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越接近真相,反而越可怕。
大监看着她,还在等着她答复。
这一路东巡,天子对朝事和朝臣的应对日渐成熟,大监已经很见到天子这幅模样的时候。
“去吧。”良久,涟卿才回过神来,吩咐了声。
大监应声,离开前,还是转身看向天子,关心道,“陛下,没事吧?”
涟卿摇头,淡声道,“没事。”
大监还是迟疑了半刻,撩起帘栊出了屋中去。
四月天,风和日丽。
随行的禁军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离开菡城的准备。
天子仪驾至,菡城的官员亲送至菡城外,叩首而拜。
马车中,魏相同天子一道。
“东巡回京,陛下为何要绕道鄞州?”魏相问起。
涟卿端起茶盏,“老师,朕想去鄞州看看。这趟东巡,见到不是平日在京中和宫中看不到的东西,百姓生计,民生实情,还有这几大世家摘除后,各处的利弊。朝中之事,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早已固然和习惯的东西。这些世家在各地盘踞多年,与当地的豪强也好,百姓也好,都有相互依赖的关系。如今这些被连根拔起,各地不可能不受影响,甚至动荡。这趟东巡过后,估摸心中有数,但鄞州这处又不同。”
魏相笑,“陛下为何以为不同?”
涟卿应道,“鄞州地处整个西秦国中的重心,交通四通八达,物饶丰富,人杰地灵。这样一处地方,应当炙手可热。但姑母登基之后,为什么这些世家中没有去碰鄞州这处地界?晋州有永宁侯府,定州有定远侯府,但鄞州没有爵位封赏,等于是无主之地。这些世家都能将主意打到天子头上,又怎么会放过这处丰腴之地?朕想知道,鄞州这处,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还请老师赐教。”
魏相颔首,欣慰道,“这趟东巡,陛下亲身实地去了不少地方,不少早前只能在奏折和早朝奏禀中听到和提及的民情,陛下亲眼见到,亲身体会,都会有不一样的感知,陛下应当有体会。”
涟卿点头,“是,老师提议的这条东巡线路,包罗万象,涵盖了不少特定的地方,这一趟东巡结束,朕心中便有大致的轮廓,不再是限于纸上。”
魏相继续道,“鄞州这处也一样,陛下如果不亲至,可能无法体会和理解,为什么这一处地方与别处不同,也让早前野心勃勃的世家退避三舍。因为,割据为政。”
“割据为政?”涟卿倒是意外,“为什么是割据为政?”
西秦政权是统一的。
所以,鄞州这处不可能另立旗帜。
那老师口中的割据为政是?
“鄞州占地宽广,虽然有郡守,也有驻军,但近乎形同虚设。从几十余年前期,鄞州这处都是这种状态,州郡内土匪林立,从各自占山为王,到后来在鄞州所辖范围内画地而治,虽然鄞州一直占据着交通要道的位置,但每一处都匪患林立,当治理,可以,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先帝登基,世家把持朝政数年,先帝花了十余年时间布局,才将这几个世家连根拔起,已经是不易,更没有余力去对付鄞州这些匪患;而换言之,这些匪患对世家来说一是一样的,吃下去,很难,但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各自的利益都无影响,所以,鄞州这样的状况,是有历史由来的,也因为任其发展,逐渐到今天的地步。”
魏相说完,涟卿才觉意外,“朕早前都未听起过。”
魏相叹道,“鄞州是既成事实,短期内并无办法改变,所以他不是棘手之事,甚至不需要朝廷腾出经历提前去处置;而淮阳与鄞州相聚甚远,陛下早前没听说也是应当的。至于鄞州这处,驻军有,州郡的官吏也有,自然到陛下跟前的,都是陛下应当看到的,应当听到的。天子高坐金殿龙椅之上,又有多少机会知晓实情呢?”
涟卿明白了。
也问道,“那老师,这一趟去鄞州安稳吗?”
魏相继续捋着胡须,如实道,“陛下如果问,老夫会说,既安稳,也不安稳。不安稳,是因为匪患林立,始终有隐患;但安稳,是因为有禁军随行,又有驻军护卫。平日鄞州驻军都与匪患交道熟悉,天子亲至,这种时候不敢轻易出任何问题。而陛下初登基,在安全的情况下,亲自到鄞州这样的地方出巡,也是一种震慑。震慑而不动,是为诏安。进,日后可有对鄞州征讨理由;退,鄞州界内匪患也有出路。”
“老师如何想?”涟卿问起。
魏相沉声道,“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天子威仪,将誉满四方。”
“老师的意思是?”涟卿眉头微拢。
“过鄞州,寻一老臣拜访,只字不提鄞州匪患之事,虽然什么都没做,便等同于什么都做了。”魏相说完,涟卿会意,老师果真是深谙朝堂手段,才能在早前,姑母与世家,朝堂之中平衡。
“朕明白了。”于涟卿而言,正好,给了她去见冯志远的机会。
马车缓缓行在去往鄞州的路上。
而天子东巡结束,绕道去鄞州之事,很快也传遍鄞州。
以往的鄞州是山高皇帝远。
眼下小皇帝亲至了!
鄞州向来是出于朝廷和世家管辖的边缘地带。
换言之,连郡守和驻军都是同匪患一起的。
每年保证税银的上缴,至于地方谁在管,做什么,谁是土皇帝,郡守这处都是不会过问的。
只要各处太平,睁眼闭眼都过去了。
但这次天子亲至,鄞州这处的消息都下去了,都各自安分些。
新帝登基,正需要三把火的时候。
不要撞到天子的仪驾前,当出头鸟。
所以,涟卿这一行,从菡城到鄞州都很顺利。
鄞州各地的匪患都像得了消息一般,一夜之间,猫得严严实实,都没有露头。
还有半日到鄞州的首府,泰城。
大监来跟前,“陛下,信儿都送到冯老大人府上了,今日晌午前后抵达泰城,陛下就去冯府见老大人。”
涟卿缓缓放下手中书册,轻声道“好”。
第159章 重逢
冯志远,她终于要见到了!
邵泽志已死,常玉亡故,薛仁书受景王之乱牵连早就丢了性命。
从她恢复记忆之后,让人去寻翁老先生,但翁老先生已经外出云游,不知行踪……
换作几月前,涟卿肯定想不到,她第一个见到的会是冯志远。
涟卿有预感,在鄞州,在泰城,很多事情的迷雾将被揭开。
就从冯志远开始。
“陛下,贺大人来了。”马车外,柯度的声音响起。
贺之同掌管暗卫司之事虽然一直没有公开,但涟卿这趟东巡的路上贺之同一直随行。
暗卫司直属天子。
起步时,诸事都要同天子沟通;再加上涟卿在让贺之同查淮阳郡王府早前的事,以及淮阳郡王府同冯志远,薛仁书,常玉,邵泽志之间的关联,所以贺之同每日与天子的走动都很频繁。
旁人也能隐约察觉些什么。
尤其是这趟东巡。
天子最让这趟随行官吏刮目相看的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天子既未走马观花,只是在各地点卯,也没有不动的地方一概而过,而是会与魏相一处,详细与地方官吏深入谈论当地的民情,民生,以及面临的现状。
其实往景王之乱前追溯二三十余年,也就是业帝在位的时间,都并未如此体察过民情,或是真正知晓西秦国中眼下的局面。
反倒是天子登基后,次年就开启了东巡。
西秦的都城在西边。
朝廷对西边各个城市的掌握是最牢固的,往东,就是往巴尔和燕韩方向的郡县。
这些郡县极少出现在天子眼中。
所以,天子这趟东巡刚出发的时候被认为是安抚东边各地的世家,官员和封疆大吏;但真正等东巡正常进行的时候,各地才都反应过来,天子是真的熟悉西秦国中的民生,各地的交通,位置,和实情等。
天子虽然女子,但西秦一惯有女帝的传统。
女帝中也不乏有明君。
这些女帝,各有建树。
而天子尚且年轻,此时能沉得下心,韬光养晦,巡查各地,将国中各处的情况撩人于心,未来必然大有可为。
所以,这趟东巡,反倒比意料中得更人心。
在官吏眼中的天子,聪明,勤奋,坚韧,也谦虚。
在百姓眼中的天子,既有天子的威严气度,又有女子的温和,端庄……
当两者融于一人身上的时候,反而让百姓心中的天子更加的立体,真实,而远非金殿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威仪。
对涟卿而言,早前在书中读到的,奏本中读到的,都真实经历过,见过,听过,便有了更丰富的认知。
而不是人云亦云。
每日与魏相的谈论和总结,让她想起陈修远还在的时候。
那时在东宫也是如此。
每日朝中的见闻,两人都会剖析,眼下同老师一处也一样,只是老师更偏国家治理,官吏任免,民生反馈;而陈修远在这之外,还会同她讲帝王权术,朝中角色和心腹挑选。
老师希望她能做明君。
而陈修远,想让她先有能力保护自己。
如今有贺之同在,郭维在,老师在,按照他早前给她画的关系图,她都在一步步布局,包括在朝中各处慢慢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马上要回西秦了。
她应当没让他失望。
也没让自己失望。
……
贺之同入内时,涟卿刚好收起思绪。
“有事?”涟卿同贺之同已然熟络。
而贺之同明显面色沉重,然后朝着她点头。
“怎么了?说吧。”涟卿平静。
在记起了早前的事,在听过洛远安同她说起的所有林林种种,再如何的事,她也都能平静。
贺之同这次上前,没有像早前一样行礼,而是如朋友一般,轻声,也低声道,“陛下,寻到温漫了。”
涟卿握着奏折的指尖微滞,抬眸看他。
贺之同继续道,“温漫,是神志不清了……”
贺之同言及此处,低下头去。
邵泽志早前是兵部侍郎。
但邵泽志是朝中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