邸可要怎么处?三三啊,你就听嬷嬷的劝,咱可高攀不起这样的门第,你趁早跟那个聿公子一刀两断,千万别把自己的终身都耽误了进去,你爹爹疼你至极,定会为你谋一门好亲事,断不会辱没了你的。” 嬷嬷说得话像一个个的重锤敲打在她的心上,只觉得心中有一腔热烈的情意在顶着她的肺腑,禁不住道,“嬷嬷,你说的我何曾不明白,但那道理是道理,我的一颗心已经全在他身上,顾不得这许多了,匪石匪席,不可改矣,便是效仿那卓文君红拂女,做了在你们看来不成体统的事情,也实在是情难自己,即使将来真‘朱弦断,明镜缺’,烟儿亦不悔。” 嬷嬷捂着胸口,连连摇头叹道,“你真真是让那人给灌了迷魂汤了,如此执迷不悟。老爷想必已经知道了?” 烟景低声道,“聿公子今日中午亲自来了府上,爹爹已经同意了。” 嬷嬷神色复杂,眼睛盯着那盘未动过的糖蒸酥酪看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那人的身份已经令老爷十分忌惮了,既然老爷已经许了你的事,我这个外人又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 “你可知你娘亲当年……”嬷嬷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下去,在她面前滴下泪来,“嬷嬷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嬷嬷对不住你娘亲的托付,是嬷嬷无能,没有管教好你,将来你若有什么好歹,嬷嬷下了黄泉也无颜面对敏敏了。”说罢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万种悲伤哽在喉头,烟景抱住嬷嬷,拍着她的背顺气,“嬷嬷……是烟儿不孝。” “天意,天意如此!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也只能由着你去了。”嬷嬷闭上眼睛,摆了摆手道,“嬷嬷乏了,想一个人静一静,无需你在跟前了,你先回去吧。” 烟景从嬷嬷房里出来后,心情实在是低落极了,将自己关在房间,扑在床上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了许久的呆,看得久了,床架子上雕着的四季花卉和蝴蝶、黄莺的纹饰,如同在眼前活起来一般,好个花飞蝶舞,蝶意莺情,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她又怎能知晓,只知道她如今伤透了两位老人的心,爹爹顷刻间仿佛老了许多,嬷嬷因这个打击病势又起,世间的大不孝,莫过如此了吧。 冷风从门缝间灌进来,床四周藕荷色的帷幔轻轻飘摇,她轻叹了一声又一声,从来不知愁滋味的她忽然感觉愁到了极处。 夜已经深重,她方吩咐缀儿备热水沐浴,烟景把自己缩在浴桶里,腾腾的白雾将她包裹着,如入幻境,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明天,明天她便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告别爹爹和嬷嬷,离开扬州,跟随聿琛不远千里去京城。山高水长,一切皆茫茫,她的掌心紧紧地攥着那两枚翠绿的玉佩,玉质坚硬的棱角陷进皮肉里,那硌着的痛意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又哭了起来,泪水一颗颗落进浴水里,离愁万千,今后,她的身边便只有他一个人了,此去不能回头,倘若,他终究没有娶她,而是娶了别个女子,她又将何去何从? 被月光晕染了一层霜华的窗纸上忽然掠过一团黑影,但她没有发觉。 沐浴完毕后便和缀儿一同开始收拾行囊,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此去路途遥远,披星戴月的,且为着赶路,自然要轻装上阵,她其实没什么好带的,不过选了几件常穿的衣物和几样喜爱的首饰。 夜色深重,一夜无眠,窗外月华如水,虚虚地照了半室的清辉,她隐约感到有双眼睛似在看着她,穿过厚厚的院墙和房门,如此深沉,如此凝重。 好像过了许久,看着窗纸上的夜色渐渐透白,天终于缓缓地泛亮了,接着便听见几声鸟鸣有一搭没一搭地啼着。卯时末刻了,她起身,缀儿过来服侍她梳洗,烟景让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倾髻,将两侧的头发编做发辫,分成几股,结鬟倾斜于头顶,斜斜的插了一支银累丝嵌珠莲花钗,三串长长的流苏垂落到鬓边,蓝晶石的流苏坠子莹莹发亮,脑后仍垂下一大段柔滑的长发在腰际,这样的打扮既显清新活泼又不失了少女的风姿绰约。 连着好几夜没睡好,眼底儿青青的,气色到底有些不好,她向来不用胭脂水粉的,这会还是在脸上扑了粉来遮盖,省的离别在即爹爹和嬷嬷见了更是伤怀了。 缀儿替烟景披上象牙色青枝纹缎面出风毛斗篷,戴上暖帽和暖手捂子,便出去了。 烟景前去花厅拜别爹爹和嬷嬷,嬷嬷双眼噙泪,从怀里拿出一个赤金缠丝嵌珠点翠梅花镯子出来,并亲手给她戴上了,“这是敏敏生前最喜爱的镯子,嬷嬷一直私心收留着,本想着你出阁那日再给你,你如今跟了聿公子去,也算是终身有了着落,这一去,望好自珍重,多守着点规矩,你身子骨弱,多穿些衣服,少吹风,别又染了风寒不得好。” 烟景点着头,“烟儿知道,往后烟儿不能在嬷嬷身边侍奉了,还请嬷嬷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安康,福寿绵延。” 柳燊默默的,倒没有什么话交代了,一双眼睛只是望着烟景,千万般不舍,声音苍老了许多,只是告诉她季扬已在垂花门口等着她,有季扬护送到京,他也算放心了。 烟景跪地,朝爹爹和嬷嬷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又回头望了几眼,方出去了。 巳时初,门口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第23章 |亲密 烟景此一程去京城,身边只带了缀儿一个侍女一同去,她本不想带的,但她身子骨弱,难保这一路不会受寒染病,当然少不了缀儿的贴身照顾,阿如年纪尚小,又因是沈氏托孤,认了烟景作姐姐,便只好将她留在扬州托付给嬷嬷看顾了,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礼,她离家了,有阿如也好替她陪伴孤寂的爹爹和嬷嬷。 烟景和缀儿走在前面,还有几个随从在后面拿着行囊,穿过抄手游廊,便到了垂花门前,果然见到一个英俊魁梧的男子在那站着,想必便是护她随行的季扬了,他长的甚是高大,身高约莫九尺有余,宽肩窄腰,穿着墨绿色滚边白底暗竹纹棉袍,墨发用绿色发带高高束起,发髻中间插了一支竹笄,腰间束以黑色革带,足蹬厚底高靿乌皮皂靴,好个风姿飒爽,挺拔矫健的身板,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他有一双很是温润的眼睛,瞳仁里有着淡淡的绿色光泽,仿佛是春天里的湖水,泛起粼粼绿波,是温柔而灵动的,烟景一见到他便徒然生出一种信任感,想来爹爹亲自安排的人,自然是极妥当的。 他见到烟景过来,便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道,“鄙人季扬见过柳姑娘。” 烟景端端地行了个万福礼,淡淡一笑道,“季公子这一路要辛苦你了,因爹爹不放心我,才劳烦你来护送我,这一路有你护行,想来是很安心的。” “柳姑娘放心,季扬必定竭尽全力,护你一路平安无虞。”季扬认真地道,湖水般的眼睛里仿若洒进了碎金般的光芒。 烟景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季公子了,时候到了,我们一块出去吧。” 柳家的大门平日里是不开的,只走旁边的角门,今日大门卯时初便已经大开了,不过爹爹和嬷嬷都没有送她出门,烟景不免想到,大概也是因聿琛这一层特殊身份的关系,加上她这样跟着他,总归名不正言不顺的,估计二老还是有些介怀的。 刚到府门外,杨奇便领着两个侍卫过来帮她们拿行囊,门前有两辆马车候着,为首的一辆是青绸彩绘黑漆穹盖大马车,甚是华贵,比寻常的马车大出一倍不止,四周有青缎的垂檐,檐下四角挂着流苏,车厢两壁各开一窗,悬着石青色的帘子,由四匹骏马驾驶,马首皆以金铜面装饰。 后面那一辆是青呢桐木漆的平顶马车,这一比较,倒显得很普通了。 烟景微微吃惊,一见这车马已经是不凡了,很是招眼,也不知里头又是怎样一个情景。 杨奇先将她的行囊先放进为首的那辆马车里,说道,“柳姑娘,少主在车里,你先进去吧。”然后便扶她上马车,烟景迟疑了一下,回头再看几眼宅邸,柳府那厚重的黑漆大门正缓缓阖上,听见门钹上的铁环哐当一声,眼中一酸,才进了车里去。 原本她以为,后面那辆马车方是她和缀儿乘坐的,如今却安排她上了这辆车,看来他的意思是这一路都要与她同坐一车了,想到此,不禁有些脸热心跳。究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纵然大胆不拘,但男女有别,要与喜欢的男子久处一室,总做不到轻松自如,若无其事的样子。 马车里很是宽敞,铺着厚厚的古铜色羊毛绒团蝠地毯,帘子是青绸缎貂皮的,车内隔了前后两间,前间有个六脚的火盆架和一个烧着铜火盆,将车厢内烘得暖暖的,车座上铺了白毡和白狐皮的坐褥,座上有貂皮被褥,可供躺靠歇息,摆了一张紫檀小几,上头放着文房用品和几本书。至于小暗间,则贴心的安排了马桶夜壶等用具。 没想到车里头也是气派得很,果然衬他高门贵公子的身份,她是小小五品同知之女,一应吃穿用度自是不能与他比的,他既俊且富贵,身居要职,手握权柄,想必是京师许多名门闺秀的梦中佳偶,想到此,她心中不免又有些没着落起来。算了,多思无益,她走这一步便已经豁出去了。 此时聿琛正在座上捧了一本书在看,听她进来了,并没有抬头。 见他正在认真看书,烟景也不好扰了他的专注,便到一旁坐了下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着。 她看见缀儿上了后面的那辆马车。季扬则跨上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马车前候着,离她不过几尺之距。 火盆里的银霜炭烧得很旺,火光澄澄的没有一丝烟气,一芒一芒的燃着红星子,时不时听见炭火哔剥的声音,铜丝罩里迸起几颗火点子,烟景揭起火盆上的铜罩,拿了火箸去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与炭火盆离得这样近,只觉得火光将脸上照得红彤彤的,烘着一片暖暖的热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他低醇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可是想好了?” 烟景抬头看着他,见他已将书本合起放置在案几上,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正盯着她瞧,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烟景垂下眼眸,默了一会,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聿琛笑意更深了一些,“这马车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烟景拨着烧得红滟滟的炭火,眼睛忽闪忽闪的,“上这车之前早想了千千遍万万遍了。我呢,就好比眼前这炭盆里的炭一般,炭没有遇火之时,它能做一块无忧无虑的乌银,但一见着火,那就只有一直烧下去了,反正我是烈火焚烧若等闲了。” 他被她的言辞逗笑了,笑意更甚,“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与那乌糟糟的劳什子比作什么?上回把自己比作狗皮膏药,这回又把自己比作黑炭,你是有多不待见你自己?好了,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说罢便不愿再耽搁似的,立马起身掀开帘子,候在一旁的杨奇见他出来,走近前去说了什么,聿琛目光往季扬那扫了一眼,倒没说什么,对车夫吩咐了几句,然后便折身回到车里坐下。 “坐稳了,马车要起动了。” 烟景赶紧伸出一只手牢牢扶住车框,那四匹骏马驾驰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马蹄扬起,车身猛地晃荡了一下,烟景觉得身上的骨头都震颤得发麻了,因这一动荡,火盆里的火星子簇簇升起,那炭火气直冲入鼻端,烟景呛了一口子,不禁咳嗽一声。 “过来这边,别离那火盆太近,仔细熏了炭气,喉咙难受。”说着聿琛便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了。 车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坐的这样近,车厢虽大,但烟景仍觉得有些狭小拘束,属于他的气息在空中缓缓流动,呼吸中便可闻觉。 他双眸黑漆漆的,执起她的手,低醇的嗓音如一缕热风从耳边滚烫而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与亲昵。 “你的手何以这样凉。” 她垂下眼睛,发钗上长长的流苏蓝晶石坠子直垂落到眼角边,莹莹闪烁,有点儿羞涩地道,“大概这两日又受了些寒气才会如此。” 他低低一笑,“那我给你暖暖。”说着将她那双白嫩如笋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轻轻裹住,他的手掌又厚又暖,带着一层薄茧,有点儿粗糙的触感惹得她起了一阵阵的鸡皮疙瘩,手心像蚕蛹一般被包裹住的感觉,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向心间。 烟景小脸飞红,想躲却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头垂得低低的,心中只滑过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养了十六年的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便这样轻易被他占了便宜。 她的双手柔若无骨,握在手中真个是软玉温香,动人心怀,低头看见她凝霜似雪的手腕上戴了一只赤金缠丝嵌珠点翠梅花镯子,觉得似曾相似,但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朝廷有政事亟待我回去处理,因此行程会比较赶,这一路可能要费上二十几日的功夫才能到京,路上再辛苦,也只有到了驿馆才能稍稍歇息一下,若是晚上没有找到旅馆,便只能露宿在野了。” 他刚说完,她便有些着急地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笑道,“你这小姑娘,我若是怕你惹麻烦,带上你做什么。”说着把她拖进怀里,用双臂把她圈住。 这样亲密的接近让烟景脸上的红烧得更甚了,怎的上了马车,他便这样起来,果然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最羞耻的是她是自愿送上狼口的小羊羔。她扭着身子挣了挣,但丝毫动摇不了把她圈在怀里的力度。 “别动!”他的下巴抵在她如云的乌发间,只觉花香氤氲,清甜芬芳,盈盈涌入鼻端,令人心神浮动,“你的头发好香,用的是什么香泽?” 烟景觉得自己如同小羊羔般受他掌制,转过头觑了他一眼,“说好的君子之礼呢,作什么这样动手动脚的,你先松开我,我便告诉你。” 聿琛哑然而笑,果真松开了她,烟景赶紧挪开身子,到离他一尺远的地方坐下,方缓缓道,“用的是百花露,将蔷薇、茉莉、素馨、木樨、橘花等香花清晨带露摘下,满满装入甑中蒸一炷香的时间,取蒸下倒流的花汁,再和甜杏油调和,用琉璃瓶贮存,沐发梳头的时候,用几滴便十分香滑。” 聿琛笑道,“‘香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这句词倒写的真切。”说毕他伸出长臂一把便把她捞了过来,复又将她圈在臂弯,“我何曾说过我是君子,倒是你,以为落入了我的手还能逃得了么?” 烟景这会没有动弹,只是睁大眼睛含羞带怒地看着他。 “瞧你眼下一片乌青,神色蔫蔫的样子,昨晚应当没有睡好吧,现有这么温暖的床,你不打算睡个觉吗?”聿琛看着她,眼里隐隐含着笑意。 何止昨晚没睡好,是这十几日来都没有睡好,她还真想好好睡一觉让精神饱满起来,只是车座上颠簸晃荡得人极不舒服,如今躺在他的怀里,倒很是安稳,他的怀抱确实温暖,也让人很心安,她好像并不讨厌和他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反而好像心里是喜欢的,她无法解释自己对他的这种自然的亲密感,好像和他在一起就是上天给她下的一道圣旨,她无法抗旨,同时也在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份殊荣。 半个月前的芳心暗许,到如今得以和他同赴京城,厮守在一起,已经是意外之喜,不禁感慨老天爷待她真好。 疾驰的车驾此时已经离家越来越远,就快要出城门了,她心中反而越发安定起来,当心上放松了下来,倦意便如同海浪般一浪高似一浪地袭卷来,也顾不得避嫌了,烟景身体僵持了一下便放松下来,接着便真的睡着了。 第24章 |嬉闹 路不好走,车子一路颠簸着,震震荡荡如同波涛逆起,烟景的头磕在车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上半身斜靠在车厢壁上,身上盖着张貂皮锦被。 她转过头,便发现聿琛正坐在她对面,一双黑亮如漆的眸子正盯着她瞧,手上拿着支羊毫细笔在纸扇上画着什么。旁边有一个多格的雕漆盒子,里头是各色调好的颜料。 莫非她刚才睡着的时候,他便这样看着她描描画画了一路?烟景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她因补了觉,精神头好了些,起了一个顽皮的小念头,便偏过头去,偏不让他瞧。 美人酣睡在侧,玉颜娇嫩,双唇红润欲滴,实在美极,聿琛自幼便喜欢绘画,一时手痒,便起了意把她画下来,方才她醒来那一笑,实在是动人,他把捕捉到的神韵在画上寥寥几笔便勾勒了出来,一个俏丽灵动的少女仙姿已经跃然纸扇上,正画到最要紧处,却见她把脑壳子对着自己,不由地笑道,“把头转过来,难道你想让我在你的脸上画几只黑乌鸦么?” 烟景嗔道,“谁许你在人家睡着便偷偷画人家,我这般花容月貌少说也值千金,怎可平白让你画了去。”说着朝他伸出手,“给钱才让你画。” 哼,想占她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呢。 聿琛双眸微微闪烁,“这个好说,那便赏你金元宝吧,你想要多少个尽管说来。” 烟景不由得眼睛放光,一出手便是金元宝,果真阔气,要知道一个金元宝便是一百两金子,已经可以在扬州买一处带花园的大宅子了,于是她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巧笑兮兮地道,“看在我俩这么熟的份上,我不敲你的竹杠,便宜点好了,就五个金元宝吧。” “可真是个小财奴!” 他话音刚落,烟景整个人便已经被他拖了过去,他捉住她的手,拿毛笔在她手心一个,手背一个画起了金元宝,一双嫩生生的小手便画了五个金元宝,聿琛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戏谑地道,“还想要多少个?一并赏给你。” 烟景简直要被他作弄哭了,没见过这般欺负人的,看着自己一双被他画得惨不忍睹的手,带着哭腔道,“你的金元宝留着自己花吧,我再也不要了。”拿出手帕子来擦着,好不容易才把手上的墨痕给擦干净了,把擦的乌糟糟的脏手帕子揉成一团,便往他身边扔去。 聿琛勾唇一笑,画像已在脑中成了,便不再理她,专心画了起来,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把纸扇上的美人画好了。 “好看吗?”他看着画,旁若无人的问她。 画中的女子侧卧在湖边芭蕉叶下的湖石上,睡梦初醒,云鬓蓬松,钗簪倾斜,一双刚睡醒的墨瞳半含着雾气,滢光闪闪,透着灵动婉转的神采,卧着的身段十分玲珑有致,十六岁少女的明媚与痴憨跃入画中,如此娇俏,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劲儿,着实令人着迷,更引人遐想的是微微上翘的朱唇,有如蘸水桃花一般,红润欲滴,让人禁不住想一品芳泽。 第一次有人在画纸上画出她的模样,和铜镜里映出的模样相比却十分不同,好像看到的是另外的自己,在铜镜看自己的容颜,她知道自己是美的,只觉得美则美矣,但却不知道自己美在何处,但画中的她却被他的画笔赋予了许多种动人的神韵,原来在他眼中,她这般楚楚动人,想到这,心里的那个小人好像在雀跃一般。 烟景含羞带笑地看着画,不觉神魂驰荡。 见她又出神了,他的视线从她眼睛上一寸寸往下移到她的唇上,便停住了,如此诱人的唇,他太想亲尝一番,自从她上车以来,他便觉得本不好女色的自己实在有些躁动来着,时常想着要去欺负她一番。 他的脸慢慢贴近她,然后出其不意地在她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啄一下便移开了,那滋味香香甜甜软软的,像小时候御膳房的厨子专为母后做的玫瑰糍粑,他尤其爱吃,但母后怕他积食总不许他多吃,于是他每每做完功课后到母后那去,趁着母后不注意,便偷偷地拈起几个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入腹中,母后回过头来也不曾发觉,但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整只嘴巴和心腔里面仿佛都是玫瑰糍粑香软清甜,芳香馥郁的滋味,真是幼年的一大美事,只是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吃过了。 他终究是克制着没有太放肆,谁让她这般甜美可餐诱他腹中饥饿,便是欺负一下她也不为过。这样一想,他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从桌上拿了一本书闲闲地在看,遮住眼睛里那抹快活的色彩。 烟景的脑中刹那间如电光火石一般,这才半天的功夫,双手和唇相继失陷了。这让她更加确定了,他果真是贪求她的美色,她可要小心了,若是轻易让他吃干抹净了,那他岂还会愿意娶她? 唇上仿佛还留着他亲过来时清爽甘润的气息,她还在余韵悠悠,却见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看书。 这个滑头,烟景有些恨恨地抓起笔筒里的一支笔便往他身上掷去,然后扭身坐到了他的对面去了。 烟景掀开帘子,想看看车外的风景,却见车外尘土飞扬,车前车后多了好几队的护军侍卫,将中间的车驾守护得严严实实的。想必是在她睡着的时候,那几队护军方跟上来的,故她没有发觉。 扬州到京都有近两千里路,若乘舟沿运河北上,即使顺风水涨,河面通畅,也需要月余时间才能到达京城,且年关将近,运河上的漕船络绎不绝,来往的官船和商船密如麻,河面熙熙攘攘,十分拥挤,为了避免乘舟拥堵耽搁行程,聿琛便弃舟从陆,一路快马加鞭赶赴京城,由江苏进入山东境内再经河北入京城,途中要经过二三十个的驿站。 到了掌灯时分,聿琛的马车驶进了高邮城,便在城内的界首驿站歇宿。此驿站是水马兼备的中等驿站,驿舍建筑陈设皆华丽,有十来间的马房和上百匹的驿马,聿琛令驿官将随从和护军安置,又派人将马牵入马房里喂水喂草,将跑累的马换了肥壮强键的驿马。 聿琛此番来江南办事,本是不想惊动沿途各驿站的官员,也是化用了朝中珑大人的钦差身份简省行事,免去了驿站为他设宴接风,大肆铺张的排场,回程亦是如此。 烟景此前从未经历长途的车马颠簸,且她身子骨弱,今日坐了一天的马车,便觉身上的骨头颠得都要散架了,没有一处不疼的,此刻到了驿馆,凡事不想,只恨不能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让散架的骨头慢慢拼凑复原回来。 可她不喜让他瞧见自己这般娇弱的样子,一路上也没有叫半点的苦,只是咬牙忍着,可那张苍白的小脸还是显出了她的疲惫与乏累。 驿官看到珑大人和一个妙龄女子从同辆马车上下来,那女子身段虽娇小玲珑还未长成的样子,容貌却生得十分不俗,只是站在珑大人身后有些怯生生的,便以为是他新纳的宠妾,正是如胶似漆,夜夜春宵的时候,因此才会南下回程都亲带在身边,于是贴心地为珑大人和他的宠妾安排了一间素雅宽敞的上房。 见驿官如此安排,聿琛淡淡地扫了驿官一眼,然后开口要了两间上房,驿官抬起袖口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躬身出去安排了,烟景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的坠回了心腔里。 驿官安排聿琛住进了二楼朝南的上房,烟景的房间紧挨在隔壁,已有随从先把行囊拿了进房,缀儿则在房中给她上夜。 烟景默默跟在聿琛后面进了房,她没有忘记自己侍女的身份,跟着进去便是要为他端茶倒水,伺候更衣,叠被铺床的。 从来都是别人伺候她,如今她也要学着去伺候他了。这些她都没有亲手做过,便是要趁着这一趟回京路途学起来,不然到了他府上,做不好便要惹人笑话,还要受责罚,更有甚者可能要被打发出去。 聿琛到临窗的坐榻上坐了下来,房间当中如意圆桌上放着茶房刚送上来的茶壶和杯子,烟景便往杯中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觉得不烫,方另倒了一杯,捧到他面前来。 她做这些的时候,便觉得身后聿琛的目光在一直盯着她看,待烟景把水端到他面前了,他也不接,一双黑如曜石的眸子只是盯着她端杯子的纤纤细指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烟景被他看有些不自在,颔首低眉,轻轻笑道,“公子,你一路辛苦,喝杯热茶消渴解乏。” 聿琛接过茶喝了一口便搁在了手边的榻几上,沉着声道,“把你的手张开来给我看看。” 她今日中午在车厢里的火盆架子上给他烧热水,因是她第一次烧水,不小心把手指烫伤了,至今还火辣辣地疼,当时忍住了没哼出声来,以为他不知道,如今他要看,便知道藏不住了,烟景有些忸怩地在他面前摊开了右手,心虚一笑,“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烧水提壶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壶口烫了一下,不碍事的,我一点都不疼。” 只见她那嫩白如葱,莹润似玉的的食指和中指指头上,起了几处红肿,还破了皮,可见是极疼的,如此美玉无瑕的手有了一点点伤口便已极是触目了,聿琛皱了皱眉,“把手烫伤了,为什么一声不吭,若你觉得委屈了,这些事便都可不用你做。” 烟景咯咯笑道,“哪就这么娇气了,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在家我也时常做些粗细的活儿,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况且这双手能用来伺候你,是它有造化。” 见她这般快活并不以为累,聿琛只是默了一下便没再说什么了。 一会晚膳传进来了,聿琛便让烟景陪他一起用了,在车上只草草吃了几块干粮,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了,烟景简直大快朵颐的吃了一顿,捧着碗吃的干干净净的,一个饭粒也不留。 聿琛笑道,“想不到你小小人儿,还真挺能吃的,够不够吃,不够的话再传些膳进来。” 烟景用打了一个饱嗝,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便又把双肘支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他吃饭。一整日的车马劳顿,可他依旧神采奕奕,一丝疲惫感也不显,吃相依旧令人赏心悦目,吃完饭再这么看着他吃,真像是餐后的一道甜点,甜而不腻,饱而不厌,十分受用。 烟景好生感慨,同同是两只脚走路的人,差距却这般明显,一日车马颠簸下来,她要累瘫了,而他却丝毫无恙,精力依然饱满充沛,即使困了,只要稍微打个盹便可继续精力十足地做事,不像她怎么睡都还是犯困,她是肉身凡胎,而他却是仙体神胎。 “少主!”杨奇和傅云脚步略显匆忙地走进来,显然有事要禀,见聿琛还在用膳,而烟景也在一旁,忙退至门后。 “在这呆着。”聿琛丢下这句话后便出去了,他未说几时回来,烟景便只好守在房内等他回来。 第25章 |变数 至夜已深重,聿琛方从外头回来,衣袍上夹带着外头的一丝寒气,目光幽沉。 烟景原本正撑在桌上上打盹,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咯噔一下醒了过来。 “公子回来啦,可要沐浴?”烟景忙迎上来问道。 聿琛点了点头。 烟景传了热水进来,将巾栉、澡豆等放入浴房,浴房和寝房只以一帘相隔。从行囊里拿出一身素色暗花缎寝衣,然后便开始为他解衣沐浴了。 他高高的站在屏风的一侧,微微低下头,默默看着她为自己解衣的动作,烛台上的滟滟灯光照映在他的下颔,越发显得眉色深浓,目光如凝胶。 烟景伸出手先替他解腰间束着的镂雕松鹿纹玉腰带,她没有解过男子的腰带,指尖一个个的抚触着他腰上带板绕了一圈,仍没找到解开的关口,她只好带着求助的目光巴巴地望着他。 “笨手笨脚的,我来教你。”他勾起唇,伸手捉住她的一只纤纤细指,带着它绕到前方玉带中心的背面,在插销座的小孔上轻轻一按,将压簧片推出,那玉带便自然松开了。 烟景脸上绽出笑容,嘻嘻笑道,“原来小机关藏在背面,怪不得我找不到,这下我可会了,再难不倒我了。”说着将玉带从他身上轻轻除去,挂在一旁的松木衣架上。 他穿着玄青色的直身袍子,他抬起手来,方便她解外衣,可他太高了,他的腰都快到她胸口的位置,烟景只得踮起脚尖,轻轻解开他系在胸侧的系带,然后把袍子从他的肩上除下来,可她的手有点够不着,她突然被这身高差距打击倒了,感到有些懊丧,若她此刻能变作孙悟空,噌噌长高一尺就好了,她咬了咬唇,风一般的跑过去搬了张小杌子来站了上去,方顺利帮他脱了外衣。 里头是天鹅绒素缎袄子,脱去之后便是内衫了,内衫轻薄,隐约可窥见衫子里块垒分明的胸膛,他衫子里透出来的温温热气和微微蒸出来的汗意扑在她的粉面上,烟景的小脸红的火烧一般,垂下指尖,微微的别过脸去不再看。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伸手拿过寝衣,大步带风地从她身边走过,掀开帘子跨进浴房里去了。 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每一声都好似在耳边放大了许多倍,每一颗溅起的水珠子都好似湿漉漉地淋在心里头,烟景只觉得耳热心跳,不能自静,将冰凉凉的手放到脸颊边,方觉得退了些。 烟景便跑开去给他铺床,将床单摊平,一丝折皱都不见,然后把汤婆子塞进被褥里暖着,床铺好候后心尤咚咚跳个不停。 少顷,他掀开帘子从浴房里出来了,带出一阵兰草和薄荷的气息,澡豆里熏的香气在他身上徐徐发散出来,穿着松松的寝衣,既舒爽又有几分慵懒的味道。 聿琛大步走到床边,长身半倚在床头坐下,长长的腿贴着床沿垂挂下来,像一条优美流畅的写意线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沉凝了一会,语调闲闲地吩咐道,“去把我的书拿来。” 烟景知道是那本《资治通鉴》,放在榻上的小几上,他在车里的时候便在看了。烟景把书拿了过来给他,又移了一盏烛台到床边的柜子上。 他倚在床头就着灯光看书,她搬了那张小杌子坐在一旁为他剪灯烛。他在看书,她在看他。 烛火的光如薄薄的雾气般晕散开来,床边笼罩着一片橙黄,带来一种朦胧的柔和感,这等温柔的着色,镀得他一边的脸颊温润如玉,细腻如脂,倒把棱角给隐去了,眼睛里仿佛也泻下一片暖光,显的人柔情脉脉。 烟景心头融融的暖,嘴边漾起甜甜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像只小狗一般趴在主人身边,心满意足,身上懒洋洋的,只想闭着眼睛眯一会儿,真是好快活呀,她是一只快活的小狗,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缀儿唤她起床,她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身上的筋骨也疏散了不少,原来穿的衣物也换成了素绸的寝衣,咦,昨晚她明明在陪他一块看书呀,什么时候回房睡觉的,她不记得了。 “我昨晚……” 缀儿掩嘴笑道,“小姐你真是睡糊涂了,昨晚是公子把你抱进房里来的,奴婢给你换了衣服,你睡得可真是沉呀。” 指尖上有丝丝清凉的感觉,她低头一看,烫伤的指尖上抹了清凉的药膏,已经消了肿,也不怎么疼了,指尖上逸出一丝淡淡的薄荷味道。 此时天还蒙蒙亮,缀儿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穿好衣服后,她便蹦着去了他的房间,却发现床上空空的,他人已经不知在何处。 烟景扭头问道,“公子人呢?” 缀儿指了指外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公子在后花园里晨练呢。” 烟景忙跑去驿馆的后花园,渐渐走近,耳边听见铿锵的剑声,循着剑声望去,果见聿琛站在庭中练剑,那长剑在他手中异常灵动,如若白练一般飘逸飞舞,化作千百种姿态,剑势飞快,银光闪闪,烟景一双眼睛只是看不过来。 其时天地冰寒,他不过穿着一件素白长衫,身姿如游龙一般矫然,庭中植着数株寒梅,殷红如胭脂,因着剑势的响动,梅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翩然翻飞,有几瓣落于他的素白的衣襟,如寒梅映雪,分外惊艳。 烟景一时看呆了,对他愈发奉之若神,仿佛每多看一分,就是一分的神光。 聿琛收住手,将剑利落地插入剑鞘中,烟景忍不住喝彩鼓掌道,“好剑法!” 练了这半天,他竟一丝气也不喘,只额头上沁出薄薄的一层汗出来,烟景跑上前去,掏出袖中的帕子,踮起脚尖便替他试汗。 聿琛任她替自己轻柔擦汗,只觉帕中暖香幽幽,直沁入腑,望着她的眸光不禁一动。见她的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似笑非笑地道,“昨晚睡得可好?” 烟景小脸一红,低垂着眼睛,声音细小如蚊呐,“好是好的,就是不该在你房中胡乱就睡着了。”这话一说出口已十分羞耻,她绝对绝对没有自荐枕席的意思,好在他为人还算正派,说着一双小手只是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看她这般情态,聿琛脑中浮现昨晚她趴在他床边睡着后,他在灯下帮她烫伤的手指上药的情景,攘袖见素手,玉指纤纤软,他素来是极喜爱她这双小手的,不忍它有丁点的瑕疵。 软玉温香何其撩人,可他好不容易才把那星星之火的杂念在燎原之前给捻熄了,床边的书却再也没看进去。 聿琛敛起神色,不着痕迹地道,“你应该庆幸,我昨晚装了一回君子。”说罢便撇下她,大步朝前走了。 此时若是有地缝,烟景肯定恨不得立马在他面前钻进去。“啊!公子,别走那么快,等等我!”烟景来不及羞涩了,忙追着他回客房去了,她又觉得自己像只小狗了,摇着尾巴追在他的屁股后面。 缀儿在边上看得直乐,她站得远,并不曾听见他们说什么,她只看见小姐为公子擦汗,公子对小姐笑,他们站在一起,如玉树琼花两相照,真是一对璧人。小姐娇憨活泼,公子磊落潇洒,他们好的这般自然。 像公子这般出众的人物,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希望公子不会辜负了小姐的真心,早些给她名分便圆满了。 回到客房后,自是要换了那件浸了一层薄汗的内衫,烟景还是害羞不敢看,聿琛只好自去浴房换了干净的内衫出来,方让烟景为他更衣。因昨晚已经为他更过一回衣服了,烟景这次为他更衣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动作麻利了许多。 用了早膳后,此时天色还未亮透,卯时三刻,聿琛的马车便又趁早赶路了。 车厢里,烟景坐在他身边笑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精神劲头总是这么好,原来你天天晨练呢。以后我也和你一起晨练好不好,身为你的侍女,我若太娇弱了,总会拖了你的后腿的。” 聿琛瞄了一眼她的小身板,轻轻一哂,“你行吗?” 烟景知道他又把自己看了个扁,不服气的道,“我自然不能像你那般将剑舞得行云流水一般,荀子《劝学》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我可以从扎马步开始练起呀,只要肯用功学□□会有所进益的,我虽功夫不能与你比肩,但我只要个头能齐你的肩就好了呀。”说着俏皮一笑。 聿琛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别有意味地一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确实需要再长长个子,才更合乎我的尺寸。” 烟景微微一愣,然后小脸倏地红了。 聿琛正色道,“不许喊苦喊累,不许半途而废,你做得到么?” 烟景扬起下巴,爽快地道,“自然!小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聿琛看着她种种鲜活生动的神色,眸中一深,突然道,“刀剑无情,跟在我身边会有危险,你怕不怕。” 他这样说,烟景心中到底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默然地想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道,“我还真想不出来在你身边会有何危险,但假若真的有危难,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一点也不怕。其实,我最怕的,不是危险,而是你弃我于不顾。” 聿琛闻言默然,眸中滑过一丝晦暗之色,伸出手在她头上抚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自打有了那丝不好的预感,途中果出现了一些问题。聿琛的马车出了高邮城后忽然慢了下来,只听马嘶鸣了几声便停了下来,任车夫怎么挥鞭,那驾驶的四匹骏马就是不肯跑了。不仅聿琛的车驾,护卫队中还有十几匹马也出了同样的问题。 护卫中的医马官细细地检查了马的异常,对聿琛说道,“大人,这些马得了痉挛疝,腹痛难忍,故不肯走了,应当是早上在驿馆的马槽里喂了太多冷水和有霉坏的草料所致,大人不必担心,属下随行备有治马痉挛疝的药,这些马膘肥健壮,应当很快便能治好。” 听了医马官所言,聿琛沉吟了一会,回头让烟景好生呆在车里,便下了车。这么多马出了问题,定是不能继续赶路了,且已经出了高邮城几十里了,所以车驾暂时只能停在这儿,等马好起来再上路。 这般情景,烟景也觉得有些蹊跷,但驿馆比不得寻常客栈,守卫甚严,要做手脚也不容易,除非是买通了驿馆的饲马官,但这样做,目的又是为何? 烟景想起他说的会有危险,越发得心神不宁,她胆子小,只盼望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儿。 好在医马官经验丰富,给马匹按了穴位再喂下熬制的药水后,患病的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又继续赶路了。 因行程耽搁了几个时辰,到了二更时分,车驾离淮安城还有三四十里路,此时已经过了淮安城宵禁时间,城门大关,若是赶过去也已经凌晨了,城门关了一般不会轻易再开,聿琛不想破了这个例,于是便令车马停在了官道上,打算夜宿在野。 第26章 |遇刺 路边的树林里有一处清澈的山湖,湖面上映着皎白的月影,倒有几分山高月小的清幽意境,湖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于是几队人马便在湖边埋锅造饭,搭建夜宿的帐篷,湖边生了好几处篝火,又点了许多的火把,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在野外到底不比驿馆安全,护卫都十分警戒,轮番放哨值守,将湖边一带守得十分严密,尤其是聿琛的马车,更是择了数十个精卫严加守护。 第一次在野外过夜,有灯光照着,可望见远处黝黑的山脉连绵起伏,如躺着的一只巨大的黑熊,近处幽暗的树林里树影婆娑像是藏着许多鬼影一样,烟景心头有些害怕,只有在聿琛身边,方觉壮了许多胆量。聿琛坐在车厢里,两眼看着窗外不断浓重的夜色,目光如炬。 她的帐篷支在聿琛马车的旁边,夜深了,她便下了车回自己的帐篷。野外过夜条件果然艰苦许多,冷风呼啸,吹得帐篷猎猎作响,肌骨刺寒。 她刚要进帐篷,便看见季扬站在帐篷的不远处,目光警觉地望着四周,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如卷席一般,那矫健峻拔的身影纹丝不动。 烟景走上前去,唤道,“季公子,夜风这么大,辛苦你在这守着了。” 季扬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多谢柳姑娘关心,今夜在外面露宿不比驿馆,因而要更加小心值守,以防不测。” “夜风寒凉,柳姑娘,你早些进帐篷内歇息。” 烟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进了帐篷里。季扬目送她进帐篷内,敛起了笑容,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今晚的风是大了些,他竟在风中嗅到了几丝不寻常的气息,故而越发警戒起来。 烟景在帐篷内睡得本就不甚踏实,到了下半夜,鼻端似乎闻到一阵腥风,人便醒了过来,忽见帐子内飞进来数只萤火虫,忽闪忽闪地泛着星星点点紫光,如鬼火一般诡异。 寒冬腊月里,竟也会有萤火虫?烟景正在不可思议间,蓦地睁大了眼睛,却见萤火虫飞过的帐子被灼开一个个的小洞,渐渐燃烧起来。飞进来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这些萤火虫如燃着的火星一般,遇物就燃。 烟景忙叫醒缀儿,趁火势还不大,两个人扯起被子盖在头上,一起奔了出去。 此时季扬也已经奔到帐篷边,见她们两个已经出来,忙用身子护住她们,用剑风挥赶那些飞过来的萤火虫,凌厉的剑风扫的萤火虫纷纷坠落在草地,脚下的一片草地便也燃烧起来。 季扬沉声道,“是紫火流萤!快走!”说着将她们带到远处的空地上。 紫火流萤如一群蚊蝇般成群地从山头飞了过来,草地各处搭建的帐篷也早已经一片火光,好在这些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临危不乱,举着火把驱赶这些紫火流萤,紫火流萤落在护卫的身上便燃烧起来,有几个已经烧成了火人,噗通滚进了湖里。那群紫火流萤开始扑向湖边的马群,马群惊惧嘶鸣起来。 聿琛的马车倒安然无恙,不知为何,那群紫火流萤似乎不敢靠近马车,聿琛从马车里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漫天遍野飞过来的紫火流萤,目光里如燃起一簇火焰,沉声道,“杨奇,傅云,带领护卫,火速撤离这里!” 聿琛目光看向四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烟景,目光一动,他下了马车,疾步向她走过来,他声音有些急道,“你快过来!” 季扬也护着烟景向聿琛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群身穿紫衣提着钢刀的刺客从树林的暗影里冲了出来,往聿琛的方向冲过去,他们身上的衣服在夜里闪着紫色的光。 烟景奔向前去,聿琛赶紧伸出手将烟景一把拖了过去,护在自己的身侧。 杨奇大喊一声,“有刺客,快护驾!”几拨护卫急忙冲上前来把聿琛团团守住。 烟景何曾经历过这等危险的场面,整个人怕得瑟瑟发抖,小脸白的一丝血色也无。 “有我在,别怕。”聿琛紧握住她的手心,沉着声道。 看着四周不断蜂拥向前的紫衣刺客和拿着尖刀不断往聿琛身边救驾的侍卫,烟景只觉得全身一片刺冷,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一般。她今早还想象不出危险是何物,如今看到刀剑相杀,血肉横飞,人头落地的场面,只觉得如噩梦一般,脑袋一阵阵的发昏,鼻腔里涌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想要作呕。 好在聿琛一只手牢牢牵住她,手心的温暖仿佛是定海神针一般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撑,她虽摇摇欲坠但仍撑住了没有晕倒,她索性不再看如此血腥的厮杀场面,一双眼睛只是看着聿琛,此刻他便是她所有的勇气与胆量。 聿琛一脸森冷地看着拿着钢刀逼进来的刺客,眼睛幽暗得似乎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给我上!”一个紫衣刺客怒吼道,带头冲了上来,接着便听见一阵激烈的兵刃交接声,空气中不断回响着惨叫声,粘腻腥甜的鲜血不时的飞溅到烟景的衣衫上,她素来怕血,眼睛害怕地缩了一下,身子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别怕!”聿琛伸出一只手抱住烟景的头,把她紧紧地揽向自己的怀里。 紫火流萤又成群地扑了上来,紫衣刺客身上闪光的衣服似乎有驱赶紫火流萤的作用,紫火流萤只是不断地扑到护卫身上,护卫避之不及,一下子便成了火人。 护卫一个个地倒下了,围在聿琛身后的人墙越来越薄,甚至出现了几个缺口。贼势凶猛,杨奇和傅云被逼的连连退后了几步,情况十分危急。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冷箭直往聿琛的面门上射来,聿琛抱起烟景侧身一避,就地滚到了旁边。有几个刺客已经杀红了眼,提着钢刀渐渐逼了上来。 夜色中沾满了血腥味,聿琛的双眸在火光中愈发坚毅如铁,冷硬的轮廓散发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慑人气场。只见银光一闪,聿琛抽出身上的翔龙剑,剑锋如灵蛇,剑势如闪电,刷刷刷连出三剑,剑剑刺中刺客的要害,只听几声惨叫,刺客便应声倒了下去。 眼前这几个刺客刚倒下去,又有几个刺客涌了上来,步步逼紧,手段狠戾,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聿琛一手护着烟景,一手挥剑跟刺客交战,几滴鲜血溅在他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决绝的味道。 忽然身后又涌上来几个刺客举起尖刀向聿琛砍去,聿琛揽住烟景的腰翻身回剑,手中的剑如会分身一般霎时化作几道白光往斜边刺去,边上的刺客只一个恍惚便已被刺中倒地,聿琛便抱着烟景从斜边闪了出去。 烟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他抱着的时候变得异常轻灵,如蝶似羽,任他带着在空中翻转飞跃,真是好厉害的身手,以一敌众,还要护着她一个弱女子,却丝毫未伤,烟景心中赞叹不绝。 也就在这时,几支冷箭“嗖”的就要射到他的背上,聿琛在挡剑分明要避之不及,烟景脑中轰的一声,想都没想便挣开聿琛的手转过身子挡在了他的前面。 眼看冷箭就要射中烟景,说时迟那时快,几把锃亮的短刀横路飞出,击在了冷箭上,冷箭一偏,便从烟景的肩上擦过,射在了一个刺客身上。傅云见状急忙拉起烟景,将她拉到一边用身子护住。 烟景回头看向飞刀的方向,只见季扬在她身后几尺的地方拼杀,出手奇快,又狠又准,刺客一个个倒在他的剑下,见她正感激地看着他,便微微一笑。刚才真是命悬一刻,多亏了他的飞刀相救。 聿琛一行已被贼势渐渐逼出树林,退至路边。 “你有没有受伤?”聿琛挥剑挡着刺客,回过头来沉声问道,语气中略显焦灼。烟景朝他摇摇头,一张小脸在刀光剑影中惨白惨白的。 就在这时,道路的前后方忽然扬起巨大的铁骑声,接着便看见大批人马冲进厮杀场地。 这批人马是聿琛今日黎明之时暗中遣了侍卫从淮安卫千户所调来的军卫,从昨夜里发觉驿馆马棚的动静,到今日午时马匹出事,便是预感到今晚刺客会有所行动,故在此地预先设下援军,诱敌深入后再将刺客一网打尽。 他此番来江南,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便是要捉拿暗杀江南官员的逆贼,揪出在朝中与贼党勾结作乱的幕后黑手,此逆贼已经在江南做下多桩案子,但因行踪诡秘,一直未能剿灭。所以他不惜以身涉险,走陆路不走水路,便是要引这些刺客出手,再一并剿灭。 聿琛双眼扫了一圈围上来的刺客,咬牙冷声道,“这些刺客一个都不许放过,要抓活的!” 刺客见大事不妙,知道中了埋伏,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便也狠下心来拼个鱼死网破,反正横竖都是死。十数个刺客逼了近来,忽然一个功力高强的刺客趁乱朝着傅云砍过去,在傅云分神挡刀的瞬间,飞跃起身,抓起一旁吓得不知所措的烟景扛在背上,然后跃上旁边的骏马,冲破重围而去。 “烟儿——”聿琛双眸猛地收缩了一下,便要跃马去追,但被身后的杨奇拉住了,情急之中叫道,“殿下,前方危险,千万不可!” 傅云跪在地上请罪,“属下没有护好柳姑娘,罪该万死!” 聿琛站住了没追上去,脸色铁青,双眸暗潮涌动,那余下的十数个刺客虽全部被捉拿住了,却是一帮死士,都吞下舌尖的□□,自尽了。 季扬见到烟景被劫走,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便跃上近旁的骏马,紧随刺客离去的方向,绝尘而去。 第27章 |险境1 马蹄飞快地奔驰着,烟景双手被反扣着,动弹不得,只一路不住地哭着喊着。 刚才那刺客如同老鹰捉鸡般把她掳走,她登时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惊惧无以言表,她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这帮刺客这么凶残,如今落入他们手中,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这条小命还能保得住吗?聿琛,会来救她吗? 那刺客见她还在哭咽着,便伸手在她颈后一挥,接着烟景便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烟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破烂的柴房里,手和脚都被绳子捆了个结实,嘴也被破布塞住了,四周密不透风,只有靠近房顶的地方有个一尺见方的通风口。 她想大声呼救,但根本叫不出声,只是口中不住的发出“唔唔”声。 过了许久许久,四周也没有一点人声,烟景只得静静地看着房门,她知道,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任她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搭理她的,所以不如先保存体力,一有动静再见机行事,虽然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不详的预感却在心头越炽越烈。 终于,一声咔嚓响,门被一把推开了,烟景原本满怀希冀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便暗了下去,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来人身材高大,四十岁上下,一身华服也裹不住遍身的肥腻,圆短脸,三白眼,上唇留了一个短髭,笑起来一脸奸猾,耳际到下颌角处有一条狰狞的疤痕,笑起来的时候,那疤痕便像蛇一般的扭动,平添了几分阴狠毒辣之气。 刘全安进来后,便示意左右把塞在烟景口中的破布拿开。在看清烟景的那刻,忽然两眼放光,脸上的阴云也立马散去了。 “哟,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呐,啧啧,”刘全安淫/邪地笑道:“太子果然有品味,身边的货色都是上品,落到爷的手里,就不能怪爷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这雪肤花貌,婀娜风流的身段可真让人馋啊。”说完便伸出咸猪手在烟景脸上摸了一把。 听到他说太子的时候,烟景脑中如轰雷一般炸裂了开来,太子聿琛是太子?他不是朝中大臣么,怎可能是国之储君?烟景心慌意乱,心里尤抱着侥幸,只愿是刘全安认错了他的身份。 刘全安凑过来的时候,唾沫垂涎,满嘴臭气,被他一摸,烟景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起了,一阵恶心从心口涌起,恨恨地瞪着他道:“拿开你的脏手,别碰我!” “滑不溜手,皮肤娇嫩的都能掐出水来。”刘全安的手在烟景的脸上来回抚摸了几下,不住地叹道:“这要引得多少男人神魂颠倒呀,爷要是能享用一回,死也值了。” 接着双眼放出淫光,“要不就跟了爷吧,爷管你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山珍海味一生享用不尽,要什么就给什么,比宫里的妃子娘娘的用度还要气派。怎么样?大美人儿?” 这般淫邪露骨的言语,听得烟景毛骨悚然,她甩头避开他的手,恨恨道,“我不是太子的女人,更不认识什么太子,我既被你们抓来这里,就没想过活着出去,收起你那淫/邪的心思,我不会屈从你的,若你敢凌/辱我,我便死在你面前!” 被烟景这么一拂,刘全安脸上不禁白了白,但他不愧是久经江湖的人,当下便阴阴笑道:“别跟爷玩什么花招了,你跟在太子身边会不知道太子的身份?我刘全安这次费了那么大的劲都没有刺杀太子,但好歹劫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总算没有白干一场,爷这辈子除了杀人,最爱的就是美人了,没想到大美人不仅美貌如花,性子还辣着呢,爷就喜欢这个味的!” 说着便急色/色地动手扯着烟景的衣衫,“爷等不及了,想立刻就要了你!” 烟景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拼命地挣扎着,她突然用头使劲地往刘全安脸上一撞,刘全安沉浸在猎食美色的极度刺激与兴奋中,没防这么一着,鼻子登时便被撞出鼻血来。 “你竟敢撞爷!”刘全安痛得大叫一声,抹了一下鼻子都是血,“看我不收拾你!”扬起巴掌就要落到烟景脸上时,忽又收回了手,眼睛一转,淫/笑道:“这么美的脸,爷还真舍不得打,你等着,待会儿你就辣不起来了,爷会好好“惩罚”你的!让你对爷不住地求饶。”说着又扑了上来。 烟景此时好恨自己不会功夫,不然她一定要打爆这个猪头,平生何曾被人这般凌/辱对待,眼看外衣已经被刘全安撕了下来,一时心中又气又急,只觉一股气血从胸口顶了上来,突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见美人吐了一大口血出来,刘全安也被唬得楞了一下,他御女无数,也不曾见过当场吐血的,何况他还仅是脱了她的外衣而已,美人性子刚烈如此,身子底又弱,若是强上了,难免会逼出人命来,留着她到底还有用处,但若是现在丢开手,心里又馋得跟耗子挠似的,正犹豫不决之时,一个手下行色匆匆的进来了,“爷,秦爷密报。” 刘全安刚才奸/淫的神色立马就消失不见了,而变成了一副惶恐的神色,飞快的起身接过密报,接着便满脸晦暗,像死鱼一样毫无生气,半晌才回过神来。 “给我看好她,看能不能用她引出太子而杀之,不然我们死期也快到了。”说到最后,两眼一片浑噩。 刘全安说完便急忙从她身上收回目光,一脸沉重的出去了。 见刘全安出去了,烟景方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她无法想象若是遭这等淫/邪粗鄙之人□□会是怎样一个灭顶之痛,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犯恶心。刘全安此时虽罢手了,可保不准他何时会再来,她身上的神经一刻都放松不下来。如花女子落入贼窟,想也知道会被如何对待,聿琛可会为她焦心?若她失了清白,聿琛可还会再要她? 他是太子,他竟是太子!她知他身份高贵,却不知道高贵到如此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了,所以她从来没有猜测到这上头,联想此前种种迹象,她对他的身份忽然就不疑了。 只是没想到会以这个方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烟景心中涌出种种难言的滋味。 在她以为他是个高门弟子的身份时,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去与他在一起,却万万没想到他的身份竟是未来的人主,那她的这份勇气还够分量吗? 若她一早便知他太子的身份,她多少会有退缩之心,宫禁森严,步步惊心,与她自由散漫的性子格格不入。三宫六院,雨露均沾,她胸襟偏狭,又怎容得下与这么多女子共同享有他。想来,他不告诉她他的身份,便是一直都在防着她,防她攀龙附凤吧。 她突然有些恍惚,是不是她一开始就错了?身份差距太过悬殊,这般不顾一切地追随了他去,真的会有好的结果吗?如今离家才一天便深陷贼窟,小命难保,她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的侍女,他堂堂太子会为了她以身犯险吗?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可昨晚那么多刺客,情况那么凶险,他依然将她护在身边,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她的。 思想起伏得很厉害,一会是她被暴徒凌/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的惨境,一会是他踏着云彩,如天神降落般把她解救出来的希望。身上穿的狐皮袄子已经被刘全安给扯了下来,此刻身上只觉得冷,冷得瑟瑟发抖。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无人再进来,更无人来送吃的,烟景又冷又饿,四周早已暗了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周身都被黑暗裹着,像缠尸布一样,缠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阳光。 就在这时,好像听见一声低声的呼唤,“柳姑娘,你在这里吗?”顿时,她只觉得消沉的意识仿佛又清明了,心中燃起一阵强烈的喜悦,是聿琛,来救她了么? 她恨不能大声地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但是口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唔唔”声。 外面人听到里面没有动静,顿了一会就走开了,接着又是一片了无声息,一阵浓重的失望感涌来,聿琛没发现她。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锁头开动的声音,烟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潜了进来。 “公子……”烟景在心中叫着他的名字,挣扎着就要坐起身来。 “嘘,不要动,我来给你松绑。”来人一袭黑色夜行衣,半张脸用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拿掉了烟景口中塞着的布团,飞快地给烟景松了绑。 “季公子,是你——”在认清来人后,烟景不禁叫道。竟然是季扬,他怎么能在这儿找到她,她心中一阵激动,像救命稻草一样用手紧紧得抓住他的手臂。 季扬看到烟景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眼色一沉,眼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杀气。他解下身上的衣衫,裹在了烟景单薄的身子上。 “我来迟了,恶贼有没有伤害到你?” 烟景朝他摇摇头,拼命抑制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眸泪光盈盈,整个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这个样子任谁看了也要心疼,季扬温声道,“别怕,没事了,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到你,我们现在就走。”说完便将她扶了起来,烟景走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口那两个守门的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却不会动了。看来是被季扬点穴了。 刚一出门,烟景便感到身上一轻,却是季扬揽着她的腰跃上房顶,疾步如飞地在房顶上走着,她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好怕被人发现,但好在季扬身手敏捷,加上夜色的遮掩,走出去好远尚无人发觉。 第28章 |险境2 烟景觉得季扬揽着她腰身的臂膀既强健又有力, 他应该是个武功高手,即使揽着她,也疾走如飞。 “季公子,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救我的?”烟景想了想 ,还是问了出来。季扬来了,聿琛却没来, 她其实很想知道, 她被劫走后,聿琛是什么反应。 季扬想起烟景被劫走之时听到杨奇情急之中叫的那声殿下,心头猛的一震,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他是天家皇子, 千承之尊, 自然不能以身涉险。 而柳老爷托付他护送柳姑娘进京,如今柳姑娘有难,他一刻也不敢耽搁, 想都没想便只身策马去追了。 “你被刺客劫走后, 我便一刻不停地尾随了上来, 趁他们不觉潜进了这山谷里,暗中观察了许久, 然后趁着夜色找到了你的藏身之地。” 季扬沉吟道, “我想珑大人此刻也在想法子去救你。” 烟景神色黯然, 轻轻道, “季公子,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 我很感激。”然后便低下头去, 再也不说话了。 四周静悄悄的, 黑成一片,看不到一点火光,只有点点星光洒下来,瞥见树影婆娑,黑影幢幢,季扬每走一步都让她胆战心惊,怕下一步就会被人发现,然后他们两个都被捉住又被关了起来,那最后一丝希望都要扑空了。 所幸一路无人发觉,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便看到了了那道紧闭的山门,远远地看见门前只有两个贼兵在值守,季扬警觉地扫了一眼周围,在树丛里蹲下身,对烟景道:“你在这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烟景点了点头,便看见季扬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很快便听见夜色中传来几声低沉的闷哼,那两个值守的贼兵被季扬抹了脖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季扬从他们身上搜出钥匙开了山门,然后便试着推开了门,很快便回来揽着烟景快步走了出去,烟景回头望了一眼山门,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一路逃出来,除了这两个守门的,竟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她能感觉到季扬抱着她的身体有些紧绷,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季扬乌沉沉的眼睛看向密林里的一团黑影,低沉着声音道,“柳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好像察觉了什么,季扬抱着烟景在山道上疾奔而走,吹了几个口哨要把马唤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纵声大笑道,“哈哈哈!爷候了多时,终于钓到一条大鱼了!”接着四面便出现一片火光,不断地有人提着火把涌出来将他们围住,甚至山上也出现了火光,弓/弩手正举着弓箭瞄准了他们。 火光照亮了浓重漆黑的夜空,烟景的脸色在火光中显得愈加惨白。 季扬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但他依然神色自若,甚至更显得果敢阴冷,高大挺拔的身形对着身后的尖刀冷箭纹丝不动。 刘全安来举着火把来到他们身后,狞笑道,“好一出英雄救美呀,差点就让你们给跑了,这瓮中捉鳖的游戏可真是刺激,一下子便将你们两个都拿住了。”阴气深深的声音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季扬镇静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有把他的嚣张放在眼里,只是眼里的阴鸷之色更甚了。 刘全安一个旋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眼露凶光,嘴角肌肉抖动,厉声道,“放下她,否则立刻将你们两个用乱箭射成筛子!”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狠。 季扬的身形明显又一滞,接着便缓缓地把烟景放在地上。 “好,算你识趣!”刘全安扬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将烟景拉走了。 又一阵绝望感涌来,烟景无声地流着泪,挣扎已经没用了,被带走的时候,她不断地回头看着季扬。 立即便有几人上前牢牢按住了季扬,刘全安忽然抬起腿,一把踹在季扬的腿上,发狠道:“敢来我这里劫人,你活得不耐烦了!老子要废了你,回去告诉太子,爷三日后要在这犀云山谷纳大美人儿为妾!到了那时,这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就是爷享用的了,说起来,我能得此美人,还真是要多谢太子的成全。”说完脖上的疤痕抽动了下,喝令道,“给我射断他的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箭矢齐齐射向他的时候,季扬身子像会伸缩旋转一般,整个人一百八十度倒转了方向,双腿往上踢在按住他的人头上,那十数支箭便射在了他们的腿上,随即便挣开了那几双按住他的手,一个飞速的旋身腾空,双手攀在了不远处的树顶上,咬牙道,“淫贼,想要废我,你还嫩着点,三日后,看我不取了你的狗命!”说完几个飞身,在树影间消失不见了。 “给我追!”刘全安怒吼道,看着季扬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刘全安浑身颤起一股冷意。 烟景回头看见季扬逃脱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出来,她相信季扬一定还会回来救她的,只要还有希望在,她就一点都不能放弃。刀疤脸说三天后便要纳她为妾,她听了真是如头上打了个焦雷一般,果然应了她最坏的念头,她真要被抓来做压寨夫人了。 聿琛若是知道了,定会不忍心她被恶贼如此糟蹋。但他若来救她,又怎么能全身而退,这里人个个都要他的命,他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怎么会为了她以身犯险,不顾性命? 烟景这次被关在一个深山石洞里,她正心神不宁地乱想,面前的石门突然被打开了,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抬头便看见刘全安满脸奸笑地进来了。 “美人儿,你慌了?你尽管放心,就算太子不来救你,我刘全安也不会亏待你的,乖乖做我的小妾,我会加倍宠幸你。”刘全安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好像下一刻就会扑过来。 烟景看着刘全安那副阴险的嘴脸,心中实在是厌恶,根本不想和他纠缠,当下冷笑一声道:“你还真是想对了,太子自然是不会来的,我只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的侍女,什么名分都没有,他怎么会为了我来这里送死呢。我虽然落到了你手里,但你最好别把我逼急了,我若一心寻死,到时候,就算太子不杀你,我身边的人也会来寻仇,他们可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今晚那个你也看到了,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照样来去自如,究竟有多厉害自然不用我多说了。” 刘全安脸上的笑收住了,脸色白了一阵,上下打量着烟景道,一双眼睛溜溜地转着,“瞧你一张小嘴不饶人啊。这三天内我不会动你,但三天后,若太子不来,那可就不好说了。太子哪会舍得你这个娇滴滴水灵灵的美人儿不要,让我刘全安捡了个大便宜,哈哈哈!”说完便哈哈大笑地走了。 烟景将头埋在枕头里,又哭了起来。她现在特别的想他,她好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为她担心,但她却被关在这里,撞破头也出不去,提心吊胆地数着时间,每一刻都特别难熬,她怕死吗,当然怕,但她更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 聿琛看着浓重的夜色,眉头紧紧地锁着。玄色的华服也仿佛潜隐在夜色中,只一双眸子在火光的映射下炯炯发亮,他在马车外站了许久,一双修长的手握成拳头,骨节分明。 前方响起铁蹄锵锵的声音,在静夜里听着格外的响亮,马鞭飞扬,那枣红色的马快如箭一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方勒住了缰绳。 一身夜行服的季扬翻身下马,身上尤带着风尘气息,他快步走到聿琛面前,跪地叩首,“请殿下救救柳姑娘!” 聿琛急步上前,眼睛盯着季扬,沉声道,“你找到烟儿了?她如何了?” 季扬的身子仿佛抖了一下,眼里滑过一抹痛色,“我在一个柴房里找到了柳姑娘,她受了一些轻伤,我原已经带她逃出贼窝,没想到中了贼人的圈套,柳姑娘又落入了他们的手里,贼头说三日后他便要在犀云山谷纳柳姑娘为妾。” 聿琛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里隐着火,挑了一下眉头道,“哼,他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季扬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聿琛,“这是我刚画好的犀云山谷草图,柳姑娘原先被绑在西边的一个柴房里,如今恐怕已经挪到更隐秘的地方去了,犀云山谷地势复杂险峻,贼势众多,若要救出柳姑娘,不是易事。” 聿琛扫了一眼地图,目光幽暗,“他们大概有多少人手?” 季扬想了想道,“山谷里只有一个大寨,四处都布排着兵力,粗略估计应该有不下三千人。” 聿琛双手负立,望着越发浓重的夜色思忖道,“犀云山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贼人在此盘踞多年,纵使手握强兵,想要拿下也非十天半日的功夫,我们只有不到三百人,因而只能智取。烟儿落入他们手中极是不妙,挨一时便多一分危险,但无论多难,也必定要尽快救出烟儿,今晚子时我带几个人先去犀云山谷看看山势地形,看有没有一些突破口。” 季扬眼睛亮了一下,恭声道,“季扬听殿下的安排。” 第29章 |险境3 子时, 聿琛、季扬、杨奇、傅云一行四人抄小路来到了犀云山谷。山上林木森森,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在夜色里看着影影绰绰的一片, 他们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静静的注视着山谷里的情形。 只见犀云山谷的大寨子里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火把,将寨子照得亮如白昼, 山谷的各个关口和寨子内外都守了层层的贼兵, 防范甚是严密。 聿琛神色隐藏在夜色中,眸子里闪出一丝冷光,“这里防守太严,我们去后山看看有没有其他的防守薄弱的通口可进得去的。” 后山果然并无人把守, 只看见有一条数丈宽的小河, 随着山势蜿蜒曲折, 流进一个岩洞里,在月色下寒光凛凛,好像一面幽黑的镜子, 却不能窥见水里潜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但隐隐让人生出一股寒意, 不敢贸然涉水进洞。 洞口很宽,犹如石拱桥的环洞般大小, 可以同时划几只小船进洞, 洞口黑黝黝的一片, 月光照不进去, 不知道洞内是否暗伏着敌手。 季扬的脸隐在夜色中,只一双眸子灼灼亮着, 他向聿琛道, “此处凶险未卜, 殿下容我先进去探明情况。” 聿琛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着小河流经的方向陷入沉思。今晚的夜色异常清冷,照在他的身上如若覆上了一层寒霜。 季扬拔出腰间的长剑,只见刀影一闪,身边的一棵树便无声的倒了下来,剑尖对着树划了几下,便断成了几截,不出一刻便被季扬做成了一个简单的木筏,他将木筏放进水里,只听哗一声划破水面的声音,他已经轻点脚尖站上木筏, 刚进洞口,一股森冷之气便袭来,脚底的木筏忽然轻轻晃了一下,他耳朵灵敏,听到水面响起水花的声音,也就在顷刻间,两三只鳄鱼张着獠牙大嘴向他扑了过去,那血盆大口眼看便要咬到他的大腿,霎时他敏捷的身影像闪电一般飞跃起来,从手中甩出几枚闪着寒芒的飞刀,锋利的飞刀瞬间插进那几只鳄鱼的血盆大口中,将獠牙长嘴削了下来,那几只鳄鱼咕咚一声沉了进去,但当他落在木筏上时,又有几条鳄鱼扑了过来。 季扬神色一凛,认出这是黑铠甲鳄鱼!此种鳄鱼性情最是凶残,嗜血成性,身上的鳞甲十分坚硬深厚,刀枪不入,如披了一身金刚铁甲一般,嘴巴又大又长,锯齿一般的牙齿能一口将人咬碎,战斗力十分悍猛。 季扬望向洞中,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只见洞内的水面尽是一片幽幽的红光,都是在伺机捕食的黑铠甲鳄鱼的眼睛。看来这水中恐怕潜伏着数十只鳄鱼。这就是这个洞口没有一人把守的原因,因为水中的鳄鱼实在凶残,谁若敢进来,必定命丧于此。 因时间紧张,季扬脑中灵光一现,未及细想,他已纵身跃上洞口的上方,用双手生生从石壁上掰了两块石头在手中碾碎,因十数年使用飞刀之术,他双手已练出千钧之力,且十分灵敏精准,接着他身体腾空翻转,双脚沿着洞顶倒立行走,将双手里使满劲道的碎石天女散花般地往洞内的水面飞掷出去,打在那些浮出水面的鳄鱼的眼睛上,那石头仿佛蕴满力量,穿过鳄鱼的眼睛,将脑花打碎,洞内的幽幽红光渐渐灭了下去,鳄鱼悉数沉入水底。 季扬举着火把将洞内视察了一遍,倒没有发现其他的危险物了,洞内宽阔幽深,两壁怪石嶙峋,他乘着木筏大约行了五六丈的水程,便发现前面皆是石壁挡住去路,季扬的耳朵灵敏,听到河水流动的淙淙声,知道那石壁下方必有洞口,他潜入水底细细寻了一会,发现左壁下方有个一丈长宽的石洞,季扬顺着水流的方向从这个内洞潜进去,在水底游了大概十几丈,忽然发现水面隐隐透着火光,他悄悄地浮出半个头顺着火光的方面看,不远处的石岸上有一个大的山洞口,洞口插着火把,但只有两个人在把守。 应该就是这里了,但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季扬的眼睛随着那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他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重新潜回水里。 天寒地冻,季扬在水底泡了许久,出来后又被冷风吹刮在身上仿佛也不觉得冷,马上便跟聿琛说了山洞内的情况。 聿琛见他机敏且骁勇,武功更是了得,看着他的眼中带了几分赞许之色。方才他在洞内以一人之力打死了十数只凶猛的黑铠甲鳄鱼他都看见了,在这个鳄鱼洞里,也只有他的飞刀之术能快速打败这些鳄鱼。这柳燊用人的眼光不错,派他来护送烟儿进京真是走了一步好棋,若能成功救出烟儿,季扬功不可没! 聿琛听了心中已经有了眉目,吩咐道,“季扬,你带我进这洞中了解情况,傅云,杨奇,你们分头行动,查探一下这条河流上下游的地理形势,记住,千万不能让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寅时末我们在此汇合。” “是!”傅云,杨奇跪下领命,一阵风过,两人俱都消失在夜色中,一点踪迹也看不见。 ………………………………………………………………………………………… 烟景记得,昨晚他们将她绑到这个地方来,一路上绕了许多山路,穿过几个石洞,又拐进了几道厚厚的石门,把她关在这个深山石洞里。 石洞里进不来阳光,地板和石壁间湿冷都透了进来,往她四肢百骸里头钻着,她渐渐受不住,冷得颤颤发抖,她不敢躺在床上,一夜都坐在房间当中冰凉的石凳上。 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紧张戒备的状态里,一夜也不曾睡着,整个人又冷又饿又困,实在是难受极了,此时想必天已经大亮了,不过她在这山洞里看不到罢了。 耳边响起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的声音,进来两个穿紫色袄裙的丫鬟,为首的一个提着食盒,后面那个托着几件衣裳。 为首的丫鬟从食盒里端出早点,有一碗粳米粥和几样素菜,恭声道:“姑娘请用早膳……” 另一个丫鬟则呈上一件玫瑰紫对襟羊皮长袄到她身边,“姑娘如今身上的衣衫太单薄了,这山洞里很是寒冷,容易冻出病来,穿上奴婢手中这件长袄方可御寒。” 烟景瞧了一眼她手上的衣服,料子样式都极普通,但好在是大毛的,还是能御寒保暖的。她冷得要命,忙拿过来穿上了。都这个时候了,能不再挨冻便是好的了,她得撑到他们来救她的那天。 烟景心中明白,这刘全安是不想她在这三天内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对她的起居饮食都开始照料起来,因而她不担心他们会在菜里做什么手脚,自己也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当看到这几样清淡的早点摆在面前便如同死气沉沉的境地里看到一点光鲜的希望,便也不想较劲了,权且让自己的胃先做俘虏吧,她可不想当饿死鬼,唯有保存体力才能为自己增加出逃的胜算。 她边吃边给自己安慰,不一会儿桌上的早膳尽数都被她填进肚子了。 她从小到大都没饿过肚子,真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爹爹和嬷嬷哪敢让她吃一点苦头,没想到自被恶贼掳走后饿了整整一天一夜,感今追昔,不禁又想起在家的好处来,一股难受的劲儿又逼了上来,边吃边掉眼泪。 她吃完后,那两个丫鬟收拾好碗筷之后便又扭动机关,关上石门走了。 烟景在房间里呆呆的坐着,心里头却又开始想他了,想着他,念着他,万千遍,只有想着他的时候,她才能有勇气对抗这无时不在的恐惧。 就这么坐了一两个时辰,烟景渐渐发觉有些不妙,身子变得又疼又重,浑身虚软无力,额上冒着一层密密的虚汗,她抬起手摸向额头,滚烫滚烫的,想起身便又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应当是受了寒发烧了。 这要紧关头偏又病了,烟景苦笑一声,还剩两天了,她拖着这一副病体,怕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了。她绝望得把头伏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冰凉的泪水不停地从眼角滚落。 就在这时,厚重的石门突然又打开了,烟景顿时如临大敌,心突突地跳起来,只见刘全安背着光怒冲冲地走了进来,面色阴沉,很是瘆人。 刘全安进来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烟景,脖子上的刀疤动了一下,“密探得到消息,太子的人马一早便已出了徐州驿站,往德州的方向去了。” 烟景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睛,什……么?他走了?他已经放弃她了么?等真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中便如轰雷掣电一般,整个人都木了,一颗心不住地往下坠,浑身的血都好似凉透了,一时间万念俱灰,想哭却哭不出来,身上的力气都好似被抽干了似的。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可是真正听到之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她记得那天在马车上他亲口对她说若有危险,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可如今她在贼窟危险重重,他却这么快便走了,走了,走了…… 第30章 |险境4 刘全安一早得知太子离开的消息, 顿时面无人色,失了一回神后便急冲冲地去了那间暗石房。 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此刻见烟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便越发想去折腾羞辱她。人通常只会对比自己更弱的人下手,通过强取豪夺、暴力等方式把在强者面前压抑、痛苦或者愤怒的情绪发泄出来。 刘全安大掌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整个拽到自己的面前,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折断一样, 狠声道, “太子都已经走了,你摆出这副死人脸给谁看!” 烟景如同玩偶一样被他抓起,她也不挣扎,依然闭着眼睛, 只微微地喘着气, 嘴唇轻轻地颤抖着, 额际和两鬓的发已经松散开来,涔涔冷汗将发端濡湿,烟眉轻蹙, 面颧上浮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真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有一种柔弱到极处的美。 刘全安眼睛都看直了,原本凶神恶煞的脸马上变了个样, 手上的劲儿也渐渐松了下来, 他本是好色之徒, 看见这等我见尤怜的美人儿, 哪能不心动,当下色心顿起, 一下子便把太子离去带来的惊怒全抛在脑后, 只想着把美人赶紧弄上手, 假如真要下阴曹地府见阎王爷,那也不枉了这一场风流快活。 刘全安把烟景搂住了放回床上,笑道,“美人儿,太子已经弃你而去,不如现在就从了我吧,你这模样和身段都是一流的,爷爱你还来不及呢。”说着那双淫/手在烟景的脸蛋和纤腰上掐了一把,一张带着臭气的脸便拱了上来。 烟景在床上病恹恹的躺着,身上也使不出劲儿,但刘全安嘴里的那股味儿实在是大,一股潲水桶里发出来的味,她受了寒发着烧,肚子里本就已经翻江倒海一阵阵的犯恶心了,一闻到这味道,便忍不住呕了起来,将早上吃的早膳全都吐了出来,吐了好几口酸水和秽物到刘全安的脸上,边咳边吐了好一会儿,衣服和被子上都弄脏了,一股酸臭之味渐渐弥漫开来。 刘全安气得脸都绿了,看上去好像要发狠的样子,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刘全安下一秒会不会拔出刀来把她杀了,不由得又惊又怕,方才的打击与这一番折腾让她虚弱的身体不堪承受,突然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眼看美人儿晕了过去,刘全安想发狠也没办法了,只觉男子威风大损,本来想在她身上寻个快活,被她吐了这一身,也没了兴致,嘴里不住地叨念着晦气。转念一想,反正这美人儿今后是他的人了,不急于这一时。 刘全安不愧是花柳从中厮混的人,对待女人早已轻车熟路,他知道眼前这个绝色美人儿虽弱不禁风,但却不好对付,只能徐徐图之,若是粗暴行事只会坏了事,如今太子走了,他又对美人儿垂涎已久,不如尽快纳了她,择吉时洞房花烛,他自有法子收了她,不怕她不从。 想到此,刘全安嘴角滑过一丝阴险的笑来。 烟景悠悠转醒后已是下午时分,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干净的素白绸衣,散乱的头发也已齐整的梳好,她惴惴不安地用手指触摸着身上的衣服,是谁帮她梳洗了,莫非在她昏死过去的时候,已被那个恶徒轻薄了去? 见她已醒过来,床边侍立的一位紫衣侍女上前,微微笑道,“姑娘你可算醒了,你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可把奴婢都担心死了,我叫紫苏,前儿我们已经见过了,老爷吩咐由我和紫芸照看小姐的生活,今后您有什么需要都尽可吩咐我们去做。” 另一边的紫衣侍女也上前,笑道:“我叫紫芸,姑娘该饿了吧,我去膳房让妈妈们做几样好吃的给您端上来。” 烟景目露惊诧之色,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问道,“我原先穿的衣服呢?” 紫苏道:“姑娘晕过去以后,奴婢便和紫芸便帮你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了,现衣服已经拿去洗衣房浆洗了,奴婢准备了另一套,这就给你拿过来。” 烟景听完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身上也并无其他异样的不适,只是依旧发着烧,浑身无力,精神倒是比上午时好了一些。 她总觉得现在这个状况有点儿不对劲,她看了看四周,窗明几净,这儿已不是昨天那个山洞里的暗石房了,想必是在外头的厢房里,而且气候温暖宜人,恍若是三春时节而不是严寒的隆冬。 因聿琛走了,所以刘全安把她挪到这儿,还派了两个丫鬟专门侍候她,看来是不打算再关着她了,那么他下一步应该就是…… 此时正当午时,外面的太阳从雕花的窗棂斜斜的射了进来,照在房间正中的花梨木束腰圆桌上,落下斑驳的光影,烟景的心情却如同蒙上重重的阴霾。 她点了点头,挣扎着起身靠在床头,声音微微喘动,“拿来帮我穿上吧,我想出去走走。” 紫苏面露难色,“姑娘你病体未愈,现在外头的太阳正毒,奴婢怕对你病体不利,加重病情,大人若怪罪下来,奴婢少不了要受责罚。” 紫芸也好言劝她在屋内静养。 烟景执意要出去,紫芸紫苏劝了一会无果,只得依从,捧来那件雪青色衫裙,服侍她梳头穿衣。 一会穿戴完毕,紫芸说道:“姑娘,老爷叫了大夫给你诊治过了,说是受了风寒,大夫已经给你开了药,这会儿药想必已经熬得差不多了,奴婢这就去给你端过来。”说完便有点匆忙地退下去了。 紫苏轻轻扶着烟景出了房门,烟景从窄廊的漏窗上望去,发现这儿是庭院深深的内宅院落,院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依着山谷的地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布景甚为雅致,植着一些松柏、翠竹和绿柳等绿植,摆着黄杨、罗汉松等盆景,堆叠着姿态奇巧的太湖石,开着牡丹、芍药、海棠等各色花儿,好一派和风丽日、花团锦簇的景象。 烟景不由得怀疑这到底是藏污纳垢的贼窝还是诗礼簪缨的江南宅院,自己在扬州的家也不如这里这般秀丽精美,要逊色许多。 她想起自己刚被掳来的时候刘全安满□□/邪地说要纳自己做他的七姨娘,莫非他的那六个姨娘也住在此院中?想必是了,女眷多的地方向来都是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的富贵风流之地。 烟景轻叹一声,“如今是寒冬时节,这高山深谷中怎么能开出这么好的花儿,看这儿的情景,倒像是春天一般了。” 紫苏含笑道,“整座犀云山谷也只有这一处地方独不同,据说是有紫云山做屏障的缘故,奴婢自小在这儿长大,从未受过严寒酷暑,只觉得天气晴暖怡人,四时之气,常如初春,鲜花不谢,草木长青,所以当初大人便将内宅安置在这里,取名叫融春院。小姐你在融春院安心休养身体,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说完指着前方的一座怪石耸峙的山峰道,“小姐你看,前面那座山就是紫云山。” 烟景心中暗暗称奇,那紫云山植被丰茂,山顶却是光秃秃的,最顶上的几块裸露的岩石像被炙烤透了一般燃着紫色的火光,上面有淡淡的紫色烟气缭绕,让人觉得神秘莫测。烟景想起那晚颇诡异的紫火流萤,在夜色里闪着紫色的萤火,莫非这紫火流萤便是出自这紫云山? 烟景问道,“紫火流萤可是从这紫云山而来?” 紫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之色,“小姐果然心思聪敏,这么快便想到了紫火流萤,这紫火流萤与别的萤火虫不同,听说是以这山顶上的紫火岩为食,故而身上闪着紫色的萤火,遇物即燃,十分厉害。” 烟景试探着道,“融春院与紫云山隔得这么近,若是紫火流萤飞来了,你们难道不害怕么” 紫苏有些奇怪地看了烟景一眼,“一物降一物,这紫火流萤再怎么厉害,也有克它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奴婢在这融春院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紫火流萤,不过是听长辈说起罢了。” 烟景看她的神情,觉得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罢了,于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烟景在抄手游廊走了一段路,从西侧的月洞门进去,在一个石桥上倚着石栏歇息了一会,抬眼便看到对面有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正盯着她看,抬手露出一截俏生生的手臂,正招呼她过去。 紫苏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是六姨娘婉璃。” 待烟景走到亭子里,那婉璃又将烟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拉着她的手到自己身边坐下,原本郁郁寡欢的脸浮出一抹笑来,“我叫婉璃,妹妹怎么称呼?” 烟景强着精神,有些怯弱地道:“叫我烟儿便可。” “我才刚听侍女紫雪说丛翠轩新住进了一个女子,正好奇着,没想到这么快就见着了,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仙女般标致风流的人物,真是好不高兴!”婉璃看她脸色苍白,虚弱不禁的样子,关心的问道,“烟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第31章 |险境5 她本以为被全世界放弃, 生死无依,但没想到在这虎狼之地还有个年纪相仿、温柔可亲的小姐姐关心她,且不论她是谁, 仅这一句已足够让她暖心,烟景眼眶微微一热,对她报以一笑, “昏睡了许久, 醒来精神好一些了,所以出来走走,没想到能在此遇见你,想来是你我有缘。” 烟景抬眼看着婉璃, 近处细看, 发现她长得颇合眼缘, 一看便令她从心底喜欢,天生的一副好模样,脸如秋月, 眼如水杏, 如四月里开的白玉兰般素雅娴秀, 一张秀丽的鹅蛋脸上描了两弯新月眉,头上斜插着两支翠镶碧玺兰花簪, 穿藕荷色兰花缠枝偏襟软绸小衫, 玉色的曳地棉绫长裙, 举止不俗, 观之可亲,一看就知道是家世良好出身的女子。 烟景对上了她的眸子, 她发现婉璃的眼睛虽是含笑的, 但眼底却沉沉的好像藏着一股心事, 眉心也仿佛凝着一团化不开的郁气,只这一眼,便好像有道光照进心里来似的,心里咯噔一跳,令她顿然明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俩都是落难到此的人,相似的人之间是会产生心神感应的。 她突然觉得有好些话想对婉璃说,而且非说不可,她知道她也一定如此。 烟景支开紫苏,“出来一会身上有些冷,你去帮我拿一件披风过来吧。”紫苏迟疑了一会,便退下了。 婉璃会意,吩咐紫雪道,“去帮我沏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来,备些开胃的小点心,我和烟妹妹在这亭子里喝喝茶赏赏景。” 见紫雪退下后,婉璃环顾了一下四周,空旷无一人,这才放心,脸上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烟妹妹,我倒想知道,为何你会落难于此。” 烟景目光凄凄,几乎带着哭腔道,“我本随殿下回京,不想路上遇袭,被刺客掳来至此,那刘全安是个无所不为的淫/魔,口口声声要收了我做他的七姨娘,我是宁死都不屈的,我现在处境凶险,是生是死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儿。” “殿下?他是……”婉璃微微一惊,忽而噤声不语,待她说出那人的身份。 烟景脱口而出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不想因他身份尊贵而让它变成不可说的秘密烂在肚子里,现在她想要的是赢得她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坦白相告更重要。 婉璃是个聪明人,若烟儿的主子是太子,那刘全安的意图便再明显不过了,用烟妹妹引诱出太子进而诛杀,背后之人便可颠覆朝廷政权,想到此她不免心惊肉跳起来,太子乃国之根本,怎可能为了一个女子以身涉险?但若太子智勇双全有备而来,剿灭刘全安这一窝贼寇和救出烟妹妹实乃一举两得,对肃清江南逆贼祸乱和稳定朝廷政局是大有助益的。 但刘全安为何要把烟景安置在自己的内宅中,若被太子找到此处,他不怕这一家老小都被一起端了么,难道…… 看见婉璃脸上的疑虑之色,烟景落泪道:“太子今早已经离开江南去往京城了,他走了,也是人之常情,他身份贵重,而我只是……他身边的小小侍女,本不可能为了我冒险。” 她的心在泣血,说起这件伤心事,心内便会绞痛异常,她捂住胸口,几乎要昏阙。 婉璃听罢神色沉重起来,这般说来,刘全安将烟儿安置到内宅,怕是已打定主意要将烟妹妹占为己有。她知道刘全安好色如命,即使太子打进来了,恐怕他冒死也不会交出烟儿。现在太子已经离开江南,想必也是权衡再三的结果,毕竟这座山谷地势险峻复杂,到处都排布着刘全安的兵力,若非武备充分,摸清地形找准关口,只怕是没有几分胜算。 只是……苦了烟儿。 婉璃看着她在面前哭得凄楚,她的心也揪痛起来,前尘往事,午夜梦醒,几乎要碾碎她身上的魂魄,一个又一个不眠的黑夜轮回,她早已血流成河,她在此遭受过的罪,不想再让无辜的她再经历一遍,若非为了燃哥哥,她要这残躯何用? “别哭坏了身子,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拿出帕子替她擦泪,一边为她谋划道,“你再想想,除了太子,你身边还有什么人是敢豁出去救你的?” “季扬!”,她几乎不假思索地道,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季扬一定会来救我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不能放弃。” 她眼前浮现季扬那双湖水般鲜活的眼睛来,大概这双眼睛是她陷落在这片暗夜里唯一照亮她的星辰。她告诉婉璃季扬是爹爹担心她在回京路上遭遇不测,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护卫。 “我前天半夜刚被捉来寨子里来的时候,是他潜进来救我,我们差一点就逃出山门了,却不想陷进了刘全安的圈套,幸好他机智聪敏武功高强,生生在刘全安眼皮底下逃脱了,把他气个半死。” 婉璃听到烟儿有援兵,方才蹙紧的眉头舒展了不少,认真地道,“他武功高强,救你出去大有希望,我定会倾我之力相助。” 她握住她的手心,微微用力,“今天得以相遇,注定今后你我命运相连,我若能助你逃出此地,也等于给自己争取了多一线生机,我对刘全安恨之入骨,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只是苦于受他挟制无法下手,只有杀了刘全安这个逆贼方能解我心头之恨!”她眼中的恨意越炽,把烟景的手抓痛了也浑似不知。 烟景正待细问缘故,忽眼角瞥见刘全安脸色阴沉,往这边快步走来。 两人赶紧分开,故作无事地看园内风景。 可巧这时紫雪端着海棠花式的雕漆茶盘过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捧点心的丫鬟。 婉璃端起一杯茶递给烟儿,烟儿正待伸手去接,婉璃却松开手,那茶杯当即哐当一声脆响摔碎在地上,茶汤溅到婉璃的裙裾上,染了一片淡黄色的茶渍。 烟景正茫然无措间,却见婉璃朝她使了个眼色。 婉璃登即变了脸色,扯高了嗓子叫道,“烟妹妹,你不愿听我这几句劝也就罢了,为何要对我使臭脾气呢,这一套粉青釉描金茶具最是名贵,本是越窑定制的贡品,是老爷费了好些周折才拿来送我的,如今让你一言不合就摔碎了,可要怎么赔我呢。” 烟景看着地上摔碎的粉青釉描金暗荷花纹茶杯,色泽素雅青绿,莹润柔和,杯型隽秀文雅,确是名贵之品。如今“龃龉”已生,她要好好配合演这一出戏,倘若这戏能让她成功脱身,那便最好不过了。 烟景也不甘示弱,冷声道,“你故意摔碎杯子,却要赖在我头上,究竟是何居心?” 刘全安见前方淑芳亭内吵将起来了,更加火急火燎的赶过来。 婉璃从袖中朝她竖了竖小拇指,然后便转身款款摆摆地去迎刘安全去了。 那走路的姿势当真是弱柳扶风,窈窕细腰,袅娜娉婷,烟景在亭子上都不禁看痴了,世上怎会有走路姿态这么好看的女子。 婉璃掩下眼中的嫌恶之色,换作一副委屈娇嗔的样子,“老爷,我念她初来乍到,好生款待她,没曾想她却目中无人举止轻佻无礼,当着妾身的面摔杯打盏的,泼了妾身一身的茶,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老爷宠爱她,就可以张狂成这个样子吗?老爷如果你还顾念你我素日的情分,一定要给妾身做这个主,不然妾身还有何颜面在此生存?” 婉璃在一头哭诉,那刘全安却听的心花怒放。 这婉璃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虽看上去温婉娴雅,实则明丽泼辣,精明有心计,在众多娘子中最得他的宠爱。婉璃平日里对他也是极冷淡的,一年也总共才让他得手几次,事后哪一次不是寻死觅活的,但他也只好千哄万哄,当祖奶奶一样的供着,他估摸着这十几年烧杀抢掠积攒的金山银山这两年都尽往她房里搬了。 没想到如今来了新人,竟为了他争奇斗艳,拈酸吃醋起来了,可不把他乐个半死。 这两个美人儿一个是知府千金,一个是太子的身边人,模样和品性自是一流的,本来还怕在她们一起会搞什么花头名目,所以赶紧过来瞧瞧端倪,没想到她们竟吵起来了。 刘全安伸出又肥又粗的手指在婉璃的细腰上掐了一把,谄笑道,“婉娘子你放心,爷自会替你做主。” 第32章 |险境6 刘全安看见烟景身姿楚楚地坐在那里, 顿时心旌摇荡,不禁关切地道,“美人儿, 告诉爷这是怎么回事?你如实说,爷不会为难你的。” 见刘全安来,烟景并未起身, 眼睛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淡漠地道,“小时候爹爹就教诲我待人处事要规矩守礼,我向来谨守爹爹教诲,又怎会做此轻狂无礼之事, 并且此番指责都是婉姐姐的一面之词, 我百口莫辩, 你若不信我,则任凭处置。”说到这里,烟景话锋一转, 看着婉璃道, “不知道婉姐姐何以对我存了这么大的偏见?要无故生出一段是非来?” 因是病着, 且未上妆,烟景滢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正扶坐在美人靠上, 边说话边微微喘/息, 金辉灿烂的日光斜斜地打在楠木亭柱上, 在她秀挺的鼻子上洒下许许清辉,像极了一束素洁孤芳的百合, 清姿亭亭,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刘全安看的眼睛都直了, 身上的骨头也仿佛酥软了一般,赶紧连连道,“爷信你不会做出这等无礼的事情,杯子不小心摔碎了,那也是无心之失,此事你没有过错,当然也无需接受处置。” 婉璃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泫然欲泣道,“老爷,你既然说这不是她的过错,那便是妾身的过错了,她才刚来,你便如此袒护她,想来老爷怕是已经厌弃妾身了,合着她一起来欺负我,让夫人和姐姐们知道了,岂不是都来笑话我,让这个贱蹄子躁了一个没脸。”说罢便拿出手帕在眼角不住地摁着泪。 刘全安陪笑道,“瞧婉娘子说的什么话,爷心里一百个疼你,只是美人儿才来我们这,瞧着娇花弱柳的模样,爷心里也有几分怜爱她,纵有过失之处也要多担待一下,你这摔坏的杯盏,爷改日再送你一套官窑的紫砂刻东坡游赤壁图茶具,比这更名贵,你看这样如何?” 婉璃止住泪,悻悻道,“难为老爷这么替她着想,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妾身就饶过她这一回,我可没有老爷那般宏量大度,下回要是再这样,老爷说什么妾身可都不依了。”说罢瞪了烟景一眼。 两个美人都是他的心头所爱,一个垂涎已久馋的耗子挠似的,一个是他的心肝儿肉,此种小纠纷他自会不留痕迹地平息下去,千金一搏美人笑是刘全安最得意之事,若得这两个美人儿承欢身下,他还管什么太子,纵是玉皇大帝也不怕。 只是此番诛杀太子无果,秦爷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了。想到此,心中不免阴云密布,一扫刚才的兴头。 婉璃看刘全安的神色有些阴郁,眼波宛转,娇声道,“老爷,我向来不敢忤逆你的意思,只是你是不是也要跟妾身赔个罪呢,又从哪儿弄来了这样一个赛过天仙的美人儿来跟妾身抢走老爷的宠爱,妾身也不是善妒之人,只是今番见了这个烟儿妹妹,确实太过出色了些,这不是存心让妾身不好过嘛,我吩咐紫雪备好酒菜,老爷若有心,就过来陪妾身饮几杯。” 刘全安会意,喜不自胜道,“千金难买美人笑,爷求之不得,这就过去给你陪罪去。”说罢揽住婉璃的腰颠颠地便往前面去了。 他俩走了以后,烟景又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紫苏才拿来披风,给烟景披上后,便扶着她回房了。 当晚,刘全安便宿在婉璃房中,并未来找烟景,她提心吊胆,惊恐不安的心终于好了一些,至下半夜才有了一丝睡意,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耳边好似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本来睡得不熟,便马上醒了过来,却见是婉璃穿着单薄的素罗中衣,头上的钗环俱以卸去,正在床头轻声唤她醒来。 “快随我来。”见烟景已经睁开眼睛,婉璃有些着急地道。 烟景想都没想便跟着婉璃出去了,刚走出门口,便见在门外守夜的紫苏和紫芸都已睡倒在地。 婉璃悄声道,“我刚潜出来的时候,偷偷在她们的旁边点了一支迷烟,天亮前应该会醒过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想来婉璃对这儿的环境都了如指掌了,哪儿有人守着,哪儿没人都一清二楚,好在这内宅里造景的假山石多,可以虚掩遮盖她们的行踪,一路上拉着她曲折蜿蜒地穿过好几条游廊和别院屏门,竟也无人发现,终于来到一块硕大的假山石边蹲下,旁边是一个曲池,隐隐可听到细水流动时泠泠淙淙的声音。 婉璃从袖笼中拿出一个木制的小船,然后将手中的小蜡烛点燃放入船内,对烟景道,“你若有贴身的小物便可放置于这船内,我已经在船底凿了一张山谷的地图,并标注了我们所处的位置,还有一两处比较险要但易攻破的关口,这个池子的水是山谷里最近一处通往外边的那条河流的,若要放出消息救人,这条河流是最好的通口,若季扬他们在外边看到这只小船,定会寻来这里将你救出去的。” 烟景解下藏在贴身里衣里的杏黄色蝴蝶形绣花荷包,里面有她的剪纸小像和聿琛的那两枚玉佩,轻轻放入小木船内,那小船灯随着水流的方向,经过一个三尺宽的岩洞,不一会儿,那火烛的光便渐渐隐去了。 婉璃眼睛定定地看着小船隐去的方向,“如果这只小船如愿被他们发现,这两天内也许就会有情况了。若这两天内还是没有情况,我会替你另想办法。” 烟景心中大为感动,目光热切地望着她,“谢谢你如此费心帮我,倘若我有幸逃出此地,也定会救你出来。” 朦胧夜色中,眼前这个女子未施粉黛,衣单身薄,不过也是与她一般同处险境的弱女子而已,不免担忧道,“只是你如今为了我偷偷出来,若被刘全安发现,又要累你受罪了。” 婉璃莞尔一笑,“不用谢我,帮你也是为了帮我自己。”继而道,“刘全安已喝的烂醉如泥,我服侍他歇下以后,又在房内点了半支迷烟,不到辰时末刻不会醒来的。” 晨雾渐起,氤氤氲氲的弥散着,两人心事重重地站了好一会儿,身上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耳鬓衣影间也似有了一点点湿意,婉璃的思绪有些邈远,“你肯定会好奇,我被困于这高山深谷中,怎会知道这个池子的水是最近一处可以通往外边山谷的那条溪流的?” 烟景目光殷切地望着婉璃,期待她讲出那段经历。 婉璃目光沉痛,缓缓道,“两年前的元宵节那晚,在苏州知府的府邸里,我和家中的几个姐妹在后花园里放烟花玩,只听得数声惊响,眼前一片银光灿烂将夜空照亮如清昼,天花四散,惊星如雨,合家都欢喜地看着这一派烟花灿烂的烂漫光景。又想到过几日便是我嫁给苏州织造沈家长公子的日子,心中不无期待。 却不想繁华落尽,祸事乍起,一群手持白刃的刺客早已潜伏在内宅,在霹雳作响的烟花声里杀了我的父亲,那贼首刘全安见我生的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掳到了这深山谷里,压迫我做了他的六姨娘,刚开始那几日,我誓死不从,却不想刘全安将迷药下在我的饭食里,用这下三滥的手段夺了我的身子,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天昏地暗,心如死灰,但他们将我看守得很紧,还威胁我说若我寻死便将我母亲也一并杀了,我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些时日他们对我放松了警惕,我便想着我若是再寻死也不能将尸首留在这污垢之地任他们践踏,山太高,我攀爬不上,岩太硬,我苦凿不开,唯有从这水处入手,江南造园都讲究活水灵动,以映四时之景,这园子里的水定是从外边的溪流引进来的,好在我也颇通水性,便常在夜里偷偷出来,潜进这池子里找出水的活口,我身姿纤巧,倒也顺着水流一路畅游无阻,有一刻我透过岩孔的缝隙终于看到那山洞口外广阔的山地,但那山洞口处有一个深潭,我瞧见水面上好多鳄鱼红色的眼睛,只好急急返回,幸亏那岩孔窄小,那几只鳄鱼太过肥硕,否则我已葬身鳄鱼腹中了。后来我听在这山谷里有些资历的婆子说,凡是这山谷里犯了事的人,都扔去那鳄鱼潭喂鳄鱼了。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绝处亦可以逢生,是以我一直都没有放弃,也学会了逢场作戏,苦苦等了这许久,如今终于等到了机会。”说罢,她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勾勒的身姿更加单薄纤弱,但是双眼却异常坚定,眸光清亮无比。 烟景听罢心中复杂至极,也骇异无比,若没有婉璃的相助,她定会将婉璃的困厄重历一遍,更别指望逃出这生天了。 烟景伸出手轻轻揽住婉璃的肩膀,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有个可以相互依偎取暖的人真好,心中渐渐一片清明。 婉璃看了一眼远处的山色,见天边开始泛出一点鱼肚白,便道,“我们快回去吧,时候要到了。” 两人像来时那样弯弯绕绕地回去,只是这回婉璃又换了一条路线,从后院绕了回去,耳边隐隐听到一些婆子和丫鬟起床梳洗和打水的声音。这一路亦无人发觉,两人便各自回房去了。 第33章 |险境7 夜色渐渐淡薄, 烟景悄悄打开虚掩的房门,见紫苏和紫芸还歪倒在地上睡着,她躺回床上, 盖好被子,佯装睡着,但思绪却异常清明。 刚刚夜里发生的事还在脑中一遍遍的回放着, 心里也开始萌生出新的希望来, 若今番得以逃命出去,她一定一定乖乖回扬州的家,再也不想跟聿琛有任何瓜葛了,从他弃她而去那刻起, 这颗心便已经在犀云山谷死去了, 她将它就地埋葬。 她的病与昨日相比更严重了些, 端上来的早膳和午膳也借没胃口推掉了,她怕刘全安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药就更不想吃了,她若病势沉重, 刘全安还会对她有所顾忌, 若她身子好全了, 岂不让他可以任意为非作歹了?她明白自己不过也是在挨时间罢了,她要挨到季扬来救她出去的时候。 她有预感刘全安今天一定还会再来找她的, 她如今是他到嘴的一块肥肉, 日夜勾着他的心, 不把她吞进肚子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在苦苦思索, 该怎样才能保全自己? 果不其然,她不吃饭也不吃药的消息叫刘全安知道了, 午后没多久便急冲冲地过来了, 身后跟着两个端汤药的婆子。 见烟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面白如纸,气息微弱,刘全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若是个识趣的,便在爷面前乖乖把药喝下去,爷自会好好疼你,若是不识趣,也别怪爷对你不客气了。” 烟景不答,打算顽抗到底。昨晚听了婉璃讲述刘全安令人发指的暴虐行径,对他更是厌恶至极。 那两个婆子把药端到烟景的面前,烟景看都没看便把脸转了过去。 刘全安脖子上的刀疤动了一下,“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别以为你病成这样爷就不敢对你动蛮的!”说罢示意那两个婆子强行给烟景灌药。 那两个婆子把烟景从床上拉了起来,一个用手捏开她的下颚,力大无比,烟景的嘴角顿时肿了起来,又青又紫,另一个婆子不由分说便把药往她嘴里灌,药灌完了,烟景趁那婆子还没抽回手的瞬间,朝她手指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她直骂娘。 烟景呛得难受极了,靠在床上不住地咳嗽着,眼中扑簌簌地落着泪,一张原本惨白的脸也气噎不顺涨得红起来。 刘全安见药已经灌下了,倒也没有继续为难她,眯起眼睛笑道,“美人儿,你好好休息,爷今晚会过来好好疼你的。” 烟景顿时如临大敌,神经紧绷欲断,今晚,她大概在劫难逃了吧。 待刘全安走后,烟景又哇地一声将刚才灌进去的药悉数都吐了出来。 不过,刘全安到底没来,烟景竖着耳朵在房间等了许久,神情极度紧张,那只掌心里攥着长长发钗的手在不断地颤抖着。 掌灯时分只听得前面院子里有些异动,隐隐听到一些急匆匆的脚步声和琐琐碎碎的说话声,烟景问紫苏发生了什么事,紫苏说是婉璃突然生了急病,又吐又泄的,情绪也极不好,山里的郎中开的药不管用,老爷已经打发人去外面叫了赵郎中过来诊治了,婉姨娘这几年偶感小恙,都是这位赵郎中方能治好,老爷在婉姨娘的房中陪了她好一些时候了。 婉璃恰好这个时候病了,她不免有些着急,恨不得马上去看看她,听到刘全安在婉璃房中,她怔了一会儿,只觉心乱如麻,便对紫苏道,“昨天我跟婉姨娘闹了一些不快,今天听说她病了,本应该前去问候一下她的身体为好,只是我现在身子还不爽利,你代我去瞧瞧她的病好些了没?”紫苏答应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紫苏便回来了,“婉姨娘这会已经好多了,刚喝了张郎中的药,已经止住了,只是精神还有些不济,张郎中说再喝几帖药好好休息就无大碍了。” 烟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张郎中?怎的又换了一个郎中?” 紫苏道,“赵郎中今日探亲去了,医馆里的弟子荐了医术精湛的张郎中过来。” 烟景若有所思,恰好自己身上也病着,她倒想借此机会见一见这个张郎中,“那……张郎中如今还在吗?可否也请他为我瞧瞧病。” “张郎中应该还在偏房歇息,要等婉姨娘喝下药病情稳定了才回去。”听到烟景说也要请张郎中过来看病,紫苏面露难色,“这……奴婢做不了主,还得请示一下老爷。” 等了许久也没见张郎中来,估计刘全安内心也有所戒备,不想再横生枝节吧。 外面好像刮起了大风,门窗被吹得吱呀呀得作响,重重地帷帐被吹得向空腾飞,她的心乱糟糟的,隐隐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三更时分,听着铜壶滴漏声一点一滴地擂在她的心上,放大无数倍似的又震又响,烟景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床顶上的绣幔,看着一色嫣红交叠的绣桃花和石榴花像极了刚剜出来的几块鲜血淋漓的血肉摇摇坠坠地好似要掉到她的身上来。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下午那两个婆子又端着药碗进来了,来者不善,目露凶光,一个婆子直接把烟景从床上拖起来捏开嘴巴,另一个婆子便撩起手腕灌药。 烟景这次有了防备,死死地咬着牙关就是不从,婆子的手劲很大,烟景两边的嘴角被捏伤了,蜿蜒地流下殷红的血丝,一滴滴的血珠子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星星点点,慢慢的晕染在绸布细密丝滑的纹理里。 那个婆子不耐烦了,念了句“这可怪不得我了。”伸手在烟景脑后点了一下,烟景便周身发麻动弹不得,任她们摆布了,另一个婆子把手伸进她嘴巴里硬生生撬开贝齿,把药灌了进去。 灌完了药,那两个婆子在旁边静待了好一会儿,才给烟景解开了身上的穴道。 这时刘全安进来了,袍子后夹着一阵冷风,眼角的光从烟景身上一扫而过,突然伸手连甩了那两个婆子好几巴掌,那两个婆子顿时鼻血飞溅,劲道之大,把门牙都打下来了,“怎么做事的,把人弄成这样!”那两个婆子捂着嘴颤颤地退下了。 许是看到她脸上的血迹未干,衣服上也因药迹和血迹显得狼藉不堪,刘全安皱了皱,让紫苏和紫芸将烟景擦干脸上的血迹和脱去那件染了血的中衣。 烟景像待宰的羊羔一般洗剥一番送入恶狼的口中以待飨食。 刘全安来到床边站定,一双色迷迷的眼珠子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在烟景身上打量了好几回,赤裸裸的目光像已将她身上的衣物扒干净了一样,上好的猎物已在眼前,正待他择一处最肥嫩的地方下口了。 刘全安哑然笑道,“你不是不肯吃药吗,怎么又肯让那个张郎中给你看病了,可惜那张郎中已让我着人看起来了,量他也不敢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今晚乖乖的从了爷,爷从此宠你疼你为你死了都甘愿。”说罢便已扑了上来。 许是刚才那两个恶婆子灌下的药发挥效用了,烟景只觉得意识渐渐昏迷不清,眼前的人影好像多了好几重,灯光影影绰绰的,一切都像被人伸手搅着浆糊一般迷离不清,热汗涔涔,周身软软绵绵的像要化成水了一般,可以随人肆意揉捏摆布。 刘全安穿着一件簇新的石青缎袍,此刻已是欲/火难耐,正迫不及待得扯着身上的衣服,那镀金的扣子顿时飞出去好几个,滚落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几声沉闷的碰撞声。 外面的风好似刮得更烈了,呼呼地嘶吼嚎叫着,似刀似斧般不断得劈着刮着,纵是关紧门窗,那风也从窗缝间灌了进来,吹得门窗震动不止,房内烛火摇曳,几欲明灭。 刘全安已将身上的衣物脱个精光,这些年纵情声色,虽也练武,但终究荒废了,身上长了一圈圈虚浮肥软的肉,此刻因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着,他伸出粗黑的手开始解烟景的中衣。 又一阵凌厉的风刮进来,房内的几盏烛火忽地灭了,黑暗中只听刘全安一声惨叫,“是……谁?!” 刘全安的全副心思都在即将得手的美人身上,身边的一丝异动也丝毫未闻,他本待脱去里衣便可看见美人儿如珠似玉的美妙娇躯,兴奋到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急色/色地简直不知怎样方好,突然房间的烛火灭了,一阵劲风刮过,他身前身后各中了一枚飞刀,那只解衣的手掌也被齐刷刷地削去了几根手指,顿时惨叫一声,知道坏了事,也顾不上痛了,赶紧摸黑拔出放置一边的刀剑,就势要从床上抓起烟景,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你们……要是再敢动手,我就立马杀了她!” 黑暗中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道,“把他拿下!” 房间的烛火又亮了起来,刘全安方发现自己情急之中抓的竟是一床锦被,那烟景却早已被一个身穿玄色夜行服的人抱在怀里,那人用黑布蒙着脸,正用手轻抚烟景的发端,只露出一双带着怒意和威严的眼睛,眼角的光如利刃般扫向他,刘全安顿时被巨大的惊恐唬住了,浑身都打了寒战,脑子电光一样闪出太子的名头,哆嗦道,“你……就是太子?!你竟没有走?” 不待他反抗,又有一枚飞刀从他手腕掠过,刘全安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顺眼看去,竟是那日来山谷中劫走烟景的武功高手,他身上所中飞刀皆是由他所发,此刻他穿着青布道袍,头戴三角方巾,乔装成了张郎中的样子,可恨他竟没有识破,刘全安如施了符咒般呆立在那里,浑身抖得如面筛一般,被杨奇和傅云顺势捆住了身子再也无法动弹。 聿琛一双眸子暗沉沉的不见一点光,如此刻的夜色一般浓重又深沉,咬牙恨声道,“割了他的子孙根!” 刘全安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不住得求饶,“太子饶命,太子饶命——啊!” 杨奇挥刀过后,刀尖上挑了一个血淋淋的物事,嫌恶地扔在了地上,刘全安在惨叫声中失去了驰骋女色的机会,他的命根子哟,此刻已经离体三尺远,再也不能展□□雄风了,顿时急火攻心吐了一大口血,昏死了过去。 聿琛解下身上的衣袍裹在烟景身上,将烟景拦腰抱起,大步走出房门,他步子太急,夜风将他的玄色衣袍撩起一角,他身形顿了一下,回头冷声道,“将逆贼押回京打入刑部大牢,传令下去,刘全安已被捉拿,余党若愿投降则可免一死,若不降则就地伏诛。封锁山谷消息,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将这个山谷仔细搜查一遍,任何可疑的物件和人都不要放过,有情况立刻来禀告我。”说罢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余声音在诸人头顶回旋。 烟景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眼前的人影重重叠叠,好像……看到了聿琛的影子,他不是走了吗,怎会出现在这儿,她在做梦吗?她的眼睛定了定,三重,两重,一重,他的脸在晃着,却越渐清晰,他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热切又焦灼,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接着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脸被埋进一个坚实有力的胸膛中,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包裹,只觉得心神安稳了下来,余事便不知晓了。 第34章 |玉暖1 烟景梦到刘全安在欺/凌她, 他高大肥硕的身子朝她压过来,她绝望又疲累地挣扎抗拒着,一双纤瘦的皓腕在空中乱舞着, 哭得落花琼碎般的可怜,以为这个被强行中断的悲剧还在她身上继续发生着。 一双宽厚又有力的手掌将她乱舞的小手握住了,带着层层厚茧的粗粝揉搓着她柔嫩细软的掌心, 她终于不再乱动, 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似醒地睁开了眼睛。 “烟儿,让你受惊了!”见她已醒来,他定定地看着她,眸色暗沉, 像沉静无澜的深海, 却暗涌重重。 她一睁眼便看到他的脸俯了近来, 她尤不敢相信般地眨了眨眼睛。她隐约记起昨晚晕倒前的那一幕,刘全安没有得逞,是聿琛和季扬冲进来救了她。 他到底是没有弃她而去的。 烟景也如他看着她那般定定地看着他, 她在他眼里读到了一抹自责与歉疚的神色, 他好像瘦了一些, 却更显得清俊了,眼底笼着一圈淡淡的青色, 像许多天都休息未够的样子, 下巴泛出一层胡子的青茬, 身上尤穿着玄色夜行服, 隐隐散发着一股浑浊的汗渍的味道,应该当是许久未沐浴更衣, 看起来有些颓靡邋遢, 不似他平日齐整俊朗的样子。 可看着此刻的他, 她只觉得有种恍惚和疏离之感,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只想向他亲近了。 她默默地想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你不是回京城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知你在怪我来迟……”他顿了一下道,“我说过,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不会丢下你。你被刺客掳走后,我便一直在想法子去救你出来。只是刘全安在这犀云山谷盘踞十几年,贼势庞大猖獗,且这山谷位置隐秘,地势险要复杂,易守难攻,各处关口皆有严兵把守,纵是武备齐全的数万大军也攻不下来,何况若动静太大,不仅会打草惊蛇,你的处境亦会更加艰险,是以只能用奇兵奇策。 我安排部下用我的车马,乔装成我的身份回京城去了,目的是让刘全安放松戒备,以作缓兵之计,再从南京总督府暗调了一拨兵马过来,在半夜时将山脉河流的上游筑河坝截流,以降低水位,再从山洞涉水而入,恰好这时又发现了谷内流出来的船灯,里头有一张信笺,信上说愿为内应,助力剿灭刘全安,好救你出来,还附带了你的贴身信物及凿刻了山谷内的精确地图。 于是我们便按计划行事,季扬扮成张郎中混进山谷中借机除去刘全安的亲近护卫,我再带精兵从后山的山洞口和山寨里两处易攻破的关口处伏击,终于将你从刘全安的狼口救出,若是迟了那一步,我真无法想象会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说罢神色更显沉重,眉宇间有一股慑人的气息。 她怔怔的听他讲述经过,突然哭出声来,伸出小粉拳捶了捶他的肩,呜咽着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怎么偏偏又来了。” “莫哭。”他的眸子动了一下,似有不忍,醇声低语道,“我知道你几天受了不小的惊吓,真是委屈你了。江南的贼匪已经捉拿,了却了这一桩大案 ,行程便可缓一些,你遭受了这么多,现在又病着,这几天你好好休息,调养一下身子,等你把身子养好些了,我们再上路。” 烟景默然不语,眼睛瞅了他好一会儿,方幽幽说道,“你真的是……太子?为何要一直瞒我。”她说起太子那个词,语音已有些发颤。 聿琛见她问出来,神色倒很平静,“你都已经知道了?其实也并非是有心要瞒你,只是太子这个身份,虽有千乘之尊,不过就一响亮的名头而已,身边所有人都对你千恭万敬的,像个祖宗一样供着,好没趣。我这一趟下江南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民间自在的日子,自然不想这么早露了身份。何况我不想你也拘在里头,言行有诸多顾忌,便想着迟一点再告诉你,像你之前那般天真活泼、无拘无束的样子便很好,不要因等级尊卑而乱了心性。懂么?” 他是太子,他说什么都有理,可她却觉得好气,耍她玩儿呢,就因为这个不着调儿的理由所以瞒了她那么久,害她一腔孤勇地跳上他的船,如今却再也难下船了。 她眼睛瞪着他,委屈酸涩地道:“哦,我应该高兴,你原来不是在防我攀龙附凤,然后再一脚把我踹开。” 小姑娘这是生气了,聿琛眼里隐了一丝玩味,“你这不已经攀上了吗,还说这个傻话做什么。我是千防万防,却防不住你穷追不舍,见缝插针。” 烟景心头动了一下,可仍有点儿堵着,她有些怅然若失地道,“你是千乘之尊,而我只是同知之女,身份悬殊,有如云泥之别,若我一早知道你是太子,我便……” 聿琛呼吸微微一窒,紧追着问道,“你便如何……” 烟景有些怔怔地道,“没什么,我忽然有些饿了……”都已经这样了,她还能怎么着,她需要时间去接纳他的太子身份,而且退路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想出来的。 聿琛见她岔开话,知她终究是有些顾忌他的身份的,也不再问了,便道:“那我去传膳进来,我也没用早膳,便跟你一块吃吧。” “谁要和你一块吃饭?”她掩了掩鼻子,露出秋水般滢亮的眸子斜斜地看向他,嗔道,“你身上臭哄哄的,可把我的鼻子都熏坏了。” 聿琛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轻轻咳了几声站了起来,这几日为了救她昼夜奔忙,目不交睫,席不暇暖,身上各种尘泥味和汗水味混杂在一起,着实难闻。是他忽略了,但他也的确没心思去想这些。 见他这个样子,她不禁嗤地一声笑出来。 她终于展露笑颜,如清水芙蓉般风姿绰约,清丽夺目,顿觉生了许多颜色,真是极好看的,任他见了也要失神一会儿。 他为了救她身上弄得这么狼狈,她却来笑他,可真是个没心肝的丫头。心中到底有些不平,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一张俊脸便板了起来。 不过她的笑一下子就收住了,哎哟了一声,想必是牵扯到嘴角的伤口了,她两边的嘴角还泛着淤青,有些浮肿,看起来很是触目,想到她遭受了这么多,他也没必要再跟她一般见识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用指腹刮了点药膏,伸过手去,轻轻地替她嘴角擦药,柔声问道,“疼吗?” 她的唇形本就生的极美,朱唇丰润,如殷殷桃花般娇嫩诱人,嘴角微微上翘,唇峰如含珠,蕴藉别样风情,这会因他替她涂抹药膏,视线便一直停在她的唇上,檀口轻启,吐气如兰,他当真沉醉其中,只觉得眼热心躁,喉结不禁滚动了一下。 他帮她擦膏药的时候,她的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觉得唇角如春风拂过,轻柔舒爽,不禁心神撩动,原来他的手也可这般温柔妥帖,当真与平日大不同,此次遭遇这么大的劫难,能得到他这样一番温柔对待,便觉得心中积压的沉沉阴霾如拂云见月,郁气也散去了大半,倒生出一丝甜滋滋的味道来。 她整个人便有些怔怔地沉陷了进去,突然有一丝清醒的意识钻进她的脑中,眼前的这人是当今太子,不是寻常的富贵公子,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上人,这样的身份地位,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同知之女能吃得透的,如今他对她展露这么温柔体贴的一面,她又岂能消受得起,况且他又怎会娶她呢。 不该的,不该的,趁早明白过来吧。 她眼神黯然下来,避开了他的触碰的指尖,淡淡地道,“不劳公子了,我自己来便好。” 聿琛感觉到了她的疏离,她没叫他殿下,还叫着他公子,却又令他感到一丝快慰,他尤沾着药膏的指尖在半空停了一下,然后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勾住,一张俊脸便凑了近来,她看见他的眼睛如一汪碧蓝的湖水,映着她弱小的影子。 两人视线交织,他额上掉落的几缕细发因气息的吐纳粘在她的颊侧,她禁不住心如小鹿乱撞,垂下眼睑,只听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沉地道,“怎么,我这样待你不好么?你要记住,你跟了我,无论什么身份,都是我的人,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她绞着的被角,坚持地说道:“我只是你的侍女,你这样待我不合宜……” 聿琛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看了她一会,果然停住了手,把药膏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声音淡了下来,“我出去换身衣服,待会儿再过来看你吧。”说罢便大步流星地便转身出门了。 “嗯。”她目送他出去,脸上尤浮着刚才他逼近时的红晕,嘴角边浮着药膏沁出的一丝清凉,鼻端还能闻到几缕淡淡的草药味,甘香细润,令人神思盈动。 他一走,她顿时觉得房间好像空了一半,他在眼前的时候,只觉得整颗心满满装载的都是他,并没有发觉自己身上的不适,如今他一离开,才发觉身子还是很不济,依旧有些头晕发热,神思懒惫,本想懒懒地缩进被子里再睡一会,但她实在记挂着婉璃,不知道她的病好了没,此次若非她相助,她恐怕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第35章 |玉暖2 “小姐!”这时缀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见她醒来了不禁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你总算醒来了,可把奴婢都担心死了!” 缀儿拧干了帕子替她细细地擦脸, 小心地避了嘴角的伤处,边擦边哭道,“小姐, 那天杀的恶贼竟对你下这样的狠手, 奴婢咒他不得好死,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你从前在家里,是何等的金尊玉贵, 一点苦头也没有吃过, 现在才出来不过几天, 便遭了这样大的危难,要是叫老爷和嬷嬷知道了,可不把他们担心死, 奴婢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这几天奴婢觉得天都塌了, 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烟景笑了笑道:“你这小丫头这几日怕是吓蒙了。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 没想到我还能捡了这条命回来。我没什么事儿了, 就只是受了一点小伤而已, 你快别难过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后我肯定都会顺顺当当的, 你这颗小脑袋呀, 要给我长的牢牢的,任谁也拿不掉。” 听她这样说,缀儿破涕为笑,她本就还小,遇事来得快也去得快,没一会儿就把刚才的伤感远远地丢在脑后头了,又欢欢喜喜地给她梳头发了。 待她梳洗完毕,烟景便让缀儿给她换身衣裳,扶她去婉璃那儿,她要去看婉璃的病好些了没。 缀儿有些为难道,“公子特地嘱咐说你身子还没好,应该静养不宜多动,奴婢刚才进来的时候似乎看到垂花门那里站着个女子的身影,奴婢没来得及细看,只扫了个影,好个端庄秀婉的模样,想来就是姑娘所说的大恩人婉璃了,此刻应该还在门口,奴婢去叫她进来可否?” 烟景一听便着急起来,刚要下地,却觉得身上一阵虚软险些要跌倒,赶紧扶住床柱子才稳住,“快快去请。” 缀儿忙答应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耳畔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越趋越近,她看向门口,婉璃如一阵轻风般飘进来了,她赶紧便要下床去迎接。 婉璃看她身上尤有虚弱之态,赶紧扶她躺下,“你身子还没好,快躺下别见礼了。” 婉璃脸上还有几分病后的苍白,不过神采却非常好,她穿着雪青色的暗花缎裙,头上戴着银镶玉蝴蝶流苏步摇,既素雅又曼妙,一改往日的沉郁,愈发显得光彩动人。 烟景眼泪不觉滢然出眶,“谢婉姐姐关心,我已好了许多了,倒是姐姐你昨儿也病了一场,我想着姐姐应该是为了我才生的病,烟儿又教姐姐受累了,姐姐为了保全我,竟不惜拿自己的身子来作筏子,若真有什么闪失,教烟儿如何受得起……” 婉璃赶紧止住她不让她说下去。 “烟妹妹你言重了,我若不兵行险招,你我便都要葬送在刘全安手里,况且我谋划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这一切本在我的计划中,并不会伤及根本。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病,不过是我特意吃了几颗杏仁罢了,这个症状虽然来的急,却并不是什么大碍,吃药调理一下自然就会痊愈。我自幼便知父亲一族中许多亲人皆与杏仁犯冲,是以家中皆避讳此物,只要食用少许,便会引发不适之症,我身上自然也袭了这个毛病,但为了不让刘全安起疑心,且能尽快让季扬进来救你,我只能用这个法子了。没想到太子殿下机智无双,也使了一招瞒天过海,让刘全安放松了警惕,事情才会比预想的更加顺利,如今不仅救了你,还剿了刘全安一伙,我真的是高兴无比,这点小病小痛都不算什么了。” 一旁的缀儿听到太子殿下一词,脸上不禁变色,震惊了半晌。 烟景仍然十分感动,“若非姐姐的相助,我早已遭受不测,姐姐的恩情烟儿没齿难忘。” 婉璃悠悠地道:“快别这么说,也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我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从你告诉我你是太子殿下的身边人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苦心等待的机会要来了,刘全安杀死我爹爹,将我强掳到这里百般凌/辱时,我便暗暗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教他血债血偿,死在我手里才肯罢休,虽然如今我不能亲手血刃了他,但我知道太子殿下定会杀了他,刺杀国家储君和朝廷命官,结党谋逆,滥杀无辜……他犯下的罪早已够他死一百遍了。” 婉璃顿了顿,又道:“从昨晚知道他被太子殿下拿下了,我便觉得胸中的恶气悉数吐尽,真的好不畅快,从今往后,再也无人可欺凌压迫我了,虽然此段不堪的过往每每想起仍让我锥心疼痛,但我知道,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烟景对上婉璃如皓月般明朗的眼睛,觉得此刻心情如雨后初晴,云雾散尽般爽朗了许多,清浅一笑道:“姐姐会这般想,那便最好不过了,我也要快快振作起来,往事共销沉,迈步从头越,今后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我们都要好好地过下去。” 婉璃看着她那个盈盈动人的样子,笑道:“我因不放心你的身体,一大早便赶过来瞧瞧你的情况,但守门的侍卫不让入内,说太子殿下还在里面,我在外面等了好些时候才看到太子殿下出来,想来他是在房内守了你一夜,烟妹妹真的是好福气,能让太子殿下对你如此情深义重,关怀照顾。” 烟景微微低头羞涩一笑,“姐姐你快别打趣我了,我只是他身边的侍女,本也不敢奢想什么,不过他没丢下我,不顾自身危险地将我救了出来,确实令我感到惊喜感激。” 看着她那个小女儿般的情态,婉璃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浮过一丝钦羡又带了几分伤感,为何她心心念念的燃哥哥始终没有来救她。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的燃哥哥要是也能如太子殿下那般不顾一切地救我出来便好了,我也想去找燃哥哥了,只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如从前那般待我……” 烟景问道:“燃哥哥可是你说的苏州织造沈大人的长公子?” 婉璃点了点头,“嗯。苏家和沈家是世交,我们自小便有了婚约,他给我家下聘礼之时已经考取了武进士,只待朝廷授予官职便可上任了,我若嫁了过去便可跟着他一同到任,却不想飞来横祸,我与他未能完婚就落入贼窟惨遭蹂/躏。” 说着默默地出了一会神,又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这两年,我没有一刻是忘了他的,等刘全安的事毕以后,我便去找他,不管他待不待见我,我都要去见他一面。” 两人还待说什么,却听见廊外响起沉矫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如踏到人心尖上来,两人望向门口,只觉得眼前一道光芒晃过,一个高大俊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真个是神采奕奕,英气逼人,还未等她们回过神来,却见聿琛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婉璃赶紧跪下行礼,“小女拜见太子殿下。” 聿琛看了一眼婉璃如轻烟一般盈盈拜下去的身子,摆了摆手道:“不需多礼了,起身吧。” 婉璃盈盈起身,然后退立到一旁。 聿琛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低垂的脸道,“抬起头来说话吧,你便是那日放出船灯给我们的那个姑苏女子?” 婉璃点了点头,目光仍然不敢触碰到他的视线。 待看清了她的脸,聿琛的眸光微微一动,点头道:“你这般机智谋划,且又与我们里应外合,这才得以让孤及时救出烟儿和拿下逆贼刘全安,”说到烟景,他的目光便暖了几分,“你功劳不小,想要何等封赏,尽管跟孤说,孤必许你。” 婉璃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小女不要什么赏赐,多谢太子殿下的美意。烟妹妹这般如花娇弱的女子落到逆匪手里,我亦不忍她受伤害,况且我与烟妹妹一见如故,视彼此为知己,是以倾自己的所能救她于危难中,本就是我该做的。至于逆贼刘全安,他刺杀了我爹爹,又将我百般凌/辱,我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亲手刃之,太子殿下智勇无双剿了刘全安一伙,实在是大快人心,让这恶徒可以不再残杀朝廷忠良和无辜百姓,是国家社稷之福也是黎民百姓之福,小女万分感激和钦佩。” 见她竟然不要赏赐,又将自己奉承恭维了一番,聿琛双眸微微闪烁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你父亲可是恩科进士,治水卓有成绩的苏州知府苏俊生?” 婉璃听他说出父亲的名字和仕途功绩,微微一怔,双眼含泪点头道,“正是先父。” 聿琛神色俨然端肃起来,沉声道,“当年你父亲被杀,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孤亦有翻阅卷宗和追查,你放心,逆贼刘全安已经捉拿归案,孤定会还你和你父亲一个公道。” “太子殿下英明。”婉璃闻言又要下跪磕头,却被聿琛抢先一步扶住了手,“起身吧。” 他的手掌宽厚又有力量,虽然隔着一层衣裳,但婉璃仍然有些慌了神,略微定了定神,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太子殿下,小女有一事相求” 第36章 |玉暖3 聿琛目光微微一闪, 挑了挑眉道,“但说无妨。” 婉璃缓缓道,“先父在世时, 宽仁爱民,每遇水旱饥馑灾变,如朝廷赈恤弗及, 都会变卖家中产业拿出钱来布施恩德, 救济灾民,在任五年,无一灾民饿死,百姓皆呼青天老爷, 小女小时候亦耳濡目染, 十分敬慕先父的品行, 这两年小女收受了刘全安搜刮掠取的数万两白银和价值不菲的珠宝玉石,也是为了日后将这笔钱财还给百姓,如今江南大灾, 民生疲敝, 小女想求太子殿下将这笔不义之财物用来赈济江南灾民。” 两人的眼神对视了一会, 聿琛朗声道,“不愧是苏公之女!如此境遇仍心系苍生, 有智有谋, 有情有义, 实在难得。如今江南灾情虽有所缓解, 但受灾州县众多,的确有些鞭长莫及, 偏远地区的灾民还在艰难度日, 有这笔钱财发放下去赈恤他们, 挨过这个冬季,便可恢复生产了。孤会依你所言,将刘全安搜刮的全部不义之财归入江南的义仓,赈济江南百姓。” 婉璃很是高兴,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恭顺道:“多谢太子殿下恩典,小女无其他事,先行告退了。” 聿琛点了点头,唔了一声,视线在她缓缓退下时如细柳扶风般的背影上略略停了一下,便收了目光,看向半躺在床上的烟景。 缀儿也很知趣地跟在婉璃的身后下去了。 烟景还想和婉璃说会儿话,但是聿琛在这儿看架势也知道不方便,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他的个儿很高,视线也就这么高高在上的俯视下来,落在她的头顶和侧颜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俏挺挺的鼻子,如琼珠般小巧莹亮的鼻头,隽秀精巧的下颔角和一截白腻腻的脖颈。真是天姿秀色,令人不甚怜爱。 待婉璃的身影消失在日光的悠影里,烟景才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烟景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偏过头道:“看够了没?” “我费了那么大劲儿救你出来,不多看你几眼岂不是亏了?”聿琛戏谑地说道,一个跨步便来到床边坐下,峻拔的身躯便将她整个地遮住了。 烟景一双明亮灵动的眸子眼波婉转,歪着脑袋看着他道:“我有何好看的,婉璃姐姐可比我好看多了。” 聿琛勾唇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头,“这位小姑娘,你是不是对你自个儿的长相有什么误解。”说着那张宽厚的大手掌便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向怀里,在她耳边语意轻扬,带了几分蛊惑地道,“你若不好看,我又怎会不计危险地将你带在身边,实在是因你令我赏心悦目,浮想联翩。”他还把最后那四个字放慢了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念出来。 “别,别说了!” 烟景羞得耳根子都红了,恨不得捂住耳朵,可手被他捉着,想挣却挣不开,小脑袋只好往他怀里埋着。 她当然知道他喜欢她的美色,可从他嘴里这样说出来,却又带了一种轻佻的意味了。 聿琛低低地笑了一下。他因刚沐浴完毕,身上尤带着澡豆里芝草淡淡的香味,味感清新温润,丝丝缕缕地逸入她的鼻中,新换了一件玄青色云鹤暗纹的锦袍,领口和袖口滚着玉色四合如意纹的缎边,她的脸蹭在柔软丝滑的织锦缎面的提花上,带着一丝温凉的触感,极是舒服适意。 这人还在那儿笑,她气得牙痒痒,有点儿想揍他,奈何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打他也只是等于给他挠痒痒罢了。算了,人贵有自知,就她这实力,还是认怂吧,别反过来被他给揍了。 过了一会儿,她脑中闪过方才婉璃对他恭敬行礼,言辞端庄持重的画面,忽然就有点儿不自在起来。 “我好像从未对你行过礼,时常言行无忌冒犯你的身份,既没有尊卑又不懂礼数,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呀。”烟景幽幽地说道,连自己也分辨不出说这话的语气是怎样的意味。 聿琛好像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也有些微微的错愕,便是因她心性纯真没有这些尊卑之念才令他觉得可爱之极,若是她对他也使出那一套礼数来,岂不是跟那些女子都一样了,他少不了要耐心和她解释一番。 “我朝尊崇儒家的礼教,为的便是对天下臣民的约束,既可维护皇家的威仪,也是从上而下的治世手段。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如此方能上下相保而国家长治久安。在天下臣民面前,我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一举一动都关乎品德风范。但私心而言,我又何尝愿意人偶一般被一直框束在太子的架子里,真是沉闷之极。若身边的人还个个都那么拘谨持重,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我今日明白的告诉你,今后莫要在我面前提什么太子的身份,提一次,我便罚你一次。” 他目光灼灼,口中的些许热意拂在她的耳畔,惹得她有些痒。 烟景前头听得还挺认同的,毕竟她也不喜欢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生活,这点他们很相似,可听到罚字便有些不乐意了,因为她一向是有些口无遮拦的。 她小声抗议道:“你这样子有点不讲道理,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不让别人做什么,还动不动就想着罚别人。” 聿琛眯起了眼,带着威胁地盯着她说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好吧,挑战权威失败,她有些怂怂地道:“啊,那我不小心嘴瓢了怎么办,你会怎么罚我。” 聿琛暗笑,伸出拇指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唇瓣,别有意味地看着她道:“你说呢?” 这人还真挺坏的,烟景的小脸倏地一下又红了,小声地嘀咕道:“不提就不提,我一定管好嘴巴,才不要让你趁机使坏。” 聿琛忍笑,挑了挑眉头,不置可否地道:“但若你随我进了宫,自然要请教引嬷嬷教你一些规矩,宫禁森严,可不比在外面只有你我和几个亲随,便可无所顾忌的。” 烟景眉尖微蹙,本以为随他在一起,便可如骏马般在辽阔天地间肆意奔腾,再也不要困守在闺阁里的一片狭小天地。可若随他进了宫,还要耐烦着学规矩,便又如鸟入了笼中,要把翅膀折起来。 她心里没底,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若是我学不好呢,都说宫里是个仗势欺人,吃人不眨眼的地方,我又没权没势的,我这颗小脑袋还能在脖子上牢牢地安家吗?” 见她说出这般天真稚气的话语,他不禁笑道:“皇宫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也不尽然。你都费尽心思攀上了我这座靠山,这小脑袋还担心不坚牢吗。这宫规礼仪虽繁复无味,你若用心记了,别人便抓不住你的小辫子,你方可太太平平,我知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条条框框的东西,但这在宫里生存是必不可少的,你学了这些,方可从容应对各种场面。人前立规矩,人后不用立规矩。明白吗?” 听他这样说,心里头总算轻松了些,但还是有点儿丧气的,“那我若拘得慌了,想出宫去逛逛都行吗?” “自然不可,但我若得空了,倒也可微服带你出去走走。” 这还差不多,她眼中涌出一抹欢欣的色彩,若不是嘴上有伤口,她早就笑出声来了,只好抿嘴一笑,“这是你答应我的,君无戏言,可不许耍赖噢,别到时候又说我喜欢闹腾不安分。” 看着她这般娇俏可人的样子,他的心又痒痒起来了,视线在她红润欲滴的唇上定了定,又移开了。 “我何时诓骗过你。”聿琛摇头轻笑了几声,抚了抚她被薄汗濡湿的鬓角,“早膳已经传上来了,过来一起用膳吧。” 门口候着的几个侍卫端着食盒进来了,不过是清粥、几样小菜和几碟糕点,他们还在这山谷中,刚清剿了贼寇,条件有限也不可能做精美的吃食。 因还病着,她明明很饿却无甚胃口,加上嘴上有伤,故吃的很慢。 却看他吃的津津有味,还夹了好几筷子菜到她碗里,堆成小山一样。 他都吃了两碗粥了,盯着她碗里的没怎么动过的饭菜,目光里带了几分威严,“方才谁在喊饿,现在又不吃。多吃点,你现在太虚弱了。”说罢又夹了几口菜送到她碗里,“这些都给我吃完。我都看着。” 她有些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只好张开嘴巴乖乖地吃下去,在他的淫/威之下,她没有反驳的余地。 她面前的小碗终于空了,聿琛看着她塞的鼓鼓的嘴巴像只小青蛙一样,又笑了一会儿。 两人方吃完,刚撤下早膳,便见缀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了。烟景闻到那浓重的药味简直就是欲哭无泪,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便是吃药了,只要不加调味的药她几乎都喝不下去,便是喝了也会忍不住吐出来。 烟景端起药先抿了两口,果然苦得让她掉泪,但聿琛带着几分威严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她又不敢不喝,而且她也好想快点好起来。 缀儿看她那个样子,取了几个蜜饯用手帕托着送到她面前来,她赶紧含了才忍住没吐出来。 就这么一碗药她也喝了许久,以为喝完了便可消停了,可是口中的酸水越来越多,哇地一声还是忍不住地吐了出来。 缀儿无可奈何地叹道,“要是嬷嬷在就好了,她熬的药小姐总喝得下去。” 在他面前吐药真是难堪极了,她有些不敢看聿琛的脸色,不用看也知他脸上的神色肯定不好看。 聿琛想起第一次与她在街角初遇,她便晕倒在他怀中吐血之事,昨晚她昏迷之时请大夫详诊之后并无什么其他要紧的病症,他总算放心了一些。 “罢了。”聿琛微微皱眉道,“大夫说你是因寒气入侵和受了不小的惊吓,才犯了寒邪之症,需温散寒邪和疏通经络便可好,你既喝不下药,那我便带你去紫云山疗养几天吧,那儿的气候温暖宜人,且有一处温泉瀑布,可活络筋骨,温散体内的寒气,于你的病情也十分有益。” “我先让侍卫在那儿洒扫布置一番,好了便带你过去。” 第37章 |玉暖4 听他说到紫云山的温泉, 烟景脑中马上闪过紫火流萤,忙道:“去不得的,紫云山上有紫火流萤, 极是危险。” 聿琛知那夜的紫火流萤给她落下了阴影,便温言道,“别担心, 紫火流萤本不会伤人, 那晚刺客驱紫火流萤来攻击我们,是给它们喂了一种叫做火磷子的东西,萤火才可燃,这是贼人的一种秘术, 他们身上穿的紫衣都涂了一层紫琉晶的物质, 专防这种萤火的, 而且这种喂了火磷子的紫火流萤,过了晚上便死去了,现在那儿的紫火流萤其实跟普通萤火虫无甚区别。” 原来如此, 烟景总算解开了心中的谜团, 也不再害怕了。可是一提到这温泉疗养, 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杨贵妃在华清池出浴时翠鬓堆边,双酥凤绡的香艳画面, 真是太令人想入非非了。她可不想在他面前“贵妃出浴”, 而且孤男寡女, 共处泉池, 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使坏,于是她本能得想拒绝。 她忙摇了摇头, 摆着手道, “我不喜欢泡温泉……我还是喜欢吃药, 缀儿,再帮我端一碗药来,我保证不吐了。” 缀儿重新端了一碗药进来后,烟景喝了几口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她有点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聿琛这会自然没再搭理她的抗议了,吩咐下去以后,缀儿便开始替烟景收拾去紫云山的行囊,叠了几件春天的衣裳和沐浴洗漱的一些用品。 连缀儿看过来时那么纯洁关切的眼神,都令她有些无地自容,她干脆拿被子盖住了脸,羞死人了,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紫云山的温泉瀑布在半山腰上,此前聿琛为了摸清此处的山势地形,已经来过这里,所以很快便凿开了一条山路,好在山路不会很陡峭,爬上去倒也容易些,山口各处有侍卫在严密把守,外人是闯不进来的。 烟景从马车上下来后,抬头望着高耸的山峰,脚下便有些发软,正发愁怎么爬上去。 却见聿琛冲她一笑,温声道,“来,我背你。” 烟景心中如被春风拂过一般微微漾动,低着头小声道,“烟儿不敢骑殿下。” 聿琛在一块岩石上坐了,眸光清亮,“你病体娇弱,特许你骑乘,上来吧。” 烟景咬着唇,走到他的身后,将身子趴了上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聿琛从背后伸出手托住她的臀,便将她背在了身上。 聿琛便这样背着烟景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他的肩背很是硬朗厚实,烟景小手攀附在他的肩上,还能触到衣衫下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 这是他第一次背她,她有些害羞又觉得甜滋滋的,山路不好走,他依然走的稳稳的,坡度大的时候偶尔有些轻轻的晃动,她的小手松了好几次,又赶紧紧紧地抓住他的肩,一路上都有点儿神思恍惚。 下午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间照了进来,在他的侧颜洒下浅浅的金色的光影,好像镀了一层轻薄的羽纱一般。 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才爬到了温泉瀑布的所在,这才把烟景放了下来。烟景忙拿出袖中烟粉色的手绢,踮着脚尖替他擦额头的一层薄汗。 那瀑布犹如一条白练从高高的山上挂流下来,惊起银花和水珠四散,在日光的照射下如虹影霞光,溅落到泉池时却氤氲着紫色的烟雾,缭绕在半空,美的恍若瑶池仙境。 温泉池前长了一圈的枫树,树与树之间挂着长带子,带子上搭了几重轻纱薄帐,将池子掩映起来,帐子内摆放着几个三足银香炉,沉水香从镂花空隙中缕缕升起,夹帐之间香雾氤氲。 池子旁边的不远处还用木架子搭了一个露天的吊床,架子中用绳索悬着一个用树皮编的睡榻,上面已经铺好一色的锦被和软枕,垂着的轻纱帐幔用银钩挽起,夜晚躺在床上便能望见满天的星星,很是浪漫惬意。 只是……只有这一张床么? 她本还在替他擦汗,却被他抓住手腕拖进怀中,然后便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向泉池。 烟景的心突突乱跳起来,望着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很是茫然无措,他……不会是要和她共浴吧。 却见他掀开池边的帐帘,将她轻轻地放在池边,目光在她娇俏的身段上略停了一会,然后便别开目光,“池水大概到你腰上的位置,你泡舒服些,有事叫我。”丢下这句话后便扭头走了。 烟景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眼睛看了看四周,帐子遮得倒还挺严实的,这才放心慢慢的一件件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衫。 傍晚的霞光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滢滢如玉,她伸出足尖试了试水温,倒还适宜,便下了水,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让那冒着白气的泉水没过肩胛,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天色已黄昏,泡了这许久,只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舒展开来,从脚尖到心尖都是暖暖的,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喝饱了水一般水嫩光滑,额头上也熏出了一层香汗出来,原本身体的不适已经减轻了不少,鼻尖隐约闻到烤肉的味道,她突然又感到饿了。 烟景从池水里出来,坐到池边的一块隐隐生温的石头上,用棉巾将身子上滴挂的水珠子擦干,穿上莲青色交领比肩素缎小衫,领口上绣着缠枝菊花纹,白色的暗花棉绫裙,腰间束上玉色的宫绦,这样拨开重重帐子走出来,衫裙盈动,极是清雅韵致。 聿琛在架着火烤着兔肉,烤得肉滋溜滋溜的响,皮光油亮,肉香扑鼻,把烟景的馋虫都勾引出来了,她走近了不禁叫道,“这肉烤得好香呀,给我来一块!” 聿琛正用火箸将柴火拨旺一些,知她出来了,也未抬头,只淡淡地道:“你还病着,不能吃这么膻腥油腻的东西,你的晚膳在旁边的石桌上,都是清淡温补的,你吃那个去。” 烟景未动身,她蹲下身子,两手托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烤肉,软声道:“可是我想吃烤肉。” “不行。” 聿琛扭头看见她粉面光润,纤巧的身段穿着春天的衫裙,如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葱郁鲜亮,脑中浮过一句词“远山碧浅蘸春水,香暖榴裙衬地,亭亭二八余年纪。” 如此青葱少女,真是太惹眼了,轻易就跃进了他的眼睛里。 烤得这么香,竟一口都不许她吃,有没有理了,烟景撅起嘴巴道,“你好过分,既知我不能吃,为何要在这烤肉诱我,我真的饿了,就吃一小口,好不好嘛。”说罢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眼睛汪汪地看着烤肉,不让她吃的话她真的会想哭。 粉面含嗔,语娇声软,少女娇美的身影还离他这么近,触手可及的样子,聿琛只觉得身上的筋骨荡了一荡,可他偏偏不想答应她,像故意馋她似的,还撕了一块烤兔肉出来,当着她的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见他吃得这么带劲,烟景馋得不行,便自己伸手去撕架子上的烤肉,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了手,摇了摇头,指了指石桌,“你的在那边。” “病了这么些天,肚子里都吐得干净了,这会老是觉得饿嗖嗖的,唯有吃肉方可可填一填,你就让我吃一点,又不会怎样。”烟景又好声好气地求了好一会儿,可聿琛分明不让步。 “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烟景哼了一声,将脸一扬,扭身走到一旁的石桌子旁坐下了。 聿琛哑然失笑,这小姑娘的脾气果然又上来了,还敢说他小气,胆儿真肥。 石桌上已摆好了晚膳,粥是熬的浓稠的山药粥,菜是枸杞蒸鲫鱼,香菇炖杏肉,松子炒丝瓜,还有一碗乌鸡人参汤,都是温中祛寒的药膳,菜色看起来倒还新鲜可口,她便只好一个人吃着,眼睛却再也不瞧他那边了。 天色将晚,晚风徐徐吹来,温和又舒适,绕着泉池点了一圈的烛台,数十支烛火流光滟滟,霏霏融融,照得这一方小天地里暖橙一片。 烟景吃饱饭足,坐在石凳子上望着蟹壳青的天空里的点点淡星,一只手把弄着发辫子。 聿琛泡完澡后从温泉池中出来,身上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薄棉缎长衫,腰间系着闪绿色的宫绦,极是清朗俊逸。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眉目深深,“你的身子如何,可好些了没?” 烟景也不瞧他,口饭之仇的气还憋在肚子里,当下便有些气咻咻地道:“我好不好,要你来关心,别假惺惺的了,我看你分明是不想让我好,故意馋着人家,却一口都不让人吃,人家好不容易想吃点儿东西,都让你给扫兴了,你觉得这样戏弄别人很好笑是也不是。” 她炸毛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水杏一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粉扑扑的一团小脸蛋微微鼓着,神情真是生动极了。 聿琛非但不恼,还饶有兴味地笑道,“这又是一块烤肉引发的公案了。就因为这个,你便给别人甩脸色看,真是越发娇纵了。” 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圈马上就红了,“我就是这个性子,你这般高贵的太子,我还真伺候不起了。你若嫌我不好,就另择温顺的伺候你去。” 聿琛黑漆漆的眸子里闪过一簇灼亮的火光,直勾勾地望着她,“很好,今早我还有言在先,不许你再提我的身份,提一次,便罚一次,你偏提了,那么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我要罚你!” 什……什么,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她正错愕着,嘴巴微微张开,便见他大掌穿过她后脑的发丝,扣着她的头往上仰着,一张俊脸便俯了下来。 第38章 |玉暖5 等他的唇覆落下来的时候, 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想伸手去挡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脑袋被他的手掌箍得牢牢的, 只得承接着他的辗转吮吻。 她的脑中刹那间电光流窜,心脏跳得都快蹦出胸腔了,燃起的温度让她的指尖轻轻颤抖, 脑中一片茫茫然。 他吻得很急, 像疾风骤雨一般席卷横扫,她的唇舌吃痛,清醒了过来,不可以这样的, 他把她当什么了…… 一阵委屈和难堪涌上心头, 眼中渐渐蒙起一层雾气, 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 聿琛一怔,黑漆漆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划过一丝疑惑的神色, 这样就把她惹哭了?虽然仍意犹未尽, 但还是放开了她。 烟景喘过气来, 抽抽噎噎地控诉着,“你欺负我……”说到欺负二字, 眼泪掉得更凶了。 还真是娇气, 亲一下就这样起来, 这让聿琛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第一次吻女孩子, 吻得不够好的缘故?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纠正道, “这不是欺负, 这只是略施薄惩。” 这还叫略施薄惩, 他还有理了,烟景又羞又气,一双泪眼瞪着他,哭音哝哝地道:“你这个……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着便扭过身去,把一团娇柔的背影丢给他。 看着她哭个不停,聿琛有点儿伤神,顿了一会儿,便伸过手去轻抚着她后背凉滑如丝的乌发,温醇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真没有想欺负你,看你好像三月里的樱桃那样甜,就特别想尝一下,唔,尝过了发觉很好,清泉流齿,三日犹甜。” 这是什么话,她还情愿他不要说话,烟景听了羞得连耳带腮红成一团,便想伸手捂住耳朵,却被他捉住两只手,拖进了怀里,在她耳边哄着她道:“好了,别哭了,过两天等你身子养好些了,我再特特烤肉给你吃,羊肉、兔肉、牛肉、鹿肉、獐子肉都给你烤一份,不拘你怎么吃,算是赔今晚的不是,这样可好?” 烟景不答,却是渐渐止住泪了,聿琛的手掌便一下下地顺抚着她的背,还用手指轻轻地挠了挠她的腰窝,烟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那也要看看我的心情,也许那天我又不想吃了呢。那你答应我,今日已经罚过了,不许再罚了,不然我还哭给你看。” 聿琛目光幽幽一闪,“好,今日且饶过你了。”然后捧过她的脸,用拇指替她揩着脸上的泪珠,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地划过她嫩玉一般的面庞,惹得她心尖轻轻地颤了一下。 可她心里头却是有丝丝缕缕的落寞缠绕着,其实她之所以委屈,还有个原因是因为这个,他都从未透露一点点心里有她和愿意娶她的意思,却已经这样待她了,且在这山间旷野之地,两人独处,他如果想要更进一步该怎么办,她又怎能抗拒得了?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这儿只有一张吊床,更不是没有注意到他对她的慕色心思。 她不是那种可以让他轻易得手,予求予取的女子,至少现在还不是。 纵使他不让提,她还是没法忽略他高悬在她头顶的太子身份,他在她之前总有过女人的吧,说不定现在东宫已有不少姬妾,她不想与众多女子共侍一夫,但又放不下他,想来想去便只能入了宫再看看情况了,而在此之前她只想将自己摆在侍女的分位上,清清白白地侍候他。 她总要给自己一个退路的。 因此有些话不能不说明白了的,她望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句,“殿下。” 聿琛的视线与她相对,“嗯?” 烟景压下心头的酸涩,一字一句地道,“殿下,我极喜欢你,故不惜离家千里也想要追随了你去,我那日剖白心迹,倾诉衷肠,殿下却不愿娶我为妻,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我这个人还有家世不堪与殿下作配,不过殿下最后还是许了我做近身侍女,我已经很是开心了。我既身为殿下的侍女,便会做好侍女应当做的事情,虽性子骄纵一些,但想来殿下也是能容的。像方才那样的亲昵,我知也是因殿下瞧得起我,且喜我生得有几分颜色,故一时忘情。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若殿下有朝一日厌弃我了,那时我又该何去何从?我之所以说这些,便也是不想辜负了对殿下的一片赤诚的心意。殿下可否尊重我的心愿?”她说完,带了一丝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聿琛呼吸一滞,双眸蓦地一深,脸上顿时沉郁了下来。 看他脸色深沉,她轻轻叹了一声,又斟酌着道,“我知殿下待我也是很好的,此次遇险,若非殿下不惜以身犯险救我出来,我早就命丧九泉了,我极是感激,且我病了,殿下又这般体贴关怀,处处都为我想得周到,我更是感动不已。可以说我这条命都是殿下的,本不该在乎这个,只是殿下待我越是亲昵,我越是惶恐,毕竟殿下的身份已经远超出我的想象,若总是这般亲密,则于我而言,不免有求全之毁,有名分荣宠之念,若真这样,我怕有朝一日连安安分分做侍女也不能够了,望殿下理解。” 聿琛清冷的目光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默默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为的是这个?你不会不知道近身侍女本就可以收入房中,全凭我的喜好罢了。但竟然你无此心,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今后我不会再碰你了。” 烟景颔首低眉,心中虽酸涩难言,却柔顺地道:“多谢殿下成全。” “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聿琛说完便自去吊床的一侧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一只腿挂在床沿,望着满天亮晶晶的星辰。 这儿只有一张吊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睡,想来今晚是要与他同床了,好在方才她已经把话挑明了说,他答应了不会再碰她的,她便放心了下来。 烟景踌躇了一下,慢慢踱步到床边,爬上去躺了下来,躺在床沿的位置,与他中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吊床轻轻晃动了一下,便停住不动了,树影婆娑,星月耀眼,一时间两个人都静止无声。 因在山上,天上的星星看着格外的亮眼,闪闪烁烁,漫天的星辰如华盖一般将她笼罩在其中,只觉星梦皎皎,异常美妙,这是她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星星,她望着那一条璀璨亮白的星河,眼睛里仿佛也沁满了星子一样亮灿灿的。 有许多紫色的流萤从树梢间飞了过来,天地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美得如梦似幻,可是她惹身边的人不开心了,她心头也有些黯然。她只好挥手抓了几只流萤,又放走了,如此玩了一小会。 她不是一个喜欢心里藏事的人,方才的事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便没什么了,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星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她憋不住了,有些激动地道,“殿下,旧书有言,天上的银河与大海是相通的,泛着浮槎便能从大海到达星河,你说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好想和殿下一同乘浮槎到天上去看看,天河这般绚丽的胜景,一定远非人间可比拟。” 聿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带讥诮,“看来凡间已经拘不住你了,难怪方才字字句句都不甘凡尘。你是想坐了浮槎去天河,好选个天神做夫君,毕竟做我的侍女有诸多障阂,并不遂你心愿。” 他的话分明是意有所指,知他还在介怀,便转过脸向他一笑道,“殿下,你便是近在眼前的天神之子,我为何要舍近求远,我一点也不傻呢,若我真的能坐了浮槎到天上去,也是请求玉皇大帝将我许配给你为妻。只是殿下嫌我粗鄙不堪为妻,故我只能绝了此念,一门心思做你的侍女,殿下休要错怪了我。” 聿琛默然无语,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突突地疼,一双眸子愈发幽暗,神色郁结。 夜色如水,凉凉的划拨到他们的身上,静静的流淌。这样齐齐地躺在床上,同盖一张锦衾,彼此呼吸萦绕,气息可闻,倒好像一对民间的小夫妻。 她真的好想好想成为他的妻子啊。只是他生在帝王家,为天下臣民所重,娶的妻应当是姿容端秀,性情贤淑的名门贵女吧。她出身寻常的仕宦之家,且性子这样自由散漫、任性骄惯,不愿受礼法所拘的,想也知道他是不会娶她作太子妃的了。一想到此,便觉得心中抽抽地疼了一下,似有无边的烦恼。 吊床上萦绕着她发肤的馨香,熏着人的肺腑,聿琛虽眼睛闭着,心思只是烦躁。 听着他在身旁呼吸均匀,想必已经睡了过去。烟景坐起身来,慢慢解开头上的发髻,让如密云一般的头发散了开来方便睡眠,躺了一会,只觉得身上有些燥热难眠,又将外衫脱了,身上只穿了轻薄的棉绫中衣,数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数了好久方觉意识朦胧,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天已经大亮,晨曦透过树林照在她脸上,肌肤如嫩玉生光。 烟景隐隐觉得有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转过头,分明看到他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她,像猫盯着老鼠洞一样,紧锁不放。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几缕淡淡的血丝,带着几分疲倦,好像昨夜未睡好的样子。 烟景被他看的有些心慌意乱,忙要起身下床去,却是头发被扯痛的感觉,扭头一看,原来自己一头丰厚如黑缎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被他枕在头下,与他的长发缠在一起。 烟景小脸一红,有些难为情地道,“殿下,你枕着我的头发了……” 聿琛恍若未闻的样子,她又提醒了一声,他方松开了她的头发,转过身去了。 烟景逃也似的趿鞋下了床,自去更衣准备伺候他梳洗了。 第39章 |进京1 在紫云山休养了三天, 烟景的身子便已经大好了,那日早上她伺候聿琛梳洗更衣,他面上便一直淡淡的, 吃完早膳后只简短地说了几句有事要处理便下山去了,然后便再也没上来过了,之后的两个白天和夜晚, 都是缀儿在山上陪着她。 第三日下午, 杨奇带着几个护卫来接她下山,说殿下已经吩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了,今晚安排在淮阴驿站安歇。 烟景有两天没有见到聿琛了, 在山上呆着只觉度日如年, 这会听说要接她下山, 一张带着烦闷的小脸总算有了几分喜色。 烟景坐了竹椅敞轿下山,见山脚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后跟了两列身穿红色锁子甲锦服, 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季扬站在马车边, 视线正望向她下山的方向, 烟景下了轿,看见季扬时眼中不觉一亮, 走上前端端行了个万福礼, “季公子, 此次遇险多亏了公子舍命相救, 烟儿感激不尽。” 季扬温和一笑,双眸如湖水般温润, “鄙人受令尊大人所托护送姑娘进京, 出手相救是我份内之事, 不须言谢。柳姑娘,你的身子可好了?” 烟景点了点头,清浅一笑,“多谢季公子关心,我已经好了,倒是公子你,为了救我受了伤,你的伤都好些了吗?”烟景那日醒来后,特地让缀儿去打听了季扬的情况,知道他手上受了一些轻伤,还吩咐缀儿送了膏药过去。 季扬咧嘴一笑,“那点皮肉伤不值什么,请姑娘上车吧。” 若直接去驿站,那便见不到婉璃了,婉璃没给她传信,应当还在犀云山谷,她想临走前和婉璃姐姐道个别。 烟景迟疑了一下,说道:“季公子,杨大人,我想去犀云山谷见一下婉璃姐姐,和她说几句话再走。” 季扬眼睛看了看一旁的的杨奇,杨奇笑着答道:“主子已经安排婉璃姑娘先去了淮阴驿站,你到了驿站便可见到她了。” 烟景闻言心中安定,忙问道:“杨大人,殿下也在淮阴驿站吗?”。 杨奇的目光微微闪烁,“主子的马车昨天便到了淮阴驿站,今天一早吩咐了我来紫云山接你。” 烟景心中生出几分期盼来,下午到了驿站见了聿琛,她便好声好气地和他讨个好,他总不会不理她的。 马车去到淮阴驿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烟景住进了东边的一间上房,她始终没有见到聿琛的身影,便按耐不住了,让缀儿去找了杨奇来,问道:“杨大人,殿下住在哪间房?我要去见他。” 杨奇知道瞒不过了,有些支支吾吾地道,“主子的马车今日午时已经离开淮阴驿站去往京城了,主子体恤姑娘病体方好,不宜太过劳累奔波,所以安排姑娘坐船从水路北上缓程回京,明日一早便可登舟启程。” 烟景一听,不觉呆了半晌,整颗心蓦地沉了下去,他竟不与她同路,自己先回京城了,他可以随时放下她,说走就走,一句话也不留给她,她感到自尊被他狠狠地踩到泥地里碾压了一番。 她那么傻,以为他多少有被她对他的一片诚心所打动,因而那晚她才大胆地表明态度,却不想还是触犯到他了,所以才会将她冷落了下来。 她此刻方清醒地意识到,其实他看中的只有她的美色,而她自认为的美色,其实对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所以知她不肯委身相从后,便对她失去耐心了。 他是太子,高贵显赫,无可比拟,身边应该从来不缺倾城国色,怎会把精力都投放在她身上,自然转而眷顾他人了。 原来,她从来就没有跟他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她才会如现在这般狼狈。 烟景抓着门框的手,微微地泛白。缀儿见她神色低落,上前来安慰她,“小姐,别难过了,你刚病好,坐马车长途颠簸,且殿下那马车又跑的比寻常的快,你身子也受不住,殿下让你弃陆登舟也是为了你好。” 烟景只怔怔地,仿佛没听见一般。 “烟妹妹,你怎么了?”婉璃关切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 烟景回头,方发现婉璃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烟景委屈万分,杏子一般的眼睛里泪光闪闪,粉脸嘟着,禁不住想扑进婉璃的怀里哭鼻子,“婉姐姐,我……我前几天惹殿下生气了……殿下今天午时便先行回京了,他没有带我一同上路,想来殿下现在身边是有别的人伺候他了,所以不需要我了。” 婉璃看她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好言安慰道,“好妹妹,快别难过了,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应当有急事亟待返京,你这般揣度他也是不好的。刘全安已经押解至京师,正在刑部审讯,因我爹爹被害,故需要我进京去指正刘全安刺杀我爹爹一案。殿下还是很关心你的,怕你路上孤单没有陪伴,便安排了我陪同你一块进京。” 烟景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抽了抽鼻子道,“想到这一路有你陪着我,我便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婉璃携了烟景的手进房内,“站在门口风大,你身子刚好,别又着凉了,我们进去说话吧,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姐姐说,别窝在心里难受。” “婉姐姐 ,你说是我错了吗?以前是有的,可是我现在不敢有那样的奢望了,就只想安安分分地做殿下的侍女,好好地伺候他,殿下却不待见我了。” 婉璃知道太子带她去紫云山休养的事情,看她那般神色,也猜到了几分,温然道,“我知你对太子殿下一片真心,连我们旁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待你也超过了一般的主仆情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单只说殿下为了救你出来,不顾自身的危险,将贼窟都剿了,你昏迷后,又心急如焚地在床边守了你一夜,你还没窥透他的一点心思?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要我说,太子心里是有你的。再有,太子殿下收了你做近身侍女,在我看来就是要收你做侍妾的意思,不然何至于几千里远将你从扬州带回京城,你若连太子殿下这点心意都体贴不到,也只好怪你年幼不明白了。都已经这个份上了,你若一味跟他犟着,便是不识抬举了,难免会失了他的心。” 烟景听婉璃说了这一通入情入理的话,也慢慢地思想着,但只那一句“殿下心里有你”在她心中久久地盘旋不去,像一隙光照进她阴云密布的心头,但想到他抛下她独个儿回京,那道光又暗了下去,一时间搅得她心绪烦乱,难以平静。 “婉姐姐,我也知殿下有几分喜欢我,可他喜欢的不过是我的姿色而已,他都从未对我说过他心里有我。我当初想要跟着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太子的身份,以为至多是个高门贵公子,我先做侍女陪伴在他身边,慢慢地讨他的欢心,他也许就会喜欢上我,娶我作妻子的,可是后来才知他竟是那么高高在上的太子,以他那样的身份怎会娶我作太子妃?更何况将来继承了国祚,三宫六院,都要雨露均沾,我真做不到这般识大体懂忍让,且后宫妃嫔众多,便会生出争宠夸耀之心来,卷入种种争斗算计之中,这又是我素来最不喜欢的。我何曾没有想过退缩,但我又放不下殿下,所以,我就把心里想的话都跟殿下说明白了。” 婉璃听她这样说,倒有些意外,“烟妹妹,你是个聪明人,见事明白,这样的心气也是难得的,这也是你与别个的不同之处。想来深宫里也是难熬的,我理解你的不甘与不愿。我想太子心中有你,便会多给你一些时间想清楚的,你也不必想的太多,人生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是好的,该到哪一步就走哪一步吧。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但世事不会尽如人意,生在帝王家,便有帝王家的无奈,到底做不到如凡间夫妻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烟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的,姐姐这一番话让我受教了。” 婉璃见她脸上神色已经平复如常,也就心里放宽了一些,这时晚膳送进来了,婉璃又陪她一块用了膳,只是她胃口不甚好的样子,不过略动了几筷子便搁下了。 用完膳后,婉璃陪她说了一些别的话,见夜已经晚了,才道,“烟妹妹,姐姐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日还要早起上路呢。你好好睡一觉。” 婉璃走后,烟景让缀儿传了热水进来,到浴房里泡了好久的澡,将身子浸在热水里,让思绪跟着热水蒸出来的烟雾缓缓流淌。 她好想他,想他的气息,想他的怀抱,还想他那晚的吻,绵密勾缠,醇厚甘冽,她云里雾里,魂都被他勾走了…… 浓浓的思念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她浑身紧紧的缠裹着,她挣不出来,被越缠越紧。 心里好空,每想他一次,便如同投石入壶,哐当当地响,余音不绝。 相思如疾的滋味,好难熬,蚀心且蚀骨。若是此刻有解相思的毒药,她都愿一饮而尽。 若她会骑马,此刻一定骑八百里快骑,不眠不休地追上他。 她爱他情深如此,怎还有一丝抵御的能力,她以为她可以,真是太傻了,如今他不在她身边才三天,她便已经开始受不住了。她只恨自己无用,其实不需他费什么招式,她便早已缴械投降。 她将脸枕在手臂,无声地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落进浴桶里,滴滴答答的,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怎样才能减淡这刻骨的相思,她用沾着水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在浴桶壁写他的名字。金光闪闪的梅花镯子卡在她凝霜赛雪的臂弯上,愈发的绚丽生辉。 缀儿在外催了好几次,她方从那泡得要发凉的浴桶里出来。 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自是一夜无好眠。 第二日一早,她便和婉璃登上了回京的大官船,上船后,烟景注意到婉璃的神色有异,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入了船内的雅室里,见左右无人,方拉着问她是怎么了。 第40章 |进京2 婉璃尤心神不定的样子, 眼眶发红,烟景感觉到她的手在颤颤发抖,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但一双眼睛却迸出两道闪亮的光芒来。 婉璃又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摸着胸口道,“我方才, 好似看见燃哥哥了, 没想到竟会在护送我们的锦衣卫里看见他,一见是他,我的魂都好似被抽走了一般,什么都来不及想。” 烟景听了不禁一笑道:“可别是认错人了, 真有这般巧?如若真的是他, 那你两可真是天缘凑巧, 你不是极想见他么,这下可如了你的愿了,快跟我说说他长什么样儿, 我出去瞧瞧。” 婉璃脸上蓦地浮起两片红晕, 有些羞怯怯地道:“我当时一抬头看见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 脑中如打了个霹雳一般,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他的样子, 分明就是他, 绝不会错的。穿着锦衣卫的红色锁子甲锦服, 高高的个儿, 长方脸,浓眉大眼, 留着络腮胡子, 长得很俊的那个就是。” 烟景扑哧笑出声来, “你既认出了他,说不定他也早认出了你。” 婉璃忽然有些伤感起来,“两年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忘记了我,我又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怎知他还会不会认我。我刚一认出是他就赶紧用风帽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想着念着这么久,真看到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倒有些害怕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毕竟我在贼寨子里困了二年,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 “我先去看看你的燃哥哥到底长什么样儿。”烟景眼睛调皮地眨了眨,说完就出去了。 烟景走到前厅,往船头的甲板望去,果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穿红色锁子甲锦服,别绣春刀的锦衣卫,左侧的一人身影甚是高大峻拔,因是背对着,看不清长相,烟景掀开花窗上的软帘,见船两侧的回廊和船后甲板上也都站着许多个锦衣卫。这样看来,这船的守护也是相当的严密,她和婉璃乘舟一路北上的安全应该是无虞的了。 烟景从果盘里拈起一颗果子,往船头的花窗外扔了出去,噗通一声落进了河里,听到动静,那船头的锦衣卫耳朵动了一下,一个扭头望向河面,另一个则回过头来往船内看了一眼,视线刷地一下落到她的身上。 烟景朝那个锦衣卫一笑,“大人,我方才看到有一只白鹭飞到船舱来,才刚想投个果子逗它玩,它就扑着翅膀飞走了,不想惊动了大人。” 这是一张很有男性味道的脸,眼角上挑,一双乌亮的眸子十分沉静,脸上肌肉丰美,须发浓密,髭须覆在红润丰厚的唇上,下颌角和下巴被一圈短短的胡茬围住,更显轮廓分明,再配上这般矫健的身材,很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依据婉璃的描述,这个锦衣卫想必就是她的燃哥哥了。 沈燃的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掠过,含了一丝不明的意味,笑道:“无妨。”说罢便又转过身去了,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河面。 烟景小跑着回到了内舱的雅室里,见婉璃正望着花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出神。 烟景拍拍手笑道:“好个美髭郎,我方才见了,人才很配得上你。大家在一个船里,迟早都要碰面的,你打算怎么办?” 婉璃脸上挂着淡淡的惆怅,“左右是躲不过的,我是不相干的,只看他心里还有没有我。” “婉姐姐,反正闲着也是无聊,不如你给我讲讲你两个的故事吧,我倒很想听一听。” 婉璃觑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小妮子对什么都是这般好奇,只是这羞答答的,要人怎么说呢,我倒乐意讲给你听,又怕会教坏了你这个小毛孩子。” 烟景笑道:“这能有什么,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嘛我乐意听。” 婉璃红着脸,双目微微闪亮,缓缓道:“我们苏家和沈家原本是世交,两家又住的近,先父和沈伯伯自小便经常在一块读书,后来又同一年考中了进士,有了同年之谊后就更加要好了,我母亲嫁过来不久后,妹妹又嫁入了沈家二房作夫人,因了这一层叔伯连桥的亲戚关系,两家来往更密切了。沈伯伯是沈家的长房,先生了燃哥哥,后来我母亲怀孕,沈伯伯便笑着说,若是女儿,便与自家儿子结为婚姻,我刚一出生,便与燃哥哥定下了婚约。 我们自小便常在一块玩,那个时候大家都笑说我们是小夫妻。不过燃哥哥自小懒读诗书,好学武艺骑射,喜欢蹴鞠打球,养鹰犬飞鸟,时常都要出去活动的。个子长得又快,虽只大我三岁,却像是个大哥哥一般待我极好,从不肯欺负我一点儿,有好吃的好顽的,都第一个拿来给我,知我受了委屈,也总是拿出千般温言软语来哄我。 他打马球和踢蹴鞠的时候,都会带上我去,我就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场子外的垂杨树下看他打球,他骑马又好,体格又强,打球技法又精,在场子上真是傲视群雄,威风凛凛,那英武矫健的身姿是我眼里看过最好的,我真是越看便越是爱他,想着这样的男儿他日为我夫君我便觉得心潮澎湃,欢欣无比。 每逢节日,燃哥哥都带我出去玩,有一回元宵节,燃哥哥带我去逛花灯,街上人潮如织,火树银花,花灯如昼,燃哥哥拉我至一株挂满花灯的柳树下,偷偷亲了我。 后来渐渐又大了一些,燃哥哥渐通了人事,他又生得这般健壮,血气方盛,身上的力气像使不完似的。有一回春游踏青,他带我到郊外的草地上骑马放风筝,渐渐走至一个草长莺飞,遍地鲜花旷野之地,天地苍苍,四野茫茫,平日里束缚着的天性也仿似释放了出来,他情不自禁将我轻轻地扑到在地上滚了又滚,在我耳边声音滚烫地对我说想要与我欢好,我想着我们有了婚约,又这般情投意合,我迟早都是他的妻子,便含羞和他试了一回,尝到美处以后,我两之后又偷偷试了好几回……” 烟景听到后面,果然脸也跟着红了,婉璃的语气里带着种种动人的情态,由不得她不去想,她虽未通人事,但和聿琛在一块以后,也略略知晓了一点,男欢女爱,肌肤之亲昵,必定是极其亲密的举止,虽不知是怎样的欢好,但此刻一想到聿琛,便觉得心头都荡漾起来。 烟景低下头,用手捂住了发烫了脸颊,不说话了。 婉璃见她这样子,哎哟一声笑出声来,“都怪姐姐不好,让妹妹害羞了。女儿出嫁前,做母亲都会让她晓得这事,我在这事上面也算是开通的,觉得这不过是人之天性,不必把它看得似洪水猛兽一般 ,防之又防,情到浓时便可好了,你跟太子殿下是两情相悦,若有了这肌肤之亲,必然也是柔情缱绻,难舍难分的。” 烟景含羞嗔道,“好姐姐,你快别说这个了。”说毕,两人笑倒在一处。 笑了一会,婉璃又道,“后来落入贼窟被恶贼刘全安蹂/躏,痛不欲生,到底也没有去寻死,想到这个身子是先给了燃哥哥的,心里头终究是有点欣慰的。” 船在运河上平稳行驶着,因船底平阔,船身扁浅,人在船上只觉微微地晃悠,摇得人有些筋骨酥软,婉璃有些晕船,说了一会话之后便困倦了,闭着眼睛假寐,抑或是想着心事。 烟景坐在窗沿,掀开帘子,看运河两岸的清山绿水人家和河面上来往穿梭的各种船舶,有各式的漕船、乌篷船、鸟船、黑楼船等,一只一只地数过去,不厌其烦,唯有如此,才能将聿琛从她脑海里挤出去一些。 午时,烟景和婉璃在前舱的船厅里吃午膳,走几步便可到船头,婉璃每吃几口饭便望向船头沈燃的背影,神色变幻,一时是微笑,一时又是失落,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 但沈燃好像并未察觉身后的目光,站着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 下午时南风正劲,船帆鼓起,借风使船,船行快了许多,且这一段水路河面通畅,半日便行了五六十里,傍晚时分便到了宿迁的水陆驿站,晚上便在此处歇宿。 下船到码头上的时候,季扬和杨奇在前面,那几个锦衣卫都走在后面,从码头到驿站有一段距离,烟景悄悄回过头看了几眼,只一次看到沈燃的目光似乎在婉璃的背影上停了一下,眸色很是深沉,但很快又移开了。 到了驿馆,烟景因和婉璃很是要好,便想住在一块,恰好驿馆内有个两间连在一起的客房,中间是打通的,以一扇门相隔,两人便定了这一间房。房间设在最东边朝南的三楼,婉璃选了里面临窗的那一间,门是从烟景住的这一间进去的。 进了客房以后,门外自然都是有锦衣卫轮岗值守的,三个时辰换一班。 用了晚膳以后,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都是一些家乡的风物人情,儿时的趣事等等,但见婉璃依旧有些神思恍惚的样子,烟景知道婉璃心中有难解的心事,便也说乏了想早些睡下。不过亥时初刻的时间便吹熄了灯,放下帐子躺在床上了。 烟景情思缱绻,想聿琛想得厉害,更觉锦衾寒冷,自然是难以入眠的,只拿着聿琛赏她的玉佩指在指尖把玩着。 夜夜相思更漏残,烟景听得更漏声知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烟景的床和婉璃的床正挨在两隔壁,且相隔的那扇门是没有关的。此时只听得有男女喁喁私语的声音传入耳膜,烟景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又不敢起身怕惊动了他们,只好依旧躺在床上装睡,耳边却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 第41章 |进京3 窗外的月色朗朗, 沈燃施展轻功从开着的窗口跃入,猫着步子来到床前,趁着月色贪婪地看着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睡的那个可人儿的侧颜。他的呼吸很急促, 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了她的容颜,指尖轻轻颤抖着,“婉婉, 真的是你, 这两年我找你找的都快要疯掉了。” 婉璃噌地一下从床上弹坐起身来,看见沈燃时眼中便盈满了泪水,一开口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了下来,“燃哥哥, 你怎么来了……”明明想说很多, 话到嘴边却再说一句也不能了。 沈燃的双眸中熊熊燃烧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情绪, 急切地道:“今日上船的时候,我一眼便认出了你来,我惊喜, 焦躁, 担心, 悔恨,煎熬了整整一天, 五脏六腑都要摧伤了, 今夜换了班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我要是今晚不来找你, 我一定会疯掉的。” “这两年,我每日都提心悬胆地在寻找你的下落, 考中武进士之后, 授了北镇抚司锦衣卫副百户一职, 我因记挂着你的下落,便暗中结交了锦衣卫的指挥佥事,让他将我调往江南一带做密探,替宫里搜罗消息和侦察案情,好利用职务之便暗中查访你的下落,可都收获甚微,前天方接到太子爷的指令,由领官挑选十名江南的锦衣卫护送两名女眷进京,我因身手好,便领了这一趟差,真是万万之幸,竟在此将你失而复得。告诉我,你这几年是不是受苦了,有没有伤了哪里。” 婉璃摇了摇头,还只是在哭,好似要把这前半生积聚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哭完似的。 沈燃紧紧揽住婉璃簌簌颤抖的身体,心痛如刀绞,“婉婉,是我没保护好你……我罪该万死。”说到罪该万死,恨不能把一口铁牙都咬碎了。 婉璃止住了泪,浑身发着抖,黯然神伤,“燃哥哥,我不怪你……只是我的身子已经被恶贼玷污了,是我配不上你。” 沈燃双目圆睁,眼角都逼得红了,“你怎说这样的傻话,我一点都不在乎,我若在乎这个,马上天诛地灭,连你这十几年来待我的心都辜负了,那我真是禽兽都不如了。我只痛恨自己没将你保护好,你还好好地活着,此刻我还能抱着你,已经是菩萨大发慈悲了,找不到你的这两年,我每日都过得如火煎熬一般,只有在梦里才能见着你。” “凌/辱你的恶贼在哪里,我一定将他碎尸万段,剁成肉泥!”沈燃的双眼迸出一股强烈的杀意来,额上的青筋凸起直跳。 婉璃赶紧安抚着他,“你莫急,恶贼已经被太子殿下拿下了,正押送到京城的刑部大牢问审,我相信太子爷一定会让恶贼受到应有的惩罚,还爹爹和我一个公道,这也是我进京的原因,我虽不能手刃了他,但我要亲眼看着恶贼在我面前伏诛。” 听到恶贼已被拿下,沈燃情绪才平静了一些,伸出大掌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现在你有我了,我不会再让人伤你一根毫发,我陪你一起等,等到恶贼伏诛、还你公道的那天。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我一定做到!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到了京城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婉璃在他怀里哭着笑,笑着哭,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燃捧起她的脸,急切地吻着她,恨不能把她吞入腹中才好,“婉婉,我想死你了,日日夜夜都在想,想得肝肠寸断,我再也不能没有你了。” “燃哥哥……”婉璃回应着他,两人的肌肤都烫的似乎要燃烧起来,真个似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燃。 两年间日日夜夜的思念疾苦,求而不得,种种离愁别恨越积越众,此刻交织成一股炽热的情潮,几欲将他们吞没,便再也按耐不住,急切地想要与对方融为一体,方能感到失而复得后最真实的拥有。 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 窗外的冷风灌了进来,唤醒了婉璃的一丝理智,她忙伸手止住了他游离的手,“不可,烟妹妹在隔壁睡着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不给我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都两年没碰过女人了,我现在浑身沸腾,真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婉璃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在汹涌的情潮中溃退了,他们虽然很克制了,但还是有一些动静出来。 烟景在隔壁先是被他们的真情感动的眼眶发热,听得后面不禁耳热心跳的,这一夜就更睡不着了。 折腾到下半夜,那动静方停止了,烟景困倦之极,方睡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婉璃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昨日的愁楚,容光焕发,如娇花带露而开,眉目之间妩媚动人,比往常更美了几分。烟景见了暗暗称奇。 相爱之人的情缠意浓果然是滋养娇花的甘露,如今是婉璃也算是感情顺遂了。 见了烟景,婉璃神色难免有丝不自然,笑吟吟地道:“烟妹妹,昨夜你睡得可还好?” 烟景原本神色有些萎顿,一听她这么问,少不得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遮掩过去,忙打起精神来,点着头笑哈哈地道,“知道姐姐睡在隔壁,便觉心安,故一夜睡的很是安稳,梦也不曾做呢,一觉便睡到大天亮了。” 婉璃看她神色如常,便信以为真,方才盘旋在心头的那丝疑虑也消散了,心情很是愉快。 以后的好几个夜晚,只要有机会,沈燃都会悄悄潜进来和婉璃私会,两个人如胶似漆,白天在人前倒是不肯露出一丝破绽来。 婉璃后来快到京城的时候才悄悄告诉了烟景她和沈燃已经相认并回到从前那般好了,烟景听了了然一笑说她早已经看出来了。 烟景在船上百般无聊,除了和婉璃一块儿说话,有时便和缀儿一起,也试着做起了针线活儿,她想有一日他能穿上她为他做的贴身衣服,故在针线上头用起了功夫。 这一路浪平风顺,除了一两个河段较堵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畅通无阻,南风甚大,水涨船速,一日可行百余里,但烟景仍觉得这船行的慢了,恨不能快快行驶才好,这样便能早些到京城和聿琛见面了,因此催了好几次船夫让行得更快些。 到接近京畿的通州运河这一段时,运河方拥堵起来,河面上都是密密如蚁的运粮的漕船,一眼望去真是无数舟船停泊,帆樯如林,舳舻相接,且按规定是漕船和朝廷的快马船先行,因此好几日才行了几十里,烟景好不心焦。 算起来,烟景坐船沿运河北上一路费了一月有余的时间,比聿琛的车驾慢了十几日方到了京城,这一趟下来,难熬的相思苦楚让她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到了通州后,烟景她们便弃舟登岸了,岸上早有宫里来的车辆并一干太监侍卫久候了,婉璃有一路护送的锦衣卫送到别处安置,和婉璃、季扬分别后,烟景便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由杨奇和一行侍卫护着车驾,朝宫门的方向驶去。 马车在玄武门前停了下来,烟景等人下了马车,高大巍峨的紫禁城便这般伫立在面前,层层叠叠的檐角和一道又一道的殿脊线纵横交错,无一不彰显着皇家宫殿恢弘的气势,却愈加衬得她身影伶仃瘦小。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怔怔地环顾了一眼朱红的宫门和宫墙,这样高的宫墙笔直的延伸出去,望不到边际,彻底将皇宫禁地与寻常百姓家隔绝了开来。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殿顶大脊当中的琉璃吻兽上,一时间好像被夺了色彩,宫殿重重的檐角好似压在心里头一般,有一种难言的沉重,烟景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定了定心神,然后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从神武门左侧的门进去,一步一步地踏在方砖铺就的宫道上,经过一条条静寂的长街,一座座辉煌的宫苑,往太子的宫殿走去。 第42章 |东宫 太子的宫殿在紫禁城的东边, 故名东宫,分为中东西三路,中路是个三进的殿宇院落, 东路是东宫膳房,西路是东宫花园。 中路的宫门进去中间有一条大甬路,前院的殿内设有皇太子宝座, 画屏金壁, 中院便是太子所居的正殿,殿宇轩昂壮丽,太子的寝室便在西暖阁里,前檐明间有穿堂通往后院, 后院是太子的书房和藏书室, 两侧各有三间耳房, 烟景的住所便安排在后院东边的耳房里。 东宫的门窗皆是黑漆描金的,十分华丽别致,房内的装饰亦十分考究, 烟景要住进来的耳房, 三个小间以花梨木缠枝梅花纹镶玻璃落地罩相隔, 里面的家具很精巧,都是合着地步打就好的, 一应都是雕有梅花的花梨木, 房内的帐幔帘子很是鲜亮, 陈列的摆件古玩都十分精致。 烟景站在房中细细地打量着房间, 东宫的掌事太监崔银桂正笑着跟她讲这东宫内的各殿各房的情况。 “柳姑娘,你这间房原是主儿的燕居之室, 主儿刚回宫时就吩咐打扫出来给您住的, 咱家费了好大的心力装饰布置了一番, 这一色的花梨木家具都是监工局的工匠特地赶造了出来,还有你手边上的水晶花卉盆景和白玉玲珑仙人壶 ,是咱家去宝藏库的库房申领的,都是上贡的珍品,您看还合您的意不?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或者有什么要添置的,你随时可以跟咱家说,咱家好叫人尽快来办,一刻也不敢延误了您的事。” 这房间布置得这般精巧,她倒是蛮喜欢的,只是她本是侍女,能住这样的房间已是受宠若惊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话。 那崔银桂口气十分谦恭,又笑着道,“自主儿入主东宫,迄今也有一十五年了,咱家在这当差也有十年了,便没看见有女眷住进来过,姑娘您是头一个,咱家也是头一回在东宫里头帮姑娘装饰布置房间,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姑娘多多指教一下。” 烟景双目闪亮,饱含惊喜地望着他,“崔公公,你是说东宫里一个姬妾也无?” 崔银桂最善察言观色,忙笑着道:“凭那些生得再好也入不了主儿的眼,姑娘您不同,您是头一个让主儿另眼相看的,不瞒姑娘,咱家第一眼见到姑娘,还以为是仙女儿下凡了呢。” 惊喜感像海浪一般冲上头顶,以至于她的脑壳都有点儿发晕。还像发现了点什么似的,心里忽然亮了一下,然后有千丝万缕的绵绵情意在心中勾缠着。 原来竟是她错想了他了,他撇下她之后身边也没有别的女子。他不仅未曾婚配,连姬妾也无一个,或者说他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而她是第一个!他对她破格了! 那么他可以完完整整地只属于她一个人么?! 她突然觉得还是有机会的,虽然她身份不及,但是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她不能退缩,她要好好地再争取一把赢得他的心,她要嫁给他! 她不想要退路了,她要为了他孤注一掷,哪怕把自己的全部身当都赔给他,哪怕这辈子不再嫁人了!如果最后还是不成,他也是她的“曾经沧海”,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不留遗憾。 想通了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烟景此刻快活得像小鸟一般,想张开翅膀绕着这东宫飞几圈才好。一个多月以来的相思的苦楚,望眼欲穿的焦愁,此刻都好像消失殆尽了。 她好想见他,马上就见到他! 烟景抿嘴笑道,“崔公公,劳你费心了,这房间我很是喜欢,那东边的墙面若能再为我添置一个多宝格的橱子便好了,我有许多顽的东西要这样的格子方方便搁置。” 崔银桂赶紧道,“咱家这就吩咐人去办,姑娘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在这好好歇会吧,晚点会有人送上晚膳来,咱家先行告退了。”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临到门口,却被烟景叫住了,“崔公公,殿下在哪,你带我去寻他好不好?” 崔银桂眼珠子一动,“这个……咱家不知,主儿的行踪,不是咱家做奴才的可知道的,且宫禁森严,不可随意走动。不过主儿这几日都回来得晚,昨儿二更将阑的时刻方回来。” “谢谢公公,我知道了。”看来要见他还要再等三四个时辰,多挨一刻都是煎熬。 他应当知道她今天已经进了宫吧,分别的这一个多月里有没有想过她,今晚回来见了她,会是怎样的情形,还会像一个月前那般冷淡么?还是已经不计较她那晚的触犯了?想到这,烟景的心绪不免又有些忐忑起来了。 还有,她纵然惊喜万分,但还是感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这般高贵的身份是如何做到至今仍孓然一身的,且不说仕宦之家的公子哥儿未娶亲之前,都会先放几个通房侍女在房中服侍的,更何况是在皇室之中,他又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不近女色到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步了,纵使是为子嗣绵延考虑也不应当如此的。 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真的因为其他人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对她特别相待么? 晚膳很快便送进房里来了,有几个膳房的小太监提了食盒进来,将菜品一样样地端出来摆在了花梨木雕梅花纹圆桌上,都是江淮风味的菜,也有几样是她素日爱吃的,她心中一暖,原来他都记得。 因她是新进来的,虽没有名分,却住了有位分的人当住的房间,应当便是太子殿下在别处看中了要纳进来的侍妾了,这是前所未见的,放在东宫里也是个大大的新闻了,那几个端菜的太监不免都偷偷将她打量了几眼,心中暗暗惊羡,果真生的好颜色,虽稍显稚嫩,但在这佳丽如云的皇宫里,也是不输的。 不过太子殿下已让崔银桂事先吩咐了合宫大小太监和做粗使的宫女,千万要严守口风,不可将东宫新进佳人的消息泄露出去,违者必将严惩。故他们个个虽然都欣然踊跃,激动得不可名状,但都不敢声张出去。 烟景感受了好几个偷偷看过了的视线,心上便有些不自在,在这宫里果真不同,到处都是眼目,一举一动都不能掉以轻心。 待膳房的太监退下后,满桌琳琅的菜色,烟景不过略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还没见到聿琛之前,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聿琛就是她的食欲,是她的睡眠,是她的心情,没有他在,这三样都是差到了极处。 缀儿也头一回入宫,对宫内种种规矩事宜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且年纪又小,经事不多,因此也有些茫然无措,且宫里殿宇深深,宫墙高大,又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对今后的日子不免有些隐忧。 沐浴之后,烟景对着梳妆台的菱花镜默默出了一会神,一颗少女的芳心飘浮荡漾着,好久未见他了,她要好好打扮一番。 便让缀儿给她松松地挽了个斜髻,别了一支蝴蝶珠花,结鬟于顶,打了数条小辫子垂在双耳边,脑后缭绕着一大段柔密如云的墨发,发丝如雾般氤氲着清新的甜香,不饰脂粉,一张小脸虽有几分苍白憔悴之态,却因了纯然无辜的神情,而多了楚楚可怜的动人之姿。 穿了杏子黄色的素缎窄身袄子,素白色的棉绫百褶裙,提了一盏宫灯,便从穿廊过去,站在前院门口的垂花门下等他回来了,此时方亥时初刻。 门口几个值守的太监看见了匆匆去报告了崔银桂,崔银桂急忙赶来了,劝她回房里去等着,这里风大,仔细着了凉。 她执意要在这等着见了他回来方安心的。崔银桂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劝了。 此时天气是春寒料峭,她穿的又单薄,一心记挂着他,廊下的冷风一阵阵地吹在身上,竟不觉得冷。檐角下挂了紫檀玻璃画的宫灯,那光清湛如水地泻在人身上,和天上的一盏月遥遥的对映在一起,越发衬得灯下之人身单影只,孤瘦无比。 也不知等了多久,便看见门前亮起明晃晃的两串宫灯,一众太监们在前头提着宫灯照路,簇拥着当中一人朝前走来,中间的那个人姿仪隽拔,身上的衣袍夹带着几丝风寒之气,踏着清亮如水的灯光走了进来。 崔银桂兴高采烈地对她道:“主儿回来了!” 烟景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眼中一喜,急忙奔了过去。 第43章 |君心 聿琛大步带风地踏进宫门, 眼角掠过一团飞奔过来的娇小身影,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此刻看见他, 烟景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口气软软糯糯的,“殿下, 相别一月, 我极想见你,在屋子里也是坐不住,只好出来这里等你回来。” 他脚步很快,烟景气喘吁吁地跟着他进了书房里。聿琛屏退了书房里的太监, 便到书案前坐了下来, 烟景赶紧站到了他的身侧, 见他眉宇间透着一股轩昂的气度,双目沉静无澜,手上拿了一本书在翻着。这样的他, 与一个月之前所见又是有些不同的。 她在看着他, 他却不看她, 她忍耐不住了,只好上前用小手拉住他的袖角轻轻摇了摇, 用可怜兮兮地语气道:“殿下, 你不理我了吗, 我这一个多月在船上过得很不好,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聿琛没有转头看她,过了一会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你怎么了, 哪里不好?” 烟景满腹心事, 只浓缩成这样一句,“思君瘦如削。” 聿琛把书合上,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眸水雾濛濛,人影纤瘦,似笑非笑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她拼命想忍住,但却一点都忍不住,眼眶阵阵发热,泪珠子断了线似的一颗一颗啪嗒地掉了下来,抽噎着道:“我这一个月想你想得很厉害,都快得相思病了,饭也没怎么吃,觉也没怎么睡,只有见着你了我才能好的了,不然,多早晚也会熬不下去的。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的心肠这么硬,是铁石做的么?”说着越哭便越伤心。 灯下美人,一张未施脂粉的小脸嫩生生的,眼中汪汪泻泪,也不怕丑,哭成了一团,面上爬满了泪痕,鼻涕糊了一脸,又穿着这么一身娇嫩的衣裳,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似的,被欺负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只不停地哭着宣泄她的委屈,想要人来哄一哄,或者由她哭自己哭一会,哭完了,自然就会消停了。 终究忍住了,没有去哄她,只等她哭完就算了,可她竟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凶起来,他渐渐便有些招架不住了,眉头微微一皱,语气软了下来,“莫哭了,好不好。” 烟景没有反应,依旧哭着自己的。 聿琛不由地戏谑一笑,“再哭下去,就要哭成汪洋大海,你才来一天,便要把我的东宫都给淹了么。” 诸般不管用,聿琛语气严厉了起来,“出尔反尔的是你,到头来哭成这样的也是你,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便让人将你抬出去了,你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去,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他从未用过这么重的口气和她说话,烟景吓得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立马收住泪不敢哭了,软声乞求道:“都是我不好,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这么久了,好不好?我是心里难受极了忍不住才这么哭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依不饶,训着她,“我可以容许你不听话,任性娇惯,但你不要动不动就哭,一味地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烟景点了点头,心中更加惴惴不安,忙讨好地道:“嗯……不哭了不哭了。我既然进了宫里,便一切皆在殿下的掌握之中了。上回说的不当真了,原是我没有想清楚才说那样的话,如今我想清楚了,殿下要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说着也顾不上羞了,睁着泪光滢滢的眼睛和他对视,观察着他的反应。 “我并不需要你为了我委曲求全,明白吗?”聿琛看着她的眼眸像夜空一般深邃,黑沉沉的瞳仁里映着她的小小的身影,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道:“你先把脸上的泪擦干净吧。” 她在他眼里什么也没有看到,烟景有些丧气的垂下头,拿了手帕胡乱地擦着泪糊了的脸,心情很是难堪,她都这样表示了,可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事情好像越来越往她不能控制的方向偏移了。 烟景突然鼓起勇气,转身到他的面前,低下身去,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脸伏到他的胸膛上,一字一句地道:“殿下,既然你身边没有别的女人,让我做你的女人好吗?我没有委曲求全,我是心甘情愿的。” 怀中贴上来一片柔软,如云的发丝倾泻在他的腰侧,幽香馥郁,聿琛呼吸一滞,禁不住将手抚在她露于脑后的一截雪白如凝脂的玉颈上,触手滑腻如酥。 烟景感到他胸腔里的心砰砰地跳动了一下,但他的自制力非比寻常,很快他的手便将贴于他胸膛上的脑袋推开了。 “你明白你这是在做什么么?身为女侍,不可自荐枕席!”他语气不快,颇有几分责备的意思,轻轻解开她抱着他的手,不带一丝感情地将她身子推开了,纵然隔着一层衣裳,烟景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滚烫。 “你先回你的房去吧,我还有政事要处理。” 烟景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燃起的火苗也熄灭了,怎么会是这样,她的美色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吗?她还以为他是想要她的,对她是特别的,既然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只要她成了他的女人,他就会多疼惜她顾念她的,会像婉璃说的那般更柔情缱绻难分难舍,就不会再这般轻易冷落她了。 可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她都主动贴上去了他却不要她。那从前对她的那些亲昵究竟又算得了什么。 烟景垂下头,想哭却又不敢哭了,拼命地咬着唇忍着,唇上咬出了一段血痕,“殿下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空气里好像凝固了一般,聿琛从轻轻从胸腔里呼了一口气出来,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吐了两个字,“不是。” 多么简短又冷淡的两个字,烟景心有不甘,追问道:“那我都已经进宫了,是殿下的人了,殿下为何不要我?” 看着她垂着脑袋的可怜样子,聿琛终于有些不忍,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瞧你的小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呀,你以为我将你带进宫,就是图你的美色?其实你进了宫也已经知道了,我并非是喜好女色之人。实在是被你对我的一片痴心所打动,而且你当时那般大胆热烈的性子,确实也有几分合我的意,我身边伺候的人正少了你这样的。你以后不要再动歪脑筋了,想这些不该想的事情,明白了吗?” 说完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又有别有一些意味地道:“还有你现在还太小了,需要再长大一点,懂了吗?” 真的是这样吗,他说他是被她的痴心打动,不是图她的美色,而是喜欢她的性格?那他为何从前总喜欢抱她亲她?还说那样轻佻的话?烟景有些疑惑,只好仰起头带着懵懂的目光看着他,听话地道:“以后烟儿会努力加餐饭,快些长个子。” 她很在意他的情绪,一丁点都会牵动她的心,此刻感觉到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辞色也温柔了,心里头的难受劲儿仿佛也好了许多。 聿琛眉梢眼角微微含了笑意,“明白就好。你安安分分的做我的侍女,在这东宫里有我护着你,谁也不敢委屈了你的。” 怎么好似反过来了,现在竟是他要她安安分分做侍女,不要有这些非分之想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解不下来。从来君心难懂,她如今越发体会到了。 “嗯,我听殿下的。”烟景乖乖地点了点头,心思却是乱糟糟的。 聿琛含笑道:“你肚子应该饿了吧,我让膳房给你送一碗冰糖燕窝粥过来,你懒吃饮食,且还总是这么劳神伤思的,用些燕窝最好,性平滋补,养胃安神。你喝完就回房去,早些安置吧。”说罢叫了一个小太监上来吩咐了下去。 烟景心中一暖,他方才虽面子上冷了些,但还是关心她的。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慢慢吃透他的心的。 聿琛见她有点儿蔫蔫的,趋身来到她的身前,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儿地罩住了,低下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醇声道:“你方才说你这一个多月很想我?怎么个想法?你再说一遍听听?” 第44章 |晚香 再……再说一遍?烟景没提防他会这么问, 愣了一下。心里好像被他的话烫了一下似的,有点儿热辣辣的,他喜欢听她对他说那种肉麻黏糊的话么, 那他今晚还表现得那么正经。 她面颊染上两朵红霞,含情凝睇于他,“就……特别特别想, 像被逮上岸的鱼儿思渴着水似的, 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想。想得快要受不了了。” 她心思动了一动,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指了指他的手,“想这个……”再指了指他的胸膛,“还想这个……”然后咬了咬唇, 指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 小声道:“还想那天晚上的这个……” 聿琛突然有点儿后悔自己要她说了, 真是个勾人的小狐狸,听得他身上都起了燥,望着她的眸子暗沉一片。 烟景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 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那……殿下有没有想我?” “就那么一点点……有没有?” 聿琛却是移了目光, 只淡淡地道:“政事太忙, 没工夫想其他的。” “哦。殿下原来这么忙……”他没有想她,一点儿都没有, 烟景的心情低落了下去, 突然觉得自己好难呀, 眼眶里又起了一点热意。 聿琛默默看了她几眼, 转身从书案上拿了一把小折扇,丢到她手中, “也不是一点空闲都没有, 把玩一下这扇子的工夫还是有的。” 烟景疑惑地打开扇子, 眼中顿时一亮,那扇子上画的活灵活现的小人儿不正是她么,还是那会儿在马车上他趁她睡着时偷偷画的,她一下便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心中如被羽毛拂过一般,痒痒地一动,原来他有时候也会这般假正经,明明有想她的,嘴上却不肯说。 她忍不住咕叽一下笑出声来,举着扇子在他面前扬了扬,“那殿下是偶尔打开来看一下,还是每天都在看呀? 聿琛伸手夺过扇子,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你今晚问得太多了,超出了我回答的限额。” 烟景尝了甜头便忍不住想卖乖,他要端着假正经,那就她来不正经好了,她杏子般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一下,大着胆儿,趁他不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面颊上啵了一个香吻。 好羞人好羞人,她心里头小鹿在乱撞着,面颊上红扑扑的,转身就想躲一会儿。 却被他扣住手腕,一把拖进怀里摁住,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畔,“谁教你的?” 烟景心肝乱颤,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害臊地扭了扭身子,厚着脸皮道:“自……跟殿下偷学的。” 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这小狐狸明明这么害羞还偏要来撩他。两人贴得这样近,她身上带着沐浴之后的丝丝甜香,有蔷薇、栀子和橘花的香气,在他鼻间氤氲着,像春天里的味道,他低头凑在她脖颈间闻了闻,真的好香好香好香,好想一点点地尝一下,一定会很甜很甜很甜。 他神思一荡,深深地发觉眼前的女子是会让人上瘾的存在,他戒了一个多月,还是没能戒掉。 他勾起她的下巴尖,带些薄茧的拇指摩擦了一下她的唇瓣,低低一笑,“你不是想这个么?要不要我再教教你?” 烟景哪里还敢回答,低垂着眼睛,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般轻轻颤着,小手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 他俯下头去,却定在半空中,观摩着她娇羞默默的神情,忍不住便想笑。 恰好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送燕窝粥的小太监来到了门口,便松开了她,轻轻嗤笑道:“瞧你这样紧张,还是罢了。” 就……罢了?她明明还有些期待他亲她来着,她听见他嗤笑的声音,顿时有点儿窘,他果然又来戏弄她了,讨厌讨厌! 聿琛回到书案前坐下,轻轻拍了一下手,那小太监便端着一盏白釉青花的小盅进来了,里面正是炖得香滑浓稠的燕窝粥,聿琛示意他搁到桌案上,然后看了烟景一眼,“趁热喝了吧。” 烟景自己搬了张紫檀方凳子,到他书案边坐下了,拿着调羹在小盅里慢慢搅了两下,问道:“殿下你不喝吗?我拿个小碗分些给你?” “我不用,你自己喝便好。” “可是有点儿多,我喝不完。” “不许剩着,你方才还说以后会多吃点快些长个子。” 烟景垂头,“嗯。我会喝完。”好吧,她也要努力做个说到做到的人。 烟景一小口一小口的舀着,喝了几口忍不住问道:“殿下,明天我陪你一块晨练吧,你以前答应过我的。” 聿琛正埋头在看一本折子,闻言唔了一声,“明日五更,在西边的花园里。” 他答应了,她真是好不高兴,看他埋头专注地样子,烟景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了,也不敢乱翻他的东西,一边喝着燕窝粥,一边抬头张望着他的书房。 聿琛的书房又大又阔朗,布置十分清雅大方,房内并不曾做隔断,当中摆着好大一张黑光漆大书案,正是他现坐的这张,案上摆着《大燮会典》、《大燮律》一套两册,后壁摆放着两架楠木大书格,里面塞满了许多的书,北墙挂着仇英的《桃源仙境图》,《莲溪渔隐图》,东西窗槛柱子上悬挂着聿琛亲笔写的两幅诗词挂屏,南北窗下设着天然木的几案和椅子,案上垒着《陶渊明集》、《苏轼尺牍册》等各式书籍法帖和各色宝砚,笔洗,笔筒等。 烟景心中暗暗称赞,观其书房居室便可知其人,单看仇英的两幅画和《陶渊明集》,便知他的风格气度了,且这书房又是他自己拟的悠然斋。在这深宫里头,居庙堂之高,心中却装着山水田园的悠远意趣,可知是个有趣之人,所以不会拘泥于教条规矩。 她喜欢竹林七贤,他又有林中之风,也可称得上志趣相投了。若这世间没有那么多门户和身份隔阂,只两心相许便可结为夫妻该有多好。 就这么一碗燕窝粥,烟景足足喝了半个时辰方喝完了,那汤匙轻轻的碰在炖盅上,声音极是清脆悦耳,聿琛禁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饱满的唇瓣上沾了燕窝的汤汁,晶莹水润,像是含了花蜜的花瓣一般,但他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烟景喝完舔了舔唇上的汤汁,轻声道:“殿下,我喝完了……” 书房里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地敲了二十二下。想不到已经这样晚了。她肚子里暖乎乎的,心里也暖乎乎的。她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只要他对她稍微好一点点就可以了。 “嗯?你过来一下……” 烟景起身慢吞吞地走至他的身边,被他拉住手轻轻往下一拽,便有些迷糊地跌坐于他的膝上,他盯着她娇嫩的唇瓣上沾着的一点晶莹水润的汤汁,低语温醇,“燕窝粥好喝吗,让我也尝一点儿……” 第45章 |弄碧 他低头在她香软的唇瓣上轻轻啄了几下, 把她唇上沾着的一点点汤汁都尝了,方放开了她。 “夜深了,你这阵子舟车劳顿, 应当累了吧,早点回去歇息。” 烟景又娇羞又甜蜜,心里像一泓春水般泛起一圈圈的小涟漪, 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许久没有和他这么近了,她很贪恋这种感觉,有点儿不想回去,又赖在他膝上坐了一会, 才起身。 “嗯。那我回去了, 殿下你也早些歇息。” 聿琛点了点头。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出门, 她的身段极美,纤细而不见骨,肩线尤为漂亮, 腰肢细长, 腿也……真是每挨近一分便增三分的诱惑, 他止住脑中生出的一丝绮念,埋头看折子。 烟景走到门口, 忍不住又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房间就在聿琛书房的隔壁, 不过走几十步路而已, 很快就回到了。 烟景回房后卸了钗环,面颊上还浮着浅浅的红晕, 见缀儿哗啦一声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 笑嘻嘻地道:“小姐, 奴婢如今才明白什么叫圣眷优渥,什么叫皇家气象,这两屉子的光灿灿的珠宝首饰都是殿下赐给你穿戴的,可把奴婢的眼睛都闪花了。” 烟景瞧了一眼,她素来不爱戴这些,故也不太有兴致,“这些珠宝首饰的确精美华贵,但都是宝藏库那些人例行送上来的,又不是殿下亲自选了赏我的,我才不戴它。且我如今还摸不准殿下的心思,他说我只安分做他侍女便可,可他又偏赐给我这些有位份的东西,我怎敢领受。说起来,这宫里的东西再怎么精致华贵始终都是宫里的,与我一铜钱关系都没有,除非有一日殿下亲口给了我承诺,也许才会变得有所不同。” 缀儿听了连连叹声,“看来是奴婢眼皮子浅了,还是小姐思虑得周全。” 缀儿拿了象牙梳子轻柔地替她把解开的头发从头到尾梳顺以后,又打开衣箱,拿了一套水绿色蝴蝶纹暗花缎的寝衣给她,烟景见这套并不是她常穿的,不禁有些奇怪的看了两眼,“这衣裳也是宫里的?” “按着这里的规矩,小姐带过来的衣裳都收下去了。”缀儿朝放箱笼的地方努了努嘴,“那儿有整整两大箱子的新衣裳和衣料,都是上贡的料子,成色极好,妆花,缂丝,闪色,羽缎,雪缎、花罗,蝉纱,貂皮,白狐,银鼠……通共有数十匹呢,衣裳样式也是各色的都有,袄,衫,褙子,比甲,云肩,半臂,百褶裙,马面裙,镶边裙,宽襕裙、流苏裙……我都念不过来了,就这些衣裳,恐怕一年天天不重样都穿不完呢。” 烟景先是微微惊愕,然后笑了笑,“这些衣裳和料子都是绿颜色的居多,裙子的花样也多,这倒是依了他的意思挑选裁制的,他喜欢我穿绿颜色的衣裳,那我便多穿给他看。” 缀儿抿嘴笑道,“小姐心思果然七巧玲珑,这些衣裳的确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拟了尺寸,让宫里的文绣院专为小姐新做的,都是时兴的款,特地挑选了一帮能工巧匠加急裁制出来的,奴婢瞧着这做工和绣样实在是好,果然是宫里御用的裁缝绣匠才做得出来的,那崔公公还说,要小姐尽快试试,看合不合身。奴婢想着,别看太子殿下面上淡淡的,其实心里最是知疼着热,出手可都是大手笔,又为小姐想得这般齐全,真真咱家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人。” 烟景嗔道:“缀儿,你少给我贫嘴,明日五更记得唤我起床,还不快去睡觉,不然明儿可就起不来了。” 这样看来,她在东宫里头的待遇的确是极好的,但她更期待和聿琛在东宫里头过两个人的小日子,好像还挺有盼头的,她禁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烟景换了寝衣后便直接躺在了床上,心里有点儿轻飘飘的,整个身子好似又盈满活力了一般,小脑袋陷进枕头里,睡意很快便来了,终于迎来了一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睡眠。 第二日天色还黑漆漆的,烟景便被缀儿推醒了,她睡意昏沉,将醒未醒,便又躺回去多睡了一会,再次醒来已经是卯时三刻了,缀儿还在一旁打着瞌睡呢。 打好的热水已经有些凉了,烟景只好自己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将头发拢了起来,打了一条松松的大辫子,从衣箱里拿了一件嫩绿色的绵绸小夹袄穿了,绑了裤腿,穿上软缎平底鞋子,便飞跑到花园子里去了,那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在身后像柳枝一样款款摆动着。 烟景循着剑声去找聿琛,见他穿着素色长衫在水池边练剑,此时身如白鹤一般,双足点水绕着曲池飞了一圈,手中的剑如化作一股劲风,横扫斜劈,剑尖未沾水,却激的水花四溅,长剑再刺向空中如旋风般飞速一搅,那水花顿时化作细小的水珠子如雨水般滴落入池水中。聿琛收住剑,立于水池的岸沿上,额际沁出一层薄汗。 看聿琛剑法这么出色,烟景双目闪光,愈加崇拜,却对自己的迟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睛嗫嚅道:“殿下,我来迟了……” 聿琛这才向她看过来,见她今早穿着很鲜亮的绿色衣裳,他一直觉得她穿绿色是最好看的,显的人十分活泼灵动,像春日里抽出的嫩柳枝儿,丝丝弄碧,迷煞人眼,她偏巧又姓柳。 聿琛走到她面前,将手绕到她的脑后,捉住她的辫梢,往上拎起,轻轻扯了一下,冷着脸道:“第一天就敢迟到,这就是你要晨练的诚心?先罚你绕着花园跑十圈。” 十圈?他好严厉哦,烟景还没跑便感到有些腿酸了,有点儿想跟他求情,可看他一副没得商量的神情,便有些怂了。 “是,师尊发令,弟子遵命。”烟景调皮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扭头跑了,那凉滑如丝的辫梢从他掌心拂过,酥痒酥痒的。 烟景才跑了几圈,聿琛的一套剑法已经练完了,正负手站在松树下,视线从上至下落到她的身上,看她跑的气喘吁吁,面颊绯红,额际和鬓角都被汗水濡湿了。 “还撑得住吗?” 烟景有气无力,弯着腰,双手撑在膝上,没吭声。她也想撑住啊,可实在是撑不住了,谁让东宫的花园那么大,若不是要他在面前保持一点仪态,她此刻已经瘫坐在地上了。 “今日晨练的时辰到了,你明日再来吧,要是再迟了,便是跑二十圈了。”聿琛淡淡丢下这句话便撇下她大步朝前走了,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便转过头去,却看见她蹙着眉蹲在地上。 烟景见他停住脚步,便软声哼唧道:“殿下,我腿……腿有点儿抽筋了,走不动……” 还真是娇弱,跟豆腐做的似的,偏偏又这么黏人,不好好睡觉非要早早起来跟他一块儿晨练,真要动真格练起来,她这身子骨受得了? 聿琛微微皱眉,转身走至她身边,似笑非笑地道:“真走不动了?那你在这等一会儿,我让前边的那两个太监抬你回去。” 烟景朝他甜甜一笑,扶着腿站了起来,人便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挂在他的臂弯撒娇道:“才不要他们碰我,我要殿下抱我回去……” 小姑娘抱着他不撒手,聿琛却也低笑了一声,将她提溜起来抛上肩头,单只手抱住,一直抱到西暖阁才放她下来。 东宫里头的太监们看到这情形都赶忙低了头,烟景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怪害羞的。 第46章 |暗涌 烟景跟着他到了西暖阁的更衣室里边, 很快便有一列太监端着热水、巾栉和衣裳鱼贯进来,待把东西放下后,他们便很自觉地退下了。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烟景上前先拿出帕子替聿琛擦拭额上的汗,然后解了外衫放置在紫檀衣架上,又红着脸替他解了内衫, 他的内衫上已经浸了一层薄薄的汗出来。脱去内衫后, 他不着衣物的上身便这般显露于她的面前。 烟景垂下眼睛,转身到热水盆里绞了帕子,然后绕到他身前,徐徐地替他擦着身上的汗, 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男子不着寸缕的上身, 虽是害羞, 倒还蛮好奇的,边擦边目光流连于上,只觉得骨骼蕴秀, 增一分或减一分都不好, 不是那等膀大腰圆的粗壮, 而是临风潇洒的俊秀。宽肩窄腰,矫健又挺拔, 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胸腹间块垒分明, 无一丝赘余, 连她一个女子见了都觉得这胸腰脊背生得实在是太好了。 他的胸膛上蒸着温温的热气,烘得烟景的小脸红得跟火烧似的, 擦完后, 烟景拿了干净的内衫正要替他换上, 却听他低醇的嗓音道:“我自己来吧。” 她方才都替他擦了身子了,不知这会怎的又不要她帮忙穿内衫了,似乎要避开她的视线,他竟背过身去,自己系好了衣衫,然后方转过身来,让烟景替他穿了白绫袄子,外面再穿上一件玄青色织金缂丝团龙常服袍,腰间束上苍松仙鹤的玉带。 此时方卯正三刻,一会便有太监端了一盏冰糖炖燕窝进来,搁到了临窗大炕的炕几上。 聿琛温声道:“燕窝是滋阴补气的,于你身体有益,以后膳房里每日早膳前都会为你送一盏冰糖燕窝过来。吃的惯了,你的身子方会慢慢强健起来,不然总娇弱得跟豆腐似的。” 烟景有点儿不服气,反驳道:“豆腐怎么啦,俗话说,萝卜豆腐各有所爱,萝卜整个儿是硬朗结实,看起来很行的样子,但是容易花心,豆腐虽然软了些,可背后也是经过久磨和熬煮的,一点也不输的,而且豆腐软软嫩嫩的多好吃呀,我就挺喜欢的。” 聿琛明明温言好语,这小姑娘还挺好面子的,听了她这个稀奇古怪的萝卜豆腐的比喻,实在想笑,他双眸幽幽闪光,伸指在她脸蛋上划了一下,玩味一笑:“唔,你说的有点意思,不过既然有了眼前这么好吃的豆腐,萝卜又怎会花心呢?” 什么人啊这是,总是逮着机会就来调戏她,偏有时候又装的那么正经,她小脸飞红,忍不住伸脚往他腿上踢了几下,嗔道:“你说什么呢。” 聿琛看了看她脚下的小动作,正色道:“过两日我会安排教引嬷嬷来教你一些宫规礼仪,你须要好好学一学。” “哦。”烟景垂头应了声。 用了早膳后,聿琛便去了文华殿,文华殿是太子的摄事之所,聿琛每日在此处理政事,召见臣僚。 今晨刚和臣僚议事完毕,便有殿上太监进来通报说万寿宫的管事太监许长仙来了。 聿琛神色微微一变,忙让传进来。 许长仙行礼之后,上前道:“皇上传见太子殿下,请殿下现在便跟咱家去见皇上。” —————————————————————————————— 西苑万寿宫。 靖德皇帝半卧在御榻上,他脸色灰白,眼圈发黑,四肢无力,起动常出汗不止。自八年前大病一场后便频频生病,为求治病延寿,迷上了方士之术和炼丹,刚吃的时候,身体似有所好转 ,精神也好了许多,但对丹药依赖越来越大,且那丹药又是助房中之兴的,因而在女色上愈加不节制了,这几年身子很快便空虚了下去,今年初又病了一场,近来更是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主子,太子殿下到了!” 御前太监轻手轻脚走至皇帝御榻前禀告皇帝。 聿琛大步踏入殿内,躬身行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靖德皇帝坐起身子,喘了口气,用昏昏的眼睛看了聿琛一眼,缓缓道,“琛儿,你这趟江南的差事办得很好,朕心甚慰,唯知民生疾苦,体察民情的好恶,方能与万民同心,治理好国家。你自小天资聪颖,睿哲温文,朕让你践习国政也有八年了,你处事勤恳,无论任贤行政,纲纪法度,皆公允严明有决断,将来承嗣大统,朕也十分放心。” 靖德皇帝顿了顿,又道:“朕今日叫你来,便是有一事想跟你商议,你如今也二十有三了,东宫至今未立妃,且未有子嗣,更无女眷,到底有些不像,朕五年前为你指配的抚远大将军安瑄之女如今孝服已满,是时候要把成婚之期定下来了,此乃宗社绵延之大事,需尽快操办。” 抚远大将军兼云贵总督安瑄之女出身官宦名门,自幼喜读书知礼法,祖父是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历任两朝重臣,去世后被靖德皇帝追封为一等安国公。安瑄数次平定孽籓,功勋卓著,深受靖德皇帝的宠幸。靖德皇帝闻安瑄之女贞静贤淑,端庄秀美,十四岁时便将她指婚给太子做太子妃,但安莹因祖父母和母亲接连去世,便守孝至今,与太子的婚事迟迟未能操办,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聿琛神色一凛,父皇果然跟他提数年前的婚约之事了,他根本就不想娶这个安瑄之女,父皇在此事上的确是有些昏聩了,安排安瑄这么大一只老虎与他联姻,实在不能不令他忌惮。 但父皇当年指婚圣旨已下,是不可能收回的了,他不想成这个婚,那便只有想法子拖延,再想办法让这个婚不成而毁,他如今手握大权,已非当年可比,只要他不开口答应,父皇亦不敢绕过他直接下谕礼部举办大婚典礼。 聿琛沉声道:“父皇,现今西南有土瑶叛乱,北有鞑靼在边境闹事,东南又有倭寇入侵,国事不宁,儿臣认为婚事还可以暂缓一缓,待叛乱平定后再行商议不迟。” 靖德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之色,勉强从丹田之中提上一口气出来,声音也洪亮了起来,“土瑶叛乱有抚远大将军安瑄定可平定。近年来我朝一直加强北边的军备建设,且又有都督佥事许广凉镇辽北,蓟州总兵齐光镇蓟门,定能击败鞑靼侵扰。浙直总督胡扈素来抗倭有方,东南之事有他便可无往不利。” 聿琛微微变色,略一思忖,不急不缓地道:“父皇英明。儿臣知道父皇为了江山传承,宗社绵延,对儿臣的婚事甚为关切,儿臣亦想让父皇和朝中大臣早日安心。但不瞒父皇,儿臣从江南回京途中,遭遇贼匪刺杀,受惊之下突发头疾,如今正请医诊治,尚未有良效,勉强可支撑政事,若要成婚实在维持不来。还请父皇看在儿臣病体不安的份上稍宽时日,待儿臣病体好转之后再行商议婚事。” 皇帝听到逆贼刺杀一事,果然脸色大变,“竟还有这等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刺杀朕的太子,真是反了天了,这个案子干系重大,必须给朕好好查查,查出来非诛九族不可。” “此案与当年苏州知府苏俊生被刺杀一案手法如出一辙,都是花重金雇用贼匪行刺,儿臣怀疑背后亦是同一人操纵,但那人埋藏很深,手段了得,如今还未有大的进展。” 皇帝听了默然良久,面色有些晦暗,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说道:“此案由你审办,朕就不再过问了。你此次遇险得以平安回京,也是一场大的历练。既然你身子有恙,那便宽心养病吧,将婚事再缓一缓,但朕要提一句,此婚事是朕亲自指配,关乎朕的皇威,朕不容许出什么差池。” 父皇为何突然将婚事逼得这么急,聿琛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得让人去查一查是否有安瑄的爪牙在父皇耳边煽风点火。 “是。儿臣谢父皇恩典。”聿琛俯身谢恩。告退以后,脚已迈出了殿门,却又被靖德皇帝叫住了,只见皇帝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探寻的目光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 第47章 |夜雾 “户科给事中王朗前几日又上奏劝朕册立皇后, 说什么中宫不宜久虚,朕的后宫妃嫔众多,应当有皇后来作六宫的垂范, 而且皇贵妃治理宫闱多年一直勤勤恳恳,所以应按祖制,让皇贵妃继体坤宁, 母仪天下, 你以为这王朗立后的提议可取否?” 聿琛明白,父皇虽是向他询问册立皇贵妃为后的意见,但他心中也是有此意向的,先前只不过碍于对先皇后的亏欠和立后对太子地位造成的威胁, 故一直将后位空悬, 如今见他羽翼已丰满, 太子地位也已固若金汤,所以近年又渐渐开始提议立后之事了。 除了这一层关系,还有一层关系是父皇近年来不太理朝政之事, 故越发倚重他太子的身份, 许多大事必当亲自询问才施行, 虽然皇贵妃那边早就是按捺不住了,但若他总不赞同立后, 皇贵妃也只能干着急了。 聿琛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朗声道, “儿臣以为不可。君子所配, 宜求淑女,君父所配, 应重德与贤, 皇贵妃统摄六宫之事, 已位同副后,是极大尊荣,但儿臣素闻她御下严苛寡恩,有伤宫廷祥和之气,不足以垂范后宫的贤德,儿臣以为皇贵妃不是能克当坤宁之人。在儿臣心中,中宫皇后只有母后一人而已。”说到母后,聿琛的心中早划过一丝钝痛。 靖德皇帝目光幽沉,沉吟片刻,终是虚虚地叹了一声道:“朕这些年也是时常想起先皇后来。何况朕也老了,皇贵妃还正当芳龄,到底与朕不是同个辈分的人,不能与朕一同膺此皇后尊号,故朕将此奏折驳斥回去了。” 聿琛退下后,神色便有些凝重,皇贵妃一向十分得父皇的宠爱,性情飞扬跋扈,恃宠而骄。父皇二十岁登基即位,每三年举行一次选秀,是以后宫妃嫔如云,不惑之年以后又举行了一次选秀,便是这次选秀,皇贵妃被父皇一眼看中,之后便平步青云,从小小的贵人一路晋升为贵妃,母后去世几年后,便拔擢为皇贵妃。那上奏提议立后的王朗估计也是她的牙爪,给她立后造势的。 皇贵妃生有一子,如今还是幼龄,聿琛知她有窥伺皇位之心,屡次暗中出手想谋害他,但他早有防备,都没能成事。贼匪刘全安在江南行刺,他一直怀疑皇贵妃是幕后主使,但皇贵妃层层部署,又将线索掐得及时,所以好几个案子最后都成了无头之案。 刘全安被关入刑部大牢之后,经严刑逼供,只供出了买通他作案的上一级人物秦爷,那秦爷将太子的行踪透露给刘全安,出价三十万两令他刺杀太子,当年刺杀苏州知府苏俊生一案正是秦爷与这帮贼匪的第一次合作。他翻阅卷宗,苏俊生被杀前几个月曾弹劾江南河道总督高进贪污工程款,而高进正是皇贵妃的亲舅舅,他命人查得皇贵妃小时候便寄养在他家,感情想必亲厚。苏俊生被杀后,高进贪污工程款一案便因缺失证据,不了了之了。 棘手的是,刘全安供出秦爷之后,他派出的锦衣卫在江南缉捕秦爷时,那秦爷早已经成了一具不会开口说话的尸体,身边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信物均已被销毁,侦查幕后主使的关键的线索断了,案情便这么停滞了下来。 不过有一事倒是令他感到欣慰,由明/慧禅师指引之后,再自己慢慢参悟,他心中已经彻底洞明,此次从江南回来再见了父皇,竟已经可以坦然处之了,身上没有一处是不舒适的,困扰了十几年的心疾便这般消解了。 以前每每见了父皇,他的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心跳急剧加快,呼吸艰难,手脚冒汗等种种不适,每次他都是强撑着不露出一丝迹象来。这个心疾发生在十几年前的元宵节,他无意撞见父皇做下的一桩有损君德的事情,从而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很大的撞击。 自十几年前南巡回来后,靖德皇帝性情大变,母后几年后也郁郁而终。原本勤于政务的皇帝竟开始沉迷女色,宫中但凡有姿色的宫女都临幸了个遍,因纵色过度,以至身体渐渐虚弱。 十岁那年的元宵节,夜宴之后,聿琛仍兴致不减,拉着近身太监崔银桂去了御花园里看花灯,不觉转到一个偏僻的假山石后,竟撞见父皇趁着醉意在临幸宫女。 父皇面色扭曲狰狞,骑在宫女的身上大动,那宫女在父皇身下苦苦挣扎着,两股之间鲜血淋漓,身边的石块上尽是一道道被她手指抓出来的血痕,望之骇然可怖,她的嘴巴被塞着叫不出声来,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一半掩映在夜色中,神情绝望而凄厉,饶是这样,聿琛还是认出这宫女叫阿乔,是他孩提时的保姆,伺候他很是贴心温柔,他小时候待她也比旁的侍从亲厚。 他当时正要冲上去推开父皇,却被崔银桂捂住嘴拉开了。 那天晚上回去,聿琛做了一夜的噩梦,从那以后,他便落下了一块心病,一见到父皇便会想起他那晚做下的不堪之事,不由地心惶惊惧,浑身难受,是以他便时常避着父皇不见。阿乔那晚被父皇凌/虐时痛苦挣扎的模样也在他心中投下一抹浓重暗影,此后他变得不近女色,排斥与女子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以致房中一直没有一个女子,纵是贴身伺候之人,也都一律换成了太监。 在此之前几年,他为了避免纳妃,故意请了高人说自己命理不宜过早成婚来作为借口,向父皇一再推托充盈后宫之事,而父皇最是好道修玄的,故也相信了。不过他没料想父皇后来还是听信了钦天监说的凤星落于安国公府的星象预言,竟突然就下发了指婚谕旨。 他得知指婚消息,头上如打惊雷,心中虽万般不愿,却也只能接受了,娶谁不是娶,反正娶了也是摆设,好在未来的太子妃也是运气不佳,接连服孝,未能及时过门,如此他的婚事便往后延了下去。 父皇将安莹指婚给他之后,合宫便已俱知安莹是未来太子妃,因而宫内有宴会时安莹便作为安国公府的女眷来了几回,他在席间是见过的,姿容虽不足以惊艳,但亦有可取之处,只是他对她还是不感兴趣,因而与她相见之时面上也只是淡淡的。 可他没有想到,在江南偶然遇到的柳家姑娘会是个例外,她很特别,第一眼便令他感觉到了不同,接触以后更是令他发现了女子的种种生动迷人之处。她像烟花三月,十里春风,那样的明媚娇美,生机盎然,渐渐消解了阿乔被父皇侵犯时在他心中留下的血腥凄厉的阴影。他对女子不再有抵触之情了,还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正常男子的慕色之心,所以破例将她收在了身边。 若非忌惮安瑄,这道婚约他本不会再放在心上。可自从有了她之后,这道婚约竟常常在心头冒出来,像根刺一般梗在那里。 她的心思他是知道的,若是她知道了他已有婚约在身,且被皇上催婚甚急,会作如何反应?她的性情如此倔强且容不得沙子,必然会闹一番,若是驯服她又很没趣,想到此,聿琛便很是伤神。 ———————————————————————— 夜已经深了,聿琛还未回来。烟景手中提着羊角灯,从亥时初刻便站在廊檐下等他了,今夜的雾气有些大,烟景站了一会儿,已觉鬓鬟都已经被夜雾氤氲得微微透湿了。羊角灯上的琉璃上也蒙了一层雾气,那光透不出来,只晕晕的闷闷的糊在灯壁上似的。 门前终于亮起了一串串的宫灯,红彤彤的灯光晃在太监们的脸上,如醉了酒一般满面红光,聿琛在太监的簇拥下踏进了宫门。 “殿下,你回了!”烟景像攒了一天的快乐一下子释放出来了 ,禁不住像小鸟般飞奔了过去。 宫灯上的一团红光好似潜进了聿琛的眼睛里,他狭长上扬的眼角显得有些发红,看着她快活的身影,心中有种难言的滋味,只放低了声音,温醇地道,“像今夜这么晚了便不必等我回来了,应当早些回房去歇息,你瞧瞧你,衣裳都让夜雾给打湿了,应当站了很久了吧,脚酸不酸?” 烟景扬嘴笑了,露出皎白的贝齿,“我就是愿意等殿下回来,无论等多久,我都不会觉得辛苦的,殿下你在心疼我了是不是?” 此时身后提灯的太监尽皆散去了,只有前头还有两个提灯的照着路,聿琛的脸隐在了暗色里,看不清情绪,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个小傻瓜,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段时间我都会很晚才回来,今后你不要再等我了,知道吗?” 第48章 |乖巧 东边的长街上响起敲梆子的声音,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烟景很不情愿的道:“你不让我等你,你又回来得这么晚,那我晚上便不能见到你了, 人家就是想见你嘛,不然我就是早早躺下了也睡不着的,而且, 我是来侍候你的, 等你回来也是应当的。” 聿琛低头,黑漆漆的眸子望进她的眼睛里,口气里透了一股淡淡的不容置喙的威严,“烟烟, 听话。” 她第一次听他叫她烟烟, 多么亲昵甜腻的称呼, 从来都没有别的人这样叫过她,听得她心弦一动,像被小猫爪子软软的勾了一下似的, 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可他的语气却这样的淡, 淡得让她有点儿畏缩,想小小地撒娇一下都不敢了。 烟景低下头, 睫毛轻轻颤抖着, 嘟哝着嗯了一声, 方才等到他回来的好心情也好像被今晚的夜雾给蒙住了一层。 聿琛径直回了西暖阁, 烟景跟着进去。那些太监见烟景进去了,都没有跟进来, 只在门口等候传唤。 聿琛心中有些烦躁, 一回到便吩咐了要沐浴。 烟景应了声, 到门外传了要沐浴的暗号,一会便有太监抬着澡盆,担着热水,捧着盛有毛巾、澡豆、寝衣的黑漆托盘进来了,将东西放在寝室的一架五扇的紫檀雕山水楼阁屏风后,便一溜地退下了。 烟景在更衣室为他宽衣,烛台上的烛火轻轻摇曳着,他的眼眸似乎也如烛火一般时明时暗,又长又浓密的眼睫毛垂覆下来在眼中投下一片暗影,他的嘴巴紧抿着,唇上的棱角很是分明。 烟景有些试探的问道:“殿下,你今天是否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聿琛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壁上悬着的一幅《溪山清晓图》的画。 “我讲个笑话儿给你取笑开心?或者我给你唱首小曲,为你排解排解?” 聿琛眸光微微一亮,“你还会讲笑话?那就讲一个试试。” 烟景脑筋转了一转,杏子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那你要答应我,不好笑也要笑几声,不然我会很尴尬的,下次就不给你讲了。” 聿琛微微勾唇,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嗯?你讲了,自然就会卖你一个小面子的。” 烟景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进行角色扮演,“很久之前有一个昭明国,有一位英明神武、才华盖世的太子殿下,他勤政爱民,举才任贤,在百姓心中奉若神明。因国事焦劳,又自名为无忧太子。 有一日,无忧太子在殿内召文武大臣议事,问了一个臣子却半晌都回答不上来,只捋着胡子,不住地往无忧太子的面上瞅着,无忧太子心中好生纳闷儿,怎么混进来一个没嘴儿的葫芦,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屁来。那臣子酝酿了许久,终于说道,‘微臣是有一些看法的,只不知该不该说?’ 无忧太子说道,‘你可赶紧儿地说吧,孤等得黄瓜菜都凉了。’那臣子说,‘微臣怎么看殿下的脸与上回阅兵典礼时相比变长了许多呢?’无忧太子顿时好窘,轻轻咳了几声道,‘哎呀,难为你看得这么细致,近来灾荒饥馑多,孤是为国事忧愁所致,忧愁所致啊。’殿上的大臣们闻言顿时哄笑,那臣子赶紧打圆场道,‘虽然国事不宁,殿下也应该放宽心多笑一笑呀,无忧才能容颜永驻呐。’ 然后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这个臣子就被无忧太子贬到边陲小地做县令去了,无忧太子心道这厮腹中无才,不好好儿地议论国事,却敢当朝议论孤的容颜。不贬他贬谁!” 聿琛听得眼冒绿光,禁不住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真的胆儿越来越大了,竟敢编派到我头上来了,还敢说我脸长?亏你还知道胡扯八道会被贬,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将脱了一半的外衣一下子甩手抖开了,伸出一掌将烟景的双手交叉钳住,另一只掌箍在她的腰肢上,让她动弹不得,“脸长不长?还敢不敢了?” 烟景吐了吐舌头,调皮地道:“你脸不长,也就比拉面短一点儿。” 还来劲儿了,真是胆儿肥。聿琛将她拖到椅子上欺身摁住,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再说一遍试试,我让你今晚小命难保。” 烟景摇着头,咯咯笑道:“殿下,我不敢了,再不敢了,殿下神采盖世,英俊无双,世间最好,你快放开我吧。”她耳上戴着玉镶蝴蝶珠翠的耳坠,耳坠上挂着一串珍珠宝石的流苏,摇着头的时候,那晶莹闪烁的珠玉在粉面上晃着,十分娇俏动人,聿琛看的微微失神。 烟景扭着身子想挣开他的手,却被他钳得这般牢,因使了劲,小脸红扑扑的,如醉人的晚霞一般。 聿琛呼吸一顿,眼前的这小姑娘是专来制伏他的小妖精吧,他实在忍不住了,将她拖进怀里,用手臂紧紧圈住,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贪恋地嗅了下她发肤之间的馨香,如此令人着迷,他觉得自己快要沉溺进去了。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婚约之事,心便又渐渐沉了下来,这小狐狸每日都在这活色生香、千娇百媚地诱惑着他,勾得他心神缭乱,他不是不想得到她,但…… 烟景有些疑惑,这人明明方才还笑着,这会子怎的又不笑了,看她的眼神还突然深邃了起来。 聿琛低头在她粉嫩的耳朵上咬了一下,嗓音低沉,“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你说我要把你这个促狭嘴的小臣子发配到哪里去好呢?” 烟景也不知他怎会突然说这话,忙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脑袋扎进他的怀里,撅着嘴倔强地道:“哼,我哪儿都不去,哪怕拼着一死也要陪殿下坐镇京师。” 聿琛闻言微微一愣,也没说什么,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放开她了,然后便撇下她快步朝寝室里的浴房走去,“这里无需你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烟景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走了,心中眷恋不舍,对着他的背影嚷道:“殿下,你肚子饿不饿,我在小厨房里给你做了几样小点心,你要是想吃的话我给你端来,都是很清香的,一点都不腻人,你沐浴完后吃一些可好?” 聿琛顿住脚步,迟疑了一下方答道:“也好。”便进去了。 聿琛的西暖阁里笼了地炕火龙,室内暖阳如春,她很喜欢呆在他的房间里,总想着挨延多一些与他相处的时刻。 “是。”烟景的嘴角轻扬,转身去了西配殿旁的小厨房里。 一会聿琛沐浴完出来,见桌子上摆了鸡丝粥,梅花汤饼,奶油玫瑰松穰卷,荷花酥等四五样点心。 烟景站在桌边笑望着他道:“殿下你随便尝一些就好,我就不扰你,先回去了。” 聿琛因刚沐浴出来,整个人显得特别清爽,衣襟松松的,双眸如漆,眼眸上好似浮了水光一般温润,“难为你做了这么多,一块吃吧。” 烟景其实一点也不饿,但能陪他一块儿吃,心里头又涌出一丝甜甜的滋味来,笑嘻嘻地坐下了。 她只夹了一块奶油玫瑰穰卷一点点的啃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是时不时地溜到聿琛的俊脸上,他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一定比手中的糕点味道好多了。 聿琛发觉她真的很黏人,不止每天晚上都要等他回来,早上要和他一块晨练,这会他吃东西,她的眼珠子都好像要粘到他身上来了。 他今晚在文华殿批了一晚上的折子,东南和西南的军情紧迫,催粮饷的奏折像雪片一般飞送来文华殿,更还有官员弹劾任免,地方灾情等种种奏折堆积如山,父皇近几年圣躬违和,移居紫禁城外的西苑养病烧丹,已经不大理事了,朝中的许多政事都事无巨细地压在他的案头上。 自今日父皇在西苑万寿宫召见他说了婚事之后,他心绪便不太好,晚膳只略略的动了几下筷子便撤下了,又埋头批阅奏折,至二更将阑方批阅完,此时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 她人巴巴的在东宫等着他回来,还讲笑话逗他开心,又亲手为他做了点心,这份心意他自然很是领情的。 而且她做点心的手艺真的是巧,不仅色香味俱全,还讲究形制上的意趣,单只说那份梅花汤饼,用一只青花梅纹碗盛了,和汤的意趣正相配,里头漂浮着的梅花状的汤饼不仅用手捏出层层的花苞片,还画出丝丝的花蕊,在香浓清透的鸡汤内显得栩栩如生,如片片飞玉浮在粼粼清湖上,既雅致又馨香。 聿琛知她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在里头,因而他很不客气地将桌上的点心全都吃完了。 烟景看着他吃的光光的盘碗,忍着笑道:“殿下,我只是让你每样略尝一些,你这般贪吃,万一积食了可就是烟儿之过了。” 聿琛戏谑道:“谁让你嘴上不吃,眼睛却那么馋,我只好勉为其难将你那份也吃了。” 因为你才是那道最好吃的点心呀,但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烟景垂下眼角,小脸红红的,状极可爱。 聿琛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突然伸过筷子在她嘴角轻轻地点了一下,目光灼灼,带了点儿直勾勾的意味,“我还未饱呢,还想再吃点儿甜的,你说,我今晚要不要把你这份小点心也一并吃了?” 第49章 |良宵 调情调多了, 她其实也没那么害羞了,想调戏她,她也会呢。 烟景杏眼滢滢, 这会没避他的视线了,望着他轻俏一笑道:“春风有信,明月相邀, 如此良宵, 合当你我共度,不如再上壶小酒,浅酌慢饮,与殿下共赴巫山欢梦?” 只是她刚一说完, 便对上他烫人的视线, 小脸还是禁不住染了半边的红晕。 空气中暖香熏人, 她的嗓子娇软又清甜,直往他筋骨里钻着,聿琛身上的血气仿佛躁动了一下, 这小姑娘还真是长进了, 懂得磨他的筋骨了。 他眯了眯眼盯着她笑了几声, 却是转过话头,“你在东宫可还习惯?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白天里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其实她觉得时间漫长到有些难熬, 不过她还是装出很有兴头的样子说道:“东宫里人虽多, 但他们都规矩得很, 只有我问了他们才说个一两句。所以我嘛,就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儿了。今日看东宫花园里的梅花开得甚好, 就去摘了一小篮子的梅花来做吃的, 一些晒干了做梅花茶, 一些用雪水和蜂蜜浸渍了做成蜜渍梅花,还有一些便做了你方才吃的那碗梅花汤饼。” 她没告诉他其实她还花了点时间在做针线,想给他做一双护膝,护膝的样子已经做出来了,用了毡子和驼毛絮夹层,只是现在滚边和绣样还没好,她想做好了再告诉他,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么喜欢食花,怪不得唇瓣像花儿一样香甜,聿琛不禁想起上次在紫云山时的深入探尝,真的是甜入心髓,他独自回味了许久。这几日他都克制着浅尝辄止,的确忍的有点儿内伤了。 他压下燥意,温声道:“你不嫌闷便好,这段时间你好好地在东宫里呆着,不要乱走动。” 烟景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殿下,你能不能让东宫里的人别总那么规矩,大家有时候还是可以一起玩儿的呀。” “我知你天性自由烂漫,但民间那一套在这里不适用的,你要明白,这里是帝王之家,天子居大内垂拱而治,要的便是这些严格的等级和规矩,才能维持皇家的威仪和帝王之尊。明日会有教引嬷嬷给你讲宫里的一些宫规礼仪,你听了便明白了。” “夜很深了,你回去歇息吧。” 烟景默默抬眼看向他,果然他又打发她回去了,就不能留她下来么,她的确越来越贪心了,她就单纯地想和他一块儿睡,躺在他怀里入眠。 她有点儿闷闷地应声道,“嗯,我听殿下的。” 聿琛和她的视线相触了一下便移开了,烟景默默收拾好桌上的盘子,递给门口的太监,便转身回房去了。 待烟景离开后,聿琛在灯下写下几封密函,让安插在西南总督府的亲信侍卫盯紧点,有什么动静立即报告他,让云贵川陕一带的心腹官员秘密收集安瑄罪证,莫让察觉。 但如今西南战事正吃紧,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摇军心的。所以就算有了罪证,安瑄还是不能动。网其实早已经撒下了,但收网的时机,还得等。只要父皇那边能稳住,事情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第二日烟景怕迟了,五更不到便醒来了,简单梳洗了一番,她让缀儿睡回笼觉去了,自己提早到了花园里。 此时天还是黑漆漆的,聿琛还未来,除了守园的,偌大的花园子里便只有她一个人提着一盏宫灯在晃悠,她昨晚只睡了可怜的几个时辰,眼皮子还重的很,脑子也有点儿晕晕乎乎的,便坐在一颗古松下的石头上,将身子靠在粗粗的树干上,本想闭眼休息一下,不想竟然睡了过去。 聿琛来时便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团小小的身影双手抱臂在树下蜷缩着,一盏孤灯在她脚边倾斜着。他呼吸一滞,忙快步走了过去,走近后发觉她只是睡着了,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可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丫头,这么随随便便坐在冰冷的地上,头上又有风吹着,会着凉的。 聿琛注视着她,她脸儿小小的,原本圆润的下巴如今瘦的可见下巴尖了,眼底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她还这么小,为了他离家几千里到了这深宫里,那么形单影只,除了他便再无什么可仰仗的了,却从不曾听她抱怨过什么,把一副心思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可他却没办法给她想要的。 聿琛看的心疼了,只觉得心里被什么狠狠的揪了一下,不忍叫醒她,伸手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出了花园,往自己的寝室走去,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 他看着她又香又甜的睡颜,原本又大又水灵的眼睛闭着,睫毛弯弯翘翘的,像两把小小的羽毛扇子盖在眼睛上,嘴唇如桃花瓣一般红嫩润泽。 他昨晚其实也没怎么睡好 ,想着她灿烂如云霞的笑靥和含着委屈水雾蒙蒙的泪眼,迟迟不能入睡,此刻她就在面前,触手可得,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上了她的唇,他想好好儿地吻她很久很久了,却一直忍着没怎么动她。 他想着她出身虽不算高贵,但他选妃并不太看重女子的出身,反而女方若家世显贵,倒有外戚干权之弊。只是那日在紫云山,她亲口说了只想做他的妻子,奈何他早有了父皇指配的婚约,故那段时日他内心也时常郁郁,若先封她为侧妃,他知她现在十有八九是不愿的,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所以,对于她,他也耐着心在等,若真到了不得已的那一天,他希望这段时日的两情相对,她会做出他想要的选择。 烟景在做梦,梦见自己在吃那道她自小爱吃的扬州菜拆烩鲢鱼头,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鱼肉肥肥嫩嫩的,汤汁又香又滑,她很贪吃,夹了好几筷子的鱼肉在舌尖上细细品尝着,又舀了好几勺子的汤汁啜饮着,吃了一碗又一碗却还想再吃,怎么都吃不够的样子,斯味如此之美,她在梦中也禁不住连连赞叹,心中快活得像开满了遍地的鲜花。 只是她吃着吃着突然发生了怪事,盘里的鱼头突然活了过来,弹跳到了空中,烟景一急,禁不住伸手去捉住了那条鱼,那条鱼在挣扎,她却不肯松手放开,然后眼前一道白光,她便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很大的黑漆嵌玉的架子床上,四周悬着缎绣龙纹的床帐,帐内萦着一股甘爽清润的气息,她的手正牢牢的抓着一个人的手,他的手指节白皙修长,很是好看,再顺着手往上看,便对上了一个双如星子般光彩熠熠的的眼睛,竟是聿琛。 她赶紧放开了他的手,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道:“殿下,我……怎么会在你的床上?我今天绝没有贪睡,早早的就去了小花园晨练的。” 方才偷偷得了她的香吻,聿琛此时心满意足,禁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中笑意甚浓,“真是个糊涂虫,你自己昏昏睡在树底下都不知道。还好宫里没有人贩子,不然你现在不知被卖到哪里哭去了。” 几缕晨曦从窗边照了进来,落在他的眉眼上,刻画得如此深刻隽永,像是可以永生永世铭记的样子。烟景心中悸动,垂眸低声道:“哪里没有,明明殿下才是那个最大的人贩子……” 把我的整个人整颗心都拐走了…… 聿琛将她抱下床,双眸深深,“好,我是人贩子,那你有种一辈子都别逃……” “不逃的,我是最没骨气最没种的被拐少女,逃了就是自绝干粮了……” 聿琛被她逗笑,捏了捏她的粉脸,“甜嘴蜜舌的,趁天色还早,我今天教你扎马步和练一些简单的把式吧。” “好呀!殿下我要拜你为师!”烟景眼睛亮闪闪的,追在聿琛的背后去了小花园子里。 烟景因是初学,难免有些吃力,半个时辰下来,身上香汗淋漓,胳膊和腿脚又酸又疼,一个脚软,便禁不住又扑到在聿琛的怀里,趁机抱住他的腰身不撒手,嘟嘟哝哝地撒了一回娇,聿琛见她娇弱,也不忍她太累,便停了今天的晨练,半拉半抱着她回房去了。 聿琛用了早膳之后,便见崔公公领着尚仪局的掌事女官钱嬷嬷到了正殿门前的台阶下站着等候他的指令。 钱嬷嬷见聿琛高大仪伟的身影从日影里走出来,忙跪下行礼,“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恭请太子殿下圣安。” 第50章 |规矩 礼毕之后, 聿琛便温言吩咐了几句,“钱太史,你从前是母后宫里的掌事宫女, 深得母后的信任,你做事细心周全,资历也深, 因而孤将这个差事交给你, 她是刚进宫里来的,对宫规礼仪所知之甚少,需要你耐烦些好好教一教她,宫里头讲究多, 需拣要紧处逐条逐条的切合事例细细的讲清楚了。她是江南官宦之女, 懂文墨, 一些基本的礼数都是知晓的,但那请安,回话, 叩拜等对宫中不同位分品级之人的规矩礼仪则要着重去讲, 其他的略略带过便好。若教得好了, 自然给你记功,除按例赏赐外, 孤再额外加赏。” 宫里头的规矩最是磨人的, 她又烦这些条条框框拘人的东西, 聿琛知她若是一整套的学下来定会吃不消, 因而少不得吩咐将这些繁文缛节的规矩礼数择其要紧处讲一讲便好,到了应有的场合能不出错, 应付得过去便可了。 钱嬷嬷见聿琛讲到这女子时目光炯炯发亮, 眉梢眼角皆含着笑意, 又知东宫素来是没有女眷的,今儿也是第一回来东宫教女眷宫规礼仪,且能让太子殿下这般周详吩咐的,便知应当是太子爷十分看重的女子,将来自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忙笑着应了,“太子殿下放心,奴婢必定好好教引姑娘,不负殿下所望。” 聿琛含笑点了点头,便摆驾到文华殿去了。 崔银桂领着烟景到东宫小花园的四角亭子里见钱嬷嬷,钱嬷嬷在宫中几十年,是宫中的老资格,可谓阅人无数,尊贵如太后和皇后,卑贱如做粗役的宫女,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今日见了烟景,心中便有几分喜欢,觉得此女子与别个不同,一眼便能从芸芸众人中辨识出来,且不说美貌如天仙般醉人心魄,更是胜在一股子令人难以捉摸的灵气,是别人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的。尤其是那双微微上翘的眼睛,明媚又灵动,是跳脱的,没有被驯化的,而不是那种娴于礼法,谨守规矩的闺秀淑女。 只是再怎么如猫睛石一般的眼睛,在这深宫里呆久了,也要变成鱼眼珠子的,钱嬷嬷心内轻轻叹息一声。 当下烟景便和钱嬷嬷见了礼,她学规矩的时候,崔银桂便遥遥的站在的廊子下伺候着。 钱嬷嬷嘴角含着一抹笑意,目光灼灼的看着烟景道:“姑娘瞧着这皇家大院,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看起来多么气派,单是殿宇便有上万间,人数有万万之众,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帝王之家,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的威严,人人都怀揣着一颗敬畏之心。这宫里头是最讲究规矩的,也最重等级高低,身份位次都有则例,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自己的身份等级,谁也不能差了样子,更不能行僭越之事。人呢要谦恭和顺,接上以敬待下以礼,要从眉梢眼角里透出笑意来,这才是宫廷里的祥和之气。” 钱嬷嬷第一条讲的宫规便是“后宫女子不得与闻政事,更不得干政。”这是圣祖的遗训,也是历朝历代都明令禁止的,若有触犯是要治罪的,轻则杖责,重则降级、褫夺封号甚至打入冷宫,钱嬷嬷还举了前朝的几个例子来告诫她。 接着便讲了后宫不同位分妃嫔的仪仗卤薄及服装等级,陆续又讲了“入宫探亲之规”以及“不可自伤自尽。”“不可私出宫外”“不可在宫内争吵斗殴”等等,又亲身示范了怎么拜见磕头,怎样回话,怎样退下,怎么侍膳等种种严格的规矩。 在家之时,也请了教引的嬷嬷来教她闺秀之姿,走路要怎么步态盈盈款款而行,微笑时要怎么笑不露齿眉目宛然……今儿宫里的规矩比家里的更磨人百倍,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而且这里还这么多眼睛盯着,不比家里可以时常放飞自我。 好在烟景知聿琛让她学这些都是将来应付场面的,要是天天按着这些规矩行事,那她岂不是成木头人了,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她觉得自己如今就如同折了翅膀的鸟儿一般,望着笼子外的天空,好生怅茫。 烟景特特喝了几盏参茶,强撑着精神听钱嬷嬷连讲了五日,该记得都记了,该照着学的也学会了,态度也很认真端正,更没有露出一点点的不耐烦,学得烦的时候,想一想聿琛那俊逸非凡的样子,唇角勾起甜甜的笑意,很快便又来了精神。 烟景知道钱嬷嬷是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而聿琛是先皇后的嫡子,便生了好奇之心,想跟钱嬷嬷打听一些先皇后的事,只是话刚问了一半,钱嬷嬷就示意她噤声,神色严肃地道:“姑娘,宫中有规定,宫女太监不可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奴婢现在是尚仪局的人,更不能失了规矩。” 说着还看了一眼崔银桂所在的方向,烟景顿觉好生无趣。 如此,经五日的勤学苦练,烟景进宫的规矩是学完了。临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钱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宫里是不许流眼泪的,再大的难过与伤心都要藏在心里,轻易不能让人看见了,更不能在主子面前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熬得久了,眼泪便不会流了。” 烟景听了不免触动了一些心事,想起她刚进宫的之时在聿琛面前一时受了委屈,便哭了一缸子的眼泪,聿琛非但不哄她,还训斥了她几句。大概这宫里的为人上者都喜欢演戏一样的笑,所以下人们连哭都不能有了。烟景第一次感觉到了宫里一派祥和背后的冷酷无情。 聿琛这几日都三更时分方回来,他每天进宫门的时候,视线往廊庑的方向轻轻掠过,那一团娇小的身影不在了。今日倒是见崔银桂等在那里,见聿琛回了,忙跟了上来,聿琛边走边问道:“有什么事吗,她今日学得如何?” 崔银桂忙道:“回主儿,姑娘学得很用心,人又聪明伶俐,许多规矩教一遍就会了,学得又快又好,钱嬷嬷还夸了姑娘呢,后面又考了她一下,她都能回答得丝毫不出错儿。只是……姑娘学得太刻苦了些,许是过劳了神,今儿晚上便嚷着头疼,一直没有睡下,奴才要为她请太医,她又不让请,还让奴才不要惊动了殿下,奴才不敢瞒着,只好来禀告殿下。” 聿琛先是听到她这般用心的学规矩便嘴角扬着笑意,再听到她犯了头疼,忙加快脚步往后殿的方向走去,沉声道:“还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聿琛来到烟景的房门外,见门虚虚地掩着,里头的灯还亮着,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缀儿在房内值夜,见聿琛进来,忙出门将房门带上了,聿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烟景的寝室,撩开床上的帐子,低下头去轻声道:“烟烟,头怎的疼了,可会很难受?” 床头的花梨木小方几上放着一盏青玉烛台,烛台上点着豆大的烛火,这么一点光半昏半暗的,与那青玉的质地糅和在一起,清透又温润,就这么静静的照在床边躺着的人儿身上,那人玉脸侵枕,乌发堆云,淡眉轻蹙,在孤灯暗影下,真真是我见犹怜。 烟景听见聿琛来了,揉着头坐起身来,双眸盈盈如水,软语哝哝地道,“这么晚了还惊扰了殿下,是烟儿的不好……现在已经好些了,不劳殿下挂心了。”说着浅浅一笑。 那柔密如云的乌发裹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子小小,脸儿小小,聿琛心疼道:“你病了,怎么不让太医来瞧瞧?” “殿下,这原本是我自小就有的一个小病症,不要紧的,烦闷了或者劳累着了,气脉失了调和,便会犯一下,只要心情快活了或者休息好了,便自然无碍了,所以不需劳动太医了,不然又给我开几剂药来,我头便更要疼了,殿下你知道的,我最腻烦吃药了。” 烟景双眸婉转,巧笑嬉嬉地道:“殿下,或许你帮我头上揉一揉,我就不那么疼了,好不好?”说着语气娇软,从被子里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来,去拉住聿琛那修长白皙的手指。 聿琛心中好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手心有些痒,心中也痒,果真替她在头上轻轻地揉了起来。 烟景一双清灵灵的眼睛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瞧,心中如蜜浸过一般甜滋滋的。 床帐里暖香幽幽,掌心的乌发凉滑如丝,她身上穿了烟粉色的水仙蝴蝶纹薄棉绸睡衣,露出一截纤巧秀致的雪颈。聿琛只觉得身上的血流都好似变快了,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直往筋骨里钻着,另一只手禁不住抚上了她光滑如玉的面颊,轻轻地抚着,一下又一下的,不忍释手,然后渐渐滑落至她的颈上。 像触了火光似的,烟景的脖颈颤缩了一下。 他望着她,目光凝住,眸色渐渐有些幽暗,似有重重的暗涌流动。 门外响起崔公公的声音,“主儿,刘太医来了。” 聿琛没作声,又沉沉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还是让太医给你瞧瞧吧,吃不吃药再说。” 烟景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抵御不住了,仿佛自己如小羊羔一般要被他吞入腹中,小脸不禁有些滚烫,垂眸嗯了一声,“我听殿下的。” 床上的帐子放落了下来,崔公公引着刘太医进来,见太子在床边立着,忙跪下行了礼。 “刘太医,你好好瞧瞧是什么病症,要不要紧。” 第51章 |僵持 刘太医不敢和聿琛对视, 忙屈膝到烟景床前诊脉。烟景从帐子中伸出一只手腕来,刘太医伸出手指搭在右手脉上,宁神细诊了半晌过后, 又令烟景伸出另一只手来诊了片刻。脉息诊毕之后,刘太医又沉吟了一会,便颔首躬身站在一侧。 聿琛目光一直看着刘太医, 沉声问道, “她怎么样?” 刘太医神色平和,“贵人脉象虚浮,是有些气血不足之症,又兼劳神伤脾, 方引发的头痛, 除此并无别的病症, 可以不用吃煎药,这症候虽不相干,也要注意调理起来, 饮食上多食用一些南瓜、薏米、山药、莲子等健脾益胃的食材调理脾胃, 平时要多动动筋骨, 以疏通经络,使气血充盈, 微臣如今写个补气养血方子, 若贵人愿吃, 可按方子煎几剂药吃, 若懒得吃,也是不相干的。”说着写了一个方子便退下了。 得知不是什么病症, 聿琛眉头舒展, 心下也放宽了一些。 刘太医一走, 烟景便掀开帐子,“从前请的几个大夫也是类似的说法,究竟看不出什么病症来,但就是偶尔会头疼,多几次我也习惯了,所以我说不要紧的。” “你这身子骨还真是娇气,才管着你学了几天的规矩,你就犯头痛了,那以后还有比这更难的事呢,你还受不受得住?” 烟景撅着嘴道:“可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日日都在刻苦学规矩呢,每天还早早爬起来跟着你一块晨练,铁柱还能磨成针呢,我肯定也会强健起来的,不许你小瞧我。” 聿琛目光微微闪烁,嘴角蕴着一丝笑意,“唔,你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不错的。那我方才给你揉了好一会儿,你现在有好些了吗。” 烟景脸上浮着红晕,声音如黄鹂一般清甜婉转,“其实今晚殿下来看我,我心里便很是快活。殿下你揉我的脑袋的时候,像有一股仙风清柔的拂在我的脑袋上,就那么一下子,我的脑袋变得轻飘飘的,像要羽化登仙一般,竟一点都不疼了,说是神丹妙药也不过如此了……” “张着嘴尽胡诌。” 聿琛忍住笑意,故作淡然的道:“既然好些了,那你早些安睡,明早若还头疼便不要来晨练了。” 他刚转身要走,却又听她甜甜软软的声音在背后叫道:“殿下……” 聿琛转过头看她,“还有事?” “殿下,我已经学完了宫里的规矩了,明日我出东宫去紫禁城里逛逛可好?紫禁城那么大,我都还没出去逛过呢,应当会有一些新奇好玩的地方。” 聿琛皱了皱眉道:“紫禁城没什么好逛的,都是一些殿宇宫阙,跟东宫差不多。你老老实实地在东宫呆着。” “那明日我扮成个小太监,随你到文华殿去,做你的小跟班,好不好?” 果然规矩这东西在她骨子里是不存在的,学的再好也是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聿琛想也不想的拒绝了,“那是朝廷重地,可不是能让你去玩的地方。” “白天里你早早便出门处理朝政去了,晚上又不让我等你回来,我一天到晚也见不着你的人影,人家就是想跟你在一块嘛,想得头痛症都犯了。我保证,我跟着你去一定乖乖的,不会捣乱的。” “别又动这些不该动的心思,没我的准许哪都不能去,早点睡吧。”聿琛丢下这句便走出了房门。 “殿下……”烟景丧气极了,仰面倒在枕头上,拿被子蒙住头,鼓着气睡了。 其实她今晚并不是真的头痛,只不过聿琛不许她在夜里等他回来了,她这几日晚上都只得闷闷的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实在想极了他,故耍了个小心思装作头痛。为了能多点时间和他在一起,她想了好久才想到方才那个办法的,可是他就这样冷冰冰地拒绝了她。 真是郎心似铁,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为她心软? 这么僵持着便又过了十几日,凭她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不答应,昨儿早上晨练的时候她又求了他一回,可他还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于是今日早上,烟景没有去晨练。赌气睡到辰时方起床梳洗了。聿琛这个时候已经摆驾到文华殿去了。 她心里又烦又闷,绕着东宫转了一圈,想看看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溜出去散散心,办成小宫女或者小太监的样子,想想就好玩,可东宫里的每个门都有侍卫像钉子一样的守在那,墙又建的这么高,她想爬出去也不能。 烟景只好跑到小花园角落里的一座重檐八角亭里坐了,缀儿这会儿肯定在房里乖乖的做针线,像她这样多好,耐得住性子,再枯燥的日子也能打发过去。 她将手撑在栏杆上,仰着头望着澄碧的天空,那样的干净,一丝的云絮儿也没有,而她的思绪却是乱纷纷的,有些迷茫。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东宫里算什么,是他的侍女吧,她又能觉得出他是宠着她喜欢她的,让她住在这么精巧的房间,安排了尚仪局的女官来教她宫里的规矩,还每天都手把手地教她晨练。 是他的侍妾吧,可他每每都是蜻蜓点水那般,又不要她,她都说了她愿意的,而且他身边又没有别的女人,她愿意极了。 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两个人明明每天都靠的那么近,为什么就不能再进一步呢。 她那么喜欢他,若能与他每日同起同卧,同床共枕,枕上缠绕着他的气息,被衾里熨帖着他的温度,窝在他的怀里入眠,该有多好,想想便觉得快活极了。 她对他的的贪心像是萌了芽的种子一般,渐渐生长,越长越巨。她想要更多的拥有他。 可他为什么就不能早点儿娶她,就是因为出身不够高贵吗。若有一天他娶了别人,她又该如何自处?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一想到这个便觉呼吸都在痛了,她不知道自己会输到怎样的地步,会不会把这一生都赔进去。 烟景正胡思乱想,眼角忽然掠过崔公公的身影,忙躲到柱子后,她现在有点烦他,觉得他看她看的比嬷嬷还严,而且还很啰嗦,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崔银桂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她,赶了上来,一脸着急地叫道,“哎哟,我说姑娘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咱家一阵好找,这儿风这么大 ,仔细着了凉,你早膳都还没用呢就人影都见不着了,这怎么行呢,饿坏了肚子可不是耍的,前阵子太医还说了姑娘要好好调理脾胃,今儿膳房特意给姑娘做了山药糕,炖的红枣燕窝粥也送来了,快跟咱家回去用吧。” 烟景见躲不过,只好悻悻地跟着他回去了。总是这般想着自己也觉得无味得很,还是找点事做,才不会尽是想着这个烦心的事儿。因而用完早膳后,又拿着那对护膝来绣了。 聿琛今晚倒是回来得早了些,二更时分便回了东宫。一进宫门,崔银桂便跟了上来,面上带了点愁色地汇报情况,“主儿,姑娘今儿辰时起来早膳都没用便跑到花园子里去了,奴才找到她时,见她正在东北角的亭子里站着,仰头望着天上,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整个人闷闷的发着愁的样子,半日也不见一个笑容,进了房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日都没再出来过了,晚膳又是一筷子都没动便让撤下去了,奴才劝她好歹用一点,嘴皮子都磨烂了,姑娘就是不肯用,说是头又开始痛了……” 聿琛听到后面脸色便沉了下来,也不待听完,撇开崔银桂大步往后殿去了,到了后殿,看见她房间里的灯也灭了 ,要推门进去,门已经紧紧地闩上了。 聿琛看了一眼崔银桂,崔银桂对着窗户叫道,“姑娘,开开门,太子殿下来看你了。”叫了半日里面愣是无动静。 聿琛眼神沉郁,竟自己亲自来拍门,“开门!听到没有!” 聿琛拍门的时候,崔银桂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响起动静,却是缀儿来开的门,“殿下,小姐已经睡下了……” 缀儿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感到聿琛身上气息摄人,开了门之后便自觉闪在一边,聿琛径直走到寝室,房间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待点灯了,掀开帐子,将她连人带被地捞了出来。 “我知道你没睡,为何把门上闩了,以后没我的准许不许闩上门了!” 第52章 |妥协 烟景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糊糊的, “我住的房间要闩门还不行了,反正你又不来我这儿睡,管这个作什么, 我不是听你的话早些睡了么,你这会又来兴师问罪了,反正我怎么做也不讨你的好。”说着从被子里滑出来, 又爬滚到床的角落里去了。 这时缀儿拿着一盏烛台进来了, 将烛台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将灯芯挑得亮了,便出去了,房内幽幽地亮了起来。 聿琛看见烟景整个人软软地趴在床角, 头上的乌发如黑缎一般将半个身子都遮住了, 露出的半边脸白得发光, 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嘴巴微微鼓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聿琛原本黑漆漆的双眸里隐隐有一簇火光, 听她口气抱怨地说不来她那儿睡, 只觉得心中被什么抓挠了一下, 磨得难受,像是在剔骨一般。再看到她这般娇小柔弱不盈一握的样子, 气竟然自动消了一半, 声音放柔了一些, “怎么不用晚膳?” 烟景哼道:“闷得慌, 头痛,吃不下。” 她扯了被子蒙住头, “你别管我, 我困了, 要睡了。” 聿琛觉得好气又好笑,“跟谁闹脾气呢,别蒙着头了,出来说话!” 烟景没出声,裹得跟粽子似的一动不动。 聿琛声音透着威严,“我命你现在给我起身到前面来,这是旨令,你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烟景也气了,噌的一下子掀开被子,转过脸来乜着眼睛看他,“我偏抗旨不遵了,你要准备怎么治我的罪?杖责、下狱还是问斩?我都甘愿领受!” 可真是有恃无恐,大约不知道什么是伴君如伴虎,闹起脾气来气焰比他还要高了,但是他又不愿用威仪来压制她。 聿琛头疼了,他贵为太子,处理得了一国之政,手中拨得了千军万马,却偏在她面前成了手无寸铁的平民一般,治不住这个任性耍闹的小蹄子。 他口中带了一丝无奈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谁闹了,不就没吃晚膳嘛,死不了的。”烟景突然捂着头,蹙起眉头,声音里含着一丝痛苦,“殿下,我头又痛了,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聿琛一急,便忍不住单膝跪在床沿,伸臂将她从床角捞了出来,烟景在他手中扭着身子挣扎着,却还是敌不过,被他捞到床前。 聿琛掌心贴着她睡衣一层薄薄的绸料,只觉得满手的香软腻滑,身上的血液都好似要沸腾了,加上她方才的挣扎,衣襟松了一些,隐隐可窥见脖颈内一溜肩膀上的一大片雪肤,聿琛的呼吸顿时一窒。 他觉得自己今晚回去可以不用睡了,一想起方才的景象便会血脉喷张。 聿琛松了手,别开视线,稳了稳心神道:“我许了你昨日说的。” 烟景睁大了眼睛,眼里涌现一抹喜色,“殿下,我真的可以扮成小太监做你的跟班到文华殿去?” 聿琛掩下心中的一丝挫败之感,面无表情地道:“君无戏言。” 烟景开心地仰面倒回床上,蹬了蹬脚丫子,笑嘻嘻地道:“殿下果然是疼我的。” 蓦地,聿琛的声音夹带着一丝冷意飘进了她的耳朵里,“现在头还痛吗?” 方才太喜形于色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露馅了,只好厚着脸皮道:“还痛的,殿下你再帮我揉揉可好?” 真是得寸进尺,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聿琛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目光里闪着一丝讥诮的笑意,“你虽别无所长,倒是怀有一宝物,若用于阵前,可御万敌,如今东南战事吃紧,若能得你献宝,必能击退倭寇,立下功劳。” 烟景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我实在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宝物,殿下不如明白告诉我是何宝物,我若真有,必定献出来助阵杀敌,不会贪心私藏的。” “还用我说吗,就你这张面皮,厚得跟什么似的,扯了去做盾牌和战衣,定能刀枪不入。” 烟景又羞又恼,伸出粉拳去捶他的胸膛,“你竟然这样取笑我,真是坏透了。” “小骗子!你才是坏透的那个。”聿琛被他捶得筋骨酥软,竟然笑了起来,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她的身子贴在自己的胸前,满怀的馥软,极是美妙,他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间嗅了一口,方放开了她,趁她还未回过神来,悄悄将她松开的衣襟掩上了。 聿琛在她耳边温醇地道:“我让崔银桂到膳房传些点心进来。” “嗯。”烟景陷于他的温柔,痴痴的望着他,眼睛好似一泓秋水般盈盈动人。 聿琛叫崔银桂进来吩咐了下去,没过多久,崔银桂却又神色惶急地进来了,在他背后叫了一声,“主儿……” 聿琛知有事,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有事出去一下,待会儿点心送来了一定要吃,吃了早点歇息。乖着点儿,嗯?” “嗯。我听话的。”烟景目光恋恋地看着他转身快步出门,心里顿感空了一下。 聿琛刚走出门外,崔银桂便道:“主儿,方才万寿宫来人了,说是皇上龙体欠安,急召主儿去见,辇舆都在外头备好了。” 聿琛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疾步忽忽地往殿外走去。 ———————————————————————————— 西苑万寿宫。 靖德皇帝虚弱地躺在龙榻上,他明明面色灰白,面颧上却浮着一抹病态的嫣红,嘴巴微微张开,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聿琛趋步入内,到龙榻前跪了下来,面含忧色,轻轻地叫了一声,“父皇,儿子来了……” 靖德皇帝听见聿琛叫唤的声音,忽然睁开眼睛,昏沉的目光注视着他,“琛儿,你来了……朕近日感觉病势渐渐沉重,但恐不治,立太子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了,不然朕怕等不及了……” 聿琛眼底闪过一丝急痛之色,颌首答道,“是。父皇圣体欠安,儿子夙夜忧心,惟望父皇以保养圣躬为重,慎重选用良药,那丹药素来燥性霸道,久服恐有损圣体,儿臣垦请父皇恩准太医院的太医来为父皇好好调摄,或延请京外名医来诊治,父皇有上天庇佑,自会慢慢痊愈,待父皇圣体康愈,再行商议儿子的婚事为好。” “朕知你有忠孝之心,不止你,朕的大臣们也时常劝朕不要服用丹药,那丹药是张太虚进献的,张太虚修炼方术数十年,有神仙之称,进献的药应当是有益无害的,朕吃了他的丹药才有效用,方觉精神旺健些,若没有丹药,朕的病体也撑不到现在了,朕知道分寸。” 为丹药一事,聿琛不知动了不少法子来劝解,但靖德皇帝一意孤行,根本劝不动。聿琛心内沉痛,沉默了下去。 靖德皇帝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色,审视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叹息一声道:“琛儿,我知道这婚事不甚合你意,故你一再推托,你若有合意的,你告诉朕,朕可以先将她指配给你做侧妃。” 第53章 |婚事 聿琛背光跪立, 半边脸隐在暗色中,愈发显得眉眼深邃,他摇了摇头, 声音沉静,“儿臣为国事宵旰焦劳,心中只有江山社稷, 尚无儿女情爱心思。” 靖德皇帝吁了一口气出来, “你勤政固然是好的,朕知你将来必然会做一个有为的君主,将大燮江山治得固若金汤,但你何苦要一直鳏处独居, 君侧有红颜, 才不枉了你将来坐拥天下的气概, 子嗣绵延,江山才能永传啊!安家女儿才貌双全,端庄贤淑, 你成婚后, 由她为你襄理宫闱内政, 朕便心安了。” 聿琛看着龙榻上那一根根粗实盘着长龙的紫檀床柱子,龙头张牙舞爪, 虽是象征着皇权的威严, 此刻看来却有些阴森怪戾。他目光沉沉, 只沉默不语。 靖德皇帝面颧上突然涨出一抹紫红色, 脸色青了又白,目光里缠结着切责之色, “你从小到大都很听朕的话, 小时候你喜欢画画不喜欢读书, 朕不过提了几句,你很快就改过来了,长大后,朕将许多国事交给你历练,小到小官吏的贪墨之案,大到管全国财政和军政大事,包括这次的江南事务,再难的事,交给你都能顺利施行,朕时常心中以你为荣。奈何在此事上你始终不肯顺从朕的心意?朕实在想不明白,难道真的是因为朕这后半生的荒唐,老天爷在罚朕?可是琛儿……不是朕要逼急了你,指婚圣旨既已颁下,便再无收回的道理,你难道要违抗父命,违抗圣命吗?” “儿臣不敢……”聿琛双眸闪过一抹痛色,说完便又低头沉默,只一颗心往下沉着,压抑得让他难以喘气。 靖德皇帝突然又加重了语气,“朕当年经历了何等残酷的夺嫡之争,才坐稳皇位,断断不能容许在你手里落入旁支,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靖德皇帝这话无疑像一股巨浪朝他头顶拍来,让他脑袋有一瞬间的眩晕,看来父皇势必要将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他抬起头,眼角微微有些发红,“父皇说此话,是让儿臣这太子无立足之地了。” “朕是让你知道分寸,明白孰轻孰重!安家女儿早已过了待嫁之龄,你迟迟不立她为太子妃,朝中大臣已颇有微词,这无异于让朕在臣子面前威严扫地!” 见太子始终不肯松口,靖德皇帝目光中突然露出脆弱之色,有些哆嗦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聿琛的手,声音暗哑却激动,“琛儿啊,事到如今,朕也实话说了吧,朕今夜之所以极力催你成婚,是因为你的婚事还关乎着朕的性命。朕近日身子不济,钦天监的监正周文观天象说帝星晦暗不明,主朕性命有危,但太子之星却光亮异常,若太子成婚,给朕冲喜,便有可能转危为安,琛儿……朕如今挨延不了多少时日了,只有你能救朕的性命了……君父之命大于天,无论如何这个婚你都必须成了!” 聿琛只觉得头上轰然炸起惊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父皇已经使出了杀手锏,把性命都给他威胁上了,他已经没有了再退的余地,可是心中却如同被万箭穿心,痛得他几乎要碎裂。 钦天监,又是钦天监,数年前的指婚也是钦天监,他们究竟还要作祟多久?明明已经被他撤下一波,偏又冒出几个妖言惑主的,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父皇最看重星命算师和祥瑞,果然被安瑄之人利用,三番几次在这上面钻营算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聿琛心中恨极,既然敢算计到将来的凤位上,那么迟早都是要图谋大燮江山的,那便跟他们来个将计就计。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让他早些自取灭亡,从此斩草除根了才好。 靖德皇帝见太子面上有松动之色,便又及忙再加了一句,“待你成婚后,朕便将今后一切政事全权交由你处置,你便是真正的执掌天下之主,朕会退位做太上皇,皇位给你坐,朕在万寿宫清静无为,宽心养病。” 聿琛顿住,心中无比哀凉痛楚,他将头俯下去,不疾不徐地道,“儿臣听凭父皇安排。” 靖德皇帝面上终于漾出一丝笑容,“如此甚好,东宫成婚,实在是宗社之幸事,如此不仅朕放心,朝中大臣亦能定心,朕明日便会下谕礼部,令择吉日举行东宫大婚典礼,届时颁诏天下,万民同庆。” 待太子退下后,靖德昏沉的双目终于射出了两道精光来,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这一回跟儿子的较量他总算是赢了,纵然儿子不喜欢安家之女,但他也绝不容许儿子挑战他的权威。 ———————————————————————————— 第二日一早,晨练完毕后,便有崔公公送了一套近侍小太监的冠服进来,于是烟景头戴乌纱小帽,身上穿着橘绿色的纻丝大褶袍子,腰上系着金镶玉绦环,悬挂着牙牌、茄带,刀儿等,脚上穿着白色鹿皮靴,她因身子娇小,这一套穿上还是略显宽大,因她骨架子好看,倒显出身姿十分清隽秀气,活脱脱一个俊秀无比的小太监。 烟景对着妆台上的菱花镜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俊,不是她自夸,她觉得自己打扮成小子的样子可比女儿装好看不知多少。 缀儿在一边惊叹一边摇头道,“我的小姐,在家之时便没人管得住你,没想到到了这紫禁城,你这副乐天逍遥的样子,比在家里更得劲儿了,太子殿下还这般纵容你,奴婢倒时常替你捏着一把汗。” 烟景回头瞪了缀儿一眼,“缀儿,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了,为了多些时间和殿下在一起,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争取来的,天知道我有多高兴,你就不能说几句好的么,一天到晚见不着殿下,那才真的要憋死了我。” 烟景到西暖阁一见聿琛,便装模作样地跪拜在地,尖着嗓子叫道:“奴才小景子参见太子殿下,恭请太子殿下圣安。” 聿琛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烟景被他看得一阵紧张,“殿下 ,我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聿琛若有所思地道:“不妥不妥。” “哪里不妥?”烟景吓得呼吸顿住,她好怕他临时反悔。 “你过来,我帮你再理一理。” 烟景有些忐忑地走到他面前,看到他眼睛里有几缕淡淡的血丝,眸子幽暗又深邃。看来他昨晚有事出去后处理政事又熬到很晚才睡,她可心疼了。 她感到他心头好像压着什么事儿一样,这阵子时常感觉如此,而且她总感觉他好像有什么事儿瞒着她,她有些小心的问道:“殿下,你昨晚出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聿琛撇开视线,有点儿艰涩地道:“我无事。” 过了一会,他突然伸手在她幼嫩的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惹得她心尖颤了颤,“你这耳朵上的环眼虽小,也需要遮一下才不会露出破绽来。” 烟景心中微微一跳,倒是把这个给疏漏了,聿琛还真是心细如发,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只怕就要给他惹麻烦了。 烟景朝他俏皮一笑,“殿下,你真是火眼金睛,但这个环眼要怎么遮……” “你跟我来……” 他勾唇一笑,牵起她的小手带她到了内室,从一个博古架上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盒子,又从笔架上拿了支紫毫笔,然后打开琉璃盒子,烟景看见盒子里面有很多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调制好的胭脂水粉,竟有许多个不曾见过的颜色,红□□紫黑/黄/蓝等,各色俱美。 “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54章 |文华 聿琛用指腹往琉璃盒子里沾了一点粉红的胭脂膏子, 然后轻轻地匀在她的耳垂上。 耳垂的肌肤最是敏感幼嫩,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刮过时,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从耳垂上蔓延而下, 她的耳腮悄悄儿地漫起粉红,禁不住咬住了下唇,脑壳里的魂儿又开始飘了。 “好了。”聿琛从博古架上拿了一把象牙嵌宝石的镜子给她看。 烟景往镜子里瞧了瞧, 耳垂上的环眼果然被遮得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 “殿下的手真巧……”巧得只要碰一碰耳垂就会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她看到她在镜子中的眼眸如含了一汪春水般滢亮。 聿琛目光微微闪烁,“这只是略施小技,等会儿让你看看大招。” “大……大招?”烟景感到一丝不妙。 “你这般样子太出挑了,容易招人眼睛, 我帮你描一描画一画, 变个样子, 越不打眼越好。” “这……能行么?” 聿琛不许她说话了,拿笔扫了脂粉便在她脸上描画了起来,他目光很专注, 动作又麻利, 像胸中已经勾勒好了图像一般。她一张清水脸, 皮肤像鸡蛋清一样细嫩光滑,脂粉抹在她脸上, 很轻易便匀净了, 又服帖又自然, 竟似没有涂过脂粉一般。一会聿琛画完, 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烟景惊呆了,镜子中的这个人还是她么, 不是细白面皮的清俊少年了, 而是黄皮糙肉的青年男子, 在她看来起码丑了十倍,老了十岁,细弯的小山眉让他画成了粗粗的剑眉,鹅蛋脸好似长出了颌骨般变成了小方脸,小巧挺翘的琼鼻也变成了圆圆的蒜头鼻。不知他用了怎样的技法,可以将她画成这般样子,简直如换了头一般,不可谓不神。 烟景吓得赶紧把镜子丢开了,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对着他,“殿下,你又欺负我,你这是在报私仇……呜呜丑死了,我不要见人了啦。” 聿琛忍住笑意,戏谑地道:“所以你要知丑而退么……” 烟景嗔道:“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你把我的脸捉弄成这个样子,我偏要到你跟前膈应你的眼睛,反正我又看不见。” 聿琛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很不错,我看着舒服得很。” 烟景气噎,这人嘴巴怎这样损呢,小姑娘哪个不爱美,她顶着这么一张糙汉脸总是觉得脸上有个疙瘩似的难受,忍不住想把它擦掉,可是又不能,好想打他,好想! 她反笑道:“我知殿下画技鬼斧神工,可是审美不太好的话,的确只能画成这个样子,我知殿下尽力了,所以我不会怪殿下。” “唔,我的确审美不太好,保不准还会不断退步,所以我不能保证你的脸下次会被我发挥成什么样,你最好事先祈个福。” 烟景要被他气哭了,杏眼直瞪着他。可谁让这是她自找的,自找的!她只能默默咽下去。 聿琛又瞧了她几眼,握住她柔嫩的小手包在掌心里,嗤嗤笑道:“好了,别再嘀咕了,这样便很好,无人会注意到你。到了文华殿,你便跟着进来在殿内随身侍候,不可离了半步,也不要多说一句话,只在案旁侍候笔墨,端茶送水便可。” 因文华殿离东宫不过数百步,因而聿琛没有乘步舆,只步行轻便而去,身后跟了八个太监,捧了水壶,唾壶,团扇,拂子,执了净巾,雨伞等各色随身器物,分左右而行,簇拥着聿琛朝文华殿逦迆而去。 烟景便在左边第一个,手上捧了个水壶,只望着聿琛身后的织绣精美的衣摆亦步亦趋,满心欢喜。 进了文华门,走过一条石子铺成的甬道,烟景和另一个随侍太监跟着他进了文华殿的正殿里,分别侍立聿琛在两侧,其余的太监便到殿外各处值守。 聿琛端坐在正殿当中的宝座上,宝座前是一张紫檀木大案,案上垒着如山的奏折。 聿琛进殿时正好是辰时初刻,奏事的臣子已经在东西配殿的廊子下候着了。聿琛十五岁便临朝听政,协助皇帝处理国政,期间大小政事皆有皇太子裁决后再呈奏皇帝,近两年来圣躬不豫,移居紫禁城外的西苑万寿宫烧丹修玄,不再上朝,亦懒怠理政,规定只重大政事方需呈奏皇帝,但皇帝听奏以后大体都依了皇太子的裁决来行朱批,因而当今朝局国政实则有皇太子操持。 烟景在聿琛身侧笔管条直地站着,一丝动弹也没有,这样泥塑一般的站姿极是累人,虽站得远,但她这个角度,抬眼便能极好的看到聿琛的俊逸的侧颜和隽拔的坐姿,真真是赏心悦目,心中洋溢的满足感充盈着四肢,竟丝毫不觉得累了。 户部、刑部、兵部、工部、吏部、督察院等各衙门堂官雁行般进殿奏事,工部奏了修建城防、边防和漕河的提议,兵部奏了造抗倭作战的战船进度及耗银,还有亟需筹措二百万两西南剿匪的军需,吏部又要主持四年一度的京察了,刑部又审了几桩贪墨的大案子,督察院又查得福州、太原府的官员隐匿灾情不报。户部管着国家的税银,凡用钱的地方都要户部拨付,如今国库艰难,大项的银钱支出只能东挪西凑,因而在叫着苦…… 烟景耳力极好,听了半天,大部分还是钱的事,有钱才好办事,国家也一样,国库充盈才能巩固边防,防寇治水,做利国利民的事情,果然财政才是最要紧的。 大燮朝并没有想象的强盛,前朝留下这么多的弊政好不容易整顿得有一点起色了,皇上便又开始粉饰太平南巡,回来之后便是沉迷女色怠政多年,所以财政状况才会这么不乐观,烟景这才明白聿琛为何每日那么宵旰焦劳地处理朝政大事,这么大的烂摊子要收拾,实在是当国不易啊。 烟景听了许久,脑子里已经有点发胀了,聿琛却能头脑敏捷地做出裁决,不一会儿两百万两的军需筹措方案已经有了。纵使现下财政不足,却也不能加重百姓的赋税,只能尽快催收各处的盐课与商税,将那几个巨贪的案子尽快审讯清楚了,抄了他们的家,这两百万的军需也差不多能筹齐了。 她虽对政治不感兴趣,可亲身经历这种君臣处理国家大事的朝堂会议,烟景是越发敬佩他的治国头脑和手腕,更相信他将来必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君王。 大臣奏事议事完毕后,便有文华殿的管事太监福庆捧了装奏折的黄匣子进来,捧至桌上,又将昨晚批阅完毕的奏折带下去内阁抄录副本之后再发回各衙门送折之人。 聿琛将黄匣子里的奏折取出来一一批阅,他看奏折极其专注,那修长莹润的手指轻轻划过折子,恍如莹玉在纸面投下清亮的光影。 深广的殿中静谧无声,因站的远,烟景看不见他奏折上批的字,耳边只听见他落笔批阅奏折时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阳光从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格子照进来,一格一格的光落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睫毛像金色的羽翼一般。整个人如玉人一般。 烟景看得出神,待聿琛指尖轻轻叩动桌面,她方回过神来,注意到那暖砚上的墨渐渐有些干了,便走近桌边来替他研墨,用砚滴往砚台里注入涓滴细水,手上轻轻转动一锭朱墨,那墨是徽州府歙县贡的,墨质青黑细腻,隽雅大方,研磨之时但觉紫烟上浮,丝丝如缕,墨香萦萦氤氲开来。 少顷,砚池里的墨渐渐浓了,砚池里投映着她明媚的一双眼睛,随着墨的磨动而微微荡漾。 聿琛抬起眼眸,拿笔往砚池里沾了墨,落笔细润流畅,嘴角不觉淡淡一笑。 茶房的太监捧了一个黑漆描金的小茶盘,里面放着御窑斗彩的小盖钟,烟景忙上前端起茶盘的盖钟,轻轻地放在离聿琛手边两三寸的位置上,并给他揭开了盖子。是洞庭碧螺春茶,茶汤银澄碧绿,香气诱人。烟景知他喜欢碧色和翠色的东西,连茶亦只喜欢喝碧螺春。 聿琛端起来饮了几口便搁下了,烟景复又回身去研墨。 这么一研墨便磨了两个时辰,烟景不觉枯燥无味,反而觉得是件美差。离得这般近,两人别无一话,却有一种绵绵的情愫如墨水般涓涓流淌,烟景只觉身心俱舒畅无比,真是人间乐事。 这时殿外守门的太监进来禀告:“主儿,礼部尚书郭仪来了。” 聿琛神色微微一变,抬头看了一眼烟景,眼内划过复杂之色,他有些不自然地端起盖钟里的茶饮了几口,对烟景道:“小景子,这茶已经有些凉了,你去茶房新沏一碗端上来。” 烟景不知聿琛为何要支开她,应了一声,端起茶盘便退下了。 第55章 |爱情 礼部尚书禀奏了钦天监择定的太子大婚六礼的吉日吉时及婚礼的各项提议, 并奉上了皇上的谕旨——“太子大婚典礼著于靖德三十二年五月初一日举行,三月十六日纳采,四月十六日纳徵, 五月初一日亲迎,所有应行事宜著各该衙门迅速谨慎办理,钦此。”① 如今才三月初, 距离成婚的五月初也只两月余时间了。聿琛出神了片刻, 方吩咐礼部及各衙门按应有的礼制好好筹备办理。 待礼部尚书退下后,又过了一会,烟景方端着新沏的茶进来,很小心地捧起盖钟放在他的桌案上。 他看见她在日光中进来, 而他的心却如同沉在深谷不见一丝光, 猛地痛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么清澈, 爱他爱得那么纯粹,他没办法亲口告诉她这件事情,她知道了该会伤心成什么样, 他最见不得她那样子。 纵然他是有苦衷的, 这样一桩婚姻绝非他所愿, 除了父皇的逼迫,还涉及到一场错综复杂、影响深远的政斗。 但那又如何?他的确是很快就要娶别人了, 她不会接受的, 他要怎样才能继续留住她, 他真的不想失去她。聿琛只觉得头疼欲裂。 巳正二刻, 聿琛方搁下了笔,便是午间传膳的时刻了。 文华殿后东室, 是聿琛午间休息之所, 东壁设了一张床榻。中午和晚间用膳则在西室的一间房内。 传膳的太监捧着黄云缎包着的菜肴鱼贯进入房内, 打开黄云锻,将碗盖子揭开,依次摆在膳桌上。皇家的馔饮,最是奢华气派的,集山珍海味,异国珍品及各色时鲜于一桌,每餐有数十样的珍馐美馔,自聿琛进文华殿理政以来,正值国事蜩螗,灾害频繁,边境不宁,聿琛体念民艰,躬身节俭,下令将自己每餐的份例裁减了数十个菜品,因而这膳桌上只碗菜四品,碟菜四品,点心二品,汤二品,共十二品大小菜肴。 不过聿琛好像进得不怎么香,这十几样的菜品不过略动了几下筷子便搁下了。 烟景和小全子垂手站着聿琛身旁侍候,待聿琛用膳完毕后,便端上漱口盂、热毛巾给聿琛漱口和擦手。 她本是官家的小姐,如今第一天扮做太监,这一套流程下来竟也行云流水,连她自己都微微讶异自己可以为了他把侍候人的功夫做得这么到位,大概因为是侍候他,所以每一个心眼里都装满了她的用心。 聿琛用膳之后便出去闲散了一会,身边换了另一班太监。烟景和小全子便到下处的值房去吃饭了,这小全子是崔银桂的干儿子,虽也不知烟景的来历,但想必崔银桂有吩咐,故对她很是照顾,领着她打了饭菜两个人在一块儿吃。 辛苦了一上午,烟景早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饭菜虽不精细,但也吃得津津有味。 聿琛闲散完方回东室歇午觉,这就是午休时间了,一般会歇两个时辰左右。 烟景和小全子刚吃完饭出来,便看见了福庆公公在廊子下站着,小全子给她介绍了是文华殿的总管太监,烟景忙向福庆公公行了礼。 福庆有样本事,见了人便过目不忘,看着面前这个小太监只觉得很面生,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面盘儿虽不怎么亮眼,身条儿倒很俊秀,应当是新挑上来的,但能在太子爷面前近身侍候,总归有几分能耐,指不定将来是有造化的,不能小瞧了去,便带了几分笑意道“你就是小景子?看着还挺精神的。你随咱家进去东室伺候太子爷歇午觉吧。” 烟景心中一喜,随了福庆公公去了东室,到了门口,那门已经掩上了,门外站着两个太监当值。 福庆公公道:“你进去之后好生伺候殿下歇着,殿下已经安排了别的差事给咱家,咱家先去忙了。” 烟景点了点头,只一个人推门进去了,心跳竟然变得有些快,她刚进去,福庆便把门掩上,退了下去。 烟景轻着手脚往内室走去,刚走至隔扇的软帘边,却见聿琛的身影闪了出来,目光熠熠发亮,执起她的手,将她拉至床边坐下。 烟景轻轻叫道:“殿下……” 聿琛将她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轻轻地摩挲着,黑如曜石的眸子看着她的脸,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烟景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嗔道:“你还笑,看着你的这副杰作你很开心是不?你这是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她的手指柔弱无骨,聿琛的胸口被戳得一阵酥酥的痒,笑了几声道:“所以你何苦为难自己,乖乖儿呆在东宫里做西施不好么?跟来这里吃苦头不说,我还得给你演川剧似的变脸,还要被你口诛笔伐,真的很没必要!” 果然他又来劝退她了,烟景马上道:“有必要的!殿下我再也不嚷嚷了。不止明天,每天我都要跟来!虽然顶着这么一张别扭的脸,但殿下我心里头是真的很快活,所以一点都不觉得累,只要一直都只有我和殿下两个人在一起,只要能天天守在殿下身边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 聿琛眼中的炯炯光亮黯了下来,眼底划过几丝郁郁之色,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淡声道:“侍候宽衣吧,我想歇一歇。” 烟景替他解了外衣,又蹲下身去为他脱了鞋履,他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于脑后,闭上了眼睛,烟景放下了帐子,明明是这样轻薄的床帐,却像一堵墙般将她隔于他的床外。 他昨晚一宿都没有睡着,今早依然神采奕奕的无丝毫困倦之感,可就在方才她说了那样的话,他竟觉得有些许的疲累之感袭了上来,因而躺下后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睡着的时候,她便侍立在床侧,看着斑驳的日影斜斜地投射在青砖地上,耳边听着他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身旁有一只三足铜熏炉,里头的炭盆里烧着沉水香的香饼,缕缕细烟从镂空的的格子中袅袅而出,香韵清清。空气是流动的,轻盈的,和暖的,连那光影里的尘埃都在跳动…… 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在未遇到他之前,她从未想过喜欢上他会是这么不要命的感觉,他在的时候心里被他塞得满满的,他不在的时候,便不住地回味他的点滴,每晚想着他入睡,做梦都是他,醒来睁开的第一眼便想看见他,他身上的味道,气息,温度都像是迷药一般将她迷得神魂颠倒,他的眼睛是星星,嘴巴是月亮,身体是山川,他是她看到的星月山川,此生最美的景致。 身后的帐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聿琛从帐中伸出手来勾住她的腰,将她拉到床上,又将她放倒了下来,躺于他的身侧。 “你今日站了这许久,应当累了吧,陪我在这躺着歇歇。”刚歇了午觉醒来,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慵懒。 他将她拉到床上的时候,她除了心中有丝诧异以外,却很顺从地躺了下来。 床褥很软很软,躺下去好像飘在了云朵里一样,她突然觉得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烟景嗯了一声,将头贴近他的肩膀,伸出软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嘴角漾起甜甜的笑意。 聿琛的身躯微微一震,倒没有说什么,任由她这般亲近地贴着他。 光线暗了下来,床帐里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天地,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开来,没有紫禁城,没有太子,没有宫人,这儿只有他两,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第56章 |甜夏 “烟烟……”他叫着她的名字, 声音里有一种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烟景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眸黑沉沉的像极深邃的夜空,将她吸引了进去。 两人这般躺了半个时辰左右, 时辰便到了,烟景给聿琛更衣后,聿琛便依旧回了文华殿批阅奏折和召见内阁臣子垂询军国事务。 至晚上二更时分, 聿琛方将今日递进来的折子批阅完了, 烟景跟在身后提着红纱宫灯,回了东宫。 光阴迅速,不觉春去夏来,夜渐渐长了。烟景和宫中的诸人一样, 身上衣裳从绸缎换成轻纱。自打知道他喜欢翠绿的颜色之后, 她便时常穿着绿色的衫裙, 如娇嫩的柳条一般扬扬摆摆,在东宫里尽是招眼。 东宫的窗户都新糊上了碧绿的窗纱以隔虫蝇,人从窗边过, 只觉绿暗侵纱, 照面成碧, 殊有意趣。 房门和房檐上挂了湘妃竹帘子以蔽日头,更觉阴凉爽朗, 廊下和庭院中摆了建兰、茉莉, 百合的盆栽, 香气倾人, 房中则用果篮子盛了夏日的蔬果,隔着竹帘子便能闻到清新的水果香。 烟景也不是天天都跟着他去文华殿, 若是遇上月事来了身子困倦, 那便是连着好几日都不去的, 只在东宫里消暑纳凉。 这一日午后,庭院里静无人声,空气里浮动着茉莉和百合的香气,他不在,烟景便觉百无聊赖,再好的晴光都无心赏,遣人搬了张躺椅在廊下乘凉,两只眼睛看着树上的雀儿在打架,不一会儿便觉困倦思睡,将织纱纨扇遮在面上,不觉睡了过去。 她今日穿着粉绿色的对衿罗纱衫儿,翠蓝曳地妆花绉纱裙子,薄薄的轻纱下隐隐透着晶莹的肌肤,衣衫上仿佛也浸染了花香气,幽香暗暗。 日光从廊下垂着的湘妃竹帘斜斜地照了进来,一隙一隙地落在衣衫上,烁烁流光。 烟景睡着只觉面上痒痒的,禁不住伸手去挠,一会儿又好像有虫子爬似的,哆嗦了一下忙睁开了眼睛,却见聿琛半蹲着身子看着她,拿了纨扇坠子上的穗带在拨弄她的脸,一双乌漆漆的眸子闪着戏谑的光。 烟景且不论他戏弄她,一看见他便觉满心里都是高兴,禁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殿下,你回来啦!” 他很少午间回来,可他今日竟然这么早便回来了! 聿琛微微笑道:“回来看你好睡。” 烟景抚着脸蛋,噘着嘴道,“哼,殿下净是捉弄人家,我还以为是虫子爬上脸了,唬了一跳,我最讨厌虫子了。” 他一看见她睡着时那个娇憨纯美的样子,便禁不住想逗弄她,他笑着道:“我方才真的见一小虫子落在你的额上,好心帮你拂去了,你还说。”说着便牵了她的手进书房去了。 聿琛见她整个人还是有些娇困懒散的样子,便道:“到底要试试你下笔的功夫,你写几个字来瞧瞧。” 烟景忙摆手,“殿下,你明知道我在琴棋书画方面很是寻常,最不擅这个了,我只喜欢看,不喜欢写,我看你写便好,我最喜欢看殿下写字了。” 聿琛笑着摇了摇头,到底也随着她去了,便令她磨墨铺纸,从笔架上取了一管长锋的狼毫笔,蘸饱浓墨,在纸上笔墨淋漓地写下陶渊明的小赋《归去来兮辞》。 写毕纸上墨痕尤未干,先拿起来自笑道:“胡乱写了几个字,莫笑字丑。” 烟景见他今日早早回来了,又写下这么有田园乐趣、洒脱自然的诗句,便知他心情极是不错,应当是朝政之事有了好的消息。 且他擅书法,写得一手遒劲又妩媚的行书,他说自己字丑,绝不是什么谦虚之词,实则是极度自信,就等着她去夸他一通了。 烟景领略了这一层意思,便凑过去看他的书法,脱口而出道:“殿下书法佳妙非常!书风潇洒飘逸,浑然天成,有、有、有……”她很想说一个书法大家的名字,可是卡壳了,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想着这下可要闹笑话了,正急得搔首伸颈,一眼瞥见他另一张桌案上赵孟頫的法帖,忙道:“有赵孟頫的大家之风!” 聿琛失笑,忍不住拿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好一只呆鹅!” 烟景微微垂眼,半咬了嘴唇,此时一阵夏风从洞开的门窗吹了进来,吹得她身上的轻纱衫裙盈动,如池岸边的嫩柳飘拂。 聿琛看得心中一荡,双眸熠然,又禁不住提笔信手写道:“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笔势如风,牵丝游走,写得妩媚风流极了。 烟景脸红得似火烧一般,也走了过去,从他手中夺过笔,在纸上画了一只小虫子,掩嘴笑道:“可是有这只长长的小虫子煞风景,它好讨厌的……” 聿琛忍不住伸笔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下,“喏,小虫子在你鼻子上爬了。” 烟景整个人蹭地一下子跳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用手摸了一下鼻子,琼玉似的鼻子一下子便被墨汁染黑了,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看着特别像只可爱之极的京巴小狗子,聿琛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门外的太监听见太子爷的大笑声,都惊异非常,因为他们此前从未听见太子爷这般笑过。 烟景恼得直跺脚,“讨厌,你讨厌死啦!” 烟景随手从笔架上抓了一只拳头粗的狼毫斗笔,沾了墨,也要扑上前去画他的脸,却早被他敏捷的身手躲过了。 烟景扑了个空,重心不稳,整个人眼看便要栽倒在地,却早被他勾住腰,夺了手中的笔,一把抱在自己的膝上坐了。让她的后背贴于他的前胸,伸手环住她的腰身,将她的两只小手分别攥在手心里。 这样亲密的接近让她一下子便忘了方才的嗔怒。两人视线相对,她的目光痴痴的,他的眸子里像深邃的夜空里落满了星光似的熠熠发光。 因为月事才第一天,她的小腹有些酸疼,方才闹腾了一些,小腹竟比之前疼了。烟景将头埋在他怀里,整个人便不动了。 “怎么了?”聿琛柔声道,见她缩着小脑袋,以为她还在恼他,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一下下地安抚着她。 烟景的声音小得可怜,像小猫咪似的嗷呜了一声,“肚子痛……” 聿琛眼里闪过着急之色,便要放她下来,“我马上去传太医进来给你瞧瞧。” 烟景拉住了他,小脸有些不自然的红了,“不用唤太医,就……就月事来了头一两天会这样,殿下你手掌很暖,也许帮我揉揉就不疼了……” 怪不得她今天看起来懒懒的,原来他的小姑娘也要遭受女孩子都有的脆弱和不爽利。聿琛很是心疼,果然依了她所说,将掌心贴于她的肚皮,轻轻地给她揉着。 夏日里衣衫轻薄,他的掌心仿佛贴于一片香软绵柔的云彩之中,令他神思浮盈起来。 “好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但是还要再揉一下下。”他的手掌像暖手炉一般,这般轻柔地揉了一下,竟真的不怎么疼了,而且还很舒服,便有点儿想再赖他一会儿。 他又很贴心地问了她月事几日,她咬着唇回答了。 聿琛唔了一声,“那要注意保暖,莫要着凉了。”他也是头一回知道女孩子的这个,月事期间还有什么其他要留意的,他得好好问下太医才好。 烟景仰头看着他,他嘴唇的线条和棱角很好看,嘴巴里有夏日里兰草的香味,他好像很久没有好好地亲过她了,既然她想,那就自己来主动好了。 她忍不住伸臂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住他的唇,他整个人僵了一下,但很快她的后脑勺变被他扣住了,反客为主,深深吮吻。 窗外的夏蝉一声声地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上鸣叫着,可是他们都没有听见,他们之间只有夏天里的热风一遍遍地滚烫而过,夹带着香草和果香的味道,还有阳光从湘妃竹帘子里落进来的烁烁光影…… 第57章 |月吻 晚间在东宫摆饭, 用完晚膳,聿琛见她整个人还是有些懒懒的,便又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温醇地道:“知你闷了,过几天等我得闲便带你出去走走。” “嗯。殿下你真好!”烟景听了不禁心头雀跃,目光亮闪闪的, 他终于终于要带她出去了。 过了几日, 烟景又当小跟班随他去文华殿了。午间,聿琛召了内阁的首辅和次辅来议军政大事,烟景在旁边隐隐听到是东南战事大捷和西南剿匪二百万两军饷已经筹措好的消息。 国库空虚多年,京城中养着五府六部大大小小的衙门, 又兼战事频繁, 时常灾荒饥馑, 国库出得多进得少,能顺利筹措两百万两的军需实属不易。这样的好消息,果真激奋人心, 待臣子退下后, 聿琛尤在殿内来回快步走了好几圈方回宝座上坐了。 朝廷燃眉之急已解, 批阅完奏折,聿琛今晚戊正时分便离开了文华殿, 出了文华门, 聿琛并未往东宫的方向回去, 而是往东华门的方向走去。 东华门靠近太子东宫, 是专供太子出入紫禁城之门,离文华殿亦很近, 因而没走多久便到了东华门下, 守御宫门的金吾卫见了聿琛忙行了跪拜礼, 聿琛对金吾卫指挥使吩咐了几句,那指挥使便听令撤下了东华门城楼到东南角楼一段城墙夜巡的侍卫。 聿琛对身后的一帮太监道:“孤要去城墙上散散,你们先回宫去,不必跟来。小景子,你提了灯给孤在城墙上照照路。” “是。”烟景应了声,提了一盏红纱宫灯,手中捧了净巾,跟在聿琛身侧,登上了城楼。 月朗风清。幽蓝的夜空里挂着一勾弯弯的上弦月,漫天的星子如宝石一般闪闪烁烁,城墙边上栽着一排翠绿的柳树,夜风徐徐吹来,柳枝依依拂动。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下去,琼楼玉宇绚丽无比,万家灯火清辉耿耿,天地辽阔无垠,人如乘风御宇,看大千世界繁华似梦。 一段长长的城墙,四下里静无一人。聿琛牵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在城墙上缓缓而行,他和她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微飘动,砖石地上投出两段长长的人影。 走至一株柳树下,聿琛忽地停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今夜带你出来散步,你可高兴?” 烟景双眸如月色般清亮,“多谢殿下恩典,烟儿很高兴。” 此情此景,多么容易让人沉醉。时间好像慢了下来,璀璨的夜空好像悬于头顶,他站在她面前,很近很近,夜风凉凉地拂在面颊上,有些酥酥的痒,有一种又甜又柔的情愫从心间漾了出来,整个人轻飘飘的,再轻一点,好像就可以飞起来了。 “你要记住,我答应过你的,都是算数的,以后也是。” “嗯。我相信殿下的。” 她神思有点游移,心中那个埋藏在心底的渴望一下子又冒出头来,的确,他亲口对她说过的话都做到了,可是,却独独一直都没有提过究竟会不会娶她,她都已经在东宫半年多了,他待她也超过了寻常的主仆,也有了许多很亲密的举止,她能感觉到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儿喜欢她的,所以当他这般说时,她憋不住了,她真的好想再问一次,那殿下你会娶我吗?可是她心里还是没底。 这一次跟第一次告白时的拒绝已经不能等同了,她已经越陷越深,她好怕再一次听到他的拒绝时会缓不过来。 聿琛捧起她的脸,拿了她手中的净巾将她脸上的脂粉徐徐擦去了,她洁净无瑕的一张脸在月色中玲珑剔透。 她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手中却紧张地绞着手指,“殿下,你、你会……”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目光紧紧地胶黏着她的眸子,带着些许深沉,些许狂热,抚着她面颊的指尖渐渐滚烫,游移至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仰向他。她的唇像夜风中带露的玫瑰,亟待他的采撷,还未等她问出来,他已经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辗转吮吻,带了几分急躁和迫切。 烟景的后背抵在柳树上,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绵长而又带着掠夺的吻,她的脑袋里像放烟花一般噼里啪啦绽放出绚丽的光影,火花随着血流在窜动。渐渐的,她如同陷进了一片汪洋的云海中,飘飘荡荡,时浮时沉,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紧紧不放。 甫一吻毕,聿琛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 她的声音尤带了几分亲吻之后的娇软,却又有几分天真稚气,“殿下,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可是我来东宫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一直不临幸我?” “你希望我临幸你,嗯?”聿琛感到身上有一股躁动蹭地涌了上来,叫嚣着想要把这个撩死人不偿命的小妮子狠狠地驯服。 烟景眨着眼睛,一脸纯情地看着他,“嗯。我变贪心了,我不想只做殿下的侍女,我想做殿下的女人,每晚在你的怀里入睡,早上醒来睁开的第一眼便能看到你。” “柳烟景,你到底知不知羞啊。”聿琛低低地咒了一声,目光幽暗无比。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急切地擭住她的唇,把她的声音吞入了腹中。 那天上的一勾上弦月低低地挂在了柳梢头,柳树下的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碧绿的柳枝上泄满了月光,如一条条银光璀璨的丝绦,轻轻地拂动,缠绕,摇摆,荡出柔美的波纹。 明明是寒凉的夜晚,却让人感到一丝难耐的燥热。 这一段城墙,他们走了许久,后来到了东南角楼,那儿是紫禁城之巅,登高望远,俯瞰万千,风猎猎地吹着,聿琛将烟景抱起让她坐在白玉石栏上,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与他一起仰头望着深邃的天宇里漫天细细碎碎的星子。他的吻亦时不时地落下来。 星光洒在她曼妙的身段上,极是绚丽,她脑袋有点儿晕晕乎乎的,颤抖的声音带了一丝乞求,“殿下,你这辈子除我之外不要再有别的女人了好不好,我把我的全部都给你。” 聿琛没有回答,他只是又低头吻住她不让她再说话了。 城墙下打更的宫人敲起了梆子声,打了一下又一下,已经是二更了。又过了一会,聿琛方停住了吻,抱了她下来,烟景的小脸红扑扑的,低着头,羞怯得有些不敢看他。 他依旧牵着她回去,到了城楼方松开了手。 东华门的金吾卫已经换了一班了,烟景手中的那盏宫灯早就灭了。聿琛令四个金吾卫提着灯在前后照路,护送回宫。烟景一路低着头,那灯又昏暗,除了一团模糊的轮廓外,倒也看不太清面容。 后来回了东宫,她沐浴完躺在自个儿的床上,心情尤未从今晚的旖/旎中平复过来,仍旧轻飘飘地荡漾着。她觉得自己这段时日积攒的贪念在今晚被他喂饱了,这样的满足足以令她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今晚的月下之吻,她的心情也都会快活无比。 只不过,她仍旧不明白,在城墙上,他都那样吻着她了,而且还吻了一次又一次,毫不餍足的样子,明明也是想要她的,为何回了宫却仍旧让她回了自己的房。 还有他今晚为何会这般待她,她虽也很喜欢这样热烈如火的亲吻,但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没想到事情的变化来得那么的快,第二天早晨,她便得到了答案。 第58章 |跌落 第二日早起晨练, 她一见了他,小脸便浮上了两抹淡淡的霞彩。 聿琛一言不发地练着剑,那剑在他手中如化作一道劲风般劈波斩浪, 比往日都凌厉几分。 烟景在一边老老实实地扎着马步,功力已经渐渐有所增长。 晨练完毕,她侍候他更衣的时候, 他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有些躲闪, “我这几日都有其他要事处理,不常在文华殿,你且留在东宫吧,不必跟来了。” “嗯。”烟景点了点头, 目光清灵灵的, 侍候他更衣完毕便回自己的屋去了。 烟景在屋内给他做那对护膝, 好不容易做到中午,腰有些酸疼,便出来廊子上走走, 却见正殿里的房檐下有许多的宫匠在搭喜棚, 棚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大红双喜彩绸、彩旗和吉祥如意的彩灯, 东暖阁的窗户上也贴上了沥粉贴金的大红囍字,这般喜气洋洋的场面可不正是说明东宫不日就要成婚了么。 烟景怔怔地看了一会, 只觉得满眼的刺痛 , 眼睛灼灼发热, 一张小脸煞白, 一丝血色也无,她不是傻子, 怎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感到喉咙好像被人用手紧紧地掐住了一般, 喘不过气来,一个人如幽魂一般游荡到花园里去了。 昨日温存尤在眼前,今朝却临这样的变故。他就要成婚了,而新娘不是她…… 她一个人躲在花园的灌木丛里,呜呜地哭了一场,越哭越伤心。 昨晚情浓之时,她还求他说今后可不可以不要有别的女人。他没有答她。她真傻,真傻啊,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她呢?他都要成婚了,也许以后还会有许多别的妃嫔媵妾,而她又算得了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 直到亲眼所见,才知道会有多锥心难过。还在扬州之时,虽他不愿娶她为妻,但她还是放下身段,不管不顾地跟他去了京城,根本无暇去想他的身份地位,以及是否姬妾成群,后来知他太子的身份,又是当头一击,但对他的爱意还是压过了退缩的念头。直到进了宫,知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他又待自己很好,她便贪心起来,以为他真的会娶她的。 她是太傻,太幼稚,太冲动了,所以才会陷入这么艰难的境地,这种滋味真的好苦……她没有自己想象那般勇敢坚强,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他婚礼的场面,如果可以,她想逃出东宫去避一避。 她以前多么爱对着他做梦,可现在再也做不了梦了,那个眼睛里有星光的他,那个像嵇叔夜般爽朗潇洒的他,那个练剑时一身侠气的他,那个处理朝政时神采英明的他,那个令她崇拜景仰爱得无法自拔的他,很快就会成为别人的夫君了,他不再属于她了,他会和他的太子妃同床共枕,同饮同食,还会生许多个孩子。一想及此便心如刀剜。 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争取了,还是没有用,他该娶别人还是会毫不含糊地娶。人的命运其实根本不由自己来决定。所以她那么想嫁给他,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一直都在瞒着她,先是瞒他的身份,如今又瞒他要成婚的事实,总是让她得知真相后这般措手不及,让她一步一步在不归之途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她正暗自垂泪之时,忽听到旁边几个宫女由远而近说笑的声音,一个清脆的嗓音说道:“听说陛下二月初就下了太子殿下大婚的谕旨,前儿已经行过纳徵大礼了,就等着五月初二的成婚典礼了,如今不止东宫喜气洋洋的,整座紫禁城都开始布置得花团锦簇起来了,可真是气派着呢,我进宫这么多年,赶上了这么一场大喜事,也算开了眼界了。” 另一个尖声尖气嗓音说道:“太子妃是安国公的嫡孙女,我之前侍候中秋晚宴的时候有幸见过一两面,模样美丽大方,品格温柔和气,家世又好,也只有这样的出身品性才配得上太子殿下,听说太子殿下对她一见钟情,不仅在宴会上当众夸扬她的品貌,还亲自跟陛下求的赐婚,陛下大喜,当即恩准,这几年太子妃守孝在身,因而才推迟了婚事,太子殿下为了她,连子嗣体统都不顾了,竟一个妃子都不纳,用情至此,天下也难找出第二个来,又是这么尊贵的人,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分。” 那个清脆的嗓音又说道,“瞧你满嘴胡吣些什么,太子殿下未必是你说的对太子妃那般用情,现在东宫住进的那个美人,长得跟《天仙配》里头的七仙女似的,真是俊,我都只敢偷偷瞥一眼,不敢多看。听说是太子殿下去江南办差看中了才收进来的,自古江南出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太子殿下倒很宠爱她,她住的那个屋子,那些摆件家具,还有吃的穿的,哪样不是这宫里拔尖的?” 那个尖嗓音的又道,“你懂什么?一时新鲜罢了,不然怎么来这么久了连个名分都没有,用的人还是她带来的那个小毛丫头,我听铺床的小李子说,太子殿下至今还是独寝呢。我看啊,那个美人倒有几分肖似太子妃,太子殿下一时迷惑了眼睛也是有的,但真佛就是真佛,岂是那些妖怪能混装的,等太子妃进了门,哪还有她的什么事,估计就很快就看得马棚风一般了。”(注:马棚风指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 那个清脆嗓音的没作声了,那个尖嗓音的又说道:“东宫到底还是应当有太子妃来治理治理内廷,不然净是一帮太监压在我们上头,个个都神气的很,我们这些宫女只配做粗使,哪近得了殿前?” 两人渐渐走远 ,接下来的便听不清了。 烟景听得五雷轰顶一般,安国公嫡孙女,一见钟情,请求赐婚,肖似太子妃?那尖嗓子的人真是尖酸刻薄,说的每一句都在戳她的心窝子。 怪不得她向他表白爱慕之情,他却不愿娶她,原来他早已有了婚约,她不顾羞耻地说了想做他的女人,可他还是没有临幸她,原来是他倾慕太子妃要为太子妃守身!之前东宫没有别的女眷,她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别的,原来不是的,他只是把她当做太子妃的替代品而已,所以才会将她从扬州带进宫,又对她这般好。 既然他们那么相爱,太子妃也要过门了,那她何必再横插一脚,坏了他们的好姻缘,在他们恩爱的时候,不识好歹地碍着他们的眼睛? 一直都是她在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他从没对她许诺过什么,美色当前,又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他只是做了天下男子都会做的事情而已,他昨晚虽那样了,为了太子妃却终究还是没有越过男女大防。要怪只怪是她爱得太浓烈,理性节节溃退,又年少不经事,什么都不懂,就这么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可他为何不早些告诉她有婚约的事实,若知他早有了婚约,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进宫里来的,何至于会在今天一下子跌落了下来,摔得遍体鳞伤。 骗子,真是大骗子!她要离开他,她再也忍受不住了! 她不知哭了几缸子眼泪,两眼都哭肿了,又酸又痛,从小到大都没哭得这么惨烈过。实在是哭得够了方从灌木丛里出来悄悄回了屋,还好那个崔公公没有瞧见她。 接下来她要装作没事人一样,把眼泪什么的都吞进肚子里,然后向他请求搬出东宫去,何况原本,她也不该住这样的房间的。嬷嬷说的对,是她痰迷了心窍,头脑发晕了,今日这一切实在是她咎由自取! 她这么识相,他没有理由不同意的。虽然离开他还是会让她很难受,但这样的面对更让她痛苦,他即将成婚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下来! 要断就快刀斩乱麻地断,接下来她还要尽快出宫!她要去找婉璃姐姐,有她这么一朵解语花,她会宽心许多的。 晚上三更时分,聿琛回到西暖阁,刚要进门,却听身后有个低低的声音叫住他。 “殿下……” 第59章 |炽烈 聿琛回过头, 却看见她从廊柱子后面转了出来,那儿没用悬灯,光线昏昏的, 她脸上的神色不甚清楚,也不知道她在这儿等多久了。 因他几日后就要举行大婚典礼了,今日开始紫禁城已布置得气象一新, 到处张灯结彩, 这样喜庆的红,在他看来竟有些刺眼。他的新婚喜袍前几日已经有江南织造局负责采办大婚喜袍的总管太监送过来了,他到现在还没有打开来试一试。 他顿住脚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走至她面前, 便伸出手想牵她进屋, 她却连连退了几步躲开了。 聿琛呼吸一滞,目光越发暗沉。 “殿下,恭喜你要成婚了, 祝你和太子妃新婚恩爱, 琴瑟和鸣。”她朝着他挤出一丝笑容,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甚至懒得去质问他为何瞒她到这个地步, 她被他伤得心如死灰, 所以都不重要了。 她竟也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还以为她会跟她哭闹一顿, 那么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好好儿地哄回来的,可她却是这样的冷静, 冷静得让他发慌, 聿琛默默看了她一会, 口气有些哀沉,“烟烟,你等我这么晚便是为了说这样的话么?我知你一定很难接受,但这一桩婚事……” 烟景一听到婚事二字神经便被刺痛了,她根本不想听他和太子妃如何如何,当即打断道:“殿下不必说了,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怪你,更不会要你做什么补偿。我今晚来这儿,是有一事要跟殿下说,如今殿下要成婚了,我再住东宫不合时宜,太子妃进宫后会不高兴的,我不想让殿下为难,所以我想……搬出现在住的屋子,到后院的值房和缀儿一块住……还请殿下准许。” 聿琛不语,廊子上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烟景见他不答,只得又笑着道:“殿下,我还太小,不懂事,更不知你早已有了婚约,所以老爱缠着你,殿下脾性好胸襟又广,不跟我计较,但我以后不会这样没有分寸了,殿下请放心。还有,我收回我昨晚说的那些痴心妄想的话。” 聿琛眼底涌出一抹懊恼与狼狈的神色,叹息一声道:“昨晚我那样待你,你竟什么都不明白吗?” 烟景自嘲一笑道:“昨晚的事,我不会再放在心上的。但殿下今后是有妻室的人了,还请放尊重些。” 看来昨晚他是白费力气了,她竟然丝毫不领情,说的话还句句带着刺儿,直往他要紧处扎,聿琛只觉得太阳穴在突突的跳着,他黑沉沉地眸子盯着她,说道:“你先跟我进屋里来。”说着便转身进了西暖阁。 烟景虽不情愿,但还是垂着头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聿琛见她眼睛红肿,知她定是哭了许久,胸口那块地方好像蓦地揪紧了,很痛,她真是又倔又傻。 “你还想说什么,索性全部说出来说明白了。我倒很想听听你究竟都是怎么想的。” 烟景想了想,既然他要她说,那她就把憋着的一肚子话掏出来说吧,她语气平静,“殿下,你与太子妃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如今成就婚姻,必然会是一对神仙眷侣,成为宫内美话佳谈,而我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不该再介入你们之间,坏了你们的夫妻和顺,应当识趣一点,遥祝你们恩爱幸福便好。我努力过了,也争取过了,但我出现的时机不对,所以我认了。何况殿下身为储君,将来继承大统,总会有三宫六院的,纵使殿下有心抬举我,但我善妒,又气量小,也不堪承受这样的恩典。我生性自由散漫,没有什么争强夸耀之心,在这紫禁城就如同笼中鸟一般。所以殿下,我如今连你的侍女也做不成了,不如殿下放我出宫吧。”烟景说着说着越发悲从中来,禁不住泪光闪闪。 聿琛脸上的神色都变了,咬着牙道:“你也是学过宫里规矩的,既已入宫为宫眷,便不可能再许你出宫。你这般轻易说出宫,你当宫里是儿戏?” 烟景马上道:“可殿下明知我对你的心思还欺我瞒我到如此地步,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如今在这宫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说了,我和殿下之间的种种,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计较,我愿放手成全你和太子妃,殿下为何不放开我,各尽其好?” 他被她激得有些急,有些慌,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怀里紧紧地抱着,“你今晚留下来,别走,以后我每晚都会抱着你睡,我会疼你,宠你,你不想住这东宫没关系,我会另赐宫殿给你住。烟烟,我想要你的,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烟景反应很大,她在他怀里不住地抗拒挣扎着,“别碰我!你要让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妃独守空房?可能么?!原来你也跟那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臭男人一个德行,那你找其他的女人去啊,你这么高贵这么有权势,全天下的女人都随你挑,但我不奉陪!我也不会再信你了!” 聿琛愈加挫败和慌急,他低下头,便要去堵住她的嘴巴,他的嘴刚落到她唇上,烟景扭头挣扎之间不意挥手搧了他一巴掌,却听得啪地一声很响亮,聿琛颊边一阵火辣。 两个人一下子都怔住了,他眼里划过震惊、恼怒的神色,但更多的是挫败与狼狈。她趁此功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退离了他几步。 烟景看着他,眼中涌出一丝畏惧的神色,她竟然甩他耳光了,她甩了当朝最有权势的皇太子一个大耳刮子!他会降罪于她么,毕竟他们之间关系闹僵到这种地步了! 聿琛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良久才道:“你方才以下犯上,有不敬之罪,但我念你入宫之后殷勤侍奉的份上,姑且不咎。且宫里的规矩已写得明白,既已入宫为宫眷,除了圣旨开恩特许省亲,便不许再出宫!” 他言辞凿凿地拿出宫规一套来拘她,烟景实在也气,一时口不择言道:“既然宫中有规定,那请殿下将我的名字登记在宫婢册内吧,烟儿资质粗鄙,只堪当宫婢,当初也是以侍女的身份追随殿下入宫的,若殿下说我为宫眷,恕不敢当。还有,恳请殿下安排一些得当的差使与我,让我有事可做,方不致于吃宫中白食。” 聿琛双目如剑般锋利地扫向她,怒极而笑,“好得很,既然你这么爱做事,又心灵手巧,也不能辱没了你的才干,那就安排你到东宫的膳房当职,如此可合你的意了?” “多谢殿下的恩典,膳房做事正可发挥奴婢所长,既无其他事奴婢先告退了。”烟景淡然一笑,说完便躬身退下了。她刚走出门,便听见身后哐当一声杯子掼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烟景满心酸楚,方才极力忍住的眼泪,此时禁不住滚滚而落,忙低头掩面走了。 当晚,烟景回去便直接卷了铺盖到缀儿的房中睡了,那对好不容易要完工的护膝也让她铰了丢进了垃圾桶里。 第60章 |琼酥 也许是昨晚她走后聿琛便已经立马叫了崔银桂安排好了她的差事, 故烟景今日一早醒来梳洗后,便有两个膳房的女使领她去了东宫西路的膳房。 她被安排在了甜食房,任典膳一职, 职司甜品点心,因聿琛多年前便已减了自己每餐份例的菜品,因而膳房的人事也很是清简。有菜房, 汤房, 茶房,酒房,甜品房等,每房不过设司膳一人, 典膳一人, 掌膳二人, 女使三人。 烟景身为甜品房的典膳,每日只需早中晚各做两道点心便可。甜品房做的点心大部分为聿琛所用,但也有一些是赏赐给臣子的。 自进了甜品房后, 倒比在东宫里自由多了, 每餐的甜品做完之后, 遇午休和晚间便可到宫中闲散。她如今不再踏足东宫了,房间也从东宫值房搬到了膳房的值房里。 她闲散的时候倒是很喜欢去御花园, 因宫中有规定, 宫女无事不得擅入宫殿, 所以紫禁城那么大, 倒只有御花园是可以容许她这种小小女官去逛逛的。 御花园里遍栽奇花异草,松柏藤萝, 风光十分秀丽, 如今正当春季, 园内姹紫嫣红开遍,花香馥郁,蝶舞翩跹。 她每天天微微亮的时候就到御花园采摘鲜花上的清露送至茶房给聿琛泡碧螺春茶,虽然她和聿琛不可能了,但她还是喜欢这样默默地为他做事情而又不会再介入他的感情。 午休的时间她会到御花园东南的绛雪轩,平常这个时候御花园里洒扫的太监宫女都休息了,因此四下里没什么人。 绛雪轩前的琉璃花坛里植着数株名贵的白色海棠花,一簇簇娇嫩的花朵密缀枝头,花姿瑰丽明媚,望之皑皑似雪,晶莹如玉。 她靠坐在假山石下,双手托着腮在发呆,呆了半晌,眼泪不觉之间如珠子般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风动时,那海棠花瓣如雪花般片片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极了因愁绪而白了头的春闺怨女。 她有时候也会想到自己的终身之事,若没有喜欢上他并一发不可收拾,也许现在这个时候爹爹已经为她择好一门亲事,并到议婚的阶段了,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郎君,但她相信爹爹会尊重她的心愿,她不要什么高门大户,侯爵勋贵,只要寻常的书香世家便好,她的夫君可以不必非要走经济仕途之道,但一定要是一个模样俊朗,人品潇洒,能容她调皮任性,自由散漫的男子,娶了她之后便专一于她一人,再不复纳他人,她也会一心一意待他好的,日久之后也能渐生情愫。如此日子虽平淡了些,倒也是和美的。 可是没有如果了,她已经进了深宫,作为一个小小的典膳女官,按宫中规定,宫女年满二十五岁方许放出宫,她今年才十七岁,算算还需再等八年。二十五岁出来已经很大龄了,也没什么好人家可挑了,她又绝不与人做妾的,估计只能一辈子当老姑子啦。 烟景轻轻叹息一声,她真是自己给自己刨了个大坑,又自己跳了进去,然后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日间还好,有事可做,便无暇想及其他,可夜晚漫长的时光才是最难捱的,她感觉自己被浓烈的思念一点点的啃噬,她还是控制不住地会很想很想他,她从酒房偷偷拿了好几瓶木樨荷花酒到房里自斟自酌,如今才发觉,酒真的是个好东西,想他想的要命的时候,几杯酒灌下去,脑袋晕晕乎乎的,人轻飘飘的,就什么也想不起来啦,她喜欢这种喝醉了的感觉,然后一头扑倒在床上昏昏入睡,只不过醒来后,头总会发疼。 即使一时忘不了,可把时间拉长,慢慢的总能一点点忘掉他的,她不会再主动去见他了,即使见到了,也会远远地避开。 这几日那崔公公悄悄来过几次,每次她都装作在这过得很开心的样子,崔公公见了难免摇头叹息了几声,但也不好说什么。 她是一头倔驴,轻易拉不回来的。 这一日中午,她刚从绛雪轩出来走了几步,迎头便看见前头有一行人抬着一座华丽的舆辇沿着园内甬道前呼后拥地过来了,舆辇上坐着的一人衣着雍容华贵,身后扬着金黄色的凤旗,便知是皇贵妃了。 烟景忙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张望,只静静等待皇贵妃的舆辇从自己身边走过才敢起身。 皇贵妃的舆辇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两道冷厉的目光扫在烟景清秀的背上,呵斥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这个时候不好好做事,竟敢跑到御花园躲懒?” 烟景心中猛地一惊,听皇贵妃这口气十分不善,分明是要找她的茬,素闻皇贵妃性情专横跋扈,下人们动辄得咎,心下想着不能犯在她手里。 她灵机一动,装出恭顺的样子答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奴婢是东宫甜品房的典膳,因下午要给太子殿下做一道海棠酥的点心,想着御花园绛雪轩的海棠花是最好的,故来这儿摘一些回去摆盘以增食趣,非敢擅离职守,请皇贵妃娘娘明察。”说着将手中柳叶编的篮子举到头上,里头果真装着好些娇嫩的海棠花。 皇贵妃一听是东宫的人,又搬出了太子,而且还回答的这般滴水不漏,心中莫名起了一股无名的火,当下冷笑一声道:“做个酥还要专门摘花来配,你也是个有心思的,倒是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你的模样儿,看看怎生处置你。” 烟景纵使百般不愿,但也不敢违令,只得装作有些受惊的样子,颤巍巍得抬起了头,眼睛仍是下垂着,不敢和她相视。 皇贵妃的凤眼往烟景的面庞上乜了一眼,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套在尾指那支嵌满宝石的金护甲在椅背上划了几下,嘴角扬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东宫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没想到连小小的一个典膳都有如此美色。” “告诉本宫,你叫什么名字?” 烟景战战兢兢地答道,“皇贵妃娘娘谬赞了,奴婢不敢当,奴婢……名叫琼酥。”这名字是她进了甜食房之后取的花名儿。 皇贵妃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珊瑚上前跟烟景拿了腰牌确认之后,便对着皇贵妃轻轻点了点头。 皇贵妃的眼睛尤死死地盯着她,过了片刻,眼珠子溜溜地转了一下,说道:“既有这么巧的心思,本宫倒是想尝一尝你做的海棠酥,这么着,就罚你专为本宫做一道海棠酥,三日后戊正时分送到本宫的景仁宫来,若敢迟了,小心你的脑袋。”皇贵妃说完便吩咐起驾走了。 “是,奴婢遵命。”烟景说完便又俯下身去。 皇贵妃的舆辇渐渐远去之后,烟景胸中方舒了一口气出来,算是有惊无险,柳叶篮子里的这些海棠花原本是飘落到她头上的,她一簇簇地拂下装进篮子里,正准备洒到湖边去,没想到却突然碰上了皇贵妃,眼下虽躲过一劫,但皇贵妃让她三日后给她送海棠酥,总不像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的样子,为什么不是今日明日而偏偏是三日后,烟景心中隐约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烟景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御花园的甬道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跪了这半晌,膝盖都硌得疼死了,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跪这么久,做奴才真是不容易,动不动就得下跪磕头,膝盖骨得是铁打的才禁得住。 而两日后正是聿琛大婚典礼的日子。 第61章 |醉酒 烟景这一日可真是忙极了。甜品房要做各色各样吉祥喜庆的果馅点心、蒸酥甜食, 细巧糖果等,再用金丝碟盘盛了摆在东暖阁洞房里的碟架子上。 聿琛今晨吉时便已经身穿皮弁喜袍,乘华丽金辂, 摆着辉煌的仪仗,身边随侍着一众礼官和锦衣卫,到太子妃府邸中迎亲去了。 东宫众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独她一人强颜欢笑, 心内沉沉的,时不时地划过几下钝痛。 下午时分,烟景与甜品房的司膳、掌膳等提着装糖果点心的雕漆多层食盒到了东暖阁中摆碟子。 烟景怔怔地环视了东暖阁一圈,看着看着, 便有些挪不开眼睛, 原来, 她曾想象过无数遍的洞房是这样的好看,好看得让她双眼酸涩。 洞房内铺陈着诸多金玉如意,奇珍宝石, 灿灿生光, 灼着人的眼睛, 四壁贴着沥金的龙凤双囍的图案,房梁顶棚上悬挂着绣花繁复的香包及双囍琉璃彩穗宫灯。 喜床上更是滟滟流光, 锦簇辉煌。悬挂着大红缎绣织金瓜瓞葫芦百子图的帐幔, 铺着大红缎绣双喜被褥, 床两头设着紫檀雕龙凤炕几, 点着一对绢画喜灯。 满室的喜气融融,争光耀眼, 香气飘萦, 都曾是她的梦寐以求, 如今置身此中,却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的确,再怎么惊羡,他和太子妃才是主角儿,而她只是局外人。 一个不合时宜的局外人。 烟景的目光定在百子图的帐幔上,帐幔上绣着的孩童姿态各异,圆圆滚滚的十分可爱,这寓意着子嗣绵延,多子多福,这素来是皇家的愿望,他们以后应当会有很多个孩子吧。 他们今晚会在这帐子里交颈而卧,春宵一刻值千金,而她则是酒入愁肠,今宵梦寒枕衾冷。 身后有人冷不丁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司膳玉酪语气惊怪地道:“琼酥,你在发什么呆呢,还不快来摆碟子,要是误了吉时就有你好看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天家的婚礼这么气派这么富贵堂皇,这宫里谁不羡慕呢,但是人各有命,不是谁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我知道你也是个有造化的,但人啊有时候还是要一股子运气,要是时运不来,凭着你怎么折腾,也是白费力气,要是运气来了,就是猪也能飞到天上去呢。” 烟景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开始认真摆碟子了,把碟子里的各色糕点糖果叠得齐齐整整,按颜色造型依次摆放在碟架上,再用用绢花,鲜花,绒花绸缎等来装饰,将样式装饰得美轮美奂。 合卺宴时原本应该有司膳玉酪进馔,但因玉酪久病初愈,终归有些不吉利,便推了烟景出来进馔,烟景迟疑了一会,竟没有推辞。 心底终归是有些不甘心的,她就想亲眼看看他喜欢的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他们在一块洞房花烛时是何等的幸福和美,以后每想一次便心死一次。死的透彻了,就能放下了。 吉时将到的时候,司酒捧着金酒壶和合卺杯,司仪捧着太子妃母家做的子孙饽饽,其他司膳捧着菜肴汤品,烟景手中捧着喜字糕饼,跟在她们身后进了洞房,然后按次序两队排列开来。 酉正时刻,太子妃便下了孔雀羽顶凤轿,太子妃凤冠霞帔,头上盖着描龙绣凤的红盖头,手中捧着一个宝瓶,由典仪女官引导着姗姗步入了东暖阁,垂首坐于喜床上。 少顷,聿琛在东宫门前下了金舆,在仪官的引导下进了东暖阁,走至喜床前,烟景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走近,捧着托盘的手便有些轻轻地颤抖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聿琛头戴着金簪朱缨冠,冠上缀满璀璨生辉的五彩玉珠及珍珠,穿着大红色的吉服,大带束腰,腰上挂着两组云龙玉佩及六彩大绶,衣身不加任何纹饰,却愈显庄重不凡,将他的身姿和仪表烘托得分外俊拔,目如点漆,神采英迈,望之动人心魄。 烟景顿感目眩,忙低下了头,呆呆地望着手中捧着的糕点。聿琛目不斜视,只是望着床上的太子妃。 聿琛面向正南方的吉位,在喜床右侧坐了下来,与太子妃并肩坐着,这便是坐帐之礼了。 典仪女官捧着乌木镶金的称杆上前递给了聿琛,“请太子殿下揭盖头!” 聿琛手持称杆,挑开了太子妃的盖头,红烛摇曳,太子妃的花容玉貌便这般浮露于众人面前,头垂得低低地,双眸里柔情似水,粉白的面上轻染酡红,如一朵水莲花般娇羞。 风鬟雾鬓,螓首蛾眉,唇若红莲,果真是美丽动人。 烟景却是一愣,这太子妃的容貌与她并无半点相似之处,可知那日尖桑子的宫女在胡扯八道,道听途说之言果然信不得。 但这桩婚事是他向圣上求的指婚还是圣上做主为他指的婚,她纵然是很想知道,可现在纠结这些还有意义吗,他的确是已经娶了太子妃了,他是别人的了,他对太子妃总归是喜欢的吧,这份喜欢应当胜过她许多许多吧。 烟景的双目渐渐朦胧,面前的烛光变得异常闪烁,以致看不清聿琛的神情。 两位仪官上前将托盘中的金钱彩果等纷纷撒在帐子内,便撒便唱着撒帐歌,洞房里一片欢歌笑语。 司酒斟酒于合卺杯中,上前道:“请太子、太子妃饮合卺酒。”聿琛和太子妃端起酒杯,各饮半杯后交杯一齐饮尽。司酒再斟,又交杯饮尽。如此,三举酒完毕,合卺之礼便成了。 仪官捧着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上前,“请太子、太子妃吃子孙饽饽。祝太子、太子妃多子多福。” 太子妃咬了一口,羞羞怯怯地道:“生的。” 旁边的聿琛面容沉静,未露一笑也未发一语,整个合卺礼他都是如此。 司仪却是笑得面如菊花,“太子妃说生的就是生的,祝太子妃吉言成真,早生麒麟贵子。” 此情此景,烟景真是五脏如焚,摧心摧肝,眼眶发热,禁不住要滚下泪来,可又只能死死地憋着,那两滴泪便挂在眼睑上,将落未落。 之后便是合卺宴了,仪官抬进宴桌放置在喜床前,烟景捧着喜字糕点,与其他捧着长寿面,八仙汤、燕窝菜肴的司膳一起上前将菜品摆于膳桌上,看着他们同饮同食之后,便按次序退下了。 烟景转身之时,飞快地用手指将眼中就要滴落下来的泪珠拭去了。 聿琛目光掠过她的背影,他双眸微微一动,像一颗细小的石子投入沉静的湖面,搅动起一圈微波,却久久不能平静,聿琛放下了手中赤金三镶的玉筷子。 合卺宴毕,太子大婚之礼便成了,聿琛终于有了名义上的太子妃。 合卺宴后,仪官捧着剪刀,缎带,五彩丝线等上前要为聿琛和太子妃各剪下一绺头发,再用彩线绾在一起,这便是结发之礼了。待那仪官上前时,聿琛却未除华冠,只是淡淡扫了那仪官一眼,仪官便悄悄退下了,故此礼未行。 烟景如一缕幽魂般回了自己的房中,整个人身子木木的没有一丝感觉,只有心内像被烈火焚着一般,无一刻好受。 什么叫啼笑皆非,什么叫天意弄人,什么叫爱而不得,她如今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她输了,输得很彻底,情场失意的滋味,为何如同整个人都要被摧毁了一般,她感到自己要被痛苦淹埋了。 她潜进酒房拿了一瓶剑南烧春酒,像今天这样的情形,那荷花酒的劲道已经不够她喝了。 她倚在酒架旁,狠狠地灌了几口酒,又烈又辣,呛得她直落泪,喝了几口便浑身发热,醉醺醺地坐在地上,整个人软绵绵的,那种摧心摧肝的痛苦消失不见了,人轻飘飘的十分舒适,她傻呵呵地笑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抱了起来,脑子晕晕沉沉的只是睁不开眼睛。 第62章 |私心 醉酒后的烟景, 两颊被酒醺得晕红,如灼灼的桃花一般,有一种妖艳之美。那烧酒太烈了, 她胃里受不住,吐了好几回,嘴里边说着胡话, 自己却全无意识。 她哭了, 哭得很惨,“呜呜呜,为什么,你不娶我……” “我真傻, 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你这个大骗子, 大坏蛋, 你有了婚约,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想爹爹,嬷嬷和娘亲了, 我想回扬州了……我一点都不喜欢皇宫……” “嘿嘿, 再喝一口, 我就能从此忘记你了……我就能重新快活起来了……” ………… 合卺宴之后,一众仪官便退下了并掩上了红帷, 有司寝上前将他和太子妃带至东西小室去更衣, 聿琛脱去厚重的爵弁服, 换上了常服, 但他并未入帐与太子妃共度良宵,而是走出洞房去了后殿的书房。 夜深了, 聿琛回到正殿, 他的脚步到了台阶下便停了, 东暖阁的花窗里透着一片馨亮憩静的烛火,聿琛望了片刻,心内涌出难言的滋味。 他的脑海里一直停留着烟景今晚转身时双肩轻轻颤抖的背影,怎么都挥不去。他身上虽已换上了常服,但仍旧是一身的红,在暗淡的夜色下亮着艳红的光泽,他目光里缠结着复杂的神色,屏退了随从的太监,转过身往东路膳房的方向走去。 此时寝殿门已经关闭,除了门口守夜的,东宫各管事的太监都归散到各值房安歇了。因此除了守门的认出他来,这一路倒也无人察觉。 她的房间虚虚地掩着,亮着一盏豆大的烛火,他推门进去,房里没人,连她的那贴身小侍女也不知去向,聿琛微微皱眉,房内的布置甚是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几只箱笼,桌上有一瓶木樨荷花酒,是东宫膳房的酒房酿造的,瓶子已经空了,显然她在这喝完了这瓶酒便出去了,聿琛对着酒瓶出神了片刻,便径直去了膳房东北暗角的酒房。 酒房的门开了一条缝,里头漆黑一片,聿琛推门而进时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和几句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急趋入内,借着一点月光,便看见她醉倒在地,身边是一滩呕吐的秽物,他也顾不得脏了,俯身便将她抱了起来,他听着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心中的懊丧之感愈加浓烈。 聿琛将她抱入房内,缀儿此时也回了房,找不到小姐难免急得团团转,见了聿琛抱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小姐进来,忙颤颤地跪倒在地,不由得又惊又喜,小姐总算寻到了,还是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可见殿下还是放不下小姐的。 聿琛将烟景放在床上,拿了帕子替她擦去了嘴角的秽物,见她身上的衣裙都吐脏了 ,对缀儿淡淡吩咐道:“你去拿套干净的衣裳来。” 缀儿忙到衣箱里拿了一套豆绿色的衫裙放到床边,可太子殿下在这儿,她也不好给小姐换,只把眼睛看着聿琛,有些踟蹰不前。 聿琛的视线在那套豆绿色的衫裙上淡扫了一眼,“这套太素了,要鲜艳的。” 殿下不是喜欢绿颜色的么,缀儿有些懵,只好转身依了他意思到衣箱里选了樱桃红的拿过来。小姐的衣箱里都是青青翠翠的颜色,只少数几套才是艳丽的。 刚放下衣衫,聿琛又吩咐道:“你去煮碗醒酒汤端进来。” 缀儿听命而去,随手将门关上了。缀儿再笨,也领略到了殿下的一点意思,殿下这是要给小姐换衣裳呢,所以这醒酒汤她得煮得久一点才好。在缀儿的心里,她觉得小姐是殿下的人,他们以前相处那么密切,所以就算殿下帮小姐呃呃……换衣衫也没什么的。 聿琛坐在床边,黑沉沉的视线一直停在她灿如桃花的面颊上,她云鬓散乱,醉眼微饧,荔颊红深,既婉丽又柔媚,令人见了不觉神魂飘荡。 可她如今像朵浑身带刺的玫瑰,扎手得很,只这般醉倒了才能容他近前。 以前总是她替他更衣,今晚,便由他来伺候她一回。想了那么久,他这双手总算能领略一下那极致美景了,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手落了下来,先在她风娇水媚的面颊上来回地抚了一下,然后渐渐地滑落到颈边,修长的指尖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每解一颗,便烫一分,更后悔一分。 这么美的身段,在这东宫半年多,他硬是忍着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吃亏了,到底是谁才是真正想和谁睡觉?却经常克制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身上邪火起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他就算碰了她,要了她,然后赐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她知道了今日之事,她又能如何,她已有名分在身,再怎么闹,也会安分些,然后渐渐懂得后宫女人里的委曲求全之道。 但他最不想要的就是这份委曲求全,因为对她的怜惜,所以他忍住了。他喜欢的是她的活泼娇憨,天真灵动,那样的一个女孩儿,才是他生命中最鲜动的色彩,他不忍折损分毫。 只要她的心整个儿都在他那儿,那么就算事情出了一些岔子,她迟早都还会选择回到他的身边来。所以这半年来他瞒着不告诉她婚约之事,与她两情相对,不似主仆却似情偶,就是要把她的整颗心都要过来。 这的确他的私心。 甚至还在扬州那会儿,他们相识未久,她问他是否婚娶,他当时未答亦未澄清,其实心里便已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不想她退。后来她大胆热烈的告白,他虽明言拒绝,但总还留有余地。 原来他的私心早在更早之前就有了。 从外衣解到中衣,最后只剩一层单薄的内衫,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和纤细的锁骨,以及一痕雪脯,内衫是烟粉色的,上面扎了小鹿和松鼠的纹样,很灵动可爱,小鹿的头正在隆起的那处向他张望着,聿琛看得一阵口干舌燥。 这样的春光乍泄,最是诱人,泄一寸,便想十寸。 他生在地气寒冱的京都,春光总不如,但她的身段却好似揽尽了天下的烟花胜景,实在勾人得紧。 也不知看了多久,聿琛指尖游移抚触,终于替她换好了一层层衫裙,他看着她身上穿着艳丽的樱桃红,与他身上这身暗红的吉服色的确很般配,他今晚只喜欢看她穿艳丽的。 他起身将房门打开了,不多时缀儿才端着醒酒汤进来了,将烟景扶起,边喂她喝边嘀咕着道:“小姐这阵子每到了晚上总是在喝酒,喝了一瓶又一瓶,也不怕喝伤了身子,奴婢怎么劝都不听,总是这么个犟脾气。” 喂完醒酒汤之后,缀儿便出了房间,又将房门掩上了,聿琛依然坐在床头沉静地注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烟景意识渐渐清明,只觉得头疼欲裂,伸手揉着头,乜斜着惺忪的眼睛,见面前一张冷俊的脸,目光沉凝地看着她,定睛一看,却是聿琛,惊诧之后,一股羞耻之感便涌上了心头,想必自己今晚醉酒的种种丑态全让他看见了。 她很快便拉过被子蒙在头上,闷声道:“今晚是殿下的洞房花烛夜,殿下不与太子妃共度良宵,却驾临寒舍,实在有乖常理,更是令我惶恐不已,此处不应是殿下踏足的地方,殿下请回吧。” 空气静默了下来,耳边听见灯花微微爆开的声音。 聿琛双目深邃,低沉的声音里饱含了几分深情地说道:“烟烟,你还不明白吗。” 烟景心中咯噔一跳,觉得此话大有深意,忙道:“明白什么?你说清楚些。” 第63章 |恩典 “我若对你没有一点心思, 会听你几句哭,就把你带在身边?在你之前,从未有女子能近得了我身边的三尺之地, 独独你,一开始便是个例外,你那时如此活泼灵动却又如此的娇弱不胜, 我走近你身前, 第一次有了抱女孩子的冲动。之后这半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烟烟,你要明白, 有些东西是假装不出来的, 何况我也没有这么出色的演技。” 烟景来不及咀嚼他话里的深意, 下意识便道:“那……太子妃呢?你都娶她了,她难道不是你的例外吗?” 聿琛笑了一下,“太子妃?哦, 我跟你一样, 也是今日才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什……什么?那他对太子妃……烟景震惊住了, 世界一下子变了个天翻地覆,她以为的都不是她以为的, 她有些凌乱了, 掀开被子, 睁大着眼睛望着他。 聿琛接着说道:“我既为皇储, 婚约很早便由父皇亲自指配,皇命不可违, 这桩婚事实非我能自主。但我会立你为侧妃。你什么时候想点头了, 便告诉我, 我说过,我不要你为了我委曲求全,更不会去逼迫你。” 原来,婚约是圣上指配的,那么依他的意思,他一早便对她有了心思,对太子妃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么? 他心里有她的,有她的…… 烟景不住地回味着这句话,死了大半个的心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般,却也有一种更加悲伤和无力的感觉涌了上来,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她想得都要发疯了,可太子妃才是他的妻,她心里就是过不了这个坎,何况他今后还会立许多个的妃嫔,她又要怎么才能去接受他的雨露均沾,根本就不能的。 烟景心痛万分,难以自控,伏在被子上又哭了起来。 “烟烟,莫哭了,一切都在于你,我可以等的……”越是这样的悲泣便越觉厉害,聿琛有些慌神了,搂过她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像要把她嵌入身体一般。 她伏在他的胸前哭,将他的衣襟打湿了一片,聿琛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俯在她耳边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狠下心肠,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殿下,我从前听夫子讲《史记》,记得有这么一句,夫妻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心中有所触动,便一直记在心里,无论是士庶之家还是皇族贵戚,对待婚姻都是极为慎重的。在烟儿心中,婚姻是神圣的,夫妻之爱,无关门第身份,是两个人视彼此为唯一,如鹣鲽那般相依相偎,譬犹一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烟儿的执念,我不忍做第三者去亵渎它。” “所以,殿下,我真的做不到……我不做人妾,哪怕是帝王家的也不行,当初愿做侍女追随殿下,是抱着殿下会娶我为妻的念头,可如今殿下已成婚了,我只能放手成全你和太子妃。若殿下对我还有几分怜惜之心,就请放我出宫吧。” 聿琛搂着她的身子一僵,几乎一下子便将她推开了,他站起身来,不再看她,眼底滑过一抹深深的寂寥之色,默了半晌,方淡淡地道:“好,既然你已决心出宫,我再把你拘在宫中也是无趣,你父亲这次考评绩优,我前儿已下了旨意调任你父亲入京为官,任顺天府治中一职,柳治中到任之前,我会尽快派人将你送出宫和家人团聚,这段时日你只需呆在东宫便可,不要乱走动,免得横生枝节。” 烟景心中涌过种种复杂的滋味,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地道:“多谢殿下恩典。” 聿琛走到房门边时,烟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他,“殿下,我前天中午在御花园碰到了皇贵妃,看起来很是不善,她问了我的来历之后,便命我明日戊正时分送一份海棠酥到景仁宫去,若皇贵妃有意难我,我怕……” 聿琛面色一变,沉声道:“你不必去了,只要你在东宫一日,便无人敢难你。” “是。”有他这句话,烟景这几日隐隐不安之感总算平静了下来。 “皇贵妃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既然她知道了你,必不会善罢甘休,这膳房你亦不可久留了。”聿琛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烟景望着他的峻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双眸渐渐又涌了一层水雾,他走了许久,她还在出神地望着空洞洞的门口。 要断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断了,她不喜欢拖泥带水的。就这样,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是她亲手把他推开了,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会再为她低头的了。 他果真信守承诺,将爹爹调往京中为官了,虽官职未升依旧是正五品,但京畿地处天子脚下,是全国最高的地方政府衙门,是遍地权贵豪族的地方,职位之显赫远胜扬州同知。 他待她不可谓不好,能容她耍性子,疼她关心她,每天晨练时还教她练把式,一遍一遍地教,不曾有过丝毫厌烦。就如今晚,他一定是放不下她所以才会在洞房花烛夜出来寻她。原本她对出宫一事已经不大抱希望了,可他还是为她打破了宫里的规矩,是她所料不及的,看来他对她的情分比她想像中的要多许多。 她感到心里头堵着一块很大的石头,明明可以出宫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难受了。若出了宫以后,要多久才能忘掉他,如果一辈子都忘不掉呢…… 夜已三更,安莹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面上如凝了一层寒霜,眼睛黯然地盯着房门的方向一动不动,心中尽是狐疑乱挠,洞房花烛夜,她却独守空房,若是传出去,她太子妃的脸面往哪搁,日后怎么在东宫树立威信。别的还好,唯独这脸面最是要紧,断断不能有损分毫,她不能坐以待毙,得尽快想些法子出来。 她自问自己的姿色也算得上是美丽动人,可太子殿下却这般冷落于她,究竟是何道理?难道是她在东宫安插眼线的事已经让太子发觉了?又或者,太子是去寻江南带来的那个狐媚子去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定是这个缘故,看来,前些日子使得那招离间计还不够火候。安莹心中燃起了一股妒火,也不知那狐媚子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这般得太子殿下的欢心。 十五岁那年,得知自己被皇上赐婚于太子,她感到一种无上的荣光将她十五岁的人生彻底照亮,不由地又惊喜又得意,仿佛看见垂涎已久的凤位一步步在朝她走近,一旦太子登基,她便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安家满门的荣耀将会因她而愈加煊赫鼎盛。 爹爹果真是好手段,笼络天子近臣,收买钦天监,又收买后宫妃嫔在皇帝面前散扬自己的声名,某日皇帝突然驾临安国公府,安莹其实早有准备,已经在家演习多次了,是以皇帝驾临之后见她姿仪端秀,谈吐大方得体,书法流丽,不免对她有赞扬之声,回去不久后便将她指配给太子,本来早就可以成婚,没想到运气不佳逢上祖父和母亲接连去世,她只得在家守孝了五年,内心哀怨不已。这回总算是顺利完婚了,原以为入宫后会是一路坦途,青云直上,可如今才入宫第一天,她就感到一种危机感,无论如何,她都得设法坐稳太子妃的位子。 聿琛面色沉郁地回了东暖阁,那沉重的脚步声令安莹回过神来,她眼中一亮,方才面上怨色立马变作一副娴静温雅的面容,柔情款款地迎了上去。 “安寝吧。”聿琛淡淡地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带着几分疲倦地说道。 安莹含着娇羞要为他宽衣,他却制止了她的动作,“今夜身子不适,孤睡外间。” 安莹惊诧,很快美丽的眼睛便蕴满了委屈,“殿下……” 聿琛走到外间的坐榻和衣躺下,闭上了眼睛,在烟儿那经受的一遭至今没有缓过来,今晚实在是没有兴致与她做事。 安莹眼中闪过一丝怨色,但很快便又平复了,至少,今晚太子在此过夜,便已解了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的困局,虽未能圆房,但她太子妃的颜面也算是保住了,其他的日后再徐徐图之,她总会想办法将太子的心拿捏住的。 未几,喜床上的帐子放了下来,那窗前摇曳的烛火终于熄了下去。 第64章 |雨夜 第二日晚间, 崔银桂便来了她的房间,说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明日五更时分便会送她出宫, 让她今晚便收拾好行囊。 可真是快呀,过了今晚,她便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烟景感到心里被猛地剜了一刀似的空了一大块地方, 要这么舍下他真的如去了半条命一般,可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这儿不是她该呆的地方。 崔银桂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便好声说道:“姑娘, 出了宫可就没有后悔的地了, 你要是想留下来了, 我这就去跟主儿说去。” 烟景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跟崔公公说了什么,崔公公脸上有作难之色, 耐不住她再三央求, 便只得同意了。 一更时分, 趁着夜色烟景便由崔银桂领着进了东宫的正殿,悄悄藏在了殿廊下靠近西暖阁的青铜福鹿旁, 因福鹿遮掩着, 灯光照不见她的身影。门口上夜的两个太监是看见了她的, 但崔银桂吩咐了不许声张, 他则守在门口等太子回来服侍他。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要离开了, 她想在他的房门外再悄悄地陪他一夜, 看着他房里的灯火,知道他在,她的心里便会充溢着一种被他填得满满的感觉。 告别需要一点缓冲,就当是最后一次眷恋着他,最后一次回味往日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甜蜜点滴。今晚过后,她便要把十七岁的爱情遗忘在这座深宫里了。 出宫以后不会好过,就像尝过世间最好的甜点,见过世间最耀眼的宝石,没了他,以后的日子都会变得索然无味,而她则要花很长时间去习惯这样的无味与平淡。 好残忍,但却又无可奈何。 聿琛是二更时分方回来的,自然是没有发现躲在福鹿旁边的她,他回西暖阁一会儿之后,烟景便看见太子妃身穿着茜红色的衫裙步态冉冉地进了聿琛的房间,身后的侍女端着一个乌漆小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炖盅,灯光下可看见太子妃面容精心修饰了一番,端的美丽娴雅,曳地的留仙裙打了数十个细折,细折上缀着玉石珠翠,随着步子的走动时流光溢彩,很是华丽亮眼。 烟景看得心里直泛酸,如果太子妃今晚留宿在他房中,她便要回去了,她可不想对着黑漆漆的窗户去想象他们欢好的画面,那如泡在醋缸里一般的感觉,她真是片刻都忍受不下来的。 不过太子妃一刻钟之后便出来了,出来时神色便有些不太好,但依旧不失娴雅雍容的气度,侍女的托盘里空着,人没留,炖盅倒是留下了。 烟景感到方才那酸溜溜的感觉好了一些。要是她留在东宫,少不得也会经常拈酸吃醋的,计较着他又宿在了谁谁谁的房里,那也是没意思极了。再怎么爱他她也不愿做打翻了醋缸的女子。 他房里的灯很晚才熄了,应当也是三更将阑的时刻了,看着他房间里灯暗灭了下来,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心里的灯也暗了下来一般。 夏日里天气阴晴不定的,不成想半夜里突然天雷滚滚,狂风一卷,顷刻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房檐上顿时拉下了一片雨帘,哗啦啦地倾泻如注,一道又一道凌厉的闪电好像劈在眼前一般,烟景心中惶急不安,她怕雷怕闪电,又不好跑到廊子上躲雨,只好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崔银桂被雷惊醒,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那个傻姑娘走了没有,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挣扎起了床,举着伞过来看看,见烟景淋得落汤鸡似的蹲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把手中的伞递给她,拉着她起身回去。 没走几步,聿琛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聿琛看到崔银桂旁的烟景,心里猛得一震,他的眼角有些发红,走上前,一言不发地便将她拖进了房内。 门口上夜的太监进来把房内的烛台点亮了。偌大的房间霎时便明亮起来,将她此刻的窘态纤缕毕现地照亮于他面前,一丝的形迹也无可遁去。 烟景垂着头站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是羞又是窘,整个人便有些怂了,发梢和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珠子,地上很快便流了一滩水迹,发髻松落了下来,满头乌发紧紧地贴在她的额上和面颊两侧,睫毛湿洇洇地颤动着,看起来楚楚可怜的,湿透的衣裳紧紧地粘在身上,将她纤细窈窕的身段展露于他面前。 窗外风雨飘摇,窗内烛火融融,暖橙的烛光缓缓流淌于他们之间,聿琛亦不言不语,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他峻拔的身躯将她整个人几乎罩住了,幽暗深邃的目光一直盯她瞧,盯得她心里有些发毛,她几乎想背过身去,好在这时崔银桂已经拿了一身她之前穿过的小太监的衣袍和干净的毛巾送了进来。 烟景拿着衣裳和毛巾去了更衣室,终于躲开了他的视线,她这才微微喘了口气出来,将身上和头上的水擦得干了,换完衣服便出来,有些不敢面对他,低下头,嗫嚅着道:“殿下,我要……回……” 她湿湿的头发斜斜地拢在一侧的肩膀上,越发显得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肤色雪白娇嫩,光泽莹莹,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情。 聿琛走得很近,近得可以感到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面上,只听他深深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傻瓜。” 烟景抬起水盈盈的眼睛看他,她要多看几眼,以后便看不到了。可下一瞬间她便已经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聿琛抱着她几步走到床边,很快她便仰面倒在柔软的床褥里,而他整个儿地欺身而上。 第65章 |如火 聿琛捧着她的脸, 开始狂热地亲着她。 情感积聚到了某种时刻便会爆发。半年多的克制,今日终于决口,此刻他身上好像有一股汹涌澎湃的情潮要将她淹没。 时间过了那么久, 天地在旋转,云在烧,雪在烧, 他是那样得热烈如火, 比上次在城墙上还要热烈许多。 若不是在榻上,也许还能克制,但这回不同。她本来就爱极了他,所以她抵挡不住, 跟着他一起沦陷了。 他仿佛在给她画画, 他的手如同世间最顽皮却又最精细的笔, 在她身上轻描浅画,浓墨重彩,可是她却看不见他在画什么, 只有意识里他带给她的一幅幅缤纷多彩的画面。 一片意乱情迷之中, 她早已忘却此身为何物, 天地间唯渴望着他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极其动情之处时, 他忽然停住了, 眼中灼灼发亮, 喑哑的声音在凑到她耳边问道, “烟烟,你真的愿意了?” 烟景渐渐回过神来, 看见自己衣裳半褪, 一大片冰肌雪肤遍览无遗, 眼中划过一丝慌乱。 他很快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眼中灼亮的光芒暗了下来,从她身上下来,伏在枕上喘着气,声音闷闷地道:“你走吧,我若这样临幸了你,便不会再许你出宫了。” 烟景这时才明白,原来他早就有了放她走的意思,所以她入宫这么久才一直没有临幸她。她死死地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穿好衣裳,便下了床,出了门之后,便一路跑着回去了。 他身上热汗淋漓,绷得很紧,都已经这样了,可他竟然放走了她,若他肯欺心一点,方才便已经得到她了,也能留下她了。他伏在枕上喘了许久,方缓了过来,眼底尽是狼狈与懊丧之色。 聿琛看着她留在更衣室的衫裙,是娇嫩的柳青色,一件一件的搭在衣架子上,好像妖精突然脱了身去,衣裳悉数委落,再难寻其元神本形了。那个撩乱他心神的小妖精,真的走了。她的衣衫里还留有她肌肤的缕缕幽香,聿琛出了一会神,将她的衫裙叠好,放置于密柜中。 烟景回到自己的房中心仍狂跳不已,方才那一遭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她已经浑然忘我,欲罢不能了,原来与所爱之人的肌肤之亲是这般得动情热燃,身上的血脉如浪潮涌动,肌肤上的每一只毛孔如用羽毛轻轻拨弄一般酥痒无比,浑身的筋骨像在荡秋千一般轻盈飘荡,耳鬓厮磨,呼吸交缠,最是亲密无间,恨不能彼此嵌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面颊两侧如殷殷桃花一般娇艳无比,嘴唇红肿未褪,她不忍再看,只怕衣衫里的更羞人。 这样的肌肤之亲,她只会和他一人,而他以后却会同许多个别的女子,所以,再怎么不舍她也会走,她从荷包里拿出那两枚刻有他名字的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陷进了皮肉里,唯有尖锐痛意可让她的心清醒一些。 五更天要到了。 五更时分,天色只微微透亮,马车早已经候在东宫门外,烟景和缀儿拿着行囊箱笼坐进了马车,傅云和杨奇骑着马在车厢两侧守护,出宫因有太子亲自发的出宫令牌,守宫门的金吾卫一看便放行了,因而很顺利便出了东华门。 烟景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稀薄夜色中的紫禁城,晨曦冲破层层的云雾,照射在殿脊檐角蹲守的琉璃鸱吻和脊兽上,有一种苍茫雄浑的气势,它们恒久地蹲守在那里,直到地老天荒,它们才是永远陪伴着他的物事,不离不弃。而她却要离开他了,此生再不复相见,若再相见,也是陌路。此刻她人虽出了紫禁城,可她的心也彻底的空了。 马车出了西安门方慢了下来,这便是已经出了皇城了,西安门外不远处的槐树下停着一队车马,沈燃带着几个锦衣卫在此已经等候良久,烟景等人下了马车,坐进了沈燃的马车里,交接完毕之后,傅云和杨奇便回宫去了,由沈燃护送她回沈宅安顿,马车晃晃荡荡地到了沈宅,天已经大亮了。 马车驶入街巷,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了,遛鸟的,运货的,游街串巷的路人渐次多了起来,坐在车中能闻到食摊吹来的烤饼烤薯和馄饨包子的香味,耳边听着一串串的吆喝叫卖声,“热乎乎的烤白薯喽—栗子味的,不甜不粉不要钱!”“馄饨哎哟—开锅喽!”还有回收旧货打鼓的声音,卖甜食敲小木梆的声音,车轮子轧在地上辘辘的声音,小孩子的笑语声,这样的烟火气息,自进宫以后便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烟景听着馋虫都勾出来了,叫停了马车,下去买了又香又甜的栗子味烤白薯,又脆又松的吊炉烧饼,又白又胖的猪肉葱花包子,分给缀儿,两人捧在手中热乎乎地吃着,吃得十分满足。 沈宅坐落在西城花市大街的百花胡同里,是一个三进的磨砖对缝的院子,虽不甚大,但布局爽朗精致,上面三间带卷棚的大正房,两侧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房,西边还有个跨院,房中以樟木雕玉兰落地罩相隔,地上铺着红油地板,桌椅几案围屏帐幔皆精雅别致,桌案上设着香炉和时鲜花卉,壁上挂着山水花鸟挂屏,庭院中花木扶苏,日影斑驳,错落有致地摆着石榴、玉簪等盆栽和虎头鱼缸等,有一种安详宁静,芬芳蓊郁的气象。 这宅子目前只有沈燃和婉璃两夫妻及众仆妇们住着,无婆婆妯娌姑子等大家子的烦扰,十分岁月静好。烟景暂时安排住在西屋的三间房里,只等爹爹到任后在城内买了宅子再搬到新宅子里住。 婉璃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侍弄着花草,见烟景进来了,忙一手扶着腰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婉璃姐姐比正月相别时丰腴了不少,面如芙蓉,肤色白里透红,气色很好,穿着杏子黄的轻纱衫裙,肩上披着玉色海棠纹的暗花缎披风,头上松松绾了个堕髻,斜斜地别了支珠钗,显得人既慵懒又悠闲,腹部微微隆起,已经有些显怀了。 烟景不禁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道:“婉姐姐,你肚子里有娃娃啦。” 婉璃在日光里灿然一笑,眼角眉梢里洋溢着快活,“已经四个多月了,我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可把燃哥哥给高兴坏了,每天散衙回来便不住地盯着我的肚子瞧,还给肚里的娃娃讲故事唱儿歌呢,看把他给能的,我一想到以后要拉扯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就忍不住头疼。” 沈燃正斜斜地倚在垂花门口,手肘子撑在门框上,一双乌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婉璃瞧,听见婉璃这般说,只咧着嘴乐呵呵地笑着,满眼都是光,又伸手摘了树上的一片叶子,卷起来吹了个口哨。 沈燃已经升了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在北镇抚司当职,统领上千号的锦衣卫,负责北京城内治安及巡查缉捕罪臣逆犯。如今太子把这么重要的人交到了他手上,可见对他信任有加,人在他手上一日,他便一日都不敢掉以轻心,每日还要写密折给太子汇报情况。 烟景看得羡慕极了,她也好想要这样的日子,夫妻恩爱,无家族闹剧,妻妾争宠,望着对方的眼睛里都是情与爱,日子像调了蜜一般甜,又精雅又静和。如果他不是太子该有多好,如果他没有成婚该有多好,她也好想给他生孩子,长得像他一样的孩子,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烟景眼里流露出羡慕之情,“婉姐姐,你跟燃哥哥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我做梦都想过你们这种日子。” 婉璃不笑了,她是有了好归宿,可烟妹妹如今却是个失意人,总要想法子开解开解她,“烟妹妹,你是个有气性的,只是你这样出宫,到底放得下么?” “宫里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放不下又能怎样呢,他都已经成婚了,这就是事实,刚入宫那段日子,我还天天做梦呢,以为我和他也能像你和燃哥哥这般,可终究只是黄粱梦一场罢了。世事不会尽如人愿,想不到我小小年纪,就把这话里的种种滋味体味了个遍。只是,我有过他以后,世间其他男儿再怎么好也入不了我的眼了,大概我以后是要做老姑子的啦,倒也好,独个儿轻松自在的。” 说完烟景自嘲一笑,垂下眼睛,掩住眼里的落寞。 婉璃叹息了一声,“我心里真是替你们可惜了的。” —————————— 这边烟景顺利出了宫,那边景仁宫的皇贵妃却气的面都黄了,两片殷红的嘴唇向下垂着,看起来阴森森的有些瘆人,那戴着镶金护甲的尾指一下下的在宝座两边明黄缎绣金凤的迎手上划着。 她素知皇帝荒淫好色,此等美色又恰好撞在了她手里,实在是天助她也。先几年皇帝吃了丹药可是有了好大的精神呢 ,日御数女,宫中略有姿色的宫女皆被其淫遍。她这几年也进献了好几个美女给皇帝享用,一向深得皇帝宠爱,封后也只是一步之遥而已,若非太子百般阻挠,她如今早已坐上了凤位。近来皇帝的身体肉眼可见是空虚了下去,到底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得抓紧机会了。 她越寻思便越觉得此女非寻常宫女那么简单,生得如此美色已是罕见,又是东宫之人,她素来威名在外,此女如此聪慧灵巧应该不会不知道,但她仍敢违了她的命令,必定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那么想也知道这撑腰之人应当就是太子了,毕竟宫里唯一能压得过她的除了皇帝就是太子了。看来这名叫琼酥的小小典膳女官,与太子关系密切。 太子大婚,第二日皇帝按例要在乾清宫接受太子和太子妃的朝见,之后方摆驾回紫禁城外的西苑去,昨晚皇帝也赏了她的面子来了景仁宫,她令那典膳女官送糕点来,便是想给皇帝一个惊喜,此女生得如此脱俗美丽,皇帝见了岂有不爱的,只要是进了宫的女人,就都归皇帝一人私有,她顺水推船将此女献给皇帝亦是合理合法。 可她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却生生被太子给搅黄了,皇贵妃一想起便怒不可遏。 如今太子大权在握,但水大也漫不过船去,若是皇帝看上了要沾手,太子也只能拱手相让。别说是太子宫里的,全天下的女子只要皇帝看上了就没有谁敢不给的。 当年之事不就如此么,皇帝南巡之时风流成性,到处沾花惹草,竟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要收入宫中,当时御舟上无人敢劝,可先皇后却敢去碰这个钉子,结果忤逆了皇帝,当众挨了皇帝的窝心脚,与皇帝关系剑拔弩张,差点被废,之后便被皇帝冷落了下来,几年后郁郁而终。先皇后虽然失宠了,但皇帝对太子的喜爱却丝毫不减,仍对他百般重视,甚至早早就让他临朝听政,将诸多国事都授权给他处理。太子羽翼早已丰满,若不出点意外的事故,她的熙儿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每每想到此她就恨得咬碎银牙。 午间,出去刺探消息的贴身宫女珊瑚回来了。 第66章 |潜伏 “回娘娘, 奴婢奉娘娘之命到东宫膳房传琼酥到景仁宫来,但那膳房的掌事太监说琼酥不见了,奴婢问了好几个膳房的人, 皆严守口风,摇头说不知。” “据线人之前得到的消息,太子从江南带回了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美人儿, 一直藏在东宫里, 也未封任何位份,那女子肤色如雪,姿容清丽脱俗,尤其一双眼睛十分灵动, 令人过目不忘, 线人虽讲的传乎其神, 奴婢与娘娘究竟未得一见。奴婢那日在御花园见了琼酥,也是惊为天人,如今仔细一想, 可不就是这么个模样儿么, 奴婢也是糊涂了, 人就在眼前,却未能将琼酥跟江南那女子联想起来……而且线人还说那江南女子在太子大婚前几日便从东宫消失, 去了膳房, 如此一想便对得上了。” “昨晚娘娘吩咐后, 那线人便留了个心眼, 今日五更时分远远的看到一辆马车从东宫门口驶出了东华门,也不知此女如今是在东宫藏起来了还是被送出了宫……” 皇贵妃殷红的嘴唇往上一勾, 露出阴冷的笑容, “果真如本宫所想, 此女不简单,本宫一世英明,竟给她蒙混过去了。究竟是太子把她藏得太好了,本宫都被他瞒过了,大婚之时将她发落到东宫膳房去,也并非是厌弃她了,不过是另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如今他必定识破了本宫的计谋,故不惜将此女送出宫去,看来一向不近女色的太子,也终于为美色所动,而且还对此女颇为上心,以前本宫总觉得他是金刚之身,捏不到他的软处,如今可终于有了。” 若能用此女取悦皇帝,皇帝自然会更倚重她,再者,此女为太子所重,若得了皇帝的宠幸,她再借机挑拨,必会使他们父子失和,太子一旦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权失了份量,她封后一事便无往不利了,真是好个一石二鸟之计,皇贵妃狭长的三角丹凤眼里射出两道精光, “珊瑚,你把此女的人像给本宫画出来,然后拿给宫外的密探们,务必尽快将此女的下落给本宫查出来。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得将她弄到手不可,就算翻遍整座北京城,本宫也一定要将她找出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珊瑚敛首,缓缓退了出去。 深夜时分,聿琛手中拿着沈燃每日递来的密折,在灯下阅览,每封密折不过短短数十言,他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时而嘴角轻扬,时而微微皱眉,一双清湛湛的目光里泻着灯火一般柔情。 初四日。“烟姑娘晨起改易男装,戴黑纱唐巾,穿橘绿绉纱道袍,绫袜云头履,倒真似个翩翩美少年。辰正,与内人并几个侍女同逛棋盘天街,街上甚是热闹欢乐,钿车宝马,香溢街廛,商铺鳞次栉比,百货云集,有各色古玩,首饰,玩具,字画,吃食等,琳琅满目,新奇有趣。烟姑娘乐此不彼,买了大糖葫芦,江米人,大风车,京戏脸谱,五彩大风筝,泥纸鬃人……走马观花游逛,不觉天已黄昏,华灯璀璨,已尽一日之兴,车内满满载着玩艺之物,缓缓归去。烟姑娘说第一次逛京中的棋盘天街,怎么逛都不厌,下次还要再来。内人见柳姑娘这般肆意活泼,想起少年乐事,在旁赞叹道,真是不羡神仙羡少年。” 聿琛阅完写下批语,“她是没笼头的马,天天要闲逛游走的,尔等必悉心守护,勿令其有失。” 初五日。“是日乃端午,园内榴花喷火,柳叶舒青,烟姑娘晨起便在屋里与内人做灵符,剪艾虎,画五毒图,贴挂于门上,以辟蛇虫毒气。身佩绒线符牌,臂系五色丝线,祈祷神灵庇佑。日间到花园子里摘了樱桃,山桃,桑椹,榴花,杏花五种鲜果花卉为五瑞,放置于果盘花瓶中,以作除秽驱邪之用。晚间内人治了一桌小酒席,与烟姑娘解粽欢娱,浅酌菖蒲酒,席间烟姑娘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聿琛阅完眉目一动,出神了片刻,写下批语,“令正与她感情要好,应多多规劝,让她不要多饮酒,以免伤了身子。” 初十日。“烟姑娘是个吃主儿,既懂吃,喜欢吃,又会做吃的。近几日西城内的食肆茶搂,凡各家精致名菜,烟姑娘皆亲尝了一番,福全居之葱油海参,美芳斋之红烧鱼唇,玉壶春的核桃酪,皆是烟姑娘喜爱吃的风味美馔。是日烟姑娘与内人在京郊的庄子里开了一桌群花宴,做了十数道果蔬花肴,搭配奇巧,颜色鲜亮,无不稀奇佳妙。□□丝瓜,海棠糯米团子,石榴鲜藕羹,桃鮓馄饨……食之沁香入齿,滋味鲜美,乐趣无穷,内人赞曰,饮露食花,真如仙家馔饮,入口皆是仙气。” 聿琛夜里看到这封密折,竟觉腹中有些饥饿起来,想起她之前为他做的甜点,都合他的口味,这会怪想吃的,却是吃不到了。她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出宫不过半个多月,倒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诗如画。读这些密折,虽见不到她的面,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鲜活在面前,牵动心魂。 这些密折皆是婉璃先口拟了出来,沈燃再润色些字词写在折子上的。因婉璃几乎日日都与烟景在一块,沈燃与他手下精选的几个武功高强的锦衣卫只在暗中守护而已。 头个月的时候,因为新奇,也想多了解京里的民俗风物,烟景便时常逛街市,一连赶了好几场庙会,又到戏馆子里听京戏,换着口味去吃不同风味的饭馆,这日常的消遣,俨然同一个地道的京都小市民一般,后来因暑气太热,烟景在外中了暑闹起腹痛来,就这么病了一场,请医诊治之后,又吃了几剂解暑汤药,在家养了十几日才好起来。 烟景知道今年年初,诗荃姐姐便已经嫁入了忠义侯府,在宫中之时不通音信,她出宫后也时常想起她,毕竟她们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的,感情还不错,她前阵子便想去找诗荃姐姐叙话的,不巧中了暑就耽搁了,这次病好以后,烟景便命小厮打听了忠义侯府的所在,好去相聚。忠义侯府原来就在东城的帽子胡同里,朱漆大门,院墙高耸,宅子又阔又大,占了整整有大半条胡同。 第二日一早烟景便带了名帖到忠义侯府门口投了,那门人拿着名帖进去了,没过一会儿,便有两个小丫头出来领着她从东边的角门进去了,这大宅子里足足有五六个大院落相连,每个院落四周都有回廊环绕,四通八达,厢房游廊皆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所谓侯门深府大概便是这样的了,烟景绕绕转转,穿了好几道游廊,再走过一条院墙两边的夹道,方来到了东边一处宽阔秀丽的院子里,这便是诗荃姐姐住的院子了,如今正当炎夏,院子用芦席搭起了凉棚遮阳消暑,故一进院子里便觉荫凉爽朗。 过了影壁进了院门,又有一个穿着青缎衫子,白色棉绫裙的丫鬟站在那里,她一见烟景,便直对着她笑,烟景认出这是诗荃姐姐的贴身丫鬟,叫金玉的。金玉领她去了东边的正房里,诗荃姐姐却不在,金玉说太太一早的叫了奶奶去,应当是有事吩咐,一会就该回来了,便让烟景坐在临窗的炕上等一等,金玉沏了一盏茉莉香片进来,烟景喝了半盏茶,足足等了快一柱香的时间诗荃姐姐方莲步姗姗地从外面进来了。 诗荃进门后一双漂亮的凤眼便将烟景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眼,见她身上不过穿着半新不旧的粉色绣雏菊轻纱对襟衫,莲青色百褶罗裙,头上依旧留着发,发髻上素素地插着一支珍珠簪子,簪子下挂着一串长长的紫晶石流苏,浑身上下并无耀眼的地方,也未改从前的装扮,心中虽有些不屑之意,脸上却堆起笑来。 “哎哟,真是稀客,稀客!烟妹妹,今儿究竟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了,姐姐真是高兴坏了,最近都不得你的消息,姐姐一直在念着你,我就说妹妹定不会忘了姐姐的。妹妹第一次亲来府上,可我却这般不巧,太太方才叫了我去说一些京郊田地庄子的事情,说要把那几十处的庄子分一些出来交给我来管,这一时半会也是说不完的,让妹妹久等了,姐姐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呢。” 半年多不见,烟景见诗荃姐姐穿着打扮妩媚又艳丽,头上高高地梳着芙蓉髻,当中戴着一支赤金缠丝滴珠大凤钗,两边鬓上又插着金绞丝嵌珠翠宝石的压鬓簪子,身上穿着桃红色遍地金妆花缎的衫裙,真是遍身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比在扬州府衙之时更华丽富贵了许多。 烟景笑了笑道,“荃姐姐一直都是个大忙人,我嘛,一直都是个闲散惯了的,多等一会也无妨,今儿终于得见姐姐尊驾,你我二人合当高高兴兴地说话就好,用不着这般客套了。我看姐姐如今进了侯府,又是这么大的宅子,里头上上下下也有几百号人吧,都有要你去周旋张罗的地方,也好让你施展拳脚的,看你如今这个光景,倒是过得很不错。” 诗荃一向喜欢人夸扬奉承的,听了烟景这般说,心中不免得意,笑道:“这么大家子,一天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件事情,太太瞧我能干,也让我帮着理一些事情,要我说,若没练就一身铁打的功夫和一双火眼金睛,还有那八面玲珑的心窍,还真应付不过来呢,好在,凡百的事情到了我手中也是得心应手的,底下那帮人就没几个省油的灯,惯会看菜下碟的,到了我手里也没有几个敢不服的。” 诗荃姐姐说得眉飞色舞起来,“我这还不算什么,我倒给你说一个大消息,我嫁过来之后不久就听到说,皇上已经下了谕旨,太太的侄女,也就是我的舅表小姑妹马上就要嫁给当今太子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趁着机会也去了几趟安国公府,见了那舅表小姑妹也惊了一惊,那才真真是捧着个金凤凰一般,我们见了都要毕恭毕敬地,大气都不敢出的,阖府上上下下谁不赶着巴结讨好她,若她将来想得起你一星半点来,就是皇恩浩荡了。 太子亲迎那日,太太也去了国公府观礼,听太太说,太子迎亲的仪仗队从大燮门出来后,如龙一般游行在大街上,浩浩荡荡,把十几里的长街都占满了,一路都设了围幙,那些庶民百姓是见不到的,也唯有我们这样沾了皇亲的人家才能亲眼见识了。 到底也只有皇室的婚礼才有这般风光气派,单是聘礼就用朱漆描金的大箱子抬了近百抬,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衣冠首饰,器皿摆设等将国公府的院子都堆得满了。这天下的江山财富都是大燮王朝的,将来太子妃一旦登上凤位,安国公府满门的荣耀,比现在更显赫百倍。那才更是了不得!” 听她突然说到太子妃,烟景愣了一下,又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这些,原本好像已经木然的心被针猛的戳了一下,尖锐的痛意从心间弥漫开来,一个多月了,如今每每想到他成婚的事实,这种清醒的痛意仍丝毫不减,每至夜晚则变本加厉地凌虐她。 诗荃见烟景有些恍惚沉默的样子,眼角扬了扬,笑着道:“烟妹妹,瞧我在那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通的话,也不知妹妹会不会觉得我聒噪了,你倒也说说你自个儿吧,你当初义无反顾地跟了那位公子去,如今可是有了好的归宿了?” 第67章 |归宿 烟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这是深埋在她心底的痛处,每揭一次就伤一次,而且诗荃姐姐和太子妃沾亲带故的, 对她的身份地位又是这么的啧啧称羡。若她说了那个公子其实就是当今太子,岂不是尴尬极了。 烟景苦笑道:“荃姐姐快别跟我提归宿二字了,我如今是自由之身。说出来又该你笑话我了, 原是我鲁莽, 思虑不周,才会这样跟他一起进京的,到了他府上,才发觉他是早已经有了婚约的,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缘故, 未婚妻一直未能过门, 后来时机到了便成婚了。我倒是觉得没意思了,凭他怎样出色的人,只娶了亲这一条, 我就不会跟他好了。便求了他放我出来, 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诗荃又惊诧了, 觑了她一眼,“所以我说要早些摸清他的身家底细, 没的吃了这个哑巴亏, 谁像你这么傻, 不管前面是什么路数, 也不看明白了,就这么一头撞了进去, 只好头破血流。” 烟景没有作声, 心中抽抽地在痛着, 还没能缓过来,更不知道这样的痛意还会折磨她多久。 诗荃心中盘算着,眼珠子转了一下,压着嗓子道,“我听说你爹爹已经升了顺天府的治中?那可是个显贵的差事,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去不了呢,可是他动用了朝中的关系将你爹爹调往京中为官的?”京中往来的可都是些豪族权贵,皇亲国戚,能与这些人打交道,地位权柄可是直线上升啊,倒是压了自己的爹爹一头了。想也知那人是朝中三品以上掌核心实权的重臣了,又或者是他结交了这样的人物,才能让柳同知得了这样的肥缺。 烟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其实他们已经分开了,他大可不必调爹爹的官,但旨意既已经下了,她和爹爹也只好承他的情了。 诗荃赶忙着道:“那他算是有权有势的了,对你情分也不浅。再说了从古至今哪一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若他真的这般显赫,你又喜欢他,就受些委屈,做个如夫人,也是一样风光体面的,再打熬一些时日,等他那原配两脚一蹬,可不就把你给扶正了。你只告诉姐姐,那人在朝中现居何职?家世如何?那家子的人好相处么?姐姐好好帮你谋划谋划。” 听她这样油腔滑调的,烟景心中便有些腻烦起来,正色道:“荃姐姐,就算他是天王老子,已经娶了妻,我也再不嫁他!你说世上的男子都妻妾成群的,我爹爹就不是,他一辈子只娶了我娘亲一个,偏我娘亲去的早,他又不肯续弦,身为他的女儿,我都心疼他的孤苦。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这辈子只想嫁个用情专一的郎君,他只许娶我一个,只疼我一个,只待我一个人好,不然我宁可一辈子做老姑子。荃姐姐,恕我无礼了,我如今不想提他了,凭着他身份再怎么高贵,家世再怎么显赫,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也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诗荃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哎哟,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这么个死心眼儿,在这事上可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好妹妹,你只告诉姐姐,你这般不远千里随了他去,这身子可曾许了他了?若有,这账可不能这么快就算完了,你父亲知道了也是不依的。” 烟景知道她的意思,那日他们分别在即情难自禁,确实过火了些,她的身子被他看走了一些,但他是未临幸她的,她垂下头,心中酸涩难言,“未曾,我跟他还是清白的。” 诗荃听罢松了一口气,心中活动开了,便热热络络地道,“只要清白还在,你的前途总还是明朗的,你这一遭到京里只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也没人传扬出去,不损你的声名,就凭你如今这样的家世,又有这么出众的姿色,还怕没有好姻缘相配?若你爹爹放出消息来要嫁女,求亲的媒婆恐怕要踏破门槛,京中的那些好人家好门第都任你挑选,就你说的要一夫一妻不纳妾的,也有肯的,我若为男子,娶了你这么个仙妻,整颗心都丢在你身上了,哪还有眼色纳妾呢。所以说如今你眼前正有大好的前程可奔呢,可千万别灰心了。” 烟景忍不住笑道,“荃姐姐,你又拿我取笑了。我就一泼皮破落户儿,又刁蛮,又不容人,德言容功这四项,我只容颜还过得去,只因那是娘胎里带来的,其他的三项都不成样,人家不嫌我狂妄还好了,哪像你说的就成了媒婆眼中的香饽饽了?我爹爹说了,等他进京后再行商议我的婚事。平生第一次枉顾礼法世俗地追求一个男子,恨不得把心都摘给他,最终却是痴梦一场,我眼下也没什么心思考虑终身大事了,看几时缓得过来再说吧。” 诗荃看着她这么个蔫蔫的样子,跟从前的那一股子朝气蓬勃的劲头比起来,差得远了,她真是越看便越瞧不上,亏得哥哥还对她念念不忘,但为了哥哥,还须得劝一劝她,若劝得好了,跟哥哥成了事,也是她的功劳,便说道:“烟妹妹你是个痴情种子,姐姐还是忍不住要多劝你一句,女子的青春短暂,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你又是个痛快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趁着青春貌美,嫁个好郎君,把家业管起来,什么情不情的,还不如手头上抓住的东西来的实在。” 道理是那个道理,她自然也晓得,但情感的来去是她差遣不了的,所以她如今努力着过好每一天,尽量做到不去想他,不去提他。 烟景岔开话题,顺势问道:“荃姐姐,看来你是嫁了个好郎君,如今又帮着管这么大的家业,所以才这般意气风发,你快说说,你家相公是怎样疼你的?” 诗荃姐姐艳丽的面庞浮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语调不似方才那般爽利了,带了几分娇柔地道:“我家那个呀,我还记得进了洞房掀开盖头的时候,我心里跳得那个快,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忍不住用眼睛悄悄地睃了他一眼,谢天谢地,虽称不上十分英俊,倒也端端正正的脸,眉宇间还有几分英气,我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便有了四五分的喜欢,如今嫁了他将近半年了,倒还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儿,凡事有商有量,家里头的事都是我做主,外头的事,他也愿意听我哆嗦几句。就只一个,原先他屋里,有两个姿色妖妖乔乔的通房丫头,我来了没多久,就寻了个不是,把她们两个打发走了,他倒也没说什么。我如今只盼着肚子里能早些有动静,能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才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烟景笑了笑,“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你们性情相投,夫妻和睦,那敢情是好。” “别的不说,嫁了人倒有个不同的变化,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啊,闺房里一张大大的床,只我一个人睡,一点也不觉得冷清,嫁了人之后,就晓得孤枕难眠的滋味了,离了我家相公,我如今是一晚上都打熬不过来。床笫不过一尺见方的小天地,却有无穷的机关和故事,能让初识的夫妻酝酿出多少情爱来,所以一张床要夫妻同睡,才暖和,快活,有滋味呢,可不就应了那句至亲至密是夫妻嘛。” 诗荃姐姐这话说得也真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在宫里之时,她就盼着能每日与他同宿同眠,可惜不能如愿,如今离了他,她岂没有体味到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诗荃姐姐说的对,成婚后也可以日久生情,夫妻之间的恩爱温情令人渴慕。但前提是,两个人要投缘。 “那也要看得对眼才有你说的这般夫妻恩爱,不然两个合不来的硬凑在一起,成日的跟个乌眼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勾心斗角的,那就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了,迟早也要夫妻反目成仇。就是难遇得上这么个投缘的人。” 诗荃知她心中活动了一些,正欲开口说话,却见另一个贴身丫头叫金宝的进了房里来,说是老太太那边的摆饭时间要到了,让她过去伺候着呢,诗荃笑着道,“烟妹妹,你且这儿坐一坐,我去去就来,我回来时已经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你的饭,今天中午你就留在这吃饭吧。” 诗荃说完便出去了,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又回来了,便吩咐了摆饭,不一会儿便有一溜的丫鬟捧着雕漆的食盒进来摆饭,都是些山珍海味,很是丰盛,两人便一块用了午饭。 用完午饭之后便有几拨丫头婆子来领差回话的,诗荃东指西画,处分起家事来十分有派头,烟景详细听了听,都是些家宅中的人事增添处分、经济收支及侯门公府之间的应酬往来之事,真真是一堆的事情,琐碎繁杂,各又有好几门子的话要回,若没个清楚迅敏的脑子,很容易就犯糊涂了,好在诗荃姐姐精明干练,有条不紊的,行事利落又漂亮。可见在大宅门里当家理事可不是什么轻巧的活计,不是轻易就能胜任的,烟景心中叹服,若是她来,早晕头转向了,她还是做闲散人士得好,乐得个轻松自在。 歇了午觉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烟景看时候不早便告辞回去了,为着哥哥与她好相见,诗荃便极力留她在这个院子里住个几天。 烟景婉拒了,“多谢荃姐姐的好意,前儿刚接到爹爹的来信,信上说已经快到天津驿站了,我想着行程若快些的话应该这两三天就要到京了呢,得先预备着给家人在京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且姐姐如今帮着管家理事,事多人又忙,烟儿就不叨扰姐姐了。” 诗荃听她如此说,只好又问了她如今在哪里落脚,烟景便把在沈宅借住的地址告诉她了,然后便告辞回去了。诗荃亲自把她送到了二门外方停住了脚步,又让她以后有空要常来,烟景点头应了。 烟景前脚刚走,诗荃马上就写了便条,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哥哥了,既然她的清白还在,哥哥又还一直想着她,她再从中说合,尤其是烟妹妹又经历了这么一场灰心的事,会开通成熟许多,那么哥哥说不定会比从前更有胜算。 哥哥十分争气,今年春闱一举中的,考中了二甲头名的进士,因年纪轻轻且又才华出众,便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是极清贵之地,雅称“翰苑清华”,能选入翰林,在士林中是极大的荣耀。在大燮朝,被选中翰林才有入阁拜相的机会,内阁辅臣大多出自庶吉士,因而这庶吉士又有“储相”之称,前景自是不可限量。在这侯门深府里,若她要继续掌权,总少不了娘家的助力,父亲又年迈,今后要仰仗哥哥的地方多着呢。 出了垂花门,走到外院影壁的时候,有一个青衣男子从她身边走过之后又回头多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烟景生怕招来一些狂蜂浪蝶,从侯府出来后,便戴上了面纱。她命车夫去了什刹海,她的心里堵得难受,想去湖边散一散。 第68章 |改弦 婉璃姐姐和诗荃姐姐, 她们都得遇良人,成双入对,恩爱美满, 羡煞旁人。独她孑然一身,冷冷清清。她不禁又想起从前和他甜蜜温存的日子,那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 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想得心都要碎掉了,她的眼泪不觉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世上安得两全法, 日日与君好。 烟景蹲坐在柳荫树下, 一颗一颗地往湖里扔着石头, 看着石子沉入湖面,扑通一声,泛起层层的涟漪。真是天意弄人, 世事无解, 烟景有些失神地扔着, 也不知扔了多久,眼看日落西斜, 她擦干眼泪, 方回去了。 次日深夜, 聿琛在灯下看沈燃递来密折, “烟姑娘今日早晨辰正三刻进了忠义侯府会见故友,下午申正二刻出来, 去了什刹海, 在湖边树荫下呆坐良久, 投石入湖,面上有啼哭之状,酉时正回到沈宅。内人劝慰良久,烟姑娘心绪稍解,便回房安寝了。” 聿琛阅后拿起桌边的一把湘妃竹扇,徐徐打开,扇中少女的仙姿跃然于他眼前,她正睡卧于湖边的芭蕉叶下,娇憨动人,他观摩许久后,方合上扇子,复又站起身,走至窗边顿住,身影如松,眉目深邃,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出了许久的神。 —————— 烟景在西城的百花胡同租了一处三进的小四合院子,里外各植着一颗老槐树和沙枣树,房门上挂着细竹帘,窗上糊着青翠的纱布,清凉之意扑面而来。正面上房的花窗下植了两株的丁香,院中石榴花开欲燃,红若喷火,西屋阶前的花圃中搭着一个紫藤花架子,牵藤引蔓的爬上了房檐屋瓦,绿油油的叶子遮在窗户上。 这样的小院子一进来便觉满庭溢芳,郁郁青青,十分有田园的情趣,烟景很是喜欢,当场就定了下来。又命人打扫干净,装饰布置一番,等爹爹和嬷嬷到了京便先在此处安顿,日后若买了新的宅子再搬出去。 她离开扬州的时候,爹爹给了她八千两的银票,就算不嫁人,这些钱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如今租房,购置家具再加上一个多月的吃吃喝喝等只花去了一点零头,她还盘算着过段时间在什刹海的湖边开一家自己的糕点铺呢。 又过了两日,午后,爹爹和嬷嬷并一干丫头仆妇们坐的官船到了通州张家湾的码头,烟景早安排了马车和拉行李的车辆在此等候多时了。 爹爹和嬷嬷在丫鬟的搀扶下了船,季扬腰佩宝剑跟在他们身后,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夏布长衫,身姿挺拔矫健,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上次安全护送她进宫之后,季扬便回扬州了,这次上京,季扬自然也担当了护送爹爹,嬷嬷的重任,时隔半年再见季扬,真是倍感亲切。 爹爹见了她,眼中含泪,目光深切,讷讷无言,倒是嬷嬷,拉着她的手,心肝儿啊肉啊的叫了几声,禁不住老泪纵横。 烟景见爹爹和嬷嬷两鬓华霜,满面风尘,比半年之前更显苍老了几分,此时也禁不住心中一酸,滴下泪来。 烟景搀着爹爹和嬷嬷坐进了马车,便走至季扬身前,对他行了个万福礼,感激地看着他道:“季公子,这一路多亏你的守护,爹爹和嬷嬷方得平安到京,真是辛苦你了。” 季扬咧嘴一笑,湖水般温润眼睛里亮着光彩,“这是鄙人的职责所在,柳姑娘不需这么客气,那日鄙人将柳姑娘送入宫门,以为宫禁森严,日后难再见面,不成想今日能在这儿见到柳姑娘,倒是令鄙人很意外。” 烟景目光望着茫茫的河面如白练一般延伸到天际,有些怅茫地道:“宫中毕竟不是我的安身之所,好在如今终于出来了,也算是迷途知返了。” 季扬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柳姑娘,此次上京,鄙人已跟父亲商议在京中开一家斧山镖局分局,今后都会常驻京中,日后柳姑娘若有什么需要,都可来找我。”说完便翻身上了马。 烟景朝他盈盈一笑,点了点头。 烟景自上了马车之后,二老的目光就一直看着她,烟景低着头,愧疚万分,是她带累他们了,让他们一把年纪还为她操心成这样。 柳燊摇头叹道:“你呀你,做出这样天大的事来,入了宫也不知收收性子,还是这么任性胡闹,几时掉了脑袋都不知,爹爹真是时常为你悬心吊胆,好在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能放你出来,已是天大的恩典。爹爹本就不欲你进宫,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私定终身之事,结果可想得知,爹爹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今后再不许你这般鲁莽行事了,你的婚事就由爹爹为你做主了。” 柳燊一想到夫人临终前一直念叨的那句在不在,他的心便直发悚,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梦魇,宫里还有宫里那个人,对他而言无异于炼狱和绿面罗刹。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促成女儿婚姻,不能再让她进宫了。 烟景心中跳了一跳,爹爹态度强硬了许多,而她终究是有些理亏的,今后也得多体贴他们两位老人的心怀为是,不能再这么一意孤行了。 烟景乖顺地道:“爹爹,你要做主女儿的婚事,可是已经有了合意的人选了?” 柳燊捋了捋胡子点头道,“爹爹看林家的公子甚好,且爹爹跟林世兄也是世交,两家知根知底的,林家公子年长你三岁,也正当婚配的年纪,为人谦和知礼,生得仪表堂堂,更何况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还钦点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谓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将来必将青云直上,将你托付给他,爹爹很放心。” “爹爹,纵然林公子不错,也许人家早有了心上人呢,他并非就是愿意娶我的。女儿的婚事还不用这么着急,女儿以后会多多听爹爹的话的,再不淘气惹爹爹生气了。” 柳燊笑道:“你还跟爹爹装傻充愣呢,若说林家公子有了心上人,这人不是别人,应当就是你了,近几年林公子一个月也有三五次来府上拜会我,煮酒论诗,品茗叙话,对我十分恭敬殷勤,林世兄也私下里几次跟我提到相中你做自家儿媳妇的意思。你那时年未及笄,再则我也要多观察一下林家公子的才干,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明确表明态度,再有林家的姑娘来的那么勤,和你又很要好,恐怕没少缀合你和她哥吧。你这么机灵的人,竟然一点都没瞧出来林家公子对你有意思?” 烟景脸红了,但也只好抵赖,“爹爹,女儿愚钝,真不知林家公子钟意我,我虽时常去府衙找诗荃姐姐,与那林家公子只是打过照面而已,话都没讲几句,怎知他几时就看上我了,先时诗荃姐姐确实时常在我面前夸赞她的哥哥,我只不过是羡慕她有个好哥哥而已。” 柳燊语气里带了几丝无奈,“好了,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说你对林家公子一直都规规矩矩,心无旁念,你当初用情那么深,爹爹也知你心中并未全然放得下来。爹爹没让你马上便要嫁给他,你莫心慌,爹爹只是告诉你已选定他为你未来的夫婿,今后自会替你安排筹划,让你们有多些时间相处,以增进了解,若能性情相投,方将你们的婚事确定下来。如此,你还有什么说的?” 烟景咬了咬唇,又道:“虽如此,但我毕竟奔从过别的男子,可以说是闺风不谨,若林公子知道此事,他岂有不嫌我的?” 柳燊沉吟着道:“此事你无需多虑,前几日我在天津驿站已收到林公子的快马书信,信上说他已从林姑娘那得知你的近况,知你所遇非良人,甚是怜惜。他称你性情娇婉灵秀,令他倾慕不已,愿聘你为妻,成秦晋之好,倾其所有护你一生,言辞恳切,十分动人。我阅完便修书回了他,只说我到京后,会传讯给他,他可择日来上门拜访。” 烟景沉默了一会,点头道:“嗯,我听爹爹的安排 。”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她只能应允了,只没想到林家公子竟对她这般深情,且她对林家公子的印象也并不坏,若果然不投缘,也不会耽误他的终身大事,他可早日另择良姻,若果然能合得来,她也许就能早点儿忘掉聿琛了,那她应当也会试着去喜欢他。哼,他可以娶别人,她就不能嫁别人了吗?她这也是父命难违啊,跟他一样样呢。 嬷嬷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父女俩的对话,也不好插嘴,只忧心地看着烟景,这会听到她答应了,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含着泪道:“好孩子,你果然懂事了。” 当晚将烟景一家子送回了百花胡同的院子后,柳燊本欲在附近的望春楼设宴款待季扬的,但季扬推说有事便欲告辞回去了,柳燊也未强留,季扬便策马而去了。等烟景一家子并下人们安顿好后,已是深夜了。 翌日早晨,书钧便上门来拜访柳燊了。他在翰林院任编修,负责编修典籍、整理史书档案等,主要是在翰林院深造学问,以备日后擢用。因是做学问的,并无实绩可考,比起六部衙门,在翰林院供职倒是清闲多了,而翰林在大燮朝又是享有休假最多的官员,偶尔告假也是容易批准的。而今日恰好又是“五天一沐”的休沐假期,因而昨晚接到柳燊的简讯之后,他激动的半夜未眠,今日一早整顿好衣冠,便迫不及待地上门拜访了。 柳燊在花厅里招待了他,不同以往的是,这会烟景也是陪同在柳燊身侧的。 烟景看见书钧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日影里,他衣冠济楚,面容端方,眼角平直,双眸漆亮,日光落在他的鼻梁上,显得鼻子又挺又直,穿了一身的淡青色的兰竹弹墨薄棉缎直身长袍,腰间系着玉色的丝绦,显得身姿颀长,十分斯文清秀。 烟景只打量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长相,她以前是没怎么留意他的,只知道他长得还算不错,细白的面皮,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什么印象,这会看他竟觉得他眉目之间隐约有一点聿琛的影子,心中动了一动,也不知是不是她太想他的缘故,总会不自觉地试图从别的男子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她脑中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把他当做聿琛来对待会怎样,虽是自欺欺人,但她也许会变的快活起来。她只管自己出着神,也不曾听见他与爹爹交谈些什么。 书钧的视线时不时地便射定到烟景的身上,越看越觉得看不够。见她坐在柳燊的左手边,头上梳了个垂鬟髻,斜斜地插着一支翠玉镶珠的簪子,两侧的肩上垂着数条彩色丝绢混合秀发编织的发辫,辫梢扎着漂亮的蝴蝶结,身上穿着藕色的绣花衫子,葱绿的百褶纱裙。 他有大半年没见她了,想了千百次她的样子,这会再次见到,觉得美得如仙子一般,俏丽无比,明媚多姿,每看一眼,便觉得心被勾了起来,渐渐地便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柳燊看在眼里,说道:“贤侄,老夫年纪大了,又舟车劳顿了一月有余,难免精神有些不济,容老夫人道个乏,让小女在这你多坐一会。”柳燊说完看了烟景一眼,“烟儿,你好生招待林公子。” 烟景点了点头,柳燊便欠了欠身回房间里休息去了。 书钧马上便领会了柳伯父的意思,心中狂喜,双眼迸出两道异常闪亮的光芒,纵是得知金榜题名那刻也无现在这般快意。柳伯父让爱女与他独处,不外乎是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只是还要再看看烟妹妹的意思罢了。如此看来求娶她的事,已经成了有六七分了,只待他能早些打动她的芳心便可顺理成章了。 他对她是誓在必得,但他知她还未忘记那人,而这原本就是他亲手铸就的错,这种罪恶感折磨了他许久,他要对她将功赎罪。 当日他爱她爱得发狂,以致生了歪心邪意,费尽心机在她的汤药中给她下了“雪梅玉骨香”的情药,只待烟妹妹如约到了府衙花园赏梅,然后情药发作晕倒时被他搂抱在怀中,烟妹妹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他了。 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半路出了岔子,让别人捷足先登了,烟妹妹深中情毒,果真一发不可收拾,竟奔从那人去了京都,他悔得恨不能自绝于世。他平生只做了这么一件不良之事,却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好在他已经求得了“雪梅玉骨香”的解药,只要烟妹妹服用下去,便能解了情毒。 只是,情毒可解,而情不可解,这半年多来,也不知她有没有爱上那人,若情已深入骨髓,服了解药也无济于事,顶多能缓解一些相思的荼毒,若她果真没有爱上那人,喝下解药之后,这份情便能随风消逝了,她很快就能忘了那人。 他已知那人便是当今的太子。他一举登科,殿试得中二甲头名,几日后,新科进士在太和殿传胪唱名,当时皇帝称疾,接见新科进士的是太子,他在丹墀之下望见了端坐在御案前的太子,那般仪伟英迈,令他心底猛地震颤了一下,可不就是那日在街头搂抱烟儿之人么,怎会这般巧合,太子下一趟江南,便看中了他最爱的女子。 看来烟妹妹是进了宫做了太子的妃嫔了,宫禁森严,此生恐怕也是无缘再见的了,他为此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前几日接到妹妹的便条,他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并感到一线曙光重新照进了他晦暗的人生。烟妹妹原来是这般清高别致的女孩儿,宁可舍弃了皇权富贵,只为嫁个一心人,他除了对她的愧疚,更是对她怜惜万分。当即便修书给柳伯父求亲了,他等不及了,他要尽快娶她进门。 柳伯父虽未马上同意婚事,但却许了他这样的机会,有了柳伯父的首肯,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她了,他不敢跟她坦白那件龌龊的事,但他会想办法让她服下解药,如果这解药对她无效用了,他亦会好好地体贴她的心意,陪她一点点忘掉那人。 花厅内只有他们两个了,香几上的博山香炉里逸出缕缕淡白的沉水香,那香又清又柔,令人神思沉静,烟景只望着映在青碧纱窗上的花影随着日光一径径地偏移,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唯有沉默。但他的目光一直投射在她的身上,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书钧一开口便有些紧张,“烟妹妹,我知你不喜欢闷着,护国寺那有一条小街,里头有一些稀奇精致的玩艺,我陪你去那走一走逛一逛可好?” “嗯。”烟景点了点头,“且容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便去了西屋,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樱草色的夏布道袍,发髻中间插了一支玉簪,十分俊俏风流。 书钧喜不自胜,能与她一起逛街,真是平生第一快意之事。看着她换了男装出来,眼中一亮,不禁说道,“独有庾郎年最少,春袍如青草!烟妹妹,你这样的装束真是好风采!” 烟景见他并不反感她作男子装扮,还赞她俊俏,于是淡淡一笑,“钧哥哥,你果然是钦点的翰林,出口便成诗,真是好学问!” 百花胡同离护国寺不甚远,坐了他的马车去,只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今日因不是庙会时期,街上没那么拥挤热闹,两人下了车便闲闲地走着。走至一处地摊上,边上围了一圈的人,有喝彩叫好声,烟景好奇地挤进人群里,原来是卖艺的在变戏法。 书钧跟在烟景后面,留心着周围,这儿人多手杂的,以防有个什么闪失。 第69章 |戏法 变戏法的场子中间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地上已经摆了一大堆变出来的东西,有宫灯,瓷盘, 花盆等,两人穿着蓝布长袍,中年汉子手中拿着一块大红毯, 里外抖给观众看, 边抖边说道,“大伙看得清清楚楚了,里边没毛病,外边没毛病……看仔细了, 马上给大家变个九层水晶塔。”然后红毯抖了一抖, 只眨眼的功夫, 小少年便从红毯里掏出一叠摞得高高的大小鱼缸,那鱼缸摞得都快和小少年一般高了,每一层鱼缸里头还有活鱼在嬉戏, 那中年汉子把一层层的鱼缸端给观众看, 围观群众拍手叫好。 那中年汉子又重新给观众交代了一遍红毯, 嘴里念道,“戏法嘛, 就是无中变有, 有中变无, 天上飞的, 地上爬的,水里游的, 比孙悟空还多七十二般变化……刚才那个叫富贵有余, 现在给大伙来个红红火火……”话音刚落, 中年汉子手中的红毯再抖一抖,只片刻功夫,小少年竟从红毯里掏出一个大火盆,那火盆还燃着熊熊的火光。围观的观众顿时鼓起掌来喝彩,纷纷往笸箩里扔着铜钱,一时哐当当满地的钱响。 烟景禁不住鼓起掌来,小少年这么单薄的衣袍里面,竟然藏掖了这么多的东西,更难的是还能在场子上灵活的走动,变戏法的时候手法奇快,一点痕迹都不露。小少年看起来不过跟她一般大的年纪,便已经练就了这么厉害的绝活,可真是令她佩服极了。 她好想跟小少年学一学这变戏法,变出一些小鸟啊,小兔子啊,小鱼缸啊之类的彩物来,那真是太有意思啦。不过她知道这类变戏法都是师传的手艺活,除非她拜入师门,不然断断不会将变戏法的诀窍泄露给外人的。 烟景从袖中拿出钱袋子,伸手抓了一把,大约有十几二十两的碎银子,随手丢进了笸箩里,那中年汉子耳朵尖,听见叮咚咚银子落在笸箩里的响声,转过头看这边,见有个俊俏无比的小公子出手这么阔绰,一张黑黄的面皮顿时眉开眼笑,忙走到烟景面前拱手致谢,“多谢小兄弟捧场。” 烟景对中年汉子道:“大叔,你们在这摞地多长时间了?” 那中年汉子笑了笑道:“我们刚挪到此处,才演了几场,还有上百套的戏法没有演哩,小兄弟若喜欢,日后可以多来捧场。” 烟景轻轻点了点头,她若常来看看,必能瞧出个端倪,若能偷师学个一两招就够她耍的了。 烟景离开了摊子,往前边走去,书钧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侧,走了一段路,烟景微微侧过头看着书钧道:“钧哥哥,你知道的,我喜欢市井街头的玩艺,唱小戏的,变戏法的,唱大鼓的,玩刀枪拳棍的……在你们读书人眼里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我偏喜欢的很,像方才的变戏法,我倒是想着学一两手玩玩呢。” 书钧只恨不得把心摘给她看道,上天作证,他丝毫没有因为她喜欢这些下九流的东西就瞧不起她的意思,无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都一概理解并尊重她,他喜欢她的千姿百态,喜欢她身上的每一处与众不同。 他认真地道:“烟妹妹,在我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竟是大大的错了,说起仕途经济之道,终究是为功名利禄而读书,这些杂耍玩艺也讲究天资禀赋,也须得日夜勤学苦练,究竟是难能可贵的手艺活,只不过因为不能仕进得禄,为官做宰,便被世人贬低至此。我十年寒窗苦读,如今虽身位文人士大夫之列,并未觉得自己就是上三流了,我与他们皆是一样的。说起戏法,我闲时无事也喜欢看一些戏法书自己琢磨琢磨,如今也练了几套在手,你要学得话,我可以教你一些轻巧的手彩戏法。” 烟景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更意外的是他还会变戏法,她忙笑着道:“钧哥哥,我要学的,你来教我吧。” 书钧心花怒放,欣然道:“能教烟妹妹,是我的荣幸。” 如今正当盛夏,照着京里的节令,最是樱桃成熟时,大街小巷里皆有推着车子卖樱桃的,那一颗颗鲜红莹润的樱桃堆在柳条编的箩筐内,小贩们不住地往樱桃上撒着冰凉的井水,晶莹剔透的水珠子沾在樱桃上面,分外的鲜美诱人。 出来好半天了,书钧度量着烟妹妹这会应该有些渴了,便跟小贩买了一份樱桃,那小贩将樱桃用荷叶盛着,递给书钧,红红的樱桃配着翠绿的荷叶,又鲜艳又有食趣。 书钧将樱桃捧至烟景的面前,“烟妹妹,这个时节的樱桃最好吃了,你尝一些。” 烟景拈了一颗含进嘴里,再轻轻咬了一口,露出几颗珍珠一般洁白莹润的贝齿,少女红润香软的嘴唇嘬着又鲜又甜的樱桃汁,这样的风情实在是美妙极了。 书钧不敢再看,忙移开视线,看了一眼路边的小茶摊,笑道,“烟妹妹,我们去茶摊歇歇腿,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说着两人到了路边的一个小茶摊坐了下来,茶摊支着几副铺板,边上放着长条的大板凳,铺板上铺着干净的白布,上面放着茶壶、茶碗和茶叶罐。 书钧拈了三粒樱桃摆在铺板上,又从筷筒里拿了一只筷子放到铺板上,然后张开双手将手心手背和手指缝给烟景看得明白了,拿了其中的一个樱桃在左手中,再放到右手中握住,接着左手拿了筷子在右手的拳头上划了个十字,说了声“去”,再打开右手时,右手中的樱桃竟消失了。铺板上只有两个樱桃了,更神奇的是,书钧接着用左手轻轻拽了一下铺板上的白布,竟从白布上又拽出了一个樱桃来。 烟景明明看见方才他左手是空的,铺板上的白布平平整整的只有两颗樱桃,怎的凭空又从布里拽出了一个樱桃来,不禁道:“钧哥哥,你定是把樱桃藏在袖口里去了?” 书钧笑着摇了摇头,将袖口卷起,“我把这颗樱桃吃下去,它又能重新长出来,你信不信?”书钧左手拿起桌上的一颗樱桃放进了嘴里嚼了几口吞了下去,指着烟景身上说道,“烟妹妹,快看,樱桃长在你的衣衫上了,我把它摘下来。” 烟景忙看向身上,只见书钧伸手往烟景肩上的衫子上轻轻一拽,竟从她的衣衫上拽出了一个樱桃来放回铺板上,铺板上依然是原先的三颗樱桃。 烟景知道自己的衣衫上绝不可能藏有樱桃的,他一定是用了障眼法,只是他的手法太快了,她没看清而已。烟景拍起了手掌,“我倒是看出一些机关了,你每次变之前总是会有一个动作,将左手的樱桃塞到右手里。” 书钧笑着点头道,“烟妹妹,你好厉害的眼睛!这套戏法叫仙人摘桃,我再变一个给你看看。” 说着拿了两个白色的茶碗,分别盖住左右的两个樱桃,拿了中间的那颗樱桃在手中,那三颗樱桃好像被施了仙术一样,在两只碗中自由地变幻,一会儿碗里是两个,一会儿又变成了碗里三个,一会儿碗里又没有了。 两个人坐在板凳上,一个在变,一个在猜,竟像大孩子一般在茶摊里玩了个不亦乐乎,烟景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人,竟被他逗得咯咯地笑了几次。书钧将这套手彩小戏法教了她,机关倒是不难的,不过是通过左右手的假拿将樱桃藏在指尖,再行变幻,通过筷子、口彩等演示手法转移注意力,讲究手法的快和巧妙,就是熟能生巧的玩艺。 从茶摊出来,又去逛了一些别致的玩具摊子,书钧给烟景买了一窝用泥捏成的小鸟,色彩鲜活,栩栩如生,小鸟巢是用干草做成的,别有趣味。还买了蚕豆大小的猴戏玩具,用黄褐色毛毡做成的一群小猴子,身上毛茸茸的,用竹签签在纸片上,还做了花果山的布景,再用玻璃罩子罩着,又可爱又精致。她喜欢极了。 这么逛了一圈下来,不觉已快到了用午饭的时间了,书钧便送了烟景回家,方告辞回去了。柳燊见女儿回来神色平和,便知书钧和女儿处得不错。果然,他没看错,配自己的女儿,从各方面来说,书钧都是最合适不过的,若不出什么变故,不多时日,这婚事便能定下来了,他倒是希望这对小儿女能快快成婚,只有女儿嫁给了书钧,他才算是真正安心了下来。 用了饭之后烟景便回房歇午觉了,她斜斜地躺在床上,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那两枚翠滢滢的玉佩,玉质温润,触手凉滑,她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思绪纷杂。 离开他快两个月了,她的身边也开始有了别的男子了,虽是爹爹相中给她的,但相处下来也还好,单只说他会变戏法这项技能,便已经给了她一个小惊喜,已令她对他从前刻板的印象有所改观了。 这一段时日,他和太子妃应当也相处愉快,日渐生情了吧。 没有他的日子,她的心很空很空,有道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有这么个男子陪伴着她,倒能消遣消遣空虚的时日,聊胜于无罢了。 是日午后,书钧又来了,爹爹已经去了顺天府衙门报到了,烟景便陪着他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子下的竹椅上说话。 烟景伸手拨动着紫藤花绿油油的叶子,问道:“钧哥哥,你……会练剑吗?” 书钧微微一愣,答道:“我乃一介书生,这一双手只会耍耍笔杆子罢了,只懂得舞文弄墨的功夫,在习武一事上却是有限得很,说起来我倒是十分钦佩那些文武双全的人物。” 烟景闻言心中微微失落,她垂下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的文章必定写的很漂亮,书法也一定是非常佳妙的。钧哥哥,有劳你费些笔墨,给我写一篇《归去来兮辞》好不好?” 书钧微微吃惊,烟妹妹未曾见过他的笔墨,竟会对他的书法感兴趣,应当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但他对她是有求必应的,书钧欣然依允,“只要能为烟妹妹做的,我都在所不辞,何况是区区一篇文字,只好在烟妹妹面前献丑了。” 烟景小脸微红,便命缀儿去传几个小厮抬了书案到院子里来,烟景便在桌边研墨伸纸,书钧站在桌案当中,拿了一管紫毫小楷笔,落纸如漆,在铺平的宣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那篇《归去来兮辞》书钧早已烂熟于心,因而写起来十分流畅,一气呵成。 烟景看了一眼他落笔写字的样子,心中轻轻的荡漾起来,她从前也是这般给聿琛研墨伸纸,边研墨边偷看他低头写字的样子,又甜蜜又满足,心里软软的像要融化了一般,只愿时光可以永远地停下去。 此景似昔景,此郎却非彼郎,她实在是太想他了,所以不得已也学会了一招厉害的戏法,晃一晃神,便可以把眼前人变成是心上人,哪怕只是骗取的这么一点点快活,也已经很足够了。 书钧写毕,纸上墨痕尤未干,烟景凑过去看他的书法,脱口而出道,“你的字写的可真好!书风清丽飘逸,有赵孟頫之风!” 她凑得很近,显得两人很亲密一般,书钧闻到她身上幽香暗暗,香气虽淡淡的却丝丝缕缕沁入心神,勾人魂魄。 恍惚间耳边又听得她清脆的声音响起,“钧哥哥,我很喜欢你的字,以后你常来这给我写字好不好?” 书钧忙不迭地答应了。烟妹妹竟喜欢他的字,还主动邀请他来写字,他乍一听到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这才只是第一天啊,便有了这样的进展,真是出师大捷,也许再过些时日,她就会慢慢喜欢上他呢。 他脑中浮现出方才的一幕,他执笔挥毫,而她则相伴在一旁为他研墨,两人喁喁笑谈。庭院中墨香弥漫,身边的人翠袖盈盈,此情此景,令他沉醉。若日后常得如此,也是神仙眷侣了。 以后隔三差五的,书钧都会来柳宅,或是休沐假期,或者自动告假,有时翰林院散衙早些,晚间也会来,总之他来的很勤,恨不得天天都来见她,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 就这么相处了一段时日,烟景发觉,书钧确实很会花心思讨她的欢心,又事事以她为重,对她体贴入微,也懂得拿捏和她在一起的分寸,不会令她有丝毫的不快。若说他有让她对他产生一些好感的地方,那便是他的手还蛮巧的,既写得一手好字,也会变戏法,还会做一些讨巧的小玩意送她,比如会飞的纸蝴蝶,会自己转动的桦木盒,还用晒干的香草香花编成精巧的花篮和葫芦送给她顽,她把它们吊在窗台上,装置一些小物件,夏日的房间里都是清新的香草味,她很是喜欢。 夏夜里书钧有一次还捉了上百只的萤火虫装在料丝灯里,做成萤火灯,挂在庭院里的花木上,两人坐在紫藤花架子下,他手上拿着一把蒲扇给她扇风,身上凉风习习,耳边蝉鸣阵阵,看着满院的荧火点点,遍地生辉,真是浪漫极了。 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对自己好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渐渐地也会习惯这样的好,虽然,她心里还是只装着那个人,但,会过去的。无疑,书钧是一个是适合她的人,和他在一起,会比她只身一人好许多,若他能对她用情专一,再过个一年半载,也许她真的会如爹爹所愿嫁给他。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件事情的话。 第70章 |行乐 什刹海向来是京都游乐消夏的胜地, 每到七八月荷花灼灼盛开的时候,前海北岸的长堤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 各种夏日声息不绝于耳,最是热闹的所在,堤岸两旁栽着翠绿的柳树, 柳荫浓密, 日影落在如丝的柳条上如洒了碎金屑一般金光熠熠,荷塘里红荷翠叶,娇辉灿烂,夏风来时, 满池荷花浮波飘摇, 面颊边时时拂过夹着荷花清香的熏风, 又清爽又惬意。 烟景很喜欢这儿的荷塘景色,便在前海北岸的长堤边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糕点铺子,举目便可欣赏荷花秀丽的景致, 又可凑凑这一场荷花季节里的热闹, 铺子每隔两日才开, 原只为凑趣的,只打算花市结束便把铺子收了, 因冷风一起, 荷花渐次凋落, 这儿自然就不复先时的热闹了。 烟景铺子里的糕点甜品是手工现做的, 有江南风味的也有京都风味的,江南风味的如莲子糕, 荷花酥, 各种当季果馅的山药糕, 京都风味的如茯苓饼,萝卜丝饼,水晶桃仁包子,奶油萨其马,每日只做十笼,做完便不售了。 因她做的糕点品相佳,味道美,价格又公道,一传十十传百,来买的人络绎不绝,经常糕点一出笼便抢售一空,生意十分红火。 烟景在铺子时只做寻常打扮,穿青布衫裙,头上的发髻只用青巾裹着,虽荆钗布裙,面遮轻纱,也难掩这风流俏丽的身姿,露出的一双眼睛灵秀婉转,便已十分动人,因而这铺子才开张几日,她便被封了一个“糕点西施”的美名。 京里秋意早,如今正是“秋老虎”的时候,午间太阳暴晒,尤其炽热难耐。 这一日,烟景正在铺子里忙活着,阿如和缀儿两个打下手,其时正当午时,烈日炎炎,暑气蒸人,蒸笼里正蒸着糕点,热气腾腾,烟景难免热出一身汗来,暑热思饮,若这时能饮一杯冰镇酸梅汤或者西瓜汁,必定十分凉爽畅美。 可巧这时书钧却来了,身上一袭鸭青色的绉纱长衫,神清目秀,一股子的书卷气,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手提着雕漆食盒,不缓不急地走了过来,眼睛望着她,温和地笑道:“烟妹妹,这是我家中厨房里做的冰镇酸梅汤,想着这个时节,你在这儿一定被这暑气蒸得难受,便带了过来,你饮了正好解渴消暑。” 说着揭开盒盖,从里头拿出一把乌银壶,捧了一盏海棠式玛瑙托碗和两只细瓷小碗出来,将乌银壶里的酸梅汤斟入三只碗中,再一一捧给烟景、缀儿和阿如。 烟景接过,见玛瑙碗里的酸梅汤上面浮着几块亮晶晶的碎冰块,还未饮用已觉清凉沁齿,笑着道,“钧哥哥有心了,我正想着这个呢,你就送来了。” 酸梅汤又酸又甜又凉,烟景几口便饮用完了,饮完后忽然有种如饮醍醐之感,鼻尖梅香萦萦,十分受用。 烟景见着玛瑙碗质地晶莹剔透,碗底是红的,色泽由下往上渐渐变白,十分别致,碗底很厚,举在头顶对着阳光一照却像是中间凿空了的,也不知为何这般设计,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方放了下来,书钧又给她斟上了一碗。 她喝酸梅汤的时候,书钧眼睛一直看着她,神色略略有些紧张,握着壶柄的指关节有些泛白。 烟景喝完第二碗时,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胸中忽地一痛,接着口中涌出一股腥甜,哇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却也奇怪,待她吐出这口血出来,脑中的昏眩感消失了,神思清明,原本半年多来胸口隐隐的闷堵感也不见了,顿时通畅爽朗起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奇异的梅花香气。 烟景看着地上的黑血难免惊骇,她忽然想起,也是半年之前,在梅林遇见聿琛之时她吐过一口鲜血,而且医生诊治之后也并未说明缘故。她近来素无病症,为何饮用了这酸梅汤却又吐了血出来,可是这梅汤有毒?还是她真的犯了吐血之症了?可身上却无不适,反倒舒爽了许多。 “小姐,你怎么了?”缀儿和阿如见了也惊呼了一声,缀儿掏出帕子替烟景擦了嘴角上的血迹,那染血的帕子非但闻不到血腥味,反而有一股奇异的梅香,缀儿心中暗暗称奇,脑中浮过半年多以前的一幕,小姐在梅林吐血,擦了血的帕子也是这股香味。 烟景见她俩个倒是无事,可见不是梅汤有毒,一时心中涌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只喃喃地道,“怎……怎会这样?” 书钧脸上变色,急切地道,“烟妹妹,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我这就请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烟景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摇了摇头说道:“我身上并无不适,说来也奇了,吐了这口血出来,反倒比平日里感觉好了许多,先时也吐过几次血,可能是脾胃差吧,瞧了大夫也说不是很要紧,慢慢调理便可。” 烟景虽如此说,书钧还是不放心,晚间收了铺子回去,便带她去了京里的名医馆里诊治,坐诊的是宫里太医院退休的老太医,精通医理,屡治疑难沉疴。 老太医诊了半天脉,只说不是什么大病,将脉象一番剖辩明析之后说吐红之症是因长夏暑气正旺,心脾燥火,火盛逼血上吐,又过食生冷冰饮,以致损伤脾胃,脾虚不能统血方致吐红的,吃几剂温脾消暑之药调理一下便好了。 老太医开了几剂香薷饮,归脾汤煎服。书钧看了药方,都是药性温和的。 书钧闻言微微松了口气,颇自责地道:“究竟是我之过了,若不是我不知好歹的让烟妹妹喝了生冷的酸梅汤,断断不会犯这吐红的病症。” 烟景倒是没放在心上,只道:“暑天里谁人不饮用几碗酸梅汤消暑解凉,别人饮了都无事,偏我有事,说到底是我身子禀赋柔弱,怨不得旁人,从小到大也时常这病那疼的,我都习惯了,钧哥哥,你也别为我忧心了,无事的。” 看着她这般善解人意,书钧心中更是愧疚万分。他今日在玛瑙杯中做了手脚让她喝下了雪梅玉骨香的解药,吐出毒血来,情毒便已解了,他做下的这桩案子算是了结了,一切的经过结果只他一人知道,也只他一人煎熬负疚,而她是无辜受害的,他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伤害她分毫了,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也不知她喝了解药,有没有忘了那人?他恨不得马上知道答案,却又不敢轻易问出来。 马车到了柳宅门口,两人下了车,书钧手中提着两袋沉甸甸的煎药,觉得有千钧之重,她并无什么病症,自然是不用吃药的,若因他之错要连累她吃这么多药,他于心何忍,且是药三分毒,若因此吃出什么病来,他的罪过便更深重了。 书钧沉吟了一会,说道:“烟妹妹,我知你不耐烦吃药,太医说了你这病是暑热伤脾所致,症候不重,私以为可以先不用吃药,且在家中先养几日,明日我安排人给你运些冰来,放在屋子里,又清凉又解热,你便不会受暑气熏蒸所伤了,若是好起来了,也可免受吃药之苦。” 烟景最讨厌吃药了,只吐了一点血那太医便开了这么多药,她头都大了,只要不是病急难忍,她能不吃就不吃的,听钧哥哥这么说,心中欢喜,笑着道:“钧哥哥,我听你的,这样很好。” 书钧嘴角含着笑意,目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只叮嘱几句道,“回去了早些休息。” 烟景点了点头,钧哥哥真像个温柔体贴又懂得照顾她的大哥哥,诗荃姐姐说她有个好哥哥,可真是如此,如今她也体会到了有个哥哥的好处了。烟景不免又想起,当时当日,聿琛何曾不疼她,也待她极尽温柔,她更是沉醉其中,忘其所以。说起来,他和书钧虽有身份高低之不同,却都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因为这个缘故,她抗拒不了书钧对她的好。 书钧目视着她灵巧的身影进了宅门,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尤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方坐了马车回去了。一个思绪时时涌进脑里,要怎样才能尽快将她娶进门,他的整颗心都栓在了她的身上,不得到她一日,便不得安生一日。 烟景在家呆了几日,身子倒是安好,没有再出什么状况了,倒是缀儿悄悄跟她提了染血的帕子上有股奇异梅花香的事情,她虽然觉得有些可疑之处,却也疑不到哪儿去,渐渐就忘在脑后了。 书钧专门告了几天假来陪着她,每日都派人从冰厂里买了几车冰运过来,那冰不是寻常的冰块,是他专请了手艺人将冰块雕了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和别致的亭台楼阁、草木瓜果,用红木托盒盛了,一件件地摆在堂屋和院子里,让人仿佛置身于玻璃世界一般,晶莹又清凉,烟景边纳凉边赏玩,十分得趣。 夜晚了还送了几只雕成星星状的冰灯过来,里头点了蜡烛,摆在房里的几案上,清凉幽幽,望之如星辰,更是美妙。他对她用心如此,处处可以得见。 自从身边有了书钧,爹爹和嬷嬷倒不怎么管她了,书钧对她向来又是千依百顺的,因而她比从前更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担心闯祸什么的,反正有书钧替她兜着。每当她逍遥自在的时候,她难免会这般想,若是嫁给了他,她一辈子都能如现在这般肆意欢快吧。 人生而几十年,去日苦多,便当及时行乐,她虽不得所爱,却也不会因此而失心丧志,消沉委顿,相反,她愈要把日子过得开心痛快,方不负了这大好的青春韶华。只有到了夜晚难熬时,便饮些酒,迷迷糊糊地将息罢了。 不觉之间炎暑蒸人的“秋老虎”已过,几场大雨之后,天气已经开始凉了。烟景在家呆着难免烦闷,便又到糕点铺子里去了。 这一日下午,烟景刚做好一笼的山药糕和水晶包子,便被一个穿茶褐色葛纱长袍的中年男子抢在前头买了去,烟景见这男子面相阴柔,说话声音有些尖声细语的,倒有些不太像寻常的买客,却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也想不起来。莫不是宫里的太监?烟景脑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却又否定了,怎么可能,便撇过不去想了。 不多时烟景今日的十笼糕点便卖完了,她便收了铺子,只等着书钧来接她回去了,烟景瞧着午后的夕阳落在荷塘上,倒有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晚风一起,荷花瓣轻轻摇曳,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烟景和缀儿阿如沿着荷塘边上的长堤散步,脚下穿着清凉芒草鞋,面颊边吹拂着清爽的荷风,她放空着思绪,感受着夕阳的和煦,柳枝的拂动,游人的笑语,什么都不去想,只观看着看到的一切。 忽地,缀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摆,小手有些发颤,烟景转过头,看见缀儿眼睛发亮,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烟姐姐,我好像看见……殿下了。” 烟景听见“殿下”二字只觉得心头猛地跳了一下,顺着阿如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湖面泊着一只精美的画舫,船头有一个隽拔俊挺的人影凭栏而立,身上穿了玄青色的锦袍,纵然隔着十几尺的距离,仍能感到他身上天纵的神采和气度。 真的是他!烟景尤不敢相信,她定了定睛,再看,确确实实是他,再错不了的。而他的视线正好也看向她这边,目光深深的,像会摄人的心魂一般。 一看到他出现在眼前,她便有一种炫目的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失色了一般。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有反应,只无比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又快又重,凌乱无比。 第71章 |故人 分别好几个月了, 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地遇见他,此时此刻,她发觉她对他的喜欢还是那么浓烈, 没有一分的减少。 他怎的会在此处,是偶然游赏到此,还是特意来的?可纵是特意的又能怎么着呢?他们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她是一个决绝的人, 打定了主意便一条道走到黑,她不会跟他再有什么牵扯,她的生活已经恢复到从前的节奏,甚至更好一些, 身边也有了爹爹给她安排的未来的夫婿, 他们门当户对, 现下相处得还不错。 所以,不复再相见了吧,她下意识地就背过身, 硬生生地压下心里的悸动, 拉着阿如和缀儿匆匆回去了。缀儿落在后面, 却频频回了几次头。 刚走到糕点铺子,却见书钧的马车到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 见烟景脸色不好, 人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十分关切地道:“烟妹妹,你怎么了, 可又是身子不舒服了?” “钧哥哥, 你怎么才来, ”烟景目光盈盈地看着他,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人家在这等你等得好久了。”说着便有些娇羞地低下了头,语中之意,不言自明。 烟妹妹竟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还对他作出这般面带娇羞,娇声软语地小儿女情态,却是第一次见,他的心窝如被小猫爪子轻轻的挠了几下,又痒又麻,一时神魂颠倒,不知要怎么才好,禁不住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落到面颊边的碎发轻柔地掠到脑后,柔情万千地与她对视了一会,方扶着她上了马车。 聿琛所在的画舫正好可以看见她的糕点铺子。她避他如瘟神一般,转眼却与那个翰林院的青年仕子亲密调笑。聿琛原本纹丝不动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太阳穴上突突地疼着,他伸指轻轻的揉搓着,眼角边套在拇指上的那枚翠绿的玉扳指在夕阳下光润鉴人,却映得他的眸子黯然失色。 夕阳西下,载着书钧和烟景的马车消失在了绿油油的柳荫里。堤岸上的白鹭展翅飞起,翅膀掠过湖面,搅动起一团像是被揉碎的波纹。 马车在路上缓缓地行使着,烟景耳边听着车轱辘子压在路上咕隆咕隆的响声,心绪总是宁静不了,神色恍恍惚惚的,人也是默默无言。 书钧目光时不时地便投射到她身上,他和烟妹妹之间,一直以来都话不甚多,她自上车之后便是这个样子了,以致他想起她方才娇羞脉脉的动人情态就恍如做了一场短暂的春梦的一般,他总觉得她今晚有些反常,却不知是因何缘故。 书钧试探着道:“烟妹妹,你若有了什么烦心事,可告诉我,我帮你排解排解。” 烟景淡淡地笑了一下,“钧哥哥,我无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就好了。” 书钧也没再说什么,马车内的气氛便有些沉闷了下来。他心内涌起淡淡的惆怅,与她在一起三个多月了,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柔顺可人的样子,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他记得,从前的她可是娇蛮又任性的,爱使小性子爱哭鼻子的。 大约是,她终究还是没有喜欢上他罢了,只是才三个多月的时间,他就妄想她喜欢上他,终究是有些太心急了。 回到家,烟景心乱如麻地吃完了晚饭。柳燊和嬷嬷在饭桌上看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察觉,她这个心不在焉、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反常。 烟景一回房便吩咐了缀儿备汤沐浴,她要好好地静一静神,缀儿传下去以后,几个丫鬟很快便将温温的浴汤抬进了寝室,烟景往浴桶里加了甘菊和佛手柑拧的汁子,她跨坐进了浴桶里,浴汤没到她的肩膀处,水面氤氲着清甜的香气,极是舒适,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一出现,便搅乱了她的心神,她发觉她这几个月来努力营造的平静闲适的日子一下子又变得索然无味了。就像你以前看到过的世间最闪亮的宝石突然又出现在你的面前,天地也失色了,日月无光了,它吸引住了你所有的目光,依然令你心动不已,而你现在已经习惯并戴在手上的珠翠却被它衬得像普通的石头一般黯淡无光,令你提不起兴趣来了。 他的出现还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阵子她的努力都徒劳了,原来她那颗心还是被他深深地牵动着,难以自控。她很狼狈,也很无措。 他为什么还要出现,让她好好地把现今平淡无奇的日子过下去不好么,她都已经快习惯了,而现在,一下子全都乱了,她又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让生活变回正常一些的样子。 入秋了,晚间天气凉,她在浴桶里泡得水都凉了,身上柔嫩的肌肤都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方从浴桶里站起身来,身上挂着的水珠子被窗缝里漏进来的秋风一吹,刺寒刺寒的,不免打了个激灵。 烟景擦干了身子,披上了睡衣,趿着鞋到柜子里拿了一瓶梨花酒出来,斟进翡翠杯子里,清白的酒映在翠滴滴的酒杯里分外的精神,一朵朵地梨花在杯里轻轻浅浅地打着旋儿,她呆呆地看了许久,慢慢地饮着,斟了一杯又一杯。 梨花酒入口柔和清香不易醉,后劲却是绵长又强劲的,烟景几杯下来便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不觉想起了苏东坡的梨花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胸腔里只是有一股缠绵不尽的愁闷,怎么都去不了。 自他成婚以后,她一直都有喝酒的习惯,以前喝几杯躺在床上就能昏昏入睡了,可今晚,喝醉了也无济于事,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却是越来越想他,想到烧心噬骨,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只是睡不下。 再见一眼的后味是这么的难捱,但愿此生再也不要见了…… 她没有再到糕点铺子里去了,再过了些日子,什刹海的荷花凋落完的时候,爹爹在一日的晚饭后又跟她提到了婚事。 柳燊语意谆谆地道:“烟儿啊,你如今也年过十七,终身大事不可再蹉跎下去了,你和林家公子相处将近半年,爹爹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你们相处欢谐,林家公子待你自然是一片真心,只不知你意愿如何?你答复了爹爹,爹爹也好跟林公子有个交代。” 烟景早已有此料想,她知道这回是避不开的了,故而心中无悲无喜,淡淡地道:“嗯,钧哥哥温文尔雅,君子端方,他待我又极其用心体贴,女儿心中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但只一件,我善妒,不兴三妻四妾那一套,他只许娶我一人,我入门后,便不许再有旁的女眷了,他若答应了,我便无话说了。” 柳燊见她口上已经愿意,神色也和悦起来,不过听到她说‘善妒’二字,不免又轻咳了两声,“你这话严重了,还谈不上是妒,是我们柳家家风一向严明如此,柳家的闺秀清质,岂能被其他莺莺燕燕染污?你不说,爹爹也会婉转替你传达,林贤侄是个盛德的君子,想来是好说话的。既如此,你便安心等着林家来提亲了,你的亲事定了,爹爹也好放心了。” 烟景点头,“一切听凭爹爹的安排。”聿琛遵从皇帝的指婚娶了名门贵女,如今她也依父母之命要嫁给门当户对的书钧了,大约是,当你不想再抗争了,便不再是身不由己,而变为顺其当然了。 隔日休沐假,书钧上门时,柳燊便唤了他到书房中,把烟景愿嫁的消息与他说了,书钧大喜过望,忙应声不迭,心中将烟景奉若神明,只不知要怎生图报她为好。以烟妹妹这般灵秀美妙的人物,绝不能简率过场,必定要倾其所有,给她一个最好的仪式。当即便跟柳伯父许诺了会尽快来提亲。 他自然在提亲之前又暗自筹划了一番,他要亲自跟她表白心意,亲耳听烟妹妹说愿意嫁给他。他有这样一个心魔在此,所以当日才会不惜走了旁门左道做下那样的事来。 他知烟妹妹心中还有那人,是柳伯父告诉他,许嬷嬷寻烟妹妹的贴身丫鬟问了才知,烟妹妹那日是又遇见了故人,才会如此反常。故柳伯父说婚事宜速,再拖下去恐生变数,他实不愿女儿再重蹈覆辙,去那样森严的地方,那不是女儿的福地。 几日之后,天气清明,书钧带她去了香山去看红叶。当时已是深秋季节,烟霏云敛,秋风萧瑟,香山红叶染遍山隅,山色由淡而浓、层层叠叠地变幻着,如被秋的颜料泼过一般,尽情地渲染描绘,极其娇艳烂漫。 香山的农居里有农民养了小驴子,骑着驴子去逛香山,又悠闲又有趣,书钧给烟景雇了一只小驴子骑着,自己则在前头小心地牵着驴子,时时回过头来烟景的俏颜,心中柔情万千,如灌蜜糖。 天地悠悠,秋阳绚烂,烟景骑着小驴子的烟景在赤红相间的红叶林穿行,慢慢地爬上了山坡。 到了香山的高处,烟景站在一个小坦地上向下俯视着漫山的红叶,心情给这醉人的秋色陶冶得十分美妙,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钧哥哥,这儿的秋色真好,以后每到晚秋我们便来这儿逛一逛,领略一番京华的秋色,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说着便在霜叶堆积的地上坐了下来,被阳光晒得干干的枯叶响起咯吱咯吱清脆的声音。 听她说到了“我们”,书钧的心中动了一动,一股子柔情在胸间浮漾了开来。今生今世,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烟儿,只要你喜欢,岁岁年年枫叶红时我们都来。” 烟景心绪泛起微澜,他们之间已经开始着情着调了,他叫她烟儿了,这样的称呼比平日里亲密了许多,更显得他们之间比往日不同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掼,曾经她以为,除了爹爹以外,世上的男子便只有他可以这般叫她的名字。可终究是情深缘浅,劳燕分飞,檀郎异路了。 看着书钧带着书卷气却又异常温柔的脸,烟景摒除了杂念,不该扰了此时的情致的。 悠悠闲闲地逛了半日之后,书钧便带她到了香山的樱桃沟,两边的山上有着依稀的村落和人家,植了许多的樱桃树,此时已是黄叶萧萧,沟中有一条小溪流,溪水淙淙,清可见鱼,漫山的红叶丹枫将溪水映得都红了。 秋阳暖融融的,晴空澄碧,两人踏着溪边的鹅卵石,沿着弯弯的小溪走着,走到一处溪石边,烟景走得累了,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书钧便在挨着溪石的草地上坐了,然后从袖中取出递一枚红叶递给她,目光温润如玉,闪着光芒。 他今日带了她出来逛香山,一路上又频频看她,她便觉得应当有些名目在里面,故而他递红叶给她时,她便猜到了红叶题诗的典故,脸上便有些红了,接过来看时,那红叶上面果然用小楷笔题了一首五言诗,“回首嗅青梅,十载相思愁;瑶琴求鸾奏,红叶寄御沟;愿为鸳鸯偶,相守到白头”。 烟景低头看罢,执着红叶只是不作声,脸上却是羞得红透了。 这还不够,只听书钧清朗的声音对着她深情地道,“烟儿,我从十岁那年便对你一见倾心了,你那时还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儿,一团面粉搓圆了似的小脸,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墨丸一般,穿着杏红色的绣花衫子,天真无邪,淘气贪玩,我随了父亲来拜会柳伯父,刚进院子便见你在蹴秋千,人来了也不避,脚丫子翘得高高的,笑个不停,一双斑斓的蝴蝶在秋千架子上绕着你蹁跹飞舞,我看了又看,不觉呆了半晌,你像一只五光十色的蝴蝶精灵,就这样轻易便闯入了我堆满经史子集、笔墨纸砚的黑白天地里,赐予了我美丽的梦境,从那以后,我便一直思慕你,心心念念唯卿卿一人,盼望着你与我能心意相通,迫不急等你长到青春芳龄时,好娶你为妻。” 烟景微微错愕,禁不住道:“钧哥哥,我真不知……”说到这儿却又住了口,将半只脸藏在袖子下。 书钧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红叶为盟,流水为媒,吾今生非你不娶,此心天地为鉴;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愿璧月长盈,紫箫和鸣,鸾俦凤侣,白头永谐。烟儿,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烟景不知当怎么回应他此时的深情,她心中还有着别人,他固然是情真意切,可于她来说总是有些难为情的。 正当她迟疑的时候,天地间忽然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花香,只见枫林间飞出许多碗大的蝴蝶,迎着日光,五彩绚丽,往溪涧边飞来。那蝴蝶翅膀上系着红色的丝线,丝线上或是缠着烟罗或是缠着丝带编成的同心彩结,望之如轻烟缭绕,同心结随着蝶舞漫空飘扬,如梦似幻,煞是美丽。 书钧目光殷切的看着她,再一次道:“烟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第72章 |收网 烟景看得不觉呆住, 这样浪漫灵动的景象,也难为他想得出来,她不是铁石心肠, 他对她这般用心用情,心里总是有些感动的,但其实他不用费心做这些, 她也会按章程嫁给他的。 她静默良久, 终于浅浅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书钧目光亮如星辰,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金镶祖母绿宝石戒指来, 屈膝到她的面前, 执起她的手, 笑着将戒指儿戴在了她的纤指上,“这戒指是我们林家的祖传之宝,是太爷爷那代传下来的, 如今作为缔结你我姻缘的信物, 情定终身。” 指尖套入凉滑的戒指, 身上如多出来了一件陌生的物事,微微的凉意如漫入心底, 烟景看着无名指上祖母绿宝石一颗颗地环嵌在戒指上, 色泽青翠澄亮, 里头如含有蝴蝶翼翅, 光耀非常,不禁又想起他是喜欢翠色的, 目光里闪过一丝迷茫。 她的手软若无骨, 定婚戒指在她削玉团冰的纤指中更是翠绿耀目, 书钧心中情动不可自抑,禁不住将头慢慢地凑了过去,眼看却要碰着她的面颊了,她心中跳了一跳,一下子回过神来,却微微偏过头避了开去。 书钧停住了,眼中划过一丝窘色,旋即移开了头。“是我造次了,我会等你与我心意相通的那一天。” 回到家后已是傍晚了,柳燊见她神色虽淡淡的,但指上带着戒指儿,便知事谐了,心中自然欢喜,只专待林家上门提亲了。 饭后回了房,烟景吩咐沐浴之后,然便对着镜子一件件地脱去了身上藕丝色的绸衫,葱绿色的罗纹裙,如剥壳鸡蛋一般,少女无瑕的玉体呈现在镜中,风光曼妙,秀色亭亭,每一处都是鲜嫩的,饱满的,馨香的,像夏日里熟透的蜜桃一般,咬一口就是鲜甜,有阳光和熏风的味道。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能长成这般连自己都开始惊叹的姿色,必定是承继了娘亲吧,听嬷嬷说,娘亲年轻时也生得有十二分的颜色,想起娘亲,无论她想怎么去勾勒她的样子,可最后总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其实啊,她从来不曾圆满过,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有缺的孩子。 她总觉得上天是不眷顾她的,而上天却赐给了她这么好的皮囊,她与去年相比,身量又高了些,胸脯也更丰盈了些,出落得愈加美丽动人了。 这样青春美好的身子,她曾经多想让他欣赏,被他拥有,可终究是无缘了。若她嫁了书钧,便要面临着这肌肤之亲,身体是最诚实的,书钧对她而言不会有丝毫的火花,甚至还有些排斥,所以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才是她要克服的最难的一关。 第二日,烟景便去沈宅找婉璃叙话了,婉璃还有几日便要临盆了,身子十分笨重,行动不便,出来迎了她之后,便躺在贵妃榻上,命丫鬟搬了她日常坐的椅子在她身边,铺上锦缎坐褥,让烟景坐了。 婉璃的身下铺了青雀翠羽绒毡,一见便知是贵物,可见沈燃对她的宠爱极深。 叙了些寒温之后,婉璃看见她戴在指上的金镶祖母绿宝石戒指,不免有惊异之色,“烟妹妹,你这是跟林家公子……定了亲了?” 烟景点了点头,便将爹爹催婚不断,昨日书钧极用心地跟她求了婚,她答应了的事情跟她说了。 婉璃听了,沉默了良久,只说道:“烟妹妹,姐姐还是要多说两句,林家公子虽然是难得的如意郎君,但你跟太子到底情缘未了,这婚事——”她原本觉得有几句厉害的话要说,可话说到这儿到底连自己也觉得无解,便止住了。 太子再怎么放不下她,也不能为了她不顾礼法体统,散尽后宫吧,写话本子的都不敢这么写,何况宫廷禁地,位份等级总压在夫妻人伦的前头,到底还是民间夫妻好。 烟景未及细想,便道:“婉姐姐,我跟他是早了了的,且宫闱禁地,终非结局,我是及早抽身,长痛不如短痛。而且我平生最恨拖泥带水了,嫁人也是如此,要嫁就干干脆脆的嫁。钧哥哥是适合我的人,何况我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我的了,他事事都依我,样样都替我想全了,他懂我的喜好,又肯花心思陪着我摆弄那些小玩意儿,嫁给他后,我反而能比做女孩儿时更自由爽气呢。” “而且我们两家是世交,林伯父和林伯母自小便都疼我,为人也是温厚可亲的,不拿乔,我若嫁过去之后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婉璃不禁笑道,“说到这两家关系和父母长辈,倒是和我跟燃哥哥相似呢。” “婉姐姐,一别各自宽,今后我们不要总提他了,掐头去尾,我跟他也才处了半年不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了钧哥哥以后,其实我早渐渐把他忘了。” 婉璃暗叹,烟妹妹的情爱像龙卷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女子向来是感情大过天的,烟妹妹倒是好,爽爽利利的,这么痛快便斩断了旧爱,也是不同之处。不过这话要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必定会深以为憾吧,出宫这么久了,他还一直安排沈燃暗中看顾她的周全,所以她也拿不准这太子是不是真的放手了。 “好好好,再不提了,你这朵小霸王花,谁敢不听你的,怪不得林家公子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你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归宿,我自然为你高兴,那么祝福你和林公子成婚之后恩爱和美,早生贵子——我就说嘛,单只我怀孕生子总少了趣儿,如今机会来临,赶巧了你也怀一个,陪我一同体味体味这十月怀胎的滋味,那才有趣!每天挺着个大肚子,沉甸甸地坠着,把我的腰酸的不行了,肚里的小崽子时不时又踢你一下,睡觉也不安生,想必是个淘气的孩子,我真恨不得他早些出来,这样我也总算轻松了。” 烟景嗔道:“婉姐姐,你好坏的,人家都还没嫁呢,你就给人灌黄汤了,你想我怀,我就偏不怀。” 不过婉姐姐这话倒是有些点醒到了她,她发觉自己从未想过和书钧生孩子的事情,她也不想这么快生,拉扯孩子是很累的,她还想多过几年轻松自在的日子呢,钧哥哥在这事上应当也会遵从她的心意的。 婉璃觑了她一眼,吃吃笑道:“果然还是个黄毛丫头,才会说出这般天真的话来,你姿色美极,做夫君的又正当青年慕色的年纪,哪有不贪的,那事儿上勤了,孩子自然就钻进肚子里了,哪由得你说怀不怀呢。” 烟景红了脸,婉姐姐说得都是些什么话嘛,怪臊人的,既然如此,反正她也没做好接纳和书钧肌肤之亲的准备,这床笫之事她就躲些懒避过去好了。这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婉姐姐打趣她呢。 因婉璃月份大了容易困倦,烟景怕打扰了她休息,两人又说笑一会后便告辞回去了,烟景说过几日会再来看她。 婉璃从贵妃榻上挣扎起身要送她,烟景止住她道,“你身子重,不必送了,好生歇着吧。” 婉璃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多走动走动有利于生产,多谢你来,不然我又懒怠动了。”说着便站起身来,亲自把她送到而门外,方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回去了。 烟景走了一会儿后,沈燃方从暗处转了出来,眉头微微皱着。自烟姑娘出宫半年多以来,他一直奉太子之命和手下的十几个锦衣卫在暗中保护她的安全,烟姑娘和林家公子交往之后,太子便命他不必再写密折汇报她的日常了。 昨日她和林家公子在香山的情形他也看见了,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看着他们的情态和林家公子给她戴戒指,还有满山谷飞的玉蝶,隐隐也猜到了七八分。 这林家公子倒也是个妙人,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什样戏耍,除了不会刀枪棍剑,样样都来得,肚里有墨水,所以才会懂这么多花前月下的浪漫,倒衬得自己成了个粗糙的爷们,暗中跟了这半年,也学了一些讨婉婉开心的法子,看着婉婉风娇水媚的笑颜,他便觉得万事皆足了,难怪烟姑娘会答应嫁给他。 只是太子这边要如何交代,太子命他好生看护她周全,可过不了多久他心头捂得热乎的女子要跟林家公子成婚了,他难免替他焦急啊。 婉璃看他出来,便道:“你是奉旨保护烟妹妹的,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写封密折告诉太子吧,不然他日太子得知,就是知情不报之罪了。烟妹妹既然出了宫,便是自由之身了,又是待字闺中的年纪,择了良姻定了亲,也是理之自然,太子应当也预料到会有这一遭的,现如今就算知道了此事,也不好怎样的,大约是由着她去罢了。” 沈燃正愁此事,听了婉璃这般说,当即便写了密折差亲信送进宫,写罢密折,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婉璃的面庞,马上便又出门去追烟景的踪迹了。 夜深了,东宫的书房里灯火莹亮,聿琛在灯下打开沈燃的密折,只扫了一眼,脸上便已然变色。 这柳燊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将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许配出去了,他那日乘画舫到什刹海,一来是真的想见烟烟了,二来是让柳燊知道人他还惦记着,别做过头了,可柳燊非但不收敛还反过来急匆匆地要把烟烟嫁出去。这般藐视君威实在可恨之极,若非他是烟烟的父亲,这官真的没必要做下去了! 他的双眸盯着密折出了许久的神,目光在灯光下却显得异常的深邃。 他抬头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低低地说了一句,“是时候要收网了。” 第73章 |惊变 之后, 他唤来了崔银桂,交代了两日后他要去京郊的猎场围猎和练兵习武之事,令其打点行装及安排前去的侍从。 崔银桂忙应下了, 迟疑一下,又道:“主儿,太子妃那……” “你去告知一声便可, 她在东宫治理内廷之事, 不必一同去了。” 崔银桂料知主儿会将太子妃留在宫中,因而也不意外,成婚半年多,主儿和太子妃相处漠漠, 太子妃虽曲意逢迎, 仍不甚得主儿欢心, 两人几乎不曾同榻而眠,但太子妃仍不敢有丝毫的倦怠与怨怼。 崔银桂心中是知道这个缘故的,主儿心中, 还惦记着烟姑娘, 其他人再好也到不了他的眼睛里。其实他也想不明白, 主儿龙章凤质,又手握朝政大权, 被他看中, 是多大的荣耀与恩宠, 烟姑娘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 偏要出宫去,这便是不识抬举了, 天子之家, 若没个三宫六院, 还成个气象吗。 主儿不近女色,好不容易有了个上心的烟姑娘,偏又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如今两人再要到一处去也难了,崔银桂每每想到,都不觉叹息连连。 猎场离京有一百多里地,聿琛整备军马,传旨令镇国大将军统领三千御林军士扈驾随行,王公大臣、武职大将、禁军神机营一同会武游猎。 这一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回得来。 昨日林家已遣媒人来家中提亲了,并交换了各自的庚帖,因林伯父和林伯母还在扬州进京的途中,到京城也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故林家下聘礼的时间也要延迟到一个月之后,操办婚事也得是明年了。 既已开始谈婚论嫁,为了避嫌,烟景在出嫁前都不怎么和书钧见面了。按理说她如今这个时候正该呆在闺房里本本分分的,绣些嫁妆为好,可烟景拘不住,这一日实在在家呆烦了,便又扮了男装,和缀儿到街上溜达去了。 今日恰好是护国寺庙会,烟景便又到了上次在护国寺地摊看那中年男子和小少年变戏法,看完之后出来,走到一个街口,忽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迎面走过来,看起来六七十岁的年纪,一双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面,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杖,一只手往前摸索着,行动十分不利索,被人群挤得几次险些摔倒。 烟景动了恻隐之心,正要问老奶奶要不要帮助,经过烟景面前的时候,老奶奶却像有感知似的,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摆,摸索了一下,颤巍巍地道:“这位公子,我眼睛看不见了,方才人多涌过来,和老伴走散了,我如今累得慌,快走不动了,怕老伴找不到要着急,你行行好,能扶着我回家去吗,我家就在护国寺旁边的黑哨子胡同,离这儿有一里多的地,门口种有一棵歪脖子的枣子树,很好认的。” 烟景伸手在老奶奶的面前轻挥了两下,果见老奶奶眼珠子一动不动,眼里一片浑浊没有神采,且看她身子又衰老无力的,便不疑其他,答应道:“好,我送您老人家回去。”说着便伸手去搀扶她。 缀儿不放心,她这两天眼皮子一直跳,总担心有不好的事情,也不知这老奶奶是什么来路,总要多个心眼儿,小姐婚期在即,最怕有个什么闪失,故她每日越发谨慎小心,便道:“公子你走了半天也累了,这等小事不劳烦公子了,交给小的来送老奶奶回去便好,公子你在这茶摊上歇一会儿,等着小的回来。” 烟景知道缀儿的用意,便点了点头,由着缀儿搀扶老人家回去了。谁知老奶奶走了十几步,不妨脚下绊了什么,人便栽倒在地上,连带缀儿也摔倒在地,老奶奶哎哟哎哟地叫疼起来,烟景看不过去,忙奔过去将老奶奶从地上扶了起来,老人家是最怕摔的,这一摔果然要紧,腿上的骨头怕是摔着了,老奶奶叹气道:“我这一摔,更是走不动了,须得再多一个人扶着才好。” 烟景想凡事若都存利害之心,那些遭遇困难之人便得不到帮助了,人都是良善的,谁会平白无故去害别人,因此便不再疑心那些有的没的,和缀儿两个人一人搀着一边,扶着步履蹒跚的老奶奶回黑哨子胡同去了。 两人扶着老奶奶转过一条又一条的胡同,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黑哨子胡同,这胡同着实有些偏僻,刚拐进这条胡同,便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了,胡同两边的房屋低矮,可见是贫民住的地方,胡同很窄,又被低低的屋檐遮着阳光,因而也有些幽暗,烟景想到怪不得叫黑哨子胡同,又暗又冷清,只是听着到底有些不祥,但想着青天白日的,也没什么好怕的。 朝着胡同西边一家家地走过去,找到有枣树的门口,房门半掩着,问了老太太,正是这家,缀儿让烟景在门外等着,只说由她一人扶着进去便可,谁知刚上台阶,却听见老奶奶哀声说道:“人我带来了,可放了我老伴吧。” 烟景一听心口咯噔一跳,不好!是有要害她,故用老奶奶诱她来此,这回真着了坏人的奸计了,这里冷僻无人,正好他们行事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急道:“缀儿,快跑!”说罢撒腿便往东边跑去。 掩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走出四五个头戴乌纱圆帽,身穿黑色旋褶袍子,足登鹿皮白靴的东厂番役来,忽地东边的院墙里又跳出五六个,堵住了她们的去路,几个手脚快的已经冲上来捉她们了。 烟景吓得小脸煞白,也不知她招惹了宫中的什么人物,来了这么多的番役捉拿她。她不会拳脚功夫,无论如何也是跑不了的了,只能束手就擒了,看这阵势,分明是早就谋划好的。烟景不禁想起上次落入贼窝后的种种磨难凌/辱,周身的血液顿时都冷了起来。 眼看前头的那个东厂番役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却忽然惨叫了几声,口中喷了一口血出来,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了下去,背后插着一把雪亮的绣春刀! 烟景正惊慌间,那帮东厂番役急忙转身,却见东边的胡同口早已进来一帮人,竟是沈燃带着十几个锦衣卫冲进来了。 烟景蓦地燃了几分希望,叫道:“燃大哥,救我!”刚叫完这句,身子却已经被身后的番役擒了过去,那番役掏出一块白布捂在她的口鼻上,她只觉得一阵眩晕,接着意识模糊,便昏了过去。 见小姐被捉,缀儿急得冲了上来咬那番役的手,却被那番役抬脚一踹,缀儿身子顿时弹了出去,后脑重重地撞在墙壁上,也昏死过去了。 沈燃和手下的那十几个锦衣卫都是武功高手,身手十分了得,厮杀一阵子后,东厂番役渐渐不敌,都被逼得退进了那个破旧的院子。 沈燃等人急追入院子里时,看到的一个画面却令他额上的青筋暴起跳动,双眼逼得充血发红,面上的胡须都恍若竖了起来,握着绣春刀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着,刀尖上的血一滴滴地滴落在泥地里。 却见婉璃被两个东厂番役按在槐树底下,人因受好大的惊吓,已经动了胎气,裙子都被鲜血染红了,脸上苍白如纸张,死死地咬着嘴唇,咬破的嘴唇染红了雪白的贝齿,情况凶险,若不赶紧请稳婆或大夫来助产,可能会难产而死。 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沈燃心痛如焚,按住不动,婉婉是他的命,他不能置婉婉的性命于不顾。 婉璃疼得快要死去了一样,费了好大劲才从牙关里迸出一句,“燃哥哥,别管我,救烟妹妹要紧。” 东厂的档头摞下狠话,“皇贵妃娘娘有令,人我今日是必须要带走的,你若是不顾你妻子和肚子里孩儿的性命,便尽管上来,我一刀便结果了他们,你若是识趣的,就马上放下手里的刀!” 沈燃和手下的锦衣卫都将绣春刀慢慢地放在了地上,沈燃脸色阴郁得十分可怕。 那一伙番役带着烟景从后门走了,出了胡同,烟景便被塞进了一驾马车里,马车朝着皇城城门方向疾驰而去,一下子便不见了踪迹。 得知烟景被送走后,院子里的那几个番役也无心恋战,挟持婉璃到了后门,便把人丢下了,往胡同的各个出口四散而去。 老奶奶和她老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沈燃忙抱起婉璃,飞奔着朝医馆而去,一边跑一边吩咐手下立即飞书把烟景被奉皇贵妃之令的东厂番役带走的消息递给太子。之后将缀儿送回柳宅,把烟景出事的消息递给柳老爷。 烟景幽幽转醒之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了盘金绣凤的栽绒地毯上,手脚皆被绳索绑着,行动不得,只好抬头张望着四周,看陈设应当是一座寝殿,家具皆镂金嵌玉,设着奇珍异宝及各式精美无比的摆件,目之所见皆富贵逼人。 正中设着金光璀璨的金凤屏风宝座,宝座上铺着金黄妆缎坐褥,这样的铺陈正像是皇后或者某位身居高位的妃寝殿,可宫中无皇后,莫非是……皇贵妃?不知为何,她脑中第一时间便闪过此人气势凌人的面貌和殷殷如血的红唇,蓦地,竟有一种战栗之感从心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只听得帘栊一响,有人出来了,接着一双玫瑰红凤履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那凤履慢慢走至宝座前坐了下来,烟景缓缓抬头,视线从凤履到杏黄色百蝶金镂裙到紫金五彩牡丹凤纹长袄再到百宝花髻上,烟景不禁双目圆瞪,果然没猜错,坐在宝座上的那人,正是皇贵妃! 第74章 |对峙 烟景又惊又怒, 一腔血气直冲上头顶,“皇贵妃,你这般光天化日之下抢夺官家女子, 与强盗何异?我自问在宫之时不曾犯错,出了宫亦安分守已,你凭什么将我捉拿进宫, 你这是犯了大燮律法, 虽然你贵为皇贵妃,但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若不放我,他日我脱得身去, 必到刑部衙门去告你, 治你的罪, 我爹爹查知了我的下落,也会上折子向皇上奏明你的不法之举,你还不快放我出宫去!” 皇贵妃红唇殷殷如血, 露出森冷的笑意来, “好一张伶牙俐齿, 咄咄逼人的小嘴,你如今死到临头, 不乖乖儿的求饶, 还胡扯八道些什么, 在这天底下, 除了皇帝,还有谁能治得了本宫的罪, 你父亲不过区区五品官, 这折子恐怕到不了御前就成了一张废纸呢。漫说本宫命人拿了你来, 就是本宫要杀了你,也不过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跟本宫杠,你还不够格儿!” 皇贵妃伸指抚了抚一丝不乱的鬓发,眉目张扬跋扈,这女子还是生嫰得很,她已经坐到了这个分位上,哪还会怕什么大燮律法!真是笑话。 “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规矩,你就是要杀我,也得讲个理,这宫里还有皇帝,还有太子,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只手遮天么!若我不明不白的死了,圣明如太子,一定会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为我讨回公道的。” 一听她又拿了太子出来压她,皇贵妃的神经便被戳痛了,若要教训她,又怕打坏了她这身好皮肉,且她这爆炭一般的性格,若硬要压服,也难收场,少不得压下胸中的火气,只双目逼视着她。 “本宫向来恩怨分明,若你不犯在本宫手里,咱们自然相安无事,若你犯在本宫手里,本宫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揪出来。你说你在宫之时并无过错,可见你是个一贯扯谎的滑头,根本没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告诉你,你在本宫手里犯下的这桩案子还没了结呢。”说着眼角飞扬起狠戾之色,看了身旁的珊瑚一眼。 珊瑚走前几步,漠然地扫了一眼被缚在地上的烟景,冷声道:“我这就给你分证明白,半年前,你在御花园躲懒被皇贵妃娘娘拿住了,娘娘想着你是东宫膳房的人,听得你做海棠酥心思巧妙,又生得好模样儿,也不忍责罚,只吩咐你送海棠酥到景仁宫来,娘娘待你宽仁,结果你竟敢放了娘娘的鸽子,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讨了个没趣,次日娘娘派了我到东宫膳房去拿了你来问罪,膳房里的掌事太监说你不见了,到处都寻不见你的踪迹,不早不晚你偏这个时候失踪了,娘娘想你为了逃脱罪责,必是私逃出宫去了,断不能容你这个违令不尊、欺上瞒下的贱婢逍遥法外,故派人在宫外暗访了半年多,终于将你拿了回来治罪,你如今还想强辩什么!” 皇贵妃在凤座上听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瞪,怒容满面,威势十分煞人。 烟景听了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尖颤了几下,素闻皇贵妃待下严苛,可这未免严苛太过了。是她大意了,聿琛有提醒她的,说皇贵妃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她竟没有放在心里,以为出宫之后便是万事无虞了,不曾有丝毫的防范,可话又说回来,以皇贵妃这等不依不饶的手段,就算她用心防着了,也是防不胜防,多早晚要被她捉拿回宫的。 原来命运这东西早就暗中给她设下了埋伏,她以为出了宫便不会再踏入宫门半步了,可以从此过上民间自由自在、安安稳稳的生活,岂能料到在成婚前会被皇贵妃摆了一道,又进了这深宫禁院里。 也许自御花园撞见皇贵妃这一尊煞神开始,她就注定了会有此一劫。显然,她是个命途多舛之人,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怨命。 原来聿琛是悄悄地放她出宫,是没有对外下过旨意的,故都以为她私逃出宫去了,她如今被捉了了回来,便要受此所累了。她不想供出她和聿琛这一层不同寻常的关系的话,便只能认下私逃这个罪名了。如今有了把柄在皇贵妃手里,罪责是难免的了,只不知会怎么处置她,料也知道是凶多吉少了。 若聿琛知道她如今落到了皇贵妃的手中,可还会来救她? 烟景定了定神,换了一副口吻,不卑不亢地道:“奴婢触犯了皇贵妃娘娘,娘娘若要治奴婢的罪,奴婢没有什么可辩驳的,领了罚便是。只是奴婢原是太子殿下的侍女,后由太子殿下亲手指去东宫膳房的,到底还是太子殿下的人,娘娘要罚奴婢,也当知会太子殿下一声,还有这私逃出宫之罪,奴婢是从东宫膳房逃出去的,娘娘理应把奴婢交给东宫膳房的掌事来处置方是妥当的。” 皇贵妃冷笑数声,“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太子这会正在京郊的御苑里围猎,哪有兴头管你的死活,你犯在了本宫手里,本宫就是先斩后奏,也当是替他管教宫女。” 烟景不禁又打了一个冷战,原来这皇贵妃是早就算计好了,必定要治她于死地,特特等到聿琛出宫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方派人将她拿进宫来治罪,心思是何等得阴沉可怕。 皇贵妃厉声道:“根据宫规,你擅离职守,御花园躲懒,此为一罪;违令不尊、欺上瞒下,此为二罪;不守法度,私逃出宫,此为三罪;出言无状,顶撞本宫,此为四罪。数罪并罚,施杖刑,重责一百板,罚入浣衣局!” 珊瑚再威吓道,“你这么个娇弱的身子骨,一顿重板子下来,人打得稀烂,就算没打死,也是个没用的废人了。” 烟景小脸煞白,咬唇不语,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今番是体会到被人按在砧板上的感受了,她的命在这等残暴的强权面前,竟卑贱如此,可以这般随意打杀,可叹可恨。她绝不甘心这样死去,眼下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保全自己。 她装出一副受惊无措的样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贵妃见她这个吓坏肝胆的样子,心中自然得意,看来方才一番威吓已将她屈服了。她从宝座上下来,款款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你一句跟本宫求饶的话都没有?可见是块硬骨头,挨板子正好有你受的。来人!将她拖下去,褫去衣物,杖责一百!” 褫衣杖责是最羞辱人的刑罚,在青天白日之下扒开衣服,露着一身的皮肉挨打,就算没打死,脸面也是丢尽了。 两个太监走进殿内,架起她的胳膊便要往外拖。 烟景挣扎着,哀声求饶道:“请皇贵妃娘娘恕罪,奴婢进宫不久,不懂规矩也是有的,合该由娘娘管教管教,又出逃宫外久了,忘了尊卑礼数,失言顶撞了娘娘,确实该罚,但请娘娘念在奴婢是初犯,且有悔改之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小惩大戒,饶过奴婢的性命,奴婢自然感戴娘娘的恩德。” 皇贵妃摆了摆手,那两个太监便放下了烟景。 “你倒是会讲话,若是一早拿出这个服软的态度来,何至于此。本宫在这后宫一向以纪律严明著称,威重令行,按理不当对你法外施恩的,只是你生得这么个好模样儿,人又百伶百俐,也不失为可用之人,本宫到底也是怜惜你的。既如此,本宫便将这杖责之刑记在账上,暂且免了你受这严刑之苦。你们两个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她松绑!” 两个太监很快便将烟景身上的绳索解开了,烟景有些不敢相信皇贵妃竟这般轻易放过了她,忙爬起身,跪下叩头道:“奴婢多谢皇贵妃娘娘恩典。” 皇贵妃双眸射出两道精光,幽冷的声音飘悬在她的头顶上,“本宫只宽恕自己人,对于外人,本宫是严惩不贷的,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会将你安排在景仁宫当差,为本宫所用。不然,本宫饶了你又有什么用处。” 果然,威逼她为她做事,才是皇贵妃掳她进宫的目的,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典膳,又是东宫的人,与她无直接的干系,纵然“私逃”出宫去了,也不当由她去追究,何况她根本没犯什么大过,何必这般大费周折将她拿进宫里来治罪,实在太不值当了,必定是在她身上打着什么主意,也不知她究竟想从她身上图谋些什么。 烟景心中冷笑,面上却恭顺地道:“既然娘娘觉得奴婢有可用之处,奴婢愿为娘娘效力。” 见她这么配合,皇贵妃心中大为快意,自己精心布下的这一个局,不可谓不高明,只要用好这一颗棋子,她笼络皇帝封后一事,将无往不利。 皇贵妃笑意浓艳,“只要你在本宫手下用心做事,本宫保管让你登上高枝,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多蒙娘娘看得起奴婢,奴婢自知才智浅陋,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不教娘娘失望罢了。现如今奴婢有一个请求,还望娘娘准许。娘娘遣东厂的人将奴婢捉拿回宫,家中亲人必焦急不安,奴婢父亲年老体衰,若又忧心过度,但恐支撑不住,奴婢想写个简信,告知家人奴婢如今人在娘娘宫中,一切尚好,因在宫中还有未尽的事宜,且又得娘娘赏识,留在宫中做事,让家人不必再牵念我的安危。奴婢心中只有这件事放不下,若娘娘允了,奴婢才好安心为娘娘做事。” “竟是本宫太仓促了些,你家中如今必定乱作一团了,确实应当要安抚安抚一下他们的忧急之心,本宫没有什么不依的。” 烟景要来纸和笔,当即写了给皇贵妃看过了,皇贵妃便唤来景仁宫的亲信太监荣禄进来嘱咐了几句,让他将信送到宫外的柳家去。 宫外的柳家正闹得人仰马翻,缀儿悠悠转醒后,哭着说小姐让东厂番役掳走了,唬得嬷嬷直接晕厥了过去,人事不省,抬人的抬人,请医的请医,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没了主心骨,婆子仆妇们乱做一团。阿如也在一旁哭个不停。 柳燊从锦衣卫那得到消息后,胸口一阵阵地作痛,人也摇摇欲坠,只得咬牙强撑着,跟府尹告了假,立马从衙门赶回了家中。女儿不知怎么得罪了宫中的皇贵妃娘娘,突然将人拿了去,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越想越怕,惶惶不得安宁。 荣禄骑马出了宫,只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柳宅,门人报进去之后,柳燊忙自己赶了出来,两人相互行了礼。 柳燊将荣禄请入了厅堂,荣禄将柳燊看了几眼,从怀中拿出烟景的亲笔信递给了他,说道:“柳大人,皇贵妃娘娘特遣了咱家来告诉你一声,令爱如今在宫中安好无恙,大人不必挂心。说起缘故,是令爱在宫中当差之时违了宫规,犯在了娘娘手里,因怕承担罪责竟又私逃出宫,娘娘一向纪律严明,故查访到令爱的下落之后,将她捉拿回宫中治罪。按例本要施以严刑的,但娘娘念在她年纪尚轻,且又诚心悔改,人又聪明伶俐,是个可用之才,故对她格外优容,决定不予处罚,不仅不罚,还将她安排在景仁宫当差,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说罢便笑咪咪地着看着他。 柳燊听罢,半晌无言,也不谢恩,也不封赏银,只拿着烟景的简信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又发了一阵呆,把那荣禄晾在那里,荣禄自觉没趣,便拂袖而去了。 女儿好不容易出了宫来,原以为可以风平浪静地过日子了,也择了良婿,好事在即,偏生又出了这样的事,婚事只能延缓下去了。林贤侄若知了消息必定会十分急惶惊痛,可他不过一个翰林,也斗不过皇贵妃啊,还是先瞒住消息为好,省得把他也折进去了。 柳燊长叹一声,心中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之感。只要跟宫里扯上关系,果然少不了一场又一场的劫难。 近两年,女儿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而且宫里那个绿面罗刹又最是荒淫好色的,皇贵妃必是图上了她的美色。女儿如今是羊入虎口,险象环生啊。 他实在是太怕了,命运对他下了什么诅咒,让夫人和女儿都要毁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当年的梦魇尤在眼前,令他一阵阵的惊悚刺寒,他已经失去了夫人,他不能再失去女儿了。 情势急迫,眼下能救女儿的人唯有太子了。那日太子来什刹海,应当是对女儿还是有情意的,唯有求助于太子,将她救出魔爪了。 但太子如今远在京郊猎场,真的会丢下这么大的场子赶回来救女儿么?柳燊神思一凛,当即写了一封密信,遣了信差加急送过去了,太子今晚应当便能收到。 第75章 |驰返 “你过来……”皇贵妃坐在宝座笑着向她招手, 尾指上缀满珠翠宝石的金护甲璀璨绚丽。 如今得听命于她,纵然心中十分抗拒,烟景仍慢慢地走了过去。 待走到皇贵妃跟前了, 皇贵妃用戴着护甲的尾指轻轻的划在她的脸蛋上,目光露出一丝惊羡,“果真是生得好颜色, 把这六宫粉黛都比下去了。” 护甲划在脸上时有一丝森森的冷意, 像是蛇信子嘶嘶吐在脸上的感觉,烟景顿感毛骨悚然,心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 奴婢更怕被红颜所误, 不得好下场, 情愿生得平常,虽不惹人注目,却能无灾无难到白首。” 皇贵妃恍若未闻一般, 似笑非笑地道:“告诉本宫, 你对太子可是有情?”说完她精明锐利的眼睛便死死地盯着她脸上的神色瞧着。 烟景面上变色, 忙颤颤地跪在地上道:“奴婢好比麻雀,太子是天龙之子, 麻雀岂敢与东宫青龙比翼双飞?奴婢断不敢有此念头, 敢问娘娘此话何意?奴婢心中十分惶恐。” “太子龙章凤质, 艳绝天下, 多年来一直鳏处独居,而你作为唯一陪侍在他身边的侍女, 却能认清本分, 不动情心, 的确是非同一般,看来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 烟景战战兢兢,“太子殿下收奴婢为侍女,只是喜欢奴婢做的几样点心而已,之后殿下将奴婢指去东宫膳房,奴婢便别无接近他的机会了。” 皇贵妃嘴角又浮起浓艳的笑意来,“很好,既然太子喜欢你做的点心,皇帝想必也会喜欢,那么你便做几样拿手的点心,今晚与本宫一起送去皇城西苑的万寿宫。” “你且起来吧。” “是。”烟景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愈发惴惴不安起来。一听去西苑万寿宫,她便已经断定,绝非是送点心这么简单,她早听得皇帝最是荒淫好色的,莫非皇贵妃是图谋上了她的美色?若真如此,其心也太阴森险恶了。 若是皇帝看上了她会如何,她不敢想,实在是怕极了。 不知爹爹看了她的信有没有跟聿琛求助,她能求助的,只有他一人了,聿琛应当不会置她于不顾的。 —————————— 十月的京郊猎场,霜风栗冽,那风穿过广袤的山林旷野,萧萧飒飒,如金鼓鸣响,所到之处,草色枯黄,木叶尽脱,天地间一片肃杀之色。 聿琛的大营周围扎设警跸帐四十余座,御林侍卫往来稽查,警卫森严。 日出到来之前,便要开始合围了,此时号炮鸣响,御林兵勇和神机营的射手分两队分散在山间,将猎场周围几十里的野兽往中心的营地驱赶,迂回包抄,漫山遍野的野兽在嚎叫和窜跑,兵勇将包围圈迅速收拢合围,以待太子及王公大臣们整队出营地射猎。 聿琛站在高高的看城上,挥手发出出猎的命令。他的马当先像箭一般地冲向了围猎场。 他身穿玄青锁子锦盔甲,甲衣上通身钉缀着鎏金铜鳞甲片,甲袖镂饰金累丝祥云方戟纹,在日光下熠熠发光,腰束铜革带,足下登着乌皮矮靿靴,整个人在驰骋的马上威风凛凛,英姿飒飒。 围猎的这两日,他比往年愈加勇猛,猎获一虎一熊,三头鹿,五匹狼,十数只獐子等。自那晚见了沈燃的密折,他胸中便有一股沉郁之气,搅得他昼夜难安,于是把郁气宣泄到这些野兽的身上,只恨不得将身上的力气都使完,唯有如此,他才能疲累到不再去想她,才能好好地歇一会儿。 他骑着棕白相间赤焰马在林间奔驰的时候,那猎猎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终于吹散了她的名字,他与这些猎物周旋,一路追逐,从险绝的峰壑,幽深的树林、泱泱的河川穿了过去,无论它们再怎么凶猛和机敏,他都能逮着时机,用长/枪或者箭刺中它们的致命处,再不可能让他们从他手中逃了开去。 她明明也是他的猎物,他极想得到她,她的心她的身,他都想占有,可他却对她狠不下一点的心肠,杀伐决断,在她身上全然无用,她性子野惯了,可他不愿去驯服她,他放走了她,给她自由,让她快活,护她周全,可她转眼却要嫁给别的男子了。 果真是个狠心绝肠的女子! “把她夺回来!”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中反复地缠旋。到了哨鹿处,头戴鹿头的兵勇在林间仿雄鹿的呦呦之鸣声,吹哨了半晌,一头雌鹿从密林间慢慢朝着鹿鸣的方向走了近来,聿琛沉凝的双眸闪过一丝冷光,飞快地拈箭搭弓,箭势疾厉破空,呼哨有声,一旁的侍卫还未反应过来,那箭已从鹿身上穿胸而过,那头鹿嘶鸣一声,倒了下去。 身后的近身侍卫傅云忙揽辔下马,从鹿身上割取了一碗温热的鹿血递给他,他一饮而尽,浓浓的血腥之气在喉间和胸腔翻涌而起,身上的血气愈加燥热起来,只恨不得立即飞马回京,将她夺回来,占为己有,他是太子,谁人敢拦,她不愿也得愿,他看中的女子,天底下便没有要不来的。 他冲出了树林,在一大片广袤无际的草地上飞驰,射下雁,野鸡,兔子,许久之后,胸中的燥热方平息了下来,他的双目又沉凝了下来,一股懊丧之感袭上心头,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他对她的所有期待,都唯有这一个,她心甘情愿地和他在深宫里相守一生。 帝王大业,千秋万代的功名,都负于他一人之肩,他不是圣人,亦不做圣人。有她在身边,才能带给他清新闲适的田园乐趣,质朴纯真的烟火之气,明媚生动的新鲜色彩。若是没有她,他一个人站在无人之巅,脚下是俯仰着他的万千臣民,那寂寞是无穷无尽的。若是没有她,几百年的大内宫殿里,一切都如旧贯,只有日复一日的规矩与教条,是多么的无趣与沉闷。若是没有她,他身上炽热的情感与满腔的温柔,亦无处可倾涌。 下午,在文武大臣和侍卫的簇拥下,聿琛登上囿台,观看随扈的亲兵武将射猎,大燮朝素重骑射,因而观围也是检阅武职将士的弓马和武艺。场内的将士皆精骑善射,但见人马奔腾,弓矢呼啸,各有所斩获。 聿琛看差不多了,便命罢围,围场的兵勇在边上开出一角,野兽便从缺口处争相逃散,这叫网开一面的意思,此时再不可以猎杀了。围猎的兵将收队回营,聿琛将所获猎物犒赏众将士。 傍晚,在野外的营地上设宴,聿琛坐在营帐中央,众将士皆在他两边围成一圈而坐,也不分尊卑等级的坐序,皆随意而坐,聿琛亲自煮羊炙鹿,命侍膳的侍从分与众人,又赐茶赐酒。 有一众乐师在篝火旁击鼓而歌,唱起汉乐府的军乐《善哉行》,歌声悠扬悦耳。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山野苍茫,篝火熊熊,乐曲萦耳,众将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情绪高涨,气氛火热。 聿琛听了,却是触动心肠,心绪愈加烦闷沉郁,便端起酒爵饮酒,不觉已饮了三大杯,忽见崔银桂匆匆上前,拿了一封快信给他,说是沈燃亲信加急送过来的。 聿琛接过来一看,神色急变,双目幽幽闪烁,出神了片刻,便命杨奇快去牵了马来,然后便对众王公大臣道:“诸位,孤今晚亟需回京,此次围猎便先到此了,尚任,你领了御林侍卫即刻扈驾回京,其余人等今夜皆留在营地,明日再行回去。” 聿琛匆匆说完这几句便飞身上马,竟一刻也等不及似的,在旷野中朝着西边的出围崖口疾驰而去,身后只跟了杨奇、傅云等十几个近身侍卫。 事出突然,太子竟等不及扈从的御林军先去了,镇国大将军尚任忙起身去集合一千御林军,然后快马加鞭地追在后面。 太子阅信后如此匆忙便要回宫,在场的文臣武将皆惊异不已,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必定是宫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上一向圣体违和,莫非是皇上病笃?因而皆面面相觑,心中惶惑不安。太子一走,场内原本高涨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也无心再推杯把盏,皆各回营房去了。 崔银桂见主儿昏夜奔驰回宫,大约也猜到一些缘故了,信是沈燃的亲信送来的,必定是烟姑娘出了什么事情,主儿方会如此情急,扔下这么大的场子便走了。 这儿是地势险峻,林木幽深的猎场,又是大晚上的,时常有猛兽出没,何其危险,主儿也等不及扈驾大军,身后只跟了十几骑人马就这么火急火燎地驰返回京,岂不是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崔银桂一想便觉得心惊胆战,可见烟姑娘在太子心中是何等重要,这竟是前所未闻之事,将来若还要发生什么,可真教人害怕。 连日来主儿皆心绪不佳,面上愀然不乐,几乎不见一丝笑意,用膳的时候亦没怎么进食,营帐内的灯火更是直亮了一夜。看得他心中也急,再这么下去,虽然主儿体魄强健,精神旺盛,也禁不住要生起病来。 聿琛等人在密林中疾驰,傅云和杨奇在前面举着火把照路,忽见前方的林木中出现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在夜色中极为诡异,是狼群!看着阵势,起码也有十数匹,两人见此情景都暗叫不好,忙揽辔调转马头,劝太子先返回,等后边的扈驾大军赶上来驱逐了狼群再行赶路。 聿琛如今只恨不得立即赶回宫去,半刻也不愿耽搁,他揽住缰绳,双目炯炯地望了狼群片刻,镇定自若地道:“无妨。狼怕火烧,你们几个持着火把在前边把持,狼群必不敢妄动,孤再骑马从狼群中冲过去!” 杨奇和傅云等几个听得心惊肉跳,都劝道:“殿下,万万不可,狼性凶残,殿下千乘之躯,关系到社稷苍生、祖宗基业,焉能涉险!” 聿琛却不理会,双目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狼群,扬起鞭子,喝道:“还不快去!” 太子执意如此,杨奇傅云等人只好依命行事,十数骑人马举着火把向狼群逼近,狼群果然不敢上前,但亦没有后退,只是对峙着,绿森森的狼眼死死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伺机而扑。 聿琛轻轻咬了咬牙,重重地挥了几下鞭子,双腿夹紧马腹,那赤焰马便像箭一般的往狼群里冲了进去。 就在聿琛冲出狼群之时,只听一匹狼长嚎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从前方密林的暗角里突然飞身跃出一只雄壮如牛一般的狼王,对聿琛发动起攻击,它必是找准方位藏身在此处窥伺一阵子了,故它扑上来时,聿琛避之不及,一阵狼风刮过,狼王的前爪便搭在了聿琛拉着缰绳的左臂上,聿琛只觉得臂上一阵剧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他扯下马去,与此同时,狼王那闪着寒芒的钢牙向他的喉咙咬去。 情况如此危急,聿琛只觉得脑中一道电光划过,双腿死死地夹紧马腹,身子往后一仰,用右手从箭筒里飞快地拔出一只长箭,朝狼王的喉咙刺了进去,温热的狼血喷涌出来,溅在聿琛的面上。 杨奇和傅云见太子遇险,神色大变,拈起箭飞快地朝狼王射去,狼王身中数箭,喉咙里呜咽了几声,被甩下了马。 狼王身死,狼群势气被斩,那几只追在马后围捕的战狼更加不敢攻上来,都夹着尾巴走了。杨奇等人心中尤自惊魂不定,方才那般惊险的情形,若非太子勇猛迅捷,必被狼王所害,杨奇等人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坠回了心腔里,忙快马加鞭地追上聿琛。 聿琛穿的锁子甲甲衣是半臂的,甲衣下只穿了一身蟒袍,手臂上的蟒袍被狼爪抓破,里头血肉模糊,一心只记挂着她的安危,竟不觉怎么疼痛,怕他若回去迟了半步,就不可挽回了。出了崖口,便往皇城承安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76章 |叫板 烟景在景仁宫的膳房里做着点心, 皇贵妃还嘱咐了她要做得精巧些,这个时节,她根本无心做这些点心, 做着做着便又出起了神,故而那珊瑚来来回回催了她几次,酉时末刻方将那一盒子的点心做好, 装在一个金漆嵌松石蝴蝶式什锦捧盒里, 这捧盒实在是精美华贵,果然是皇贵妃景仁宫才用得起的物件,衬得那点心也分外的精雕细琢起来。 珊瑚拿了一套簇新的宫女袄裙给她穿上,海棠色的素缎夹袄, 柳青色的宫缎百褶棉裙, 如今正是初冬时节, 满地枯残,她穿着这样一身桃红柳绿的鲜亮颜色,愈显得她如青葱一般娇嫩可人。 皇帝年老, 最慕少艾, 她焉会不知皇贵妃的意图, 她恨得咬牙,心中越发的不宁, 只想着今晚这个劫要怎么对付过去才好。 皇贵妃打量了她几眼, 这样的一个尤物, 由不得皇帝不爱, 嘴角扬起志得意满的笑意来,马上便吩咐摆驾去西苑万寿宫了。 皇贵妃出行的仪仗自然也是富丽堂皇、气派无比的, 如此方能张扬她后宫第一人的份位, 前面是一对对的金黄、赤黑二色的凤旗、凤扇、凤伞, 长杆挑着的金云凤纹提炉,里面焚着御香,后边是一把七凤明黄曲柄伞,然后才是皇贵妃金黄绣凤舆辇,舆辇后的执事太监用红漆描金托盘捧了啐壶、香盒、绣帕、盥盘、佛尘等。 烟景则捧着糕点,和珊瑚跟在舆辇两侧,这么一对招展的队伍逦迆着出了神武门,往紫禁城外的西苑走去。 西苑设在西安门的内大街,□□的西侧,这儿原是圣祖的龙兴之地,靖德皇帝以为有祥瑞之兆,故选了这块地方,奉玄修道有数年,后又耽于享乐,兴建了数座巍峨轩昂的宫殿。住在宫外,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和祖制规训,不知清静自在了多少,因而他若没有重要的国事和典仪,再不入紫禁城的。 烟景到了这么个地方,也不禁感慨,这皇帝可真是太有招了,搬出大皇宫,在这儿建一个小皇宫,一边做皇帝,一边修仙练道。虽也在皇城里面,但这儿天地辽阔,无宫墙之拘束,又有中海、南海、西海碧波荡漾的大好风光,可不强胜紫禁城许多,看来紫禁城那个地方,连皇帝都不乐意住呢。 靖德皇帝病势并未好转,他原本以为是好不了了,都已经准备安排后事了,后又招进了一个方士,炼了延年大补丹,服了方觉好了些,原本病体虚弱之人最应清心寡欲的,可皇帝仍戒不掉女色,因而昏眩之症愈加严重了,不吃丹药便浑身使不上劲,如被掏空一般。因服丹药过度,身上燥火,于女色方面更无节制。这西苑之内,便住了数十个从各地贡上来的美丽佳人供皇帝享用。 靖德皇帝如今正坐在寝殿的蒲团上盘腿打坐,他刚吞了一粒腥红的丹药,身上渐渐起了一些精神。皇贵妃已到了殿外,门外当值的太监正要进去禀告,却被她止住了,为了避免打扰皇帝静修,皇贵妃只是站在殿外,就这么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听殿内有了击掌之声。 那太监忙进去禀告,“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已经在这等了你一炷香时间了。”此时门外又有太监端着热水和面巾进来了,万寿宫的掌事太监许长仙向热水盆里绞了面巾,给靖德皇帝轻轻地擦着额上和颈窝里沁出来的热汗。 靖德皇帝穿着茶褐色团龙吉祥纹暗花缎棉袍,头上梳着道髻,面颊瘦削凹陷,面色发黑,面颧却浮上了一抹病态的红晕,看见皇贵妃一副盛装打扮,粉面含威地进来了。 她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很争气”的样儿,也的确从一个小小的贵人爬上了皇贵妃的宝座,他之所以喜欢她,除了她的音容笑貌有些似某个人,便是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劲儿,也自然知道她对后位的执念。 靖德皇帝对皇贵妃自然是有兴致的,他笑道:“爱妃,前些天朕招了你,你还推故不来,你今晚怎么倒有兴致来朕这儿?” 皇贵妃在挨着皇帝的炕上坐了,笑道:“皇上,臣妾一直都十分关心你的圣体,这一阵听闻你胃口不大好,臣妾想着是御膳房的厨子不够尽心,所以臣妾命人留意着,好不容易挖掘过来一个小宫女,做得一手好点心,也许有皇上没尝过的新鲜花样呢,所以特地做了一盒点心带过来给皇上尝一尝,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若皇上喜欢了,能多进一些,臣妾的这块心病也就好了。” 靖德皇帝听了,果然喜笑颜开,“爱妃果然体贴朕的心怀,听你这么一说,已经勾起了朕的想头,那就传上来吧。” 皇贵妃忙道:“琼酥,把点心呈上来吧。” 烟景顿时打了一个寒噤,她低着头、双手捧着糕点慢慢上前,心中默默祷念着但愿今晚可以这样垂着头,千万千万不要抬起头来,让皇帝的龙颜瞧见。 烟景还未近前,她这一身鲜亮的衣裳便已经惹了皇帝的注意,虽垂着头,看不清脸蛋,但靖德皇帝是女色场中的老手,只看一眼这风流俏丽的身段,再看她捧着点心那双青葱一般的手,便知是个极品姿色的美人,顿时两眼放光,加之服了丹药,身上渐渐燥热起来,只恨不得将美人搂在床上,好好快活一番。 皇贵妃见了皇帝这个样子,正中下怀,嘴角的笑意越发浓艳了。 烟景顶着皇帝的视线,将点心捧至皇帝的面前,皇帝揭开看时,见盒内有四样的点心,一样是海棠酥,一样是枣泥山药糕,一样奶油玫瑰搽穰卷,一样是羊肉馅的小饺子。 那海棠酥做得尤其别致,色泽绯红,如胭脂点点,样式又好看,还捏了花枝花叶,使得这海棠酥如一簇嫩红的海棠花开在枝头,更妙的是那海棠酥上,竟凝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别有一番如诗如画的意境。 皇贵妃笑道:“这海棠酥与寻常的海棠酥不同,这道海棠酥取了名叫“海棠经雨胭脂透”,的确是海棠最美的样子,臣妾也不过随口说了句诗应应景,没想到她就真的做出来了。” 靖德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海棠酥放进口内,顿时龙颜大悦,一口气又吃了几个,边吃那眼睛便边在她身上不住的流连,烟景却是将头垂得更低了,额上冷汗涔涔。 她这般怯怯懦懦的姿态,却愈发勾出了皇帝的兴致,“有这么巧的手艺,也是难得,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 烟景无法,只得颤颤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更是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清澈无辜,靖德皇帝一见,顿时如被勾去了魂魄一般,皇贵妃果然会挑人,竟送了这样一个灵动无比的美人过来取悦他,他焉有不爱之理? 皇贵妃的眼睛是三角丹凤眼,因而无论说话还是笑,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子的精明,这会子她正拿了手中的帕子在皇帝眼睛前扬了扬,吃吃一笑,“皇上,你吃了臣妾送的点心也就罢了,怎么可劲地瞧着臣妾的人不放呢。” 靖德皇帝越看这个娇嫩无比的小宫女心中便越如耗子挠着一般,但也知自己若是跟皇贵妃要了这个美人,他必定要许给她好处,她如今就缺一个悬在头顶的后位了。 他点头称许道:“清而不瘦,艳而不秾,入口滑腻如酥,绵软滋润,朕品这海棠酥就如品美人一般。朕派出去的花鸟使到民间各处搜寻美女,也有好些个灵动的,到底比不上眼前的这个。爱妃,你果然慧眼识珠,这样色艺双绝的人才竟到了你的手中,朕瞧你是越发能干了。” “自古就把海棠比作花中仙子,臣妾的这个婢女仙姿佚貌,确实堪比海棠春色,‘名花倾国两相欢,长的君王带笑看’,今儿也是应了景了,只是臣妾到底是人老珠黄了,皇上如今半只眼睛都不肯瞧臣妾一眼,那么臣妾也不敢在此碍着皇上的眼睛,时候不早了,臣妾便告辞回去了。”说着站起身作势便要走。 靖德皇帝给皇贵妃递了一个眼色,伸手将她拉了回来,又在皇贵妃的手上捏了捏,“朕怎么会冷落了爱妃呢,你大晚上的给朕送了这么有诚意的点心来,朕自然不会辜负了你的心意,你放心。” 皇贵妃听出了皇帝话中的含义,心中喜不自胜,笑眯眯地道,“皇上知道就好,那么臣妾便静候佳音了。” 靖德皇帝十分高兴,起身拿了金镶玉烛台移到烟景的面前,就着灯光细细地观摩着烟景,皇帝色眯眯的眼睛和当初的刘全安一模一样,烟景被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方才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都各怀鬼胎,在打着她的主意,她觉得屈辱极了也恨极了,若敢再过分一些,她便要翻脸了,皇帝、皇贵妃又如何,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大不了一死落得个干干净净,也省的对他们奴颜婢膝当乌龟满地爬。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东坡果然是酷爱海棠之人,所以才有秉烛赏花的情致,朕也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今夜,也要好好地赏赏灯下的美人儿。” 皇贵妃对皇帝调情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顺水推舟道:“她本是仕宦之家出身的,家世是不错的,臣妾还想着这么好的人才在臣妾身边做点心会辱没了她呢,臣妾一见她便知她是个有造化的,如今皇上果然赏识她,臣妾自然不能因一己之爱而阻了她的前程,那便让她今夜便留下来侍候皇上吧。” 烟景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果然最坏的事情来了,她好好地一个女孩儿,不是给他们拿来糟践的,她抵死也不会从命的。 她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几步,睁大着一双眼睛看着皇贵妃,“娘娘,奴婢是怎么被你挖掘过来做事的,您心里清楚,奴婢不是玩物,娘娘怎可这般随意便把奴婢推给皇上?” 皇贵妃一听便知要坏事,看来还是今天中午的一番威吓还是没把她的性子给煞住,忙喝道:“大胆,这还轮不上你说话的份儿!皇上看上了你,是天大的福分,你别不识抬举!若是触犯了天威,那就是死罪一条!” 靖德皇帝见这个小宫女竟敢跟皇贵妃叫板,不免微微惊诧,看来这个女子,有海棠花的仙姿,却又有玫瑰花的刺儿,还真有点意思了。 “快别惊着了她!”皇帝向皇贵妃丢了个眼色,皇贵妃便不则声了。 靖德皇帝又转向烟景,和颜悦色地道:“朕懂你的心思,你跟了朕,朕不会亏待你,朕会给你位分,明日便下谕礼部册封你为嫔,赐住西苑的玉熙宫。你如此青春灵动,娇美多姿,朕很欢喜,封号为蔻,明日你就是蔻嫔了。” 第77章 |夺回 皇贵妃一听便有些黑脸了, 嫔是一宫主位,是妃以下的最高等级,此女一上来便直接是嫔位, 可见皇帝对她圣眷之隆,皇帝当初虽宠她,但也只是封她为贵人而已, 她从起步便就压了她一头了。 不过皇帝到底活不太长了, 这也是最后的风光了,成不了什么气候的。皇帝既封了她为嫔,那么她的皇后之位也稳了。想到此,皇贵妃的神色又骄矜起来了。 烟景觉得这真是可笑又荒唐, 若他不是皇帝, 她简直要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 聿琛如此年轻俊朗且还是她心爱的男子,他要封她为侧妃她都没有答应,何况是皇帝这个荒淫无道的糟老头子, 她一近前便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沉沉的暮气了, 她才不要跳进这个火坑里。 烟景双目闪着簇蔟的火焰, 横了心道:“皇上,您是一国之主, 一言一行都为天下垂范, 应当励精图治, 亲贤任能, 做个圣明的君主,你一味炼丹修玄, 沉湎女色, 天下臣民对您失望已久, 恕奴婢大胆说一句,奴婢不愿侍奉您,更不愿做什么嫔,哪怕你封我为皇后,奴婢也不稀罕。” 靖德皇帝气得脸都黄了,从前也有言官上奏疏规劝他不要修玄和沉迷女色,一个个都被他革职发落了,总算把那帮官员的嘴给封严实了。没想到这个小宫女竟敢当着他的面编派了他一通的不是,如此忤逆他,这是不打算要命了,况且这还是他第二次在女人方面吃瘪,已经麻痹了许多年的那段往事突然好像被揭去了封印一般,当年那股巨大恼恨和挫败感冲了出来,激得他想要发疯了。 靖德皇帝狂躁如雷,忽然将手中的烛台狠狠地掼在地上,冬天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遇火既燃,火舌从地毯上窜起,往门上的毡帘烧去,许公公吓坏了,火势一旦蔓延,万寿宫就可能被烧为灰烬,忙领了一众太监过来扑火,一时殿内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皇贵妃见皇上气的不成样子,也有些慌了,此女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是往老虎的鼻子眼上戳呢,只怕再这样闹下去,自己的好事被她搅浑不算,还要受皇帝迁怒,忙喝道:“来人,还不快把这个没王法的贱人拉下去,关进暗室里!” 几个太监上来捉拿烟景,烟景挣扎不过,便被他们架住了两臂拖出殿外。 “放开她!”皇帝阴沉地摆了摆手,指节已经开始痉挛了。 那几个太监忙将烟景放下了,烟景便后退到了柱子边的角落里,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 皇帝怒极而笑,两眼充血,像嗜血的老虎紧盯着猎物,望着身影颤抖却一脸倔强的烟景,声音冷森森的,“你必定是嫌朕老了,朕如今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天下的人都在诟病朕老朽昏庸,朕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但你要明白,只要朕做这个皇帝一天,这宫里的女子,都是朕的女人,朕要谁都是合理合法的,还由不得你说不字。朕给你脸面,你不要,那么便休怪朕不懂怜香惜玉了。” 皇贵妃眼睛转了一下,添油加醋地道:“‘自古嫦娥爱少年’,这宫女以前是在东宫膳房里给太子做点心的,指不定心里头对太子起了什么念想,所以才胆敢说出那样无法无天的话来,腰杆子硬着呢。” 皇贵妃这话果然厉害,皇帝愣了一下,脸色愈加深沉,目光直直地看着烟景,很是瘆人,烟景害怕极了,她的心沉沉地坠入谷底,身上一阵阵的恶寒,面前这两个人位高权重如狼似虎步步紧逼,她孤军奋战无权无势,怎能抗争得过,唯有一死罢了。 她以前是对聿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她早已经斩断对他的念想了,也已经定了亲了,皇贵妃在这个关节影射她勾搭太子,这是在挑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关系,真是阴险至极。皇贵妃中伤她也就罢了,可她不容许她中伤聿琛。 烟景摇了摇头,辩白道:“皇贵妃娘娘说出这般没影儿的话来,用意何在?你自个儿攀高结贵,贪慕皇权富贵,难道所有的宫中女子都和你一样好登高枝么?奴婢是在东宫膳房里做过点心,可奴婢对太子绝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且太子是何等样的人,奴婢若真和太子有个什么,又怎会落到你的手中,被你算计摆布,若皇上不信,奴婢可以起誓,奴婢这一辈子绝不会跟太子,更别说是皇子、王爷,世子,若有违此心,天打雷劈,灰飞烟灭!” “反了天了!当着皇上的面,你这是要骑到本宫头上来了!”皇贵妃气得厉声大喝。那珊瑚冲了上来便要甩烟景的耳刮子。 正在这时,忽听太监进来禀告,“启禀皇上,太子回来了。”这一声果然如深湖里投入一枚炸弹一般,虽闷声不响,却足以震起惊涛骇浪。 皇帝脸色又是急剧一变,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听到聿琛回来,烟景的瞳孔因震惊而猛地收缩了一下,原本黯灭得如黑洞一般的心忽然又亮起一簇闪亮的焰火来,她的视线倏地便往门边看了过去。 只见聿琛大步跨入殿内,身上尤穿着戎装,未及换衣,一身皆是风尘行色,两目如凝着秋刀霜剑一般,寒气凛凛。 那珊瑚的巴掌本要落下来,却听太子回来了,不免愣了一下,只这么一愣,她的手腕便已经被太子擎住,再一推,她人便跌倒在地,狼狈地看着皇贵妃,皇贵妃的脸色由青转白,眼神里划过几丝慌乱的神色。 聿琛视线在烟景面上凝了一凝,烟景的神思便就乱了,聿琛上前给靖德皇帝请安,眼睛里恍若没看见皇贵妃一般,“儿臣给父皇请安。” 靖德皇帝好像一下子虚弱了下来,目光有些昏昏地瞧着他,过了好半晌才道:“太子,你失仪了,朕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衣冠不得体。你星夜从京郊猎场驰行近百里赶了回来,怕不只是为了跟朕请安来的。” 聿琛几乎不假思索,镇定自若地道:“父皇,她是儿臣东宫的人,所以儿臣来带她回去。” 只这么简短的一句,却仿佛蕴含了千钧的力量,这分明是跟皇帝宣示了他对烟景的主权,这女人是他的!皇帝不会不明白,太子如今年轻气盛,手握朝政大权,而自己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靖德皇帝愈加颓然,他突然感到脑中一阵昏眩,他稳住心神,凛然地看向皇贵妃,“皇贵妃,你独断专横,违乱宫纪,从即日起,禁足半年,非朕命令,不得离开景仁宫!将六宫之事,交由太子妃摄理。” 局势变化太快,皇贵妃被打得措手不及,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呆成了彩塑,她以为只要今晚一过,便万事大谐,她真想不到太子为了这个女人竟能做到这种地步,不仅星夜赶回来,还当着皇帝的面要把人带回去,她低估了此女在太子心中的分量。自己这一着棋,输得惨败,如今不仅凤座落空,自己亦是地位不保。 她侍候皇上十几年,纵使犯了错,皇上也只是略施薄惩而已,何尝这么严重的惩处过她,又是禁足,又是夺了摄理六宫之权。但她是个聪明人,猛然间便明白过来,太子地位已是不可撼动了,皇上这是替太子惩罚她呢。 皇帝命不久矣,将来太子登基,自己之前做下的那些阴险谋害之事,难免要被秋后算账,没有搏上后位,便没了凭靠了。就那么一刻,她突然感到身上彻骨的寒冷。 完了,都完了,她今后注定要江河日下了,一生的风光,都要葬送在今晚了。 皇贵妃忙跪下向皇帝求情,“皇上,臣妾知错了,求皇上看在熙儿的面上,饶过臣妾……” 靖德皇帝喝道:“还不快退下!难道还想朕加重处罚、夺了你皇贵妃的封号吗?”皇帝态度如此强硬,皇贵妃情知是不能挽回的了,饶是如此,她依旧没有哭泣,她面色惨白地站起身,挺直身姿,冷静地退下了。 靖德皇帝昏沉的双目看看眼前的太子,再看看缩在角落里的烟景,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太子这真是给他唱了一出好戏啊,他这个儿子当日对他说无情无爱,原来早就金屋藏娇了,瞒得好,瞒得妙啊!为了这个女子,他恐怕背后还有更大的一步棋要下,他相信他真的做得出来的! 自己这后半生的糊涂账果然是早已经开始反噬了。 靖德皇帝突然有种西楚霸王兵败垓下,自刎乌江的无边悲寂苍凉之感。 待皇贵妃离开之后,靖德皇帝苍老的声音里尤含了几分冷厉,“太子,朕在你小的时候便选定你做一国之主,你成婚后更是把江山都交给你了,你是朕的嫡子,朕几个儿女,唯对你爱之深切,寄予厚望,朕与你不仅是父子之情,更是君臣之义!朕自知风流荒唐,天下早有非议,所以期望你做个圣明的君主,自古红颜误国的道理,你应当比朕更明白,你如今为了一个女人,竟这般失仪失态,在京郊御苑撇下臣子,漏夜赶了回来,实在是轻率失当了。你入主东宫十数年,尚无子息,朕不能不忧心,忧之深则责之切,朕须得提醒你,前朝和后宫,要阴阳调和,历代人主最忌专房专宠,你莫要失了分寸,枉费了大燮的祖宗大业,枉费了朕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做了不肖之子!” 皇帝的话,聿琛恭恭敬敬地躬身听着,最后那一句委实太重了,尤如极锋利的刀子往聿琛心上扎去,聿琛跪了下去,“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有愧。” 烟景在角落里听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脑中也在捋着今晚的变故,自聿琛来了之后,她心中便已不再恐惧,靖德皇帝惩处了皇贵妃,又令她感到意外与快意,看来太子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不可撼动,皇贵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活该。 只是她到底连累他被皇帝申斥了一顿,在这样的帝王之家,总是有那么多的大道理,令人望而却步。天子无私事,她第一次深刻地懂了他的难处。 靖德皇帝突然用手指着角落里的烟景,沉声道:“此女天资美色有如杨太真 ,朕虽风流,却不是唐明皇,你好自为之吧。” 聿琛心头震动,顿时有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垂下头去,低着声音道:“儿臣明白。” 却听靖德皇帝疲累的声音道,“朕乏了,退下吧!” “请父皇保重圣体,儿臣心中方能安定。儿臣改日再过来请安。” 聿琛躬身退下,走至门边时,身影顿住,两道目光便停在烟景的身上,烟景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火虽扑灭了,但殿内尤缭绕着淡淡一阵熏人的烟火之气。待人都走干净了,皇帝身子忽然像棉花一般瘫软了下来,歪倒在御座上,不住地颤抖着,两眼往上翻着,许公公忙上前扶着他,“主子,你千万要保重仙体啊。” “丹药,给朕丹药!”靖德皇帝忽然有些狂躁地吼道,许公公忙转身拿了一粒腥红的丹药给他吞服了下去。又过了片刻时间,丹药发挥效用了,靖德皇帝面上涌出潮红,神色安稳了下来,许公公伸手扶着他到榻上安寝,却被他甩开了手,自己走到床榻上坐了下来,许公公见皇帝长了精神,少不得又像素日那样去传了两位美姬过来侍寝。 靖德皇帝眼神空虚得像两只黑洞一样,他起身,走到书房的抽屉里取了幅画轴出来,慢慢的展开,然后怔怔地看了许久。 烟景默默跟在聿琛的后面,出了西苑万寿宫,他的马正候在殿外,旁边候着一众的近身侍卫。 “上马!”聿琛说着便回过头将她抱上了马,然后自己跨上马坐在后面,手拉着缰绳,与她共骑一匹马,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没有回紫禁城,而是去了离西苑不远的太液池南台。 第78章 |融春 皇城的夜晚寂静极了, 一丝风也没有,夜空漆黑一片,没有星子, 没有月亮。只有嘚嘚的马蹄踩在地上的枯枝落叶上,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耳边听着十分清晰。 悠悠的马背上, 他就在她的身后, 拉着缰绳的双手环围着她,这样的距离,很是亲密。 烟景神思恍惚起来,任由着他带她去什么地方。别离有半载, 今宵又相逢, 故人尤牵念, 将要何去从? 侍卫们分为两列,手持着红纱宫灯在前面照着路。沿着太液池南行,再走过一座雕栏大石桥, 便到了一处四面环水的小岛上, 夜晚看不太真切, 只觉得岛上宫殿嵯峨,望之如仙阁琼楼一般。 入了正门, 前面是几丈宽的湖面, 以一座大木桥相连, 走过大木桥, 便已经有十数位太监在此垂手恭候。 聿琛将她抱下马,有太监引导着, 再往东岸的方向去, 走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 到了一处两层的楼阁前,里边亮着辉煌的烛火,烟景看见牌匾上写着绮思楼,早有太监迎了上来,烟景心中有些迟疑,站在门口便停住了脚步,聿琛却回过头来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进去了。 刚一进屋,她便被他拖进了怀里,用手臂圈住。他低下头看着她,他的双眸犹如极深邃的夜空,黑漆漆的,像要把人的魂儿都吸进去一般,里面闪着两簇异常闪亮的光芒。 烟景的心头乱跳起来,她微微地别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一和他对视,她便觉得神思全都乱了。原本以为已经和他彻底了断了,也已经定了亲了,可因为这样的一个变故,他俩再次牵扯在一块了。 命运的弦弹来奏去,却还是少不了他的曲。 烟景心里头涌上几丝茫然,她低声道:“殿下,我没想到你会在今晚赶回来救我,我很感激……” 聿琛歉然道:“皇贵妃狼子野心,手段阴狠,父皇又一直风流成性,所以才有你这次的遭难,是我没有护好你,又让你受惊了。” 他这般温情地将她拥在怀里,她便觉得再大的遭难都过去了,何来风刀霜剑严相逼,只有春日融融静日好,她很安心,很安心……她禁不住又转过眼睛来看他。 世间男儿千般好,唯有此郎动心肠。 他的眼睛深凝住她,伸出拇指在她的娇嫩的唇瓣上轻轻抚了抚,她只觉得心中悸动不已,像被闪电触了一下,人一下子怔住了,却见他已经低下头来含住了两片嫣红。他想她的滋味很久了。 她没有推开他,嘴唇却是合着,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书钧,她的未婚夫,聿琛停住了,微微皱眉,伸手在她腰窝上轻轻地挠了几下。 她怕痒,扭了扭,唇瓣微张,他便又擭住,深深探尝了进去。 她被他勾缠得晕晕乎乎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他炽/热的气息将她吞没。 她在他的天地里一点点的陷落进去,只有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 她何尝不想他,很想很想,想到酒入愁肠千杯少,想到孤枕寒衾夜难眠。 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一场疾风骤雨的热吻,终于把彼此半年多饱含的相思之苦冲刷席卷而去。 好像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从她唇上移开,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两双眼睛对望着。他的眼睛亮得灼人,她面颊像凝着两片胭脂,嘴唇红肿欲破,浮着水光的釉质。 烟景轻轻地喘着气,嘴里尽是他醇厚甘冽的味道。 “烟烟,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才过了一会,她眼底却涌现一丝痛苦的神色,推开了他,退开了几步,有些苦涩地道:“我……已经跟别的男子定亲了,今晚也在皇上面前发了誓,此生都不会跟你在一起,若违了此心,天打雷劈,灰飞烟灭。你有你的帝王之道要走,而我,只想做一个在民间自由洒脱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认定了就不会回头的人,所以我们注定到不了一块。”她说着便背过了身去,强忍着眼里的泪,心里悲伤满溢。 方才还是烟花三月的旖 /旎,转眼却成了秋阴不散的寂寥,这样的寂寥太磨人了,聿琛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不舍离开半分。 他嘴里轻轻地嘶了一声,“我手受伤了,你留下来照顾我几天可好?等我好了便送你回去。” 烟景心中一沉,急忙转过身来,“你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聿琛伸出左手,烟景看见袖子上撕开了好几处的口子,染了暗红色的斑斑血迹,因他穿的是玄青色的衣袍,血迹不甚显眼,他又藏着,所以她没发现,烟景轻轻卷起他的衣袖,眼中如被针扎了似的缩了一下。 真是触目惊心,他的手臂上有好几道数寸长的撕裂伤口,一看便知是被猛兽的爪子抓伤的,血肉模糊,深可见肉,她心痛得几乎要掉泪了,“怎会伤得这样严重?” 聿琛看着她心疼成这个样子有些不忍心,但为了多留她一些时日,还是实话说道:“今晚从猎场出来,经过密林时遇到了一群狼,我等不及护军驱狼了,便骑马从狼群里冲过去,不想被埋伏的狼王攻击了。所幸只是皮肉之伤,不要紧的,多养几天便能好。” 他虽这般云淡风轻地说着,但烟景可想也知当时的场面多么惊险,心里直发悚,他为了她,竟这般舍命么?她不敢想,不敢再想下去。 她急忙转身出门,“我去叫人传太医过来处理伤口。” 才刚走几步,却被他伸手拖住了,“不需劳动太医了,不然闹出许多动静来,让那帮迂执的臣子知道了,又上本子来,聒噪得很。你吩咐人去拿瓶烧酒来,用烧酒替我清洗一下伤口,再抹点金疮药便好了。”他又温柔地道:“只要有你照顾我,这么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烟景点了点头,跟门外值守的太监吩咐了,等了一会值守的太监拿了烧酒和干净的绢布进来,聿琛身上有随身携带的金疮膏药,如此便可不露形迹了。 她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尤其是他的伤,更得慎之又慎,于是抬起清澈懵懂的眼睛看着他,她知他一定懂。 聿琛读过《黄帝内经》、《金匮要略》、《本草纲目》等医书,知道该怎么操作,便一步步地指导她,她手巧心细,做起来跟医师的手法相比不差的。 先向热水盆里绞了毛巾,小心翼翼地将他手臂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将烧酒倒在棉巾上轻轻地擦洗伤口,将污血洗去,反复几次,这样撕裂的皮肉,又擦洗如此烈性的烧酒,可知有多疼,她真是倒抽了几口凉气,好像自己身上也在隐隐作痛一般。 然后用指腹刮了金疮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伤口上,伸手将伤口的两边辏上前收合,剪了几片干净的绢布搭在伤口处,拴系紧了,如此将伤口包扎好才易平复。 她做这些的时候,总怕会弄疼他,小手都有些颤抖起来,总是抬眼看他的神情,多次问询,“疼么?” “你的手法很好,不疼。”他只是含笑地看着她,神情很轻松的样子,他倒是很能忍,有她在身边,只觉得心中快活无比,这样的疼痛,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烟景盯着他的左臂不放,眉尖蹙着,他原本这般修长好看的手臂,要是留疤了可怎生是好?对伤口要细致护理,才能避免长出难看疤痕来,他又不欲让别人知道,若处理不当可知有多遭罪,却都是因为她的缘故,烟景心中真是自责极了。 这样看着他的伤,她还是觉得后怕不已,说道:“以后千万别这样冒险了,我心中不安。你是千乘之尊,安危关乎天下万民,因我而有了闪失,我岂不是成了大燮国的罪人了。何况,我不值得你这样。” 今晚闹腾了这么久,她的鬓发都有些乱了,细细碎碎的发丝落到她水嫩的面颊上,又是这么个带着忧愁的样子,愈加风姿楚楚,怎么看都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情,聿琛将她拉过来抱坐在膝上,伸手抚着她的面庞,不胜爱怜。 “我心中所系唯有你而已,怎顾得了其他?我的双肩无时无刻不在担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但有时候,我多想只担你一个。我虽为储君,只不过是奉命治理天下而已,但你不一样,你是我亲自选的。烟烟,不管这天下如何,我只要你好好的。” 烟景觉得自己简直要溺死在他的深情里,她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还是抵抗不了自己的心。 明知不该这样,可总是不由自主地吸引靠近,那么便容自己再任性一回,好好地陪他一段时日,感受彼此的情意与温存,就像是把这最后一口点心吃完,余生便再也吃不到了。 烟景仰头看着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隽逸的下颌和高挺的鼻子,线条可真好看啊,像《兰亭序》里的那个之字那般转折流畅自如,她在心底细细地描摹着,这个之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之,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之,可惜却不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之。 她想起今晚皇上说的话,有点委屈,“我不是什么杨太真,皇上说得不对。” 他的目光熠然,“嗯。你就是你,在这世间永远都只有这样一个你,无人可取代,好好地做你自己。” 她听了突然有些感动,他其实一直都是懂她的,也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有他这句话,她已经很满足了。 他执起她的手,“今晚上你张牙舞爪的,把父皇的万寿宫都差点烧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黑漆漆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张扬的快意,全副心神都被她勾住了。 他的小狐狸就是这么的倔强不驯,哪怕把天都捅出个篓子出来他也喜欢得紧。他要为她扫清路上的所有障碍,把路铺平,让她一辈子都这么不驯下去。 烟景鼓起腮帮子,没好气地道:“他们……欺人太甚!” 聿琛低笑,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揉了揉,“嗯,你的爪子舞累了,我帮你揉揉,以后让我做你的爪子好不好,我披上一身甲衣,给你降妖打怪。” 烟景未答,眼神却是在游移。 他凑过去亲她香香的脸蛋和淡粉的耳廓,“好不好?” 她闪过,他又亲上来,她躲不过了,只好含糊地道:“再……再说。” 已经过了二更天了,他风尘仆仆赶了近百里路,一定很累了吧,又受了伤,应当要早些沐浴歇息了,她问道:“可要沐浴?” 他点了点头,软玉温香在怀,只觉神魂摇荡,畅快无比,半年多了,好不容易可以这般真真切切地抱着她了,真不舍这么快便放她下来。 烟景吩咐下去之后,便有太监抬着浴桶、热水,捧着毛巾、澡豆、花露等沐浴之物鱼贯进来了,将水倒进浴桶之后便自觉退下了。 烟景去衣箱里拿了一套佛头青的杭绸寝衣出来,放进浴房的衣架子上,这都是以前就备下的,然后便开始为他宽衣。 待她把铠甲和蟒袍都脱下以后,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道:“我手受伤了,不能沾水,你进来帮我好不好?” 烟景的粉脸刷的一下红透了,扭开身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好不好,不是有伺候沐浴的太监嘛,人家在门外候着呢,传进来便是了,何况我也不会。” 原来他还有这般歪邪的心思,她真是被他臊死了,如今可是有主儿的人,不能再向以前那般胡闹了。 聿琛看着她这样羞答答的样子,更觉可爱无比,“让那帮太监看见了便可能走露了风声,而且他们笨手笨脚的,若是伤口碰了水,便可能破伤风,那便难治了,你真的忍心?” 烟景只是不肯,聿琛便上来软磨硬泡,总不肯进去洗澡,烟景想不到他还有这样赖皮的一面,被他闹得没办法了,扭捏了半天,浴桶里的水都有些凉了,便又让太监们重新换了热水进来。 她只好答应了让他先进去了,她过一会再进来。 烟景脸热心跳,面上如染了晚霞一般,红扑扑的绮丽无比。这个坏人,她要臊死了啦,全程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出来以后恨不得快点逃开他。 “我……到楼上去了,你早些歇息吧。”说完便急忙忙地上楼去了,她仿佛能感到后背上射过来的两道灼热目光。 她将手背挨在面颊上仍觉烫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她在浴房里经历的画面,太子殿下,果真艳绝天下。 细细密密的水珠子顺着一道道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到浴桶里,打起浓艳的涟漪,热腾腾的水汽像织成密密的网,兜头兜脸地把人罩住了…… 烟景出了一身的闷汗,口中愈觉干渴…… 咳咳,想不到她也有被男/色所迷得时候,她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着西洋自鸣钟指针嘀嗒嘀嗒走动的响声,直到四更天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聿琛习惯早醒,因而卯正时分便醒来了,因几夜没睡,又高强度地围猎了几日,驰返了近百里路,身体难免有些疲累之感,终于又得她在身边,紧绷的神经便一下子松了下来,所以他昨晚倒是睡得很好,他是那种只要睡几个时辰便可保持充沛精力的人,故一醒来便觉精神甚好。 他想起昨晚她帮他洗澡时的情形,真是十分受用,虽不免有绮念,但瞧着她羞得红扑扑的脸,好歹是忍住了。 他到了楼上,透过纱帐,看到她侧身卧着,乌发堆枕,一只玉腕枕在腮边,一截雪白的手臂伸出帐子外,身上的缂丝锦被也滑到腰间,睡得正香呢。 聿琛想着她睡觉也这般不老实,天时也冷了,夜间没个伺候的人,也容易着凉。他掀开帐子,正要将她露出帐子外的手放回被子里,却看见她青葱似的手指上戴着一只金镶祖母绿宝石的戒指儿,不禁怔了一怔。 昨晚明明还没有的,想必是昨晚睡时戴上的,聿琛望着那戒指默默出神了片刻,帮她掖好被子,便下去了。 等烟景醒过来,只听得自鸣钟当当敲了七下,已经是辰牌时分了,天已经大亮,烟景惦记着他的伤势,便急忙从床上起来。也不及梳洗,在脑后打了一条麻花辫子便下楼去了,见他正倚在床头看书,头上发髻松松的,身姿清俊如竹,低下去的眉目如染了墨彩一般,隽朗温敦,跟画儿似的好看。 聿琛听到她下来了,抬起头笑道:“你过来。” 第79章 |宿香 烟景走近前, 面颊浮上浅浅的红晕,眼睛微微下垂着,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见他正在读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眼中不觉一亮。 她以前在东宫陪伴他时,见他读的都是《贞观政要》、《太平御览》、《大学衍义》、《资治通鉴》等治国理政的经史大书, 原来他也会看这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小说。 她便很喜欢看这些闲书, 正经书一看便打瞌睡,以前到街上闲逛的时候便会去书坊里买了来看,冯梦龙的三言大受欢迎,一经刊印出来, 书坊里时常抢售一空, 还有许多手抄的流行于市。 这三言讲的都是红尘俗世里的故事, 男婚女嫁,家里长短,鸡鸣狗盗, 功名利禄等, 不过是通过这些故事劝谕、警戒世人罢了, 都是俗之又俗的,偏她读的最是有味, 里头的女子皆大胆奔放, 敢与情郎私定终身, 虽几经曲折, 皆得善果。 才子配佳人,美玉配明珠, 看得她慕往不已。 男女之情, 本是天性自然, 若说她当时为何那般大胆地和聿琛表白心迹,甚至不惜追随到宫里去,其实也有看了这些书的缘故。 烟景凑上来,拍手笑道:“你看的是冯梦龙的话本么,可巧这书我也喜欢看,没想到你堂堂太子也会看市井通俗小说,这下我放心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管我看这些书了,你这本我还没看完,你还有没有,拿过来给我看看。” 聿琛将书合上,笑道:“这样的书倒让人觉得有些意思,人皆有七情六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里面也有一些情爱真挚的女子,让人觉得可爱。若只一味服习那些上下尊卑,三纲五常的礼教思想,没的把人给拘坏了,所以若能辨明事理,读这样的书作消遣之用,倒也无伤大雅。” 烟景错愕,没想到他作为皇权的至高无上者,竟会讲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论,他一面用儒家礼教维护王朝的统治,一面却又批判它对人性的束缚,真是把阳奉阴违发挥到极致了。 但她也明白,儒家礼教已经治世上千年,早已根深蒂固,他自然不可能去变革祖宗之法,只能说从上头宽松一些,不再严加管制,以后世风一定会慢慢开通起来。 却又听他道,“这书我已看完,你要看便拿去看吧,里头有几篇故事倒是不同流俗。” 说着将书搁到床头的紫檀柜上,站起身来,目光灼亮地看着她,“我的手这几日都不能轻动,只能辛苦你照顾我了。” 烟景见他佛头青的寝衣右衽有些松了开来,原来他正等着她给他梳洗更衣呢,这样的情形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有她和他两人在一块,她喜欢照顾他,喜欢为他做任何事情。 烟景柔声道:“嗯,只要你不嫌我笨便好。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好些了没,也该换药了。” 他左臂绢布上隐隐渗有鲜红的血迹,烟景轻轻解开绢布,见那伤口虽未收口,但好在没有红肿,可见恢复尚可,如此心中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仍用烧酒替他擦洗了几遍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一会服侍他更衣之后,有太监端了热水盆放到洗脸架子上,捧了巾栉过来,烟景向热水盆里绞了毛巾,向毛巾里抹了香豆面子,递给他擦脸,他擦过以后便扔在一边的篓子里,用过的毛巾是不放进盆子里再蘸水的,烟景又重新拿了一条绞了递给他。 他接过以后,却未往自己脸上擦,而是将手伸了过去,烟景怔了一下,却并未避开,他温柔地给她擦脸,眼睛里含着笑意,眸子黑漆漆的,漾着清亮的光。 擦好后,烟景咬着唇低头笑了一下。 原本是先侍候他洗漱之后她再到楼上洗漱的,聿琛拉着她一块洗漱了。 拿了青盐擦牙,他先漱过口之后,便将口杯拿给她,烟景便就着他口杯剩余的水漱了口,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样一个早晨,好像和从前的早晨都不一样了。 漱洗完毕之后,他又凑近来道:“我的发髻松了,你给我梳篦一下好不好。” 说着摆了摆手,原本在门口等着进来侍候梳头的太监便退下去了。 烟景好似想起了什么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跟别人喝了交杯酒,倒要让我来梳头了。” 聿琛听了却是笑了几下,拉起她的手拖进怀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说道:“你还在介意这个,我跟她就只是遵皇命举行了仪式而已,没有其他什么的,你信我好不好,我心里头至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装不下别人了。” 烟景心头如雷般震了一下,很惊喜很惊喜,但惊喜之后却又回到无可奈何的叹息中。 她不敢相信,他和太子妃竟没有情爱的关系,她还以为,太子妃貌美娴雅,聿琛和她日久相处,同床共寝,总会慢慢生出情分来,原来是她又想错了。恍然间有种失而复得之感。 他对她这般用心用情,视她为唯一,自然令她欢喜,两情相悦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可纵然他对太子妃无情意,她终究还是他的太子妃啊,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这样的事实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她不想明明是两个人的关系却始终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且她和书钧也已经定亲了,亦不可辜负了他的深情。 明明是两个深爱的人,却没办法走到一起,这大约是很悲伤的事情了。 怔了半晌,她却只是说道:“我没办法不介意。” 聿琛看了她许久,深深地道:“相悦为婚,才是礼义之道。当时父皇圣体违和,若是退婚恐伤了圣怀,是以我只能接受了这一桩婚姻。我虽生长在帝王之家,但婚姻一事,一向不以礼教为念。虽已成婚,亦非不可转圜。烟烟,你等我好不好,假以时日,我必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他不会告诉她这桩婚事父皇催逼甚急,安瑄亦算计不穷。甚至,只有先成了这桩婚事,才是对她的保全,她家势力单薄,在猛虎利齿下不堪一击,他的确是为她谋之深远……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终于开口给她承诺了,而嫁给他是她毕生所愿,她愿意等他,但也不能不忧心,皇族婚姻本为礼法所重,且太子妃并无失德之处,若妄行废立,必然会引来朝臣的非议,继而动荡朝局,她不愿他陷入这样的难局之中。 她心中百转千回,说道:“我明白你的心,只是你为太子,婚姻是国家大事,凡有举动必然举国关注,若做了违背祖制和礼法之举,我怕……” 他抬起眼睛,望着菱花窗外清亮的晨光映着太液池,太液池上碧波澹澹,如缭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你不必忧心,此事我已有策略,会妥善解决。宁教我被天下人议论也决不负你,何况废妃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初太宗皇帝主位东宫之时,因太子妃不遂心意,便将其遣返娘家,后赐婚定国将军。我与太子妃相处漠漠,这样下去终非结局,与其让她在宫中耽误青春,还不如将其遣返回去,再择良姻便是了。” 他的声音如梆子一般一字一字地敲在她的心上,“你等着我好不好,不要嫁给那个翰林学士,你我两情相悦,性情相投,正堪作配……” 烟景心中动容,但整个人却有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原本以为已经跟他彻底了断了,却不想他又一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而此次相逢,他却决心要休妻娶她了,人生真是如此戏剧,你越想得到的时候便越失望,等你已经不抱希望了,却突然峰回路转,得偿所愿了。 此刻她心底如枯木逢春一般,满树生花,一朵朵地绽放开来,她相信他,也愿意等他,只是眼下还有犹豫未决之事,那便是她要跟书钧退亲,她心中很是歉疚,毕竟书钧待她那么好,她给了他那么大的希望却又一下子落空,她若退亲,他必定会痛彻心髓。 她垂下眼睛,说道:“你容我再想想……” 她未拒绝,聿琛便知她已是有七八分肯的了,只还有一些顾忌罢了,他心中欢喜,“你把昨晚在父皇面前发的誓言收回去。以后再不许发这样的毒誓了,听到没有。” 当时气火上头了,这誓言发的的确是狠,如今要跟他复合了,她也有点儿怕真把自己给咒死了。 她心虚地道:“我说收回有用么?” “傻瓜,有我给你罩着,老天爷罚不到你头上。何况你这么可爱水灵的姑娘,老天爷只想着好好儿地疼你,怎忍心罚你。” 她甜笑,“好吧,那我收回。” 聿琛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然后咬着她的耳朵道:“你先帮我梳头,等你想好了,我们再一块儿喝交杯酒。” 烟景粉面含嗔,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谁要跟你喝两次,你想的美!” 聿琛勾唇笑了起来,捉住她的粉拳,将她拖到妆台前,他在椅子前坐了下来,妆台上放着一盒象牙描雕松鹿的梳具,烟景从盒子里拿了一把梳子在脑袋上挠了挠,目光闪过几丝调皮,“我不会梳男子的头,梳得不好你你休要怪我。” 聿琛道:“无事,你按着自己的手法来,我今早要去文华殿议事,你梳个寻常的便好。” 果然被他窥透了心思,若非他说只要寻常的,她肯定会在他头上额上打几条蝎子辫,额角再留几缕飘飘龙须,可不是潇洒极了,如此才发挥出她的造型能力。 烟景除去他发髻中的碧玉簪,他一头乌亮如缎的长发便披散了开来,烟景看着镜中的长发男儿,真如天赐神颜一般,他下巴隽秀,五官俊挺,因而长发飘飘的样子比平日多了几分俊逸出尘之气。 再看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如新抽出芽的柳条一般娇嫩,姿色亦称得上是楚楚动人,烟景还是第一次与他同镜,竟觉十分般配,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这么一想,眼中不觉秋波莹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低了头,将他的一把长发握在手中,心中如同春水漾动,拿了篦子从前往后一一梳篦,再将头发提上去,梳上头顶,高高扎一个马尾,盘成发髻,中间插上一枚玉簪便成了。 梳完头便已经辰正时分了,太监们提着食盒将早膳摆了上来,熬得稠稠的红稻米粥,虾米炒豌豆苗、鸡丝燕窝、香卤鸽子蛋、萝卜丝饼、水晶糕,几碟酱菜等,倒都是些清淡的菜。 烟景给他盛了一碗红稻米粥,轻轻地吹去热气,方递给他,又眨着眼睛看着他道:“可要我给你夹菜?” 聿琛眼里划过一丝戏谑之色,点头道:“唔,给我夹只鸽子蛋吧。” 烟景拿起乌木镶玉筷子,便去夹碗中的鸽子蛋,只觉得那鸽子蛋好滑溜,怎么夹都夹不住,她的筷子功夫一向不好,镶玉的筷子又不好着力,鸽子蛋在碗里滚来滚去,就是夹不住,烟景有些窘了,总不能连个蛋都让它溜了,便和它较上了劲,又是攮又是叉,最后用上勺子,好不容易才撮弄起一个,放进他的碗里。 她吐舌,“这个鸽子蛋好调皮的,总不肯乖乖地让人夹起来。” 却听见他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烟景便有些气恼了,跺了跺脚,噘嘴道:“你笑我,你是故意拿我来取笑的!哼,不夹给你吃了!”她伸出勺子要把他碗里的鸽子蛋舀回去。 却被聿琛伸筷挡住了,戏笑道:“你这个小滑头,就跟这鸽子蛋一样调皮,满京城地跑,你现在知道我要拿住你多不容易了吧,就应该一口把你给吃掉,看你还跑不跑得了。” “分明你才是大滑头!”可谁让她逃不开呢,烟景轻轻说完,便低下头舀粥喝了。 用了早膳之后,聿琛便出去了,说了晚上才会回来一起用晚膳。临出门的时候,他又揽住她,低下头来在她嘴上亲了一下,方出去了。烟景心中甜滋滋的。 烟景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才转身回屋,他一走,她心里便有些空落起来,只好找些事做来打发时光,想起他今早看的话本,便到了他的卧室里面,从桌上拿起来看了。 一翻开,便看到一篇《宿香庭张浩遇莺莺》,也就读了下去,讲的是李莺莺因与张浩为邻,自幼对张浩芳心暗许,及至长成,便偷偷潜至宿香庭与张浩相会,张浩见李莺莺天资美色,对她心生爱慕,两人以诗词互通心意,私定终身,后张浩为叔父逼婚,迎娶家世富贵的孙氏,莺莺到官府状告张浩违背婚约,陈公以张浩李莺莺私约为凭,判了张浩与孙氏退婚,与李莺莺成婚。 这一篇确实与寻常的才子佳人故事不同,官府非但不批二人“无媒苟合”,竟判了两情相悦的为婚,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可真是超脱世俗了,烟景读了只觉十分快意。 更令她惊喜的是聿琛竟用朱笔勾画了陈公的判词出来:“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并写下批语:真情可贵,不当被礼教所拘,此案判得入情入理。 烟景见了,心中欢喜动容,他果然与自己的理念一致,无论是庶民还是皇族,婚姻便应当以真情为重,勇于争取,而不当被礼法所拘,成了痴情怨偶才是。 她低头看了一会手上的金镶祖母绿戒指,眼中有歉疚之色,然后将它摘了下来,放进了荷包里。 第80章 |议政 烟景想着聿琛手上的伤若恢复得好, 至少也得半个多月时间,若聿琛为着隐瞒伤情不回东宫,只在南台养伤的话, 那么她便要在这个小岛上呆上十几二十天方能回家去。退亲一事只能等回家去跟爹爹和嬷嬷说了,她再去找书钧亲自说为好。 昨晚睡前还特意将定亲的金镶祖母绿宝石戒指戴上了,为的便是让聿琛知道她已经有了未婚夫, 要适可而止, 岂能想到今早事情变了个天翻地覆,他竟会不顾礼法体统要娶她,她的心从来都只在他的身上,只要他真的想和她好, 只需动几根手指头, 说几句贴心话, 她就会乖乖地投降了。 和聿琛复合令她欢喜,但和书钧退亲却也让她犯难,书钧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而她却这般轻易地就要回到聿琛身边了, 是她辜负他了。 烟景住的绮思楼在小岛的东岸南边, 东岸一带用太湖石堆着数丈高的假山,假山后是蓊蓊郁郁的参天古树, 走在其间有如深山树林一般幽静深邃。 南台三面皆临太液池, 碧波粼粼, 岛上亭台楼阁有如错落于山林古树间, 望之有仙镜飘渺之感。烟景倒很喜欢这个小岛,这儿豁朗自由, 又无宫墙拘束, 比紫禁城舒服多了。 绮思楼的前面是一座紧贴水面的亭子, 午后烟景睡了一觉醒来,推开花窗,见太液池里有许多鱼儿在嬉戏,便令太监拿了钓鱼竿来,在亭子里钓鱼作趣。烟景半只身子俯在栏杆上,手上拿了钓竿抛进去,然后静静地看着水面。 午后晴光灿烂,杨柳堆烟,亭子边翠绿闪闪的嫩柳枝条垂落到她的身侧,更衬得她身姿俏楚,纤腰不盈一握。 才刚钓了几条小鱼,忽听身后响起脚步声,烟景回过头,却看见是聿琛,身后跟着崔银桂等几个近侍太监,手上捧着几只黄匣子。 “你回来啦?”烟景眼中一亮,丢下钓竿,笑着奔了过去。他不是说晚上才回来的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看你有没有淘气。”聿琛勾起唇角,揉了揉她的头发,牵着她的手回去了。 崔银桂在这儿见到烟景,竟丝毫不感意外,他今天早上才随着一帮王公大臣回京,回到宫里见了主儿,便发觉主儿心情很好,与昨日大大的不同,眼睛里没有那种沉郁之色了,他便猜测到是烟姑娘又回到主儿身边了,也只有她才能左右主儿的心绪。 聿琛带了许多奏折回来批阅,太监手中捧的黄匣子里面装的都是今日还未批阅完的奏折,堆在案上如小山一样高。 奏折是国家机密,她虽不敢看奏折的内容,但也知道都是一些进言献策、反映民生社情、揭露时弊、弹劾官员、通报军情军务、请安谢恩等事情,无论公事还是官员私事,皆需要他亲自裁决作出批复,想也知需要多么耗费心力了。 而且他真的好勤政,白天要在文华殿听政、召见臣工,亲自批阅数十道的奏折,晚上还要在灯下批阅来自四方的私密奏折,时常都到深夜方能安寝,从不拖延耽搁,每日几乎把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处理政务了,连自个儿娱情的时间都少。 人生在世不就图一乐么,可他的人生却只能围绕着江山社稷,一举一动都为天下所关注,其实他才是最不自由之人,比起他来,她要快活自在多了,比如今天,比如在宫外的每一天,她都不需要做什么穷心穷力的事情,喜欢做什么便可做什么。想到此,她突然好心疼他。 烟景在旁边静静地研墨,伺候着茶水,一边看着他专注地批折子,烟景注意到每封奏折上没有贴写着墨字的小票了,以前的奏折是有的,她跟着他去文华殿当差多时,知道那是内阁的票拟,所谓票拟就是内阁代拟好“御批”的稿本,供皇上采纳的,若同意则直接批红,若不同意则发回内阁重拟。 不知为何现在没有票拟,都是他自己亲自批折子了,有些折子很快地看过,批上短短数言便好了,有些折子则凝眉沉思好一会儿,批上洋洋洒洒的数百言,有些地方还划上了指印。案上的奏折渐渐地少了下去,再看一眼西洋自鸣钟,已经是申正一刻了,他批阅了有三个多时辰了。 有太监捧了一碟广西南丰进贡的蜜桔进来,烟景接了过来放在案上,拿了一个剥了皮,递到他面前,“殿下,歇会儿吧,你都批阅了三个半时辰了,仔细伤了眼睛。这是南丰进贡的蜜桔,很甜的,你尝尝。” 聿琛闻到桔子香气馥郁,抬起了头来,看见她手指上戴的那枚金镶祖母绿戒指已经摘下了,心中顿感欢喜,接过蜜桔吃了,只觉味道浓甜甘美,伸手握住她的皓腕,轻轻一拖,她便跌坐在他的膝上,他的右臂环住她的腰身,俯在她耳边低醇地说道:“这桔子的确是甜,只是再怎么甜也不如你甜。” 烟景的双颊浅浅的漫上一层胭脂红,他现在怎么这么喜欢撩/拨她了。 这样亲近地坐在他的膝上,他温热的气息落在她幼嫩的脖颈上,只觉酥麻麻的痒。 烟景面庞发热,心中如小鹿般乱撞起来,她想站起身来,“我……再去给你剥几个。”却被他摁住了动不了。 “不用了,我要吃更甜的。”烟景还未反应过来,他滚/烫的唇便落在她的脖颈上,流连不停。 渐渐往上,最后落在她娇嫩的唇瓣,深深辗转。 云里雾里,她浮游四海。明明是初冬的气候,她却觉得好似回到了七月的夏天,空气如扑过来的一阵火浪一般,熏蒸的人出汗,身上密密地渗出汗珠子来,内衫都洇湿了一片。 西洋自鸣钟叮叮当当地敲了六下,他终于放开了她,望着她的眼神晦暗,里面似有暗涌流动,“陪我出去散一散。” 烟景巴不得听见他这句话,忙点头答应了,站起身来,背过他悄悄地扯弄了一下身上揉皱了的衣衫,面上红扑扑的如醉了酒一般,又剥了几颗蜜桔送到嘴里吃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身后椅子移动的声音,他站了起来,烟景还是有些害羞,等他走了几步,才跟在他身后到太液池东岸去散步了。 已是傍晚时分了,夕阳低低的挂在山头上,金子一般的余晖照在林间树梢,落下一道又一道的光柱,照的山石花木、亭台楼阁都如金似玉,如天上的仙宫一般,太液池也像洒满了碎金屑似的,金波粼粼。 聿琛牵了她的手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身上如沐了一层金光一般,只不过他在微微地出神。 烟景长了个子,从原来到他肩膀上的位置长到了到他下巴尖的位置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烟景想了想,说道:“殿下你今日下午一口气批了那么多的折子,都有几本书那么厚了,这未免也太辛劳了。也该节劳一些,免的伤了身子。” 聿琛的神思还未从方才的绮丽香浓中回过来,如探云彩,香软盈手,相隔半年多,他的小姑娘果然又长大了不少。 烟景见他不答应,忍不住摇了摇被他牵着的手,“殿下,你在想什么,都不理我……” 聿琛轻轻咳了几声,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说道,“我方才在想着西南的战事,你说什么了。” 烟景又重说了一遍,“殿下你这般勤政,每日批这么多的折子,时常都到二三更才能歇息,政事虽然要紧,也该多爱惜一下身子才是。” 听她说起这么正经的事,聿琛敛神答道:“父皇为政宽松多年,所以治下吏治废弛,贪风横行,这些弊政都亟需处理,自我接掌朝政大权以来,便把奖廉惩贪作为一大要务,将那些侵蚀国帑、贪取民财的贪吏严加惩治,如今还未到革新政治之时,自然不能有所松懈。东南有倭寇来犯,西南土瑶叛乱,水旱之灾又多,国事蜩螗如此,哪有时间偷闲享福。” 果然这一句句都是为江山社稷、天下臣民,烟景无可辩驳,但她想着朝中不是有那么多忠勤体国的大臣嘛,便应当多让他们分忧啊,但又不好直接这么说,只好转个弯道:“殿下是为着振新吏治,治平天下,所以日夜忧勤,可烟儿私心里真不想看你这么辛劳,若烟儿是男儿身,必定用心苦读,踏入仕途,就能为殿下分忧了,只可惜烟儿是女儿身,又无辅国治民之才,只能干看着心疼。” 聿琛笑道:“你要是男儿身,我的损失可就大了,我已经有那么多贤臣了,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要紧的,可要是没了你这个小淘气给我逗趣,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一点乐子都没有。” 烟景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眼波婉转,“原来我成了殿下的乐子,那殿下就多些时间和我在一块呀。那些琐细繁重的政事就交给那帮臣子去做好了。比如今天的这一大堆折子,从前不是都有内阁的票拟么,殿下为何亲自批本了?” 看着她这般娇俏可爱的笑靥,聿琛心中不禁一荡,虽然她说起了政事,但如今她还未入宫,他也不想用后宫女子不可干政的规矩来拘她。 其实不用票拟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她离开他了,他只好把自己沉浸在政务中好让自己不去想她,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想集中皇权整饬吏治和贪墨之风,他成婚后,父皇便下了诏书,将朝政大权全部交给太子处理。他独揽大权,终于可以着手去整顿弊政,振新政治了。 他目光清湛,极认真地说道:“自英宗朝设立内阁以来,凡是奏本,一般都得发到内阁票拟,再由皇上批红,如此才能作为谕旨下达政令。内阁便可用这个票拟之权操弄权柄,这些阁臣手下门生故吏遍植,党同伐异,相互偏袒,若我要整饬吏治和贪墨之风,必然会触动那帮官僚集团的利益,受到内阁掣肘,所以关键一步是要削弱内阁的权力。 内阁首辅丁忧去职,次辅因被言官上本弹劾,我便下旨令其致仕了,如今内阁还有几个刚进内阁不久的新阁臣,虽才干出众,因资历尚浅,尚不能行票拟之权,只召他们作议政之用。首辅、次辅的职位出缺,若一直空在那不增补,内阁实权便等同于架空了。 非常阶段只能用非常手段,这些奏折不需内阁票拟则更加机密,由我亲自制衡这帮官僚,遏制朋党之风,如此才能尽快整顿这些弊政,开创新政局。我讲这些,你能听懂吗?” 聿琛虽讲得波澜不惊,但烟景却听得惊心动魄,她虽是闺中女子,也读过一些稗官野史,知道历朝历代官场斗争何其残酷,在积弊太深的官场,推行新政更是千难万阻,还会得罪一帮权贵,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若是失败,还有可能动摇朝廷根基。 但她相信以他的政治手腕,必然会廓清政治的。她生性自由散漫,什么君权独揽,大权不能旁落,觉得那样治国真是太累了,交给那些有大志有大才的臣子来操劳便好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嘛,他们能大显身手成就一代名臣,皇上也能坐享实惠,何乐而不为呢。 她扑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说道:“殿下,你集中皇权推出新政,是一代英明圣君的作为,抱负很大,但内阁空置,你等于是把朝中的大小政事都揽在身上了,你虽然有铁腕一般的手段,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长此以往,总会累倒的。我倒有个想法,若要不受朋党影响,殿下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任用一些清廉正直,在朝中受到排挤、孤立无援的臣子,或者非科甲出身又有大才的,来助力你开辟新政,他们此前仕途不顺,一旦受到重用,肯定会卖命报效的,推行新政那么难,正是要不拘一格用人才,有他们为你打前阵,殿下的新政必然能早些取得成效。” 聿琛目光熠熠,“好一句不拘一格用人才,就为这一句,你便可当我的议政大臣了,想不到平日里看似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小姑娘,懂得的东西倒还不少,若让你学习处理政务,恐怕不输我那些臣子。” 烟景只是嘻嘻地笑着,“殿下少拿我来打趣了,我胆敢说这些,只是私心里希望殿下身边能有多些有改革之心又勇于任事的人才为殿下分忧,好让殿下能偷个闲儿。” “治理天下,首重用人,我何尝不是求贤若渴,如今正在发掘人才,我已经选定了好些个无朋党之弊的官员,如今正在考察他们,看堪不堪用,若堪用的话会尽快提拔上来,委以重任。” 烟景心中欢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殿下,之前在宫中之时钱太史给我讲了宫规,头一条便是‘后宫女子不得与闻政事,更不得干政’,殿下不会怪我不守规矩吧。” 聿琛神色温和,“我说过,我们之间可以不用管那些规矩,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都不要紧的,只不许欺我瞒我。我知你想多些时间和我在一起。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只顾江山社稷却忽略了你,以后不管政务繁重,我都会早点回来陪你” “嗯。”烟景甜甜一笑,目光盈盈,只觉得心中像洒进一束束的晨光,亮澄澄的,暖洋洋的,她与他相知相爱,相互信任,不用讲究尊卑位份,也可不立规矩,这样的感情真是再好不过了,虽民间夫妻也不过如此。 嗯,夫妻,虽然现在还不是,但再等等就是了。 晚上烟景陪他一块用完膳之后又和昨晚一样红着脸侍候他沐浴了,沐浴完后聿琛在灯下批阅密折,她便坐在他书案边的一张黄花梨矮圈扶手椅上看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把肘子撑在扶手上,看着看着渐渐便打起了瞌睡,手中的书也滑落到了地上。 第81章 |过招 正迷迷糊糊间, 却听见西洋自鸣钟当当敲了许多下下,已经是二更天了。 烟景睡眼惺忪,视线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看去, 却撞上了他的视线,他把掉落在地上的书本拾起递给她,笑道:“真是小瞌睡虫。” 烟景眼波一转, 低声笑道:“殿下你明明也分心了嘛, 彼此彼此。” 她的确成了扰他分神的罪魁祸首,她都不知道她方才打瞌睡的样子有多可爱,他原本正专注地批着密折,听见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 便转过头, 却正看见她在打瞌睡,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不开眼睛了。 她星眸半张半闭,嘴巴微微地张着, 一只手掌托在香腮上, 腕白肌红, 小脑袋跟钓鱼似的一垂下去又抬了起来,一把青丝拖在地上, 云鬓散乱, 玉钗斜溜, 一双玉足也不知何时缩到了椅子上, 全无一点斯文的样子,可偏偏可爱得紧。 这么个娇软香甜的美少女在自己身旁, 身上萦萦的散发着沐浴后发肤的幽香, 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有时候真觉得一刻都难捱,只恨不得马上便能得到她。 夜已经深了,烛火摇摇,暖香熏人,他黑漆漆的双眸直直地看着她,眼神炙热如火。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他又这般不带掩饰的瞧着她,烟景只觉脸上发起烧来,心中如鹿乱撞,仿佛空气也燥热起来,那种被猫爪子轻轻挠着的酥酥痒痒的感觉一直往人筋骨里钻着。 她看向他的书案,声音里有丝紧张,“殿下,你的折子都批好了吗。” 他的嗓音有点儿哑,“嗯。时候不早了,早些安寝吧。” “那殿下你也安寝吧。”在这个极其诱惑的氛围中,烟景不敢看他,站起身来,趿了鹅黄色的软缎鞋子便欲上楼就寝。 才刚转身,却被他扣住手腕,烟景只觉得他掌心烫人,心跳得更快了。 他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他不禁想起今日下午亲她时的温软香腻,更是难耐,炙热的目光紧紧地锁着她。 他的目光就好像她是猎捕到手的一只肥美的小羊羔,正待他酣畅享用。 烟景连续两晚侍候他沐浴,早见识了太子殿下是如何迷惑人心的,男女之情到了一定的火候,任谁都会有想法的,更何况是他那般俊美无双的男子。 烟景粉嫩脸上红透如胭脂,睫毛如蜻蜓的翅膀一般轻轻颤动着,咬了咬唇,只吞吞吐吐地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聿琛目光幽幽一闪,指尖滑落到她纤细秀巧的锁骨上,过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她。 烟景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忙地转身,踩着楼梯上去了。其实她不是不愿意把自己给他,只不过还有点儿没做好准备。 次日早晨起来给他伤口换药,见伤口已经开始长合一些了,也不渗血了,她心中便又放心了一些。 就这样过了几天,因她每日细心护理他的伤口,聿琛的手上的伤势渐渐好了起来,只是伤口太深,即使恢复得再好,也不可避免地会留下几条歪歪扭扭的像小蜈蚣一样的伤疤。 聿琛知她不喜身边有太多人的人伺候着,便只拨了二个贴身宫女侍候她起居,另外三个做些打扫和浆洗衣服的粗活。 这一日聿琛用完早膳便乘舆辇到宫中处理朝政去了,她去临水的熏风亭里拿了鱼食喂鱼,然后便到门前的花台侍弄花草,正欲抬手擦额际的汗,却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倩影。 那人衣着朴素无华,烟景凝眸一看,只觉得好似见过,那人的视线一直看着她,也不知道悄无声息地在这看了多久了,烟景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莫不是太子妃? 看着仪容确实是她,只这衣着装扮却不像,她记得那晚上她给聿琛送炖汤,衣着装扮是十分雍容华贵的。 太子妃来这儿做什么,是因为聿琛不回东宫,所以她按捺不住来责难她了? 安莹这几日着实过得十分煎熬,她对太子妃身份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太子京郊围猎不带她同去还不算,回了宫便没有再踏入东宫一步了,大约她这个太子妃在他眼里已经成了无用的摆设,连基本的情面都不顾了。 从前在国公府时大家捧她如同捧着金凤凰一般,她再怎么也想不到嫁给太子会遭如此冷遇,成婚半年多,太子还未跟她圆房,每晚都是她自己一人孤枕寒衾,如此怎能诞育皇嗣,巩固地位,延续安家的荣耀?岌岌可危矣! 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她不受宠,她真是失意极了,但她只好极力瞒住消息,怕爹爹知道了怪她无用。对她而言,脸面和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守活寡,她也决不能失掉太子妃的身份。 是以她不惜放下身段对太子百般献殷勤,可太子仍旧不怎么待见她,她如同是拳头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 一向志在必得、高傲坚强的她,也禁不住有了几丝挫败和迷茫之感。不过前几日皇贵妃失势,皇上将摄理六宫之权交给她,总算是给她增了几分脸面和太子妃的威福。 她让心腹打听太子这几日的去处,得知太子这几日是住进了太液池的南台,身边陪伴着一个绝色女子,这个女子正是太子从江南带进东宫,后来又从东宫离开的那个。 打听到这个消息,她气得浑身发颤,银牙咬碎。她隐隐觉得,太子前日漏夜从京郊猎场驰返回京一事必和这个女子有关。 先时太子虽不待见她,却也未立新妃,她总还沉得住气,这回太子公然和别的女子在宫外同居,她实在是坐不住了,今日是特地来会一会的,让她知道她这个太子妃不是死人。 可纵然有心理准备,乍看第一眼之时,她心中妒恨与不甘还是如火焰一般喷涌而出,激得她头脑一阵昏眩,这狐媚子果然生得天仙一般的姿色,怪不得将太子的魂都勾住了,所以对她这个正牌太子妃一再冷落。 她只恨不得冲上前去将这个狐媚子的脸蛋给抓烂了,看她还怎么狐媚惑主。可理智将她按住了,她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要端庄得体,优雅从容,无论再怎么妒恨恼怒也不能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举动。 安莹也不走近,只在那默默看着她出神,渐渐的心中的妒火平息了下去,却变作毒虫啃噬一般阴森森冷浸浸的感觉。 太子不好女色,却唯独对这个女人情有独钟,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是她的劲敌,有她在,便会威胁到她太子妃的地位,所以得设计将她除了才好,但她如今正得太子宠爱,投鼠忌器,得慢慢图之。 烟景知太子妃此番来意必然不善,有心回避,太子妃的事,她相信聿琛会处理好的,也用不着她跟太子妃周旋了,便转身回屋去了。 她刚转身,却听太子妃在身后唤道:“妹妹,请留步。” 看来是要跟她过招了,她也只好奉陪了,烟景回过身来,看着太子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款步姗姗地走了近来。 安莹身边的宫女扯着嗓子道:“见了太子妃还不快行礼?” 烟景屈膝行礼,“民女参见太子妃,太子妃吉祥安康。” 安莹便笑吟吟地伸过手去扶了她起来,“请妹妹到亭子里叙叙话吧,我有几句话想对妹妹说。” 从太子妃口中叫出妹妹这个词来,她便觉得有些膈应。她忍着不快跟她到了熏风亭里。 安莹近前又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身上穿了鹅黄色的素缎银鼠对襟袄子,浅蓝色的绫子绣花棉裙,脸上不施粉黛,肌肤无暇,娇嫩得好似可以掐出水来,姿色真是胜出她许多倍。 安莹心中嫉恨难挡,面上却优雅地笑道:“好美的妹妹,跟天仙似的,难怪太子殿下这么喜欢,就是本宫见了也被你迷住了。本宫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妹妹是个怎样出色的人物。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府上在哪里?听你的口音倒不像是京里的。” 烟景淡淡笑道:“民女是扬州人氏,姓柳,名叫烟景。太子妃身份高贵,若叫妹妹实在当不起,只叫民女的名字便可,况且,太子妃也误会了,民女现今还不是太子殿下的人,只是应太子殿下要求,在这短暂陪伴一段时日而已,过后总还要家去的。” 安莹有些微微地吃惊了,这一番说辞不卑不亢,却是在撇开和太子的关系,也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说道:“妹妹你也太较真了,你陪伴太子多时,名分是迟早的事,妹妹只需静候佳音便可。本宫平日总因不能为太子殿下尽心而感到不安,如今殿下得了你,便是补了本宫的不足,本宫真是高兴。 只是殿下如今在宫外住着,五日十日还可,到底也不可长久下去,一来南台和紫禁城相去较远,殿下每日要进宫处理朝政,如今天气又冷得很,也要受路上奔波之苦;二来,住在宫外也不合规矩,让那帮好事的臣子知道了,也影响殿下的德行声名;再有一点,本宫在宫内,殿下反倒去了外头,这让宫里的人怎么看待本宫这个太子妃,不受宠倒还罢了,若以为我是醋妒挟怨的,本宫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妹妹你可知道,殿下这次从京郊猎场回来,还没踏足东宫一步呢,本宫实在是……” 安莹说着不禁红了眼眶,拿了帕子擦着眼角,“还请妹妹多劝劝太子殿下,也体谅体谅本宫的难处,你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不比得本宫冷场子的,殿下听了你的劝早些回了东宫,也是妹妹的功劳。” 看着太子妃衣着素淡,面色憔悴,跟她诉说自己的苦楚,烟景心内涌出种种难言滋味,不管怎么说,聿琛始终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一个女人,不管处于什么地位,若被丈夫冷落,的确是极为可悲的,就算她不跟她诉苦,她也明白她这个太子妃确实当得不易。 她出身名门,是个娴于礼法的女子,嫁给聿琛,更多的是为着太子妃的名分和家族的荣耀,夫妻情爱反而不是最重要的,纵使聿琛不待见她,纵使紫禁城如死囚之牢,为了保持名分,她也能忍辱负重下去。 如今聿琛不回东宫,便已经影响到她的地位和名节了,她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可聿琛不回东宫除了陪伴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手上受伤了,而且这伤还是因为她的缘故,她怎好说出来,所以烟景只是沉默不语。 安莹又道:“殿下一心只在朝政上,于女色上没什么心思,更要紧的是尚无子息,本宫作为太子妃,不能规劝殿下充盈后宫,绵延子嗣,也是本宫失职了,妹妹若是跟着殿下进了宫,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在东宫的一应事宜,本宫定会极力周全。何况东宫里没有女眷,也着实有些冷清了,本宫平日里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有,正盼着妹妹可以早些进宫来,你我二人共同侍奉殿下,同甘共苦,共同佐理内廷,若妹妹能早日为殿下生育子嗣,他日殿下继承大统,妹妹必然贵不可言。” 烟景听着太子妃说充盈后宫、共同侍奉这样的词便觉膈应,只想快些结束这样的对话,忍不住道:“太子妃的意思,民女明白了,民女会劝太子殿下早些回东宫,若太子殿下愿意听,那便是好的。至于民女进不进宫,都是听凭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前儿已经安排了民女过几日便可回家去了,所以民女想着太子殿下应当也没有让民女进宫的打算。” 安莹笑道:“妹妹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又温柔又和顺,依本宫看来,殿下安排妹妹回家一事,便是为着册封做准备,本宫等着妹妹的好消息。” 烟景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淡淡一笑。 安莹跟身边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宫女手上捧了黑漆描金盒子进来,上面是一对对的金镶珠玉镯子、头花、钗环等,还有几匹鲜亮的锦缎,安莹笑着道:“这是本宫给妹妹的见面礼,妹妹且收下吧。” 烟景婉拒了,“太子妃的厚意,民女心领了,只是这些都是宫中的华贵之物,民女居处宫外,用之不合。” 烟景一口一句民女,且又不肯收下这些饰物,明显是不肯接纳自己,看来此女也是精明的主,比想象中的要难笼络。 安莹心中恼恨,只不露出来,款款笑道:“妹妹性情恬淡如菊,人品高雅,是这些华贵之物配不上妹妹。”安莹便命宫女将这些饰物都端下去了。 安莹心思一转,便又寻了些别的话来说,无非是说一些自己的家世还有宫中的饮食起居、消遣娱乐,都是她说的多,烟景只是随声附和一下。 安莹说起自己家世时难免有些骄傲之色,便又问烟景的父亲现居何职,烟景只得简略说了爹爹的官职品级。 其实安莹一早从东宫收买的宫女那得知她是太子从江南带进宫的,如今又这般不清不白地在南台和太子同居,便知她非是侯门公府里出来的闺秀,大约是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甚至不排除是从那些下九流地方出来的,所以太子才一直不给她名分。却原来她家也是仕宦之家,那太子为何不给她名分倒是一个疑点。 自然,她的家世虽不低却也不高,是远远不及她的,她家历任三朝天子重臣,根基深厚,势力遍及京中权贵和豪门大户,她父亲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小京官,刚从扬州同知升任为顺天府治中,根基不稳,若要动些手脚,也是很容易的事。 她成婚后此女便在东宫消失了,故她一直没有查明此女的真实身份,也做不得什么手脚。 既然今日已得了她的身份,那么此行的目的便已经达到,安莹心中有了一些算计,便告辞回去了,“本宫在宫中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过两日再来陪妹妹说话。妹妹这儿若有什么缺的便跟本宫说,本宫一定为你周全。” 烟景耐着性子应付了她一上午,听到她说还会来,便觉有些头都大了,但她是太子妃,她也没有说不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聿琛伤没好,她不好离开。 太子妃走后,烟景便觉心中有些闷闷的,倚在栏杆上望着太液池默默出了半天的神。 大约掌灯时分,烟景便去木桥边等聿琛回来了,他如今每日晚上都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和她一块用晚膳。 用晚膳的时候,烟景便和他说了今日太子妃来过一事。 第82章 |同眠 烟景给他盛了一碗冬笋火腿鸡汤, 那汤极烫,她轻轻的吹着热气,一会捧到他面前, 看着他端起笋汤喝了一口,才说道:“殿下,今天太子妃来了。” 聿琛神色如常, “此事我已知晓, 她说了什么。” 烟景夹了一块水晶鹅脯到碗里,咬了一口,声音有些闷闷的,“太子妃人挺和气的, 她很关心你。我想着殿下每日宵旰处理朝政, 住在这儿终究是奔波了些, 东宫才是殿下的家室,等殿下手上的伤好了,还是回东宫去比较好, 我出来也有一些日子了, 家中爹爹和嬷嬷也挂念得紧, 也当回去看看他们了。” 聿琛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笋汤递给她, “这笋汤很鲜, 你也喝一些。”烟景低头慢慢地搅动汤匙, 舀了几口喝了。 聿琛双眸深深, “今日西南战事传来捷报,云贵总督安瑄已经平定苗民叛乱, 安瑄平叛有功, 我已经拟了进爵和赏赐的谕旨, 至于太子妃那边,明日我亦会有厚赏。” 明明是那么鲜美的笋汤,可烟景喝在嘴里却觉一丝味道也无,“西南平定,是国家的大喜事,烟儿很为殿下高兴,太子妃有此战功赫赫的父亲,与父同享荣光,也令人钦羡。” 聿琛看了她一眼,夹了一块她喜欢吃的酒酿鲜鱼放到她碗中,“鱼肉虽鲜美,只是刺多,知你喜欢吃鱼,特意吩咐了膳房将鱼剔骨去刺,里头一根细刺也没有,好让你可以安心享用。” 烟景领略他话中含义,想了想,伸筷去夹那碗摆在当中的明炉烧鸭子,偏拣了一块鸭架子放到他碗中,“殿下这般用心为我剔骨去刺,我自然安心,那我给你夹的这鸭架子,你嚼得动吗?” 聿琛目光幽幽一闪,笑道:“这鸭架子虽硬,倒有好多种吃法呢,若拿去油炸,炸得焦脆了,趁着热劲吃,包管又酥又香,嚼在嘴里还有咯吱咯吱地脆响,倒颇有食趣。” 听他说的有趣,烟景原本沉闷的心情也轻快了一些,莞尔一笑,“焦炸鸭架子下酒最好不过了,不如再上来一点小酒,你陪我喝几杯如何?” 聿琛点头道:“小酌可以,但不许多喝了。”说着便吩咐身后侍膳的膳房太监道:“把这道烧鸭子的鸭架子拿去用椒盐炸了,备几样下酒菜,再烫一壶酒上来。” 一会晚膳的席面都撤了下去,太监将焦炸鸭架并几样下酒菜和酒端上来了,聿琛屏退了随侍的太监们。 烟景执壶斟酒,两人便对饮起来。室内的炭盆里烧着红罗炭,烧透的炭发出几声极细微的脆响,迸出几粒火星子来,屋子里烘得暖融融的,淡淡的酒香飘散满屋,更觉醉人。 烟景几杯酒下肚,便有些醉醺醺的,酒晕桃腮,双眸含水,就着朦胧的醉眼看他。 烛火清亮,映得他眉目如画,身姿如玉山巍峨,可真是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她真的不想再离开他了,一时一刻都不想,可太子妃出身显赫,家中累世重臣,势力庞大,如今安瑄又立下赫赫战功,在朝中的威望更甚,若要遣散她必然会遭到群臣反对,岂不是置他于炭火上?她怎忍心如此?所以他让她等他,那么要等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直等下去?可她不想再等了…… 烟景又喝了一杯酒,倚着七八分醉意道:“殿下,等我回去会把亲事退了,你便接我进宫好不好,我做你的妃子,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聿琛所饮甚少,闻言一震,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烟景还要再饮,却被聿琛夺了酒杯,“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我和太子妃也是能和平共处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花雕酒的后劲真是大,加上她今晚心绪沉闷,不过多饮了几杯便就醉了,烟景脑袋晕糊糊的,醉眼惺忪,直望着他笑,她斜过身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打了几个酒嗝,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聿琛将她放到臂弯里,视线在她的醉颜上凝住了,她面晕三春娇艳桃花,唇绽新鲜欲滴的红樱桃,他心中一荡,将头低了下去。 她嘴里还萦绕着馥郁芬芳的酒气,他吻她便如在品尝佳酿一般,烟景被他吻得半醉半醒,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这般醉态实在诱人,好似可任他胡作非为,他怕把持不住自己,不过是浅尝辄止罢了。 聿琛抱着她上楼,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看了她片刻,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抚了一下,然后放下床帐,便下楼批折子了。 聿琛在灯下打开两封奏折,皆是安瑄呈递的,一封是奏报启程回京觐见的,奏折上写安瑄十一月二十五日从西南督署出发,预定十二月二十日抵京,途中大约耗费二十五日。 一封是举荐官员的,安瑄举荐南宁知府任潜为广西巡抚。自他执掌朝政大权以来,这已经是安瑄十数次向他举荐云、贵、广西三省文武官员了,聿琛都依从他的举荐任用了。 安瑄是安国公的次子,自入仕以来便为父皇所倚重,三十出头便已官至正三品大员,靖德十年,安瑄时任赣南巡抚,宁王在南昌发动叛乱,安瑄仅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叛乱,回京觐见时,受到父皇大加赏赐,获封伯爵衔。 当时边境战乱频繁,安瑄便被父皇封为抚远将军镇守边疆,屡获战功。此次西南土司叛乱,安瑄被父皇命为云贵总督前去平叛,不到一年便平定了西南,立下大功。 安瑄在边疆主持军务多年,手拥重兵,又与皇室联姻,有了外戚的身份,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权势愈加煊赫,前来结交阿附的官员必定众多。 聿琛站起身,走至窗前,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了好一会儿,再回到案前,在奏报启程回京的奏折上批道:“西南平定,大功告成,君臣庆贺在迩……” 然后又在举荐官员的奏折上批道,“安瑄识人称明,所荐之人当能经世济民,以安社稷。便依安瑄所请,着吏部任用。” 烟景因为有心事,觉也睡不甚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便醒了过来,睁着眼睛望着床帐内的一片暗色,心中寂寂,再无睡意。 她隐约想起自己今晚醉酒之事,那几句话都是她真心想说的,耳边听着西洋自鸣钟地指针在沙沙地走着,然后当当地敲了几十下,三更天了,也不知他睡下了没有,她忍不住翻身下床,趿了鞋子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刚下了两级楼梯,便看见他书房里的门虚虚地掩着,里面还透着灯光。 他还没睡下?烟景悄悄地走到书房外,从门缝里看进去,却见他还在伏案批阅奏折,他的神态是那样的专注,灯光将他隽逸的身影笼成一团,有点淡淡的寂寥。 烟景在门外迟疑了一会,房门却开了,里头侍候笔墨的太监躬身退出来了,烟景便进去了,将他桌案前的烛火挑亮,轻声道:“夜已深了,殿下还在批折子,仔细伤了眼睛。” 聿琛也不抬头,只说道:“手头还有几个督抚的奏折要批阅,关系到钱粮和军需,延迟不得,须尽快拨给他们。你不好好睡觉怎的下来了?” 烟景垂下眼睛,睫毛如蝴蝶的翅膀一般轻轻颤动着,“醒了便睡不着,想着这个时辰你也许还没睡下……”说着伸出青葱似的食指一下一下地在桌案上画着圈圈。 聿琛嗯了一声,柔声道:“你还是上楼去歇息吧,不必陪我在这儿熬着,不然明天又该精神不济了。” 她摇了摇头,“我就是要在这儿陪你,你多晚我也多晚……”她便搬了张椅子过来,双掌托腮,水盈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聿琛不言语了,仍旧专注批折子,过了好一会儿,又听那自鸣钟敲了十二下,已经是子时了,烟景才见他合上手中的折子,神色沉凝。 烟景的眼睛不经意间在那道折子上掠过,只看见军饷、贪污等几个字眼,想必也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心中小小地惊了一下。 聿琛推开椅子站起身,他穿了燕尾青暗花缎的棉袍,大襟宽袖,腰带和右衽松松的,烟景看着他的左手臂,关切地道:“殿下,你批了这么久的折子,手上的伤可会疼?” 聿琛温然道:“不要紧的,这点小伤无需放在心上。我准备歇息了,你也安寝吧。” 她今晚给他换药时见他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见是恢复得很好的,等过几天痂皮脱落,再抹上舒痕胶,伤疤也会消散一些。 既然他的伤快好了,她其实也差不多要回家去了。 烟景跟着他从书房里出来,慢吞吞地走到楼梯口,眼睛却一直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守夜的太监打起了寝室的帘子,烟景咬了咬唇,终究是走了过去,跟着他走进寝室去了。 聿琛倚在床头,也不问她话,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烟景忍下羞耻之心,绞着手指,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在楼上睡不着……今晚我想和你一块儿睡……”说着这样羞人的话,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这几天她就是要厚着脸皮多厮缠他一些。 真是越发长进了,还学会主动爬他床了。 聿琛玩味一笑,“原来你还存了这么个心思。” 烟景睁着清澈无辜的眼睛,小声嘀咕道:“我有这个心思很久了,殿下你是知道的……” “你不怕上来之后会下不来床么?” 什……什么意思?他准备欺负她是么,可是她就只是想窝在他怀里入睡而已。 但如果他真要欺负的话,就欺负吧,烟景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扛得住的。” 但看着她那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聿琛笑了,“既如此,你且上来吧。”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她知不知道床笫之间会发生什么,他想要她很久了,在梦里已经将她占有许多次了。只是他太珍惜她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看着她这般娇憨动人的样子,他实不忍拒绝。但若是任她这般活色生香地躺在他的床畔,却又吃不得,简直是与受刑无异。 可谁让他喜欢上了这么个小妖精,受刑就受刑吧。今晚因为她,他的克制功力估计要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当然也可能修炼失败,就此憋死在美人香里。聿琛幽幽地想,他才是最该悲壮的那个。 烟景心中雀跃,脱掉身上厚厚的银鼠袄,只穿了薄绸中衣,爬到床的内侧,掀开被子像只小松鼠一般钻了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聿琛放下帐子,伸袖一挥,床头的烛台便倏地熄灭了,床帐里头暗了下来。 床头开了一扇窗,窗外的寒风吹得叶子沙沙地响,银白如霜的月色从床帐里透了进来,照的里面迷迷蒙蒙的。 烟景像只小猫一样地窝在他的怀里,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半边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清爽甘润的气息,只觉心中甜蜜无比。 他是属于她的,他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最温暖的地方,她只要这一方庇护便足够了,此刻纵是天塌下来她也不管了。 聿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道:“睡吧。” 烟景心满意足,闻着他的气息便觉心神宁静,很快便睡着了。 聿琛拥着怀里温软香腻的人儿,只觉身上的血液都在躁动翻涌,许久都是睡不着的。 第二日烟景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她睁开眼睛便见身边的位置空空的,他已经起床了。 被褥上绣着细密繁复的松鹤延年的图案,烟景的手指轻轻的抚触了一下被褥,似乎还有他的体温,嘴角不禁扬起笑意,跟他一块儿睡竟十分好眠,连睡梦中都觉得自己身上暖洋如春,好久没睡得这般舒服了,她从床上起来,伸了伸懒腰,便下床去寻他了。 这以后的几个晚上,烟景都黏着和他一块儿睡,这一晚聿琛二更时分便批完折子,烟景便随着他回房歇息了。 聿琛像平常一样拥着她入睡,烟景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的,“殿下,我明日要回家去了。” 默了一会,聿琛才道:“好,明早我会安排侍卫送你回去。” “我回去便把亲事退了,我会等你。” 聿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嗯,你放心,我不会负你。” “可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我好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这样的等待便意味着以后的许多个日子她都要望眼欲穿,掰着指头一点点的数,忍受没有他在身边的孤寂,何其难熬,烟景心中酸楚无比,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聿琛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安抚道:“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你信我……” 她就知道经过这一次她是再也离不开他了,想着明天便不能窝在他怀里入睡了,眼中禁不住泻下泪来,将他的衣襟都洇湿了一片。 聿琛抱着她安抚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他却没有睡意,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第83章 |情致 夜里下起了雪, 烟景睡得不甚踏实,早早的便醒了,见帐子上映着一片白亮亮的雪光, 她刚要从被窝里钻出来去掀帐子,却被聿琛摁在怀里。 “醒了?” “嗯。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聿琛掀开帐子,果见窗外银装素裹, 堆满积雪的树枝如雪龙飞舞, 天上仍搓棉扯絮地下着雪。 一掀开帐子,烟景便觉头顶刮过一丝刺冷的寒风,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抱着他不撒手, 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 更是不想起床了。 烟景嘟哝道:“下雪了, 我明日再回家去好了。” 聿琛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赖皮就数你第一。” 烟景眨着眼睛,“像这样的下雪天, 屋子里烧了小火炉暖融融的, 便是要懒懒的窝在家里, 什么事都不用做,才有滋味呢。有个大诗人怎么说来着, ‘火软毡暖, 我与狸奴不出门’, 说的就是这种情致。” 聿琛见她刚睡醒, 尤披着一头乌发,小脸粉雕玉琢的, 小嘴嘟嘟嘟的说个不停, 十分娇俏动人, 心头起了一阵痒。 他勾起唇笑道:“说得好,更有滋味的是怀里还抱着个美人,可比狸奴有意思多了,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坏了这么好的情致。” 要是能吃掉,简直就是人生极乐,不能吃,也要像揉面团一样好好的揉搓一顿,才能消一消他这几日越来越燥的火气。 这么想着他便忍耐不住了,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了下去。 帐子落了下来,荡起一层层微小的波纹,里头不时传出几串娇俏的笑声。 寝室里生着红罗炭,烘着一室的暖暖春香。窗外梧桐叶落,鹅毛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将皇城冰封成玻璃世界。 两人在床上耳鬓厮磨了一阵,烟景小脸红扑扑的,杏眼水滢滢的,衣襟松散,隐约可窥见里头春光曼妙生动。直到西洋自鸣钟当当地敲了七下,才起来了。 当然,这样肆情厮磨的后果是火气没消,反而烧得更旺了,聿琛起身去了净房,过了好半晌才出来。 第二日雪还未晴,烟景虽想再和他相伴几日,却也不能了,一是要在林家下聘礼之前尽快回去与书钧退亲,二是大雪天聿琛在南台和宫里两处奔波也相当不便。 聿琛安排了杨奇和傅云送她回去。烟景心内怏怏,此次分别,再会未有期,他未说,她也没有问。 虽则她也住得离皇城不远,但厚厚的宫墙将帝王家与寻常百姓家隔绝了开来,若非他想见她,她再怎么想见他也是见不到的。 只一个时辰不到便从南台回到家中,柳燊和嬷嬷见烟景平安回来,都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柳燊自得知烟景落入皇贵妃手中后向太子送出求助的密信,第二天便收到太子的回复,说烟景如今已在他身边,安好无恙,迟些日子便会送回来,柳燊这才放下心来,这几日身子偶感小恙,柳燊便告了病假,在家休养。 饭后,烟景去了柳燊的书房,心事重重地跟他说了要与书钧退亲的事情。 柳燊虽然吃惊,但也不是没有料到,此次女儿落入皇贵妃手中,若非太子从京郊猎场星夜赶回来搭救,恐怕已遭遇不测,太子对女儿有情有恩,又留了她在身边十几日,个中情况自然能猜到几分,可想而知太子若对女儿不放手,那么女儿与书钧的婚事必然会有很大的波折。 柳燊沉吟了一会,说道:“你与书钧退亲,可又是太子的意思?你都已经许了人家了,难道他还要夺你回去?君不夺臣妻,纵他是太子,也没这个理。” 烟景摇了摇头,极认真地道:“他从不为难我,是我自己要悔婚的。我想嫁的男子始终都只有他一人,以前我以为可以将就着和钧哥哥在一起,可经过这次以后,我已经做不到了,所以也无法再嫁给钧哥哥了,还望爹爹能明白我。” 柳燊叹了一口气道:“你当初跟着太子进宫去,爹爹虽万分不愿,也只得应允,没想到后来太子开恩把你从宫里放出来了,爹爹自然得早些为你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书钧人品才干都极好,方方面面都适合你,所以考察许久才将你许配给他。 但婚姻非是儿戏,怎可轻易退亲。你是进过宫的人,知道那是什么样地方,行差踏错半步,便遗祸无穷,这次皇贵妃使出这样阴险狠辣的手段来对付你,爹爹实在后怕不已。 若要保你一生平安稳妥,便应当远远的离了皇宫才是。太子救了你出来,爹爹对他万分感激,但感激归感激,爹爹是万万不愿你嫁与太子为妃的,帝王之家的婚姻没有从一而终,自然为了子嗣计,要广充后宫的。你真的想清楚了?” “爹爹,我知你都是为了我好,我嫁太子的事情还未定,但与钧哥哥的亲事须得要退了,是我不好,一直都心有旁念,所以不能再耽误钧哥哥了。” 柳琛目光忧虑,“错过了书钧这么好的人,我看你将来必得后悔。你与书钧的亲事还只是下了小定,要退亲按理来说也不难,只是我与林家是世交,若真要退亲,林家必然会说我们柳家背信弃义,与林家的关系从此也要交恶了。最要紧的是书钧对你一往情深,当初知你愿嫁高兴成那个样子,如今你要悔婚,他必然要伤透了心,爹爹实在不忍心。” “退亲一事我会亲自与钧哥哥说的,我心中很是愧疚,我会好好同他说,想来钧哥哥会理解的。” 柳燊知烟景性子倔强,认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何况这一次女儿转危为安,也是深受太子之恩,大约已经旧情复燃,那边也不愿放手了。 他有些无奈地道:“既如此,爹爹也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婚期相近,为着避嫌的缘故,书钧这一段时日虽没有上门,却遣了书童来送了好几次礼物,因柳燊瞒着,因而他不知晓烟景发生的变故。 烟景遣了家中的小厮去书钧的家中看他在不在家,小厮回来说书钧今日在翰林院办公,要申正时分才散衙回来。 烟景申牌三刻便到书钧的家中候着了,书童见是公子的未婚妻,忙将她领到书房里先坐着,沏了一壶茉莉香片。 书钧的住所是一座阔朗的四合院子,大大小小有几十间房,是林家早先在京中置办的房产,为着他在京会试时住的。 庭院很大,院中植了银杏和牡丹,景色十分清幽,如今只书钧和带过来的童仆住在此。 书钧的书房在正房的东次间里,小小的一间,明朗清静,四壁都被书橱占满,书橱里面列得满满的都是书,烟景等得有些无聊,便站起身来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来翻着。 不曾想打开之后,书中还夹着一本日记,烟景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见日记中竟有自己的名字,且读了下去,脸上不禁乍然变色。 “七月初三,雨。雨水潺潺,推窗听雨声,滴滴落在心头,都是她的名字。辗转反侧,只是不眠。” “八月初十,晴。晨起看《海上仙方秘本》颇为惊讶。在瀛洲梅花岛,有位药师号称情颠大师,研制出男女情药数十种,专治世间的女怨男痴,其中有一味情药名为雪梅玉骨香,女子服用后便会在梅花盛开的地方爱上与她贴身相抱的男子。奇哉奇哉!世间真有此妙药耶?若真灵验,则可助我脱离相思苦海,与烟妹妹两心相许。心甚急切,恨不能马上去梅花岛求得此药一试。” “八月十五日,晴。早晨从扬州坐马车去瀛洲。海上航行十数个时辰,夜半登瀛洲梅花岛。” “八月十八日,雨。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寻访,终于拜会情颠药师独门弟子,求得一味雪梅玉骨香情药。两情相悦可期,心甚欢喜。” “十一月初八,晴。扬州梅花已嫣然绽放,幽香暗暗,又是一年好时节。夜中潜入烟妹妹的煎药房,在其药包中混入雪梅玉骨香粉末,心中惴惴,不走旁门,岂得芳心。” “十一月初九日,晴。跌足长叹!!!鬼迷心窍果然事与愿违。烟妹妹口吐鲜血,晕倒在他人怀中,此正是中了情毒之症状,烟妹妹醒来后芳心必然全在那人身上了。此是上天罚我?悔之莫及!” 这本日记,全都是写她的,记录了许多对她的相思之情。烟景很快翻过,翻到他设计在她身上下情药的事情,心中又气又怒,更觉失望透顶,她真是难以置信,一向谦谦有礼,君子端方的钧哥哥会做这样卑鄙可耻的事情,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原来她对聿琛的一见钟情,是被书钧下了情药所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世间之事,总是这般令人出乎意料,总有无数的变数在前头等着你。 烟景还正欲往下看,书钧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地欢喜,“烟儿,你来了。我刚散衙便听书童说你来了,还不敢相信,便立马赶了回来,真的是你,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我很是想你……” 烟景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缓缓回过头,举着那本日记,失望地看着他,“钧哥哥,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你算计我?” 书钧看到她手中拿的日记本,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整个人好像在日光里失色了一般,虚软无力地道:“你都看到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以为这件事情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烟妹妹知晓,烟妹妹若是恼他责他都是好的,最怕……他心中直沉沉地坠了下去。 “钧哥哥,是我看错了你,你对我一片痴心原本令我很是感动,可想不到你竟会在我身上打上这样歪门邪道的主意,真的令我很失望,我平生最讨厌别人算计我,欺瞒我,你对我做下这样的事情,我跟你便已经完了。” 书钧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失去她了,他的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烟儿,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比任何人都后悔,我是太喜欢你了才有了这样的心魔,控制不住做出这么昏聩的事情,我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让我用一生来补偿你。” 烟景眼睛灼灼地看着他,自嘲一笑,“你可知道,我爹爹早就有意将我许配给你,若你没有做下这样的事情,我极可能顺顺当当的嫁给你了,就是因为你生了歪心邪念,让我爱上了一个我原本不能去爱的男子,人生遭受了很大的变故,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生活了,我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就算我嫁了你,他日我知道了这事,我也会跟你分道扬镳的。” 烟景狠下心道:“在我心中,原来的那个钧哥哥已经不复如初了,那么这个婚约就此解除了罢。” 烟景从怀中拿出那枚金镶祖母绿宝石戒指,放在了桌案上。 书钧觉得五腹六脏都要碎了,两眼发红,近乎乞求地道,“不,我不答应,我爱了你那么久,我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会过不下去的,烟儿,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原本她要来退婚还心怀愧疚,将说辞反复琢磨了几遍,想不到却发现了这样的事情,这下退婚倒是顺理成章了,可心里却没有丝毫庆幸的快感,反而沉重起来。 纵然很揪心,但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的,她缓缓道:“其实我今天来,也是要跟你谈退婚之事的,拜你所赐,我中这情毒太深了,我还是爱他,怎么都忘不了,所以做不到嫁给你。这辈子我只想嫁他一人,嫁不了我便独守一生。” 这样的话无异于给书钧当头打来最重的一棒,他面色如土,摇着头呓语道:“不,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我已经给你喝了解药了,不会一点用都没有……” 烟景微微张嘴,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诧地道:“解药?!这情药竟然还有解药,你何时又给我喝了解药了?” 她脑中闪过一道光,突然想起了夏日时缀儿提到的擦了血的帕子有股奇异梅花香的事情,说道:“是你在暑天送来酸梅汤里动了手脚,所以我喝了吐血,是不是?” “是,那只玛瑙碗底部是凿空的,有个小活口,解药便在那里了,所以你喝了溶解了解药的酸梅汤,吐出那口血来,情毒便已经解了,你会忘了他的,除非……除非你真的爱上了他。”说到后面,书钧的双唇已经褪了血色,眸子里是深深的绝望。 她一直觉得给人下药下毒是极下作的事情,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是不正道的,他为何不早些坦白,堂堂正正地拿解药给她服下,而非再次这么偷偷摸摸地给她下药,他在她心中的模样愈加矮了下去。 烟景望了他半晌,慨然道:“阴错阳差,命中注定。钧哥哥,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烟儿……”书钧虚弱无力地叫着她的名字,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停在半空,终究是慢慢地垂落下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心像朽木一般慢慢枯了下去,那个蝴蝶一般斑斓的梦境,彻底变成了黑白。 书钧整个人好像木偶一般,看着她的背影渐渐离去,他的身子晃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椅子上。 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好似要晕厥过去了一般,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样的教训真是太惨重了,他就这样失去了今生的最爱。他再也受不住,扶头痛哭起来。 门外的书童听到异样,忙冲进来叫他,“公子!公子!” 烟景回去将此事告诉了爹爹。柳燊原本极喜欢书钧这个准女婿,不愿女儿嫁入宫中,还抱着书钧会挽回她的希望。如今听到这样的事情,也是十分骇异,呆了半晌,才说他是一时犯了糊涂,人本性是好的。但到底,书钧原本伟光正的形象,也生了好大一块污点,此后柳燊也不怎么提起了。 第84章 |秘密 过了几日, 诗荃姐姐忽然上门来了。一见了烟景,眼圈儿便先红了,“烟妹妹, 你跟我哥哥不是处得好好的么,怎的要退婚了?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到这个地步?哥哥只说是他的错,责任在他, 我知道必然是我家哥哥做得不好, 妹妹是一时气恼了才说要退婚的。 我爹爹和娘亲风尘仆仆地赶了两千里路,好不容易明儿就要到京了,载了几船的聘礼,正准备要好好操办哥哥和你的婚礼, 这个时节, 告诉他们这婚结不成了, 二老得伤心成什么样子。好妹妹,我哥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你告诉我, 我让爹爹好好罚他, 断不能委屈了妹妹的, 还请妹妹收回退婚之意,你跟我哥哥是三生簿上注定的姻缘, 早些行聘完婚, 我们柳林两家成二姓之好。” 烟景只是歉疚地道:“荃姐姐, 对不起……”便再无别的言语。 诗荃好话说尽, 费了一大番口舌,见她仍是不肯改变主意, 心中着恼, 可面上却愈加伤心起来, 拿着手绢擦着眼角,“妹妹执意退婚,我心里头实在是伤心,但也只能尊重妹妹的意愿,虽然做不成姑嫂了,但我们还能做好姐妹。其实我今天来,还想求你一件事,哥哥病倒了,病得很厉害,我从小到大就这么一个哥哥,就怕有个万一,心病还须心药医,妹妹去看看他可好?开解他几句,他也许想开了,便能好起来,姐姐必然十分感激你。” 书钧病了?烟景听了心里头终究是有些不忍的,可那日她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都已经撂开了手,再见了又能如何,何必又让他生出一些念想来,如此更不好,需让他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其实这几天她也在想一些事情,从前书钧对她的那些好都还历历在目,求婚时的红叶题诗,樱桃沟的漫天蝴蝶都让她忘不掉,她何尝不知道他很爱她,可惜过犹不及,终究是回不去了。 烟景想了想道,“荃姐姐,我想以钧哥哥的禀赋,他定会好起来的,既然病了便当请医好好调摄,我若去了反而会打扰到他的清宁。不过我虽不去,倒有样东西给他。” 说完转身进了屋里,从柜子里拿了一张字幅出来,打开看了,上面写着两行大气磅礴的诗“花落但余心向日,剑埋终有气干霄”,是她从前逛庙会的时候,在画棚里一眼相中买下来的。 她自从看了聿琛写字,在书法方面也有了一些鉴赏能力,她见那字写得很是独特,非隶非行非草,却又糅合隶、行、草的笔势和结构,作书手法多变,气势疏狂,虽不是名家,也是冷门高手写的字,诗又写得极大气,故买回家收藏了起来。 送这幅字给他,不过是告诉他花落剑埋,情意决绝,劝他早日放下儿女情长,建功立业,辅国治民,实现平生的抱负。 烟景拿着那幅字轴出来,说道:“这一幅字轴,你代我交给钧哥哥,他看了应当会明白我的意思。” 诗荃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合着她这一趟是白来了,十几年的交情了,她竟一点情面都不给她,拿了一张字幅来敷衍,哥哥对她掏心掏肺的,她却轻易地便退婚了,哥哥伤心过度病倒了,想让她来看一眼都不能够,她的心是捂不热的,哥哥这回应当是彻底死心了吧,她真是替哥哥不值,痴心错付的下场便是这般惨淡。 诗荃接过那幅字,也不打开来看,倒把眼睛直直地瞅了她半盏茶的功夫,才说道:“烟妹妹,你真是好狠的心,怪我从前错认了你。”说罢也不告辞,便转身而去了。 诗荃走出柳府的时候,面上尤带了几分怒容。 烟景望着诗荃姐姐悻悻而去的背影,不免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退婚是将林家狠狠地得罪了。 但也只能这样了。 这一日,烟景去了沈宅看婉璃姐姐,她被东厂番役带走的那日,婉璃姐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当时生产情况虽然凶险,好在挺过来了,母子平安。 小孩粉粉嫩嫩的一团,圆溜溜的大眼睛,很爱笑,十分可爱,取了小名小汤圆,烟景给他带了两对小金猪和金项圈作礼物,还送了她亲手做的一套泥俑玩具。 烟景逗弄着小汤圆,看着他咧嘴笑个不停,她的心情也快活起来,她也好想给聿琛生个孩子,好想好想,可他们还没那么快到那一步…… 婉璃正在坐月子,孩子有奶娘帮着照顾,倒还省心,就是坐月子诸多禁忌,不能洗头、洗澡,每天只得呆在房间里不许出去,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真是苦不堪言,用她的话说,就是坐月子没病都要坐出毛病来了。 因而见了烟景来看她,一扫愁闷心绪,起了好大的开心,见她好好地回来了,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婉璃那日生产在即被东厂番役劫持,沈燃为着救她,舍下了烟景,终究因保护不力,被太子在密折中批了一顿,降级罚俸,从锦衣卫千户降为百户,罚没一年的俸银,从太子直接控制的北镇抚司调到政府管辖的五城兵马司巡城去了。 婉璃头上戴着抹额,正歪在炕上,旁边设了一只熏笼,让烟景在熏笼旁边坐了,说道:“烟妹妹,其实自你出宫后,太子殿下便安排了燃哥哥领了手下的一帮弟兄在暗中保护你,上个月你遇险,燃哥哥本可以将你救出来的,东厂的人却早有预谋地将我劫持了去,我当时受惊动了胎气,情况很不好,燃哥为着救我,才放走了东厂的人,你被抓走后,我们非常自责不安,后来得知太子将你救出来了,心里才好过了一些。” 烟景这才得知东厂的人为了抓走她竟劫持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果然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那种情况下当然得救婉璃姐姐,所以她一点都不怪沈燃。 不过,经婉璃这么一说,她也算明白,那日为何沈燃会带着许多锦衣卫来救她,原来,是聿琛一直都在派人保护她,烟景心中暖融融的,同时也回味过来,哪怕她离了他出宫,和别的男子定了亲,他也没有真的放开她,若没有这次的劫难,他应当也不会放任她嫁给书钧的,他总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可不是么,才分开了半年,她又乖乖地对他投降了。 烟景和悦地道:“婉姐姐,我不怪燃大哥,如果我是燃大哥我也会这么做的。何况我现在好好的回来了,毫发无损,你们也莫要自责了,只要有他护着我,便没有人能伤害得了我。” 婉璃听她这般说,便已猜到她和太子旧情复燃了,说道,“太子殿下数次救你于危难之中,这叫什么,真情可贵!这样的真情在一个未来的人君身上,更显难得。若我是你,便绝不再放手。” 烟景轻描淡写地道:“我前儿已经跟钧哥哥退婚了。” 婉璃丝毫不惊诧,忙道:“正该如此,你总算是明白了!我早看出你跟太子殿下情缘未了,姻缘天注定,非人力可左右,你终归是他的人。经过这次,你们也更明白了彼此的情意,也算因祸得福,如今我也只盼着你们能早日修成正果。只是太子妃那边……” 烟景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介意了,我相信他,也会等他。” 经过这一次,她真的想明白了,他都为她做到了这个份上,她那么爱他,自然也不愿意将他拱手让人了,两个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婉璃眼中露出几分惊诧之色,她自然也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是真的话,那真的是了不得的事情。 从沈宅回来,刚到家门,便见门口停着一驾马车和几匹高头大马,她正疑惑是谁来了,进了门,便见院子里站着许多个太监,见她回来,为首的一个穿着大红色纻丝云蟒贴里襕衫的太监笑着迎了上来,“柳姑娘,咱家是万寿宫的掌事,奉了皇上的口谕,传你到万寿宫陛见。” 皇上?万寿宫?烟景不禁又想起那晚在万寿宫内的处境,心中抗拒,皇上突然传她到万寿宫去是为何?这事聿琛知道么? 皇命不可违,烟景只得辞了家人,在柳燊惊惶担忧的目光中,跟从万寿宫的掌事太监上了马车,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好不容易到了万寿宫门口,见门口候着东宫的掌事太监崔银桂,崔银桂见她来了,便朝她点头示意,烟景明白了,聿琛也在万寿宫里,心中方安定了下来。 到了殿内,却未见到聿琛,只觉气氛也有些沉重,烟景屏息走进内室,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见皇帝歪在床上,脸色灰暗枯槁,一副已经病入膏肓的样子。 烟景见了心中也微微一沉,离上次来万寿宫才一个多月的光景,皇帝却已经病得这样重了,她虽不喜欢这个纵欲好色的皇帝,但毕竟他是聿琛的父亲,他们父子情深,皇上不好了,聿琛心里一定很难过。 烟景见了皇帝,忙拜见行礼,“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靖德皇帝眼神昏暗,默默看了她好一会儿,神色凄然地道:“朕身子不济了,还有什么万福金安。这阵子什么都不想吃,就只想吃两口你做的点心,你去御膳房做了呈上来吧。” 原来传她来是为着这个,烟景心中松了一口气,恭顺地道:“皇上你想吃什么样的点心,奴婢好去做了来。” 靖德皇帝的神思有点飘忽,说道:“朕听琛儿说你是扬州人,那便做几道淮扬风味的吧,甜一些也无妨。” 看来是聿琛跟皇上提过她了,怪不得皇上对她的态度与从前不同了,烟景心中一动,忙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淮扬风味的点心便是汤包油糕最为出色,烟景去了万寿宫的御膳房,做了小灯笼一样的蟹黄汤包、酥脆金黄的鸡丝卷子、晶莹剔透的翡翠烧麦、绵软软甜嫩嫩的千层油糕、软糯甜香的桂花糖藕粥等几样点心呈上来,一样样揭开盖子,红黄翠绿,招着人的眼睛,香喷喷的味道更是直往人鼻子里钻。 一旁的太监看了都馋了。 靖德皇帝由侍从扶着,挣扎着坐起身来,每样点心都夹一些来吃了,喘着气道:“也算是食髓知味了,朕懒怠吃东西,偏你做的这些个点心,倒还克化得动。” 旁边的许公公见皇上终于吃得进东西,脸上的愁色终于疏散了一些,“主子吃得香,那便多进一些。” 烟景心中只是纳罕,说道:“皇上不嫌奴婢手艺粗苯就好,奴婢明儿还给皇上做。” 靖德皇帝点点头道:“那么这段时日你便留在御膳房为朕做些点心吧。” “是。” 靖德皇帝吃了点心,不一会儿便就有太监捧了药上来,如今靖德皇帝病势沉重,精神很差,说话都很费劲,也没别的说的,便让烟景退下了。 崔银桂还在门口候着,见烟景出了万寿宫,便笑着迎了上来,烟景道:“崔公公,你一直在这儿等着,怎么没看见殿下呢?” 崔银桂赔着笑脸道:“主儿有紧急的政务要处理,便先你一步离开了,吩咐了我在这等你出来,便送你回南台住下。” 烟景便又住进了离西苑不远的南台,还是上月住的那座楼,崔银桂送她来了之后便在此听候她差遣了,安排了一众的太监和宫女在此侍候饮食起居。 分开有一个月未见了,她好想见他,可她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很晚他都没来,窗外风雪交加,也许是因为风雪的缘故不能来吧,烟景这样想着,只能一个人在楼上孤单地抱着枕头入睡。 第二日午间,烟景在御膳房做了荷花饼,鸡丝银鱼汤等几样点心送到了皇上的榻前的膳桌上,她要勺汤进碗里,便轻轻地卷了琵琶袖口,露出了一小截削玉团冰似的手腕,靖德正歪在床上,眼睛忽地死死地盯着她的手腕上的赤金缠丝嵌珠梅花镯子,神色大变。 靖德皇帝原本昏暗的眸子迸出两道怪异的光来,声音颤抖地道:“你……你手上怎会戴有这只镯子?” 烟景看着皇上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小心地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手上的镯子是奴婢娘亲留下来给奴婢的。” 第85章 |弦歌 靖德皇帝神色骇异, “她……竟然是你娘亲,你娘亲……如今在哪……” 烟景见皇上的反应这般不同寻常,忐忑地道:“回皇上, 奴婢的娘亲在奴婢还未记事之时便过世了。” 靖德皇帝心里像有什么碎裂掉了一样,原本灰白的脸忽然涨得紫红,两只眼睛不住地往上翻着,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嘴巴抖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烟景吓坏了,“皇上, 皇上, 你怎么了……” 一旁的许公公见状忙上前抚着皇帝的胸口, 给他顺着气,过了好一会儿,靖德皇帝才平静了一些。 靖德皇帝哀戚地道:“她这么早便离开了, 朕却现在才知道, 朕还以为她这些年过得好……” 烟景心中涌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睁大了眼睛,“皇上……你认识我娘亲?” 靖德皇帝屏退了殿内的人, 才说道:“朕与她……你腕上戴的这只镯子, 便是朕南巡时送给敏敏的……” 烟景震惊得极了, 脑中嗡然作响, “敏敏……是我娘亲的小名。” 娘亲的小名非亲近之人不可知,看来皇帝真的与娘亲有旧, 怎么会是这样, 为何总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烟景低头看着腕上的镯子,一时思绪纷杂。 靖德皇帝神情恍惚,叹道:“长仙,把朕的画儿取来。” 许公公应了声,转身到书房取了一幅画轴递给皇上。 靖德皇帝颤抖着手,缓缓地打开那幅画,画中的女子俏立在花丛中,手中拿着轻罗小扇,嫣然而笑,粉脸上泛起了一抹娇红,透过轻薄的纱袖,暗暗露着腕上的一只金镯子。落款是靖德二十年晚春。 靖德皇帝看得出神,这幅画是他当年与敏敏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亲笔为她所画的,那个时候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的心狂跳不已。 烟景隐隐能看到画中是一位穿着粉色衣裳的女子,这女子是她的娘亲么?她长这么大却从不知娘亲是何模样,她多么想看一眼娘亲的样子啊。 她大着胆子道:“皇上,这画上的女子……可是奴婢的娘亲?可否给奴婢看一看?” 靖德皇帝看了她一眼,将画儿递给了她,长叹一声,“已经十几年了……” 烟景有些贪婪地看着画中的女子,娘亲长得真好看呀,好看到世间最好的词都不够去形容她,她以前一直听嬷嬷说娘亲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和精通音律的才女,究竟有多美却只能凭着嬷嬷的描述去想象,如今见了果真令她惊叹不已,娘亲之美远在她之上,而她之所以会唱小曲,也是无师自通的,完全是因为继承了娘亲的好歌喉。 她好想娘亲啊,如果娘亲还在该有多好啊,烟景突然伤感起来,娘亲在画上的年纪看起来不过略长自己几岁,不知不觉她都快长到娘亲当初的年纪了,娘亲却永远地停在了过去的模样。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到了娘亲腕上的那只镯子,果然是与她手中戴着的一模一样的。 这幅画卷的木轴都有些掉漆了,可见皇上一定时常打开来看。 情人眼中的美是无可比拟的,皇上一定很喜欢娘亲吧,才会把她画的这么美。娘亲应当也是喜欢皇上的吧,才会将皇上送的镯子一直戴在手上,嬷嬷还把它当做娘亲生前的心爱之物给了她。 可如果皇上和娘亲相爱,娘亲为何没有入宫当妃子,而是和爹爹成了婚,是因为不喜欢妃嫔如云的后宫,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她好想知道娘亲和皇上当年的故事,可皇上会愿意告诉她吗? “皇上,这画上的镯子的确和奴婢的一样,嬷嬷说奴婢这只镯子是娘亲生前的心爱之物,每日都戴的……” “你说什么,她一直都戴着……” “是的。” “敏敏临终之时说过什么话没有?” 烟景想了想道:“娘亲病得急,那时爹爹还未赶回来,嬷嬷说娘亲便一直在问爹爹在不在,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话。” “在不……在?她一直在说着这个?”靖德皇帝嘴唇抖动着,胸中急痛,忽然吐出一口血来,许长仙急的要叫太医,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靖德皇帝神情如若魔怔了一般,口中不住地叨念着那句,“原来她心里是有朕的,朕和敏敏终究是错过了,永远的错过了……” “这镯子只许敏敏一个人戴着,任何人都不配,你把镯子还给朕。”靖德皇帝突然面上涨得紫红,大声地吼道。 烟景吓了一跳,其实得知了这个镯子的来历,她也不好再戴着它了,她只得褪下了腕上的赤金缠丝嵌珠梅花镯子,将它呈给了皇上,靖德皇帝颤抖着手将那镯子接了过来。 靖德皇帝颓然地倒仰在御榻的靠背上,“你先退下吧,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烟景思绪万千,本还欲说什么,却也只能缓缓地退了下去。 靖德皇帝的手一直在抖着,指尖轻轻地抚触着手中的镯子,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敏敏如玉一般的手,思绪又一次飞回了过去,回到了十七年前烟花三月的扬州城。 当时他在位已十五年,刚登基之时还有一腔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的抱负,在他的治理下,江山稳定,四境安宁,最重要的是国库里的库银也渐渐多了起来,便起了一些粉饰太平的念头。 他刚过不惑之年,是个风流的天子,向来艳羡江南胜景和美女,说是为巡视河工,勘察吏治民情,昌明治世太平,但其实是为游冶怡情,于是携了太后、皇后及一众妃嫔,圣驾于靖德十五年的春天巡幸江南。 到了扬州行宫,但见绿杨城郭,烟波画桥,舟车辐辏,歌舞不休,好一个淮左名都,风流繁华之胜地。 他每日在御舟上都有戏曲和宴席供奉,比在宫中别有一番逍遥。 一日他在行宫分批接见完扬州各衙门的主要官员之后,实在有些头昏脑胀了,便换了一身潇洒自在的行装,带了几个近侍太监和侍卫微服出行,见瘦西湖风姿清秀婉丽,便雇了一艘画舫,在瘦西湖上闲游。 他命长仙斟了一大杯酒过来,倚窗独酌,只是如此美景,少了佳人陪伴,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瘦西湖是一条狭长的河道,船行其中仿佛随着玉带一般时飘时拂,画舫行至小金山处,忽见旁边有画舫摇过,画舫中歌声婉转,传出美妙的扬州小调—— “几生修到住扬州,绿满城闉絮满楼。小巷莺声滑似油,殢人留,一半儿烟花一半儿酒。 几生修到住扬州,越瘦西湖越浪游。画舫珠娘艳迹幽,小风流,一半儿荒唐一半儿有……”① 他听得心荡神驰,佳人声如珠玉般清丽悦耳,空灵透婉,直抵人的肺腑,只觉听之不足,他禁不住探头去望,隐隐看见画舫中有一女子,穿着鲜亮的衣裳,手中拿着一张琵琶自弹自唱,身姿楚楚。 他是个风流之人,禁不住从从怀中取出一把碧玉箫,去和她的清曲,吹奏起一曲《梅花弄》,箫声清越,清丽缠绵,如溪泉激石,林间松涛,将人引入如梦似幻的意境之中,使人为之倾倒。 一曲还未吹毕,那女子忽停了歌声转过面来,他一见顿如被电击了一般,酥了半边身子,双目不由地放亮,他自诩阅人无数,后宫美女如云,今日见了这个女郎,实在是惊为天人,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韵将他吸引。 那美妙女郎亦目注视着他,很快她的画舫便过去了,他忙命船夫调转船头尾随在女郎的画舫后面。 到了春柳长堤,女郎的画舫停了,女郎上了岸,头上戴上了帷帽,身后跟了几个婢女,分花拂柳地去了。 他心中想着若是错过此时,次后难逢,便也停了船,命亲随在船中候着,只身跟着上岸去了。 他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养尊处优,使得他仍有英姿飒飒的风采,身上别有一种沉稳的气度,比年青之时更迷人,且他精通音律,闲暇时常调音抚弦,吹箫更是一绝,虽为帝王,也是个风雅之人。 他想她也许也是被他的箫声打动,故他虽跟在她身后,她却也频频回顾。 这倒是彼此都有些意思了。他在扬州只驻跸三天,如今看中这个女郎,只需问得她姓名身世,便可将她纳入宫中。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小段路,路上花香馥郁,他却只闻到她衣裳上带出来的暗暗梅香。 她走至一处大柳荫树下,忽将婢女打发走了,然后回过头来看他,他心中大喜,便也踱步到了柳荫下。 他目光如同晓星一般熠熠发亮,说道:“姑娘唱得好曲儿,让人如聆仙曲,不能忘怀。” 她低了头浅浅笑道:“公子休要笑话。公子箫声清妙,真是个才子,妾慕公子之才方在此驻足。” 他大喜过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在帷帽中朦胧绰约的面容,语意温醇地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府上在哪里?” 她默了一会,偏过头去,轻轻叹息道:“只恨相识太晚,妾身已经嫁作人妇,与公子无缘了。” 什么?!他突然感到眼前黑了一下,一种巨大的挫败之感仿佛要将他击倒了。他此前从未对任何女子产生过如此强烈的爱意,而眼前这个令他一见钟情,神魂颠倒的女子,竟然已经被别的男子占有了,他虽贵为帝王之尊,却被上天如此戏弄。可他是天子,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都可归他所有,就算她已经身为人妻,他也一定要得到她。 “过去之事不可追,惆怅亦无用,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不肯告诉我?” 她撩开帷帽上的轻纱,看了他一眼,再低下头去,脸上却早已经红透了,轻悄悄地道:“云弦歌,小字敏敏。” 他心头砰砰直跳,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今日你我的确是知音之遇。” 她莞尔一笑,双眸晶莹,“时候不早,妾身回去了。望公子珍重。”说着转身便去。 他心头被一腔浓烈的情感灼烧,顾恋不已,禁不住追了上去,“你我既为知音,岂可只作一面之交,明日能否与你再相见。” 她迟疑了一下,嘴边扬起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终是点了点头,“明日梅花岭。妾与公子再会。” 原来倾心于女子是这等滋味,如痴如狂,顷刻都难捱,他拥有过这么多女人,也喜欢她们的千娇百媚,但那种喜欢跟今日的喜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真想不到他在江南才遇见了今生所爱,虽恨没有在她未嫁前相识,但她还很年轻,一切都还不太晚。 他看着她离去了,只觉面前明媚的春色都阑珊无味了,回去之后的这一夜也没召幸任何嫔妃,只是辗转无眠。 第二天他与她如约在梅花岭相见,漫山梅花开遍,皎皎如雪,两人在花下喁喁笑谈,只觉时光飞速,难分难舍,几阵梅花雨纷纷落下,拂了一身还满,他心中柔情万千,握起她的纤纤玉手,亲手给她戴上一只赤金缠丝嵌珠梅花镯子,以作定情之物。 两人感情升温得很快,他又约了第三天见面,她应允了。他回去后情思满溢,禁不住将她的模样细细地描画了出来。 第三天在桃花池馆见面,千树桃花灼灼开放,艳如霞云,他告诉了她他是当今天子,明日便要离开扬州驻跸苏州了,要带她回宫并册封为妃子,她果然大惊失色,说知君非是凡品,却不想身份如此贵重,能得他的赏识本是她的莫大福分,只是已为人妻,恐不堪承受如此恩宠,且容她回去再考虑几日。 他心中不悦,天子金口玉言,她本应该欢喜谢恩才是,但他实在爱她得紧,却也愿意多优容她几日,便开恩给了她三天的时间,并安排了近侍长仙在扬州接应她。 不想三天后她随长仙到了苏州的御船,却是当面拒绝了他的圣意,他伤心失望极了,他对她一腔痴心,可她却要断绝君恩。他不由得发起了狠来,将她拘在了御舟上不放。 皇后不知怎的得知了消息,前来劝他放了敏敏,说君夺□□,必为江南士子取笑,天下还有那么多美丽秀女都归他所有,何必非她不可,当以君德君行为重,莫要失了一国之主的风度。 他没有听。皇后见规劝无用,竟瞒着他将敏敏送走了,他是以大怒,跟皇后起了争执,皇后性子刚强,亦不肯退让,他当众踹了皇后窝心脚,自此帝后失和。 他伤透了心,也恨极了敏敏的绝情。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南巡了,将自己封锁在了皇城里。 可他得不到她,对她的爱意却愈加狂热起来,烧心蚀骨,为了摆脱对她的爱恋,他只能放纵□□,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开始在万千女子中找和她有相似之处的替代品,当年宠爱皇贵妃,亦是因为皇贵妃笑起来的时候像敏敏的缘故。 可纵欲过度也渐渐掏空了他的身子,他也是因为这个开始迷上求仙问道。 他与她在江南的遇见,是那样的美好,烟花三月,落英缤纷,他的心像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只想与她携手临天下,不想最后却落得一个误字,她误了性命,香消玉损,他误了国,朝政窳败。 人间自是有情痴,奈何终究是错过了,可恨,可恨啊。 靖德皇帝双目凄凄,十七年了,已经十七年过去了……他才明白她原来也是爱极了他的,可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何宁愿落得这么个伤心的结局,也要拒他的恩宠,究竟是为何?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怪叫了一声道:“长仙,去传柳姑娘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第86章 |登基 烟景想着皇上和娘亲的□□, 心绪实在复杂难言,她以前一直以为爹爹和娘亲是很相爱的,所以爹爹才一直没有再娶, 可今天才知道,娘亲爱的人竟是皇上。父母伉俪情深的图景在她心中已经生了划痕和缺角。 近来发生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若能让她选择, 她宁愿不知道这样的真相, 就一直活在她以为的纯真美好的世界里,可命运之手非得扯着她的后颈让她看了一幕又一幕。 更巧合的是,她偏偏也爱上了当今的太子,未来的皇上, 这一切都是天注定吧, 可她又怎知道她的结局一定会比娘亲的好? 她刚回到南台坐在躺椅里发了一会儿呆, 便又被御前太监唤了去。 她刚一进万寿宫寝殿,靖德皇帝两道阴鸷的目光便打在她身上,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靖德皇帝冷冷地道:“告诉朕, 你的生辰是多少。” 烟景微微一怔, 皇上如何问起她的生辰来了, 她虽疑惑,却只得答道:回皇上, 奴婢生于靖德十六年正月初三。” 皇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快要支持不住了一般, 咬紧了牙关才挤出几个字道:“朕果然没有猜错, 是你……都是因为你敏敏才……” 烟景不明所以,“皇上说的, 可是与奴婢的娘亲有关?” 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只血窟窿一般死盯着她, 语气森冷得像阴曹地府里的声音, “朕和敏敏都无错,错在于你。不管你做没做下,这个果都在你身上,朕这后半生的荒唐,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给朕滚出去,朕不想再看见你。” 烟景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愕然地看着皇帝,“皇上,奴婢不明白……” 皇上发了狠将面前的桌面掀翻了,药碗摔碎,洒了一地浓黑的药汁。然后不再看她了,仰着头望着天花板。 烟景惶惶地退下了。 崔银桂在万寿宫的宫门外候着她,他们刚走出宫门不远,便见前头走过来一众的太监,中间簇拥着太子和太子妃的舆辇。 她微微错愕了一下,只好和崔银桂远远地闪到一边,俯身低头,等着他们的舆辇从身边过去了。 她也不知怎的就讨了皇帝的不喜,甚至还招了恨。这一次见了皇帝之后,皇帝便再也没有召见她了,自然御膳房那边也不用她去做点心了,偏偏也没有让她回家去的口谕,她就这样被晾在了南台绮思楼,当然最令她伤心的是聿琛竟一次都没有来看她,只有崔银桂每天在这儿安排她的起居饮食,这可太不寻常了。 烟景满腹委屈,也只得憋在肚子里。 靖德皇帝的身子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他知自己时日无多了,太医院开出来的那些药不过是在延缓时刻而已,遗诏也早就拟好了,他临死之前便可宣布太子继承大统。皇位早些给太子坐,也可以振作他治下文恬武嬉、国库耗竭的颓风。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敏敏在天上一定等他等得很苦了,他只想快些和她相聚,来世一定要赶在她未嫁之前娶了她,让她完完整整的只属于他一个。 他将敏敏的那幅画像点了烛火烧了,然后掏出怀中的碧玉箫,颤巍巍地吹起了与她相遇时的《梅花弄》,箫声断断续续,呜咽着一腔的悲凉……一曲终了,他从怀中拿出五粒腥红的丹药,吞服了下去。 那日傍晚,烟景正闷闷地坐在窗边捏着雪球打发时间,忽然崔银桂神色凝重地领了乾清宫传旨的太监进来,那太监着急地道:“柳姑娘,皇上要见你,请姑娘现在即刻就跟咱家前往乾清宫见驾。” 烟景心中一惊,皇帝已经从万寿宫移到了乾清宫,看来是病情已到相当危急的阶段了。 烟景心一路砰砰乱跳,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皇帝要在这个时候见她,绝非是什么好事。 她跟着传旨太监赶到了乾清宫寝殿门外,正听见里面的太监在宣读皇帝遗诏,“……皇太子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① 那传旨太监示意她在门外站着,等遗诏宣读完毕,里头的皇子和内阁大臣出来,才领着她进去了内室。 室内的太监俱已屏退,只聿琛双膝跪地侍奉在侧,面上含着沉痛悲色,看她进来,双眸平静无澜。 殿内气氛笼罩在一种死亡的肃穆和悲凉之中,靖德皇上躺在龙榻上,双目闭合,面容枯槁,气息奄奄,已在弥留之际了。 烟景走至御榻前,俯身跪地,哀哀地道:“皇上!” 靖德皇帝嘴角微微抖动着,虚弱地喘着气,“琛儿……朕还有一道旨意要宣……” 聿琛握着靖德皇帝的手,“父皇,儿子听着……” 靖德皇帝费力地睁开眼睛,死灰似的眼睛盯着帐顶,“朕已经拟了守陵的名单给司礼监,朕要让柳家女儿给朕……守陵三年……” 烟景头上好像打了个霹雳,整个人蓦地僵住了,守陵?皇上竟然要她去守陵?她猛然想起那日皇上最后一次召见她时甚为反常,说错在她身上,她有什么错?皇上为何要这般惩罚她?! 御榻旁落地烛台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聿琛的面白了一下,眸子里投入一重暗影,“父皇,这是为何……” 靖德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僵直的身子如濒死的鱼一般弹了起来,枯槁的手死死地抓着他不放,“朕要罚她……罚她……你若是不尊朕的旨意……朕死不瞑目……” 聿琛眼底划过急痛之色,沉声道:“你是儿子的父皇,儿子答应你,你安心去吧。” 皇帝松开了手,涣散的眼睛慢慢合了上去,开始陷入昏迷之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烟景小脸失掉了血色,失神地看向聿琛,不,这不是真的,她不断的安慰自己他不会真的送她去那种地方的,可她心还是乱糟糟的无法平静。 聿琛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 他的口吻是那样的冷淡,一丝安抚她的意思都没有,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来绮思楼看她,他是不打算要她了吗?烟景心沉进了谷底,她感觉自己是像只幽魂一样地走出寝殿。 出来之时天已经变色,外面寒风呼啸,大雪纷扬,凛冽的寒风吹在她的面颊上,如刀子划过一般疼,吹得她晕头转向,若不是崔银桂给她打着伞,她孤小的身影好像要被漫天的风雪给淹没了,她回去一夜未合眼。 当天夜里,便听到了紫禁城传来的丧音,皇上驾崩了。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放在奉先殿,聿琛身穿衰服,每日在西角门视事,之后到奉先殿祭奠举哀。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自然要劝皇太子早日即位,整个劝进仪式也是繁琐得很,先有礼部给聿琛上了《劝进仪注》,接着再由百官送上《劝进表》劝进,聿琛自然以对大行皇帝的哀痛为由拒绝了,则百官还需再劝进,聿琛再表对大行皇帝的哀思,如此三次劝进之后,聿琛方答应了登基的请求。 之后便由钦天监选定吉日,于正月十二日,大行皇帝驾崩半个月后,举行了登基大典,一切应有的仪式准备就绪后,聿琛在太和殿升宝座,接受百官朝贺,即皇帝位。 礼毕,颁诏天下,改年号为政和。聿琛终于成了大燮国新一任的皇帝,一代江山之主。 而他登基的盛大与荣光,烟景却没有机会经历,她每日都在南台,除此外哪儿也去不了,虽则在宫外,身上也穿上了素服。 皇帝的丧仪进程她只能问崔银桂了,崔银桂告诉她如今大行皇帝梓宫如今已移入了景山的殡宫存放,等尊谥大礼结束,便要出殡将梓宫安葬到皇陵了。 烟景心中终究是七上八下没有着落,她还是没想明白大行皇帝为何罚她守陵,但她就是明白了也没用,皇帝想罚谁就罚谁,不须讲道理,他的话就是圣旨。 好在,还有聿琛,他如今是皇上了,只要他为她做主,大行皇帝的旨意便可变成一道废旨。 离大行皇帝出殡之日越来越近了,她相信聿琛一定会来看她的。 那天晚上,烟景在楼上生了一个小火炉,炉子上放了一个酒壶,酒烫得热了,满屋飘着酒香,关了灯,人坐在暗中,那红色的光晕照在壁上,映在她脸上,虽然暖融融的很有情调,可只她一人顾影自怜而已。 她轻轻叹息一声,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下去,心头顿时浇了一片火热,那愁闷便消散了。虽国丧不能饮酒,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忽然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墙壁上投映出一个高大的人影,烟景心里一跳,忙回头,聿琛挺拔俊朗的明黄色身影便这样地闯入了眼帘。 毫无预兆的,她不曾想到他会来,她眼睛里仿佛亮起星星,忽然就跑上前去,扑入了他的怀中,把脸偎在他的胸膛上,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不愿放开,她真的,好想他,想到要发疯了。 她如此亲热的举动竟让他有一瞬间发怔,他的手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也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腰,让她更紧地贴紧自己,他把下巴抵在她柔软的青丝间,嗅闻着她发丝的香味。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轻轻地责怪她道:“你这个不守规矩的,又在这偷偷喝酒,真是顶风作案,你说该怎么罚你才好。” 她仰头睁大着眼睛看他,委屈地道:“谁让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了,还不许我喝酒么……” 他心口的某个地方一下子软了下来,解释道:“非我不想来看你,这阵子家事国事实在操劳。” 所以就把她晾在一边,她一点都不要紧是么,她抽了抽鼻子,“那我今晚不许你走。” 第87章 |拥有 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 实在惹人爱怜,揉着她头,低下声道:“好, 我留下来陪你。” 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带着迷人的风情,这风情摇曳多姿,每一回都不同, 勾得他心神荡漾, 好像他不是皇上,而是臣服在她的裙下的不二之臣了。 他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榻上,然后欺身而上, 双眸深凝着她, 轻轻的抚着她的面庞, 然后开始一口一口地尝着她的味道。 她的额头,眼睛,鼻子, 面颊, 嘴唇……烟景感觉自己像冰棒一样, 被他尝得仿佛要融化掉了一般,滴滴都是甜蜜, 落入心尖。 天长地久似的吻完了, 越是喜欢这样的厮守便越是害怕分离, 烟景心里头的快活还未过去, 守陵之事的阴云便又笼了上来。 她靠在他的怀里,有些闷闷地说道:“皇上, 你给我评评理, 我又没做错事, 大行皇帝为何要罚我去守陵?” 聿琛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么一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只赤金缠丝嵌珠梅花镯子,目光带了几分探究之意,“皇考的性子一向是有些喜怒不定,你触犯了圣心,也许与这个镯子有关,这是我从皇考枕边发现的遗物,这镯子我此前一直见你戴着,怎会到了皇考那里?” 这只镯子他一眼见她手上戴着时便觉似乎见过,如今想起来,原是幼时见皇考在看一幅画像,画上的女子便是戴着这个手镯,他今日来,也是想求证一件事情。 烟景正想把此事告诉他,见他拿出了那个镯子,便如实说道,“这镯子是我娘亲生前最珍爱之物,我跟你进京的那天,嬷嬷便把它给了我戴着,以为终身有托。前些日子,我奉了大行皇帝之命给他做点心,他看见了我手上的镯子,十分惊怪,说这镯子是他南巡之时送给我娘亲的,我才知道大行皇帝和我娘亲有一段旧情。大行皇帝还说我不配戴这个镯子,要我将镯子还给他,我便将镯子给他了……” 聿琛的双眸骤然深邃起来,闪过几丝凛冽的寒意,“果然又因那桩旧案所起,如此看来皇考是至死都未放下……” 看来他是知道个中缘故的,果然此事不是她想得那般简单,她问道:“那桩旧案可是因我娘亲而起?” 提及此事,聿琛心中便划过一股钝痛,他人生的绝大部分痛苦都是因此事而起,他沉沉地道:“当年皇考南巡时的那一场风流孽债,惹出了很大的风波,我虽年幼,亦有些风闻,皇考南巡之时在扬州看中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想要收了她为妃子。但那女子因是有了夫家的,故而不从,皇考一怒之下便将她拘禁在御舟上,母后对皇考百般劝阻无用,便做主将那女子放走了。只是自此以后皇考性情大变,只知酒色娱情,于国事也渐渐不上心了。皇考是多情天子,遇见了你母亲,爱而不得,竟到了这般癫狂的地步,最后落得这个无法收拾的下场,实在是令人痛心难挡。” 作为一代人主,是万万不可因情爱而致乱政的,他自然应当引以为戒,可他们同为父子,深情是骨子里便承继了的。而他成年以后,抵触女色,偏偏对那个佳人的女儿上了心。这真是天意安排么?为何如此戏剧?但历史是断断不可再重来了。 他终究是没有告诉她,贤德善良的母后因为放走了她母亲,致使皇考大发雷霆,扬言要废了她的后位,母后受惊过度,不久便郁郁而终了。这样的沉痛,他只能独自咽下,不想在她小女孩的心头留下一点阴霾。 烟景听了果真受到不小的震动,她呆了半晌,娘亲竟是婚后才爱上靖德皇帝的,可娘亲虽情感上把控不住自己,但还是没有出大格儿,她违抗了圣意,回到了爹爹的身边。 原来是皇后娘娘救了娘亲啊! 她突然想明白了她和聿琛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大约是皇后娘娘对娘亲的大恩大德,娘亲没有报答的机会,所以上天才会在她长大后让她遇上聿琛并且爱上他,一定是这样的,她心中突然有些激昂起来,她会用自己的一辈子来报答他的。 可她虽想明白了和聿琛的情缘,却还是没有想明白皇帝老儿为何要将错误归咎于她,“大行皇帝就算对我娘亲有怨恨,可他看见镯子便已经知道我娘亲心里一直是有他的,且我娘亲很早便过世了,再多的恨意也消散了,那天他特意召见我,问了我的生辰后神色大变,他说他和娘亲都无错,错在于我,我真是不明白,我什么都没做,怎的就有错了?” “皇考问了你的生辰?”聿琛双眸幽幽一闪,已经明白了过来,了然道:“他们未能在一起的最大问题,的确是因为你的缘故。” 烟景不禁目瞪口呆,“大行皇帝和娘亲好的时候我都还未出生,这怎会与我有关系?” “你可知皇考几时南巡” 烟景摇了摇头,“不知。”她从未想过这一层的关系。 “是靖德十五年,亦是你出生前的那一年。” 烟景还是茫然地看着他。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前朝君夺子妻,子纳父妾,兄纳弟妻都有过,君纳民妻,虽是笑谈,但皇权从来都是如此霸道,天命之下都是合理合法的。我想你母亲对皇考也是爱的痴狂,自然不会顾及什么名节,为何却不愿承受恩宠,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发现已经怀了身孕的缘故,若她从了皇考,你便不能来到这个世上了,你母亲是因为对你的爱和责任才拒绝了皇考,皇考知道后无法释怀这段过去,只能归咎于你,是以才罚你守陵,你明白了吗。” 烟景再想不到是这个缘故,如此说来,皇后娘娘竟也救了她一命。世间之事真是太玄妙了,皇后娘娘种下了善因,所以上天才会赐下她和聿琛的良缘啊。 她真是又惊又叹,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委屈道:“可你知道我真是无辜的,我实在太冤了,大行皇帝是把恨都撒我身上了,你现在是皇上了,天下大事都是你说了算,总该为我做主的,我不想离开你,不想去皇陵。” 他双眸黑漆漆的,像掩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只是转身将她整个地拥在怀里,“夜深了,先安寝吧,这件事明日再说。”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如何能安稳入睡,“我睡不着。你只告诉我,你会不会让我去守陵?” 聿琛默了一下,沉静地说道:“这事你固然无错,但你该明白,皇权从来没有道理可讲,守陵的遗旨已经发下去了,后日便是皇考的出殡日,你随了送葬队伍到皇陵里去。” 她一时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他,他用了跟往常不一样的命令式的语气,看来是真的要送她去守陵了,真是好狠的心!悲伤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控制不住,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双眸中泻了出来。 连他都不帮她了,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无助,她不住地摇着头,求着他道:“可是我胆小,害怕那样的地方……不要让我去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温言安抚她道:“在那确实是冷清一些,不是久处之地,我亦不忍你受苦,但旨意已下,必得遵从,你放心,快则数月,慢则一年,我便派人接你回来的。” 她的心凉透了,他都这般说了,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所以求他也没用了,唉,想不到她再一次进宫便落得一个守陵的下场,爹爹嬷嬷他们知道了,又该为她担心了,她总是出这么多状况,真对不住他们。如今她也不敢再要求回去见他们,怕又惹了他们伤心。 她越想越伤心,挣开他的怀抱,伏在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聿琛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乖,听话,莫哭了……” 她哭得气噎声堵,“我明白的,你的皇位和孝心很重要……你既送了我去,便不要管我了,让我在那自生自灭好了。” 聿琛叹息,“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戳我。这次以后,我们便再也不会分开了,你信我……” 烟景却是哭得更凶了。 聿琛被她哭得心都要碎掉了,伸出大掌将她捞了起来,让她像只猫咪一般趴在自己的胸膛,拿了帕子给她擦着泪,一点都不客气地道:“还哭,脸都哭成花猫了。你再哭我便走了。” 烟景听他要走,怔了一下,也顾不上哭了,忙伸手牢牢地抱住他的后背,抽抽噎噎地道:“我不让你走。可我还是想哭……”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着。 聿琛只好低头衔住她两片嫣红的唇瓣,将她堵住,密密的吻如星光点点洒落了下来。 星河闪烁,将她的眼睛迷惑。她轻盈似羽,衣裳如花瓣般一片片地委落,皎洁又曼妙。 星河滚烫,坠落的星辰在她的身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的印子。 烟景的思绪好像被引入九层碧霄,一层一层地的炸着烟花,渐渐地便顾不上哭了,嘴里哼着念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喑哑地道:“还哭不哭了。” 烟景咬住唇,偏过头去,脸上发着烫,红得跟朱砂似的,整个人娇羞脉脉,她看见她烟粉色的内衫落在枕畔,上面扎着蝈蝈和蝴蝶的图案,这些草虫也瞧见了方才的景象么,烟景感到自己的私藏在今夜全都让他拥有了,她心中如化作一泓春水,涓涓流淌。 他都那样待她了,可见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既然他要她去守陵,那么她就乖乖地听他的话好了,虽然会很孤独清冷,但为了他也是可以忍受的…… 烟景还在出神,却见他执起她的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他将戒指在指尖轻轻一转,那戒指竟打开了,平平无奇的指环变成了一个浑天仪一样的小球体,球体里面有一圈圈的星轨交错着,每个圆圈都可转动,上面用碎钻镶嵌着日月星辰和山川河水的图案,再轻轻一转,那小球便合上,又变成一枚戒指了。 好灵巧别致的戒指!烟景惊叹。 聿琛目光熠然,“这戒指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东汉张衡的《浑仪注》里记载,天地是一个球体,周旋无端,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故我以为宇宙才是这世间浩瀚无穷的存在,虽则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肉眼所见的一切都可能殒灭,历史的洪涛终会将我们湮没,但我对你的心意如指尖的宇宙一般,生生世世,恒久不变。” 聿琛将戒指温柔地戴在她的左手中指上。 第88章 |别动 她怔住了, 目光落在指间的戒指上,只觉得异常地闪耀,心中如洒下万点的星辉, 她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送她这个别有深意的定情戒指,也想不到他竟可以这般深情,心中感动不已。 可他刚才为何还要一点情面都不留地说要送她走, 也许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皇权的威严, 只要她全然相信他是真心的,那么便不该再疑他会有其他的私心。 聿琛深情地凝望着她,“喜欢吗?” 烟景点了点头,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可以把整个宇宙都送给她的男人。 聿琛将另外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放在她手心, 柔声道:“来, 给我戴上。” 烟景拿起戒指, 轻轻咬唇笑了一下,将戒指套在了他的左手中指间。 “今后,都不许摘下。”他握起她的手, 两只戴着戒指的手便这样交握在一起。 她咕叽一声, 终于笑出声来,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摘了, 就罚你下辈子做只小狗, 摇着尾巴, 耷拉着耳朵, 涎着舌头,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聿琛暗笑, 小姑娘果然蹬鼻子上脸了, 可经过了刚才那一番厮磨, 他身上还难受得紧,只想好好地缓一缓。 他扯过被子将她的身子裹住,隔着一层被子抱着她,揉了揉她的头道,“嗯?你高兴怎样便怎样。睡吧。” 她就这样被他哄住了,才刚明明还哭得伤心欲绝来着。她窝在被子里,心中渐渐安宁了下来,不愿再去想其他,她只想感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感受当下的温存。 不过烟景好像发现了什么,明明大冷天的,他拿被子裹着她,他却躺在一边,额上还沁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皇上,你不冷吗,怎么还出汗了。” 被她这样澄澈的目光看着,聿琛只感觉火舌上窜,往导/火/索上点去。 他移开目光,哑声道:“我无事。”然后挥手将烛火熄了。 是方才的一番厮磨引起的么,的确是在走火,呃……可这会她都已经好了,怎么他还这样。 他不盖被子,会着凉的,这会子也不好再去吩咐拿一床被子上来。 烟景的手摸索到枕畔,将内衫摸黑穿上了,然后掀开被子将一半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烟景挨近他,果然他身上紧绷,她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别动!” 导/火/索仿佛在嘶嘶地燃动着,聿琛理智溃散,觉得自己快炸了。他翻身而上,将她牢牢禁锢。 理智终于回来了一点。可纵然想要她,国丧当头,也只能忍住。 “烟烟,帮我……”他在她耳畔低声央求道,这回他真的撑不住了,他需要她。 烟景一开始不明白,可当他捉住她的手放在某个地方时,她明白了。 暗夜中,烟景小脸红透了,原来这就是男女有别啊。 这……的确像是一颗要炸开的雷,烫,还有颤动的火气。 他掐着她的手劲变重了,身上就没有哪个地方是逃开了的。 时间过得尤为漫长,烟景手累得快抽筋了,才把那颗雷给熄灭了下去。 烟景好不怨念,以后再难受也不轻易哭了,要是触了雷,她真的好遭罪啊。 第二日早上他用完早膳便走了,走之前低头吻了她一下,低语醇醇地说,“你放心。” 大行皇帝谥号肃皇帝,谥号颁诏天下以后,肃皇帝的梓宫便出殡到万寿山的永陵安葬了。 街上响起了几声净街的响鞭声,净街之后,银山雪浪般送葬队伍便涌了进来,前头是浩大的仪仗卤簿队,肃皇帝的灵舆在中间,盛大的梓宫如同一座小楼一般由数千杠夫簇拥着缓缓而行,梓宫之后是大队的武装护卫,最后才是王公大臣和宫眷的车队。 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将沿途的道路都塞满了,像一条白色的大长蛇蜿蜒而行。 天色乌铅铅的,寒风呼啸,漫天的纸钱在空中飞舞着,无数的官员身穿素服在道边跪迎默哀,气氛十分肃穆又悲怆。 烟景坐在后面的一辆素车中,车内虽烧着炭盆,仍冷得有些发抖,她有些消沉地坐在车内,想到要去那种地方,浑身都没劲极了,一次也没有撩开帘子来看。 一同跟着她去皇陵的,还有崔银桂、缀儿和几个粗使的宫女。缀儿因是从小贴心服侍她的,所以昨日便遣人从家中接了过来,她不忍阿如陪她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则留她在府中了。 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在路上走了两天,烟景不小心染了风寒,到了永陵后,她便病倒了,这一病便是病了十来天,每日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也是苦不堪言。 她单独住在永陵东边的一处小营房里,往北便是陵寝门了。营房前头有一座三孔的拱桥,侧边有一处小便桥,一眼望去都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和常年不凋的松柏。 营房虽小,但一应家具及日常用具都有,只不过陈设简朴些罢了。她是喜欢热闹的人,在皇陵没有玩乐的地方,只有一群的石像生和很长很长的寂寞。好在她带了很多的传奇话本过来,还有做泥人的黏土,做针线的绣样等,只能用这些来打发时光了。 她这几日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但她远在皇陵,消息不通,究竟不知道外面是怎样了。 这一日夜晚,外头下了雪,她正坐在熏笼边,捧了一本《玉簪记》的传奇来看,忽听窗边有细微的响动,她一向警觉,便走至窗边,见窗户上被人捅破了一个小洞,有一张小纸条塞了进来落在地上。 她忙捡起来看,见上面写道,“今夜二更,在营房小便桥后的松树下见,有要事相告。季扬。” 烟景看着字条出了一会的神,季扬竟然找到皇陵来了,他武功高强,偷偷闯进皇陵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他为何要冒着风险来找她,会不会是爹爹出了什么事。如此想着,心中便有些慌乱起来。 终于挨到二更天,烟景摸黑从小营房偷偷溜了出来,那小便桥离营房就几十步远,她刚过了桥走到松树边,便觉一阵风刮过,身上一轻,人被一个黑影带着东窜西走,到了一处山洞里才停了下来。 烟景不知道季扬为何要把她带到这个山旮旯里来,只迫不及待地道,“季公子,你说有要事相告,可是我爹爹出了事情?” 季扬身穿夜行服,揭了面罩,神色凝重地道,“柳伯父涉嫌索贿和侵吞库银之罪,上个月扬州出了两淮盐引的贪腐大案,朝野震动,此案牵涉了扬州的大小官员,有个盐商在受审时供出柳伯父曾以升任顺天府治中时缺乏盘缠为由,向他索取了一万两的车马费。 皇上即位不久便在全国各地清查库银亏空,与此同时,江南道监察御史查出柳伯父在扬州同知任上时侵吞国帑两万两,上本弹劾柳伯父。皇上登基后整饬吏治,贪墨贿赂最为皇上所怒,下令将在两淮盐引案中贪污腐败的官员全都下狱,严加惩处,柳伯父被关进了诏狱,鞫审问罪,但柳伯父不肯认罪,且受惊过度,在狱中得了一场急病,眼看病重,诏狱中有个狱官是我的旧友,也认得柳伯父,柳伯父便托他带出一封信来给我,让我将这信交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烟景听得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如坠冰窖,向盐商索取贿赂,侵吞库银,这都是大罪。她不敢相信爹爹会做这等贪赃枉法的事情。不,这不是真的,她一定是在做噩梦。她用指甲掐着手心,是疼的,刺心的疼。 烟景颤抖着手接过那信,就着月色打开,是血淋淋的血书,写着硕大的四个字“沉冤昭雪”。 真是触目惊心!爹爹一生最重清名,如今身陷囹圄,名节全毁,难以想象爹爹写下这四个字时是多么的愤慨与绝望,所以他才会气得病倒。 烟景只觉得胸中有股气血涌了上来,她信爹爹绝对是冤枉的,她一定要为爹爹洗脱罪名。 烟景将那信给季扬看了,“季公子,这是爹爹的亲笔血书,他是要我为他沉冤昭雪,爹爹为官十数载,一向廉洁奉公,遭此大难,也不知是在官场中得罪了什么人物,构陷了这么多的罪名,便是想整垮爹爹,整垮我们柳家,我会去求见皇上,请他彻查此事,还我爹爹一个公道。” 季扬双眉紧锁,“你知道我为何将你带到这个隐蔽之处说话,是因为你住的这个小营房附近有数十个锦衣卫在盯着,守护得十分严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皇上知道,我在猜测,皇上将你送到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不是真的要让你守陵,而是在保护你,不让你受到此事的牵连,更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可谓是用心良苦,若皇上知道我替柳伯父传信于你,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季扬的猜测不无道理,聿琛半是命令半是哄地让她去守陵,不单只是肃皇帝的遗旨,也考虑到爹爹案发对她的影响,想让她避开风头。可她并不想要他这样的保护,她不是娇惯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爹爹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危在旦夕,她作为爹爹的女儿怎可在此独自偷安,一家人一定要安危与共,同舟共济。 他这样瞒着她,若爹爹在狱中有个三长两短,她日后知道了又岂会原谅他?不行,她要去见他,只要让聿琛相信爹爹是冤枉的,那么爹爹便还有很大的希望。 烟景镇定了下来,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皇上知道是你传信给我,我会想些别的法子回京去,等回了京,自然就瞒不过了。还请季公子帮我转告爹爹,我会尽快回京看他,帮他洗脱冤屈,请他不要灰心,好好养病,挨过难关,等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季扬的双眸在月色中划过湖水一般清亮的光,点了点头道,“好,若柳伯父那边有什么需要传达的消息,我都会来告诉你。” 烟景感激地看着他,“那就多谢季公子了,你也要小心些。” “不必言谢,柳伯父对鄙人有再生之恩。只要能帮助柳伯父度过难关,鄙人都会不遗余力去做。我送你回去,不然要被发觉了。” 季扬像来时那样将她送回了小便桥边,然后像一阵风似的,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烟景回去之后,思想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哭得肿肿的眼睛对崔银桂说,“崔公公,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爹爹被一条大毒蛇咬了,生命垂危,我怕极了,在梦里一直哭,我现在好想见爹爹,你帮我传信给皇上,说我近来很是思念爹爹,夜中时常发噩梦,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才能安心。” 又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翡翠色的香囊,“这是我给皇上做的香袋,请让人带给皇上。” 崔银桂恭谨地接过,说道,“当初主子便吩咐了,姑娘有任何事都可传信让他知道,我这就命人传信给主子,姑娘安心等待主子的口谕。” 到了傍晚,皇上的口谕便已经下来了,崔银桂笑眯眯地她说道:“姑娘,主子已经同意了。明日便会安排你回京见你父亲。” 他答应了!烟景双眸不禁亮了起来,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子希望来。 第89章 |求情 第二日, 烟景从孝陵回到京城时候,崔银桂才支支吾吾地告诉她柳燊犯了事被关在诏狱了,烟景自然吓得小脸煞白, 追问爹爹犯了什么事,崔银桂只将罪名告诉了她,至于案情如何, 则一字未说。 那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了, 烟景在临近北镇抚司衙门的一条胡同里下了马车,先进去预先安排好的一个小院子换了提刑司的衣服出来,然后坐上一顶小轿,抬着她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的诏狱。 诏狱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崔银桂和另外两个小太监在她旁边打着红纱灯笼, 到了黑漆漆的大门口, 崔银桂上前两重一轻地敲了三下,里面的人接到暗号便开了门。 烟景进了门之后由两个引路的提刑司太监领着,一步步朝着诏狱的深处走去, 过道的石壁上点着昏暗的油灯, 里面阴沉沉冷森森的, 不住地听到呻/吟哀泣的声音,走过一道又一道的牢门, 见里面关着一个又一个满身血污的犯人。 烟景第一次来这种黑暗和血腥的牢房, 每走一步, 脚步便沉重一步。 快走到过道尽头的一间单号牢房, 烟景的脚步停住了,她看见爹爹面朝里地躺在牢里, 手脚都戴着镣铐, 蓬头垢面, 身上血迹斑斑,已经是动过刑了,烟景何曾见过爹爹这个惨状,只觉得心脏好似让人狠狠地捏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狱卒打开了牢门,她奔进牢门,压低了声音叫道:“爹爹!” 柳燊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是烟景,整个身子都不住地颤抖起来,那双满是血污的手紧紧地抓着烟景的衣裳,“烟儿,你来了,爹爹是冤枉的,爹爹是冤枉的啊!他们……他们就算打死了我我也不会认罪的!” 烟景看着爹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心如刀割,“爹爹,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他要这般构陷于你?” 柳燊摇了摇头,目光凄茫,“爹爹为官这么多年,一直安分守己,不敢越雷池一步,从没做过挟私愤告,非议攻讦之事,所以爹爹竟不知诬陷之人是谁。别人做官是利字当头,爹爹做官只为清名,在扬州之时经手大大小小那么多案子,哪个不是肥得流油,爹爹指缝里沾是沾了些,但绝没有去捞油水。爹爹跟盐商私下素无来往,怎会跟他们索要贿赂,侵吞库银就更不可能了。天地良心,冤杀我也!”柳燊禁不住老泪纵横。 烟景垂泪道:“爹爹,老天有眼,公道人心,凭他们怎么诬陷,总有沉冤昭雪的一天,女儿也会竭尽所能为你洗清冤屈的,但是你一定要挺住,挺到那一天。” 柳燊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命数向来由天定,爹爹病势已起,恐支撑不了多久了,身后之事只有指望你了,爹爹不想让你也背上污名,所以,爹爹宁死也不会认罪的。” 烟景大惊,哭着道:“爹爹,我会去求皇上给你请太医诊治,你一定要挺住……” 从诏狱出来,烟景的心情实在是沉重极了,崔银桂等几个太监在诏狱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烟景道:“崔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 “现在是戌牌时分。” 烟景知道戌正时刻宫门便要下钥了,现在进宫去还不算晚,便道,“我要进宫见皇上,请公公快些为我传话。” 崔银桂陪着小心道:“主子吩咐姑娘去诏狱见了柳燊之后便回南台绮思楼歇宿,主子没有说要见姑娘。” “公公,你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皇上,若他不见,我便一直在宫门外等着。” 崔银桂听她如此说不敢耽搁,忙拉了马过来,先骑马进宫去了。 一行人抬着软轿细步无声,在夜色的遮掩下,往紫禁城方向而去,诏狱就在皇城边上,所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玄武门。 烟景心内如焚,在轿子里一刻也坐不住,掀开帘子,双眼只是不住地望着宫门,他究竟会不会见她?有时候想想挺悲伤的,她连要见他一面都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关防。 过了好一会儿崔银桂终于从宫门里出来,疾步至轿前,“姑娘,你随了咱家进宫去,主子答应见你。” 烟景坐的软轿在宫门下钥前的一刻抬进宫里去了。到了养心殿门口方下了轿,崔银桂将她领到养心殿的西暖阁的静室里,此时聿琛还未到。 又过了一会,听外头响起靴履飒沓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是那么沉稳有力,这样的力量好像能穿透进她的心间,驱逐她的害怕和慌乱。 他穿着明黄色缎绣江山万年如意纹的狐皮龙袍,英姿飒飒,踏步进来的时候,如同日月光华一般照耀进她的双眸,一个多月未见,她此刻见到他如同见到了圣明一般,天下之权皆掌于他一人之手,唯有他能给予爹爹一线生机。 她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他是天穹,她是平地,她所承载的一切皆要仰望于他。 “皇上!”她扑通一声跪地,以头触地,“我爹爹是冤枉的,请你救救我爹爹。” 他微微皱了皱眉,伸手便要拉她起来,“你这是作什么,先起来再说话!” 她却不肯起,“我……我不敢起,我爹爹蒙受大冤,如今在牢里得了重病,我怕……”她说着硕大的泪珠便从眼中滚落下来。 聿琛的口吻含了几丝威严,“柳燊向盐商索贿,侵吞库银,铁证如山,有什么好冤枉的?” 烟景心内一凉,慌忙道:“皇上,你听我说,爹爹为官一向清廉自律,小心谨慎,他不会做此贪赃枉法之事,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他。” 聿琛目光深深,冷声道:“每个犯罪之人被拿下时都口称自己是冤枉的,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锦衣卫已经从柳燊家里抄出脏银,难道他还想抵赖不成?你说他是被人栽赃陷害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证据?她的确没有爹爹被栽赃陷害的证据,烟景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冷意渗透四肢,她是那样的卑弱无助。 “我已经下令将两淮盐引案严审,不管牵涉出什么人,绝不姑息,你不必替他求情了。” 果然触及国家利弊大事,他便一点都不顾及情面,若爹爹真的含冤而死,她又岂能独善其身,烟景心中凄惶,“我以人头保证,爹爹绝对是冤枉的,请皇上派督察院的御史到扬州再复审一遍,也许会有新的线索,查出诬陷之人。” 聿琛轻轻一哂道:“你有几个脑袋?我相信你,但我不信柳燊。” “皇上!”烟景将身子伏趴在地上,泣声道:“若我爹爹含冤而死,烟儿也绝不会独活!” 聿琛看着她趴在地上那纤薄颤抖的脊背,像一杆脆弱的稻草,一拧便可断。他没办法视而不见,更狠不下心肠。 良久,空气静默无声。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已经秘密派出内阁大学士兼左副都御史、直隶巡抚、江苏巡抚前去详审两淮盐引案,”他顿了顿,又说道:“届时会将柳燊涉及的案子也一并再审理,究竟是不是栽赃陷害,等审理结果出来便知。” 爹爹的案子可以再重审,那么事情便还是会有转机的,他终究还是顾及她的,烟景的心稍稍安定了些,“皇上,我不曾求过你什么,现在爹爹在狱中生了重病,我想请皇上请医为爹爹诊治,暂且留住爹爹的性命,若皇上不答应,我便一直跪在这儿不起来。” 聿琛眉间一动,“如今案情还未审明白,他自然还不能死。李钰,你去请了太医给柳燊瞧瞧,记住,切莫声张。” 聿琛身边的一个御前太监应了声便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跪在他面前,聿琛看着她娇娇怯怯的脊背,温声道:“你先起来吧,以后不许你再这样跪着了。” 烟景听他安排了太医给爹爹诊治,方缓缓起身,仍旧低着头,心中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无比。 她刚起身,聿琛便禁不住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抚慰道,“烟烟,你放心,柳燊的案子,不会影响你,无论柳燊最后怎样处置,我都会待你如一的。” 烟景有些出神地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爹爹平白被人诬陷,我又怎能逃得过。” 聿琛定定地看着她道:“你不会有事的。我是皇上,由我护着你,便没人敢动你。” 烟景自嘲一笑,“我爹爹进了监狱,我也发配去守陵了,还说没有事。” 聿琛脸上微微变色,“你这是在怪我?” 烟景知道自己失言了,事情都已发生,再说这样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她淡淡一笑,遮掩过去,“我怎敢怪皇上,是我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聿琛知道柳燊的案子和守陵一事对她影响很大,好不容易见面了,他不想再和她闹这些不愉快的口角,只想好好地哄她开心,他笑了笑道,“我知道烟烟最善解人意了,不仅善解人意,还很是贴心,”他从怀中拿出她做的香袋儿,“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针线活,我看着很好,不过这上面绣的兰花怎么跟韭菜似的,小鹿倒像只小黄狗,唔,还算是有一些乡野之趣的。” 烟景听得怪怪的,这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说什么乡野的趣味,分明是拐个弯儿说她绣得土罢了,她有些不痛快地道:“鹿和兰都是文雅之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些文人士大夫才喜欢他们,我只不过是个俗人,韭菜能做菜吃,小狗可以天天养在身边,多么有烟火之气,你要嫌登不上你的大雅之堂你就把它还给我。” “香香的美人儿给我做了一个香香的香袋儿,我怎会不喜欢,现下每天都戴在怀里呢,不信你摸一摸,还是热乎的呢。” 烟景腮边鼓起,“不是嫌土嘛,谁知道再过几天你会不会就把它扔了!” 聿琛笑起来,拦腰将她抱起,到炕上坐了,看着她原本圆润的下颌变得尖了,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心疼地道:“你看看你,都瘦了,是不是在那边没有好好吃饭。” 烟景忍不住想翻他一个白眼,哼道,“谁去守陵还能长胖。” 聿琛轻轻咳了一声道,温声道,“再忍耐一阵子就接你回来了。你赶了一天的路,今晚没吃东西吧,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送些点心进来。” 他这么温柔地去哄着她,烟景心里渐渐暖了起来的,嘴上却道:“我不饿。” 聿琛只是笑,“我倒有些饿了,那你陪我一块吃。” 吩咐下去后,不一会儿点心送上来了,有香腻腻的酥油泡螺儿,白嫩嫩的杏仁豆腐,金灿灿的南瓜松糕,浓稠香滑的燕窝粥,松软绵密的豆面糕等,红白橙绿黄,五光十色,一碟碟地摆在桌子上。 她喜欢吃甜食,看着这么多甜甜的点心,着实有些馋了,可是想到爹爹还关在牢里情况凶险,她便一口都吃不下,神色怏怏。 聿琛夹了一只酥油泡螺递到她嘴边,“来,尝一口这个。” 第90章 |尾声1 他是皇上, 爹爹还身陷囹圄,这会儿她总不会拂了他的圣意。烟景乖乖地张嘴吃了,酥油泡螺是奶酪制成的, 入口绵软即化,甜润心脾,果真是人间佳味, 她可喜欢吃奶酪了, 以前便常去街上的牛乳铺里吃,每每吃到都觉十分畅快。 都说美食最能治愈人心,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每一口都甜滋滋的, 她的心绪也渐渐好了起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皇上你也吃吧,我自己来便好了。” 杏仁豆腐上浇了山楂和蜂蜜,她舀了一勺吃了, 又滑又嫩, 酸酸甜甜的, 又咬了几口他递过来的南瓜松糕,吃得嘴巴鼓鼓的, 唇上还沾了豆腐汁子, 她正要拿了手绢去擦, 他已经拿了帕子替她把嘴角的汁子一点点的擦了。 “皇上, 你不是饿了么,怎么都不吃一点。” 聿琛笑道:“你吃东西总是这么香, 看你吃就很有滋味, 日后我召请天下的名厨进宫来, 专给你做好吃的,什么风味的都有,满足你这个小馋嘴儿。” 烟景一听乐了,“我这辈子心无大志,对我而言好日子就是每天都可以吃喝玩乐。皇上富有天下,跟着皇上肯定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就是少了好玩的,皇上每天都朝政繁忙,到现在都没有陪着我出去玩一次呢。皇上说日后要召请天下名厨进宫,我倒有个想法,不如皇上在京师举办一场天下神厨大赛,让各地区选拔名厨来京参赛,我嘛,就悄悄地混进去当个美食品鉴官玩玩,又能吃上好吃的,又又趣味,我们国家是烹饪王国,这个全民赛事不仅可以弘扬我们国家的美食文华,还能丰富老百姓的娱乐生活,我觉得很可行呀。皇上你说呢?” 聿琛摇头轻笑道:“你还真是个活宝,亏你想得出这个来,这样的赛事自然红火热闹,所以你只想到了好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办一场这样的全民赛事需要耗费多少银两吗,如今国事不宁,很可能落得一个劳民伤财,好逸享乐的恶名,等我们大燮朝边境清宁,国富民丰,当得起太平盛世的时候,再行兴办这样的赛事,方可昌明天下隆臻治化。” 烟景轻轻地吐了吐舌头道:“是是是,皇上说的对,我受教啦,皇上是明君,要富国强兵,开创太平盛世,其实皇上就是不让我吃喝玩乐,要我刻苦上进,我也会死心塌地跟着皇上的。” 聿琛笑着唔了一声,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小嘴儿真甜,思想觉悟也高。” 不过说完她心里便又有些惆怅起来,他说这个日后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嫁给他。 她其实知道他刚登基不久便立太子妃为贵妃了,虽太子妃没有立为皇后多有失宠之意,可也不像他从前说的那样遣散她回家。天子无私事,如今后宫空虚,那帮臣子肯定会上折子聒噪的,他会不会选秀充盈后宫亦不可知。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着西一长街上敲了几下的梆子声,已经是二更天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皇上,二更天了宫门已经下钥了,我今晚该怎么安置……” 聿琛伸指摩挲着她的耳垂,笑意勾人,“傻瓜,你这还用问,你今晚自然是留在养心殿。” 烟景心尖颤了一下,她那个时候太着急见他了,没有想过进宫后过夜的问题,如今他是皇帝,身边有敬事房的太监写起居注,过夜都要要记档的,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她可不想现在就明目张胆地爬上他的龙床。 “那我在养心殿值房凑合着睡一宿就好了……” 聿琛眉头微微挑起,语带轻诮,“想不到你还挺知趣的。” 之后聿琛便回东暖阁了,她由崔银桂领着去了西边的值房。 烟景躺在床上想着爹爹的事情,爹爹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一向又安分守己,也动不了那些大官爷们的利益,那么究竟是谁要构陷爹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是怎样在盐引案和赈灾银案做手脚的?她思想了半夜都想不出明确的头绪。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聿琛却轻轻摇醒了她,“烟烟,起床了,我安排人送你出宫,今日该回皇陵去了。” 烟景本还迷迷糊糊的,听他说要回皇陵,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伸手扶着头,可怜兮兮地道:“皇上,我……我头又开始痛了,我过几天再回皇陵去好不好。” 聿琛自然知道她又想耍赖了,口气威严地道:“不行,你今日得回去。” 烟景真是委屈极了,她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皇上,我想等爹爹病情好转一些了再回去,不然我放心不下。” “烟烟,听话。昨日让你回京探监已不合规矩,纲纪法度在那儿,我也不能一味地纵容你。柳燊的案子交由三法司会审,法律是公正严明的,有没有罪,该怎么判,都由法律定夺。” 烟景不做声了,她知道他一旦用了这样的语气便是毫无商量的余地了,她默默地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定定地望着他,“若我爹爹病情好转,请皇上遣人告知我。” 聿琛点了点头,“好。” 临出门,烟景又转过头道:“皇上,你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我等你。” 聿琛双眸深深,认真地道:“烟烟,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会做到。” 烟景的心在那一刻踏实了下来,养心殿门口停着一顶小轿,崔银桂候在轿边,晨光稀薄,烟景走进轿中,那顶小轿由数人抬着,疾步无声,很快便出宫去了。 其实她也知道,爹爹如今是待罪之身,她的身份十分敏感,京城耳目众多,他虽是皇帝,也是有所顾忌的,尤其是他想做一个明君,那么,顾忌的东西便会更多。 回到皇陵,烟景忐忑不安地过了几日,崔银桂才接到宫里来的消息,说柳燊病体已有所好转,她得知后心方安定了一些。 但爹爹的案情一日不明朗便她的心便如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她原本想等着季扬来皇陵来告知爹爹的情况,但一个多月过去,迟迟未等到他来,她也不知道爹爹的案情究竟怎样了,那几个到扬州复审的大臣有没有查出爹爹被人构陷的证据。 她接连着写了好几封信给聿琛问询爹爹的案情,可聿琛只是让人回话叫她不必忧心。 她难免要焦急起来,爹爹在狱中含冤受屈,她却只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什么也做不了,他是铁面无私,可三法司的人真的能秉公办案,查清案子,还爹爹一个公道吗? 烟景想起诗荃姐姐的公公是左副都御史,这个案子定也经过他的手审理,向诗荃姐姐打听定能了解一些案情,可信送到诗荃姐姐手里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丝毫回音。 她也写了信给婉璃姐姐,婉璃姐姐很快便回了信,说北镇抚司防备很严,根本不许一点消息传出来,沈燃多次跟北镇抚司的人打听案情皆没有结果,所以他们也不知案情进展如何了。 打听不到爹爹的消息,烟景在皇陵每日都无比煎熬,人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看得缀儿和崔银桂也跟着一同焦心起来。 这一日她收到了婉璃的来信,信上的内容令她颇感意外,信上说林家公子昨日突然登门造访了,他因缠绵病榻数月,不久前才知道了林伯父的案子,如今病体初愈,他相信柳伯父必定是冤枉的,他知道你如今在守陵,所以让我写信告诉你,他会前往扬州调查案情,帮助柳伯父洗清冤屈。 烟景阅信之后叹息了几声,她知道他这一场病是因为她退婚所致,想不到他病了这么久才好起来,饶是如此,她家遭了难,他还是想着帮助她,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对钧哥哥下情药那件事已经释怀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钧哥哥依然还是从前的那个温柔又温暖的大哥哥,禁不住念道:“钧哥哥,谢谢你……” 在皇陵的每一日都无比漫长,地上枯枝黄叶堆积,除了终年不凋的松柏,没有一点多余的色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地白茫茫的好不空洞,可她还是从萧索沉寂的寒冬等来了百花争妍的春天,看着皇陵万物复苏,一派葱茏明媚,她整个人也鲜活了许多,她心中一直有个信念,这半年多所经历的这一切艰难困顿,终究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这一日,烟景正和缀儿在永陵行宫的花园里采摘花露,忽见崔银桂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姑娘,主子派人来接你回京了,姑娘快些跟咱家回去收拾东西,今后都不必再呆在皇陵了。” 烟景闻言微微一愣,以为听错了一般,“崔公公?你说的是真的?” 崔银桂笑道:“咱家还敢诓骗姑娘不成。” 烟景反应过来,心中便漾起一圈一圈的欢喜,花也不采了,拉了缀儿的手便一路小跑着回营房去了。 果真是君无戏言,他说过的话都是作数的,他说过不会让她在这久处,如今才过了半年,他便让人来接她回去了,经此以后,她再没有什么不相信他的。 那么,她回去以后,是不是该期待他履行另一个诺言了。 杨奇带着一众护卫来皇陵接她回京,她一见杨奇,便向他询问了爹爹的案情,因杨奇不是办案人员亦不甚清楚,只告诉她案子还在审理中,柳燊如今仍关在诏狱。 烟景闻言心情又跌落了下来,爹爹身陷囚牢不得解脱,说明案子还是没有新的进展。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另一个惊天的大消息。 第91章 |尾声2 到京之后, 杨奇将她送回柳府便离去了,崔银桂却依然跟随在她身边。 阔别半年多,烟景终于又回到了家中, 竟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家中已被查抄过了,一应仆从都已辞退, 只留了管家的文叔和几个积年的老佣人, 故一进门便觉十分冷清。 自爹爹下狱后,嬷嬷也一病不起,得亏阿如每日在嬷嬷病榻前侍奉汤药,悉心照顾, 嬷嬷的病情才没有坏下去, 但因昼夜劳累了, 阿如也清减了不少,一双大眼睛乌青乌青的,烟景看了心疼不已。 嬷嬷见烟景回来了, 浑浊的双目终于放出亮光来, 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了,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指着烟景道:“你这个让人不省心的,总算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 这个家都要散喽!老爷如今还关在牢里, 生死未卜, 嬷嬷对不起你那早早死去的娘啊!” 烟景难受得直掉泪, “嬷嬷,是烟儿不孝, 又累你老人家担忧了……” 事不宜迟, 烟景到家不久便先去了斧山镖局找季扬, 可镖局门口的两扇大门关着,问了附近的人,只说这镖局关了有两三个月了。烟景心中纳罕,季扬这是上哪去了,几个月都没有消息了。 她只好转道去了婉璃姐姐那,婉璃姐姐告诉了她一个震惊的消息。 抚远大将军、云贵总督安瑄要倒台了,涉嫌冒滥军功、贪污军饷、怀私保举、贩卖私盐、招权纳贿,排异党同等二十几项罪名,圣旨已将安瑄逮捕入京,下到诏狱审讯,前几天已经籍没家产了。 除了京中的家产,安瑄家财藏匿转移到亲友、门生故吏处更为可观,抄家抄出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数万亩的田地,一千多间房屋等巨额财产,折算为银共计七八百万两。 安瑄敛财的数额之巨,可真是震惊朝野! 烟景忽然想起年前聿琛告诉她安瑄西南战事大捷那晚,她不小心看见他的密折上贪污军饷的字眼,莫非那时便有人向他举报安瑄的罪证?但因安瑄是贵妃的父亲,且军功卓著,在朝中颇有声望,聿琛要拿下他必然有所顾忌,故只能缓缓图之,如今安瑄倒下了,那贵妃岂不是也要受到连累? 婉璃看着她在出神,拍了拍她的小手安抚她道:“柳伯父应该很快要出来了,你大可安心一些了。” 烟景听了心中咯噔一跳,忙道:“姐姐为何这般说?莫非姐姐已经知道了案情的进展?” 婉璃的目光含了几分深意,“你知道吗,扬州的林知府犯了事,罪名是贪腐和栽赃陷害,已经关在扬州的刑部大牢里审讯十几天了,柳伯父在扬州之时任同知,同知作为知府的副职,与知府的关系最为密切,所以林知府把侵吞库银的账子做到柳伯父头上也很难查的清,我之前便有疑到可能是林知府做的手脚了。” 烟景不禁睁大了眼睛,心口一阵乱跳,“贪腐和栽赃陷害?你是说皇上在全国清查库银,林知府知道兜不住了,所以就做假账栽赃给我爹爹?” 婉璃点了点头道:“我是这般猜测的,不然为何这个时节皇上将你从皇陵召回来了,想必是皇上已经知道了柳伯父是被林知府陷害的,是清白无辜的,那么这个案子已经不会连累到你了,何必还让你在皇陵苦守?所以便快快地将你召回来了,皇上总是为你考虑周全的。” 烟景想了想觉得猜测得有道理,可她仍不敢相信,“可林伯父和我爹爹是世交啊,他为何要这般栽赃陷害我爹爹?我真不敢相信温厚可亲的林伯父会做出这样居心险恶毁灭良知的事情。” 婉璃眼中划过几分精明之色,“傻妹妹,这你就不懂了,他犯下的案子若不栽赃给柳伯父,那定罪受刑的就是他了,倒了这种地步,还怎顾得上道义和良知,只要自己能逃脱罪责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说官场险恶,有时候捅你刀子的人恰恰是你最信任之人。” 烟景心中郁郁,喃喃道:“爹爹若是知道林伯父害得他,必然会十分寒心。还有钧哥哥,他才病愈不久,又面临如此打击,一定很难受……” 婉璃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生生止住了,叹息了一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覆巢之下无完卵,林知府犯了大罪,林家公子是独子,必然会受到牵累,说起来,这林家公子也真是个有格局的人,若就此断送了前程,真是可惜了。” 历代官员犯了律条,视其轻重,其家眷子孙多受连累,或判处流刑,或籍没为奴,或处死或充军。 烟景低声道,“钧哥哥有经邦济世之才,国家正需用人之际,纵一时受了连累,日后也会有起用的机会的,何况也有罪不及孥一说,就看皇上心中的那把尺子如何考量了。” 婉璃突然觑了她几眼,面上笑涡盈盈,“说起牵累,我便想到了一个,安瑄倒台了,贵妃必然受牵累,烟妹妹,你的大好前程来了。” 烟景怪难为情的,轻轻啐道:“婉姐姐惯会说笑的,如今我只盼爹爹能早日平安归来,哪有功夫想这个。” 婉璃姐姐笑意闪烁,“嗬哟,妹妹自然不急,可管不住皇上急呀,也不知你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皇上这么掏心窝似的疼你。如今再想不到还有什么阻碍了,妹妹和皇上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要我说,皇上这会子也许正筹划着怎么迎娶妹妹呢。” “姐姐你又来妄揣圣意了,皇上的心思像迷宫似的,我就是绕不过他,不跟姐姐说了,”烟景绞了绞手中的帕子,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小汤圆去。” 小汤圆躺在摇篮中,奶妈刚喂足了奶,一靠近便能闻到淡淡的奶香,八九个月没见了,小家伙长得真快,现在都会爬了,那模样瞧着像沈燃多些。奶白奶白的皮肤,肉嘟嘟的脸蛋,乌溜溜地大眼珠子好奇地望着她,还嘎几嘎几地笑起来,露出粉粉的小舌头,真是太可爱了。 烟景童心萌动,她真的好喜欢小孩子,每次逗小汤圆的时候她就好想给聿琛生一个长得像他的孩子。 烟景逗小汤圆玩了好一会儿才跟婉璃姐姐告辞回去了。 果然如婉璃姐姐所说,过了不到半个月,爹爹便从诏狱回来了,经三法司详细审查,柳燊一案是被栽赃陷害,判定了柳燊无罪释放,柳燊不仅可以官复原职,皇上还升了他的官职,从正五品的顺天府治中升了正四品的府丞,到了这个职别,便可以直接上奏皇帝,也算得上是天子近臣了。 柳燊从狱中出来,整个人都瘦得有些不成人形了,经历了这样的打击折磨,精神也有些恍惚,他数次上折子以年老病衰为由请求致仕,但皇上都是不允,只许了他病休回家,只待他养好了病再回来复官。 烟景看着爹爹满头花白,一副垂暮老人的样子,实在心痛难当,但爹爹总算结案释放,且洗脱了罪名,心头压着的那块重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晚饭后,她跟爹爹问起了案情的经过。 柳燊想起在诏狱之时暗无天日的日子仍心有余悸,神色沉郁,幽幽长叹道:“爹爹这次能洗脱罪名逃出命来,多亏了书钧和季扬,他们到扬州查案,找到了爹爹被栽赃陷害的关键证据,他们都是我们柳家的大恩人呐。” 原来季扬是和钧哥哥去扬州查案了,可为何也不告诉她一声便走了,但她仍是有些不解,“爹爹,皇上派出去查案的几个御史和大臣应当都是办案经验很丰富的,可他们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倒让钧哥哥和季公子查出来了,他们是怎么找到证据的?” “书钧到了扬州之后不久,林蔚文便自动投案了,供出了他侵吞库银并栽赃于我的罪行,他在库银的账簿上做了假账,将侵吞的那笔款子挪到了我的账上,扬州府的那帮掌管钱粮的官员大都是他的心腹,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蚂,又收了他的好处,自然都给他打掩护,所以那几个钦差查不出来什么也是有的。且右副都御史是林蔚文的亲家,怕受牵连,查案的时候,他包庇和隐瞒了林蔚文犯下的秽迹,案情才会停滞不前。 但书钧不同,书钧是他儿子,最了解他父亲的品行作为,据我所知,他此前便有为他父亲审查库银的账簿,以他的敏锐,肯定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真是盛德正义的君子,不惜大义灭亲了,说动林蔚文亲自投案。其实我亦想不明白,纵使两家婚事不成,林蔚文对我有怨恨,可也不能对我下如此狠手啊,真是太让人寒心了。说到底还是官场险恶啊!” 烟景感慨道:“钧哥哥为了洗清爹爹的冤屈,竟甘愿舍上自家的前途,如此大公无私的品行,我如今才算见识了,小错不影响大节,从前那件事我已经释怀了,从此以后他在我心中便跟从前一样光明正直了。” 柳燊哀叹,“林知府的案子必然会牵连到书钧,皇上,他真是铁面君王啊,我担心书钧他……烟儿啊,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在皇上面前给书钧求情,算爹爹求你了,若书钧真的受了牵累,爹爹心中实在过不去。” 烟景定定地道:“爹爹,你放心,我一定会求皇上开恩的,钧哥哥在侵吞库银案也算检举有功,皇上不会不念及此的。”烟景又追问道:“爹爹,盐商索贿案又是怎么翻案的?” 柳燊阴沉沉的,有些恍惚地道:“诬告我的那个盐商,此前他向我举报了他自家引岸上白虎帮贩卖私盐的问题,我带了人前去围剿,不想这次盐引案发被查,竟一口咬死我跟他索取了贿赂,实在是有违天理,亏得季扬的釜山镖局给他押运过几次银子,所以和他有些交情,知道他家的一些底细,之后摸查出他家的独子在广西庆远府贩盐时被歹人绑了,那人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和他儿子的信物,要他去诬告我,不从的话便要撕票,那盐商只得从了,后来季扬去庆远救出他儿子,他才向法司的人说出是受了歹人胁迫才诬告我,只可惜,至今仍没有抓住那个歹人,所以不知道那个处心积虑构陷我的人究竟是谁。” 烟景听得胆战心惊,除了林知府,竟然还有人要陷害爹爹,爹爹只是一个小官,究竟是挡了谁的路?她忧心忡忡地道:“爹爹,祸根未除,他们这次陷害你没成功,等风头过去,肯定还会再下手,敌在暗我们在明,不得不防。” 柳燊目光沉凝,欲言又止,又叹了一声道,“经过这次牢狱之灾,爹爹再无做官之心,只想在家颐养天年,也不会再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爹爹所担心的唯有你,如今只盼着你快些嫁了皇上,名正言顺地在皇上身边,有了皇上的庇护,任何人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如此才是万事无虞了。” 经过了如此生死之劫,柳燊到底也明白了皇上对烟儿的用心,肃皇帝已安葬永陵,当年的心结也放下了不少。烟儿嫁给皇上,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烟景低下头道:“爹爹,我知道的,但这事着急不来,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次日,烟景便吩咐了崔银桂到宫中传话,她想要见皇上。 午后,崔银桂骑马回来,笑眯眯地道:“姑娘,皇上也正想见你,你明日便随咱家进宫见驾。” 第92章 |尾声3 碧蓝蓝的天穹下, 紫禁城重重的宫阙千年如一日的巍峨宏伟,黄色的琉璃瓦在骄阳下流辉灿灿,映射出一股子威严雄壮的帝王气势。如今春光正好, 宫中姹紫嫣红开遍,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钟粹宫的光景却是不如了,它仿佛已经走到了残秋, 花叶委了一地也无人扫, 柱子和门窗灰沉沉的,连乌鸦也瞧了钟粹宫的衰颓和冷寂来凑着趣儿,在枝头飞来飞去‘哇——哇——’地叫着,叫声粗劣嘶哑, 像有人把一匹匹锦绣辉煌的布帛撕裂开来, 直刺着人的耳膜。 安莹颓然地坐在殿内的宝座上, 脸色惨白惨白的,一丝血色也无,她觉得自己像只鬼魅一般, 整个人又空洞又阴气森森, 身上一阵阵地发着恶寒, 冷得她牙齿直战,明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于她却好像是寒冬腊月, 几乎要冻死在这里头。 爹爹下到诏狱快两个月了, 昨日下午三法司便已经给爹爹定了二十一条大罪呈给皇上, 条条都可问成死罪,如今皇上处置爹爹的旨意虽还未下来, 可她知道爹爹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安家是彻底垮台了。本以为安家的荣耀富贵可延续百年, 可不想一下子便坍塌破碎了,她二十年来所有的骄傲和底气都随着安家的衰败而丧失了。 说什么王权富贵,到头来都是梦一场呵。 她如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连门口台基下的那两只铜鹿都比她有脸面,人若自轻自贱起来了,真恨不得将自己踩进尘埃里。外头的乌鸦又在聒噪了,还嫌她这儿不够晦气么。 她抬眼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钟粹宫的陈设,宝石盆景、金玉如意、销金罩壁,玻璃插屏、粉彩瓷器,每一样都精贵美丽,却是没有生气的,像是尘封已久的陪葬品。 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个月零七天了,皇上从未踏足过这儿一步,他对她只有客气和疏离,除了先皇病重之时配合他在先皇面前做出一副和美的样子,其余时间她都像空气一般被他忽略。 她嫁进来的时候是黄花闺女,死的时候抬出去也还是处子之身,这一生,得不到她想要的权势,却也从未尝过男女情爱的滋味,大约没有人会比她更悲哀了。 还在国公府之时,她苦心经营十数年,就是为了嫁给他当皇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结果呢,机关算尽太聪明,倒把自己风光明媚的一生白白地耽误了。 她不该嫁进来的,对于不得宠的妃嫔,这深宫就是块墓地,每天每夜守着自己的墓碑过活……她才二十一岁,就这么完了么,她不甘心啊不甘心,可又能如何呢。 她什么都没有了…… 安莹尤自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沦,门口的太监忽然进来禀告,“贵妃娘娘,皇上驾到!” “去去去,别来糊弄本宫了,皇上的贵脚怎么会踏本宫的贱地呢。”安莹昏昏地挥了挥手,嘴角扬起嘲弄的笑意,神色落寞无比。 聿琛大步走进钟粹宫的殿内,他面上冷冰冰的,不怒自威,他的出现,像金黄的太阳光芒照了进来,使得这笼罩在残秋光景的钟粹宫终于有了光晖。 安莹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打了一个激灵,蓦地睁大了眼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般,皇上,皇上竟然来了?爹爹案发后,她无数次求见皇上,甚至在乾清宫的阶下跪的膝盖出血,跪了两天一夜后晕倒在地,皇上都没有接见她。 如今爹爹定了大罪,皇上却来了,他是来怜悯她,惩处她还是羞辱她的? 她自幼娴于礼教,如今虽失势了,但她仍记得要维持应有的礼数,她强撑着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俯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聿琛只是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后命身后的近侍太监拿出几封信到她的面前。 “这是从安瑄广西的将军府查抄出来的信件。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可是你的字迹。” 安莹心中猛得一震,她飞快地从太监手中拿过信,那信只烧了一个角,可见是未来得及焚毁,安莹匆匆扫了几眼,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眩然欲倒,看来她谋划的那件事也败露了,这是要跟她算账来了,好,很好,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还怕什么! 她突然仰头笑了起来,笑的整个人要癫狂一样,等笑不动了,才道:“皇上第一次来臣妾的钟粹宫,便是来兴师问罪的,果然一旦危及到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便坐不住了。来得好,来得真好!” 聿琛见她如此失态,只是横眉冷对,“朕问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安莹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心中积聚的一层层的失望和怨愤轰然倒塌,她脑中嗡然作响,双眼直直地瞪着他,声泪齐下地道:“皇上,臣妾从嫁给你的第一天起,你可曾有正眼看过臣妾一眼?可曾把臣妾当作你的妻子?成婚两年了,你没有碰过臣妾一个指头,没有对臣妾有过一个笑容,臣妾也是一个女人啊,你可知臣妾每日每夜心中是如何地煎熬?你对臣妾如此薄情,却对南台的那个贱蹄子那么情深义重,臣妾怎能没有一丝怨恨?” “皇上登基之后,臣妾本该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后之位,可皇上是怎么做的,你连皇后之位也给臣妾夺走了,臣妾做错了什么?还是臣妾嫁给你就是错了?你就算对臣妾没有一丝的情意,你也不能将臣妾的尊严扫落于地,让臣妾被天下人耻笑。臣妾可是先皇亲自册封,皇上你亲自迎娶进宫门的太子妃,这些大礼在皇上眼中竟然一文不名么?谁能想到天底下第一个不尊礼义之道的人竟然是皇上。呵呵呵呵呵……” 安莹鼻孔微微地张着,双眼都红了,激愤不已地道:“你夺了本该属于臣妾的皇后之位,不就是想娶南台的那个贱蹄子做皇后么,臣妾真是恨啊,但臣妾不敢恨皇上无情,臣妾只恨毒了那个女人,是她夺走了臣妾本该拥有的一切,让她如愿坐上皇后之位踩到臣妾头上来,臣妾是决不能容忍的。” 聿琛不语,只是冷冷得看着她怨愤不平地申诉,双眸沉静如深潭。 “臣妾知道皇上送那个贱蹄子去守陵,不过是应付先皇帝的遗旨,过不了多久就接回来了,然后便要册封她做皇后了,臣妾不能束手待毙,臣妾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夺走臣妾的后位,所以臣妾写信给爹爹,让他动用人手,在两淮盐引案中使人设法陷害柳燊,坐下大罪,让南台那个贱蹄子背上罪臣之女的恶名,即使皇上再想抬举她,她也做不了皇后了。” 看着聿琛深若寒潭的双眸,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越是这么不动声色,便愈有一种危险,安莹突然感到脊骨一阵发寒,禁不住有些哆嗦地道,“皇上,臣妾这么做只是自保而已,臣妾也是被逼无奈。” 聿琛目光如剑,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好,既然你已经承认了是你主使谋害柳燊,那么这笔账朕等会儿再跟你算!” 聿琛一步步走近她身前,嘲弄地道:“你说朕冷待你,践踏你,你怎么不去想一下,你当初是怎么嫁给朕的。安瑄在朕婚事上做的手脚,你应当比朕更清楚,皇考最重祥瑞和天象,正因如此,安瑄买通钦天监数次蛊惑皇考,又买通皇考的宠妃和近臣,在皇考面前称赞你的美名,一步一步,设计得如此精密周详,皇考竟被你们父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事情你以为朕不知道?朕早就知道了!朕平生最恨受人设计摆布和外戚专权,你们父女敢把手伸到皇后的位子上来,下一步便该是图谋朕的江山了,朕岂能让你们得逞!朕隐忍至今日,早已耗尽耐心! 你这太子妃之位得来如此不正,你还想让朕怎么待你?还敢肖想皇后之位,真是恬不知耻,一切恶果皆是你人心不足,皆是你咎由自取!” 安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巴也张着,却是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她的意志好像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一下子被打得趴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安莹虚弱地辩解,“皇上,臣妾冤枉,此事是臣妾父亲一手所为,臣妾也只是听命而已……” “冤枉?你还敢叫冤枉,你不也觊觎皇后之位许久了么,分明是你们父女合谋才是。”聿琛冷笑道:“如果你没有做下陷害柳燊的丑事,朕看在皇考的面子上,还会放你一马,遣你出宫去另择婚姻,可你心术如此不正,那么便休怪朕无情了。” “传朕的旨意,安氏心术不正、欺上瞒下、诬陷贤良,从今日起,褫夺贵妃的身份,废为庶人,逐出皇宫,罚去永陵思过。” 安莹双眼发直,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声音嘶哑地道:“皇上,臣妾知错了,求皇上饶过臣妾,臣妾若去了皇陵,跟活死人有何分别,臣妾这一生便全完了,臣妾才二十一岁啊皇上……” “朕罚你去守陵,便是让你好好跟皇考忏悔,赎清罪过。”聿琛不再看她,再多看一眼都觉憎恶,转身便要离去。 安莹匍匐在地,痛哭出声,她抬起泪眼看着皇上绣着祥云金龙和江崖海水的衣摆渐渐离开眼前,心中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块,发散着冷森森的毒气,她突然喊道:“皇上,你早就视臣妾为不得不除的障碍,所以你早就开始谋划要扳倒我爹爹,你暗中收买、怂恿爹爹的门生故吏搜刮和揭发爹爹的罪状,步步为营,一桩桩一件件,将数十条大罪扣在我爹爹的头上,心思何其阴险。” “皇上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娶那个贱人,你说我恶毒,你处心积虑除掉一个有功之臣就不狠毒吗?”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让将军见太平,皇上诛杀有功之臣,就不怕天下非议么?” 聿琛停下脚步,转过头沉沉地盯着她,喝道:“放肆!你是疯了么,竟敢对朕说出如此大胆狂悖之语!安瑄犯下滔天之罪,是自取灭亡,他犯下的罪罪证确凿,朕依律惩处他,正大光明,否则如何服天下人之心?朕来之前,已经下令将安瑄赐死,朕留其一条全尸,没有株连全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聿琛说完便大步走出了钟粹宫,无视身后安莹失去修养体面,状如疯妇般的嘶喊。 次日清早,烟景便坐了软轿随着崔银桂进宫了,到了宫中,崔银桂竟笑着问她说,“姑娘,皇上这个时辰还在前朝听政,要巳时才能回养心殿。如今时候尚早,要不要咱家陪你到御花园里先逛逛。” 烟景想起上回天还未亮他便安排她悄悄出宫了,这回青天白日的,竟可以随心在紫禁城各处走动了,果然是待遇不同从前了,想到等会儿就能见到聿琛了,她根本无心去逛什么御花园,她都半年多没有见他了,她只想快些见到他。 烟景摇了摇头道,“不了,崔公公,我到乾清门等皇上回来吧。” 崔银桂小心提醒,“姑娘,乾清门是紫禁城内廷的正宫门,除非皇上有令,内廷之人不可擅自出入的……” 烟景盈盈一笑,“崔公公放心好了,我就在门口等着他,不会随意走动的。” 崔银桂无法,只得领着她到了乾清门广场西侧的隆宗门等着皇上回来。 烟景站在门边,望着乾清门广场上几座金碧辉煌的殿阙,她日思夜想的男子在那儿临朝听政,身上光芒万丈,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多么光明磊落,浩气长存,烟景看着看着竟有些看痴了。 过了不多时,一众太监簇拥着当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皇极殿西边的角门出来,烟景心砰砰跳着,忙缩头将身子藏向门边。 聿琛坐着肩辇,经过建极殿的时候,便看见了隆宗门旁边一抹盈翠的裙裾,心中不禁一动,忙摆手停了肩辇下来,大步走向隆宗门。 烟景刚探了半个头出来,却见他已经快步走过来了,这才从隆宗门转了出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然后俯身行礼,“烟儿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你怎的来这儿等我。”聿琛嘴角不禁扬起笑意,目光熠熠发亮,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牵着她从隆宗门走回养心殿了,扔下身后一众的太监们。 第93章 |尾声4 从隆宗门到养心殿也不过百来米, 聿琛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回去,十指交缠。太久没见了,积时累月的思念早已积聚成汪洋, 这会儿两人牵着,那种绵绵的情意仿佛经由勾缠的指尖丝丝缕缕地钻进心里,挠的人心里头痒痒的。 蓝盈盈的天上飘着白絮絮的云, 春日明媚的阳光从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上斜照下来, 只觉得满眼都是光彩闪烁,连宫墙上的红也分外娇艳起来。 阔别已久,相见欢喜。 烟景一路禁不住偷偷地抬眼看着他,他身上穿着缎绣云金龙纹朝服, 衣袍上绣着祥云金龙及七章纹样, 那么尊贵又奢华, 全天下只有他一人才配用的纹饰,密密织就的金色丝线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仿佛又有点恍惚了,他真的会一直都喜欢她吗, 毕竟他才是全天底下独一个的人物, 而全天下像她这样的女孩有很多很多呀, 比她还要好的亦有很多。 门外响起击掌声,养心殿的太监们皆站到一旁垂手恭立, 等着皇上进来, 谁也没有敢抬头往门口看一眼。 聿琛牵着她走到门口, 便拦腰将她抱起, 穿过庭院,直往着西暖阁而去。 烟景鼻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 是她贪恋的味道, 心中不禁漾起一圈圈的甜蜜, 但看着养心殿四处都站着人,脸上便浮上一抹红晕,小声地道:“皇上,快放我下来,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子不得体……” 聿琛笑着,温醇地在她耳边道:“何为不得体,朕便是得体,我就想这样抱着你,烟烟,分开了这许久,我甚是想你。” 他的话像一阵热浪般涌进她的心里,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融化掉了,她只好微微垂首,任他抱着她进了内殿。 到了养心殿西暖阁,聿琛才将她放了下来,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她腰身那里空落落的,纤腰不盈一握,比从前又瘦了一些,小下巴也瘦得冒了尖。聿琛心疼极了,他的小姑娘在皇陵的那段时日真是受苦了。 聿琛的双目紧紧地注视着她,她穿了苹果绿的春罗夹衫,荔枝色的杭绢百褶裙,头上梳了个小鬟髻,肩上垂下一段燕尾,发髻当中上插了一支红宝石嵌碧玺缉米珠翅的蜻蜓簪子,旁边斜斜地插了支灯笼流苏挑簪,长长的几串米珠宝石流苏直垂到颈边,又俏皮又活泼,可见是精心打扮过了的,嫩鸡蛋似的面庞上,长着水灵灵的杏眼,小巧秀挺的琼鼻,红润欲滴的唇瓣,是那样新鲜美好,大半年未见了,聿琛只觉得眼前的人儿越看越美,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两人相视了好一会儿,他黑漆漆的眸子像是凝住了一般,烟景浅浅一笑道:“皇上,我有一事想求皇上开恩,皇上答应我好不好。” 聿琛隐隐猜到她所求何事,含笑道:“你是想让我在林蔚文侵吞国帑、诬陷柳燊一案中宽免林书钧吧。” 烟景微微惊诧,她都还未开口他便知道她所求之事了,嘻嘻笑道,“皇上真是有读心术,看来我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聿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虽严格整饬吏治,但也知道不可严刑苛政,若要政通人和,开创太平盛世,须宽猛相济才好。林蔚文侵吞国帑、坐赃诬陷良臣,依律判处抄家籍没,流放到东北北部边疆充军,林书钧在其父一案中没有过错,且查案有功,没有包庇他父亲的罪行,所以我不会追究他。” 烟景顿感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一种光明照耀的感觉,不禁甜甜地笑道:“圣明无过皇上,国有明君,真是天下百姓之福,烟儿与有荣焉。” 聿琛斜睨了她一眼,“所以,就为了这事你才巴巴地进宫来见我?” 烟景仿佛嗅到了他话中几丝酸酸的味道,微微上挑的杏眼忽闪忽闪地眨了几下,忙解释道:“不是不是的,是我想见皇上,每天每夜都在想,你看我衣衫都宽了……” 聿琛听得心中荡漾,禁不住凑上前,低头在她耳边坏笑道,“每天每夜都在想?那要让我瞧瞧才知道究竟比先前宽了多少……” 呃……烟景恨不得咬掉舌头,他怎可顺着杆子说出这般臊人的话来,果然男人都是好色之徒,脑子里总是想着那些香艳之事。 烟景小脸蓦地烧红了,她想起上次他狠心要送她去皇陵的时候,她哭得不能自己,他安抚她的时候便什么都让他瞧走了,过后她每每沐浴更衣时瞧见肌肤上留下的那些个印子,都娇羞荡漾不已。 其实她的身子长得美极了,一直藏在衣衫下也怪可惜的,就是大白天的,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把内室的都照的光亮明净,那她…… 聿琛看着她娇羞满面的样子,愈加情不自禁,在她颈窝间嗅了一下,“烟烟,你好香。” 他温温的气息在她稚嫩的颈窝,是一种酥酥痒痒的躁动的感觉,她其实也是动情的,烟景开始恍惚了起来,很快便被他箍在门上,亲了起来。 良久之后,烟景拢起了散开的衣襟,抬起水盈盈的双眼看着他,“皇上,这一年发生了许多的变故,我细细一想,总觉得你送我去皇陵不单只是因为遵从先皇的遗旨,应当还有什么其他的缘故,你都实话告诉我好不好,我想听。” 聿琛从方才春暖香浓的景象中收回神来,他紧搂着她,沉吟了一会,然后伸手替她抿了抿汗湿的鬓发,“看来你的小脑瓜子还不太笨,我这么做,自然是为着保护你,之前放你出宫也是同个道理,你在宫中群敌环伺,前后皇贵妃,后有安莹,我怕稍有不慎便会危及于你,所以我那时答应放你出宫去,一来是避开他们在宫中的势力,二来也当是给你自由。谁知你这个没良心的枉顾我的一片苦心,竟然要嫁人。”聿琛一想起这个便来气,忍不住揪她的耳朵以示惩罚。 烟景想像鹌鹑一样把脑袋缩在脖子里,无奈被他揪着耳朵,只得喊疼求饶才作罢。 “登基之后,我只册封了安莹为贵妃,她没有坐上后位,必然会视你为眼中钉,安莹背后的势力是煊赫的安国公府,皇后之位旁落,安家的掌权派安瑄自然是无法容忍的,皇考还在世之时便甚为宠信安瑄,安瑄在西南和云贵一带镇守多年,势力深厚,培植了不少亲信党羽,他怙势营私、狂妄专擅,是个不小的祸患,我欲将其扳倒,作为整饬吏治的第一大案子,不仅可申明国法,亦能让人心知惧,只苦于未有足够的罪证,只能将其放虎归山。 若你还在京中,安家的人必会对你虎视眈眈,甚至做手脚,在未能将安瑄彻底扳倒前,我不好将安家如何,不然势必会打草惊蛇,所以送你去皇陵倒也是个两全之策,虽则清苦,却可以避开风头。 再有一点,皇考病重之时,其实我已经收到几封弹劾柳燊的奏折,皆按压着未发落,柳燊若获罪,必然会牵累到你,我不想你受到惊吓。只没想到我在皇陵布下重重防守,依然防不住季扬那小子向你泄密。” 他口气转为歉疚,“柳燊受人诬陷下狱那段时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很不好,此事是我亏欠你了,日后容我好好地补偿你。” 烟景听了只觉得心中咯噔咯噔地跳,前朝和后宫的水向来深得很,她一个五品小官的门户出身,来京不久,根基又浅,在天子脚下那些权贵大家族的眼里就跟只小蚂蚁一样,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只消动动手指头就捏死了,若非聿琛如此悉心保护她,她早死了百八十回了,想到此,她禁不住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聿琛感到她的一些不安,抚慰道:“已经没事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聿琛送她去皇陵的背后,是一场朝局斗争的博弈,安莹也并非如她所见的那般贤德大度,而是在忌恨她,所以聿琛送她去皇陵看似冷落她,实则是保护她,他竟为她想得这般深远。 她想起先皇病重之时她在南台一个人孤清清的待了一个多月,他都狠着心一直未来看她一眼,原来是因为那时爹爹便受人弹劾了,她忽然一下子便想到了什么,莫非那时候安家就按捺不住开始下手陷害爹爹了,那么聿琛一定也有怀疑是安家做的手脚。 烟景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皇上,我原先便觉得奇怪,我爹爹只一个五品小官,一向又安分守己,何至于遭人构陷这么大的罪名,原来竟是冲着我来的,整垮了我爹爹好拖我下水。侵吞库银案中扬州知府已经供认了罪行,而盐引案迟迟未查出背后构陷之人,我想必是安瑄安排手下的人做的。” 聿琛点了点头,“没错,确是安瑄的人所为。锦衣卫查抄安瑄在广西的将军府的时候,在密室中抄出了几封未来得及焚毁的书信,信上的内容正是谋划怎么陷害柳燊,而字迹是安莹的,可以说柳燊盐引案被诬陷,是他们父女合谋。” 烟景呼吸一滞,缓缓道:“那皇上呢,皇上对安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案子出来的时候,应当也会怀疑我爹爹是被安家诬陷的,既如此,皇上仍任由我爹爹在狱中含冤受屈,受尽苦刑,是也不是?” 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她开始质问这件事了,聿琛坦然道,“也不尽然,我虽有所怀疑,但也不能确定柳燊一定是清白无辜的,我说过,我只信任你,但未必信任柳燊。” 烟景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心中酸楚,眼圈儿便红了,“为了和你在一起,我的家都差点散了,我爹爹命都几乎要丢了……” 第94章 |尾声5 面前的女孩儿伤心了, 要开始打雷下大雨了,聿琛有点慌了,他抚了抚她的脸蛋, 哄着她道:“烟烟,是我不好,让你和你家人都受苦了, 你要怎么恼我都行, 我会好好补偿你们,其实我扳倒安瑄,还有一个私心,便是想快些娶你, 在我心中, 皇后的人选只有你一人, 我不想等太久了……” 烟景扬起下巴,鼻子里哼了一声,“若我家人出了什么好歹, 我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你的皇后有什么好的, 我才不稀罕呢!” 聿琛失笑,“烟烟若不嫁给朕, 朕便要做个光棍皇帝了。” “光棍皇帝又如何?历史上还有木匠皇帝、和尚皇帝、象棋皇帝呢, 而且多一个名头便能让你在中国帝王史上多一项传奇, 让后人牢牢记住你。” 聿琛听得来了气, 可他不想对她发脾气,只是阴阴凉凉地道:“所以烟烟要让朕成为天下笑谈么, 竟把朕跟那些昏君相比?让那些稗官野史编派抹黑朕?说朕有龙阳之好?说朕命里克女人?说朕有恶疾不能人道?好, 朕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但若是那些野史给朕编出一个别的女人出来,说朕是对她用尽深情,为了她宁愿后宫虚设,你怎么办?” 烟景瞧了他几眼,哼道:“什么怎么办,明明是皇上你说自己要做光棍皇帝的,又不是我说的,怎么皇上还怪我?” 聿琛被她气笑了,说道:“有一事我应当对你说,那帮臣子又在上折子要朕选秀充盈后宫了,说什么朕子嗣未广,希望朕遵从从前的天子一人娶十二女的规矩,广选后妃,朕也是头疼得很,既然烟烟无意嫁给朕,那么朕明日便下诏书令内外诸司博选良家秀女,充盈后宫。” 烟景一听,小脸唰地变白了,“……皇上打算选多少个秀女进来?” 聿琛目光微微闪烁,“自然是选一后十二妃。” 烟景圆圆的杏眼瞪着他,“哼!你敢。” 聿琛轻诮一笑,“你这话说得奇了,你又不愿做我的皇后,还不许我纳妃啊,天子无私事,朕就算想做光杆皇帝,朕的那帮臣子可不会消停下来。” 烟景听得火大,噌地站起身便走,气咻咻地道,“好好好,那祝愿皇上选得后宫佳丽,多子多福,恕民女不奉陪了,告辞。” 刚走到门口,却让聿琛一把拽住她的后背,捞了回来,他大掌将她牢牢地箍在墙上,烟景挣脱不开,小脚乱踢着他,嚷道:“你快放开我,你选你的秀女去,我走还不行吗,你还堵着我做什么!” 聿琛莫名觉得她好吵,禁不住低下头堵住了她的嘴,手上又是揉面团似的将她一阵揉搓,直到她安静下来了为止。 聿琛双目深凝着她,嗓音哑沉地道:“别闹了行不行,柳燊的案子已经审清了,他是受了许多皮肉之苦,我方才都已经跟你道歉了,昨日也收拾了安瑄父女,你还不依不饶的,你究竟想怎样,嗯?” 烟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安瑄自裁的消息她昨天便已经知道了,但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置安莹的,“那……那个……贵妃娘娘你打算怎么处置?” “她心术如此不正,我废黜了她的位份,罚她去永陵向皇考好好地忏悔罪过。” 安莹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虽说是咎由自取,可她嫁过来之后被聿琛长期冷落也是事实,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在幽幽的深宫岁月,无宠无爱,不啻于红颜埋在枯骨里,总归心志会出一些问题,烟景幽幽地轻叹一声道:“……若没有我的出现,你们的关系没那么糟,她也许就会收敛一些。” 提起安莹,聿琛神色一凛,“和你没有关系,什么娴于礼教、贤良淑德都是幌子,是她的心思坏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恶事……” 烟景没有再说什么了,仍不免有些唏嘘,曾经她以为安莹会出宫去另嫁良人,也强过在宫中干熬着,真没想到……这便是应了那句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 聿琛心有点沉了下来,他记得刚遇见她那会她总是纯真活泼的样子,便是这样的灵动将他深深吸引,自跟他在一起后,拜他所赐,她经历的事儿多了也复杂了,也吃了很多苦头,如今遇事有时候也会思虑过重,思虑太过,人便会少了快乐。 今后再也不能让她伤心难过了,他要好好地守护她,为她挡灾除厄,降妖除魔,让他的小姑娘以后都快快乐乐的,永远都做他身边的小少女。 想及此,聿琛的目光里泻着一片柔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转了话头,“你这个小姑娘,不听话,也不乖,脾气还大得很,也不是最好看的,我怎么偏偏就非你不可了。” 烟景心中一动,像有一道灵犀的光将她心底通透,她从前的那点恍惚和不确定竟一下子都没有了。 “朕不会选什么秀女,方才是故意逗你的,朕这辈子只想娶你做皇后,只宠你一人,你不要辜负朕好不好……” 烟景低头,望着指间的那枚宇宙戒指,用指尖转动着,双眸盈盈如水。 “你这个没良心的,真的想让我当光棍皇帝呀……”聿琛说着便开始挠她的咯吱窝,烟景被他挠得咯咯直笑,身子晃啊晃,头上的流苏光华灿烂,直闪着人的眼睛,她再禁不住了,摇了摇头,扑倒在他的怀里,满面绯红。 聿琛其实是知道林书钧在香山跟她求婚之事的。他在知道她回去和林书钧退亲后,才让沈燃跟他说了林书钧是怎样在香山的樱桃沟向烟景求婚的。 聿琛没想到林书钧还有这一手,他听得很不是滋味,这些讨女人欢心的心思,他好像从没在烟烟面前施展过,烟烟才是他的女人,他自然要给烟烟一个更浪漫更难忘的求婚仪式,才能让她将林书钧的那一段彻底忘记。 聿琛眼里含着笑意,搂紧烟景的纤腰,在她耳边低声道:“过两日便是上元节,我带你到京城里逛逛去。” 烟景听了禁不住在他怀里蹦了起来,笑靥如花,“皇上终于良心发现,要同我一块儿去逛街了么。” 聿琛勾唇,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还真是玩性不改,一听到去玩,便高兴成这个样子,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叫我皇上,你要改口了你知道不?”悟性真差,偏偏要他来主动提起这事。 改口?他的意思是微服出行要换个称呼是么?那该怎么称呼他呢?烟景有点犯愁,直呼他的名字肯定是不行的,看他平时那么喜欢假正经,那么她也给他取个这般风格的名字好了。 “嗯,出去的确是不能再喊皇上了,皇上玉树临风、风华绝代,是整片神州上的御风之龙,所以唤皇上为御风龙最合适不过了。”她刚说完,已经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聿琛双眸却直勾勾地盯住她,修长的手指在她面庞上勾滑了几下,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我对御什么风不感兴趣,我只想着,该怎么御你比较好。” 烟景的脸一瞬间便羞红了,她本想逗他一下,没想到反过来被他给调戏了,他真的好坏的,她伸手去捂住他的唇,“你、你住嘴!” 聿琛捉住她的小手,放到唇边一下下地亲了起来,过了一会才笑道:“谁让你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该唤我什么,嗯?” 烟景撅着嘴道,“皇上觉得这个不好,那我想不出来了。” 他提醒她,“我叫你烟烟,你该叫我什么?” “我要的是女子对男子的称呼。” 烟景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一下,“那叫琛……琛琛?” “肉麻!” “但是皇上金尊玉贵的,那我也不好直呼皇上的名字。” “那天出去就只我们两个,你就叫我名字也无妨,你叫一遍听听?” “聿……聿琛……”她试着叫他的名字,觉得甜蜜又好玩,禁不住叫了他十几次,像要将以前未叫的一下子叫够了似的,“聿琛!聿琛!聿琛!聿琛!聿琛……” 聿琛被她叫得浑身筋骨摇荡,禁不住将她整个儿地抱了起来,吻了下去。 又是许久过去,聿琛目光里烧着一束焰火,声音喑哑:“到现在才叫我的名字,觉悟太低了,你说该怎么罚你比较好?” 又要罚?烟景讨价还价,“可以罚个轻一点的么?” 聿琛却是咬着她的耳垂,“罚你今晚侍寝。” 烟景的脸一下子红的跟滴血似的,其实他的意图她多少知道的。近来抱她吻她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紧绷和那一股子滚烫的热火,火花擦起来的时候,她也极自然地回应着他的,但不巧她的月事比之前提前两天来了,这五六日应该都不能成事了。 她低头含羞道:“你想罚也不成了,我身上不方便,月事提前来了,今儿才第一天……” 聿琛神色顿时有些阴凉,心中好不怨念,只得道:“那先饶过你这几天吧。” 当晚,烟景便宿在养心殿,聿琛依旧如从前一般安安分分地抱着她入睡,他也不想惹出火来却灭不下,只亲了她几次便作罢了。 又过了两日,上元节便到了。 傍晚时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驶向东华门,守宫门的金吾卫一看出宫令牌,便下令放行了。 马车到了皇城边上的棋盘天街门牌前停了下来,帘子掀开,从车上手挽着手下来一身便装却难掩天姿之色的聿琛和烟景。 第95章 |尾声6 聿琛穿着一身玄青色的万字四合如意云纹暗花缎直身锦袍, 手中拿了一把白梨玉柄扇子,既潇洒又风流。 烟景则穿着藕白色玉兔月瓶纹对襟绉纱衫和粉绿色挑线钉珠百褶绉纱裙,头上编挽了飘逸的流苏髻, 发髻以一根根的丝带系扎,带梢以珠翠装饰,一串串的珠翠流苏垂于肩上, 发髻上则插了一支活灵活现的蝴蝶闹蛾儿, 走动的时候,珠翠和丝带飘摇,那蝴蝶闹蛾儿颤颤欲飞,整个人十分得仙气飘渺。 两人站在一块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生得这般耀眼夺目, 故走在路上皆惹人频频注目, 有艳羡有惊叹亦有爱慕的。 棋盘天街是整座京城最繁华热闹的街肆,如今又正值上元灯市节,京城里的人都涌出来看花灯了, 故街肆上摩肩接踵, 人烟毕集。 聿琛唯恐身边的小姑娘被挤散, 一路皆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烟景也将身子紧紧地挨着他。 这样的上元夜好像把天底下的灯都挂了出来似的,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片闪闪烁烁的灯海, 火树银花, 星桥铁索, 街肆两边的楼阁和商铺皆挂着五光十色的花灯,有琉璃灯、料丝灯、羊角灯、冰灯、牡丹灯等, 还有九曲黄河灯的灯阵, 用一千零八盏各色不同的灯扎在弯弯曲曲的竹栏杆上, 足足有几里地之长,宛如一条又一条的小银河,实在绚丽极了。 街上真个是热闹非凡,有耍狮子的,舞龙的,放烟花的,猜灯谜的,扭秧歌的,踩高跷的,摊铺上一摊连着一摊,百货云集,光怪陆离,把人的眼睛都逛花了。 烟景心中实在是高兴坏了,眼前是这么热闹的灯光胜景,身边牵着最最心爱的人的手,她有一种溢满心间的甜蜜和满足感,好像天底下的快乐都被她占满了一般。 一路走马观花地看着,估计一晚上都逛不完呢,耳边人声鼎沸,烟景听到点心铺子里元宵的叫卖声人便馋了,今日下午特地没有用点心,空着肚子出来的,就是为了在灯市节上多吃一些好吃的小吃。 “卖元宵哎,又大又圆的元宵哎——刚揭锅的,快来尝一尝哎——” 她停下脚步,环住他的腰身,仰头望着他道:“聿琛,我想吃元宵……” 聿琛那双比花灯还亮的眼睛熠熠地看着她,“唔,今晚你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我都陪着你。” 烟景拉着聿琛到一档元宵铺子里吃元宵,要了玫瑰馅和山楂馅及奶油馅的元宵各一份,和聿琛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吃。 点心铺子里摊位小,故桌子凳子都又小又矮,烟景和聿琛挤在一张长条的小板凳上,烟景看着他那般高大的身子屈膝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很有些拘束的样子,他一身高贵绝艳的气质,容身在这样市井的摊铺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多了一种亲切纯美的烟火气,有点儿可爱,有点儿乖巧,让人禁不住想揉一揉捏一捏。 这样的红尘俗世多好呀,神仙下凡了,也乐不思蜀呢。 他一贯养尊处优,怕是从未来过这样的小食摊里吃过东西。一会元宵端过来了,烟景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调羹,方递给他,聿琛捧着碗吃元宵,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样,这街头小吃的风味不错吧。” “唔,我不介意当回头客。” 回头客?他的意思是以后还会再带她来是么?他怎么这么可爱,她可真是太太喜欢他了。 她甜笑,“那……我们以后常来光顾噢。” 聿琛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小淘气。” 他将圆圆的元宵送入口中的时候,嘴巴微鼓,他刚吞下一个,烟景便忍不住伸指戳了戳他的嘴角,“你吃元宵的样子像只花栗鼠,好可爱。” 他这么伟岸的男子,她竟然说他像只小老鼠,聿琛感到男子之风被她折损,好想现在就把她提溜回去扔在床上,让她试试他到底是狼还是鼠。 但是看在今夜这么意义非凡的份上,还是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他扯了扯她的脸蛋往两边拉,“吃了元宵你的脸嘟嘟嘟的,像只大脸猫。” 烟景这会儿特别想揉他捏他搓他,她伸手在他劲腰上掐了一下,嘻嘻笑道:“那大脸猫正好捉你这只老鼠来打牙祭了。” 那摊主是个碎嘴的中年妇女,她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一对,坐在她铺子里就像幅美妙绝伦的画一般,教人移不开眼睛。 看着他两个打情骂俏的,也乐呵呵地开玩笑道:“哎呀,这位公子,你和姑娘是快要成亲了吧,姑娘说你像只鼠,你说她像只猫,鼠怕猫,你以后怕是要惧内呀。” 烟景听了不禁咕叽一笑,再看看聿琛那值得玩味的神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聿琛脸上飒飒地好似吹过几丝阴凉之风,阴了凉,凉了阴,然后他转头看了那店家一眼,那摊主从没见过这么有威势的眼神,唬了一跳,顿时噤声。 聿琛起身,拎起烟景便往外走,他自然没有掏钱的习惯,都是身后的杨奇和傅云掏钱付账,杨奇往摊主的桌上扔下了一锭银子。 出了元宵摊烟景尤自笑个不停,“那个……摊主阿姨说你以后惧内,我觉得她说得好有道理噢。” 聿琛的脸崩不住了,“你再说一遍试试,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 烟景眼睛扑闪扑闪的,忍笑道:“好了嘛,不说就不说。你是天威无敌,你无所不能,万民臣服!” 聿琛满意了,“算你识趣!” 从元宵摊里从来,便到了一个书摊前,烟景选了几本传奇、公案、野史、灵怪的话本准备买回去看。 聿琛想他的确不懂很多花前月下的浪漫,正想买几本风月话本回去研究一下,取悦取悦他的小姑娘。 聿琛问摊主道:“有没有风月话本?” 摊主见他是个顶富贵的公子,想来是风月场中经惯了的,自然要的是那种风月话本,他露出了然的笑意,从书摊的下层拿了一本新出精华本递给他。 “这话本是姑苏的大画师画的,他长年流连于烟花柳巷,画这风月尤为传神,堪称一绝,如今市面上紧俏得很。” 聿琛狐疑地接过,只打开看了几眼便合上了。 竟是那种话本,聿琛有点纳闷儿,他方才看起来很浪荡轻浮吗,他明明很端方很君子啊。不过这种话本他也是有需要的,这上面的确很多新鲜招数,活灵活现的,勾得他心痒,只是没实践过都是假把式。这会儿有她在侧,且这话本都是图,挺大的一本,拿在手里有点尴尬,丢也不是,揣起来也不是。 聿琛正想把这话本偷偷地夹在书堆当中,却见烟景凑过来,“你看的是什么风月话本?” 聿琛轻轻咳了一声,“就男女在房内吟风弄月那点事。你不看也罢,我教你就行。” 他这样说,偏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我要看!” 烟景从他手里夺过,只翻来看了一眼,脸便红到了耳后根,但是好奇让她看了下去,她连翻了好几页,有点儿纳闷儿,怎么一出来就要买这种话本,他是不是有点急不可耐了,男人的脑子里装的都是这档子事么? 羞归羞,翻完之后,她却悄悄在他耳边道:“我原来以为只是躺床上肌肤相贴地亲亲抱抱,原来还要打一架啊,会不会很费力气啊,还有这么多招式,跟武学宗师研发出来的武功秘籍似的,真是长见识了。” 聿琛低笑,“看来你悟性总算增长了,花样的确很多,诀窍也多,你以后陪我一块儿多试试就通了。” 烟景伸出粉拳在他胸膛上捶了几下,嗔道:“你讨厌了啦。” 不过她还是瞟了他一眼,“说的你好像很懂似的。”难不成他以前跟别的女人有练习过?这样一想,就好像有醋浪在心头翻涌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聿琛咳了两声,他也不好说这事男人天生就懂,他有点无辜地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纸上经验,只是悟性比你好了不少。”老天作证,别的事他都深沉有谋算,但在这事上他真的是一个很纯良的男子,请务必相信他。 烟景听完转过身去悄悄笑了。她相信他也没有,这样才公平。心里醋浪变成了春泉,纯净美好,润物无声。 既然让她看见了,聿琛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这话本大有用处,又跟摊主要了几本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然后和这本少儿不宜风月话本一并买下了。 从书摊出来,到了玩具摊,聿琛笑问,“要买什么玩具,小妞儿?” 烟景本来想买的,听他这么说便不想买了,她有点别扭的道:“我才不要玩具,还有我长大了,我不是小妞儿。” 明明就是个贪吃好玩的小姑娘,还不肯承认了,聿琛笑看着她不说话。 “说我是小妞儿,那干嘛总想着和小妞儿睡觉。你的癖好很特殊?” 聿琛马上改口,“你是充满女人香的大美人儿,迷人得很。”又附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迷得我想做昏君。” 烟景笑着指了指一套猴戏的玩具,“猢狲最会变把戏了。没想到你比他们还会变。” 竟然又把他跟猴子相比,胆儿肥到天上去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她,聿琛笑眯眯,“彼此彼此。”手中拿了一个面具套在她脸上,“你唱的戏也很不错。” 虽然她嘴上说不要,但是聿琛还是给她买了许多玩具,什么兔儿爷,泥人,面具,纸蝴蝶,音乐盒等等,反正都是身后的傅云和杨奇付账,东西也是他们拎着。 烟景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杨奇和傅云浑身上下都挂满了这些玩意儿,想着还是别把他们累坏了,反正还有下次机会,之后再逛那些摊铺便没再买了。 走到一座五重的楼阁前,这时候天上绽放起一簇簇绚丽的烟花,散起漫天的星星雨。 烟景仰头惊叹,“好美的烟花!” 聿琛柔声说,“我们去楼台上看烟花吧。” 聿琛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登上了最高楼。 烟景到了顶楼楼台的时候,聿琛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等他把手移开时,烟景的眼睛被眼前流光溢彩的天地给震撼了,她惊喜地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哇地一声哭出来。 漫天都飞起一只只可爱的动物彩灯小球,每个彩灯上都刻了“烟烟”二字,她的名字在空中闪闪烁烁,头顶上礼花噼里啪啦地在空中响起,“烟烟嫁我”四字破空而出,五彩缤纷的焰火将夜空染成了绚烂的织锦。从楼台往下望去,地上也是一片光辉灿烂的“烟烟嫁我”,原来他们方才在街肆上看到的一条条的九曲黄河灯阵摆的竟是这四字。 世界上最动听最美妙最可爱的四个字。 她惊喜激动无以名状,眼中泪花闪闪,又听他深情地对着她道:“烟烟,嫁我!” 时空好像静止了,只有这四个字在她耳边一遍遍的响起。 以后许许多多年过去,她都会记得这样流光溢彩、如坠星河的上元夜,他深情地对她说,烟烟,嫁我。 没有那么多隽雅华美的字句,仅这样简短的一句却承载了他满腔的深情,足以真挚动人,足以托付余生,足以铭记永远,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我做了皇上,皇后便只能是你,后宫也是你。我会和你在深宫里过民间夫妻的小日子,我会宠你,疼你,每晚都抱着你睡,每天你醒来的第一眼都能看见我,政务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陪你,你不必端庄,不必贤德,甚至不必做天下人眼里的那个皇后,你只需做我眼里的皇后。我这一生的浩瀚山河和千秋岁月,都与你相共。还有那句,烟烟,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烟景感动得不能自己,她扑到他的怀里,呜咽道:“我嫁,我嫁的! 聿琛紧紧搂住她,两人在璀璨流光的天地间深情拥吻。 他们迷醉在了今晚的不夜城里,回去的马车上,两人已拥吻了好几回,一回又一回,停不下来。 一回到养心殿的寝殿里头,他们便抱在了一起,满帐轻纱好似薄雾,隐约可见浓丽的春色缭绕,他分花拂柳,探寻着每一处的烟花胜景。 三月烟花之后,七月流火接踵而至,野火灼灼燎原。 他目光深浓,哑声问,“女孩子的那个,干净了没?” 烟景也颇为怨念地道:“……没。”这天雷勾地火的,她也勾得难受啊。 聿琛拿出了今晚买的风月话本,翻到了某页,他很快领会,女子的身段都是曼妙之地,总有别的可耕耘之处。 于是这一夜莺穿柳带,笙歌不止。他很欢喜,她也是。 第二日,聿琛御奉和殿,传制官宣制曰:“兹选顺天府府丞柳燊之女为皇后,命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英国公为正副使者持节行纳采问名礼。”其后钦天监择了吉日,三月十八日行纳徵册封礼,三月二十一日行大婚典礼。 如今方正月,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筹备婚事,虽仓促了些,但一应的仪式丝毫不减,聿琛实在等不及要娶她为后了,多等一刻都难捱,他不舍得放她回去,但仪式亦须遵从,故传制之后便放她回柳府准备出嫁了。 柳燊即将荣升国丈爷,一时竟炙手可热起来,京中不少擅于钻营的官员都赶着来巴结,期望谋个进身之阶,可柳燊都以病体不支为由拒不见客,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柳燊名利之心大灰,也无心去招揽那些权贵和钻营官场之术,只寄情于山水和诗画之中了。 第96章 |完结 她真的可以嫁给他了吗? 这个问题, 她不知问了自己多少遍,带着欢喜雀跃和一点点的难以置信,这真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美好到看什么都是光彩闪烁,甚至吃饭走路做梦都在笑,每天都数着日子, 盼着那一天快点地到来, 她要做他最最美丽的新娘子,真正成为他的人,每天醒来的第一眼便能看到他。 他亲口对她说皇后是她,后宫也是她, 那么六宫虚设, 便也无须治理什么后宫了, 先皇后又去得早,如此便也减了每日的晨昏定省那一套规矩,这大约是最自由最省事的皇后了, 只不过有一些宫廷礼仪需要参与就是了, 比如和皇上一同祭告祖庙, 节日里接受命妇的朝贺,比如主持亲蚕礼啊等等。 最最要紧的是, 她可以和他在这座偌大的皇宫里长相厮守, 那么他处理朝政的时候, 她大约便是养养花, 养养宠物,或者是看书做做手艺活, 跟贴身的宫女们闲磕牙, 如此一看, 倒也跟民间的生活相差无二。 皇上大婚的喜诏颁布下来之后,柳府丞之女被选为皇后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了,婉璃姐姐闻知喜讯,带着小汤圆前来贺喜了。 见了她便连连笑道,“烟妹妹,大喜事呀,果然应了姐姐前儿说的,你跟皇上终于要修得正果了,将来你注定是在万万人之上了,多大的造化,这段感情,姐姐真是一路看着你走过来的,很不容易,所以你有今日,姐姐真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烟景嘻嘻地笑,“多谢婉姐姐的吉言。” 不过临别时也有几分伤感,婉璃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睛,“你这回是名正言顺地进宫当皇后娘娘,帝王之家看着虽富贵非常,但处处是宫禁,不比在民间可自由走动,日后我们姐妹俩便再难相见了。” “不会不会,以后姐姐常进宫来和我说话儿,若是姐姐嫌宫里拘束了,我便溜出宫去找你。” 婉璃嗔怪地道:“也就只有你,这个时节了,还敢说溜出宫的话儿,你当这皇宫是你开的呀,到底规矩还是要有。” 烟景秋波一转,笑眯眯地在她耳边道:“我好想跟皇上早些生个孩子,到时候姐姐带小汤圆进宫,小汤圆就有小玩伴了。” 婉璃乐得笑起来,“烟妹妹你可真够意思。小汤圆也盼着呢,你看,他笑得多欢喜。那么,姐姐也等着你的大好消息了。”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诗荃姐姐也上门来贺喜了,如今的她不再打扮得满身珠光宝气了,只穿了一身半旧的衫裙,发上的珠翠也都是一些寻常之物。 如今娘家垮了,公公也因包庇罪罚俸降职,诗荃在忠义侯府家的日子也没从前那般风光了,好在哥哥未受父亲罪案的牵累,她身后总算还有仰仗。 其实她也明白,当初忠义侯府之所以会聘娶她,哪是因为她精通琴棋书画和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还不是图她的嫁妆和父亲扬州知府的肥差,扬州是遍地生钱的地方,她家家底厚,父亲又生财有道,那忠义侯府门面是大,但不善经营,其实内里早已开始闹亏空了,不过是想借父亲在扬州的关系经营盐场,多捞些钱财填补亏空罢了。 如今父亲倒了,忠义侯府在扬州的这个钱袋子是折腾不了什么钱了,而府中一应的排场用度又不能少,这衰败之势也渐渐露了出来。 听到烟景被选为当今皇后的消息,诗荃呆了半晌,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却也有一种强烈的失落之感,为什么是她,她怎么这么好命,上天为何如此偏心,她凭什么能嫁得比她好那么多,分明她样样都不如她却能有这样的荣耀? 她既不贤良淑德,也不会琴棋书画,更无治家之才,就凭她这个绣花枕头也能当一国之母?她真是不服气。可她也清醒地明白,无论她再怎么不服,她今后却注定要仰望着她了。 诗荃再想不到如日中天的国公府突然倒台了,她的舅表小姑妹也失宠了,不仅连皇后的边都没沾上,还被送去了永陵,下场不可谓不凄凉。而她自己也成了罪臣之女,而一直被她看轻踩低、家世寻常的伪心姐妹却要坐上皇后之位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但诗荃从不意气用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心中再怎么气恼不平,她也会赶过来巴结奉承她,好攀上这一层的关系,若让忠义侯府知道她有了皇后这个靠山,看今后谁还敢给她这个姑奶奶脸色看。 如今的柳宅已是皇后府邸了,诗荃见皇后府装扮得锦绣辉煌,进门便有一种赫赫扬扬的气势,心中不由地钦慕起来,及至见了烟景,更觉比往日不同了,好像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色的荣光一般,那么高高在上。 诗荃更觉矮了半分,先俯下身来行礼,口气十分恭敬谦卑,第一句话便是,“烟妹妹,我父亲做下那等罪恶之事,是我们林家对不起你们,这阵子我一直十分愧疚,也不敢上门来跟妹妹道歉,不知妹妹心头可还会怪罪姐姐?如今妹妹有了这么大的荣耀和尊贵的位份,姐姐想着应当来恭贺,才不枉了我们姐妹一场。” 林蔚文犯下的罪已经惩治,烟景不是那等喜欢搞连坐的人,但当日她去了那么多信向她打听爹爹的案情,诗荃均没有回复,且她公公包庇林蔚文,导致案情停滞不前,让爹爹受尽牢狱之苦,她真的做不到一下子便冰释前嫌,所以今日面对诗荃,无论如何做不到如往日那般亲近了。 烟景淡淡一笑道:“姐姐和我许久未见,今日你来祝福我,我心中也是高兴的,何来怪罪一说呢。” 诗荃满脸堆笑道:“烟妹妹,当初你跟着的那个人竟是太子爷,却怎么也不露一声儿让姐姐知道,让姐姐好瞻仰瞻仰这无尚的荣光。太子殿下来我们扬州一趟,竟就让妹妹给遇到了,这可是天降大喜星啊,从前我便说妹妹天生贵格,注定不凡,果不其然,今后妹妹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娘娘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更要紧的是只要你诞下皇子,将来大燮国的江山都有你的一半儿,姐姐真是为你高兴。” 她这样的奉承之语,烟景听得不过淡淡一笑,后来听到她说大燮的江山都有她的一半,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姐姐还是和从前一样会说话儿。但有些话素来就是忌讳,是说不得的,别说我们柳家绝无外戚干政夺权之心,我更是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我得提醒姐姐一句,虽说现在这儿只有你我,若是到了有耳目的地方,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便会惹来祸事。依我素日对姐姐的了解,知姐姐这是无心之言,那么方才说的那句话,我只当没有听到,今后也万万不可再说了。” 烟景虽言语温和,但诗荃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厉害,只觉脊骨上起了细微的寒意,连忙噤声,脸色微微发白,“是是是,妹妹说的有理,姐姐受教了,姐姐没有受过宫里的规矩,一时言语失当,还请妹妹见谅。” “姐姐明白就好。”烟景听她这样说,也就不提了,转了话头问道:“钧哥哥近来可还好?” 诗荃听她问起哥哥,心中才欢喜了一些,可见她对哥哥还是有些情分的,诗荃此时巴不得讨她的好,陪着笑道:“有妹妹这样的大贵人惦记着哥哥,哥哥自然能化险消灾,事事顺遂,哥哥现在已经大好了,这阵子在准备翰林院的散馆考试了,我想以哥哥的才华,应当能考个好名次,若能当上翰林院的经筵讲官,于他的仕途发展定大有助益。” 烟景还是从诗荃欢喜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隐情,看来钧哥哥又病了?是不是他知道了她要嫁给皇上为后的消息了,所以因为这个又病了。她心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惆怅,她多么希望钧哥哥可以早日放下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啊。 烟景望着窗外的骄阳热烈,庭院里张灯结彩,目之所见皆是一派花团锦簇,笑了笑道,“钧哥哥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一定会有很好的前程的。” “当初你和哥哥的婚事不成了,我还懊恼过一阵子呢,我一直在撮合你和哥哥,以为你终于要做我的嫂嫂了,如今看来是哥哥没福罢了,妹妹这么金玉一样的人物,注定是飞进帝王之家的凤凰,岂会栖息于我们这样的寻常仕宦之家,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兜兜转转,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所以我今日是真的为妹妹感到高兴。” 烟景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只希望今后钧哥哥能早日得遇良缘。” 诗荃满腔兴头的来,见烟景终究是淡淡的那个样子,她讨好奉承着她,却没得到什么回应,想来是自己太过自以为是了,两家关系的裂痕不是几句好言好语便能修复的,两人的交情的确是回不到从前了。她本也是心气高的,也拉不下面子来求她今后关照,最后只得讪讪地回去了。 一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柳家有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大喜事,可谓是光宗耀祖,门庭生辉,看着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嬷嬷的病情也好转了不少,爹爹脸上也挂上了笑容,只是有时还是会露出几丝怅然的情绪。 烟景见嬷嬷的病情有了起色,便跟她说起了肃皇帝临终时罚她去守陵的事情,“嬷嬷,你知道肃皇帝为何要罚我去守陵?说起来,却是因十几年前他和娘亲的那段旧情而起。” 嬷嬷显然是惊到了,动了动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怎么会……敏敏和肃皇帝?这……让人怎么敢相信。” 烟景看着嬷嬷的反应,看来嬷嬷也是不知道娘亲和肃皇帝有过旧情的,于是便把她知道的皇上和娘亲的那一段爱恨纠葛讲了。 嬷嬷听罢眼神十分复杂,盯着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目光有些凄茫,然后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的回过头来,颤抖地道:“你可知道,肃皇帝叫什么名字?” 烟景见嬷嬷这个反应,心中也微微一跳,“肃皇帝名字叫载溥。” 嬷嬷长叹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一切都是再明白不过了。那时候敏敏病得急,临终之时老爷还未赶回来,嬷嬷以为她嘴里一直在问着老爷在不在?却原来,她叫得是肃皇帝的名字,载溥……载……溥……一直念到断了最后一口气。敏敏这是一直想着他,才把自己的身子熬坏的,嬷嬷真是痛心啊。” “事到如今,嬷嬷也不想瞒你了,其实敏敏本就对和老爷的这桩婚事不甘心,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有苗头的。老爷年纪比敏敏大了将近一轮,年过三十了还未及第,夫人又去世了,你外祖父云老太爷是个老举人,屡试不第,年过五旬了还参加科考,老爷当年进京会试的时候,与云老太爷坐了同一艘客船,路上遭遇水贼,云老太爷被劫去盘缠,当时老爷身边身边的小厮,即是现在釜山镖局的掌门,身手十分了得,所以对付几个水贼易如反掌,危急之时救了云老太爷一命,又拿出自己的盘缠周济他老人家,那次会试老爷考取了同进士,除授了扬州通判一职,云老太爷又是名落孙山,为了报答救命恩情,便把自己不惑之年才得的掌上明珠敏敏许给老爷了,老爷早就慕艾敏敏的才貌,自然大喜,可敏敏对这桩婚事不情愿,又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得嫁了过去。” “敏敏是个有咏絮之才的女子,老爷则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哪会调音弄弦,吟赏花月的风雅之事,嫁过去之后,嬷嬷还听她叹,世间怎会有柳郎这般不解风情之人,可老爷得了敏敏这样才貌俱佳的妻子,自然是宠爱得不成样子,对她千依百顺的,恨不能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了。” 嬷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哀叹道:“你跟敏敏到底是母女,行事做派都如出一辙,知道做了出格的事情,都瞒得很紧,当年的事,嬷嬷也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问了敏敏也拿话遮掩了过去。有一日我见她出去后回来便有些魂不守舍的,饭也吃不下,倒是吐了几回,正像是“害喜”的样子,请了大夫来诊治,果然是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她知道怀孕后,失踪了几天,我跟老爷都急的要不了了。后来又回来了,整个人却变得闷闷地喜欢发呆了,如今我想起来,肃皇帝南巡驻跸扬州那几日,她天天都出门去,回来有些语言恍惚,原来竟是那个时候和靖德皇帝好上了。 嬷嬷那时候只是猜测她是和某位王孙公子相会,又怀了孩子,以为她过会儿就会忘了的,谁知她竟这么痴情。生你下来之后,她月子里受寒染了病,后来又有一顿没一顿的糟践着身子,身子越发亏虚下去了,所以才会在你还那么小的时候便走了。” 原来如此,这些事嬷嬷以前从未告诉过她,烟景听了心中难过了好几日,她太明白爱惨了一个人的感觉,所以娘亲真的是太苦了。娘亲和肃皇帝没有在对的时间遇上,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悲伤的结局,若她那个时候没有投胎到娘亲的肚子里,也许娘亲会跟靖德皇帝恩爱欢谐地在一起,可那对爹爹必然也是沉重的打击,这样错误的关系里,不管怎么选择,注定都会有人受伤的。 “这事……爹爹可知道?” “我不知道敏敏有没有一直瞒着老爷,但我想老爷想必早已经知道了她和肃皇上的事儿,敏敏过世后他把家中的梅花树都砍了,你在扬州跟太子回京的时候,又将自己在关在书房里一个月,你从宫里出来后便又想将你快些嫁给书钧,他对帝王之家这样讳莫如深,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怨恨的吧。” “造化弄人啊,先皇和当今皇上到扬州一趟,却都你们母女有了情感纠葛,还偏偏情根深种,这也是一遭百年难遇的奇事了,你终究比你娘亲要幸运许多。敏敏可惜了……” 烟景叹息,自古情深不寿,可偏偏娘亲和先皇上都是痴情之人,若是娘亲在没有出嫁之前便遇上先皇帝多好,这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可是世间没有如果,有的人活得圆满了,有的人却是离散,这大约就是命运吧。 有时候她一会感慨一下,她才十七岁,却已经经历了这么离奇的人生了,好在,她今后有聿琛,有他护着,她的人生一定会平平稳稳地度过的。 按着帝后大婚的日程,三日后,便是宫中遣礼官来皇后府邸行纳徵册封之礼,即是下聘礼和册封皇后之礼。 清晨,内阁大学士、礼部堂官、主婚的正副使身穿朝服带着皇后的册宝在队伍的前头,率领载着皇家聘礼的锦衣卫。丰厚隆重聘礼整整装了九九八十一辆结满彩带的香舆,宫人穿着销金罗袍,擎执着皇后的仪仗在聘礼队伍后随行,同行的还有一众的护卫和侍仪女官。 气派又华丽的行礼队伍的从大燮门到皇后的府邸逦迆而来,街头巷口都搭了幂次彩棚,一路可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红红火火直跃进人的眼睛里,帝后的大婚,可真是万民同庆的大喜事,全天下一同见证着,也必将载入史册。 到了皇后的府邸,礼官将一抬抬的聘礼呈在正堂,一通繁文缛节的礼仪之后,有女官捧着皇后的首饰、冠服进呈给烟景,宫人擎执着皇后辉煌夺目的仪仗走入仪门进到内院,教坊司奏起中和大乐。 一切都是那么得隆重和盛大,她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但这样雍容华贵架势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她的身上,是他,高高在上的天子,选择了与她并肩坐享天下的繁华与荣耀。 烟景着皇后冠服,盛妆之后,在一众宫人的拥护之下到正堂接受皇后的册封,她跪在香案之前行了三跪三拜礼。 宣册的礼官取宝册宣读册文,册文都是礼部的官员拟的,听着上面念的都是什么温恭娴淑,柔嘉婉顺,德备坤仪等文绉绉赞美女子美德的词,但好像跟她的品性全然沾不上边儿,她只听得那句“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心中才有了一种铿铿锵锵敲定的感觉。 宣读册文完毕之后,女官将皇后的金册和金宝进授给她,烟景接过,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金册上洒金沥粉,锦绣辉煌,像他对她的承诺一般,金口玉言,永不会变。 如此册封礼毕,她便已是他亲封的皇后了。拜别的时候,礼官和宫人皆以皇后娘娘称呼她。 这样的尊卑高下,她感觉自己好像庙里的菩萨一样被人供起来了,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仪和笑容,身上好像套着个模子一般,约束着她要端庄,烟景虽有些不习惯,但还是含笑受了他们的恭贺。 已经行过了纳徵和册封之礼,离大婚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了。她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她好想看到她的夫君穿着一身吉祥喜乐、永世为好的红色,将他俊朗轩昂,盖世英采的样子衬托得分外曜人,然后在喜气融融、红烛高烧的婚房里,度过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 想到这个,烟景的心有如春水般活泛起来。 待那些行纳徵礼的礼官和宫人们都告退以后,烟景忙让缀儿摘下了头上的凤冠,真是重死了,戴了将近一个时辰,脖子都快断了,又酸又疼,又脱下了身上厚重的礼服,总算感到轻松了不少,她扭了扭脖子疏散筋骨。 缀儿端详着手中的凤冠,看得眼珠子都不动了,激动得有点结巴起来,“这……这也太……太美了吧,沾了皇后娘娘的光,奴婢总算开了眼了,这冠上的珍珠宝石都有几万颗吧,这得值多少钱呀,天底下只许皇后娘娘一人戴着,果然我们家皇后娘娘派头就是大。” 烟景的冠服是由宫中的侍仪的女官穿戴的,她当时也没有细看,穿好便由她们引导着出去行礼了,只知道呈上来的时候璀璨夺目,闪得她眼花,如今听缀儿一说,她也回过头来细看了几眼,是九龙九凤的凤冠。 凤冠正中有一条大金龙,口衔一颗大大的东珠,垂下一长串的猫睛石结的流苏,凤冠头部缠龙绕凤,龙凤皆口衔珍珠及红蓝宝石穿成的珠滴,冠身还缀满了珠花牡丹和点翠的如意云,后面六扇翠云博鬓,扇上又是用珍珠宝石镂嵌的龙凤,边沿缀着珠络,垂着一串串细密的珠滴,真个是珠翠摇曳,光芒璀璨,也只有帝王之家才打造得出这样的精贵繁复的头面了。 烟景倒没觉得这凤冠如何了不得,她觑了缀儿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好看是好看,可这玩意太重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你只看到了派头和风光,哪知道戴的人一点都不轻松,没事谁戴着它玩。” 若让她选,她才不要当什么皇后呢,她只喜欢过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是因为她爱的人是皇上,所以她愿为了他去当这个皇后,愿意站上高处陪他一块儿看风景,哪怕高处不胜寒。 缀儿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小姐,奴婢受教了,你当了皇后娘娘,也开始讲大道理了。” 柳家的宅子本来就不大,朱红戗金皮箱装着一箱箱的聘礼都快填满几间厢房,清点之后,烟景听爹爹说有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绫罗绸缎千匹,还有各式金银器具、金银珠宝和首饰等等,烟景听到已经很平静了,仍忍不住在心中悄悄换算了一下,这些得价值十几万两银子吧,他们家人口单薄,家底本就殷实,现在一下子得此泼天的富贵,几十辈子都用不完呢。 终于等到奉迎那日了,侍仪的女官给她梳妆打扮,烟景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上了繁琐的礼服,头戴九龙九凤冠,外穿深青色彩织云龙纻丝翟衣,金嵌宝石滴珍珠霞帔,脸上贴着珠翠面花、耳戴金丝穿八珠耳环,足穿青纻丝描金云龙滴珍珠履,手持玉谷圭……浑身上下宝光争辉,无一处不透露着隆重高贵,让人只敢仰望着,不敢多看一眼。 爹爹跪在外堂的中门外,对她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烟景心中一阵酸楚,眼泪便滴落下来,她将爹爹搀扶起身,哽咽地道:“爹爹千万好生保养身体,我到了宫中一切都好的,不须记挂着了。”柳燊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如此便与爹爹告别了,烟景再回头望了一眼隔在房帘子里的嬷嬷,之后头上便盖上了红盖头,在一众引导女官众星拱月地簇拥下出了大门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凤舆中,一时礼乐大作,钟鼓齐鸣,盛大的奉迎队伍往紫禁城大絜门缓缓而去。 烟景坐在凤舆中,耳边听着轿子外导迎乐队吹打着典雅的礼乐,心潮澎湃不已,她终于嫁了,终于嫁给他了,不可能终于变成了可能,痴心妄想变成了梦想成真。 那么从这一天开始,她不再属于自己,还属于他,这一天以后的所有时光都和他一起度过,他是她人生中最重要、最爱、最亲密的一个人。也是一个让她灵魂可以发光的人。 虽然,她嫁的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但在他面前,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是他的妻子,再然后才是他的皇后。这也是他亲口许诺他的。 当新娘子的的滋味真特别,她有离家的酸楚,但更多的是出嫁的欢喜、甜蜜、激动、期待,其实还有些紧张,待会儿进了紫禁城的婚房,他见了她这副雍容华贵的样子,不知会作何反应。说起来,成婚的合卺仪式她都知道,但她不想再回忆他上次纳太子妃之时的经历了,过去的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她按捺不住掀开红盖头,将头凑到窗边,掀开帘子里的一角往外瞧着,可一路都用围幙挡严了,她瞧不见什么,只有前头红红火火的奉迎的队伍和凤舆后富丽华贵的皇后仪仗。她只好又安分守己地坐了回来。 可越坐着她却越静不下来,她感到鼻子有些痒,老想打个喷嚏,但又忍住了,天知道梳妆的女官在她面上施了几层粉,搞得她喷嚏都不敢打,怕脸上的粉都要喷到礼服上了。面上也有些痒,好想把贴在上面的珠翠面花给抠下来。其实是她心里有些迫不及待了,到底啥时候才能洞房花烛,好把这些搞得人眼花缭乱的劳什子给卸了去。 烟景没看见,临街楼上的一扇玻璃窗户后,有一双痛苦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她的凤舆,她也不知道,有许多许多个晚上,他都站在窗口想着她直到天亮,昨晚他站在她府邸门外直望了一夜,就这么一直怔怔望着,一动不动,好似要地老天荒的样子,夜露深重,将他的的眉毛和衣襟都氤湿了。 直到天光将亮,书童忍不住在旁边催促,“公子,天快亮了,我们该回去了。” 书钧没动,他脸色和嘴唇白得像纸一样,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整个人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书童忙上前扶起他,坐上旁边停着的马车离开了。 他在车上吩咐书童将马车驶去街边的春明楼,在那儿二楼临街的地方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见她出嫁的奉迎队伍。 他一定要再看着她,直到……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书钧躲在那一小块玻璃的后面,看着红艳如火的队伍中间那只金光闪闪的凤舆在眼前过去,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的碎裂掉了,直到这一刻他方真实而又残酷的确定,他们之间永永远远地结束了。 曾经与她在一起的那半年多的时光让他尝到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甜,那种甜好特别,带着阳光的清新和蝴蝶斑斓,还有水果的馨香,甜的将他的心都要化开了,之后便再也忘不了。 他以为他可以和她长相厮守,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是,始终都有另外一个男人,那个人是皇上,也那样地爱她,可以为她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所以他以为上天恩赐的那半年,只不过是他的自我陶醉罢了。 其实他也明白,从他给她下了雪梅玉骨香的情药开始,其实结局便已经注定了的,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铸就的,怨不得旁人。 而今,他生命中的小蝴蝶从此飞到皇宫里去,他的心由绿洲变成了荒漠,寸草不生。余生也只有在回味中才能找到些许的乐趣了。 烟景的凤舆到紫禁城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刻了,凤舆从大燮门中门进去,然后经过午门、皇极门的中门,最后在乾清门的中门降舆。凤舆一路由皇宫的中门而入,这的确是皇后过门才享有的规格。 烟景下轿后,在导仪女官的搀扶下,踩着地上的红毡毯,缓缓步入坤宁宫东暖阁的婚房,然后微微垂首坐在了龙凤喜床上,隔着红盖头,虽看不到什么,但仍能看到眼前一片流光溢彩,亮丽非常。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还没有来。她的手指轻轻抚触着身下的大红缎绣双喜字床褥,触感丝滑绵柔,躺在上面一定像躺在被漫天霞光染透的云朵里一般,轻飘飘的,软绵绵的,而今晚……她脑中忽然想起昨晚侍奉的女官拿给她看的那本羞羞的图册还有那日上元节看的风月话本,脸上不禁红的发烫起来,她可怎么了,一坐上喜床,便开始想这个了。 有橐橐的靴声在门口响起,像踏在云浪之上一步步地朝她走来,烟景的呼吸都顿住了,虽隔着红盖头,但她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又深切地望着她。 侍仪女官捧着乌木镶金的称杆上前笑着道:“良辰美景,称心如意,皇上该揭盖头了!” 聿琛用秤杆挑起盖头的一角,烟景只觉一阵轻风从面上拂过,她的红盖头便落了下来,她禁不住抬眼看他,在滟滟流光的红烛下,她眼睛里水波盈动,好似要泻出来了一般。 一下子便对上了他熠熠发光的眸子,很亮,像悬在夜空里最亮的星星,所有的光芒都只为她一人闪烁。 聿琛微微俯身看她,勾唇笑了起来,挨在她的身侧坐了,他头戴平天冠,綖板垂下十二旒的五色玉珠,穿着十二章纹饰的醺红喜袍,大带束腰,腰上挂着云龙玉佩及六彩大绶,红彤彤的烛光照映在他的身上,愈显英采飒爽,真个好似天上神君下凡,烟景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的夫君真是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有宫人捧着喜字锦盒,一把把地抓着往床帐里撒东西,几颗红枣和桂圆、花生落进她的礼袍上,耳边传来一串串地欢歌笑语。 “祝皇上和皇后娘娘永谐合好!” “祝皇上和皇后娘娘恩爱万年!” “祝皇上皇后娘娘,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琳琅生辉,满室好似银光铺洒,身边坐着她最爱的夫君,夫君的眼神温柔得可溺死人,她和他剪了头上的发丝结成同心结,还饮了合卺酒,吃子孙饽饽的时候,她因为紧张,吃了夹生的还噎着了,磕磕巴巴地说好几句生、生、生的,他还打趣说皇后想生多少个?朕会勤快些帮助皇后完成心愿。 那些女官都掩嘴笑了,她羞得满面红潮……天啊,这真的不是在做梦么,不然为何会如此幸福和快活,她记得这样的梦她从前做了几百回了,她笼在袖口的手悄摸摸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哎哟,疼的! 合卺礼成,司寝分别上前引她和聿琛到洞房的东西房更换衣服,回房时见她脱去了身上繁重的礼袍和凤冠,换成了大红织金纻丝镶花边紧身衫儿和织金妆花缎曳地轻纱长裙,成婚的礼服虽是雍容华贵,却显得沉闷,把她身上少女的灵动都压盖住了,如今穿上这身喜色常服,才将她少女的风韵显露了出来,更添了一种妩媚和娇美之姿。 聿琛亦卸去平天冠和礼袍,换了一身绛红色织金妆花缎贴里,腰部打了三十六个大褶,十分得风流潇洒。 此时宫人们都已经悉数退去,洞房的红帷也拉上了,终于到了她与他在花烛下两两相对。 洞房内红烛高烧,将整张喜床烘得像珍宝一样灿灿生光,卸下凤冠之后,她头上梳了一个精美又繁复的盘龙髻,乌云压鬓,斜斜地插着两只宝石碧玺牡丹花簪,玉面皎洁,美的让人惊心动魄。 他第一次见她梳这样的发髻,头发全都梳上去了,不再像从前那般还留着发,这代表着她的身份已经从小女孩变成了他的妻子。 “烟烟……”他叫她,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只觉得柔若无骨,他禁不住心神摇荡起来。他昨晚一夜没睡,想着与她的洞房花烛夜,想了千儿八百遍,他真是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了。 她与他在花烛下相对,她看着他直是笑。 他炙热的双眸胶凝住她,声音有点儿喑哑,“你笑什么。” 她不答,只还是望着他在笑,笑得眼睛儿弯弯的,露出一口雪亮的贝齿。 聿琛伸手捏了下她的嘴角,打趣道:“你怕不是笑成个傻子了。” “皇上,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要让月老爷爷听见我在笑,我好想谢谢他老人家的厚爱,把姻缘的红线牵到你我手里来。我今后可能常常都会这样笑,你要学会习惯的。” 聿琛听得想笑,他的小姑娘又开始犯痴了。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又这般甜美可餐,心中早已躁动起来,到这会真有点把持不住了,不想让她讲太多的话,只想快点和她把正经事给办了。 他低下头去,温热的唇凑在她耳边低哑地道,“月老说他都听见了,这会该行周公之礼了……” 他的语调带着一点魅惑,撩得她耳朵一阵发热,有种被猫爪子轻轻挠着的酥酥痒痒的感觉一直往人筋骨里钻着,她顺势靠在他怀里,像猫咪一样拿脸蛋儿在他怀里蹭着,笑嘻嘻地道:“皇上,我真的是好喜欢你,像喜欢奶酥小马驹那样的喜欢。” 继花栗鼠、猴子之后,他又被她比作了马驹,花样真多。聿琛挑了挑眉,“奶酥小马驹?” 烟景目光亮闪闪的,“嗯,奶酥小马驹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欢快地奔驰,头上有一顶大大的太阳,照在它身上像会发光一样,草地那么广阔,它可以去任何地方,它跑累了,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休息,然后就变成了一颗奶酥糖,被我含在嘴里一口吃掉了,又酥又甜,好吃得像要把我的心都融化掉了一样,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我就是这样地喜欢你。” 这个小妖精!简直是要撩得他着火,聿琛听得气血上涌,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喜床上的大红纳纱百子图的帐幔落了下来,很快,她的身子便陷进了软绵绵的褥子里,像在霞光万丈的云彩里漂浮。 烟景喉间逸出细碎的呢喃,“聿……聿琛……” 聿琛听见她这般叫着他的名字,心里头一下子像有热浪激涌起来,腾的冲上脑中,有一种巨大喜悦的晕沉之感,禁不住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烟景轻轻推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鬓乱钗横,面上像醉酒似的红扑扑的,她身上只还穿了一件内衫,露出脖颈和肩膀一大片白得像珍珠似的亮着光泽的肌肤,肩窝里沁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她抬起下巴,乌亮的眼睛里秋波宛转,“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好好地回答我。” 聿琛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这小姑娘还不安分,真想憋死他么,他斜斜地靠在枕上,伸出长臂揽过她的肩,让她像只小猫咪一样趴在自己的胸膛上,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想问什么?” 其实她知道他很爱她,可她就是想问,就是想听他亲口对她说那些甜滋滋的情话,她永远都听不腻的。 她嘟着嘴道:“你都还没告诉我,你有多喜欢我?” 果然是小女孩的心性,才会满怀期待地问他这样的问题,她就是想听他说甜言蜜语了。那么有多喜欢她?答案有很多,其中一个便是,他会满足她的任何小心思,包括一遍遍地说情话给她听。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烟烟,你就是我的旧林和故渊,是我此生的向往,是我的人间烟火。” 这座紫禁城三百多年了,它古老而又宏伟,却也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寂寞。他生在这座围城里面,继承了国祚,凡事皆为江山社稷计,如果没有她,他不过是这座围城里的一个活着的祖宗,一个穿着龙袍的圣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变成挂在太庙的一幅挂像,史书记载的一行行为政功绩的墨字。 可是,因为有了她,他拥有了不同,这座寂寥沉闷的围城有了烟火的气息,他看见云间炊烟袅袅,万家灯火馨亮温暖,青青的麦苗儿在田垄中自由生长,绿水桃红,莺啼燕舞,都是最鲜美生动的,他胸腔里的心脏在为她跳动,日子活泛起来了,每一天都变得有期待。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你就是我的旧林和故渊,是我此生的向往,是我的人间烟火。她真的好喜欢他的回答,她甜甜地笑了一下,主动吻上了他的唇,和他一块儿坠入了漫天红霞的云彩里了。 全文完 第97章 |番外1 洞房里好似吹过一阵又一阵的春风, 满室的喜红如灼灼燃烧的火。炕桌上的一对龙凤喜烛微微摇曳,隐约可听见灯花爆了又爆的哔哔剥剥的声音,还有玉钏儿一下下地碰在床棱上时清脆悦耳的声音, 床帐子里轻轻重重的喘气声。 一夜痴缠,她终于做了他的姑娘,整个儿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她也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样儿的, 她几次悄悄地捂住了眼睛。 不过, 她心里总还有些小小的委屈,他都不知道多疼惜她一些的…… 第二日早晨她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却被他伸手挠着她的耳垂给捣乱醒了,她扯被子盖住头, 嘟囔道:“别吵, 让我再睡一会……”这个坏人, 昨晚可着劲儿地欺负她,她都要累死了,还不让她多睡一会儿。 看着趴在被子里的一团小小的身影, 聿琛不禁哑然失笑, 若不是大婚次日要去奉先殿行庙见礼, 他也不忍心这么早便唤她起床。 但如今她已经是他的皇后,这些形式上的礼仪总归是要与他一同完成的。 他低下头去, 一手抚着她的发丝, 一手摩挲着她的脸, 凑到她耳边低醇地道:“你忘了, 今晨我们要去奉先殿列祖列宗的神牌前行礼,朕要告诉他们, 朕已经娶了你做大燮国的皇后。” 烟景虽还有些起床气, 但一听到还有这么个重要的礼仪, 她也不敢再赖床了。 她在被窝里不情愿地滚了几下,然后才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头上拖着一把长长的青丝,小脸粉雕玉琢,身上只穿了烟粉色的薄绸暗花抹胸和纱裤。 抹胸的带子在白腻的脖子上松松的系着,有些歪了,有句诗叫“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便是形容热闹和曼妙的春色,当然对她来说却不仅仅如此,还有些许青青粉粉的花儿在肌肤上开着。 但她不想在他面前观察这些,她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神色有点萎萎的,她伸了一个懒腰,开始软糊地撒娇,“夫君,我累嘛,你背我下去……” 聿琛轻笑,他的皇后可真是娇气得很,可他偏喜欢这样地宠着她,让她一辈子做个又娇气、又软包的小姑娘。 听她甜软地唤他夫君,实在勾人得很,尤其是已经尝过她的滋味以后,那快意那酣畅,令他欲罢不能,她的一点香气都会让他躁动,这会她再挨近来,聿琛便觉一股邪火窜起,看着她的目光便暗沉了下来,“嗯?你再叫一遍听听。” 烟景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甜甜地道:“夫君、郎君、相公……” 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那么叫他夫君似乎更加可亲,她不喜欢叫他皇上,总觉得皇上代表着江山社稷,是全天下人的皇上,但夫君才是她一个人的,她想与他在这皇宫里过民间夫妻般的日子。 聿琛心头被她的话语勾得发痒,大掌穿过她后脑的发丝,让她抬起头来,他便低头衔住了她的两片嫣红的唇。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内衫上的系带似乎更松了,很有些迷魅的味道。 绵密地吻了一会,他的呼吸已经重了,这才停住,背着她下床,放到梳妆台的椅子上坐了,然后轻轻拍手,很快便有侍候梳洗更衣的女官鱼贯进来,此时方五更刚过。 梳洗更衣完毕后,御前太监便传了早膳进来,不一会儿便有一列御膳房的太监抬着膳桌,捧着黄云缎包着的膳盒,浩浩荡荡地往坤宁宫东暖阁而来。 昨夜只在合卺宴上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加上昨晚折腾了半宿,这会肚子着实有些饿了。 很快膳桌上便摆了十数样的点心甜品、菜肴、细丝酱菜、粥品等,聿琛屏退了殿内的御前和侍膳太监,只他们两个新婚燕尔的帝后在一块儿用膳。 烟景拿调羹轻轻地搅动着面前的红稻米粥,熬得又香又浓,里面还加了几片姜丝,喝了胃里暖乎乎的,想必是聿琛吩咐了御膳房特地加的,知她这几日都忙着大婚出嫁,肯定熬得晚,加上昨晚洞房花烛,云雨许久才歇,胃里难免会受些寒,所以特意加了姜丝进去喝了暖胃。 她的夫君真的好体贴,懂得在这些细微之处关怀呵护着她,甚至还记住了她每月月事的日期和天数。 烟景想起昨晚刚经历的时候她疼得难受,额上冷汗涔涔,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疼,实在是怕了,哭的呜呜咽咽的,蹬了腿想把他踢下去,他按住了她的脚丫子,然后才停住了。 他一点点吻去了她眼角的泪珠,在她耳边说,他想要她想了很久很久了,忍得很辛苦,若今晚不能给他,后天她来了月事,他便又要再忍五日。 然后还抓起她的小手放在他那里,她的手心能感觉到他真的绷得很紧。 她看着他的那个忍得那般难受的样子,眉目深浓得像深海,相信了他的痛苦绝不会比她少,心一下子就软了,才试着放松了下来,咬牙忍过这阵痛,后面才渐渐有了一些舒服欢喜的感觉。 这一晚,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但却是被他折腾到了半夜,外头侍候着的贴身宫女端了热水进来,他亲自帮她清理了身子,之后又拿了药膏替她上药,清凉的药膏缓解了她的疼痛不适,很快她便困倦地睡了过去。 烟景想起他的体贴温存,便有一股甜蜜在周身弥漫开来,甜得每个毛孔都好像浸在蜜里一般。 她嘴角扬起笑意,看着摆在中间的那道熘野鸭丸子,眼中秋波一转,软声道:“夫君,我要吃丸子,给我夹丸子。” 聿琛勾唇一笑,执筷夹了几颗放入她碗里,“知道你饿了,多吃点。” 烟景小咬了几口,食欲好得出奇,觉得世间最好吃的美食不过如此了,也夹了一只熘鲜虾,认真把虾皮剥干净了,再递到他嘴边,“夫君我给你剥虾吃。” 聿琛咬了一口吃了,只觉得满足快意无比,人生的幸福莫过于小娇妻在旁,亲手给他把虾壳一只只地剥掉了,外面天光地亮,四海清宁,百姓安乐。 许是昨晚耗费体力过度,膳桌上的菜肴竟让他们两个吃了大半,最后才吃那道椰汁炖燕窝,烟景吃了几勺,又舀了几勺递到聿琛的嘴边,聿琛都低头吃了,吃完了又转过头去啄她嘴角边沾着的晶莹汤汁。 两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地互相喂食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吃完早膳,之后便去梳妆穿戴了。 因为庙见礼是婚后的大礼,所以依然如昨日大婚时一般隆重大妆,戴凤冠,穿翟衣,聿琛亦穿袞冕服。 烟景和聿琛在奉先殿供奉先帝和先皇后及列祖列宗的神牌前拈香和奠酒,然后再行三跪九叩大礼。看着在神牌前正襟危坐,面容端肃的先皇后的画像,却是觉得她看起来好端庄慈爱,心中生出一种无比亲切和尊敬的感觉。 是先皇后,在先帝的手里放了她的娘亲出来,所以她才能来到这个人世间,然后长大后才能遇到世间最好的聿琛,他们很相爱很相爱,才会拥有此刻无比圆满的幸福。 烟景微微转头看向聿琛,却见他也正定定地看着先皇后的画像,温和的目光里还带了几丝欣慰虔敬之色。 在先帝和先皇后的神牌前行礼完毕之后,便又依次到列祖列宗的神牌前行礼,繁复的庙见礼直到中午时分方结束,可把她累得够呛,这才第一天,就得面对这么多繁文缛节的礼仪,当他的皇后真累啊,可谁让她爱惨了他呢,愿意陪他在深宫里头忍受这些她以前最最厌烦的规矩和礼节。 回坤宁宫用了午膳后,烟景便瘫着再也不想动了,在暖阁里补觉恢复体力。聿琛则在乾清宫召见大臣处理政事去了。 这么一睡竟直接睡到了傍晚的掌灯时分,许是聿琛知她太累了,便不许再有任何人和任何事来打扰她的歇觉,都一并先拦下了。 烟景醒来后便吩咐了要沐浴,如今她已经是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成群列队,除了缀儿这个贴身的大宫女,还有另三个贴身的大宫女在身边侍候着,故一吩咐,便有一群的宫女捧着沐浴用具和抬着浴汤鱼贯进来了。 连沐浴都有六个司沐来侍候擦洗了,但烟景实在不习惯有人帮她洗,故等司沐帮她宽衣后,便令她们退下了。 泡澡向来是她舒缓放松的方式,烟景缓缓地蹲进浴桶里,看着如雪的肌肤上遍布着深一道浅一道的暧昧痕迹,分外醒目,她闭上了眼睛,浴桶里水汽氤氲,她的神思也轻轻漾动起来。 他来劲儿的时候,热情狂涌,她无法抵御,甚至被逼退至床角,谁知道他还有如此暴发惊人的一面,她依稀记得,她忍耐不住的时候,也禁不住在肩背上挠了几道。 聿琛到现在这才领略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蕴,他在养心殿看折子,竟不住地在走神,一会是她的两条藕臂挂肩,一会是她纤长的笋腿蜷起,一会是她的雪脯如酥,一会是她香汗流枕……好在他刚新婚,政事不多,好不容易应付完,因而不到掌灯时分他便到坤宁宫去了。 那时候烟景方沐浴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柔密如云的发丝披散开来,将她的娇小的身子都裹了半只。 聿琛进来,摆了摆手,两个梳头的宫女便退下了。烟景在镜中看着他近前,他大掌穿过她脑后的发丝,将她的一把青丝握在手中,揉搓了几下,然后从桌上拿过梳子,帮她梳起发来。 烟景乖巧地任他为她梳头,镜子映出她的双眸水光潋滟。 梳毕,聿琛从怀中掏出一个簪子递给她,“给你选了一支簪子,看看喜欢么?喜欢的话我给你戴上。” 烟景将簪子举在手中看着,是一只翠镶宝石梅花簪,周边嵌着碧玺梅花,中间用宝石、珍珠嵌了许多松鼠、小鹿、兔子、狸猫等可爱的小动物图案,里头还有小机关,簪子可以缩长缩短,把簪子往内缩的时候,那些小动物便会从簪子上凸了出来,活灵活现的,特别奇巧别致,果然是他的手笔。 烟景扬嘴一笑,露出一口雪亮的贝齿,“喜欢,特别特别喜欢。夫君你真好。” 聿琛狭长的双目扬起,“下次再送你更好看的。” 聿琛将她满头的青丝用簪子松松地挽起,乌鸦鸦地堆在颈上,露出一截白腻腻的脖颈,她因刚沐浴完,身上只穿了一件樱粉色的暗花薄绸抹胸和袷裤,外头披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衫,肌肤绰约,春光隐隐,身上的甜香幽幽萦萦,直沁人的心腑。 聿琛筋骨酥荡,他的大掌在她雪白滑腻的脖颈上摩挲着,然后滑落至纱衫内,勾画着优美玲珑的曲线。 烟景半咬着唇腻在他的胸膛上,不敢去看他的大掌在胡作非为些什么,她的身子越贴越紧,面晕潮红。 不多时,聿琛眸色晦暗,呼吸变重,他的双手移至她的肋下,将她提抱起来,往床榻方向走去。 烟景知道他想做什么,昨晚还不够么,怎么这么快又想了,她小声提醒他,“夫君,我们还没用晚膳呢……” 聿琛双目幽幽闪光,勾唇一笑,“你饿了?等下好好喂饱你。” 这时西洋自鸣钟叮叮当当地敲了十几下,她转头看向外边,“夫君,外头的灯现在才开始亮呢……就就要安寝了么……” “春宵苦短。” 烟景又嘀咕了,“可是……可是我那儿还有一点点疼的……” “嗯?我会轻点的,你这小狐狸太勾人了,夫君我已沉迷在你的女色中不能自拔了……” 呃呃,可是…… 烟景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仰面被他压倒在了床上,腰间一凉,系带已经让他抽开了,接下来的话便没机会说了。 迷乱之中,他俯在她耳畔道:“喜不喜欢这样的打架……” “嗯……” “要不要再换个招式?” “嗯……” “聿家门派的功夫厉不厉害……” “嗯……” 这个坏人,诱她说了好多羞人的话,把她脸皮都臊没了。他怎么可以这般不要脸! 这个大骗子,明明说会轻点的,可还是那么凶,第二回她被弄哭了,用脚踢了他几下,之后又在他肩上捶了捶,他道歉了又哄了她好久,她才不哭了。 完事后,聿琛销魂得很,浑身通泰,总还有些意犹未尽,但看她一副疲累的样子,好歹是忍住了。 之后他抱她出来在浴房里一同沐浴,在那儿又忍不住要了一回,用完晚膳没多时,又被他抱在床上来了几回。 烟景好累好累,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角还挂着泪,有点儿委屈,他怎么这么上头,这么不知餍足,前一两回她还是舒服欢喜的,后来就只剩下累了。 烟景想她的夫君大概是要把这十几年来从未发过的情都发在她身上了……简直像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和荒原里的饿狼!她不行了,她好后悔自己平时偷懒没运动,如今打起架来,她处处落于下风,被他碾压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再一看他还那么强健有力的样子,她便有些不平,凭什么!凭什么! 算了,看在他是积聚了十几年才爆发的份上,还是再忍耐一两天,反正她的月事也快来了,到时候他再想撒野也不能了。 烟景窝在他的怀里,小脸红潮未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眨着眼睛好奇地道:“夫君,你如今这么勤快,你说我现在会不会肚子里已经怀上宝宝了呀。” 聿琛坏笑,“你想生?那夫君我再努力一把完成你的心愿。” 烟景一听赶紧缩在被窝里,“别……夫君你已经很努力了,我……我投降了。” 聿琛看她这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过了一会,她又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如果真有了我会很欢喜,因为我想给夫君生宝宝。” 聿琛这回不笑了,颇为郑重其事地道:“生宝宝很疼的,你不怕?” “不怕……若能给夫君生个很像夫君的宝宝,再疼都值得的……” 床头的紫檀柜子上,红烛高烧,照的床上滟滟流光,聿琛双目柔情似水,交织的浓情汇聚成深海,“唔,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但你还小,要再养养身子才好……” 烟景心中安宁满足,她实在困倦极了,便没再想太多,迷迷糊糊地说道:“夫君,你打了这么多回的架,你不累吗……”她话还没说完,便已经累得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怎会,和你在一块,比听到战事大捷还来劲儿……” 聿琛听她不说话了,低头见她已经睡着了,便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傻瓜。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会让我吃醋的你知不知道……” 第98章 |番外2 清晨, 几缕淡薄的晨曦从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格子照进来,一格格地透进床上的大红色的纳纱帐子里。纱帐重重,似轻烟薄雾, 朦胧而又迷魅。 聿琛与烟景相拥而眠,他身上只披了蟹青色的罗纱睡袍,右衽松散开来, 露出一大片蜜合色的精壮厚实的胸膛。 烟景亦只穿了樱粉的薄绸抹胸, 雪背纤秀,将脑袋枕在聿琛的臂上,一手环着他的腰身。 聿琛醒得比她早,刚一睁眼便在她额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那时候她还在熟睡着, 他便一直瞧着她鲜妍又香甜的睡颜, 鼻息之间是她身上清甜如夏果的香气,心中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轻轻握起她脑后的一把长发,在指尖一下下的梳着, 发丝的清凉缓了一些他身上的火气。 大婚第三日原是皇后要拜见和侍奉太后盥洗及用膳的, 因宫中无太后, 故这项礼也省了,聿琛想着昨夜折腾太过, 确实把她累着了, 今日又不是例朝的日子, 便陪她睡得久一些。 晨曦渐渐光亮, 她侧躺的脊背光洁晶莹,如珠似玉, 他伸指在她优美玲/珑的背脊上游移着, 目光里尽是迷恋。 自与她契合之后, 他才尝到了龙翔九天的快活滋味,凡事都不想,只恨不得日日夜夜与她共赴巫山云雨才好。他也想节制一些,可她的滋味太过曼妙,他时常在克制与贯穿之间欲罢不能。 他若果真沉溺进她的美色中不能自拔,那便做几日昏君又如何。 “夫君……”烟景睡眼半睁,睫毛轻颤,脑中昏沉沉的,有些虚弱地唤他,出口的声音都有点儿哑了。 聿琛心口一跳,看她面颊上浮着异样的潮红,便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烫的,心中便慌了,他急忙掀开帐子,“崔银桂,唤太医!” 在殿外等候传唤的崔银桂听见皇上这么急切地唤太医,唬得他什么也没想,便飞奔去太医院请了太医来。 太医院的张院判很快就赶来了,战战兢兢地半跪着给烟景诊脉,诊了好半晌,又问了烟景一些情况,烟景迷迷糊糊地说了。 脉息诊毕之后,张院判沉吟了好一会儿,写下方子开了几剂煎药,只说娘娘是外感风热的小症候,服几剂药疏散疏散,好好休养几日便能好,无需太过担心。 张院判开完药方,聿琛拿过来看了,都是药性温和的,烟景的贴身大宫女缀儿和晴儿拿着药方去太医院抓药来煎了。 虽是小症候,但都足够令他心疼,聿琛瞧着帐子里生着病的可怜兮兮的人儿,原本眉目里含着的几分春色也消匿在了对她的担忧里。 张院判迟疑了一下,对聿琛道:“请皇上移步。” 聿琛会意,跟他去了外边的偏殿里。 张院判颇为谨慎地道:“娘娘有些气血不足之症,所以容易有些小症候,加上连日劳累着了,又时气不好,才会发热伤风。这气血不足之症虽不紧要,但会对怀孕有些影响,皇上若着急要子嗣,便要让娘娘现在就开始注意调理起来,才容易有孕。” 聿琛想着之前烟烟头疼时另一个太医看诊时也说她气血有些不足,饮食上调理和多些运动便可。对于子嗣问题,他其实并不怎么上心,何况他也不想让烟烟这么早生孩子,一则是她心性还小,想让她多玩几年,二则是他对她还迷恋得很,想多享受一下和她两个人的小日子,若她刚成婚不久便有孕,那他要忍着七八个月不能碰她,那真的是要憋死他了,且女子怀孕也是辛苦得很,她的身子这般娇弱,自然还需要养得康健一些才好。 所以他以为过个两三年再怀上也是不迟的。 聿琛淡淡道:“子嗣之事,顺其自然便可。依你之见,这气血不足之症要如何调理?” 张院判道:“娘娘只是轻微的气血不足,既然皇上不着急子嗣,那么便不需服药,微臣开个饮食调理的方子在这里,娘娘平日多些运动,气血自然就能慢慢充盈起来了。” 聿琛唔了一声,“皇后的身子,朕会陪她好好调理,你下去吧。” 张院判应了声,躬身退了几步,忽地又停住脚步,委婉地提醒一句道:“娘娘禀赋柔弱,皇上在夫妻之事上克制些才好。” 聿琛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面颊上浮了一点红晕,他轻轻咳了一声,“朕知道了。”说完已经先一步出了偏殿到内殿去看烟景。 他明白张院判的意思,他先头说皇后娘娘劳累着了,如今又提醒他要克制些,看来烟烟这一病,竟是他这两晚的纵情把她摧折病了,聿琛心中很是自责。 自她那次出宫后,想必是许久都没有晨练了,所以身子比先前又更娇弱了,看来以后必然要拉她一块儿晨练了。他决心要对她的身子负起很大的责任来,若她以后再轻易病一次,他便自罚一次。 烟景这会儿已经醒了,只是头晕脑沉,鼻塞声重,她歪在枕上懒得动弹。 美人病了,愈加显得我见犹怜。聿琛撩开帐子,她便抬起手臂寻求他的怀抱,抽了抽鼻子,“夫君,对不起,我不小心又病了……” 聿琛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歉然道:“是我不好,累你生病了……” 烟景闭着眼睛,像小猫咪似的拿脑袋在他怀里轻轻地蹭着,病了的时候,就变得特别依赖他,有他的安抚,身上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 聿琛拿了纸巾给她醒鼻子。 一会药来了,乌沉沉的一碗搁在床边的柜子上,旁边是一小青瓷碟子,里头盛了十几颗的蜜饯。 缀儿上前服侍烟景喝药,聿琛道:“交给朕来便可,你们下去吧。” “烟烟,该喝药了……”他扶她起来,在她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烟景把头埋在他怀里,没动。 聿琛又唤了她一声,她这才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带着鼻音,“可我不想喝药,我喝了会吐的……” “我来喂你……” 聿琛将她扶坐了起来,舀了一小勺送到她嘴边,烟景乖乖地张嘴,药汁刚一进嘴,她便马上咽了下去,可还是苦得眉眼都皱成一团。 “苦……” 聿琛拿了一小颗蜜饯给她含着,又舀了一勺药汁喂她,好不容易喝了几口,便见她身子前倾,哇地呕了一声,方才吃的几口药果然又吐了出来。 烟景有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又愧疚又不知所措,大婚才两天便就病了,传出去她这个皇后很没面子吧,偏偏吐药的毛病还改不了。 聿琛拿帕子给她擦去嘴角的药汁,低头看了一会药碗,然后捧起药碗便要喝药。 烟景知道他的意图,伸手捂住他的嘴,“夫君,太苦了,你别喝……” 聿琛定定地看着他,柔声道:“陪你一起苦。” 聿琛喝了一口,然后拈了一颗蜜饯放入嘴中,大掌将她的后脑勺仰起,低下头便吻她,边吻边把药汁渡入她嘴里,那颗蜜饯便在他们的唇/舌间推送纠缠着,酿出丝丝甜意。 药很苦,但他的吻很甜,她喜欢他嘴里清冽香醇的味道,将药汁的苦意驱散了。而且也很喜欢与他唇瓣厮缠的感觉,他的唇很温软,棱角像平缓的小重山一般好看,唇瓣丰润红艳,吻起来的感觉特别美好。所以她从来都不喜欢薄唇的男子,薄唇者薄情也。 喂了几口,她摇了摇头,“夫君,还是别了,我怕把伤风过给你……” “傻瓜,我们是夫妻,是同气连枝、同休共戚的一体,怎么会计较这个,你一个人病了也挺孤单的,我若能陪你一起病着也好。” 烟景笑了,“夫君你才傻了,有谁想主动生病的,我可不忍心。幸好夫君那么强健,我都没见夫君生病过。” 聿琛自嘲道:“嗯,我的确挺强健的,所以才把你给折腾病了。” 烟景这下没否认了,那方面太过强健,的确让她有点吃不消,她小声地道:“和夫君亲/热我很欢喜,但若能每次不那么多回,我会更欢喜……” 聿琛嗯了一声,答应了。 等聿琛喂她喝完药,已经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了,瓷碟里的十几颗蜜饯也吃完了。 烟景偎在他怀里,状极乖巧,心里却欢喜又满足,“夫君,你真好……” 聿琛笑道:“以后都这般喂你,便不怕吐药了……” 喝完药,聿琛又喂她喝了清淡的红枣山药粥,之后陪着她一块儿躺下歇息,见她睡下了,才到乾清宫处理政事了。 烟景睡中小腹忽觉一阵坠痛,便幽幽地醒了过来,她的月事向来准时,偶尔差个一两天,今天的确是日子到了。月事来了偏又赶上生病,整个人是越加蔫了。 到了晚上,聿琛早早回来瞧她,见她烧是退了,但鼻塞确是重了些。 聿琛命缀儿拿了一个西洋的鼻烟壶给她嗅着,烟景打了好几个喷嚏,呛得眼泪和鼻涕都一块儿流出来了。 聿琛忙拿过纸巾给她擦了,谁知打完几个喷嚏,鼻子是通了,却又牵扯到了肚子,她哎哟一声,“肚子疼……” 聿琛明白,拿手掌贴在她的肚皮上替她暖着肚子。 烟景觉得自己好狼狈,带着哭腔,“我是不是很差劲的新娘子,坏了夫君的新婚兴致。” 太医说了,女子月事期间情绪会有些烦躁和不安,所以聿琛好言哄着她,“怎会?烟烟病了也跟仙子一样美,让我百看不厌,兴致盎然,每一天都像新婚一样新鲜美妙。” 烟景嗤的一声笑出声来,“哪里美了,明明病得跟蓬头鬼似的。虽然夫君眼睛有点问题,但我偏偏不想让夫君治眼睛。”这么一笑,方才那一点点的崩溃和焦躁一下子就消散了,情绪也安宁了下来。 之后烟景吃了药犯困,聿琛便陪着她早早歇下了,烟景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聿琛温热的大掌贴在她的肚皮上,给她输送着温暖的真气,她的肚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便不怎么会疼了。 就这般过了七八日,聿琛每日都悉心给她喂药,烟景的病便渐渐好了,她又可以活蹦乱跳了。相比之前一病便是十几二十日,这次算好得很快的了。 聿琛傍晚时分便回来了,刚进院子便见烟景在花圃上侍弄花草,见她气色和精神都好了许多,笑问道:“身子已经好了?” 烟景跑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笑嘻嘻地道:“多亏有了夫君的体贴关怀,我才能好得这么快,夫君你简直就是我的神丹妙药。” 聿琛心里也高兴,捏了捏她的嘴角,“病好了,嘴巴越发甜了。” “夫君我饿了,我们早些吃晚膳好不好,我想吃烤鸭子,红烧鱼头,糖醋排骨……”这阵子因为病了,天天都吃清淡的粥和小菜,她肚子每天都在闹饥荒,这回好了,就想吃大鱼大肉过过嘴瘾。 “饿了怎么不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我想等夫君回来一块儿吃嘛,和夫君一块儿吃才有滋味。” “一病好了就不想忌口了?这些膻腥的还是过一两天再吃。” “好嘛,听夫君的,但是好歹让我闻闻香味儿。” 聿琛嗯了一声答应了。这像极了他这几日清寡日子,每晚病美人躺在自己的身畔,他便觉得自己像个修道的苦行僧,他也馋得慌,他也想开荤,可却只能苦苦地修行,那滋味真是……他好几晚都没怎么睡着,如今美人儿才刚好起来,他心有余悸。 很快晚膳呈上来了,她想吃的那几道菜都有,她果然没有朝它们动筷子,只夹了清淡的油盐炒枸杞芽、卤煮豆腐等,眼睛却是巴巴地望着那几道肉菜,怪可怜见的。 聿琛看不过去了,将那几道肉菜每样各给她夹了一小块放进碗里,“看你馋得都快流口水了,吃一点也无妨。” 烟景咬了一口糖醋排骨,酸酸甜甜的滋味化入齿间,“我就知道夫君最疼我了。” “你这身子骨还是太柔弱了,我自小便开始晨练,底子打好了,便不容易病,你都好久没有晨练了吧,过几日跟我一块儿晨练。” 他用了这般命令式的语气,便是要她乖乖儿地听从了,烟景嗯了一声,“出宫后就懒怠了,快一年没运动了。不过我听夫君的,以后每天都跟着夫君一块儿强身健体,再不轻易生病了。” “真乖。”聿琛又给她夹了一块红烧鱼头,“奖励你的。” 念着她才刚病好,聿琛是打算再清寡几日的,只是这小狐狸又开始捣乱了。 她在书房陪着他批折子,他批完回房,明明才几十步的距离,她偏要他背着回去。 炎夏本就穿得轻薄,她温软馨香的身段贴在他后背,让空气徒然升温了许多。尤其是素了七八日,一下子这样挨着,就有点受不住了,当即腰腹中便窜起一阵火气。 到了寝室,聿琛还没有睡意,给她盖好被子,她露于被外的两侧香肩肌骨晶莹,他让她先睡着,自己便捧了书卷靠在床头看着,说是看,只不过眼睛在上面瞧着,心神却是在暗暗地平压体内躁动的火气。 床边的紫檀小柜上,点着一对素雅的绢画喜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细腻的绢布,在床头笼了一团朦胧迷魅的光晕。 烟景脑袋枕在枕头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的美男子,她也睡不着。 朦胧的灯光将他的身影刻画得特别清俊隽雅,眉目如诗如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美男子,每看一次就心潮澎湃一次。 他右手拿着书卷,蟹青色的寝袍右衽松松的,露出一片艳丽精壮的胸膛。 她脑中忽然想起之前吃拆烩鲢鱼头的那滑/腻又弹/劲的口感,就心头发痒,身上像点起了火捻子般热了起来。 她的小手像只小松鼠似的,钻进他松松的右衽里想要摸/索,刚一触手,便感觉他身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他大掌按住了她的手,双眸倏地看向她,眸子里像幽暗的深海,哑声道:“想做什么?” “就、就手痒了,不可以么……” 聿琛眯起眼睛:“小妖精,才刚好,就这么不老实了?”虽是这般说,到底放开了她的手,任她不老实起来,眼睛却是紧紧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呃……酥酥痒痒的感觉蔓延至筋骨,烟景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嘴上也不老实起来,“夫君那么厉害,我想夫君了嘛,夫君不想我吗?” 命门被她掌握在手中,聿琛感觉自己嘭的一下快炸了,再也按捺不住,一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聿琛和烟景都很喜欢看西游记,这时西游记里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交战的那幕熟悉的场景变幻起来,两人身心都沉浸在其中。 火焰山上烈焰熊熊,牛魔王和铁扇公主在交战,牛魔王的头缓缓顶入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的时候,是充盈而又满足的感觉,铁扇公主喉间不禁逸出声息。 牛魔王这回转变战术,他一开始很温柔,陪着铁扇公主慢慢地厮磨着,没有急躁,直到铁扇公主磨得筋骨发痒,浑身难耐极了,她烟眉轻蹙,催促他快些,牛魔王这才使出劲对铁扇公主冲撞起来。 这一战真是酣热,铁扇公主在火焰山上颠来倒去,骨头都快酥了,仿佛要被火焰山融化了一般,牛魔王偏不肯停住,趁势将铁扇公主撞得的魂飞魄散,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摇了又摇,嘴里哼哼念念,渐渐招架无力,折服在了牛魔王的威势里。 聿琛念着她刚病好,所以只陪她重温了一回经典的西游记打架场景。 重温结束后,两人俱是销魂,烟景这回尝到了极致欢愉的滋味。他在她耳边魅惑地道:“喜欢的话,把身子锻炼好了,以后每晚都可以多几回夫妻敦伦之乐。” 烟景小脸红潮未退,却是极认真的点了点头,“烟儿喜欢的,那明早烟儿和夫君一块儿晨练。” 聿琛低笑了几声,浑身都是餍足后的神清气爽和通泰,将她紧搂在怀,揉了揉她的脑袋,“睡吧。” 第99章 |番外3 “凤髻金泥带, 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烟景和聿琛的新婚生活也是如欧阳修词中所写一般幸福生动,她时常小鸟依人地偎在他怀里,脸上笑靥如花, 活泼又娇俏。 他为她画眉梳头, 她为他绣花写鸳鸯,他为她画像,她为他做羹汤,偶尔拌拌小嘴逗逗趣, 帝后夫妻形影不离, 恩爱非常, 在深宫里过着和美欢谐、胜蜜糖甜的小日子。 快活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那么快。不觉新婚已过三个月。 大婚半月之后,烟景便不住坤宁宫了, 而是住进了这座聿琛专赐予她住的窈窕宫, 取名为窈窕宫, 自然是别有一番意蕴的,诗经曰,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窈窕宫便是代表聿琛对她永远热忱的爱意, 聿琛对她说, 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活泼灵动的女孩,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如热恋时的新鲜动人。何况, 她心性活泼纯真, 自由散漫, 坤宁这般端庄大气的殿宇之名其实并不适合她。 窈窕宫与养心殿距离极近,从养心殿的寝殿的后房门出来,经过一条东西夹道便是她的窈窕宫了,她与聿琛每晚都同眠,有时是她宿在养心殿,有时是聿琛宿在她的窈窕宫。 宫廷深秋了,天分外的蓝,云也别样的白,宫阙里的柳叶和槐叶由绿变黄,在萧瑟秋风的扫荡下,纷纷凋落,满地的枯黄,衬着朱红的宫墙和门窗,分外的绚丽,像是极浓的颜料渲染的宫廷深秋图。 烟景喜欢花果,所以窈窕宫的庭院里深秋季节便是花果累累,阶下的左右两个花圃里,盛开了一大片黄黄白白的秋菊,花圃旁边的葡萄架子上一串串的葡萄缀满青紫,滴水檐下的石榴树嘉果累累,将树枝都压弯了,院里秋蝶纷飞,别有一番动人的田园秋色。 这一日午后,天气甚为清爽,烟景躺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看《聊斋志怪》的话本,看了几篇狐怪的故事,心中啧啧惊叹,暖暖的晴光落于书页上,她困倦来袭,不觉睡了过去。 她穿着他为她选的豆绿色的蜜蜂采菊暗花缎对襟衫,用银丝线滚了边,纤长的腰身穿着钩花钉珠的曳地裙,裙上好像开满了淡雅的菊花,娇嫩的肌肤在一身绿衣之下,白晃晃地照人。 她今年十八岁了,正是女子最美的年纪,身段已经长至成熟,鲜甜又饱满,加上聿琛对她无尽的宠爱,她身上增了几分妩媚动人的风韵。 聿琛午后回来看到这样的睡美人,挪不开眼睛,一下子便起了兴致,将她抱到床上,青碧色的珠纱帐子落了下来。 烟景睡着睡着,忽觉唇瓣有些痒,脖颈上也痒,接着背上有些痒,渐渐连腿上也有些痒了,这痒是极舒适惬意的痒,像是沾过王母娘娘瑶池里的琼浆玉液的羽毛扇轻轻地刷过一般,带着温温的清爽的水雾,从头刷到脚,再从脚刷到头,一遍又一遍,她的身子仿佛也被这羽毛扇浸染了仙气,慢慢地腾云驾雾,漂浮在了仙境里。 烟景悠悠地睁开眼睛,从仙境里的云烟雾霭中醒了过来,却见自己仰面躺在枕上,她的一身绿衣皆剥落在枕畔,哪有什么王母娘娘的羽毛扇,只有那个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兴致说来就来、精力充沛健旺、花样频出、扰人睡眠的聿琛。 的确,晨练了好几个月后,她的身子好多了,除了学会了扎马步,还会了几招简单的剑术,不仅身段柔韧起来,莹白的面颊上也透出了红润,所以除了每天晚上从不间断的夫妻敦伦,白天时常也会嬉闹几回。 聿琛抬起头,眉目之间骀荡着几分春色,笑了一下,“醒了?” 虽然两人在床笫之间极为密切,但他方才趁她睡着时的那般胡闹的行为,仍让她有些羞涩,她脸上红成了一片胭脂,所以此刻不想回答他,只是微微地偏过头去,这不显而易见嘛,都已经这样了,还能不醒吗。 “那继续?” 烟景半咬着唇,手中抓着绵软的床褥,依然没有回答他,都已经这样了,还能不继续嘛。 聿琛又笑了一下,低下头,然后大掌将她牢牢箍住,开始发挥他充沛的体力。 烟景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雾,迷迷蒙蒙中,忽然看见帐子外有一只白色的小动物在地上一晃而过,身上似乎长了长长的毛,身影轻便又灵巧。 她想起今天下午看的《聊斋志怪》话本,莫非真的是狐妖闯进她的寝殿了? 烟景声音颤抖,喘着气道:“有……有狐妖?” 聿琛的双眸极深邃,紧紧的锁着她此刻云鬓散乱、面晕桃花、秋波斜睨的娇媚面容,玩味地笑道:“嗯?的确是有狐妖。” 烟景惊喘了一声,狐妖是专门迷惑男人的,若她化作娇媚妖娆的美人,来迷惑聿琛怎么办?但是此刻她脑子里又开始腾云驾雾了,没办法思考太多。 迷乱中,忽听他俯在她耳畔道:“说,你是不是狐妖变的?不然我为何对你如此着迷?一时一刻也忘不了?” “你是不是聊斋里的那个小狐妖变的?” “那个天真烂漫,特别爱笑的婴宁?” 烟景没法子思考,反正他说什么她都嗯嗯地应着。 许久之后,那一层层荡着涟漪的珠纱帐终于卷了起来,挂进了床头弯如弦月的银钩里,深秋里清爽的秋风从窗外飒然地吹进来,吹得寝室里的纱帐如烟雾般缭绕,也渐渐吹散了床帐子里那几分靡靡的撩人的香气。 窗外的日头开始落了下去,碎金般的日光落进那张宽大的床榻上,将床上的人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肌肤上仿佛涂抹着澄澄的金粉,有一种特别迷魅的味道。 烟景躺在聿琛怀里懒得动弹,聿琛给她系好玫瑰粉的薄绸抹胸带子,然后再穿上翠蓝色的水绸裤子,忽然,她听见床脚边有细微的动静,眼角掠过一团白色的影子,心中不禁狐疑起来,莫非真的有狐? 她低头细细一看,果然看见床脚边慵懒地趴着一只白色的小动物,那小动物也抬头看着她,它浑身雪白色,脸圆圆的扁扁的,像京巴小狗子的脸,长着一双荧光碧绿的眼睛,腿短短的,身上的毛又细又长,尾巴像鸡毛掸子一般蓬松,低低地拖垂在地。显而易见,这不是狐,而是一只非常可爱漂亮的猫,身上还有种特别高贵迷人的气质。 烟景心头一喜,顾不上身上的酸累,急忙趿了绣花软缎鞋下床去,将那只猫抱在怀里。 那猫很乖巧,抱起来特别柔软,烟景将它抱在怀里时,它只是喵喵的地叫了几声,将脑袋往她手臂上蹭着,好像天生就很亲近她似的。 烟景真的好喜欢,将猫猫抱在怀里不放,轻轻地捋着猫猫背上的毛发,它身上的毛发像丝绸一般柔软又光滑,她惊喜地看向聿琛,“夫君,这哪儿来的猫,好可爱……” 聿琛身上只穿着银褐色的江绸里衣,他眉目清爽舒展,双手枕在脑后,闲闲地道:“这是从西洋带回来的波斯猫,两年前的时候,赵明诚出使西洋,我让他在西洋寻一些女子喜欢的宠物带回来,他便带回来了几只西洋猫,今日猫儿房的送来了这只波斯猫,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今天下午他在养心殿处理完政务,正准备小憩的时候,猫儿房的管事太监将这只西洋猫送到他面前,他就知道这猫她一定会喜欢的,一想起她甜美的笑颜,心头便痒了起来,所以马上便让那管事太监抱上猫,跟着他去了窈窕宫。 到了窈窕宫,他进房瞧见睡美人的娇美姿色,之后什么猫不猫的便忘在脑后了。 猫猫身上洗的很干净,还有淡淡的皂荚香味,烟景将猫抱到床上,爱不释手,笑了又笑,她想着现在肚子里虽没有怀上宝宝,但是养个小猫的确很不错。 她偏过头,在聿琛的面颊上啵了一口,眼睛忽闪忽闪地,嘴角翘起,“夫君真好,我最爱夫君了。” 聿琛见她逗猫逗得得趣,也忍不住伸手过去想逗一逗那猫,谁知那猫朝他甩了甩尾巴,将头扭向一边,聿琛心想,奇了怪了,这西洋来的猫怎么还有两副面孔了。 不可能呀,他生得不俊么,怎么猫猫不喜欢他,莫非也这西洋猫也喜欢美女?烟烟那么美,所以它喜欢上了烟烟?他忽然想起猫儿房的太监提到,这只西洋猫是公的。看来,这只猫方才看到他将烟烟摁在怀里,所以它嫉妒加吃醋了。 真想不到他和烟烟浓情蜜意,恩爱无双的时候,竟然会和一只猫成了情敌。不行,烟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管它是猫还是人,既然是情敌,都得不顾情面地除掉。 聿琛告状似的道:“这西洋猫还会吃醋了,竟然甩我大尾巴子,我才发现原来它毛发这么长,以后容易掉毛,不要它也罢,改日我再送一只西洋短毛母猫给你,叫什么加菲猫的,比这个更可爱。”他特地将母猫二字咬得特别重,然后斜睨了那只气人的西洋猫一眼。 波斯猫圆圆的眼睛发着绿光,喵地叫了一声,似乎在抗议。 才不要呢,她就喜欢这只,烟景将猫护在怀里,宝贝得不行,掩嘴笑道:“你说什么呢,猫怎么会吃醋,分明是你心胸小,我才逗了一下猫你就不乐意了。” 竟然护猫不护夫?聿琛的神色顿时有些阴凉,“既然你要留着它,那就给它取个名字吧,看它毛发这么多,不如就叫它毛毛球吧。” 毛毛球?那不是跟毛毛虫一字之差,波斯猫明白,皇上就是故意取这个名字来恶心它的,在西洋的贵族眼里,它可是高贵的猫中王子啊,怎能忍受这种屈辱,于是它怒了,身上的毛发和尾巴竖起,幽幽地绿眼睛直瞪着他,露出尖尖的虎牙,又喵喵地叫了几声。 反了反了,他真是引狼入室,这只西洋猫果然对他有敌意,竟然对着他炸起毛来,聿琛更气了,真恨不得把它丢到太平洋里去。 烟景将猫猫抱在怀里,用手轻轻的抚着猫猫的脑袋,梳理着猫猫背上的毛发,猫猫渐渐安静下来,眯起眼睛,轻轻地喵呜了一声。 烟景看着猫猫的目光满是爱怜,“不要叫毛毛球啦,猫猫不高兴了,它那么可爱,就叫雪球吧。” 只要是皇后娘娘取的名字,怎样都好听,小雪球满意极了,尾巴扬起,小脑袋在她香香的怀里蹭来蹭去。 聿琛看得一阵焦躁,这西洋公猫还敢当着他的面吃烟烟的豆腐?信不信他狠起来把它给阉了,烟烟那黄金领域只能他一个人碰的。 还小雪球?雪什么球?黑心球还差不多。聿琛没应声,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丢下一句,“要这猫还是要我,二选一。” 这人发什么醋疯,烟景噗嗤一声笑了,“夫君,你真的跟猫吃醋啦,我要夫君的啦,但是小雪球我也喜欢的嘛。” 聿琛当然不会承认他堂堂一个皇帝竟然跟一只猫吃醋,但看烟烟那么美的笑颜,还是算了,人跟猫终究隔着物种的差别,虽然志怪故事里人和动物可以相恋,但那毕竟是志怪小说嘛,他可以跟烟烟亲吻和云雨,可是那只猫能吗,显然不能。 他揽过烟景,低下头便吻住她的唇,在这只西洋公猫的面前,他给它炫耀了一场深情的热吻。 小雪球才不想看咧,可是它不能不看,因为皇后娘娘本来抱着它的手转过去抱着不怀好意的坏皇上的腰了,它很嫉妒和不甘心。 自此以后,聿琛便对雪球爱理不理的,雪球也对他爱理不理,甚至一看见他就有些炸呼呼的。 因为小雪球真的很喜欢皇后娘娘,虽然它是只西洋的猫,见惯了金发碧眼的美人,但是当它见到乌发如云,雪肤花貌,笑起来像月亮的皇后娘娘,便觉得她好特别,所以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很可爱,身上的味道很香很甜,但是只要皇上一回来,皇后娘娘就不抱它而去抱皇上了。 然后到了晚上,皇后娘娘那张香喷喷的床就被皇上霸占了,它只能睡在床脚下的猫窝里。 而且皇上他很坏的,每天晚上都要欺负皇后娘娘,有时是一回,有时是两三回,所以每当它听见皇后娘娘在帐子里喘气和嘤嘤哭泣的时候,它就想跳上去把皇上给踹开,可是它只是一只矮矮的短脚猫,它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所以雪球经常趁着坏蛋皇上欺负完皇后娘娘睡着后,它就跳上床,趴在皇上的胸口睡觉,将猫屁股对着他。哼,谁让他将它最喜欢的皇后娘娘给霸占去了。 但是它有一点怎么都想不明白,坏蛋皇上每天晚上都欺负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还是和他紧紧相拥,它不明白皇后娘娘为啥那么爱皇上,她一见到皇上就满眼都是光,还经常跟皇上撒娇,每天都会亲手做几道点心送给皇上吃,让它每天都看得眼冒绿光,愤愤不平,虽然,皇后娘娘也会亲自钓鱼给它做小鱼干吃,但还是跟皇上不能比。或许吧,人类的情感太复杂深奥了,而它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猫。 初冬季节的时候,某日晚上两人云雨初歇,聿琛搂着她说,“后日我要到京郊猎场围猎,带你一块儿去,我教你骑马射猎。” 听他说起猎场,烟景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她落入皇贵妃手中,然后被算计到皇上面前,她命悬一线,正是他漏夜从京郊猎场赶回来救她,他们重修于好,认定彼此是相守一生的人。每每想到此,她的心里都感动不已,感恩上天成全她和聿琛。 烟景眼中闪着喜色,“我一直都好想学骑马的,在辽阔的野地里骑马的感觉一定很自由爽快。” 聿琛看了床脚下神色厌厌的雪球一眼,邪邪一笑,“但是不许带这只讨厌的黑心球一起去。” 这人真的跟只猫较上劲了,烟景暗暗觉得好笑,但是她真的好想学骑射,带着雪球也不方便,所以只能委屈雪球了。 坏蛋皇帝坏透了,雪球转身而去,留给他一个冷硬的背影。 于是两日后,聿琛整备军马,扈驾大军随行,带着烟景到京郊猎场围猎去了。 到了猎场,烟景扮成了一个小护卫,聿琛花了两天时间教她学会了骑马,她很大胆,骑着雪白的骏马,陪着他在辽阔的野地上奔驰,天苍苍野茫茫,她仿佛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自由奔跑的马儿一般。 之后聿琛还教她学会了射猎,烟景射中了几只野鸡和野鸭,开心地跳了起来。 晚上烟景高兴,喝了点小酒,不想却头晕起来,还呕了酸水。 聿琛目光动了动,急忙传了随行的太医来诊治。 太医诊断之后,却是面露喜色跟皇上和皇后娘娘道喜,说娘娘脉象流利,圆滑如按滚珠,心脉健旺有力,是孕子之兆。 烟景听了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欢喜,她肚子里怀上他的宝宝了,她要当母后,他要当父皇了? 聿琛目光熠熠发亮,眉梢眼角含着笑意,将烟景紧搂在怀,“烟烟,今后要辛苦你了……” 第100章 |全文完结 烟景怀孕后, 前三个月孕期反应挺大的,胃口很差,孕吐频繁, 还头晕嗜睡。虽然身体上有种种的不适,但她心里却是很幸福甜蜜的,每每想到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和聿琛一同孕育的小宝宝, 便会觉很新奇, 很期待。 她身姿纤巧不显怀,所以三个月的时候小腹还是平平的,但她总会忍不住想摸摸它,并在心里默默地祷念, 小宝宝的样子可一定要长得像聿琛啊, 最好和聿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才好, 想着聿琛那俊逸的面容长在一个小宝宝的脸上,一定会非常的可爱。 她没跟小时候和年少时候的聿琛相处过,她遇见他的时候他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的过往她从未参与, 倒是他, 经历了她从少女慢慢蜕变的模样。 爱一个人,总会想着拥有他的全部, 当然也包括他的过去。所以她好奇的时候便会问他, 夫君你小时候是怎样的模样, 喜欢玩什么, 聿琛便找了他幼年时的画像拿给她看。 单独的画像只有几幅,其余的都是跟其他皇子在一快儿的, 都是规规矩矩看书习字, 或者是骑马和射箭, 而且跟身边其他皇子的样子看起来差别不大,若不是他指出来,她还认不出来这就是小时候的他呢。 大抵宫廷画师画像的时候,人物画得传神不传神倒还在其次,主要是要画出人物的气象来,所以往往将小孩画得圆润多福,将帝王后妃画得庄重大气,面孔轮廓都差不多,不同的只是服饰等级罢了,所以这样的画像是失真且不够生动的。 所以,关于他的童年和少年,她终究无法想像真切,只有等她把他们的小宝宝生下来,就可以真真切切地陪伴童年的小聿琛和少年的小聿琛一快儿成长啦。 烟景看话本的时候,看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说女子怀孕的时候看到的谁比较多,孩子生出来便会像谁。 所以怀着这么个小心思,她比从前更黏着聿琛了,聿琛政务繁忙的时候,每当他接见完臣子,她便会到他的书房里去,陪在他身边,安静乖巧地给肚子里的小宝宝缝些衣裳和鞋袜,她要让自己每天和聿琛相处的时间比身边的贴身宫女多才好呢。 这一日午后,聿琛在养心殿书房里披阅完折子,便夺了她手里的针线搁在一边,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环着她的腰身,亲了亲她淡粉的耳廓,低醇地道:“你怀着身孕不舒服,针线交给底下的人做便可,何必自己费神思。” 烟景浅浅一笑,“多谢夫君关心,我这两天好多了,宝宝的贴身小衣裳自然要我亲手做才是尽心称职呀,而且我很喜欢为宝宝做衣裳的。” 说着她从针线篮子里拿出一件小小的翠蓝色的肚兜,上面扎了黄色的“金锭”和红色的“火珠”的图案,寓意是祝福孩子长寿安康。 “夫君,你看这件小兜兜,可不可爱,有趣不有趣,宝宝穿上一定好玩极了。”她嘴上洋溢着笑意,眼睛里闪着柔和动人的光彩。 聿琛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是不是他的烟烟有了宝宝,就没那么爱他这个夫君了。 他也想穿烟烟亲手做的衣裳,可现在烟烟都给宝宝做,不给他做了,且烟烟的针线功夫有限得很,自嫁他后,只给他做了两件内衫和一套护膝,内衫和护膝上都绣了奶白色的小马驹,她说过,她像喜欢奶酥小马驹一样喜欢他。奶酥小马驹虽然听起来有些稚气,但是在她心中代表了自由、纯真和快乐,是她一生中最爱的东西。 他自然喜欢极了,每天都穿在身上,柔滑的缎料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极了她软若无骨的小手在抚触着,时常令他心中荡漾不已,但顾念着她做的辛苦,他没有烦她为他多做几件。 如今她母爱满怀,要给宝宝做针线,但也不许给宝宝做太多了,两三件就行了,总不许多过给他做的。 “宝宝虽好但不及你重要,今儿不准再做了,就在这好好地陪我可好?” 烟景望着他殷殷关切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头。 “饿不饿?我让人传些点心进来。”今天中午她吃午膳的时候又吐了,所以都没吃多少,可把他心疼死了,在他心里,她就一娇气的小姑娘,怀孕真是太辛苦她了,怎么疼她都觉得不够。 “想吃酸枣糕和杏酪……” 烟景孕期尤其喜欢吃酸的,俗话说酸儿辣女,太医几次诊脉之后也跟他私下说了皇后娘娘怀的极大可能是皇子。 聿琛暗笑,皇子极好,这臭小子将来生出来要是跟他抢烟烟,他就打他屁股,要是小公主,他可不舍得下手。然后还能早点把江山传给他,他和烟烟便逍遥自在过田园生活去了。 聿琛将大掌放在她的小腹轻轻地抚着,“你说我们的宝宝长得会像谁?” 烟景每每听他说我们的宝宝便觉得心中漾满了甜蜜。 烟景笑道:“一定会像夫君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我现在每天和夫君相处的时间最长,宝宝自然像夫君。” 他唔了一声,心中柔情万千,将她紧搂在怀,与她额头相抵,轻啄着她的唇瓣,深情道:“烟烟,我爱你。” 烟景怔了一下,他以前从未对她如此直白地说过“我爱你”三个字,总会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或者用别的词来含蓄地表达。大婚当晚她想听他说,可他却都只用了诗词来表达,大约他身居帝王之尊,万民俯仰,直接开口说这三个字有些黏乎肉麻,脸上的神色会崩不住。 可现在他却说了,很真挚、很深情,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大约是此时此刻他动情太甚,如渊海激涌,唯有说出我爱你才足以表达。 这三个字像灵犀一般冲入她的脑顶,让她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更是感动不已,她深凝着他俊逸的面容,说道:“聿琛,我也爱你。” 过了五个月,烟景的小腹才渐渐隆起来,可她看起来四肢依旧纤细,只是胖了肚子而已,且身上的某个黄金领域也更显丰盈了。 尝过她的美色之后便再丢不开的,聿琛打熬了五个月“吃斋念佛”的日子,实在是忍耐之极了,太医说了,前三个胎象不稳,后三个月有早产风险,所以都不能行夫妻之事,中间这三四个月倒是可行的,但是要放轻缓些,但他顾念着她的娇弱,还是没敢动。 某个晚上,烟景躺在榻上准备入睡,忽觉肚子动了一下,像被踢了一下似的,她惊喜地唤了一声,“夫君,宝宝……宝宝踢我了……” 聿琛究竟也是初为人父,自然好奇的很,他掀开被子,将头俯下,耳朵贴在她圆圆的肚皮上听着胎动的声音,嘴角勾起笑意。 肚子里的小宝宝在一下下地动着,聿琛笑道:“宝宝大概是在跳舞吧,你给他唱首曲子让他跟着音律节奏来跳。” 烟景感受着肚子里小生命的律动,觉得奇妙极了,轻轻地哼一曲轻快活泼的儿歌《数鸭/子》。 初夏时节,烟景穿着轻薄宽松的藕粉色罗纱睡裙,露出纤细的胳膊和小腿,肤如凝脂,身形曲线曼妙,肌肤上沁出清新的花果甜香。 她的嗓音清灵婉转,如仙鸟鸣唱,聿琛听得心神撩动,他温热的唇落了下来,在她的肚皮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们许久没有过了,加上孕期更为敏感,他突然这么一下子,她的感觉一下子便来了,脚指头颤抖了一下。 她抓住他的大掌,双眸蒙上一层雾气,声音婉媚,“夫君,我……” 聿琛忍住了没动,他自然明白她的渴望,因为他也快压抑不住了,他哑声道:“我怕伤到你和宝宝……” “你轻一点就可以,没事的……” “嗯。”聿琛眼底烧着焰火,与她十指相扣,俯下身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避开她的肚子,侧过身子抱着她。 恍惚间,烟景又哼唱起了《数鸭/子》的儿歌,声音细细碎碎的,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一汪湖水,陪着湖中的鸭子嬉戏一般。 皓日当空,湖心游着一只颀伟的鸭子,炎热的日光在它的身上洒下金色的光芒,它的翅膀浮在湖面,红掌拨着清波,一会儿悠哉悠哉地在湖里捉着小鱼儿,一会儿曲项向天歌,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绿波。 这次动作虽然轻柔,但却酿得两人之间情意深浓,许久之后才尽了兴。 烟景出了一身的汗,吐气如兰,却是满足后的酣畅欢愉。 后来月份大了,胎动频繁,宝宝动作幅度也大,伸胳膊踢腿的动得肚皮左凸一下右凸一下,倒扰得人有些难受,烟景惊叹连连,只巴不得快点把肚子里的捣蛋鬼生出来。 聿琛这时候就盯着肚皮威胁道:“小家伙又在大闹天宫了是不是?出来我打他屁股!” 谁知他这般一说,小家伙动得越发厉害了,肚皮像波浪般晃动了起来。 聿琛脸上神色阴凉,这小家伙还在肚子里就开始违抗父命了,生出来还了得,还是得想办法趁早胎教起来,只可惜隔着肚皮,他用眼神无法给他施威。 后来烟景边哼起轻柔舒缓的儿歌,边隔着肚皮抚着宝宝踢打的手脚,宝宝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聿琛将头俯下去听小家伙的动静,谁知他的面颊刚贴上烟烟的肚皮,小家伙就从肚子里打了一拳出来,震得聿琛脸皮有些发麻。 聿琛戏笑:“小家伙在娘胎里还学武了,功力不浅啊!”他有预感,出来后真的要父子斗法了。 烟景笑道:“这叫深得你的真传。” 聿琛竟无言以对。 不过,小家伙虽然爱捣蛋,但是也有一个大优点,就是识趣。 聿琛和烟烟行云雨之事的时候,两人共赴层层云巅,他倒全程安静,从不打扰。 哪怕烟景因极/致/欢/愉而引发轻微的宫/缩,小家伙也没有异动,倒像是睡着了似的。 所以每次事后聿琛都很满意,小家伙平时虽爱闹腾,但在大事上从不掉链子,的确是当帝王的好苗子。 烟景羊水破了临生产的那个晚上,阵痛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她最是怕疼的,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下去了,眼泪汪汪,有气无力地道:“夫君,我……我快坚持不住了,呜呜我能不能不生了。” 还能不生了?这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但聿琛知道这是她的疼痛到极限了,他的心揪作一团,一只手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将另一只手放到她嘴边,柔声道:“烟烟乖,你咬着我,我陪你一块儿疼,你就不会那么疼了。” 烟景疼极了也顾不得想太多,果然就咬上了他的手指,疼得越厉害便咬得越用力,疼痛好像真的能分担似的,之后真的没那么疼了。 等到一群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进来了,聿琛才不得不出了产房,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让烟烟咬出了深深的血痕,可他硬是没哼一声。 幸好烟景分娩过程还挺顺利的,因为怀孕过了三个月之后,聿琛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耐心地陪她一快儿运动,她盆骨上的筋骨伸展开了,胎儿出来的也快,不到一个时辰便生下来了。 聿琛在产房外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等听到产房内传出响亮的婴儿啼哭,他忙走向房门,接着房门开了,接生嬷嬷朝他贺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诞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聿琛听到那句母子平安时,一颗上上下下的心才安定了下来,他双眼熠熠发光,快步走入产房,握住烟景纤若无骨的手,拿绢帕将她额上的汗一点点擦干,目光里带着深浓的喜色:“烟烟,你生下了我们的宝宝,夫君怎么夸你都不够……” 烟景虽然疲累极了,闻言唇上绽出笑容,“夫君,我想看看宝宝……” 缀儿笑着从接生嬷嬷手里接过孩子,递到烟景面前,果然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皇子,简直和聿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眼睛像黑宝石一般光芒闪烁,烟景看了第一眼时,把她的心都融化了,然后念了一句谢天谢地,可算让她得偿所愿了。 烟景产后也恢复得很快很好,没有妊娠纹,腰腹依然紧致,出了月子后,仍是个青春美少女的模样,肌肤白里透红,光滑细腻,下巴圆润了些,多了几分为母则柔的温婉气韵。 民间喜欢给孩子取贱名儿好养活,什么狗蛋儿,驴蛋儿,胖虎等等。小皇子生出来活泼好动,烟景也依着民间的做法给他取了小名叫二熊。 名字是聿琛取的,叫宇文憬,宇文是复姓,单名是憬。聿琛的说法是,憬字从心,而她的名字里有个景字,代表着他的心里永远都有她,永远都对她有着美好的憧憬,他们的爱情永远都不会退却。 她的夫君真是越来越浪漫了,连宝宝的名字都被他拿来深情表白,烟景觉得动听极了,以后每叫一次宝宝宇文憬的名字,都能感受到他将她捂在心口滚烫的爱意。 这辈子得以嫁给他,真是上天赐予了她世间最好的运气。 等二熊小宝宝长到两岁,会开口叫母后、父皇了,熊娃的本质果然暴露无疑,可熊娃偏偏只闹父皇不闹母后,聿琛经常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恨不能把他塞回烟烟的肚子里去。 比如不用上例朝的时候,昨晚他和烟烟几番云雨,早晨便会睡得迟一些。小孩子一般醒得早,二熊醒来喝了奶后便闹着奶娘带他去找母后,奶娘便抱了他到烟景的寝殿里去。 二熊穿着杏黄色云龙虎皮纹夹裤,蹒跚着步子走进母后的寝殿,慢慢地爬上母后香喷喷的大床,见母后还在睡着,他便爬到父皇的身边,揪揪他的头发,挠挠他的脖子,胖胖的小身子在父皇的脑袋边滚来滚去。 聿琛不用睁眼便知是二熊,小孩子身上奶香奶香的,他抬手拎起他的小身子放到一边,谁知二熊又爬过来继续在他的脑袋上滚着,反复多次,这下聿彻底没法睡了,尤其是被小屁孩闹醒的,当然没好脸色。 他有些没好气地道:“二熊,让大伴带你玩去,别闹父皇了,让父皇多睡一会儿,嗯?” 二熊小手抓着他松散的衣襟,奶声奶气地道:“二熊不要大伴,二熊要父皇陪我一起玩。” 聿琛哭笑不得,他的清晨美梦就这样被二熊搅没了,他瞥了一眼旁边睡得正香的烟景,“你怎么不把你母后叫醒,让她陪你一起玩。” “母后喜欢睡觉觉,所以二熊要让母后多睡一会儿。” 合着母后就是要睡觉的,父皇就是不用睡觉的,这小家伙明明才乳臭未干就懂得双标了,烟烟要是听到这话又要高兴坏了,小家伙这么小便知道守护她。 却偏偏和他作对,聿琛真是头疼。 于是聿琛跟他商量道:“那好,父皇现在陪你一起玩,但是等你母后睡醒了,她就要陪父皇不能陪你玩了。” 谁知这小家伙挥着小拳头说道:“不要,母后醒来也要陪二熊玩,父皇你跟大伴一起玩。” 这小子每天都抢他的烟烟还不算,竟然叫他跟崔银桂一起玩,真的以为小孩就可以童言无忌啊,聿琛手心有点痒,盯着二熊看了一会儿,二熊也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父子对望,谁也不退让。 这小子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吗?聿琛忽然产生了疑惑,可看到他那张分明是他的缩小版的脸蛋,他只能承认,是亲生儿子,真的不能再真的亲生儿子。 这下聿琛忍不住了,轻轻地咬了一下牙,将小家伙提溜起来,在他左右两边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谁知小家伙先是瞪着眼睛看着他眨了两下,然后说来就来,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好了,好戏又要上演了,聿琛就交叉着双臂,闲闲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二熊的哭声果然把烟景给吵醒了,她马上睁开惺忪的眼睛,掀开被子,一把将二熊抱着怀里,轻轻哄道:“二熊乖宝宝,你怎么哭了?” 小家伙指着聿琛告状,“母后,父皇又欺负我了,母后你就不能管一管他吗,他老是欺负我。” 烟景看了聿琛一眼,笑了一下,“母后答应你,等下给你好好地管教一下父皇,你先不哭了好不好。” 小家伙在哭诉:“父皇刚才打我屁屁了……” “嗯?那母后现在就帮你管教他,但是打大人的话小孩子是不能偷看的哦,二熊要把眼睛闭上。” 二熊乖乖的把眼睛闭上了。 烟景朝聿琛使了一下眼色,聿琛原本双手枕在脑后,颇有无语问苍天的姿势,只得懒懒地拍了两下掌,然后哎哟了一声。 二熊听到声音,果然不哭了,他睁眼,好奇地道:“大人挨打的话也会疼的吗?” 烟景眨了眨眼睛:“当然会疼的呀。” 然后二熊就笑了,其实方才父皇打他屁屁一点都不疼,但他就是不喜欢被打屁屁,觉得好别扭呀,父皇会疼的话以后就不敢再随便打他屁屁了。哼哼,二熊可不是好欺负的。 好小子!打疼了他他就开心了是吧,别高兴得太早,现在是给你母后面子让她管教,看他晚上怎么管教你母后。当然了,这儿童不宜的画面自然不能给你这个小家伙瞧见了。 聿琛翻身下床,不想再看见二熊这臭小子得意的笑脸。 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在床上,聿琛箍着烟景的腰,逼问她:“说,爱夫君还是爱宝宝?” 烟景被他磨得难受,咬着唇,嘤嘤地道:“爱……爱夫君。” “再说一遍。” “爱夫君。” 聿琛逼着她说了好几遍,才饶过了她,事后,烟景想起他方才使劲折腾她的样子,不禁摇头轻笑,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每天斗法,何时是个头呀。 过了两日,烟景抱着二熊到养心殿,缀儿有事将烟景叫出去了,小家伙穿着明黄色的蝴蝶玉兔纹小套裤,慢吞吞地爬上聿琛的膝盖上坐着,拉着聿琛的手,可怜兮兮地问道:“父皇,你为什么只爱母后不爱二熊呀?” 聿琛想着他没对小家伙不好吧,于是他看着他没说话,心想小家伙又要闹哪一出了。 小家伙撅起嘴,委屈巴巴的,“二熊明明那么可爱!” 聿琛心里哼道:“你可爱?嗯,在你母后面前的确很可爱。” “二熊明明那么乖。” 聿琛心里哼道:“你乖?嗯,在你母后面前的确很乖。” 谁知还没等聿琛说话,小家伙突然仰起头,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眨巴着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乖巧地道:“父皇虽然不爱二熊,但是二熊很爱父皇呀。” 变化来得太快,聿琛错愕了一下,小家伙却捂着嘴笑了一下,然后从他的膝上下来转身跑了。 聿琛心想这小家伙究竟是像谁呢,嗯?像谁呢?这么小就学会把人搞得一愣一愣的了。 后来二熊长到三岁,开始学认字了,他很聪明,认字认得很快。 有一天,聿琛和烟景在书房里教二熊认字,二熊突然指着学字册子上的“憧憬”一词,向聿琛问起自己的名字。 “父皇,为什么你给我取名叫憬呀。” 聿琛正想着从四书五经里寻章摘句地把憬字的含义解释一下,然后再说它对他们的特殊含义。 谁知二熊又说道:“我的名字的意思是父皇永远都爱母后吗?” 聿琛和烟景同时都愣了一下,烟景朝聿琛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从未对二熊说过他名字的含义。 聿琛突然觉得二熊这小家伙一下子变得可爱极了,果然是亲儿子,才与他们这般心有灵犀。 他点了点头,目光熠熠:“正是二熊说的意思,父皇永远都爱母后。” 二熊拍拍小手笑了:“父皇,你这样看着母后,是想亲母后了吗?” “你怎么知道是父皇想亲母后而不是母后想亲父皇呢?” “我当然知道呀,每次你这样看着母后的时候,你都会偷偷的亲她一下,每次我都瞧见了。” 聿琛捏了捏二熊的小脸蛋,勾唇笑道:“那是因为,你都亲了母后,如果父皇不亲的话母后会生气的,而且母后也很想亲父皇的。” 小家伙不乐意了,“哪有,母后想亲的明明就是二熊不是父皇。” 好吧,看在他方才这么可爱的份上,聿琛不想跟小家伙斗嘴了。 谁知小家伙突然伸出小胖手把眼睛捂住了,“父皇,你想亲就亲吧,我不会偷看的。” 聿琛低笑了一下,他瞧见二熊悄悄在手指上漏了缝儿,他揽过烟景,在她红唇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在二熊耳边神秘地道:“你不是吵着要个妹妹吗?看在二熊这么乖的份上,父皇恩准了。明年就奖励你一个妹妹。” 咦咦,真的假的?二熊看了看烟景微微隆起的肚子,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有点好奇母后的肚子为何会隆起来了。莫非,妹妹已经在母后的肚子里了? 二熊的个子刚好到烟景的腰腹,他把头凑近烟景的肚子,好奇地道:“母后,妹妹是在你的肚子里了吗?” 烟景面颊凝着红晕,笑着点了点头。 二熊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啦,我要有妹妹了!” 几个月后,小公主出生,是个特别乖巧灵动的小女孩,眼睛鼻子像烟景,嘴巴和轮廓像聿琛,粉粉嫩嫩的,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二熊很爱他的小妹妹,每天都陪着她玩,就不和父皇斗法了。 聿琛很满意,于是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其乐融融地在深宫里过着美满的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