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字不差,芹芹真厉害。”叶洵见她哭得厉害,将她揽过来,抱坐在腿上,拢在怀中。
母亲刚死的那段时间,叶芹因为脑子本就撞坏了,又寻不到母亲,经常出现癫狂痴态,有时候会乱砸东西,尖声哭喊,有时候则是自己缩在角落里,蜷缩成小小一团,谁也不理睬。
下人不想管她,便将她锁在房中,任她是哭喊打闹还是不言不语,完全置之不理。
叶洵那时候也年幼,去找过父亲告状,反倒挨了他几鞭子,让他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自那之后,叶洵每每从书院下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叶芹。
她每日都是这种状态,鲜少有正常的时候。
叶洵就将小小的她抱在腿上,学着娘亲的样子拍她的后背,给他哼唱娘亲经常哼的摇篮曲,叶芹在这时候总会变得安静下来。
后来叶芹慢慢成长,性子也恢复了活泼,叶洵就不便再抱她,一晃多年过去,两人都好好地长大了。
他抱着叶芹,像年幼时小小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这次叶芹却不再安静,她抱着叶叶洵的脖子低低哭着。
叶洵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芹芹是何许人家?”
叶芹哽咽地回答:“许氏遗孤,许芹芹。”
叶洵听到这句话,便将她放了下来,起身走到房中的角落,掀开铺在地上的地毯,将地砖搬起来,露出一个地道入口。
他又走回去,将木盒也递到叶芹的手上,拉她起来,将她带到地道旁。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芹芹就是这世上最听话的孩子,任何时候都要听哥哥的话,对不对?”
叶芹不语。
“芹芹,说话。”
“对。”叶芹重复道:“任何时候都要听哥哥的话。”
叶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目光出奇平静,眼眸里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一样,对叶芹道:“走下去,顺着地道往前跑,我随后就去找你。”
听话听话,从叶芹记事起,叶洵总是对她说这句话。
叶芹也如叶洵所愿,成为了一个听话的妹妹。
于是叶芹走进了地道,顺着阶梯下去,刚下两层,她抬头,朦胧的泪眼盯着叶洵,问道:“哥哥会陪我去江南的,是不是?”
叶洵居高临下看着叶芹,片刻后他蹲下来,摸了摸叶芹的脑袋,笑得灿烂,“这是当然的,哥哥从不食言。”
叶洵从来不对叶芹失约,一次都没有。
叶芹久久不动,直到叶洵开口催促,她才抱着木盒继续往下走。
她的身形逐渐没入地道,地道的墙壁上提前点了灯,十分亮堂,地道挖得很整齐,路也平坦,一盏盏灯挂在上头,给叶芹指路。
“往前跑,不要回头。”叶洵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叶芹终于大哭出声,抱着盒子迈步往前跑。
“叶家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血债难偿,百死不足惜……”
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念。
“叶氏家主害人终害己,其子叶洵,恶人之犬,为虎作伥,在世是狱中囚,死后为黄泉奴,万罪难赎……”
如此平坦的路上,叶芹还是摔倒了,很快又爬起来,擦着泪继续往前跑。
哥哥让她跑,一直往前,那她就不会停下。
叶芹的哭声渐渐远去,直到慢慢听不见了,叶洵才将地砖盖上,地毯铺上。
他动作缓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的,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地上,靠着墙壁。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前往柜子,将里面提前藏好的女尸给扛出来,放在墙边,让她靠坐着。
女尸穿着与叶芹一模一样的衣裙,一张脸却血肉模糊,满是刀痕。
这原是玉容馆的妓子,因没伺候好贾崔,惹怒了他被折磨致死,叶洵便将尸体要了过来,身形虽然与叶芹差了不少,但是无甚关系。
他从门边的柜子下扯出一根长引来,攥在手中,挨着女尸坐下。
万事俱备,只差上最后一步了,叶洵静静坐着,面容近乎冷酷。
他心里清楚,六皇子此战必败,届时三皇子登基,等待叶家的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诏,姓叶的一个都跑不脱。
叶家倒台,叶洵就没有半点权力能使,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叶芹,就算是最后这关头立了那些功,也不足以保全他和叶芹安然无恙。
最稳妥的办法,??x?就是让叶芹变成个死人。
叶洵对民不仁,对亲不孝,他可以被万人唾骂,但叶芹不行。
在这肮脏泥泞之中,叶芹站在叶洵的双掌之上,被高高举起,她一直都是干净的。
他要世人提及叶家时,赞一句叶家嫡女血性忠骨,大义灭亲,不与家中奸恶父兄同流合污。
也要叶芹日后能光明灿烂地活着,不是什么奸人叶家之后,而是许氏遗孤,然后寻一良婿,被一生疼宠。
只是这些,他都看不到了。
纵使面上再平静,也掩不住眸子里藏着的深深的不甘。
叶洵坐着,思绪乱七八糟,一会儿想起幼小的叶芹跌破了头满身是血的模样,一会儿想起母亲死前的挣扎,一会儿又想起了幼年时与萧矜季朔廷的初见。
而后他估摸着叶芹应该已经跑远,便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吹燃之后去点那引线。
他松手,引线落在地上,燃起火花。叶洵闭着眼睛,将头靠在墙上,享受最后的宁静。
风变凉了,往脖子里灌,冷飕飕的,陆书瑾缩了缩脖子。
萧矜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转头问:“去房中休息会儿?”
陆书瑾刚想说话,脑门忽而一凉,她抬头,鼻尖上又落了一滴,她喃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是一场昭示着酷夏要来临的大雨。
萧矜拉着她往外走,想带她去亭中避雨,身后却猛然传来爆炸,巨大的冲劲儿翻起风浪,灼热的气息从背后扑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将所有人都震住。
陆书瑾惊恐地回头,就见叶洵与叶芹所在的房屋半边墙都炸塌了,烈火像覆在油上,瞬间烧起来,蹿得老高。
“叶芹!”陆书瑾惊叫一声,正要动身,却被萧矜一把抱住,往外拽去。
他冲裴延喊道:“带季朔廷走!”
裴延反应也很快,猛地拦住要冲入屋中的季朔廷,奋力往外拽。
紧接着第二声爆炸响起,比第一下更为猛烈,气浪在空中翻涌,卷着热意冲过来。
萧矜把陆书瑾抱在怀里往外跑,这才没有被波及。
雷鸣接上,倾盆大雨眨眼而至,哗然一下浇在大地,却像是给烧起来的房屋添了一把油,火势更甚。
第三声爆炸也起,大地都颤动了一下,地面开始塌陷。
萧矜抱着陆书瑾跑出老远,瓢泼的雨将几人淋透,站在亭中时,第四声爆炸传来,其后再没有动静了。
四响爆炸,烈火焚烧,房中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第98章
“我是许氏遗孤,许芹芹。”
刮了几日的狂风, 一场大雨终是在这日的清晨落下。
也不知道叶洵是在房中埋了多少火药,藏了多少油,炸了个稀巴烂之后一场大火烧得燎天热烈,大雨浇了许久才渐渐熄灭。
里面抬出了两具尸体, 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 通体焦黑, 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模样。女尸和男尸却是被炸得四分五裂, 找了好一阵才将胳膊腿给拼起来。
陆书瑾看着盖上了白布的焦黑尸体,泣不成声。
叶洵一早便在谋划了此事, 他将叶芹唤进去之后, 便没打算让她活着走出来。
可叶洵如此疼爱妹妹,为何会做出这种事?陆书瑾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知道叶家必败, 也清楚所有叶家人都没有活路, 为了不让叶芹受尽苦楚,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法, 在入狱之前先自行了断?
他竟能如此残忍吗?
陆书瑾猜不到叶洵在想什么, 更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抱着萧矜失声痛哭。
叶芹那么乖巧,那么纯真的一个姑娘, 即便是生长在如此环境之中,她依旧热情而率真,不记仇怨。
她合该拥有更好的余生才是。
萧矜心痛极了, 将陆书瑾搂在怀里, 面上也是一派沉重,抿着唇久久沉默。
最要紧的还是季朔廷, 他疯魔一样在大雨之下扒着废墟, 尽管浑身淋得湿透, 双手被残垣废墟刺破,鲜血染红了双掌,也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闷头寻找尸体的残肢。
陆书瑾一夜未眠,加上心痛至极,哭得累了,便趴在萧矜的背上,让他背回了小宅院之中。
灯火朦胧,陆书瑾洗尽一身疲倦换上干净衣裳窝在床榻中,将身体蜷缩起来,即便是睡着了,泪还是从眼角滑落,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无意识地低低唤着。
萧矜原本坐在床榻边写信,听到这声音便半个身子上了榻,将被子往她身上拢了拢,一下就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伸手揩了揩陆书瑾的眼泪,压低了声音,“乖乖,被梦魇住了?”
陆书瑾并没有醒,意识尚且迷糊,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子温暖包裹,下意识更往温暖处贴近。
窗外雨声不停,淅淅沥沥,屋内萧矜俯头,用脸颊贴住她的额头,敛着眸。
叶家人已经全部下狱,其中叶鼎是在叶洵的书房找到的,浑身都被捆着,意志几乎被消磨殆尽,押入牢中时还在歇斯底里地痛骂叶洵。
叶洵这一场局布得太久,他很久之前就决定要将叶家彻底推翻,到了最后他甚至还带走了叶芹。
萧矜觉得叶洵像是疯了,却又隐隐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他一开始就想带着叶芹去死,不应该如此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事,而且以叶洵疼爱妹妹的程度来看,他怎么舍得……
陆书瑾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萧矜打断了思绪,又低头看她。
她这段时间虽然没受什么皮外伤,但心里实在郁结,没好好吃饭整个人明显能够看出来瘦了。好不容易事情就要结束了,却又出了这桩事,陆书瑾在梦中都是皱着眉的。
萧矜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鼻尖,喃喃道:“会没事的。”
陆书瑾只睡了两个时辰多,就惶惶惊醒,睁眼时见房中灯火昏暗,萧矜依旧坐在榻边的矮桌旁。
他左手置在榻上,右手在写东西。
陆书瑾眨了眨眼,意识回笼,一张口声音沙哑,“几时了?”
萧矜听见声音,搁下笔朝她探来,左手一动陆书瑾才发现那只手正与她交握着,掌心温暖干燥。
“申时。”他报了个时辰,又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是我吵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