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不是贵妃娘娘…
“你们好大的胆子,贵妃娘娘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惠婕妤精神还好,却总是仿佛有气无力的,纸糊的美人儿灯,不用一阵风,只说话声大些就好像要飘飘欲仙似的。
容貌不显,家世不兴,全凭年前诞下三皇子,才得了这么个不高不低的位份。在东宫时便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透明人儿,今日怎得日头打西出来,在这寒风天逛到这。
“奴婢该死!”
北齐素以仁孝治天下,便是奴婢太监,不是要命的错处,主子也不能随意打杀。
可眼前到底是正三品的主子娘娘,若是揪着妄议主上的罪名儿发落了她们,免不得皮肉之苦。
“我便罢了,若是贵妃娘娘逮到…”
“妹妹怎么站在风口说话?”
说曹操曹操便到,盛气凌人的一把嗓子,划在跪在地上的几名宫女的心上,竟比寒风还要泠冽几分。抬眼,期冀地看着惠婕妤,不言自明。
仪贵妃披着华丽精细的大氅,未乘辇鞋面亦未着雪,显然是从距长乐宫最近的御书房走过来的。
居高临下瞥过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女,笑盈盈问道:“我可是听见,惠妹妹方才提了我的名儿,说什么呢?”
“没什么。” 惠婕妤轻描淡写揭过风波,信口拈来:“不过是几个奴婢偷懒,我借姐姐的威风训斥几句罢了。”
见过礼,目光搭在她身上,话锋一转笑道:“贺喜姐姐,又得了皇上的恩典。”
她身上的大氅颜色青灰,毛质柔滑油亮,不是乌云豹又是哪个?
“妹妹好眼力。” 仪贵妃丹凤眼撇进灯火辉煌的长乐宫,转瞬即逝。
揽了揽身上的披风,吊着一口气与还未进宫的皇后娘娘争强似的,故意说其来龙去脉:“早间孝敬太后几块皮料,皇上听说了,便将乌云豹赏给本宫,倒是得了便宜。”
乌云豹是野生沙狐颈下部位的皮毛,为狐皮中最珍贵的品种,一寸百金。
惠婕妤顺情说好话,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三分假七分真,将她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意有所指:“桃李迎新岁,难与牡丹争…唯姐姐最得圣心。”
“凭他什么花儿,这冰天雪地的,移不活…” 惠婕妤的话正中她的心事,听得人心下熨贴,相邀道:“本宫正要替太后去瞧瞧新入宫的乐女,妹妹可有心与我做个伴?”
教坊司丝竹响乐声日夜不绝,进宫的机遇对于这些身若浮萍的姑娘们来说,扶摇直上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乐女们皆是凭一口心气吊着,企图在接下来几日的宴会中,能得王孙公子青眼,哪怕只为高门妾室,亦好过于三教九流中朝不保夕。
“仪贵妃娘娘到,惠婕妤到!” 乐声戛然而止,乐女们纷纷起身见礼。云鬓珠翠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云泥之别,高不可攀。
“起吧。” 仪贵妃并不通乐理,只是,在这间屋子里,又有几人是当真将心思方才琴乐鼓奏之上的呢?
“都抬起头来,使本宫瞧瞧。” 醉翁之意不在酒,端详着下首娇花般的鲜妍面孔。
后宫美人便如同御花园里的花朵一般,一季开,一季败…她今朝不过二十六岁,保养得宜的面上一丝皱纹未生,却在此时无端生出几分凄惶。
“贵妃姐姐…” 惠婕妤见她不语,轻轻扯了扯她的袖侧,手指微微探出一角,指道:“你瞧…”
仪贵妃顺着她手指望去,视线落在众人身后,连光线许多不及的角落…
有古语赞美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只着寻常乐女素衣,不施粉黛,却肤光胜雪,两颊融融,芙蓉秀面与灯辉相映,不嗔不笑而无端生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旖旎细媚,
“你,走近些。” 仪贵妃定定看着她,声音不自觉放低。古来女子多因艳色生妒恨,可眼前人之绝色,竟顷刻之间让旁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民女拨云,见过娘娘。” 明丹姝抱着琵琶上前,曲膝见礼。
“拨云?” 惠婕妤于近处细瞧,暗道生平于宫中所见美人如过江之鲫,可万种风情竟不如眼前之人华容婀娜半分。
听得其名,了然道:“不曾想传闻中从未以真容现于人前的名伶,竟是如此绝色佳人。”
怪不得无人得见其玉面,这样出色的容貌若现于人前,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波。
“贵妃娘娘…” 教坊司掌使悬着一颗心,思忖犹豫再三,在心里掂量着孰轻孰重,附耳,声音几不可闻:“这是,太后娘娘选中的人。”
“你慌什么,” 仪贵妃按耐着心中的不安,回过神来不动声色与明丹姝道:“退下吧。”
心思微动,环顾四下乐女各人神色,指点道:“你二人,到瑶华宫提本宫解解闷。”
跪在明丹姝两侧的苏韵巧与赵雁儿不妨突然被点中,神色各异起身,跟在仪贵妃与惠婕妤的仪仗后离开。
“既是太后选中的人,贵妃姐姐…莫要动错了心思。” 回去路上,惠婕妤总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又转,徐徐道。
若是寻常人便罢了,只是这姑娘的容貌,着实惊艳,当今圣上虽不重美色,可如此美眷在前…太后如此行事,是存着心的恶心皇后?
“惠妹妹觉得,太后此举,所欲为何?” 今日,太后分明是有意让她到教坊司见此一幕的,仪贵妃一时间竟乱了阵脚。
按说,太后只寻个机会将这美人送到皇上跟前便是,何须通过她花上这一番周折。
“嫔妾愚钝…” 惠婕妤心思百转,仍是不解其意。太后与皇上非嫡亲母子,素来谨心相待,如此张扬地扫徐家脸面…“怕是,为了宫权?”
只是,若太后不想放权,冠冕堂皇的理由多得是,何必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今日之事,请惠妹妹暂且莫要道与旁人,免得生出纷乱来。”
“贵妃姐姐放心,我于这后宫权位本就无意相争,何人进退于我无干。” 惠婕妤在瑶华宫门前曲膝一礼,便要告辞,显然不打算继续过问。
“只是今日之事一出,怕也瞒不过其他几宫。那姑娘…倒是可惜了。”
就算是有太后保着又如何,后宫里,悄无声息让一个人消失的法子多得是。
可叹怀璧其罪,此时分明该忧其入宫魅惑君心,却是按耐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妹妹慢走。” 仪贵妃笑着目送人离去。
惠婕妤,容貌才情皆不出挑,偏有一样最得人心,识相。
承明宫,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梁济在殿外候着,掐算着时间,诸大臣陆陆续续退出书房,方才捧着菜单入殿。
见皇上笔耕不辍,十分有眼色地将菜单放在一旁,又掌了一盏油灯送到桌上。
“什么时辰了?” 祁钰问道,修眉朗目不怒自威。
“回皇上,已是日入时候了。” 皇上亲政不过半年,朝廷内外事必躬亲,日日忙到子夜方歇
梁济察言观色,见他放下笔,抬手将奏折分门别类收起,转身拿着菜单放到御前。
“皇上,郑大人命人快马自青州府送进宫的牦牛鲜肉,御膳房琢磨出几样新鲜菜色,皇上可要尝尝?”
“传膳吧。” 祁钰于吃食上并不过分精细,只随手指点了两样,沉声道。
“是。”
“等等,差人去寿康宫。”
“奴才晓得了。” 梁济心领神会,差外面小太监去寿康宫瞧瞧太后是否用了晚膳。
这是惯例,甭管什么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皇上总惦记着太后先享受。
说来也怪,分明不是亲母子,可皇上对太后却极是敬重孝顺,反而是太后,这些年拿捏着尺寸,对皇上亲近中总不乏客气。
就连刘家,于朝上亦是端着万分的恭敬,相较从前愈发低调自身。
祁钰起身松泛筋骨,骨节修长的手握住身后尚未开刃的宝剑,游刃有余挽出几个剑花,锋芒毕露。“教坊司如何?”
“约莫半个时辰前,仪贵妃娘娘去了教坊司,点名见了明姑娘,又带走了两个与明姑娘同寝的乐女。” 梁济知道这才头一桩要紧,事无巨细及时回话道。
余光瞥见他神情似有不虞,又补充道:“奴才已在三嘱咐黄嬷嬷细心看顾着明姑娘,皇上放心。”
第5章 母子
文杏端着给贵妃主子润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穿廊而过。
余光瞥见殿前抱着乐器规规矩矩候着的两名乐女,脚步顿了顿,回身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就说娘娘在更衣,请她二人去偏殿暖房里候着。”
“是。”
文杏入殿,见贵妃正倚在榻上由女使侍候着染指甲,柔声问:“主子,可要请乐女来奏乐消遣着?”
仪贵妃挥了挥手,让旁人都避开,蹙着眉头与文杏道:“那两个丫头呢?”
“奴婢瞧着外面天寒,又稀稀落落飘了雪,便叫人去暖房候着。” 文杏绕道贵妃身后,轻轻提她揉着太阳穴,心中思量着说话的分寸,语气放轻:“到底她们是宫外的良家子,又是太后召进宫来的,娘娘总不好落得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文杏处处替她打点着,心下叹气。皇后娘娘尚未入宫,便得宫女太监们一心巴结着。主子这般地肆意妄为,做事还是如在东宫时那般地瞻前不顾后…日后,可怎么好!
“狐媚东西!” 仪贵妃脑海中闪过方才在教坊司见到的,一张张水嫩嫩、俏生生的面孔,焦头烂额道:“一个个都是进宫来魅惑君上的贱蹄子!”
这才哪到哪,宫里的日子还长着,新人一茬胜过一茬新,如何不使人头疼。
“老爷来信也嘱咐主子…皇后娘娘不日将进宫,您不可再树敌,也该笼络着人心才是。” 文杏行走于宫人之间,自然清楚主子这娇纵的脾气,多年来在东宫得罪了多少人。
上面的人只当奴才们是个玩意儿,可宫里主子们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经他们的手。
“叫那两个丫头进来。” 也不知忠言逆耳听进去了几分,仪贵妃闷闷不乐道。
“民女苏韵巧、赵雁儿,给仪贵妃娘娘请安。” 两人还是初次来到出了教坊司以外的宫殿,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起吧。” 仪贵妃只打量着她二人,并不点名儿要听什么曲儿。
苏韵巧余光不住地瞥着富丽堂皇的内殿,心下暗自惊喜:阿娘果真没骗自己,宫里娘娘穿的衣裳,住的屋子,样样都比家里不知好上多少倍。
大着胆子道:“贵妃娘娘,想听什么曲儿?”
“你二人,与拨云同住一房?” 仪贵妃饶有兴致问道。
“是。” 赵雁儿心里打鼓,见苏韵巧不作声,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民女…与拨云姐姐都是百戏班出身。”
“我不是。” 苏韵巧生怕仪贵妃娘娘因为出身看轻了自己,急着与百戏班撇清干系:“我父亲是街道衙门的勾当官。”
“拨云…自小就在百戏班吗?你可知她家往何处?” 仪贵妃并不理会她爹那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反倒是一再与赵雁儿追问起拨云的身世。
苏韵巧到底算是官家出身,心思活络,瞟见贵妃娘娘的神情联想方才在教坊司时那一番动静,竟瞎摩出了几分趣味。
同是女子,拨云的那张脸蛋…着实显眼得很。
“拨云…” 赵雁儿不知贵妃娘娘问这话的意思,下意识便想撒谎护着她,转念又想起自己的确不知道拨云姐姐的来处,知道避重就轻含糊道:“听说,拨云姐姐家里人都已死光了。”
苏韵巧想起早间听赵雁儿与周琴闲聊时提起过,拨云学艺不过五年。
“我知道,拨云是五年前到百戏班的!” 见缝插针急忙插嘴,不肯落了下风,争着要在仪贵妃跟前儿露脸。
她娘说过,大树底下好乘凉,想出头就要借贵人的光儿。
仪贵妃对她的心思明镜似的,随意点了两首曲子便叫人退下。
“等等!” 二人刚踏出瑶华宫门的,文杏便从后面追了上来,对苏韵巧道:“苏姑娘略等等,贵妃娘娘有请。”
“还有什么事啊?” 赵雁儿胆小,见天已黑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宫里,不敢自己走回去。“不如我在这等苏姐姐吧…”
“你先回去吧!” 苏韵巧喜出望外,以为自己是得了贵妃娘娘的青眼,急忙推赵雁儿离开,生怕她夺了自己的风头。
“民女苏韵巧,给贵妃娘娘请安。”
“你想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