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只剩下南乐与林晏两人。
林宴放下手臂,懒散的向后一靠,腰抵着桌子站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姿势。
他嫌弃的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沾了泥点子的裤腿和下摆,“这种天气果然不适合出门,回去这衣服你得赶紧洗了。”
话出口,没人应声,他偏头看向南乐,轻笑一声,“娘子,你不会想让我穿着这件脏衣服,穿上两天吧?”
南乐垂下眼,轻声应了,“我回去就洗。”
宋娘子咚咚咚的踩着梯子上了楼,林晏瞬间站直。
“哎哟,不知道什么人进来踩了一地的脚印子又跑了。看看我,刚刚还把衣服给抱下去了,来,快试试。”
南乐没去接宋娘子递过来的衣服,“让他自己穿吧。”
林晏挑了一下眉梢,懒洋洋的接过宋娘子手里的袍子。
南乐扭头拿了布料给宋娘子,林宴余光瞥见,唇角微勾。
宋娘子笑道:“怎么这是又要给林夫子做衣服?这回是做什么?”
南乐摇头,“不给他做,这一次给我自己做两身衣服。”
林宴系腰带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南乐,似笑非笑的眼在她的侧脸上多停了一瞬。
他倒不是贪那一两件粗布棉袍。
这布在这些人眼中或许已觉得很好,那是因为她们没见过好东西。但林晏生在旧都,打小什么绫罗绸缎没见过?
所谓公卿,夏服朱绂青绶,粉绣争晖。冬袭百裘,黑貂白狐,毛彩耀质。
白狐裘,黑貂袍,这样的东西恐怕这些妇人一辈子都难见一次吧。
林晏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端详着模糊的铜镜扶正发冠。
送给林府下人都要嫌寒酸的衣服有什么可贪的。
只是以往但凡南乐自己有的都会给他备一份,有时候哪怕她自己冻着饿着也要把吃的用的让给他。
而现在,他屈尊降贵陪她走了这么一趟,心里已经准备好她给他再添两件衣服,哪怕这衣服他并不是多瞧得上。
她却只顾着给自己添衣服。
这不是奇了吗?
宋娘子道:“难得你舍得给自己做衣裙。放心全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弄得漂漂亮亮。”
·
“南娘子,大冷天的你这怎么又在洗衣服?”
下了一场雪,虽然雪很快都化了,但各处却总积着一层薄冰,日光一照,四处都亮堂堂。
南乐坐在阳光下,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辫子垂到腰间,垂着头一下一下的搓着衣服。
听到声响,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冲墙头的人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搓着手里的衣服。
风一吹,院子里枣树上挂着的衣服就哗啦哗啦的响。
趴在墙头的婆子嚼着瓜子,也不管南乐回不回话,自顾自的说,“哎呦我说南娘子,你可别太惯着男人。这男人啊不能惯,什么臭毛病,天天要穿干净衣服。这水是不要钱,大老远的提回来也够累人的。这皂角可不便宜,咱们少爷也没见这么讲究。”
南乐不声不响的继续搓着手里的脏衣服。婆子说了两句觉得没趣,这才走了。
从前有关于林夫子的娘子有诸多传言,等人真搬进来,头两日吸引了不少丫鬟婆子争着跑来想一睹这传闻中‘又丑又老的母夜叉’。
可真见到了人,便也就知道传言只是无稽之谈。
过了最新鲜的那两日,虽时不时还是有会丫鬟婆子扒着墙头往里瞧,却是没有一开始南乐做个什么都会被围观的兴趣了。
南乐将衣服洗完,又透了两遍水,天色便已经有些暗了下去,她捧起木盆把水泼进了树坑。
她在落日的余咿嘩晖下起身劈了柴,拿着干柴回屋,不多时,屋子上空便多了一缕炊烟。
按照正常来讲,这个时间应该可以等到林晏回家吃饭。
但南乐不知道的是林晏下午便出府去了临江的酒楼,此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
姚睢,“林兄乃名门之后,又身有大才,怎可屈居于此。”
赵严跟着叹息,“龙困浅滩,就是我等瞧着也为林兄你难受啊!”
林晏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高举起酒杯,满面醉红,高声吟道:“美酒兮,云月兮,神清兮气逸,如何不自在!来,再喝一杯!”
姚睢按住他举杯的手,面带忧愁道:“不敢说笑,实在是仰慕公子大才,如此英雄人物只做区区一童子的师长,实在可惜。”
林晏半阖着眼睛,眼底含着一抹浮光掠影般的醉意,打了个酒嗝,口气轻狂,“我为南人,一失家国,二失乡土。以我为英雄,当今天下岂无人?”
姚睢,“连沈吞云这等人都能称之为英雄,林兄怎么就当不得这一声英雄?”
赵严,“是啊。虽然北靖势大,但那沈吞云不过武夫之辈,实为反贼,罪该万死!”
姚睢抓住林晏的手臂,推心置腹,“倒是襄州郡守贺羡,乃公卿之后,社稷之臣,名重当世,履行纯正。如今襄州雄兵十万只待匡君救主。”
林晏眼底露出一抹了然,神色却没有多少惊讶,“原来二位仁兄乃襄州人氏。”
姚睢拱手道:“正是!我乃襄州散骑常侍。“
赵严,“我无官无爵,但我兄长赵机是郡守帐下参军。若林兄愿意与我们同往襄州。我二人愿为林兄引荐。以林兄的高才必能高官厚禄,娇妻美眷。林兄意下如何?”
林晏支着下巴,似真似假的叹了一口气,“承蒙二位抬举,但我实非君子,风操不立,不通庶务。自知不堪,不敢误君。”
赵严仍想再劝,却被姚睢拉住,他摇头道:“公子不慕富贵,我等不能及。”
林晏提起酒壶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酒,他重新坐回原位,歪倚着小几,一派贵公子的放浪形骸。
“不谈俗物,欲与二公一醉。如何?”
“光我们三人喝酒有何意趣?”赵严起身,推了门,扬声道:“来上几个姑娘。”
很快一行佳人便带着各色乐器鱼贯而入,乐声与女子的娇笑声回荡在房间之中。
一墙之隔,孔洞的光映在少年殊丽的面容上。
他面无表情的透过孔洞看着屋内纵情声色的众人,视线一个个扫过去,在姚睢的身上多停了一会。
襄州姚氏,贺羡麾下悍将姚卓的族兄,散骑常侍姚睢也来了金平城。
现在这地方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另一边,衣服散落一地,男男女女已经滚成一团,污秽之声让人几欲作呕。
沈庭玉拧着眉头退开几步,走到窗边推开轩窗,银色的月光洒进屋内,屋外夜色已深。
他扫了一眼窗外华灯璀璨,女人们倚窗待客的长街,又合上窗户,换了另一个方向,推开窗向外看。
在这一面,面对的是无人狭窄的后巷,只有几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瘦狗蜷缩在垃圾堆里。
他一手撑着窗棂,翻窗而出,漫无目的地走在寒冷的黑夜里。
不知不觉,他再一次走到了回杏街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外。
第十五章
没有过多思考,沈庭玉放任自己翻过院墙,一路熟门熟路的避过守卫,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黑暗中,小院的门半掩着,并未关闭,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推开。
他站在门外,仰头看着不远处,唯一亮着的窗户,昏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一个纤瘦的影子。
天已经黑了,南乐坐在桌边看着不再冒热气的菜,思绪越来越烦躁,一时有千百个猜测在她脑子里乱蹿,几乎全是不好的猜测。
她压下乱糟糟的想法,抬眸看向木门,盯着门缝中透出的漆黑夜色放空了一会儿。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着,她时不时换个姿势,从左手支着下巴,到右手支着下巴,直到两只手轮换完了,该摆的姿势都摆完了,门外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南乐按着坐得酸痛的腰肢,又看了一眼已经凝固出一层白腻油脂的鱼汤,头一次发觉原来等人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在等林晏,以前进不来,在刘府门口等着林晏,等得腿酸脚麻。
现在跟他住在一起,照旧还在等他。
这日子比在船上还要难熬,四四方方的院子静的让人心里发慌。
南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慢慢趴了下去。
反正林晏总会回来的,只要林晏回来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扭头盯着烛芯上那一点点微光。
不知过去多久,眼皮愈来愈重,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沈庭玉在门口站了很久,他看着那道剪影一动不动,鬼使神差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先是院门,再是房门,全都一样是半掩着。
他一扇扇推开,一步步走进这座小院,中间不可避免发出细微的声音,不知道最终推开那扇门,门后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其实他本可以翻墙进院子,再在窗纸上戳一个洞,吹点迷烟,把里面的人放倒,将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样的法子一定更稳妥,更没有危险。
但那种行为显然更像是窃贼的做派。
虽然沈庭玉这些天偷偷摸摸的一次次来,所做的跟小偷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总归多少还是有些不同。
他并没有真正偷到什么东西。
不过很快就不一定了……
沈庭玉面带微笑推开了那最后一扇挡在他与南乐之间的门。
一股热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跟外界的严寒截然不同,屋内暖融融的,踏进来一脚便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温暖明亮的世界里,少女趴在桌上已睡得熟了,一根蜡烛在桌上静静的燃着,为她的发丝镀上一层暖光。
他合上门,在少女对面坐下,脱下厚重的外袍,拿起已经摆好的筷子,端着乘好的饭,一样一样将桌上的菜都尝了一遍。
这门当然不是为他而开,这菜也不是给他做的。
但那又如何呢?
本该坐在这里的人……叫做什么?林晏?
那个姓林的正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忙着,恐怕这一夜都不会回来了。
沈庭玉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代替他,替他受了这些他弃如敝履而旁人求之不得的好。
饭菜已经凉了,并不是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