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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奴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摘一朵影子   内容大小:726 KB  下载:小狼奴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3-12 23: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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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狼奴   作者: 摘一朵影子   文案:   小公主从斗兽场上捡回来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奴隶。   小奴隶像个小兽物,旁人一靠近他便双目猩红、呲牙低吼,凶巴巴要咬人。   独小公主除外。   小公主只是伸伸手,他便乖顺地低下脑袋,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呜呜”地求她摸摸。   日子寂寞,贪玩的小公主就将他当只好玩的小宠物养了。   教他说话、教他写字,还用一双小笨手给他做丑衣服穿。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请旨尚公主的高门权贵踏破了门槛。   小奴隶渐渐懂得了成亲的意思。   夜里,他悄悄卧上她的床榻,用湿漉漉的睫毛蹭她脸颊,低呜着撒娇:“殿下娶我,娶我……”   小公主又心软了,没设防,让春风入了罗帷。   月色下,小奴隶吻着小公主的指尖,眼睛亮晶晶地想,从此他和殿下就是夫妻了。   *两个崽崽一起成长的故事   *架空,部分资料参考明朝   预收《柳娘子》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案:   打江南来投奔亲戚的柳娘子在京城西街巷支起了个水豆腐摊子。   她每日坐在摊子前,一根荆钗松松挽着乌发,撑腮垂眸闲闲拨弄算盘,烟青色的袖子滑到肘部,露出一段霜雪似的皓腕。   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身份尊贵的公爷公子,常有人来她的摊子买豆腐脑吃。   街坊邻里都说柳娘子行为放浪,不知检点,情郎多得能从西街排到东街。   柳娘子却从不在意这些难听的闲话,甚至不惮于坐实。   *   永安巷宣平侯府家的世子宋砚知人如其名,端方如砚,知节守礼,未至弱冠便名冠京华,是梅尖新雪般干净剔透的人物。   两人本该毫无交集。   直到某日清早,马车停在西街巷,宋砚知掀帘往外看时,恰看到说着一口吴侬软语,旋着一握柔媚腰肢迎来送往的柳娘子。   少年心动,如春雨绵绵,浸润墙缝,滋生出大片大片见不得光的阴湿苔藓。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从此柳娘子的水豆腐摊前,多了位会捏紧折扇扇骨,红着耳朵问她要一碗甜豆腐脑的少年。   再后来,这位白日里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少年,会黏腻地埋进她的颈窝,眨动微潮的眼睫,低低地央问:“就要我一个情郎,好不好?”   【存于2022.11.13】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言枝,狼奴 ┃ 配角: ┃ 其它:更多预收可见作者专栏噢!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公主遇狼,双向养成。   立意:热爱生活 第1章   “被狼养大的东西,算不得人。”   身形袅娜的宫婢撩起云霏缎织的纱幔,挂上了缠丝银纹帘钩,室内暖香便随她们的走动清清浅浅地散了出去。   暖香浮动,站在帘前的楚言枝却仍未抬头,她的视线里只有自己那双绣了粉色菡萏花骨朵的旧锦鞋。   锦鞋前端颜色稍深,是在外头沾的雪水。昨晚雪又下了一夜,路上积了厚厚一层,虽有宫人撒盐洒扫,她从马车下来走进上林苑的一路上,还是濡湿了鞋尖。   这鞋还是去年娘亲一针一线亲手给她做的,用的是云熟绢绒线。刚穿上的时候嫌大,如今已有些挤脚了。   今年的鞋,娘亲只来得及描了个样子,是缠枝秋海棠的。但针线未动,娘亲便病倒了。   楚言枝今晨早起穿衣的时侯,就听见重华宫中殿那传来了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重华宫不大,坐落在皇宫西北端的角落,没有前后殿,只有东西配殿,除了与娘亲交好的几位娘娘,平时几乎无人过问。可重华宫也很大,只住着她们母女和大小两个宫女,一个小太监。   自娘亲半年前病重,她就搬去了西殿翠云馆。娘亲在中殿碧霞阁咳一下,她坐在翠云馆的床上,都能隐约听见。   娘亲的病又重了。   卯时三刻遣去太医院请御医的太监小福子,巳时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抹着眼泪说,他在门口干等半天,还是没有御医愿意来给美人瞧病。   病了半年,姚美人原本莹白的脸已变得蜡黄,楚言枝到的时侯,她正阖眼面朝里卧着,胸膛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轻轻起伏着。盖在她身上的那床锦被,似压在枯柳上的积雪,随时能将柳枝压折。   年嬷嬷捧着刚从绣芙蕖的迎枕下掏出的血帕子,把楚言枝拉到殿外,哽咽着说,美人从后半夜就开始咳,硬生生忍着,染了血的帕子都悄悄塞在了枕下。若非血气太重掩盖不住,连她都瞒过了。刚刚美人连粥都没喝几口,只灌了一大碗药下肚,这才勉强止住咳,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楚言枝捧着这些血迹颜色或深或浅的帕子,手都在抖,抽抽噎噎地骂那些御医坏。   娘亲缠绵病榻半载,他们却始终不肯来瞧,只会开些保养的方子。   可只骂一句,楚言枝不再骂了。她不知道该骂谁。娘亲身子还好些的时侯就对她说过,御医也有御医的难处。   宫嫔以下患病,御医不得入内,只能以症取药,这是宫规。便是皇后娘娘病了,也只能隔帘悬丝诊脉,何况是她一个不受恩宠的美人。   楚言枝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但不可逾越的宫规无所谓她明不明白,始终就像压在穹顶的厚重云层,灰蒙蒙遮天蔽日,只有冰冷的雪扑簌簌地往下砸。   娘亲没睡多久,巳时六刻便醒了。住在毓庆宫的江贵人前来探视,又送了好些炭火和新鲜菜蔬来,陪她们用了膳。   等姚美人再次睡下后,江贵人把楚言枝拉到中殿正房门前,看着院子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腊梅与南天竹,悄声与她说了许多话。   “每年天一冷,宫里就会有人染上风寒。宫婢命贱,若吃了药还不好,就会被发往安乐堂等死。我原先身边的夏星和秋云都是在那死的。一个死在了成安三年,一个死在了成安九年。”   楚言枝隐约记得那个叫秋云的宫女,好像长着一张圆脸,一笑两靥还会凹出酒窝。每次一来看到她,秋云都会弯下腰,两手握成拳,让她猜猜哪个里头藏了饴糖。   但等楚言枝四五岁的时侯,就再没见过秋云了。她记得自己好像追问过,但那时的江贵人只说秋云是想家了,等在家里玩够了,就会回来。   小孩子忘性大,后来长久没见,她也没再过问。   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原来秋云不是回家了,而是病死在了安乐堂。   江贵人是陛下潜龙时就跟着的老人了,看惯了生生死死。她没有子嗣,一向很关爱楚言枝,这个连圣上自己都不一定记得的女儿。   她幽叹一声,将视线从南山竹刚结的红果上收回来,看向楚言枝一双朦胧泪眼,语调温和:“可前年坤宁宫有个宫婢,病得都快死了,后来却莫名其妙好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楚言枝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水亮的大眼睛一眨,眼尾处的泪痕便深了些许。她懵懂地摇头,语含迫切:“为什么?”   一旁的侍婢红裳蹲下来给她擦眼泪,拿着帕子的手上都是皲裂的冻疮。   她接了话:“小殿下没出过门,奴婢时常出入二十四监,倒是听说过此事。那人名唤阿香,原是针工局的掌事姑姑,也是三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宫女。病重之时,是三公主向陛下求情,求来了请御医给她近身看病的恩典。”   三公主年方豆蔻,是郑皇后的小女儿,太子的嫡亲妹妹,圣上最疼爱的公主。楚言枝曾在御花园里远远地见过一面,只记得她美得不似凡人。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这个姐姐,但始终难以相信,这样亮眼的人,真的会是她的姐姐。   江贵人点头:“虽说自那之后她便被撤了针工局掌事一职,但只要能活命,这算得了什么呢。枝枝,”   江贵人牵住她幼嫩的小手,把她揽到怀里。楚言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一如这双总发着暖意的手,教人心安。   “你娘亲总说你年纪还小,不用懂这些,可多大才算长大呢?她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再这般病下去……她能不能熬过今冬,都成问题。”   听到这样的伤心话,红裳背过身去,肩膀轻抖。   楚言枝心里沉沉的,知道这是再没有御医来治,娘亲很快就会死去的意思。   她哽咽着:“可我没见过陛下,我去求他,他能答应我吗?”   这话更叫人伤心了。   江贵人眸中的爱怜深了又深,话在喉间滚了几滚,最终却只避开视线,轻轻道:“这世上除了三公主,恐怕没有谁能让他答应破规矩的事。枝枝,你要去求你的三姐姐,楚姝。她虽张扬骄傲,目下无尘,求了不一定有用,但如今,你只有这条路可走。姚美人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   重华宫里没有车舆,酉时一刻的时侯,江贵人命人把自己宫里那辆青帷布的抬了过来。   她探听到消息,说宣王殿下会悄悄带三公主去上林苑看斗兽,就在今晚。   临近腊月,这将是今年压轴的最后一场斗兽赛,虎狼互搏,三公主一定会去。   宣王殿下楚璟是三公主嫡亲的二哥哥,前两年刚封王建府,与端方持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楚珩不同,他性子随和,对三公主几乎有求必应。   他们既是偷偷出宫的,楚言枝的马车只要悄悄跟在后面就能一同出去。若半路上被发现,那便在半路上求;若顺利跟到了上林苑,便在他们等候两兽上场的时侯求。   小福子驾着简陋的马车一路疾行,楚言枝终于在戌时前领着红裳站在了斗兽场天字阁楼的帘前,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   见帘子被挂起,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拧得指节发白。   但她仍记得临走时江贵人交代过的话,便朝前端端正正地一福身,嗓音清脆道:“枝枝见过二哥哥、三姐姐,枝枝给你们请安了。”   阁内端茶送水的宫人们仍然井然有序地走动着,影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来回游动,像一朵朵姿仪舒展的云,并未因她而停。她们的步子轻极了,好似踩在了楚言枝的心尖上。   过了好半刻,里头终于传来青瓷杯盏被搁下时发出的轻微响动,少女莺语似的懒声跟着入耳:“你方才说,想让我帮你娘请御医?”   楚言枝郑重点头。   “凭什么呢?”   楚言枝声线发抖,回忆着江贵人教过的话:“因为,因为三公主是枝枝的亲姐姐,三公主人很好很好……”   红裳将一个紫檀木长盒捧出来,楚言枝连忙接过,上前两步打开,露出里面一对白玉坠子。重华宫没有这样的好物件,是江贵人给的。   她低颈将之举过自己的额头:“这是枝枝给三姐姐带的礼物……”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   “二哥,你听见没有?你又有个新妹妹了,还一上来就要你的旧妹妹替她出头违反宫规呢。”   少女的声音那么脆亮,像打在她脸上的一个巴掌。   楚言枝视线里的那对淡粉花骨朵霎时模糊了,她忍不住抬头,最先看到座上少女脚下的一双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   簇新的颜色,隔着远远的距离,楚言枝都能看见那绣金线在灯光下流溢出的光泽。   天字阁内四角都摆放了白云铜盆,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只余看台处的两扇支摘窗透风,是以寒天冻地里,阁内竟温暖如春,楚姝手里还懒懒摇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   她正偏头和二哥楚璟说话,楚璟的目光闲闲落在楚言枝那两汪泪眼上,挑了挑眉,笑道:“重华宫的七公主……我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但瞧着怪惹人怜的,做她哥哥姐姐,也不亏嘛。”   楚姝当即就不乐意了,直接把扇子往他头上丢,哼道:“你是随了父皇的性子,就爱和长得好看的亲近!”   楚璟长指一抬,夹了那菱扇,指节弯起将扇柄递回给她,勾着天生自带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道:“所以我才和你最亲近啊。”   这话恰到好处地取悦了楚姝,她嘴角抿不住笑,接了扇子,却只拿扇柄抵着桌面转圈把玩。光影透过扇面明暗交替地晃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容貌明媚,神韵贵气。   再度瞥向楚言枝时,楚姝声音又冷几分:“拿来我瞧瞧。”   陪侍在她身侧的宫女阿香走下台阶,接了楚言枝手里的木盒。盒底两端被小姑娘握得温热。   送至面前,楚姝看了一眼,随意拿扇柄一指,漫声道:“成色还好,颜色太素。回头赏了人吧。”   差点要落下泪来的楚言枝终于悄然松了口气。她知道,只要三姐姐愿意收下东西,娘亲的事就有希望。   可楚姝以扇掩唇,打了个呵欠,并未多说别的,只问放好长盒回来的阿香:“等半天了,两兽还没上场吗?”   阿香正给桌上两只青瓷茶盏里换新茶,拿茶匙在盏底翻了翻,便捧起炉上坐着的紫砂供春壶倒入滚水。   女子玉指纤纤,水线弧度完美无瑕,入盏不溅,坐在一旁的宣王楚璟始终侧眸看着。   闻言,阿香将供春壶放回火炉上煨着,给楚姝递盏时回话道:“司苑太监说,这回猎者从北地雪山上弄来了个有趣的野畜,只是难驯得很,那铁笼子都险些被撞破了。他们正想办法往上抬呢。”   楚姝撑腮,看盏中茶芽三起三落,斜倚着木椅问:“不是说今晚看虎狼互搏嘛?到底是什么野畜?”   “狼孩。”楚璟抬盏啜饮了口,兴味甚浓地起身,“今晚这场压轴赛,你一定喜欢。”   “狼孩?传闻中被狼群养大的孩子?那倒确实有趣。”   恰这时,斗兽场四面齐齐敲出一声锣响,锣声从四面荡来,各处聒耳的嘈杂喧嚣霎时皆停。   这是两兽上场的信号。   兄妹俩起身,随侍宫婢皆拥来为他们披衣系氅。   楚姝弃了菱扇,捧上鎏金刻麒麟的手炉,系了绛红色兜帽披风,华贵不可逼视。楚璟一身疏落绯色圆领补服,外头套了半袖狐绒鹤氅,衬得整个人愈发神采英拔。   两人并肩往看台走。   眼见他们要离开,仍站在原地的楚言枝慌了神。没个准话,她不确定三公主到底愿不愿意帮她。   她惶惑地往前望着,这阁楼里上悬十八面琉璃宫灯,盏盏映在大理石地面上,上下辉映,亮堂得人心里发慌。   她揪紧手指,既想跟上,又怕被嫌不识眼色。   “既然来了,便一起看吧。”   门槛处,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去的楚璟忽而停住了脚步,背手侧身立着,冲她扬了扬下巴。   楚言枝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跟上。   绕过一座红木镶贝壳花卉的四扇屏风,跨过内门槛,就进了天字阁楼的看台。   看台呈方形,悬伸在半空中,被一圈石雕汉白玉栏杆围着。左右开了支摘窗,上挂六角蝴蝶浮雕绫绸宫灯,中间放置酸枝木的圆桌锦杌和几把黄梨木的圈椅,桌下是烧着炭的暖炉。桌上除了茶盏等物,还摆了红漆木的果篮子,旁边放着干净的汝窑果盘。   楚姝熟门熟路地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楚璟坐在了她身侧。   楚言枝领着红裳,默默立在栏杆右侧角。   这栏杆高度刚到她的肩膀,楚言枝偏头往下看,只看一眼,顿觉心如擂鼓。   这看台竟有上下五层!   层层或站或坐满了人。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就是去年无意在御花园撞见陛下轿辇,她偷偷抬头看了眼,跪着的乌压压一片人头也没此刻多。   这五层看台中间围出了个足有十数仗宽的草地赛场,比重华宫东西配殿加起来还要大。   沿着赛场,布置了数不清的明灯与火把,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此刻,赛场两端分别放置了一架大铁笼。   楚言枝心里怕得紧,但到底年纪小,耐不住性子踮起脚偷偷看了一眼。   离得近的那只铁笼里,关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虎。   大虎一身黑黄相间的皮毛,生得油光水滑。四肢健硕如柱,爪锋刺趾而出,不停扒拉着笼子,似乎随时都能冲破牢笼。   这就是年嬷嬷讲的武松打虎里的恶虎?   楚言枝脚底生寒,缩回脖子不敢再看。可她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楚姝仍然神情慵懒,饶有兴味地往赛场另一端眺望着。   楚言枝掐了掐拇指,犹豫片刻,屏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架比虎笼更大、更坚硬的铁笼。   铁笼上的铁杆排布细密,四面包裹了一层铁丝网。笼子内部上下八角都挂了比她小腿还粗的铁链,全数缠缚在了笼中那头身量只有猛虎一半大的“野兽”身上。   铁链被它挣得铮铮作响,整个巨大铁笼都在前后剧烈晃动着。   可发出这么大能量的“野兽”,长得并不壮硕。透过铁丝网的空隙,能隐约看见它被吊起的纤瘦臂膊上,紧绷着的肌肉线条畅美,无一块突兀的虬结。   人群翕动,楚言枝颤着双唇失声道:“那是人……”   “被狼养大的东西,只会茹毛饮血,算不得人。”   楚姝不屑轻笑,如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恰看到底下有几个太监捧着银盘与账册上来了。   她忽然将视线投向楚言枝那张微白的小脸,逗弄似的问:“你不是想让我请御医帮你娘治病吗?你那寒酸东西无趣,我瞧不上。你这可怜样子倒有点意思,敢跟我打个赌吗?”   作者有话说:   开新啦,大家好呀,前三章留言会随机掉落红包噢 第2章   野性。   “楚姝,你别玩太过,我可没同意带你来参赌。要被大哥知道了,你以后都别想来了。”   刚好这时司苑太监领着人走到了门口,楚璟眼睛一瞪,他立刻止步低首,不敢进了。   楚璟对这个妹妹再了解不过,一听这话便知她定是想和楚言枝赌兽。   上林苑斗兽,向来是给贵人们取乐的。但只看两兽厮杀,难免无趣,于是有了所谓的赌兽。   几月前有人从乌斯藏弄来了一头体型硕大的苍猊犬,被安排和野猪搏斗。犬彘互嘶互咬,当时场上血肉横飞,哀嚎不断。去年还有人安排两匹母马互斗的。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互换了它们刚诞下的马崽,绑在各自的背上,逼它们相斗。斗到最后马崽不是被勒死就是被甩下来踩死,二马斗得两败俱伤,伏倒于地,悲鸣不已。   场面如此血腥,人群却无比兴奋。因为谁家凶兽要是斗赢了,不但押宝的人能大赚,猎者还可从中抽成。那头苍猊犬的主人就是经此一战后,直接在京城永安巷买了宅子,安了家。   不过来斗兽的大多是男子,唯有三公主楚姝从不肯落于他人之后,一有机会便来,一来就出大手笔。   圣上疼她,见屡劝不止,干脆直接辟了天字阁楼。天字阁楼上视野绝佳,底下的人却望不见这里面的情形。   作为长兄的太子楚珩却比圣上严厉得多,前几日刚放过话,说她若再去上林苑看斗兽,就禁足三个月,大小宴会都不能参加不说,连上元夜观灯也不准去了。   楚姝嘴上答应得好,转头就央求了二哥宣王楚璟。这压轴的虎狼互搏赛,她怎么可能甘心错过?   楚璟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比楚姝自在得多,但也顾忌自家大哥,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偷偷带妹妹出来看斗兽的事。一旦楚姝参赌,上了账册,这事便瞒不住了。   然而不等他多劝,楚言枝清脆的嗓音响起了:“我敢!”   犹怕对方反悔,她还往前迈了一步。   楚璟皱了眉。   楚言枝察觉到他的不悦,垂下了眼睛,但仍立在原处不动。   楚姝撑着下巴看她,话却是对楚璟说的:“今日我不赌钱,不上账册,就由二哥您给作证,和她赌两兽哪方能赢。若我输了,就勉为其难帮她一帮。若我赢了……”   楚姝食指轻点脸颊,美眸流转,漾出笑意:“就让她给小黄豆做一个月的丫鬟,伺候它洗漱玩乐。”   小黄豆是楚姝养的一条白面黄狗,喂得膘肥体壮,楚姝常带它出门。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它被那场犬彘互斗赛吓得不轻,回去后不吃不喝好多天,楚姝心疼,好些天没带它出去了。   宫里不许养狗的,楚姝是那个例外。   楚言枝见过黄豆,也是那回在御花园里。当时楚姝抱着它,陛下笑说搂着这么胖的狗行礼多不方便,免礼吧。   “你真要帮她?”楚璟问。   楚姝瞪他:“我观斗兽好几年了,不可能输。你到底站哪头?”   楚璟嫌弃地别过脸:“都知道自己一定会赢了,那还有什么赌头?真是劳你辛苦,想让人家服侍黄豆,还特地费心找个理由。算了,只要别被大哥知道,随你们怎么样。”   楚姝听了,也不生气,赏看着自己指甲上新上的蔻丹,悠声道:“就是要找个理由啊。”   听说天字阁不赌钱,司苑太监掩下脸上的遗憾,说着吉祥话领人行礼退下,到其他看台一一登记去了。   楚姝站起身,趴到看台上,扣弄着手炉上的金镂麒麟,看了半晌后,才语气随意道:“我赌老虎赢。”   她既选了虎,楚言枝当然只能赌“狼”赢。   楚言枝湿热的手掌贴上冰凉的汉白玉栏杆,心灰了大半。   那头猛虎在她眼中变得更加可怖。   若对面是一匹真狼,她或许还能抱一点期望,但那是人,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人。   武松打虎尚且艰难,这些围观的人,哪里是真想看虎狼互搏呢?分明是想看恶虎食人。   这是一场必输的赌。   半刻钟后,赌册登记好了,各个看台的桌面上也摆放了装着细沙的漏壶,用以计时。   一切准备完毕,四面密鼓声顿起,“咚咚咚”似一场能将人淹没的暴雨。   “开笼!”   司苑太监一声令下,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出兴奋的呼喝,七八个小太监上场,分别拿一根长长的铁锹,同时撬开了两只巨笼。   楚璟也站到了看台前,瞥了眼腿脚发软的楚言枝,淡声道:“实在害怕就躲到后面去。”   楚言枝一手紧握栏杆,一手死死揪着红裳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   猛虎几乎是在瞬间破笼而出,而她押的狼孩还被数根锁链捆缚着,迈不出铁笼半步。   失去一层铁栏与铁网的遮蔽,楚言枝清晰地看到了它裸露在破布之外的长手长脚与绷出筋脉的胸腹,上面全是流着血或结着痂的伤。   几个小太监管不了那么多,扔下铁锹,直接迅速跃入事先打好的地洞,麻利地合上了地板。   本就力量悬殊,竟还不给他解绑!这怎么可能赢?   场上的人只听得尖啸一声,便见那猛虎已四爪腾空跃起。血盆虎口大张,露出了两排钢钉般锋锐的利齿,朝着狼孩的方向扑去。   “啊——!”   人群中尖叫声炸响,楚言枝下意识扑进红裳的怀里,整个人抖成一团。   红裳也白着一张脸,却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她:“殿下别怕,别怕,下面还好好的……”   她抱着红裳的腰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狼孩才一上场就输,娘亲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真有意思,果然比下面好玩多了。”   楚姝已经坐了回去,抬盏品茗,模样无比惬意,仿若置身戏楼茶馆。   只不过赏看的对象是哭得可怜的楚言枝。   楚言枝哭声顿住,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三姐姐目光戏谑,周围的宫婢似乎也在笑她,她顿时觉得难堪极了,悄悄从红裳手里拿过帕子,哽咽着自己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她只能勉强忍住哭嗝,重新转过身来。   一边哭,还一边深深吸气,脚往栏杆前挪动。   一点点,再一点点。   等她重新站回原处,才发现那狼孩竟真的没死,还好好地站在笼子里。   只是猛虎凶横,势如山洪,一口咬在了它面前的铁栏上。   粘着口水的利齿几乎已经贴上了它的脸。   楚言枝颤着唇后退半步,但水汪汪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场下,一声不吭。   楚璟好笑地挑了挑眉。   铁锁倒映寒光,直至此刻,众人才看清了那“野兽”的脸。   五官深浓,却因极致的用力而显得格外狰狞,小小的脸上灰垢与血痂黏在一起,唯有一双如蒙水色的漆眸格外明澈,正无畏地瞪视着猛虎的眼睛。   全然是不可能被驯服的野性。   看着看着,楚言枝突然没那么怕了。   它浑身脏兮兮的,连人都不算,只被当作畜生看待,就算是死也是它死,比她可怜多了。   楚言枝将那口气缓缓吐出来,看了眼桌上的铜漏壶。细沙才刚没过壶底,这比赛离结束还早得多。   万一它能赢呢?   楚言枝放下帕子,攀紧了栏杆,强忍着畏惧,探身往下继续看。   楚姝见她这模样,勾勾唇,望向了底下的猛虎。   那猛虎已松了齿,此刻两爪往地上按着蓄力,想再度扑向它。   楚姝眨了下眼。   只这一次眨动间,铁笼“砰”一声翻面坠下,大虎与它皆被扣在了笼中。   她听见小丫头在暗暗地抽气。   笼子里,虎口再次大张,而它一甩链,竟直接栓住了虎嘴,接着灵巧敏捷地一跃双足,攀上了虎背。   它似狼般呲着利齿,毫不犹豫一口咬在虎颈上,嗓子里连连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一激动手心重重拍在了栏杆上,跟着人群叫好。刚刚还怕得直哭,现在竟然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细看。   楚璟轻轻笑了下,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别掉下去,否则老虎该吃你了。”   楚言枝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下,没分心注意身边人是谁,直接拂开了他的手:“红裳你看,它能赢!”   楚璟微愣,反应过来的红裳忙将情绪激动的小主子往后拖了拖,又向他躬身致歉。   楚璟只揉了揉手,并未多言。   场上押老虎赢的人已经有些不淡定了。   楚姝的脸上却没多少意外。   她不咸不淡泼了盆冷水:“都在一个笼子里,等它没力气了,你们说,老虎会不会把它甩下来当场吃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猛虎真的开始左右狠甩,妄图挣脱。   不过半刻钟,趴咬在虎背上的它,就被这激烈的反抗甩松了口,劲瘦的身体跟着那层肥厚虎皮晃动着,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楚言枝的笑僵在了脸上。 第3章   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漏壶里的细沙已积至三分之一处,笼内二兽还在僵持着。   半个时辰过去,场上观众的情绪才刚被调动起来,楚言枝却觉得这时间无比漫长,手心的汗出了便干,干了便冷,一冷她就想往回缩。   楚姝轻笑,故意问她:“一会儿老虎吃它的时侯,你也盯着瞧吗?我可见过老虎吃鹿、吃马时的样子。先一口咬断脖子,再用虎爪扒开肚皮,捞里头的肠子。那血流得满地都是,它就撕咬猎物肋骨上的肉。今儿我还是头一回见老虎吃狼呢。”   楚言枝的脸白了。   那不是狼,是人。   可三姐姐不爱听忤逆的话,自己有事相求,更要事事顺着她来。   她该说一些讨好的话。比如每次施婕妤来时年嬷嬷说的那些,也比如今天红裳面对守苑太监时,一边塞银裸子一边笑着说的那些。   要迎合,要好听。   但怎么迎合呢?说老虎吃就吃了,只要三姐姐能高兴,就是死得其所?   可那是人,她也是人。   见楚言枝闷不吭声,楚姝只当她在害怕,缓步走到她面前,挑眉道:“或许我赌错了。我该赌那匹狼赢。你说,如果那东西被老虎吃了,但你赢了,我给你娘亲请御医,你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呢?”   楚璟皱眉喊她:“楚姝,她才那么点大,别太吓她。”   “那也只能怪她胆子小,跟二姐一样懦弱。我五岁被父皇抱着出去狩猎的时侯,哭过吗?不过说几句话,还能把你的宝贝新妹妹吓傻了不成。那就劝她趁早别当我妹妹,反正妹妹那么多,我一个都不稀罕。”   楚璟听得出来,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抱怨父皇。和大哥一样,她讨厌父皇封的那群妃嫔和同妃嫔们生下的一串串孩子。   楚璟抿唇,指指场下:“你还看不看了?不喜欢看我以后就不带你来了。”   楚姝轻哼,把奶足底的手炉搁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竹节提柄打旋儿,也不怕给掉下去。   楚璟看了眼她身侧。   阿香正将几个小宫女切好的京白梨摆上折沿样式的天青色汝窑果盘,又亲手剥了鲜橙和黄岩蜜桔,点缀在白梨中心。   她捧着果盘端至楚姝身前,楚姝拿签子戳了块梨吃,微拧的眉心舒展开。   这京白梨是七八月还未熟透便采摘下来运送到上林苑冷库储藏的,催熟后汁水丰沛甘甜,冬季吃正合适。   阿香这才笑着道:“宣王殿下知道您爱吃梨,次次来之前就让人将这些备好了放着。您可得多吃几块,免得回了宫,娘娘又不让您沾半点凉的,馋的没法儿。”   阿香将果盘往桌上放去,楚姝不自觉跟着她的步子重新坐下,又拈了块梨吃,嘟囔道:“你可别跟着二哥坑我。我心里明镜似的呢,母后不叫我多吃凉的是为我好,你们这般纵容我,怕不是想害我吧。”   楚璟顺手把那手炉拿过来,放回她面前,嘲笑道:“是是,三公主聪明的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楚姝嚼着梨瞪他,楚璟笑得桃花眼弯起,陪侍的宫人们脸上神情也渐渐放松。   楚言枝好奇地看了眼那果盘,很快又收回视线。   她倒不是没见过,住在延禧宫的施婕妤和莫美人前些日子来看望娘亲时,就各带了三个京白梨过来,让年嬷嬷切了和红枣、银耳、枸杞等物一起炖煮,说能清肺止咳,开胃护肝。   六个梨子,一天煮一个,早晚各吃一盅,那些天娘亲咳得确实没那么厉害了。   可惜各宫的果蔬本就有定例,更不是每个宫、每个殿都能有的,毓庆宫就只有贤妃娘娘有,住在后殿的江贵人就没有。施婕妤和莫美人本也没几个,还大半都给了她们,吃完了,也就没了。昨晚天冷飘雪,娘亲咳得自然厉害些。   楚言枝没吃梨肉,但年嬷嬷嫌那些削下来的皮丢了太可惜,另外煮了汤给她喝。味道有些涩,楚言枝不太喜欢,最后都赏给红裳和小福子他们喝了。   娘亲想她也每天喝上一盅银耳梨汤,楚言枝当然不肯答应。她抿了一口就皱眉吐舌头,说难喝极了,她一点都不喜欢。   娘亲只是睁着一双在病中仍然清亮的眼睛,好似真的被她骗到了,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楚言枝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了娘亲自己该怎么办。   她又望向那只果盘,果盘旁是放着各色水果的红木篮子,篮子里头堆了好些个雪白的梨子。   就算请不到御医,她求三姐姐给她些吃不完的梨子带回去,三姐姐会答应吗?   她一时想得出神,等场下爆发出一阵惊喝的时侯,吓了一跳。   众人望下看,才发觉笼中情形已然斗转,方才还骑在虎背上的狼孩被甩在了地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痛得眯起来。   老虎一口尖牙直往他脖颈处扎去。   楚言枝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血液凝固了般。   红裳忙捂住她的眼。   眼前一黑,耳畔的声音都变得模糊。红裳捂着楚言枝眼睛的那只手在发抖,抖得控制不好力道,楚言枝的眼眶被按得生疼。   她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老虎扑食的那一瞬。   狼孩仰躺在地上,袒露着最脆弱纤细的脖颈,同时还在与自己身上的锁链挣扎着。   像三姐姐说的那样,它下一刻就会被咬断脖子,开膛破肚,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这是死亡,从会动到动弹不得的死亡。   娘亲也是。   楚言枝浑身开始颤栗,紧颌的牙关发出不可控的磕碰声。   然而一团模糊的意识里,她听见有人兴奋地惊呼:“没死……它没死!胜负未分!”   红裳的手松动了,一缕缕光从她的指缝渗到楚言枝的眼皮上。   楚言枝发着抖扒开了红裳的手。   眼周还在回血,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仍看清了下方的情形。   它竟又跃回了虎背上。   与之前用铁链拴住虎口不同,这一次,它用铁链勒住了老虎的脖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看清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只能看到现在,它一只手腕挽着锁链,锁链末端却在另一只手腕的镣铐上。它勒得越用力,两只手腕同样被铁锁勒得越严重。   但它全然没有对自己心软的念头,上身不断用力地往后掰着。   那老虎的命门就在喉口,当即拿两只前爪去扒,却如何也扒不开。后腿也开始乱蹬,想将它再度甩下去。   许是有了经验,狼孩用脚腕上的铁链同样去裹虎身,身体贴着虎背,不肯分离半寸。   老虎往地上打滚,它也打滚;老虎甩头,它也跟着甩链子;老虎喉间呼呼地怒吼,它也要紧牙根,半点不松。   漏壶里的积沙已快堆至最后的标刻线。   它手腕与脚踝上的生铁镣铐几乎嵌进了皮肉里,鲜血顺着锁链淌,一部分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另一部分沾红了老虎颈间的白绒环鬃毛。   老虎趴伏地面,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只剩那根钢鞭似的尾巴无力地甩动着,击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快,连虎尾都纹丝不动了。   狼孩还用力地扯着锁链,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汗与血混着淌。   “咚——”   四面锣声再次响起,上上下下五层看台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赢了赢了”与“真是怪物啊”两种话语交杂在一起,一起涌入天字阁楼众人的耳中。   楚言枝到现在还懵懵的。   红裳难掩激动,但毕竟沉稳守规矩,只用力地握了握楚言枝冰冷的小手。   楚言枝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抬头,看到宣王楚璟歪着头弯腰笑问她:“高兴得呆了?”   楚言枝犹不敢置信,两手扒在栏杆上,踮脚往下看。   那个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的狼孩比她更茫然,它仍保持着拉扯锁链的动作,但在察觉到来自老虎那端的张力消失不见后,惶然无措地张望向了四周。   刚才还野性张狂的它,此刻却眼神稚拙得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它呲牙低吼,警惕地从已经死透了的老虎身上下来,四肢伏地,一点点往角落挪动着,欲图已此种方式让围观的人群害怕远离。   “我输了?”   楚姝放下了扎梨块的签子,慢条斯理地从宫女端来的盘中拿过帕子,按了按唇角。   楚言枝立刻回头,下意识想应答,又忍住了,只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无声地看着楚姝。   楚姝懒懒地靠在圈椅上,看司苑太监再次从楼梯那爬上来,报了比赛结果。   确实是“狼”赢了。   她垂下眼睛没说话,指腹还捻着那只绣竹叶兰花的丝绢帕子。   阁内一时无声。   楚璟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到这件事中来的,他拾起小太监端来的账册翻看了几眼,笑道:“赌赢了的人不少呢。也不知他们是因为猎奇,还是真看中了那狼孩禀性不凡。”   “二哥是笑话我看这么多年斗兽赛,也有看走眼的时侯?”   楚璟摇头:“偶尔看走眼没什么的。”   楚姝只是笑,徐徐站起身,侧眸看向楚言枝,淡声道:“输便输了。我楚姝既然敢赌,就不怕输。” 第4章   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   楚言枝眼睛睁得更大,她激动地一福身,身上那件淡青棉织氅衣跟着浮落触地:“谢谢三姐姐!”   楚姝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没有理会她。   她走过去抽走楚璟手里的账册,翻到首页看了眼,忽而笑道:“我道是谁呢,又是范悉。前半年没见有他的猎物出场,我还当他不做这生意了,没想到是去了北地捕狼。这狼确实不错,叫他进来受赏吧。”   楚姝不但爱看斗兽,还爱听猎手捕猛禽的故事,这是要范悉进来回话了。   司苑太监余仁笑得满脸褶子,忙打发人下去喊,还殷勤地赞了句:“要说年年上贡的这些猎手,真没几个比得过范悉的。也真难为他,为给众位贵人献猛禽,天天伏沙卧雪,这回还瘸了一条腿,我瞧他比往年更老更瘦些了。”   不论是哪个猎者赚了大钱、受了大赏,最后总会有三四成落到余仁手里。范悉比其他猎者还大方,每回都给五成,余仁自然要多说两句好话。   阿香捧来一个银匣子,楚姝放下账册,坐回圈椅上。   楚璟看了眼那镶金嵌珠的匣子,目光随阿香的走动落到桌面上,随口问余仁 :“他儿子今年有十五了吧?”   “是,过了年十七,听说这些年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没两年就能接手了。”   楚姝敛眸抿了口茶:“听这意思,以后他都不猎了?”   余仁正想回话,楼梯口那上来两个人影,前面那个行走间右脚微微跛着。   场下小太监们正拿铁锹重新锁笼。   狼孩刚经历过一场激战,镣铐又没卸下来,四爪都酥软着,这时候锁笼最安全。楚言枝一直踮着脚尖看着,两弯眉毛皱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楼梯口那传来动静,她回头望,正瞧见一身形壮硕,穿粗葛布衣的男子迈步上来。她忍不住往红裳身后躲了躲。   男子看模样约莫五六十岁,鬓发粗短,夹杂几根微白,上身斜罩半张虎皮,粗壮的小腿上绑着皮札,右脚踝骨那凸起一块,看着别扭。他头戴笠帽,灯光一照,笠帽上水光明显,想必是顶着风雪从外头过来的。   等他立到灯前向楚姝楚璟行完礼看过来的时候,那张黝黑的脸完全露了出来。眉眼粗浓,眼角折痕又多又深,嘴角向下紧抿着,显得整个人沧桑严肃,让楚言枝莫名想到水浒里的江湖人。   他身后跟了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肤色稍白,块头没那么大得吓人,却也比楚言枝在宫里见过的太监们壮实多了。   看见楚言枝,父子俩都没反应过来这位面生的小姑娘是谁。想她虽然穿得不如其他两位主子,也不是之前见过几位公主郡主,但能站在天字阁楼上,至少也是哪家的贵女,便再次跪下来   余仁在旁边提醒道:“这位是七公主殿下,今儿头一回来。”   父子俩磕头齐声道:“草民见过七公主殿下。”   楚言枝看眼正喝茶的楚姝和把玩茶盏的楚璟,暗暗清了清嗓子,让他们起身。   等他俩站起来,又面向圆桌俯首立着的时候,楚姝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婢捧了匣子过去。   范悉说着蹩脚的奉承话,不肯伸手接,阿香笑道:“拿着吧,这是三殿下赏你们这半年的辛苦钱。”   范悉这才接了。   “往年也不是没猎过狼,怎么这回耽搁了这么久?”楚姝问。   范悉道:“北地路远,一来一去费时。再者此狼非同一般,性烈狡猾,草民捕杀了一整个狼群,草民的儿子又用硫磺烟熏狼窝,守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抓到了它。”   楚姝来了兴趣:“你们是特地过去抓它的?”   “这倒不是。草民原本想猎的是那头狼王,那天好不容易抓到了,还没关进笼子里,白茫茫的雪地上就突然窜出个黑黢黢的东西。草民看都没看清是什么,它哈赤一口咬在了草民的小腿上。”   范悉指指自己那样子怪异的右脚,粗如老树皮的脸上却显出一抹笑,显然是将这道伤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就是这,当即被撕下来一块肉,踝骨碎裂。要不是发哥儿反应快,提了把刀砍它,恐怕草民的右脚就没了。能不能站在这向几位殿下回话,还两说。”   在场的几个宫婢和太监虽还捶腿的捶腿,倒茶的倒茶,耳朵却全竖着在听,就连正走动着的都不自觉放缓了步子。   楚言枝拉拉红裳的袖子,红裳微微俯下身,就觉得她温热的气声都喷惹到了自己的耳廓上:“他抓人家领头的王,被咬了不是活该吗?”   红裳不好应声,只抿嘴笑了一下。   楚姝吃着阿香新切的京白梨,让范悉继续说。   “还真教它把狼王救走了。它拖着狼王往雪山上跑的时候,草民才发现它竟然不是狼,是个人,瞧样子还没十岁大。草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老人常说,会有狼叼了婴孩入山养大,那孩子长大就成了狼,这估摸着就是狼孩了!您说这也真奇怪,北地雪山四野那都是望也望不见一个人影的地方,这孩子是从哪儿叼来的呢?”   “草民心里寻思着,哪怕不为斗兽,也得把这怪物抓回来,给各位贵人瞧个新鲜不是!这狼孩行止似犬似狼,身上没毛,披着兽皮,可虎牙尖得很,咬合力竟不比真狼差。草民这腿算是被他咬废了。可草民虽然不才,到底打了大半辈子的猎,狮子老虎哪个没活捉过?它越难猎,草民就越是要猎它。却说草民受了伤,不得不回暂住的猎洞里养着,它夜里竟领着狼群回来报仇了。”   范悉那双锐利的眼眯了眯,回忆道,“那晚风雪大得不得了,草民窝在猎洞里躺着,发哥儿拿大石挡了洞门,在旁边烧柴,炉子里还在煮雪兔子肉汤。北地天黑得快,不到酉时就黑得不见五指了。草民半躺着,一面想这腿伤多半好不了了,一面想等过了这段日子,天越来越冷,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这狼王跟那怪物出来游荡的时候只会增多,草民跟发哥儿早晚能猎到它们。结果就在这时候,外头起了狼嗷声。”   楚姝皱了眉,语气微急:“你们就不能躲远点?怎么还回那猎洞。都说狼鼻子比狗厉害得多,你们被它们跟上了,我看也不奇怪。”   范悉叹一声:“三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当时伤得实在厉害,止不了血,天又容易黑,万一遇上雪崩,那真是必死无疑,所以不敢躲远,只能回猎洞。发哥儿性子也警惕,一路上又是埋血迹又是撒硫磺粉的,等到了猎洞,还搬石头垒住洞门,捧了雪封住缝隙。原以为一切万无一失,哪知道它们会那么快就摸清我们的位置?现在想想,恐怕早在之前猎狼王的时候,那怪物就知道我们住哪了,一直盯着呢。”   “别听姝儿打岔,你就说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逃脱的?”楚璟催他。   范悉舔了舔干裂的唇,忙道:“到了晚上,那怪物带着狼群围了我们的猎洞。真是!贵人们不在现场,哪知情况险急?草民窝在破草床上,就听见那狼鼻子个个往洞里嗅,想想,多大的风声!这都掩不住,就跟贴着你耳朵窝子吐气似的。发哥儿毕竟年轻不知事,提了长.枪大刀,竟还想着跟它们对抗。我苟活大半辈子,正应了那句古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出声,就给发哥儿使眼色,幸而发哥儿是草民亲生的儿子,明白了草民的意思,忙往后稍了,搬出所有能堵的东西,恨不得直接把这洞口封死了。”   众人听得入迷,听到这后面笨拙的俏皮话都笑了。   楚姝搁了签子捧茶喝,另一只手里还抛玩着一个黄岩蜜桔:“你们该不会跟狼群死耗了一夜吧?”   范悉摇头:“不是死耗一夜,是死耗了整整一个月!”   正给楚姝锤肩的小宫婢没忍住“啊”了声,忙掩住唇,低了头。   “一个月?你们俩在洞里待了一个月,没出去过?”楚璟摩挲着下巴,“吃的喝的都够用?”   “哪能够用呐!本就是远途跋涉,干粮在路上就消耗了大半。为捕狼王,又吃得只剩几袋饼了。哎,那一个月哪是人过的日子?洞里的草根都被咱爷俩一舔一个舔绝了,到最后肚里就剩雪水。可哪怕饿死,也不能入了狼口呐。”   说到这,苦着一张脸的范悉又笑了,“不过,草民后来都报了仇了。能杀的都给杀了,发哥儿还拿硫磺烟赌了狼窝整整七天。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说来也好笑,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那狼王是个母的,它恐怕小时候就是喝了这母狼的奶长大的,认做娘了。那天发哥儿用捕兽夹抓住了母狼,直接拘在窝口杀的。那怪物被硫磺烟熏得久了,还饿了好些天,爬都爬不出狼窝。它就睁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母狼气绝,流了两行泪下来。” 第5章   “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后面范悉又细细讲了他们父子从洞里出来后是如何一一反击捕杀狼群,又是如何在回来的路上数次制止那怪物逃跑的。   但楚言枝都没听进去了。   所有人都专注地听着,她的视线却从雕兽描花的宫灯上移下来,落在那红木篮子上,又慢慢地移向身后的栏杆,最后落到场下的大铁笼里。   它脊背紧贴冷硬的铁栏,两手成爪状伏在地面,脏兮兮的脸上神情凶恶,但楚言枝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强撑与恐惧无措。   她问红裳:“他们会放它走吗?它已经杀了老虎,要赚钱的人,也都赚到了。”   红裳摇头,小声道:“这般难猎的东西,上林苑不会舍得放归的。日后会养在牲口房,要斗兽了再拉出来,一直斗到死。其他畜生,也都如此。”   楚言枝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她抓紧了栏杆:“可他是人,他还帮了我。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救他的娘,他为什么要被抓过来当畜生养?他在北地狼群生活的时候,狼群肯定不会把他当作畜生看,都是那些坏人……”   红裳神色微变:“殿下。”   楚言枝情绪一激动,声音便控制不住地放大了。天字阁本就安静,范悉声音一顿,她稚嫩的嗓音就格外凸显。   所有人都看向她。   楚言枝从这怪异的氛围里察觉到不对,住了声。   她嘴角轻抿,眼睛却始终迎视着他们。   楚姝凤眸轻抬,睨着她:“怎么不说了?”   楚言枝不语。   范悉笑了下:“小殿下性子单纯,殊不知畜生哪能和人作比。它虽长着人样,其实已与恶狼无异。咱们猎者最忌讳对猎物发善心了,否则不被它们害死,也要被穷死、饿死。这世上,哪那么多坏人呢?”   “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她懂什么?我们可都是坏人。”楚姝放下茶盏,丢了橘子,揉着眉心打个了呵欠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范悉忙带着范发行礼,让范发走到跟前来,躬身道:“草民年迈,此次又伤了腿,日后就要由草民的儿子替各位贵人狩猎了。发儿,快跪下,见过各位贵人!”   范发忙跪下磕头。   楚姝已经起身往内门槛走了,楚璟对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另外给了赏,余仁才引着父子俩下去了。   楚言枝仍站在看台前。   宫婢已经将两边支摘窗关上了,风声渐消,楚言枝心头的血却越来越烫。   红裳碰碰她的肩膀:“已过戌时七刻了,咱们得跟上三殿下,尽早回宫。”   楚姝既已答应会帮忙,那这两天应该就会有御医登门,红裳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想着美人还卧在榻上,只有年嬷嬷一人服侍,肯定忙不过来,免不得催促她。   楚言枝跟着她往外走。   她低头看自己一会儿短一会儿长的影子,既懊恼刚才说错话惹三姐姐生气了,又忍不住想,底下的狼孩真的会被囚禁至死吗?   他斗赢了老虎,她的娘亲才有得救希望的。他不知道这点,可她自己不能装作不知道。   楚言枝盯着自己的影子跨过内门槛,绕过屏风,再抬头就见宫婢们都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楚姝和楚璟已经在下楼梯了。   余仁在前面殷勤引路,变着花样地说着吉祥话,前后左右十数个宫婢,提灯的提灯,捧香炉的捧香炉……全都围着他们转。   楚言枝远远地跟上,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她是三姐姐就好了。   被所有人喜欢着,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从天字阁楼下来,穿过斗兽场外围的抄手游廊,不用路过十属部门就能走出上林苑。抄手游廊每五步守着一对宫人,专门护着贵人出行。   斗兽赛结束,不少胆大的人从看台冲到场下去看已死的老虎和被锁好的狼孩,乌泱泱一片,吵吵嚷嚷。   楚言枝踏上游廊,侧眸看去,忽而停住脚步。   她轻声道:“红裳,我想去看看他。”   红裳看了眼那个方向,犹豫道:“您是公主,外面那么多人,您不能过去。”   “有几个人认得我这个公主呢?”楚言枝默默松开她的手,转身踏出游廊,正对斗兽场站着,“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   红裳原本想劝止她,可听见这话,一时间喉口艰涩。   小殿下从出生起就几乎没离开过重华宫,每天只关心美人会给她做什么样的衣裳,年嬷嬷晚上会给她说什么样故事,小福子可不可以逮到宫墙上的麻雀……   偶尔哭一次,也是因为美人不教她多吃甜的而装可怜。   不知世事,单纯快乐,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直到今年美人病了,小殿下的眼泪多了,笑容少了。隐约间,似乎也感知到了重华宫外沉闷残酷的氛围。   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   红裳抬头朝前看,另一位公主殿下已经快要走到游廊的末端了。   他们是偷偷跟着出来的,回去也必须跟着偷偷进宫门。如果跟不上,就进不去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   红裳将伞撑好递给楚言枝,理了理她的兔绒兜帽,道:“奴婢去请求二位殿下脚程慢些,殿下看完了,就快点回来,当心别摔着了。”   她从袖子里掏了又掏,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露出几个银裸子。   她掬着笑走到那个最年长面善的守廊太监面前:“这般冷的天,真是辛苦各位公公了。奴婢没什么好孝敬的,几点碎银,权当请诸位喝杯暖身酒。小殿下今儿是头一回出门,想去场上看两眼,还望各位照看一二……”   楚言枝撑伞站在廊下,呜呜的北风拂乱廊下的灯光,灯光晃悠着映在红裳红肿的手上。   她有些后悔提出要去看一看了,可那太监已笑着收了红裳手里仅剩的银裸子,朝她走来。   守廊太监拿过她手里的伞,招来另外两个太监,三人一起护着她往里走。   楚言枝扭头往回看,红裳正理着自己短得盖不住手腕的袖笼,见她看过来,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忙转身朝前面那一行人追去了。   楚言枝收回视线,由三个太监拥着,一步一步踩着雪,踏入了场内。   不来看一看,她也会后悔。   守廊太监一边走一边拂散人群,伞沿之外的世界渐渐明晰,与她在看台俯视时所见的并不一样。   人群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既知道她身份尊贵,又对她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只是窸窸窣窣地让开条道,讳莫如深地交换着眼神。   这就是那个怪物眼中的世界吗?   楚言枝转而看向那个怪物。   这铁笼比她以为的要大,足有四五个她那么高;这铁栏修得比她以为的要密,恐怕连她的手都伸不进去。   他伏在地上,脊背贴着铁笼角落,铁笼在轻轻发抖。   他像个蜷缩在雪地上濒死的狗崽。   楚言枝绕过铁笼,走到他躲着的那一角落前。   她站在伞下,站在笼子之外,于皑皑白雪之中,看到他的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这不像一匹狼的眼睛。   像春日潮湿的雨后,檐上积水滴答滴答落下,在阶石凹处攒下的一汪清水。温煦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泄出来,撒在一圈一圈清浅的涟漪上,涟漪便镀上了一层暖光。   也像枯枝上抽出的新芽。柔软的风拂过梢头,幼嫩的芽叶便轻轻地抖晃着,随时可能被拂落在地。   楚言枝放轻了呼吸。   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怖,她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害怕。   “你……”楚言枝想对他说话。   守廊太监在旁笑道:“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楚言枝半张着唇,眨了下眼睛。   笼中的野畜竟也动了动,拖动铁链往前挪动。   众人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唯独楚言枝仍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他湿红的舌尖舔过干裂的唇,蓬乱乌发下露出带有铁铐勒痕的光裸脖颈,汩汩鲜血从他手腕伤口流出,渗进雪里。   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她。   守廊太监觉得不妙:“殿下……”   楚言枝却问笼里的他:“你渴吗?”   他似在思索她启口时发出的音节是为何意,停住了爬行的动作,头往一侧微微歪着。   他睫毛上有一层白霜,一眨眼,白霜便轻轻地颤动。   楚言枝拉拉守廊太监的袖子,仰面说:“公公,我想喝水。”   守廊太监立刻吩咐其中一个小太监端热茶去,又弯下腰哄她:“殿下,这儿这么冷,咱们看过了,就回廊下吧。”   楚言枝仍看向那个时不时舔唇的怪物,看他的舌尖从白齿中探出,在她懵懂的视线下,捧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舔舐铁铐之下的伤。   许是伤口太疼,他舔舐时还会发出低呜声。   已有人在笑了:“我家狗也是这么舔伤口的,果然狼与狗是同宗!”   楚言枝想到三姐姐养在坤宁宫的黄豆。   黄豆很受三姐姐喜爱,从不会受伤,吃得好穿得好,有专门的宫女伺候它。   狼与狗是不同的。 第6章   他睫毛沾了水珠。   小太监端着茶盘回来了。   守廊太监给她倒了一杯,茶气氤氲,微微有些烫。   楚言枝两手捧过枣木制的茶盏,啜饮一口。   笼中正舔血的他,停下了动作,歪头看向她。   楚言枝又喝一口。   “呜——”   他靠近她这一面的铁栏,仰头盯着她手里的杯子。纷纷大雪落到他的脸上,他探出舌尖卷去唇角那粒雪花,舌尖一点鲜红的血沾落在了唇畔。   楚言枝放下茶盏,想了想,还是踮脚拎起了茶盘上的那只粗陶侧提茶壶。   茶壶有些重,她得两只手搂在怀里。   守廊太监看出她的意图,皱眉道:“殿下莫要多管这畜生,当心被它所伤。渴了饿了,自有人管它。”   楚言枝感受着掌心粗糙微烫的壶身,眼睛看着那怪物勉强攀握住铁栏的几根细长手指,轻声道:“有这样一只笼子在,他伤不到我的。”   她屏息朝他走近。   守廊太监朝那几个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使了眼色,小太监们都朝这边围拢过来。虽有铁笼在,还是要以防万一。   人群微有骚动,都想看这胆大得令人意外的小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楚言枝在离铁笼半寸的位置停下,垂眸看那个脏污的野畜。   他仍盯着她瞧。   那眼睛太干净、太黑白分明,她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让楚言枝觉得不舒服。   她想起曾经被自己不小心捂死的小麻雀,它还会动的时候,她透过指缝往里看,那双眼也是这么干净透亮。   风雪横亘在她与铁笼之间,偶有雪花扑落到白兔绒兜帽上。   楚言枝的脸被冻得发僵,温软的白气随口鼻间的吐息缭绕而出,她轻声道:“喂你这一壶茶水,就当作我谢过你了。”   她一手持壶柄,一手托壶底,只将细长的壶嘴,对向伏跪于笼的他。   温水汩汩流出,孱弱的水汽与月光混在一起浇在雪上,雪面化出一个清浅的坑。   他本能地用手抓水,水流到灰蒙蒙的爪上,悉数流尽。他立刻往铁栏上贴来,想去抓壶嘴,奈何四肢皆被锁链紧缚,即便全身奋力向前,也够不到分毫。   楚言枝垂下微颤的眸,放低了茶壶的高度。   他用力仰高纤弱的脖颈,颈线绷直,灯光与雪光之下,那铁铐留下的红痕格外刺目。   水流打在他的额头,顺着稚嫩的眉眼流下,混合血污与泥垢淌入他的唇角、滴挂到他的下颌,延伸至咽动的脖颈。   于人而言这是何等屈辱的姿态,他却浑无所觉,始终努力张唇接饮。那双因水珠溅动而眨个不停的眼睛,也湿漉漉地盯着她瞧,越眨,竟越显得温软。   “呜呜——”他不断舔润着干裂的唇,殷切地从喉尖挤出催促的声音。   但一壶水很快倾尽了,楚言枝收回了探入铁笼的壶嘴。   铁笼里的他还保持着仰跪的姿态,湿润的唇微张着,露出里面嫣红的舌与雪白的牙尖。   他睫毛沾了水珠,眼睛迷蒙半睁,不像狼。   像一只求喂的狗崽,目光所及,只有他会无条件信赖的主人。   楚言枝静立片刻,转身把茶壶放回茶盘上,对守廊太监道:“公公,送我回去吧。”   守廊太监眉头松开,挥手让围拢的小太监们散开些,弯腰护她往回走,嘴里念叨着:“殿下身份尊贵,以后切不可这样了……”   楚言枝正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一声“砰”,众人都低呼着往后急退。   楚言枝回头看,铁笼在剧烈摇晃着,笼中的野畜竟发疯了般挣着锁链,甚至用头去撞笼壁。   “他怎么了?”   “殿下别担心,快随奴才出去。”   守廊太监立刻将她护到身后,快速往游廊那边小步移动着。   一直在场上候着的那几个小太监即刻挥退人群,拿细长的铁锹伸进铁笼里,捶打那不安分的野畜。   野畜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它不停扭动着,既想冲破牢笼又想躲避捶打,嗓子里不断发出嘶哑的低吼。   雪光之下,寒芒毕现,楚言枝这才发现原来铁锹那端裹满了细小的尖钩,往野畜的皮肉上一锤一拉,立刻能刮出一道深深的血沟。   它避无可避,一开始还挣扎得激烈,没几下便整个缩到了角落里,只能勉强拿锁链去挡。   毕竟它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与猛虎的激战,如何招架得住这般捶打。   楚言枝在惶杂的人影里回望,隔着铁笼,恰与他对视。   仍是那双清亮到让人心里发寒的眼睛,怒气滚滚,恨意滔滔,却在看到她回头的一瞬间,莫名变得柔和许多,还包含着不该有的期盼。   它再度艰难起身,朝她的方向爬过来。   铁锹锤得更猛更密了。   楚言枝不由得停下步子,雪刮在她的睫毛上,迷了她的视线。她拉住守廊太监的衣袖,声音微抖:“别打他了,他根本出不来!”   “它出不来,那把你送进去呗。”   少女娇俏矜傲的声音从游廊的方向渺渺传来,四散的人们连忙扭头去看,还未看清那声音主人的面容,便都齐刷刷跪下,高呼殿下。   场上霎时一片寂静,唯余北风呼啸,人声回荡。铁笼颤动,笼中野畜还在闷闷地喘着粗气。   楚言枝亦福身行礼。   楚姝从游廊那边走来,两个宫女在前面引灯,一个宫女在旁撑伞,身侧还有几人陪侍,红裳缀在末尾。   茫茫大雪之中,红裳远远没人给小殿下撑伞,急得想过来,又不好动作。   楚姝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斗篷,遥遥望向铁笼,话对楚言枝道:“收收你那没用的慈悲心吧。连自己的亲娘都救不了,还想救一个畜生?”   没有油纸伞的遮蔽,楚言枝冷得肩膀发颤,咬了咬牙关,哽声道:“枝枝确实没用,但枝枝想尽力而为。”   她没什么见识,胆子也小,但不论是冒险跟出宫向三姐姐求情,还是靠近铁笼给它喂水,她都是怕也要做的。   簌簌风声难掩铁笼里低闷急促的喘息声,楚言枝抬起眼睛看向楚姝。   灯火幽微,楚姝顿了一下,略微撇开视线,语调依然矜傲:“不论是畜生还是人,要想不被打骂,就得乖乖听话。这道理你娘没教给你吗?”   乖乖听话……   楚言枝掐得手指上留了一排月牙印子。她能感觉到三姐姐话里有话。   她今日出来已是违反了宫规,冒险求她更是不守规矩。现在还擅自靠近笼子看野兽,确实跟乖乖听话一点沾不上边。   娘亲和年嬷嬷也常教导她要懂事听话。譬如糖两三天吃一颗就够了,门一个月出一次就行了,不论见到哪个贵人,都要会行礼、会喊人。   她从前确实不怎么爱听话,想天天吃糖、天天出门,但如今她很听话了,糖都攒下来留着没吃,已经攒够一小盒了。除今日外她没乱出过门,每次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来,她都会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给她们请安。   今天是例外,江贵人教她的例外。江贵人说,她该懂点事了。   她懂得的。身边没有人能救娘亲,除了三公主殿下,因为三公主殿下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什么都有,什么都敢做,不需要那么听话。   楚言枝回望一眼笼子。一个畜生要想少吃点苦,就得乖乖听话。像黄豆那样,乖巧无害,才能讨主人的喜爱。   可她并不明白为何他前一刻还温驯地跪着喝水,下一刻就发了疯般开始撞笼。   是水没喝够吗?那再给他喂一次,他是不是就能乖下来了?   不论如何……总强过就这么被打死吧。   楚言枝抿了抿唇,对还跪在地上的守廊太监道:“公公,再给我端壶热茶来吧。”   守廊太监等了几息,没听见面前的三公主有别的话,便连忙爬起身,将伞重新撑起递交给身后的太监,应声退下了。   楚姝让人都起来,红裳忙上前,接过那太监手里的伞,拂落楚言枝肩上、兜帽上的雪花,还哈着气给她搓手。   最懂体贴的余仁亲自端来了一把玫瑰椅,命人捧来白云铜炭盆,放到了廊上。楚姝有心看热闹,顺势坐了过去,细呷着一盏万春银叶茶。   没过一会儿,守廊太监端着侧提壶过来了,楚言枝领着红裳再度往那铁笼走去。   她步子迈得小,红裳也迈得迟钝,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道:“刚才听说您在后头,三殿下来了兴致,说要亲自过来看看您要作什么。宣王殿下还候在马车里。殿下,其实三殿下说得不无道理,咱们哪里管得着一个怪物的死活呢……天这么晚,美人一定等急了。”   楚言枝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她想到母亲,也有些埋怨自己在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她不必过来看他,更不必给他喂水的。像三姐姐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把他当作一个低贱的畜生就可以了。他的生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楚言枝还是再次站在了铁笼前。   在她走近的过程里,它渐渐平静了下来,伏在地上的同时,还对她殷殷地眨着眼睛,指尖用力地往前伸着,勉强探出铁栏,停留在她织棉大氅的衣摆前。   他的指尖很脏,有血有泥。   而这是风再往前吹一吹,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第7章   “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   楚言枝抱起了茶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斗兽场的中央,看小公主蹲下了身。   她淡青色镶白兔绒的衣摆触地,被它脏污不堪的手指勾住了。而她的茶壶对向它的脸,缓缓地,再次倾倒水流。   那令人畏惧的低贱野畜依然是伏跪于地的姿势,只是身体比前一次抖得更厉害,无比贪恋地汲取着水流,样子乖顺,半点不见方才的疯劲儿。它的指尖揪着小公主的衣摆不放,像狗崽无意识地扒着主人的衣角。   红裳紧张地看着,直到茶壶里的水倒完,它伏着脑袋开始舔.弄地上的残水与半化不化的雪,才松了口气,拿过楚言枝怀里的茶壶,要扶她起身:“殿下,咱们走吧。”   楚言枝被她拉起,衣摆跟着上扬,却被蓦地拽紧。   她垂眸看,它抬起仍在流血的额头,眼神温软地望着她,“呜”了一声,轻轻拱蹭着铁笼。   楚言枝松开红裳的袖子,微微俯下身,向它的脑袋伸出手。   红裳却立刻将她的手握住,急声道:“殿下,它是狼,能把你的骨头咬碎!”   红裳的手很冰,冰得楚言枝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想起范悉跛着的右脚。   她轻声问:“他为什么要咬我?我并没有欺负他。”   红裳不知道该怎么跟如此天真年幼的小公主解释,只能道:“如果他不会咬人,犯不着把它关到这么大的笼子里。”   楚言枝沉默着看向攥住自己衣摆的那两根手指。   如果他能像黄豆那样乖乖不咬人,便不会挨打了吧?   但范悉就是活该,谁要他非要杀他母狼的。   楚言枝想不通这些,索性不想。她别过脸,揪着氅衣,想把自己的衣摆从他的指尖抽出来,温声道:“你乖一点吧,不然会死的。”   见她力气小,挣了几下没挣出来,红裳拎着她的氅衣往上用力抬了两抬,那两根还受腕部铁锁束缚的手指即刻被甩开了。   衣摆处的兔绒被扯下许多,血混着泥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兔绒沾在那两根无措的手指上。   红裳揽着楚言枝的肩膀,扭过她的身子,擎着伞快步往外走。   “呜——!”   她们刚转身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悲鸣,铁链和铁笼的晃动声又响起了。   楚言枝心一抖,揪紧红裳的袖子,红裳步子更快了。   她们走得越急,他嗷喊得越激烈,令人心惊肉跳的“砰砰”撞笼声不断回荡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们纷纷靠近铁笼,铁锹上的尖钩映着寒光。   楚言枝没忍住,停了脚步。   红裳蹙眉:“殿下!”   楚言枝被她推着,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雀替上挂着的宫灯险些被风吹落,守廊的太监们连忙踮脚伸手去扶。风雪灌进他们的衣襟袖摆,冷得他们忍不住打摆子。   坐在廊下的楚姝却依然闲适惬意,她身前身后摆了三四扇玉石螭龙纹的屏风,宫人们恭肃地围靠着,身旁炭盆火炉俱全,她手里还摆弄着一盏温热的茶。   楚言枝一脚一雪坑地走进来,刮落到脸上的雪碴子融化成几粒水珠,挂在她的脸上。她立在廊前任由红裳为自己解下披风抖雪,抖完再披上系好。   这一路她没有回头,两耳却充斥着他弄出的动静。   她侧身迷茫地往那个方向看去,低低地问:“他要是一直这样,会死的吧。”   余仁笑道:“这可怨不得我们这些坏人手狠,您自己瞧瞧,哪是我们要弄死它?分明是它自己不想活。这种事咱上林苑可见过太多了,今年光不服驯化死在笼子里的野兽就有三四十头呢。”   “他刚刚喝水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不给喂水吗?”楚言枝问。   “也就小殿下会对畜生有这样好的耐心,咱都是直接泼过去,它能喝到多少算多少,谁叫它不服管呢?人一靠近就又咬又抓,水壶放进去全被打翻……”余仁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下,“但这畜生好像对小殿下格外温驯,怕不是认了主吧?”   楚姝觉得有些热,正抬手松着狐裘的系带,听到这话,挑眉瞥向楚言枝:“认主?”   余仁点头,望着斗兽场的方向,咂舌道:“听听,得多疼,真撞到天亮恐怕头骨都能裂了。可刚刚小殿下在的时候,它就乖得跟条狗似的。”   楚姝揉了揉太阳穴:“不管它了,学不会听话,活该死路一条。”   她放下了茶盏,宫婢们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去了。   红裳拍拍楚言枝的肩膀,催促她跟上。时间经不住耽搁,也怕把三殿下等恼了。   楚言枝闭了闭眼,不再想余仁的话,也不去听那惨烈的声音,往前挪动步子。   这一来一去,鞋上又沾了不少雪,雪水渗进鞋底,冰得她脚掌快没了知觉。   游廊深长,宫灯摇晃,地上人影幢幢。   楚言枝走着走着,走不动了。   她脑海里蹦出个荒唐的想法。荒唐,但越来越笃定。   她停下了脚步,启口时,心跳声几乎要掩盖过话音:“……我想养他。”   红裳惊得停下,游廊上的太监们面面相觑,宫婢们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就连走在最前面的楚姝,也顿下了步子。   红裳焦急道:“殿下莫要开玩笑……”   “他只是个畜生,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楚言枝眼睫微垂,声音低下去,“……我也是公主。”   宫规甚至不禁止太监宫女们养猫逗鸟,施婕妤宫里一个叫桃月的宫婢就养了一只叫月饼的狸花猫。   至于猛禽,听江贵人说,先帝爷爷喜欢养大象,住在西南地的蜀王叔爱养食铁兽,他儿子还爱养豹子。那豹子咬伤了人,蜀王世子却只担心豹子的牙口有没有受损。这些可比“狼”难养多了。   反正她待在重华宫没人管,只要不违反宫规,为什么不可以养呢?   楚姝只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楚言枝的眼睛盯向能决定上林苑野兽去处的余仁。   她是公主,他是奴才,他该听她的话的。   但余仁掠过了她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楚姝。   太监们收回目光,挂宫灯的挂宫灯,宫婢们收敛了脸上的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雪没停,身后的嗷喊声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除了红裳在旁边柔声细语地哄着她,楚言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缓缓低下头,揪紧了袖摆,但仍迈不开脚步。   她确实妄想了……连给娘亲请御医都做不到,竟还想带一头“狼”回家。   楚言枝不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眼眶发热,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尖上精致却根茎羸弱的花骨朵,一直到模糊的视线重新渐渐变得清晰,她吸了吸鼻子,听红裳的话,顺着游廊的道往前走。   她不是三姐姐,也不可能是三姐姐,所以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任何人。 第8章   “狼哪会认主。”   前面的几道身影忽然都停下了。   楚言枝跟着停下,听到楚姝漫不经心地问她:“真想养?”   楚言枝喉间微哽,低着头道:“想。”   “它会咬人呢。”   “……他不会咬我的。”   “真咬了呢?”   楚言枝睫毛颤了颤,声音小了些:“那再杀了他也不迟。”   楚姝似笑非笑:“这么快就学会赌了?”   楚言枝茫然地抬起头,楚姝已再度转过身,对余仁道:“她要养,就给她养呗。反正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余仁一愣,看了眼楚言枝,低头应“是”。   楚言枝懵懵地看着楚姝越走越远的背影。   雪夜风寒,天空漆黑如墨,少女身披绛红色的大氅,如一把烈火,将这深深的游廊烧出一个洞来。   三姐姐竟肯帮她……为什么呢?   她身侧的红裳慌了,哑口喊了声:“三殿下……”   楚姝已拐过前面一道弯,快要走出游廊了,没有回头。   红裳看着垂目不语的楚言枝,轻轻叹了声气。   穿过抄手游廊,立在垂花门前,能看到庑廊外停着两三辆车舆。最前面那辆银顶黄盖红帏,悬挂蝙蝠珠片八角料丝灯的车辇规制最大,坐在里头的宣王楚璟正以扇挑帘,望着外头的雪景。   几个娉婷袅娜的宫婢立在后头那辆车辇旁守着,车辇上挂了六瓣团花编珠盏灯,灯与美人交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阿香指挥几个宫女收整着车辇内的东西,又亲自拍落了门帘上粘的雪花,命人将车辇里的炭盆搬出来,换上烧得通红的兽金炭,在上面罩好铜丝网再小心地放进去。   等做完这些,楚姝恰已漫步绕出了抄手游廊,站在了庑廊下,正嫌弃着提灯的小宫女手脚太粗笨,灯影晃得她头晕。阿香快步过去接了提灯,笑着说了什么,楚姝神色松动,跟着她往这边走。   楚璟的目光也移过去,手臂撑着车窗,扬声问:“凑到什么好玩的热闹了?耽搁这么久。”   楚姝哼笑道:“你那小妹妹和那个畜生叙起话来了,这不好玩?不光叙话,她还要带回去养呢。”   楚璟脸色不太好,转而问小步跟在楚姝身后的楚言枝:“她说的是真的?”   楚言枝点了点头。   “那可不是什么狗,什么猫,是连老虎都斗不过的东西,你养它做什么?”   红裳迫切地看着楚璟。   “二哥那么紧张干嘛,人家说了,她是公主,公主养个畜生怎么了。你府上不还养过老虎崽子吗?”   楚璟瞪向楚姝:“那是我养着玩的,不足一年就送出去了。她那不一样,一口能咬碎人踝骨的东西,万一冲破笼子把她吃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楚姝刚踩着轿蹬跨上车辇,闻言笑容冷下来:“交代,向谁交代?父皇母后吗?父皇整日忙于政事,母后恨不得跟皇祖母一起住进佛堂,谁在乎她。别说他们,二哥,过去好半天了,你想起来她生母是哪位了吗?”   不等楚璟回答,楚姝已转身进辇,甩下了门帘。阿香把挂到灯上的帘角小心拿下来,看了眼楚璟,跟着进去服侍了。   楚璟一时无言,嘀咕道:“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他看向楚言枝。   父皇宫中后妃众多,皇子皇女分为两序,前年施婕妤才给他生了八弟,比大哥家的满哥儿还小两岁。皇子倒还好,父皇都很重视,时常接触他不至于认不清,可底下的几个妹妹,不常出来,年龄差的又大,除了自己看着长大的楚姝和林昭仪所出的二妹楚清,他就记得有对双胞,好像是哪位婕妤生的。   他确实想不起来七公主是哪一号人物。模糊地记得重华宫似乎是在太后所居慈宁宫后面的哪个角落,平时没人会去那。她乘坐的那辆青帷车辇倒比她眼熟,应该是在毓庆宫见过。毓庆宫里住着贤妃与江贵人,贤妃喜好奢华,这车辇多半是江贵人的。   江贵人性情好,喜欢小孩子,儿时在东宫他常去她哪里玩。不过渐渐长大,先帝去世,父皇登基,他出宫建府,不常见面了。回想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中秋宫宴上。   兴许是哪个与江贵人交好的妃嫔的孩子。   楚璟不像楚姝,他想大家都是父皇的子女,血脉联系斩不断的,态度何必那样尖锐。他勾手示意身侧的随侍赵符上前,吩咐了两句。   赵符退下了,他扬下巴让楚言枝走过来。   她身量不够,小脸冻得微白,小步走过来,仰头站在庑廊下:“二皇兄。”   倒知道唤人。楚璟回想她今天一路跟过来,虽然难免怯弱,但大体还算规矩识礼,她娘亲教养得不错。   “你再好好想想,确定要养?”   “要养。”   “你若只是想它不那么痛苦,我可以让人好好待它,不用你带它走。你自顾尚且不暇,就算带走了,能把它养好吗?有银子给它治伤吗?”   “他一直撞笼子,再撞下去会死的。”楚言枝拧着氅衣的系带,回头望了一眼,还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但是我给他喂水的时候,他很乖。他们说他可能认我做主人了,我想我把他带走的话,他会听话的。”   “嘁。”楚璟没忍住笑了,指尖随意敲着框槛上雕的龙首纹,“哄孩子玩的话,你也信?狼哪会认主。”   楚言枝微愣,红裳忙在她耳边小声道:“是呀殿下,这话信不得,咱不能什么都往家里领。”   风吹着冷,楚言枝避开红裳的怀抱,往廊柱旁躲了躲。她睁着澄明如水的眼睛:“哄我玩便哄我玩吧,但我没有玩笑。不是哄你们玩,也不是哄他玩,我确实想养他。”   她童言童语,态度却格外认真。红裳有苦难言。   养不养得了另说,带一个怪物回去,不就是带一个麻烦回去吗?小殿下总归太小了,不能明白重华宫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她只能寄希望于宣王殿下,希望他能劝服小殿下,打消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楚璟摩挲着木质纹路,长久没有说话。   他发觉眼前的女孩子,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怯懦畏缩。但倘要是个皇子还好,在本朝,作为一个公主,太有主见、太过刚强,并不是好事。他如今便隐隐为楚姝的未来担忧。   可他不像太子,管教底下人能说一不二,对待弟弟妹妹能苛刻如严父。他觉得楚言枝的要求不算过分,楚姝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赵符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穿厚袄的太监,一个手里拎着两只果篮,另一个端着罩铜丝的炭盆,他自己手上还捧着一只漆器描金镶红蓝宝石的匣子。   赵符向楚璟行礼,楚璟让他把东西都搬到末尾那辆青布车辇上。   楚言枝看他们朝后面去了,看看红裳,又看向楚璟,便听楚璟笑道:“人不大,还挺难哄。养就养吧,但是注意着点,事情交给下人做就行,别自己上手,更不能把它放出笼子。一有不对劲,赶紧找江贵人,让她差人把它运回上林苑。那匣银两是你今日赌兽赢得的,回去交给你娘。”   楚言枝忙朝他福身道谢,楚璟放下了帘子。   红裳未料到宣王殿下非但不阻止,还同意了,一时心乱如麻。   庑廊外不远处有一片草地,草地那端是一面八字墙。没过一会儿,余仁领着太监们把大铁笼搬到了草地上,另有两个太监扛着死虎。   楚言枝顺着庑廊往那个方向走。   铁笼里的野畜扒着铁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安静了,“呜呜”作声望着她,乱糟糟的头发上覆了一层薄雪。   斗兽场两边侧门涌出来不少人。一部分还围挤在庑廊下往这边张望着,另一部分拿着赌牌焦急地守在几个手持账册的太监身边,等着分赌钱。   八字墙两端分别立着几个人影。近的这端,有个高高大大却跛着右脚的身影,楚言枝认出来是范悉,对面站着他儿子范发。两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身上都积着雪。范悉拿手指在墙面上点画着什么,范发连连点头。   听见动静,他们扭头看向铁笼,顿时变了脸色。   八字墙那端也是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不过那人身形瘦许多,正蹲在地上磕烟斗,看前面有两个穿厚袄的公公扛着一头死虎过来了,慢慢站起身。   他们猎者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兽物一送到斗兽场,不管怎么打斗,都一概不管,只在外面等待斗兽结果。除非兽物在斗兽过程中死了,才会被扛出来,丢到他们面前,让他们领走。   死虎被扔在那瘦小的汉子面前,他拿黄铜烟斗敲敲虎头,看看老虎脖子上的一圈血痕,长长吐出一口气,望望黑沉沉的天,抬起一条老虎后腿往肩上一扛,闷不吭声拖走了。   荒废一年翻山越岭猎虎,今晚上一败,一切辛苦就只值一张虎皮了。   范悉眯着眼睛看那铁笼,笼子里的畜生竟然还活着。余仁站在笼子前正和那位小公主说话,小公主看着笼子里的畜生。   范悉明白了,原来是贵人看上了那东西,要带它走。他拉着范发面对墙站着,不再往那里看,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眼看拖着老虎的汉子要走远了,范悉掏出钱袋子扔给范发,指了指那人。大家都不容易,他深明散财积德的道理。范发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5 14:10:43~2022-11-21 21: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我要去看酷玩演唱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子 419瓶;小糖 9瓶;曾小嗨嗨嗨嗨嗨嗨 6瓶;嘻嘻的猫咪、繁炽 5瓶;清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以后你就是我的狼奴。   “你乖乖跟我回家,我会好好养你,”楚言枝靠近铁笼,指指自己的额头,“不准再撞了。”   笼中困兽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反而开始用头蹭铁栏,丝毫不顾忌伤口。铁栏上沾了不少血,它蹭一会儿便渴盼地看着她。   “呜,呜!”   “它怎么跟月饼似的。”红裳提起宫婢桃月养的那只逢人就撒娇的猫。   事已至此,她没法儿阻止小殿下带它回去,只能琢磨着如何安置它。它毕竟不是小巧无害的猫儿,能随意散养,光铁笼都能占好大一块儿地。东殿厨房后面的小菜圃旁边有一块空地,恐怕只能放那了。   年嬷嬷听了定要抱怨。她本想等开春了把那块地辟出来,种些油菜、莴笋的。   楚言枝看那些血迹都觉得痛,皱眉道:“不准蹭!”   它无措地停下了动作,似乎察觉到她的不悦,黑灼灼的眼睛里那抹强烈的期待弱下来,变得惶惑不安,像怕她再度离开,既迫切地贴紧铁栏,紧盯着她不放,又耷拉了眉眼,不敢再用头碰铁栏。   楚言枝见过许多次月饼撒娇时的样子,但从没见月饼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过。   “这畜生能听懂殿下的话呢。”余仁脸上堆笑,听到八字墙那边的动静,扬声道,“范悉,你猎的狼得殿下青眼了!”   虽然楚言枝在阖宫上下没什么存在感,所受恩宠更无法与三殿下相较,但她今天能带这兽物走,是三殿下的吩咐。这狼堪能算得上是得了三殿下的青眼。   楚言枝虽然听不懂他这话里的弯弯绕绕,但从他前后陡变的态度里能感觉到,这绝不是在真心奉承她。   因为余仁的这番话,范悉不得不回过身来,走到近前向楚言枝行礼谢恩。   楚言枝没管余仁的话,也不打算理会那个讨人厌的范悉,仍打量它头上、身上数不清的伤口。   它却敏锐地动了动两耳,在某一刻忽地僵了身子,抓着铁栏的手指绷得泛白。它呲起牙,原本柔软的眼神在瞥向后方时变得凶横狰狞,沉冷如刃。   就像一头原本在地上打着滚玩尾巴的小狼突然警觉地蛰伏起来,戾气萦身不散,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后面窸窸窣窣的草丛之中。   楚言枝被它的眼神震住了。   黑夜浓稠如墨,她抬头看见微微佝偻着脊背的范悉,正一步一顿携风带雪地朝这个方向走来。   他始终低首,不曾斜目,连那个离自己不足两丈远的铁笼猛地狂震起来时,也丝毫不改神色,朝楚言枝跪下磕头:“草民谢七公主殿下赏识之恩。”   “呜——!”   见他步步走近楚言枝,它的反应更加剧烈,数次想朝他的方向奋力扑去,却都被铁锁紧束,只能不断催动体力激烈地晃动铁笼。   楚言枝扭身制止手持铁锹往这走来的太监:“不准动他!”   她想到在天字阁楼上听范悉说的那些话,那种心头血发烫的感觉再度袭来,气息变得急促发抖。她看也不看跪着的范悉,背过身去,站在笼子前,用清脆的嗓音冷冷道:“你走开,我烦你烦得很,没有银子赏你。”   余仁听了发笑,范悉的脸掩在阴影处,看不清神情。   他面不改色地站起身,照旧低首,折步往回走。   再次路过铁笼时,他听见小公主对那野畜语声温和道:“别怕,他再也抓不了你了。”   心里那股奇怪的不安感再次汹涌而来,范悉脚步不停,抬起脸看向笼子。   风声呜咽,狼眸亮如明月照雪,似一把新开刃的刀,血淋淋、直勾勾地剜向他。   一瞬间,那一个月食草含雪的日子仿佛全数化作了根根锋锐的雪针,藏匿在北风里,扎穿他的斗笠兽皮,刺进他每一处毛孔。   范悉浑身抖了一下。   他猛地意识到,从今日起它离开上林苑,成为贵人的新宠,恐怕日后再没有铁笼关得住它了。   但它只是个被狼养大的野畜……这个小公主,也并不受宠。   范发已送完银子,站在八字墙边朝他挥手了。范悉目光幽邃,移过视线,只看自己来时的方向,步履不停。   困兽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着他的身影,越过风雪,几乎要穿透八字墙,啖其肉、饮其血。   范悉走远了。   “嗷呜——”   它仰颈,冲这冷硬铁栏之外的漆黑天空发出一声独属于狼的低嗥。   远近八千里,久久没有回应。   楚言枝也望着这压在每个人头顶的天。她想起还在等她的娘亲。   “该走了。”楚言枝对红裳道,“你去收拾收拾车辇吧。”   红裳犹疑地看着铁笼。那困兽听到楚言枝的声音,缓缓地扭过头,朝这边伏行过来了。红裳问:“殿下不过去?”   “我一走他又要撞笼子。得把车先抬过来,让他亲眼见着我进去,再让人抬起他的铁笼跟着走。”   红裳想这话不错,否则这东西又发疯,伤着人就不好了。她把楚言枝拉远些站着,嘱咐她切不可靠近,又向余仁示意,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庑廊那端去。   楚言枝目送她走远,一直没有动作,直到她掀起棉帘布进去收拾了,才收回视线,往前走两步,伸出手。   余仁咋呼着说了什么,楚言枝置若罔闻,指尖碰上铁栏。她感觉到一片黏腻,才想起上面都是血。   它如幼兽般攀着笼壁,仰起脏得快看不出五官的脸。   仍是湿濛濛的眼睛,像被一场春雨洗润过的黑曜石,掬着无可言说的茫然与可怜劲儿。   楚言枝的指腹落到他食指第一个指节上。   他轻轻抖了一下。   “回家了,不准撞,不准叫,不可以吵我娘亲。乖一点,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楚言枝细白的手指抚顺着他脏兮兮的指节,“他们叫月饼狸奴,以后你就是我的狼奴。” 第10章   那是咱们小殿下领回来的狼奴。   小福子和江贵人遣来的哑巴太监小荣子一前一后驾着车辇过来的时候,楚言枝已经退回到原处,拿帕子擦干净了手指。   红裳扶楚言枝上车辇,楚言枝站在轿凳上看着笼子里的他,他果然惶然地望着,生怕她一去不返。   楚言枝让穿厚袄的太监们把铁笼搬起来,与自己的车辇并行,看他眼里重新浮起那抹莫名的欢喜,才钻了进去。   等前面两架车辇和那个大铁笼顺利进入宫门后,楚璟的车辇折道进了长安街。楚姝探出头,在宫门合上之前看了一眼。   阿香忙掩好窗帘:“雪虽停了,风还大着呢,这样容易着凉。”   楚姝摘下红玛瑙镶金珠的耳坠,揉了揉发痛的耳垂,眼睛却看着阿香理帘布的手:“今天二哥有同你说什么吗?”   “奴婢能和宣王殿下有什么好说的。”   “二哥不爱看斗兽,这回我没怎么央他,他就带我去了。”楚姝把摘下的耳坠递给她,开始卸头上的金累丝嵌宝牡丹鬓钗,“从去年你那场病我就看出来了,他对你的关心可不比对我这个亲妹妹少。”   阿香捧过耳坠,从楠木折叠镜台里掏出个镶螺钿的黄花梨首饰盒子,小心放了进去,笑道:“殿下惯会开玩笑。”   楚姝摇头,把所有珠钗卸下后,对着镜子松松绾了个挑心髻,便倚着车壁道:“外人都道二哥风流,可前两年宫里进秀女,父皇要给他赐婚,他没答应。那时他还能用年纪尚小搪塞过去,过完年他就二十一了,等开了春,宫里大选,你说他还能用什么理由拒绝赐婚?”   阿香把首饰一一收整好,不咸不淡道:“陛下自会劝他。”   车辇微晃,车辇内的烛影也在轻轻摇着。楚姝困倦地撑着头,阖上眼:“你真不喜欢他?”   “奴婢卑贱,怎会有意高攀。”   楚姝打了个呵欠,靠着车壁小憩。   阿香为她盖好小毯,又拿铁夹翻了翻盆里的炭。重新给炭盆罩上铜丝网后,她望着里头火红的炭出神。   亥时将过,辘辘声停,楚言枝四肢松软地从排座上坐起来,揉着眼睛。   红裳看了笑:“奴婢抱殿下下去吧,披好大氅,不用受风吹。”   楚言枝却红了脸:“我过年就八岁了,不要你抱。”   她强睁睡眼,先开条窗缝吹了会儿风醒神。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天际挂了一弯下弦月,照得四野通透,高高的宫墙上白雪皑皑。   她往后看,铁笼还在,太监们提的油灯糊着高丽纸,不如琉璃的通彻,雾蒙蒙地映着。   他竟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攀紧铁栏望着她的方向。遥遥看到她,那双眼像瞬刻间被点亮了,晶亮晶亮的。   他若真是一匹长着一条尾巴的狼,楚言枝毫不怀疑他会兴奋地摇来摇去。   红裳拿氅衣给她裹上,掀开了门帘。楚言枝拢紧衣服跨出去,踩着轿凳跳下来。   结果脚未触地,她就被直接揽住了肩膀,搂住了腰,整个人陷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年嬷嬷左一个小祖宗,右一个小祖宗地唤着,抱着她往里走:“真是把人急死!再不回来,奴婢都想去延禧宫求施婕妤差人去宫门口打听了,可美人这哪能走得开人呢……”   楚言枝挣了挣,嘟囔道:“嬷嬷,我自己能走。”   年嬷嬷没听见正,招呼着小福子和红裳:“快把车辇抬进来,明儿天亮了再送回去。厨房里给你们留了锅热水,洗漱完就让小荣子和你凑活着过一夜。不然这时辰惊动了贤妃娘娘,给江贵人添麻烦……红裳啊,你快换身衣裳去照看美人,别让美人被这外头的动静扰醒了。”   进了大门,年嬷嬷才肯把楚言枝放下来,仔细地把她的兜帽戴严实,大氅裹紧,看到衣摆处的兔绒秃了一块,忙把她周身看了圈:“没受伤吧?”   楚言枝摇头:“我没事。嬷嬷,你看那个。”   年嬷嬷站在石阶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见七八个穿厚袄的太监围着一只大铁笼子,隔得远,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她皱了眉:“这是要送哪去的?怎么还杵在咱宫门口?”   红裳提着两只果篮,怀里抱着那只漆器描金镶红蓝宝石的匣子过来了,闻言无奈笑道:“那是咱们小殿下领回来的狼奴,嬷嬷您可别害怕,以后它得养在咱宫里了。我先进去放东西,嬷嬷记得招待几位公公,叫他们把笼子搬到东殿厨房后头去。”   “啊呀!狼?”   年嬷嬷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楚言枝已经和红裳往西殿翠云馆去了。她只好提溜了小福子的衣领,把他领到旁边去细细盘问。   她才听了个大概,那笼子晃起来了,乱响一气,领头太监苦着脸道:“别磨叽了,搬哪儿啊?它一见不着小公主就折腾!”   楚言枝在翠云馆换完衣裳,捧着暖炉,和红裳一起去了中殿碧霞阁。   宫室前挂的红绸纱宫灯颜色旧了,照出的光线朦胧,显得室内更静。楚言枝小步迈进去,轻轻拂开珠帘,借着炕桌上一豆油灯,看娘亲枯瘦的睡颜。   姚美人睡得并不安稳,眉心蹙着,唇角抿着,气息微弱,只是好在没有咳嗽。   楚言枝其实很想和娘亲说说话,说今晚上的遭遇,说她捡回来的狼奴。就像从前那样,娘亲坐在临窗的炕上,搂抱着她,一面和年嬷嬷对坐着剪窗花,一面听她口齿不清地讲鸟儿搭窝的故事。   但是娘亲已病得起不来了,只有每天咽粥的空隙,才有气力同她说两句。   楚言枝心里难过,小手笨拙地给娘亲掖掖被角,转身想下去了。   姚美人的眉心却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一双恍惚的眼,拉住了她微凉的手:“枝枝怎么过来啦,是不是做噩梦了?手这样冷,别冻着了……咳咳。”   红裳连忙倒茶捧来,姚美人却支着细瘦的胳膊想坐起来。劝不住,红裳只好给她扶了迎枕靠着。   “我不冷。”楚言枝握了握姚美人湿冷如冰的手,接过红裳端的茶,喂给她,“娘亲再睡会儿吧,等你睡醒了,御医就来了!看了御医,娘亲就能好起来。”   姚美人就着楚言枝的手喝了两口,缓了咳,掩帕喘气,微笑道:“好,好,娘亲一定快些好起来。”   也不知枝枝说这话是因为还抱着能有御医过来给她治病的希望,还是说只是在稚拙地安慰她。姚美人不忍她伤心难过,应了话,心里的愁绪却更浓了。   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御医不会来,这病好不了了。   她只心疼枝枝年纪这么小就要没了娘,不过她已经为枝枝做好了打算。同她交好的几位里,江贵人年纪最长,最疼爱枝枝,把枝枝托付给她,她能把枝枝照顾得很好。   姚美人还愁着楚言枝的婚事。   虽然楚言枝离及笄还有好些年,但得早做打算。本朝的两位长公主婚事各有不足之处,一个刚成婚就守寡,一个至今还在闹和离。前几年嫁出去的大公主楚欣,听说也与夫家不睦……   两位长公主在先帝时极受宠爱,大公主楚欣作为当今陛下第一个女儿,所受恩宠亦不比三殿下楚姝少。她们尚且如此,何况是楚言枝呢?   可再愁,也只好拜托江贵人了。姚美人并没有门路为她安排好这些。   姚美人很后悔。   斯人早忘了身处寂寂深宫的她,她却抱守残缺,拖了一身病,连累了女儿。   红裳将茶盏重新放回小几上,劝姚美人睡下。   江贵人和年嬷嬷怕姚美人知道楚言枝去斗兽场的事会白白担心,就先瞒着了。姚美人本就少眠多思,一切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枝枝已经自己把未来驸马捡回来啦。就是还没洗干净,脏脏的 第11章   “笨狼奴,舔错了!”   年嬷嬷处理好东殿那边的事悄声进来后,楚言枝就松了姚美人的手,看年嬷嬷服侍姚美人再次睡下,和红裳退出来了。   临跨出门前,年嬷嬷交代红裳去厨房把热热的鸡蛋羹端出来给小殿下吃,那是她早早备下的。橱柜里还有一早和好的面,拿碗盖着,正好可以在小殿下洗漱的空荡下锅。她和得多,四个人都能吃上一碗。   站在檐下,庭中腊梅的冷香随风一阵一阵地拂来,沁人心脾。楚言枝望着月下珊珊树影,听积雪从叶上簌簌抖落的声音,想起自己领回来的狼奴。   她往东殿的方向走:“不用费事去端了,我们到厨房吃了再回西殿。”   “那岂不是要殿下多受一路冻……”   楚言枝不听红裳的劝,一路迈进了东殿。   东殿主屋一直空着堆杂物,两边耳房分别是给小福子和年嬷嬷、红裳住的。只是他们夜里一个要守门,一个要守姚美人,还有一个要守她,两间耳房都只堆了东西,并不睡人。今晚例外,江贵人处的小荣子不好夜间回去,宿在了小福子的那间左耳房。   主屋后面搭了个小厨房。   重华宫素来无人过问,每次去御膳房都只能领到一点残羹冷炙,要想吃好点,就得花银子。他们的月例银子上上下下加起来还不够十两,平时不提,自美人病后,各处打点、买药,不知花了多少。也是无奈,才开了这个小厨房。   小厨房前面的一圈围栏是年嬷嬷辟出来的小菜圃,现在里头长了整整齐齐两畦白菜和萝卜,等明年春天二三月份,田埂上还能长出马兰菜。年嬷嬷说,要不是没条件也没那个胆子,她就在这养几只鸡,这样他们的小殿下每天都能吃上新鲜鸡蛋,不用去御膳房花钱买了。   那只大铁笼被放在了小菜圃的旁边,占的地方比那两畦菜地还大。   地上都是厚厚的雪,狼奴此刻窝在靠墙的角落,两臂撑在足前,伏坐着仰颈望月,腰背上深深的脊线隐在发梢处。   铁栏被月光映成道道直硬的黑影,烙在他的身上。他披的兽皮早已破烂,只能勉强蔽身,露出劲瘦肌体上杂乱而触目惊心的伤。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立刻扑到这边的铁栏上,欢喜地盯着楚言枝一步步走向自己。   他似乎想叫,又咬紧了下唇,嗓子里溢出闷闷的低呜声,听着有些急切,有些委屈。   “红裳,主屋还有多的被子吗?我想塞进去给他盖。”楚言枝看看脚下的雪,再看看他光裸的肩膀,自己都觉得冷了。   红裳知道楚言枝性子犟,也不劝她进厨房了,先去端了个榉木凳子和一碗温热的蛋羹,找个没风吹的角落让她先坐着吃,然后才去主屋取被子了。   楚言枝坐在笼子前,吃着炖得嫩嫩的蛋羹。蛋羹上淋了勺香油,格外香润。她从酉时出门,一直没吃上饭,本还不觉得有多饿,现在闻到味儿肚子格外饥馁。   白瓷勺和青瓷碗不断碰出细碎的声音,楚言枝埋着脸认认真真吃了小半碗,听到他又呜了好几声。   楚言枝捧着碗,舔了舔唇角,发现他竟学着她,也舔了舔唇角。   可他唇角没有蛋羹,只有鲜红的伤口。   楚言枝从凳子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她回头看了看,主屋那的灯还亮着,窗棂上映着红裳左忙右忙的身影。   她挖出一勺蛋羹,对着他的唇探进铁笼:“接准一点,不要掉地上了。”   他歪歪头,看看勺子,鼻尖凑近些,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楚言枝的几根手指都被他呼出的白气喷热了,痒痒的,痒得她有点拿不住勺子。她垂下眼睛,从这个角度,几乎能数得清月光在他眼睑上投下了多少根睫毛影,浓密翕动如蝶翼,衬得那双眸子玉湖一样明澈。   他没有张唇,望着她眨眼,抬抬下巴“呜”了两声。   “不想吃吗?”楚言枝猜着他的意思,“难道你不饿?”   可他的眼睛分明盯着勺子。   她半天没吃饭就饿得肚子不舒服了,他距离上次吃饭恐怕不知过去了多久,中间还杀了一头猛虎,挨了好多打,怎么可能不饿呢?   楚言枝把勺子收回来,抱着碗,侧过脸对他道:“我吃给你看,你学一学。”   她在他一眨不眨的视线下,悬空举起勺子,仰脸张嘴接住那勺已经凉透了的蛋羹。   她回头口齿不清地问他:“会了没有?和喝水是一样的。”   狼奴却好像不管她说什么了,见她收回了手,就自顾自捧起爪子,舔舐起手背上的伤。他舔得很认真,鼻尖的灰都被蹭掉了,显出一点白。楚言枝怀疑他手背上是不是裹了糖霜。   “你不听话。”她把勺子放回碗里,皱着秀气的眉毛,“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她又垂下眼睛想:“难道你不吃这个,要吃生肉吗?”   那也太恶心了。楚言枝想着画面,眉毛更皱:“我不准。”   她再次挖了蛋羹,伸进笼子里:“吃。”   狼奴放下了爪子,又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如幼兽般凑近。   楚言枝声音放柔,弯下腰像喂月饼吃鱼干时那样引导着:“乖,快吃吧。”   狼奴温热的鼻息再度撩惹在她的手指上,楚言枝忍着痒,把勺子对着他的嘴伸得更近了些。   他亲昵地凑过来了,轻嗅的时候,冰凉微潮的鼻尖碰到了她的指尖。   “笨狼奴,闻勺子呀。”楚言枝嫌弃地往上抬了抬手,避开他的鼻子。   狼奴殷切地往上攀引着,对勺子“呜”了声,唇微微张开了,舌尖藏在齿下。   楚言枝松口气,放低勺子。   他比之前更小心地嗅了嗅。   楚言枝教他:“嘴张开,张大一点……啊!”   指尖上突然掠过一抹湿滑的触感,楚言枝惊得手抖,勺子“啪嗒”落地。   她放下碗,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用力地擦手指:“笨狼奴,舔错了!”   狼奴歪头看她的动作,又看看自己的手,湿漉漉的眼神黯了黯,无措地垂下头。   他拱嗅着掉进笼子里的勺子和那块摔得稀烂的蛋羹,小心地舔着,和着雪卷入腹中。   “怎么了?!”   红裳忙跑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床厚被褥,手里提着灯,见楚言枝在擦手,抓过她的手臂直接拉到灯光底下细看。   见没血光,也没伤口,她长吐一口气,皱眉道:“殿下,不能离它太近!”   楚言枝低头揪着帕子:“他不会咬我的。”   红裳只好换个说辞:“可它多脏,从狼窝里出来的,还好不是夏天,否则身上非得招苍蝇。”   这楚言枝没法儿否认了。他确实很脏,还有很多伤,血腥气很重。   “让小福子给他洗个澡吧。”   红裳提醒她:“宣王殿下先前是怎么交代的?不能把它放出笼子。再说了,它对你是不凶,可对其他人都跟看到仇人一样,你不怕它把小福子吃了?”   楚言枝不说话了,转头看到他竟衔起勺子,蹲坐着巴巴地看她。   又是那双水亮的眼睛,瞧见她望过来了,眨动着仰颈,想叫却不敢叫的样子。   “真像小狗。”楚言枝没来由地怨他,“好笨。”   红裳看到勺子便明白了,把那碗蛋羹重新递给她,一边打量着如何把被子塞进笼子,一边对她道:“是像小狗,奴婢原来在家的时候养过狗,狗只吃主子扔地上的东西,你拿手上,它不肯吃。你要喂它,得放地上。”   楚言枝提起红裳放到一边的灯,走近笼子,见蛋羹掉落的地方干干净净,都被他舔吃干净了,叹声气:“这怎么行呢,你又不是狗,更不是真的狼。”   “殿下又说傻话了。”红裳笑她。   左耳房那走出来个人影,是小荣子边披着衣服边“啊啊”地往这边来了。他被这的动静惊醒,以为出事了。   走近了见红裳还好端端地站着,楚言枝正蹲着一勺一勺地把蛋羹往笼子里倒,他拍拍胸口,放心了,然后走到红裳面前,指指被子,指指笼子。   红裳道:“不妨事,你去睡吧。”   小荣子摇头,比划着。红裳勉强看懂了他的意思,笑道:“你放也不行,它可只听小殿下的。”   楚言枝扭头,也说:“小荣子,你睡吧。”   他是江贵人借给她的人,跟着他们在上林苑外头受了大半宿的冻,怎好再让他做事。   小荣子还“啊啊”的不肯走。   楚言枝把剩下的蛋羹都倒进笼子,看狼奴乖乖吃着,就起身去抱红裳怀里的棉被。   棉被透着久压箱底的味儿,但洗得更干净。   她抱不动,红裳拖着大半,帮着她往侧边大一些的空隙里塞。   察觉有人靠近铁笼,狼奴果然警惕地看过去,见是楚言枝,他眯起眼睛“呜”一声,也不吃蛋羹了,就歪着脑袋看她塞被子。   等被子塞进去好多,他过来抓咬住被角,帮着往里拽。全拽进来了,他欢喜地眨眨眼睛,又羞又想邀功的样子,拿脸轻轻蹭棉被。   小荣子去厨房拾了根长棍回来,递给楚言枝,楚言枝拿长棍伸进去,红裳握着她的小手,把里头的被子铺展开。   铺好了,楚言枝拿长棍点点白棉被,对狼奴道:“笨狼奴,睡上去。”   作者有话说:   枝枝养狼第一天:好像养小狗。 第12章   暖阳照狼奴。   连下三天大雪后,昨夜雪停,终于放了晴。掌印太监汪符命人撩开景阳宫倦勤斋内的帘幔,让阳光透过槅门照进来。地面光斑点点,香几上错金螭兽的香炉上方轻烟袅袅。   此刻紫檀雕云龙纹嵌金银丝的座屏前摆置了一方棋盘,棋面上黑白两子正胶着着。   对面身穿鸦青银丝暗纹直缀常服,腰佩双兽纹玉的青年指腹捻磨着一枚白子,沉吟片刻,将白子下在了棋面看似寻常之处。   身着帝王常服的成安帝眉宇微拧,执黑子停顿半晌,不由轻笑:“你倒不肯让朕。”   楚珩敛目:“是父皇一直让着儿臣。”   “不,输就是输了,难道你父皇会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辰时下早朝后,成安帝便与太子楚珩进了倦勤斋对弈。云开雪霁,钦天监监正赵清随上奏说今年不会再有雪灾之患,父子二人皆松了口气。兴起下棋,久未分胜负。   还有三日就到冬至节假了,若再发生像成安十年那般规模的雪灾,上上下下都会过不好年。好在雪终于停了。   “父皇和皇兄能不能理理我?”楚姝忽然拂开珠帘迈着小碎步跑进来了,腰上系着的妃色绣金海棠褶裙翻飞如浪,晃散了一室轻烟。她张开五指在二人面前挥了挥,“黑黑白白有什么好看的,看我呀!”   她半个时辰前就来了,汪公公却说他们在下棋,就给她搬了椅子,沏了雨前龙井,端了十八样果干攒盒和几碟茶点,让她坐在外间等。但楚姝是用了早膳来的,翻翻书喝喝茶便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往里探头和成安帝与太子楚珩说话。   他们正下得难舍难分,却也耐着性子应和她。楚姝便将自己昨晚在上林苑赌输了兽,今早不得不请御医给宫人看诊的事说了。   说完后,久久没有得到父皇与皇兄的回应。   楚珩拾起放置旁侧的棋谱,轻轻拍在少女带着玉钏的手腕上:“没规没矩。”   “诶,”成安帝却拉了楚姝的手,掌印太监汪符早已将玫瑰椅轻轻挪放到了她身后,成安帝拉着她坐下来,“你说的话朕都听见了,但不管你是因为打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私自请御医给宫人诊治,就是触犯宫规。你去年已犯过一次,这么快就忘了?”   楚姝鼓着小脸:“那父皇难道要教儿臣敢做不敢当,失信于人吗?”   她指指棋局:“您自己都说,输就是输了,凭什么儿臣就要做不敢输的人?”   “那我教你的,你就不听了?二弟总是纵容你。”楚珩指尖轻点棋盘,淡声问:“今年的上元观灯,你还想不想去了?”   楚姝故意不理楚珩,只缠着成安帝撒娇:“父皇,您要罚儿臣,儿臣也认了,反正御医已经被儿臣遣过去了。但都要过年了,儿臣还想在年宴上见人呢,别罚得太重了好不好?”   成安帝上下打量她,觉得好笑:“从小到大,朕就算罚你,又何时打过你的脸?怎么会让你没法儿见人。”   楚姝低头抠弄他袍袖上的龙爪纹,隐有哭腔地嘟囔道:“儿臣要是被罚重了,会天天以泪洗面,两只眼睛肿得像蟠桃,两边脸上长泪沟,很丑很丑,当然没办法见人了嘛。”   成安帝失笑,挥手命汪符收了棋局。他起身坐到桌案前,细品着一盏口雨前龙井,没说话。   成安帝已年过不惑,但眉直眸亮,气质典则俊雅,龙行虎步。此刻只是坐而不语,空气中便透出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威压。   楚姝与楚珩皆起身,跟着过去,楚珩立在旁侧,楚姝却直接坐到了成安帝身侧,抱着他的手臂:“父皇,您就罚儿臣抄两卷佛经好不好?抄了给皇奶奶供奉佛堂,也是尽了孝心。”   “你不如去抄《女德》《女戒》。连你也念佛,朕这一家子,哪还有活人气?”成安帝的笑容淡下来了。   楚姝松开他的手臂,稍稍坐正了些,但仍噘着嘴。   “珩儿,你去坤宁宫请过安了吗?”   “去了。”   “怎么,她今日没去慈宁宫陪同太后念佛?”   “儿臣走后,母后摆驾去了慈宁宫。”   成安帝慢慢转着玉扳指,喝了口茶。   楚姝看了眼楚珩,楚珩没看父皇,他垂眸看着桌案,脸上没什么表情。   楚姝也垂了眼睛。   母后自她幼时记事起,就爱同太奶奶礼佛。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浸在佛堂里。   不论什么场合,什么时候,见到父皇,母后的反应总是淡淡的。父皇常去坤宁宫看她,却不会同母后多说几句话。他们两个,永远一个问她今日玩了什么游戏,另一个回答她哪也没去。好像不围绕她和两位哥哥,夫妻俩便无话可说了。   成安帝忽然问:“姝儿,还记得去年你非要给那个宫婢医治的时候,父皇交代过你什么吗?”   楚姝转着手帕:“记得嘛,父皇说,下不为例。”   “你就只会记得朕原谅你的话。还有呢?”   “嗯,还有,还有对那些有意谋私,蓄意靠近的,该及时惩治,而非听之任之,让堂堂公主被他们牵了鼻子走。”   “记得这么清楚,你还犯?”成安帝抬眸看她。   楚姝却哼了声,也抬起眼睛,漫声道:“谁叫这回害我赌输的人,是父皇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七公主殿下呢?我哪里敢罚您的女儿。”   成安帝神色微怔,随即皱起眉头。   原来是她的女儿。   喝完一盏茶后,成安帝罚楚姝在冬至前抄完《女德》《女戒》,禁足三日。身边一应宫婢太监,未能及时阻拦公主违反宫规,各罚三个月月例,以示惩戒。成安帝还罚了宣王楚璟半个月的禁足。   一起从倦勤斋出来后,楚姝没要乘坐步辇,和楚珩并肩走着。   她脸色恢复如常,一改方才娇憨任性的模样,问楚珩:“皇兄知道重华宫的那位姚美人吗?她从前是不是因为什么事触怒了父皇?”   “没有。”   “那为什么……”   楚珩语气轻描淡写:“她是当初皇奶奶随手一指,指给父皇的人。”   楚姝神色微顿,一瞬间了然于心。   父皇与皇祖母虽是母子,话却比面对母后的时候还少。父皇讨厌皇祖母为他做的一切决定。   怪不得他会冷落姚美人多年,对楚言枝不闻不问。在得知御医是为她请的时候,内心也没有任何波动,对自己的责罚轻之又轻。   因为厌恶和不在乎,所以姚美人被御医近身看诊这件事,还没一个宫婢来得让他恼怒。   昨晚吃完面睡下后已经很晚了,楚言枝人小觉多,又受了折腾,辰时末才醒。   暖阳照人,红裳正在扫洒院中积雪,一回头看到楚言枝趿拉着鞋,裹着锦被扒着门框站着,吓了一跳。   “御医来了没有?”楚言枝眼巴巴地问。   红裳放下扫帚,搓搓冻红的手笑着把她领进殿,一边给她理衣服,伺候她洗漱,一边喜气洋洋道:“来了来了,正在碧霞阁给美人悬丝诊脉呢!来的还是太医院院判,刘太医!年嬷嬷在那陪着,要我过来守着小殿下睡觉,我这心哪静得下来?噗通噗通直跳,刚把各处该收拾的收拾了,又来扫院子……”   楚言枝刚漱了口,立刻要拉红裳往外跑:“快带我去看看!”   “哎呀殿下别急,鞋子还没套上呢!”   楚言枝边跑边提鞋子,到门口的时候,一时不留神被门槛绊倒了,她手臂撑着,“嘶嘶”直抽气,又马上爬起来,一步一停地往中殿那跑。   等到了碧霞阁,就瞧见小福子和小荣子都站在门口往里张望,楚言枝轻了脚步,也探头望,就见年嬷嬷一脸笑意地从外间轻步出来了。   年嬷嬷挥退小福子和小荣子,领着她和红裳往外走出好一段路,才轻声道:“刘太医在看诊呢!悬丝诊脉,多大的本领!可不敢惊动,万一差了分毫怎么办?小殿下,你也别在这等了,快去厨房用膳,嬷嬷给你蒸了兔儿豆包呢。等用完了,这边估计也诊好了,你再来看美人好不好?”   楚言枝也怕自己在这会添乱,捂着嘴点头,拉着红裳就往外走。   等出了中殿,走在去东殿的道上,楚言枝高兴地跑跑跳跳,和红裳说话的时候却又压低了气音,生怕自己的声音会传到碧霞阁去,乱了那位老太医的耳朵。   “娘亲会好的对不对?”   “会,当然会!”   “娘亲好了还能给我听我讲故事,还能给我绣锦鞋!”   “是呀,是呀!”   “娘亲还没有见过我捡回来的狼奴,等娘亲能下床了,我要带她来看看!”   “那恐怕会吓着美人吧?”   “娘亲胆子才没有那么小……”   进了东殿,绕过主屋,顺着青砖道走,眼前就是小厨房。   红裳去小厨房收拾碗碟拿膳食了,楚言枝踩着未化完的雪,走到大铁笼前。   冬日巳时的太阳正正好,不燥不烈,洒下的光像一抔温水,浸润着这雪后的琉璃世界。   阳光格外亲厚,即便隔着数十道冷峭刚硬的铁栏,还是恩赐般地照在了狼奴伤口斑驳的身体上。   他蜷缩在雪白的棉被上,手无意识地成爪状抓握着被子,脸也枕着被子,浓黑的两扇睫毛随呼吸在和煦的阳光下轻轻翕动着。   神情那么放松满足,像一只枕着大狗睡觉的小狗,好像那些伤一点也不痛。   他脏兮兮的,恶浊得如同一株长在阴沟的杂草。   但这株杂草,并不受暖阳的偏见。 第13章   教笨狼奴吃饭。   狼奴睫毛颤了颤,半睁开眼睛。   他似乎还并没有看清楚言枝站在哪里,就迷糊着眼睛凭气息朝她爬过来了。他到铁栏前停下,轻轻“呜”了一下。   楚言枝仰头看看太阳,再看看被子。雪水一化,被子濡湿了大半,他真能睡那么香吗?   见楚言枝不理自己,狼奴弓腰打个呵欠后,开始跪坐着舔伤口。他四肢还带着镣铐,手腕伤得尤为严重,被大喇喇的阳光一照,瞧着比夜晚时更让人心惊。   楚言枝有点不敢看他舔伤的动作,摸摸自己的肚子,问他:“狼奴,你饿不饿?”   狼奴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却不理解她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歪着脑袋看向她的肚子。   “你肯定饿了,你就是不会说话。”楚言枝点点自己的喉咙示意。   狼奴以为自己明白了,放下两只手,伏坐着仰起脖子,眯着眼睛张嘴轻轻“嗷”了一声。   他“嗷”完了,期待地看着她,拿额头碰碰铁栏,好像在等她夸一夸自己。   楚言枝看他仰起脖子,就怕他像昨晚上那样突然发出一声长叫。万一传到碧霞阁惊着老太医诊脉了怎么办?   她皱眉,食指抵在唇间:“不许叫!”   狼奴茫然地眨动眼睛,看看铁栏,再看看自己,不明白是碰铁栏让她不高兴了,还是叫的那一下让她不高兴了。   他爪子扒了扒地面,又拿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额头,嘴巴闭得紧紧的,嗓子里却有“咿唔”声冒出来。   脑袋还微微垂着,眼睛不看她了,盯着地面眨。   显然是不高兴她突然的训责,不满地要辩驳,但也不愿意真的忤逆她,想通过这别扭的举止讨好她。   楚言枝似懂非懂,蹲下来捧着脸看他:“你不高兴啦?”   狼奴不理她,那双澄澈得藏不住任何情绪的眼睛却动了动。   他好像还会装听不见,又开始舔伤口了。   楚言枝咬着自己的指节,小声道:“等刘太医给娘亲看完诊了,我让他给你看一看吧。宣王殿下给了我好多银子,够买很多很多药,养得起你的。”   不过想到这件事,楚言枝犯起愁。   她欠了江贵人一对白玉耳坠,欠了三殿下救命的恩情,欠了宣王殿下好多的银子。她不知道该怎么还清了。   但只要娘亲好起来,就会教她的。娘亲很聪明,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小菜圃就是娘亲让年嬷嬷辟出来的,里面能长出好多能吃的菜。   红裳提着小桌子和一只食盒过来了,她把桌子支在菜圃前面阳光最好的位置,打开食盒招呼楚言枝过去,又进去端了两只榉木凳子回来。   两只碟子,一只碟子里卧着三只拳头大小的兔儿豆包,仔细看每只兔子情态还不一样。一只兔子耳朵往后耷拉着,歪着脑袋往后瞧;一只兔子耳朵竖着,前爪微提;另一只兔子耳朵竖一根耷拉一根,像在趴着睡觉。每只兔脑袋上都点了两个红点作为眼睛。   年嬷嬷是姚美人的奶娘,当年跟着她一起进宫的。姚美人是苏州人,年嬷嬷不光会做各种好吃好玩的面点心,还会苏绣。不过年纪越大,她的眼睛越不好使,有时候晚上不点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楚言枝对这三只小兔子爱不释手,左挑右挑,挑了那个睡着觉的兔子,捧着玩了一会儿,才慢慢揪下它的耳朵和兔尾巴吃了。兔儿豆包蒸得暄软香甜,楚言枝又喝了半碗粥,吃了点腌萝卜干。   红裳没动她的兔儿豆包,吃的是玉米面做的窝窝头。见她吃饱了还晃着小腿盯着两只兔儿看,红裳笑问她:“给你收起来,中午再热着吃好不好?”   楚言枝摇头:“你吃一个呀,很好吃。”   红裳想推拒,楚言枝却已经拿起一个往她嘴边递了。   红裳只好接了。其实她知道,年嬷嬷蒸这么多,也是想她吃上一两个。   楚言枝站起来,拿起自己那半碗粥和碟子里最后一只兔儿豆包,“蹬蹬蹬”跑到笼子前。   狼奴早不再垂着脑袋盯地面了,他提着两只手,像楚言枝手里拿的那只提着前爪的兔儿豆包一样,扒着铁栏往外面看。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楚言枝跑近,好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终于等到主人回来捡他了,根本不记得自己刚刚闹过小脾气。   楚言枝把碗放到一旁,把兔儿豆包递到他面前,另一只手指指地面,摇了摇:“这是给你吃的,但是不准放地上吃。不然就再也不给你吃饭了。”   放地上吃多脏,好好的白兔子都会变成黑兔子。就算是养小狗,楚言枝也不想自己的小狗吃地上的东西。   狼奴不确定她往笼子里伸手是什么意思。   他原以为是要他帮她舔一舔的,但她手上又没有伤。而且昨天他只轻轻舔了一下,她就很凶地缩回去了。   明明不要他舔,为什么还要伸过来?   但狼奴不想她又走开。他凑过去,嗅了嗅她手里的兔儿豆包,嗅一下,就退开一点,歪头小心地打量她的神情。   楚言枝努了努嘴,回头朝红裳招手:“红裳快来,教笨狼奴吃饭!”   红裳放下碗,拿着那个刚吃一半的兔儿豆包过来了。   楚言枝拉拉红裳的袖子:“他好笨,我拿着给他吃他都不会。你在旁边吃,教教他。”   红裳忍俊不禁。她看向笼子里的那个野畜,正蹲坐着,随楚言枝的动作歪头看她,样子比昨晚见到的时候乖了许多。   以前她家养的大黄也是这样,总是歪着头懵懵懂懂地看人。   不过狼奴看她的眼神并不如看小殿下时那般温驯乖巧。隐隐的,透着敌视。   这让红裳有些害怕。但隔着大铁笼,小殿下也在自己身边,红裳压下心底的不适,移开了视线。她把那一半兔儿豆包递给楚言枝,蹲下来,任由楚言枝悬拿着喂给自己。   红裳不喜欢这样。可她偏偏心里很明白,小殿下并非存心折辱人,她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什么,且把这当作一个教狼奴像人那样吃饭的游戏。   但就算小殿下知道且有意如此,作为奴婢,她也不该有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念头。   楚言枝接过兔儿豆包,侧头看了眼狼奴。   她正要说,你要看好了呀,忽而瞥见红裳微微低垂的眼睛。   楚言枝又看了眼蹲坐着仰头的狼奴。   楚言枝收回了手。   她在红裳面前蹲下了,把豆包递给她,捧着脸仰面说:“我想吃你的豆包了,喂一喂我吧。”   作者有话说:   看到红裳蹲下来,笨狼奴内心os:要她舔手手,不要我舔了?QAQ 第14章   “小殿下是把狼奴当狗训了?”   红裳弯身将豆包喂给楚言枝,楚言枝张圆了嘴巴,衔咬下一口豆包,边咀嚼边回头含糊地问狼奴:“会了没有?”   狼奴坐着没动,只是眨眼睛。   楚言枝起身拿起最后那只豆包,递到笼子里:“过来吃。”   狼奴这才缓缓靠过来,垂着眼睛嗅豆包。这回他竟控制好了,没有把鼻息喷到她的手指上。   楚言枝做出咬东西的动作,教他:“这样,啊呜一口,咬它。”   狼奴看看她,再看看豆包,过了会儿才学她的样子不露齿地张开嘴,轻轻咬住了,然后眨眼睛微一甩头,揪下一块。   楚言枝满意了:“对,就是这样吃。”   狼奴咬着那块白软的豆包,懵懂地盯着她瞧,却并没有要卷到嘴里咀嚼的意思。他仍乖乖坐着,看着像听话地叼了一朵花。   作为生在雪地的狼,他吃惯了难以撕咬的活物生肉,饿得再厉害,也不会对这豆包有什么食用兴趣。   但楚言枝不明白,她想豆包这么好吃,就连从不贪嘴的红裳都没有办法拒绝,何况是很久没好好吃东西的他呢?   她以为笨狼奴连嚼东西都不会,就上下关合齿列,企图教会他:“嚼呀。”   狼奴眉心都拧在一块儿了,伸出舌尖把豆包裹到嘴里,两边腮帮子鼓鼓的,发出“呜”声,听音调有点委屈的意思。   “他恐怕不爱吃这个。”红裳想了想,“从没听说有狼吃素的。”   楚言枝“啊”了声,看着手里剩下半块豆包:“真挑食。”   她要是只吃荤腥不沾素食的话,娘亲定会故意板着脸教训她的。不过年嬷嬷总能把甜辣辣的白萝卜变成脆爽的萝卜干,把气味不好闻的韭菜做成喷香的韭菜烙饼。她没有多少不爱吃的东西。   楚言枝也故意板了脸,凑到铁栏杆前对他道:“不可以浪费,你都咬了,咽下去吧。”   她把另外半块豆包也递进去,指指他被铁铐束缚的手,然后做一个抓握的动作给他看:“拿着。”   狼奴伸出手去够豆包,笨拙地抓住了,但下意识要扑到地上去。   楚言枝急道:“拿好了!”   狼奴茫然地捧着白软软的豆包,嘴里还含着半块,跪坐着歪头。   他常歪头,楚言枝知道这是他听不懂的意思,耐着性子手舞足蹈地给他解释:“拿在手里吃,就是你的爪子呀……”   “小殿下,小殿下!红裳!”小福子的声音从外头一路喊进东殿,还没跑到跟前他就气喘吁吁地大声道,“刘太医诊完脉了,正开方子呢!快去看看!”   红裳脸上一喜,忙放下东西要拉楚言枝往中殿去,楚言枝一高兴,动作比她还快,迈着小腿就要往外跑。   “呜——”   楚言枝边跑边回头看了眼。   狼奴见她突然要离开,急得把脸都贴到铁栏上了,又不敢松手弄掉豆包,就那么捧着,巴巴地望着她跑远。   楚言枝步子稍稍停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嘴巴,再指指地面,摇头示意他:“不准丢地上,全都吃掉!”   小福子见了嘻嘻笑:“小殿下是把狼奴当狗训了?我听说坤宁宫的黄豆会用两只前爪走路,小殿下什么时候能教会狼奴?”   “别浑说了,小殿下可没把它当狗。再者说,它好像还没站起来过呢。”   “站过呀,他打老虎的时候是站着的。”楚言枝一边往外面赶,一边打断小福子和红裳两人的话,认真道,“他都能学会的。”   到了碧霞阁,刘太医已写完方子,正站在外间嘱咐年嬷嬷一些注意事项。   楚言枝脸都跑红了,在外头急急停步,转着圈缓缓呼吸,才进去站到年嬷嬷身边听刘太医讲话。   刘太医长了好长一段白胡子,都垂到胸口了,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抚着。那双手养护得很好,看起来倒比他的脸年轻,修长干净,手背上没什么褶皱。   他说话慢,即便是面对一个不受陛下宠爱的美人的宫婢,语调也温和极了,并不傲慢凌人:“……饮食上要忌腥忌燥,室内需多通风,但绝不可让病患受凉。按方子用药,半月即可见效,三五月便能基本养全。”   听说姚美人的病真的能治好,年嬷嬷大松一口气,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上来了,哽咽着跪下来:“谢刘太医救咱们主子的命,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小福子和红裳也噗通跪下,刘太医刚要去扶,楚言枝提着衣服,朝他板板正正地跪下了,声音清亮道:“谢谢刘太医能来救我娘亲。不然……我可能就没有娘亲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说到后面,声线抖了两下,抖得老太医心肝跟着颤。他忙将她扶起来,连道折煞,解释道:“宫规森严,此次是三公主殿下命老臣来为姚美人诊治,若非有三殿下担保,老臣绝无这等魄力。”   御医若擅自给嫔位以下的宫人及宫婢看诊,轻者革职,重者潜回乡里影响一族仕途。去年那名叫阿香的宫女也是刘太医诊治的,私心来说,他并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但那时三殿下与宣王殿下软硬兼施,他别无选择。   楚言枝点头,她都明白。   起身后,小福子正要引刘太医出重华宫门,刚要折步进内室看姚美人的楚言枝却忽地想起什么,忙让年嬷嬷请刘太医先到西殿坐下喝茶稍歇。   为了方便看诊,姚美人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床前里里外外垂了数道帐幔,帐幔与碧纱橱之间还隔了一道珠帘。   床头榆木质的矮柜上摆了一只瓷盅,里面剩一点凉透的梨汤。这梨子是宣王殿下那晚上给的。   红裳将帘帐一层接一层地撩开挂好,楚言枝趴到床沿,对枕头上那张苍白病弱的脸唤了一声:“娘亲。”   姚美人缓缓睁眸,见是她来了,眸中意绪转了又转,最终语调轻缓地叹了声道:“枝枝昨晚上……受苦了。”   楚言枝本想笑着对她说许多话,却因为她这句话,渐渐湿了眼眶。 第15章   狼奴总是那么听她的话。   怕姚美人劳神,楚言枝没和她说太久话。小福子抓药去了,年嬷嬷招待刘太医之余还要煮药、做午膳,楚言枝便让红裳留在这照顾姚美人,自己去了西殿。   临出去前,她从宣王给的那只匣子里拿了几个金裸子,用帕子裹了,放进荷包,挂在了腰间。到西殿正厅见到刘太医后,楚言枝问:“我捡回来一个奴,受了很多伤,刘太医给他看一看好不好?”   御医给太监侍卫诊治并不触犯宫规,只需要花银子,无关他们地位高低。楚言枝不懂这些,但比起懵懂地质问,她已学会了顺从规则。   得知那奴并非女子,刘太医果然无有不从,由年嬷嬷在前引着,楚言枝在旁相陪,一起去了东殿,绕到了厨房后头。   年嬷嬷本还不放心,没想到小殿下竟能周全,瞧着日头差不多了,就提篮子从菜圃里拔点菜,先去厨房做饭了。   “就是他。”楚言枝指向笼子。   刘太医见到笼子里脏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男孩,不由皱起眉头。   男孩约莫八九岁,大冷的天,竟只披了块灰蒙蒙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胳膊腿都露在外面,没有穿鞋,成人手掌大的脚踩在积雪上,身上目之所及都是伤。不仅如此,有四根粗长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四肢,勒得他腕部伤口深红。连脖子上也有一圈可怖的勒痕。   他举止怪异,不似常人,手指曲成爪状按在地上,见到有生人过来立刻呲起了雪白的牙。眼神凶恶警惕,嗓子里连连发出低低的闷吼,一副随时准备往前扑的样子。   不那么像人,像一匹幼狼。   “他是我从斗兽场带回来的,他们说,他是被狼养大的。猎人杀了他的母狼和狼群,他在斗兽场上杀了一头好大的虎。”   楚言枝一边解释,一边走近笼子,弯下腰安抚狼奴:“不要怕,他是来给你治病的。把牙齿收回去,不要这么凶。”   狼奴看她一会儿,又看向刘太医,急得连连发出“呜”声,手扒扒铁栏,好像怕她会被刘太医吃了一样。   楚言枝把手伸进笼子里,这可把刘太医他老人家吓坏了,惊得喊她:“殿下——”   楚言枝的食指指尖点在了狼奴那颗格外尖利的虎牙上。   刘太医已经作势要将这胆子忒大的小公主扯开了,不想那笼子里的狼奴竟真停下了扒笼子的举动。   他安安静静地蹲坐在那里,原本凶厉乖张的眉眼忽然变得温软了,明净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公主瞧。他呲起的嘴也渐渐放松,盖住了那一口雪亮的牙,转而慢慢探出一点红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在了小公主白净柔软的指腹上。   楚言枝“哎呦”一声要把手抽回来,他却懂得害羞似的,纤瘦的肩膀微微缩一下,低头用力蹭了蹭她的手。   楚言枝看着自己那只灰了掌心的手,嫌弃地皱起小脸:“好脏呀你!”   她赶紧把手收回来了。他那头黑发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比她以为的要蓬软。   可实在是太脏了,楚言枝都没信心拿帕子擦,急忙跑向厨房喊年嬷嬷:“嬷嬷,我要洗手!”   她完全忘了刘太医,把他落在了笼子前,独独和那只茫然委屈的狼奴对视。   狼奴又把牙呲起来了。   刘太医:“……”   等楚言枝洗完手回来,就见刘太医抱着个药箱,离铁笼三丈远远站着,而狼奴已经一口咬住了铁栏上,“呜呜”低吼,一副要把铁栏一根根咬断钻出来的架势。   “狼奴,不准凶!”楚言枝小步跑过去,挡在刘太医身前,“他是给你看病的好人!”   狼奴一见她来,立刻松了口,乖乖蹲坐在那里,朝她轻轻叫了一下。   还知道装乖。   但楚言枝并不怎么吃他这套,竖着眉毛走过去,凶巴巴地开始训他。   怕他听不懂,她两只手还忙碌地上下左右比划着。   狼奴低垂着脑袋听训,那两只乌润透亮的眼睛却会跟着小公主的手指转啊转的,显然思绪完全不在小公主说了什么上面。   刘太医一脸汗颜,倒想起自家那个虽然天资聪颖却格外顽劣调皮的小孙子了。   年嬷嬷把米饭蒸上,又把小福子抓来的药和去御膳房买的老母鸡洗干净剁好煮上,用围裙擦着手出来了,瞧着笼子外和笼子里的两个孩子笑。   笑着笑着,年嬷嬷想起什么,眼神虚化起来,无声叹气。   楚言枝训累了,看狼奴睁着乌溜乌溜的眼睛转,朝笼子伸出手:“把爪子递给我。”   狼奴歪头,惶惑地眨眨眼,下意识想把自己的脑袋蹭过去,但想到楚言枝碰到他头发后立刻跑走的反应,他控制住了,又仰脸尝试着把那颗虎牙朝她露出来。   这是以为她想摸他的牙齿?   楚言枝真是好无奈。   她疲惫地指指他按在地上的手,又把自己的左手摊开,右手成拳,轻轻放在左手上,示意给他看:“会没有?把爪子给我呀。”   她把手伸进笼子里,朝他摊开掌心。   这笼子是用精铁专门为他打造的,铁杆分布得极密,楚言枝能勉强将小臂伸进去,他却只能抓握住铁杆,连手腕都伸不出来,更别提他还有粗重的镣铐了。   见她不要摸自己的牙齿,狼奴失落地闭上嘴,把牙尖藏住了。   不过他勉强看懂了她的意思,手在积雪上扑两下,才学她握起来,微微歪着脑袋,格外小心地悬放到她的手心上方。   楚言枝一边想自己手白洗了,一边耐心地哄着他:“来,放上来。”   狼奴看着自己的爪子,无比轻缓地落到她温热的手心上。   他手冷得像冰块,楚言枝收紧五指握住,并不能握全,忽然感受到狼奴浑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眼睛眯起来,乖巧地“呜”着。   楚言枝咬着下唇,握住他的手努力往笼子外面拽。狼奴总是那么听她的话,拖着四根铁锁,艰难地跟着她往前挪,足腕被勒得厉害也不顾忌。   他看楚言枝接过刘太医诊脉用的冰蚕丝线,期待又好奇地等着她后面的举动,竟一点也不怀疑她会不会害自己。   那些猎者和上林苑的太监们,抓住他的手,就只是为了给他戴上镣铐,把他死死地锁进铁笼。   然而楚言枝拿着蚕丝线,握着他的手,却茫然地停了动作。   镣铐有三指宽,完全覆盖住他的手腕,割出了两道深深的切伤。   蚕丝线细如头发丝,一旦覆上去,极容易陷入伤口。   会勒得极痛。   作者有话说:   刘太医:当时我害怕极了 第16章   “又不是不要你了。”   一直没说话的刘太医面容严峻道:“殿下,依老臣看,不必着急为他把脉了。能在狼群活到这么大,幼龄之岁就能与虎搏斗,还斗赢了,寒天雪地里受这么多伤竟没有危及性命……这般体质,绝非寻常医理可以解释。”   楚言枝拧眉看那些狰狞的伤口,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她抬头问:“那难道不给他治了吗?”   刘太医沉吟片刻:“若要治伤,至少得先卸下他身上的锁链,清理身上的污垢,然后上药、吃药。特别是他四肢的镣铐,若不卸下来,就算治好了,伤口也会反复开裂。”   楚言枝握着那只又僵又冰的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宣王交代过,绝不能让他出笼子。他虽然很听她的话,却半点不肯以同样的乖顺对待其他人,万一出了事,谁都负不了责。   而且就算不考虑放他出笼的后果,这铁笼哪里是寻常人能打开的?八角八钩,角钩相扣,必须由八个人同时牵住机关,用特制的长钩铁锹一齐动手。若是其中任何一环差了力道,都无法打开。   刘太医虽从不涉朝政,但本朝斗兽风气盛行,他对这铁笼也有所耳闻。这本是皇上身边那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时任东厂厂督的钱锦专为刑犯设计的一款铁笼,名为千巧笼。关上简单,打开却费事,许多人进去后就再没能出来。因为牢固好用,不容易破开,才下传到上林苑用来关野兽。   只有东厂的贴刑官和上林苑的守笼太监才能打开这笼子。   虽然一时无法近身为狼奴诊脉,刘太医仔细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后,还是给他开了个疗养方子,内服外服都有。   楚言枝拿出金裸子作为诊金给他,刘太医几番推拒不过,收下了一只,由小福子引着出重华宫回太医院当值去了。   午时过半,小厨房里飘出的饭香愈浓,年嬷嬷先给楚言枝盛上,又给碧霞阁送过去,让红裳伺候姚美人吃饭吃药。回来见楚言枝又蹲到笼子前了,正要催她用膳,走过去一看,她面前摆了个陶制汤盆,汤盆里是鸡汤泡饭,还混着几块白菜。她正用小勺子往里面剃鸡腿肉。   狼奴就乖乖伏坐在笼子里,认真地地看她做这些。   年嬷嬷是有些怕狼奴的,但不怕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奴。她站到楚言枝身后,弯下腰问她:“殿下自己不吃鸡腿了?”   “吃呀,我只给他一半,皮也给他。”她最讨厌鸡腿皮了。   “这盆放不进去,小殿下要一口一口给他喂?”   楚言枝剃下一半鸡腿肉,把带骨头的那半放到自己碗里。她喜欢啃鸡腿两边的脆骨。她拿勺子搅拌搅拌汤饭,喂进去一勺,苦恼道:“不然怎么办呢?”   年嬷嬷摸摸楚言枝的脑袋,笑道:“多麻烦,不如直接倒地上让他舔干净。”   楚言枝不肯。   狼奴看到年嬷嬷的手碰向楚言枝的脑袋,又“呜呜”呲牙叫,却被楚言枝凶了回去:“不准吓嬷嬷!”   狼奴闭紧嘴,两只手不安分地抓抓地上的雪。   楚言枝尽量把勺子往里伸,递到他嘴边:“张开。”   狼奴不明白,咬着下唇露出虎牙“呜呜”叫。   “没有让你闭嘴嘛。张嘴,啊,吃饭。”   狼奴听话张唇,仰头含住勺子,但下意识就要“嘎嘣”把勺子咬断连同汤饭一起咽下去,像早上撕咬豆包时那样不管不顾的。   楚言枝连忙制止,他才迷惘地松开齿关,咕嘟把汤饭咽下去,也不嚼一嚼。   但能吃下去不被饿死就不错了,楚言枝照旧这样一勺勺喂进去,喂完了要他趴回棉被上睡午觉。   虽然有些事狼奴会有点不情愿,譬如吃豆包、咽奇怪的东西,但哪怕不情愿,他也什么都听她的。他乖乖趴到被子上侧身卧着,睁大眼睛看她。   楚言枝要回翠云馆睡午觉了。狼奴看她越走越远,即便想她一定还会再回来,就像前几次那样……可他忍得住不扑过去扒铁笼,却忍不住朝她的背影发出几声可怜的“呜”。   楚言枝打着呵欠回头:“又不是不要你了。”   各自吃完饭后,年嬷嬷去碧霞阁照顾姚美人,红裳回翠云馆守着楚言枝午睡。   临近腊月,午后阳光虽然暖人,但外头还在化雪,寒气沉沉往室内逼进,红裳没敢开窗。炭盆是半刻钟前备下的,用的是黑炭,刚烧到芯子,正是暖炙的时候,红裳给搬到内间绣屏旁放着了。   听里头小殿下翻翻身无意识地哼了两声后,呼吸声逐渐轻缓,红裳轻手轻脚拿来绣筐,在床头正对直棂窗的锦杌上坐下,把绣筐放到膝头,拿起绣绷一针一线绣起来。   她绣工一般,比不得年嬷嬷和姚美人,堪堪能用罢了。现如今姚美人病了,年嬷嬷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每天还得里里外外忙活,红裳必须得多做点绣活添补。   暖洋洋的光从窗棂泄进来,浮尘游动,晒得她一双长了冻疮的手又暖又痒。红裳一边绣那片兰花叶子,一边细细打算。   天越来越寒,美人去年戴的昭君套已经旧了,得换新的;小殿下虽体暖康健,却不能轻忽,暖炉套子得多做两个;昨晚上她穿的那件兔绒氅衣被狼奴揪下了一大撮毛,也得赶紧补上;还有三天就到冬至了,那两件阳生补子蟒衣要从箱笼里翻出来晒晒……   院子里的树除了几株罗汉松和旁侧两丛楠竹,基本都光秃秃的,褐色的枝干上覆着雪,时不时扑簌簌跌下两块。几只瓦雀吵架似的在檐角来回蹦跶,从窗前掠过两道活泼的影子。   约莫未时三刻的时候,楚言枝睡醒了,从床上软绵绵地坐起来,并不急着洗漱,绕着帐内挂着的香袋流苏玩。   红裳缝完昭君套最后一针,把线头铰下来,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开了南边窗子透气,然后端炭盆出去,叫小福子端热水来。   楚言枝正给香袋流苏编小辫子玩,编到一半,,外面脚步声近,帘子被掀开了,红裳笑着催她:“江贵人来看望美人了,正在东殿坐着陪美人说话呢,殿下快起来去问安。”   上午小福子送小荣子和车辇一起回毓庆宫的时候,把刘太医来过给姚美人看病的事说了,江贵人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等用完膳,晌午觉都没好好睡,就急匆匆过来了。她本想先过来看楚言枝的,没想到姚美人已经醒了,就直接去了碧霞阁。   简单梳洗过后,楚言枝穿了身杏色的对襟小袄,配鹅黄色的撒花裙子,高高兴兴往碧霞阁跑去。   娘亲今天醒得竟比平时早那么多,看来刘太医的药果真有效。   碧霞阁南北各开一扇窗通风,床前放置了一扇屏风,床头床尾各烧一盆炭。   姚美人捧着手炉虚虚靠坐着,面向坐在床沿的江贵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与宫里大多长相娇艳明丽的妃嫔不同,姚美人的五官似江南的温山软水,透着水墨画般的婉约。由于久病,这种婉约染上了一抹秋雨似的凄愁,一颦一笑愈发牵动人心。   江贵人握了握她发凉的手,欣慰道:“以后可切莫再说什么,把枝枝托付给我照料的傻话了。你不好好活着,怎知我会不会待枝枝好?谁都比不得亲娘。就是为着她,你也得把这条命挣出来。”   姚美人回握住她:“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就不会不争不抢八.九年,还突然一夜病倒,差点撒手人寰!”江贵人没好气地责备她。   “我这回,这回是真知道了。”   姚美人仍虚弱地笑着。吃药睡一觉后,她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好很多,同江贵人认真道:“只是,还得问问枝枝……”   楚言枝恰好这时候喘着粗气跑进来了,朝江贵人娇娇俏俏地福身问安,扑到姚美人怀里:“娘亲!”   姚美人摸摸她的头,抚着她的背,揽着她坐下。   江贵人一看到楚言枝,脸上就都是笑,转头让宫婢流云把点心食盒和干果攒盒拿过来打开给楚言枝吃。   红裳端来小几,流云在上面把食盒跟攒盒打开。点心有三样,攒盒里有十二样干果。   姚美人拍拍楚言枝的肩膀,楚言枝从床沿跳下来,跟着红裳沏茶、倒茶,端到江贵人面前,弯身将茶盏举过自己的眉眼,恭敬道:“枝枝请江贵人用茶。”   江贵人掩唇笑,接过茶:“好好,我用枝枝的茶。”   姚美人声音浅浅道:“若不是你出了让枝枝向三殿下求情的主意,我……”   “和我说这些,是想和我生分吗?”江贵人嗔怪她,顺手将她的被角掖紧些,“你呀,养好身体就行,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对了,你们要真想谢,得去谢人家三公主才是。”江贵人忽而道,“是她一早让人遣刘太医过来的,从倦勤斋出来的时候,被陛下罚了三日的禁足呢。宣王殿下被罚得更厉害,整整半个月的禁足。”   姚美人微微一怔。楚言枝正坐在旁边为娘亲剥桂圆,听到这话,也停下了动作。 第17章   他很好玩,也没那么难养。   姚美人点头:“是这个道理。今天已有些晚了,红裳,你明天带枝枝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探望探望三公主殿下。”   红裳道“是”,楚言枝“嗯”了声,继续低头剥桂圆。   刘太医能来完全是楚姝一手促成,她本可以把那个赌约当个玩笑话或干脆装作忘记的,但还是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依诺请了人,于重华宫而言这是天大的恩情。   楚言枝从没去过坤宁宫,她内心有点忐忑,还有一丝奇异的、说不上来的难过。   姚美人的状态虽比之前好了,江贵人也不敢让她太费心神,再聊两句后就和楚言枝一起出去了。   走在回翠云馆的路上,江贵人摸着她的头,压低声音问:“你娘亲知道你带了头狼回来吗?”   楚言枝摇头:“还没有,等娘亲好了我再带她去看。”   江贵人捋着她脑后垂着的碎发,叹气:“你呀,又调皮了?怎么能把狼带回宫养!听江姨的,晚上让人偷偷送回上林苑去好不好?”   楚言枝脚步慢下来,再次摇头:“不好,送回去他会死的。”   她拉拉江贵人的手,忽而折步往东殿的方向走:“江姨跟我去看看他吧,他很好玩,也没那么难养,很听我的话。”   江贵人拗不过她,只能边走边劝。红裳在旁笑道:“不是真的狼,贵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贵人心里奇怪。小荣子是个哑巴小福子倒话多得很,把昨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遍。什么就因为喂了一次水,枝枝一离开,恶狼就会发疯,彻底赖上了枝枝……   不是真的狼,那还能是什么?莫非是乌斯藏的苍猊犬?   江贵人一路猜,一路心惊胆战。苍猊犬并不比狼温顺多少,听说能把体型硕大的野猪活活咬死。   到了东殿,左拐右拐穿到厨房后头,江贵人站在廊下,看到铁笼里的狼奴,惊得掩唇:“……作孽啊,那不是人吗?!”   她快步走到笼子前半丈远的地方站定。   狼奴本趴在棉被上用一双秀气的眼睛追着树梢的瓦雀玩,还时不时低头舔手腕上的伤口,听到动静,他立刻警觉起身,四肢伏地,低吼着对江贵人露出凶恶的表情。   江贵人又怕又挪不动步子,往后踉跄两步,立刻被流云扶住了腰。楚言枝忙跑过来,这回没轮到她出口斥责,狼奴就乖顺地坐下来,冲她卖出一副欢欣又可怜的样子。   “枝枝呀,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江贵人平生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瞧见他脏兮兮满是伤的身子、小兽物一样的举止,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红裳把狼奴的身世细细说了遍,听得江贵人愤懑不已:“天杀的!再怎么说,这都是个孩子,下手这么狠,就不怕遭天谴吗?抓了他不算完,还杀了一整个狼群,把他关到千巧笼里……莫说是个狼要撞笼子,那些文臣骨、武将魂进了去,哪个不哭天喊地的?”   楚言枝用力点头:“是呀,他是个人呀!”   她蹲下来,拿一根不知从哪折的树枝伸进去逗狼奴玩,狼奴一会儿用手去抓树枝,一会儿拿脑袋去拱,“嘤呜嘤呜”地叫。   江贵人见他确实很听楚言枝的话,擦擦眼角的泪,蹲到楚言枝的身侧目光温和地想同他说话。   狼奴已经明白出现在楚言枝身边的人都不可以凶,他歪着脑袋看江贵人双唇张合,明明听不懂,有时候却知道配合地叫两声,然后一脸希冀地看向楚言枝,好像等着她夸夸自己。   楚言枝拿树枝末端碰碰他的脑袋,他惬意地眯起眼睛,若非有四根锁链在,他恐怕要翻身在地朝她打滚了。   江贵人发觉确实无法与他沟通后,缓缓站起身:“听说狼性本烈,他暂时会因为你待在笼子里不乱动,可时间长一点,他还出不去,定然会昼夜撞笼。有一年番邦进贡了一匹白狼,不服打不服驯,还不吃不喝。最后为了能出去,它不惜咬断了自己的后腿。”   “那它出去了吗?”楚言枝紧张地问。   “没有。断了一条腿,就算出了笼子,又怎么逃得动呢?”   楚言枝捏着树枝沉默,江贵人看不下去了,背过身往回走:“上林苑直属于东厂,这笼子得找东厂的人打开。可惜我人微言轻,哪里和他们搭得上话……”   “那如果我去求……”楚言枝话说到一半,自己先否定了自己。   她已经害得三姐姐被禁足了,明天是要去看望她的,怎么可以得寸进尺呢?   江贵人沉吟道:“坤宁宫与司礼监的关系,确实不错。但若让人知道你在宫里养了这样一个人,恐怕会有麻烦。三殿下何等受宠,当年想要养一只小虎崽都被陛下拒绝了,只给她找了只狗养着玩。”   楚言枝在宫里无人问津反倒是好事了,至少能偷偷养着狼奴。   可只是把他关在笼子里养,并非长久之计。万一他真把自己撞死了,那和把他送回上林苑,有什么区别?   除了东殿,江贵人深深吸了口气,缓了缓情绪。   她又问了年嬷嬷和红裳关于冬至节安排的事,叮嘱了几句,见他们这没什么事就回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正是要用晚膳的光景,小荣子搬了个箱笼过来。年嬷嬷打开一看,都是些诸如拨浪鼓、木头小玩偶等逗小孩子玩的物件,甚至有几件小衣服。   江贵人虽无生养,但因为喜欢小孩子,总会备下这些东西,等他们去了,她就拿出来逗玩。楚言枝早过了玩这些的年龄,这些恐怕都是送给狼奴玩的。   小荣子直接把箱笼送到了翠云馆去,没让姚美人看见。   楚言枝陪着姚美人用膳,等红裳收了碗筷下去,年嬷嬷端药去了,姚美人拉着楚言枝,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楚言枝抓了把攒盒里的杏仁细心剥着,递到姚美人唇边,姚美人含了,理着她被压皱的袖子,忽然温声问她:“枝枝羡慕三姐姐吗?”   楚言枝又剥了一颗,慢慢放到嘴里嚼着,有些含糊:“什么?”   “娘亲问,枝枝见到三姐姐,觉得羡慕她吗?”   楚言枝低头小幅度地摇头:“才不会。”   姚美人叹气。她的枝枝真的长大了。昨晚上她回来趴到自己床头的时候,她只说了句“受委屈了”,枝枝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还强忍着不想让她瞧见。   都是公主,她得偷偷跟着出宫去求,才能求来三公主同意救她娘亲的一句承诺。地位待遇天差地别,成人尚且难安于心,何况是年仅七岁的她呢?   姚美人抱着她,微微凹陷的眼望着跳动哔剥的烛火,嗓音微沉道:“娘亲再也不会让枝枝受这样的委屈了。”   楚言枝茫然抬头:“……娘亲?”   “有些东西,娘亲会亲自为枝枝争取。枝枝,你不用再求任何人。”   冬日的夜晚四野阒寂,被风吹动的窗纸发出唰唰的响动。   楚言枝窝在娘亲温暖却瘦弱的怀抱里,内心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安宁。   年嬷嬷过来给姚美人喂了药,服侍她躺下,放下了帷帐。红裳领着楚言枝出殿,楚言枝在翠云馆披了厚衣服,从江贵人送来的箱笼里挑了几个好玩的小东西,往东殿去。   红裳在旁边打着灯笼。天黑又冷,狼奴却好像并不知道困倦,他正揪着雪化后地面上露出的小杂草玩。   楚言枝要他过来,然后把小木偶伸进去丢给他:“拿去玩,江姨给你的,她很喜欢你。”   狼奴上身一扑,爪子摸摸小木偶,凑近了嗅。   他闻出有楚言枝的气息,嘴巴一张,咬着小木偶抬起头,凑到她面前给她看。   今夜的星星比昨晚多,他一仰头,璀璨星河好似都在他的眸中跃动。   “给你玩的,我是大孩子了,我不玩。”楚言枝指指他身后的被子,“快去睡觉吧,明天再来看你。”   狼奴看看她指的方向,咬着小木偶过去了,卧倒在被子上后,他松口搂着,伸出一点点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在木偶上。   翌日清早,外面还黑黢黢的,红裳就把楚言枝摇醒了。   那件兔绒氅衣红裳已经连夜给她补好了,氅衣里头配了茜红色棉纱小袄,绣折枝小花的石榴裙。收拾打扮好,红裳提着年嬷嬷一早做的几样苏州风味小点心和楚言枝坐上向江贵人借的车辇,一起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在交泰殿后面,重华宫则在西南处的一个小角落。车辇晃晃荡荡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在西侧门停下了。   楚言枝领着红裳从西侧门进去,一直走到坤宁宫大门前站着。红裳刚要请人进去通报。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出行,速速避让——”   楚言枝心里一抖,被红裳拉着跪下。她盯着冰冷的金砖地,看到陛下的华盖车辇影子稳稳地从她面前路过。   车辇一直抬进了坤宁宫大门,路两边的太监仍低首伏跪,不敢挪动分毫。   大门将要关阖之际,楚言枝伏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   为首着帝王龙袍的男子从车辇上下来,身后跟着个披红袍的太监。他们缓步进去,不曾有什么惊动他回头。 第18章   只有东厂的人能开狼奴的笼子。   跟着众人起身后,红裳拿不定主意是要现在请人进去通传,还是等陛下出来了再请见。   楚言枝拉着红裳往前走。   “殿下——”   楚言枝脚步不停,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到上面来,她才发现坤宁宫与别处殿宇都不同,上头用的是棂花槅扇窗,地上铺的是花斑石砖。   楚言枝站定后,对停在内门外没进去的红袍太监道:“我是重华宫的七公主,劳烦公公进去和皇后娘娘、三殿下姐姐通传一声,我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   红袍太监瞧着三十来岁的年纪,生了一双笑眼和一张自然上翘的唇,不动声色时也像在笑。他打量楚言枝好半晌,就在楚言枝以为他要拒绝自己的时候,他朝对面守门的小太监一扫拂尘,小太监忙不迭进去了。   红裳紧张地站在旁边,不知自家小殿下怎么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明明那天晚上出去找三殿下的时候,还被吓哭了好几次呢!   很快小太监回来了,打开侧门,引她们进去。   坤宁宫有东西暖阁,孟皇后平时行动坐卧都在东暖阁,太子和宣王殿下一个搬去东宫一个外出建府后,西暖阁就由三公主楚姝住着了。   小太监引她们往东暖阁走。东暖阁敞有两间,前檐通连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面还有仙楼两间(1)。刚一进去,暖气扑面而来。   楚言枝心如擂鼓,回过味儿来后,也觉得自己莽撞了。   像娘亲说的那样,她羡慕三姐姐,很羡慕很羡慕。   小太监停步,楚言枝还没看清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的脸就垂下眸,指尖发着抖朝前面的方向跪下。   坤宁宫富丽堂皇又不失含蓄大方,比上林苑的天字阁楼漂亮许多。地板又滑又冷,楚言枝手心的潮气在上面氤氲出了两个小小的印子。   “枝枝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了。”她顿了一下,才稍稍挪膝,朝东上位又磕了个头,“枝枝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空气中流淌着一段让人心里发慌的沉默。   “地上凉,快起来吧。听说姚美人病了,她好些了吗?”久不见身边执卷看书的成安帝有何表示,孟皇后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地让楚言枝起身。   楚言枝依言谢恩,站起来后视线却不敢落到东侧分毫,只盯着孟皇后脚下金丝楠木的足承,点头道:“好些了。只是美人身子虚弱,还不能下床,无法亲自来给皇后娘娘问安。”   红裳走上前两步,将食盒递到楚言枝面前,楚言枝捧过,低眉道:“重华宫没有名贵之物可以孝敬娘娘,美人让枝枝给您和三公主殿下带了点心来。点心还热热的,请娘娘尝一尝。”   “有心了。”   楚言枝悄悄吸了口气,避过红裳要伸来的手,自行屏息走上前,将食盒轻轻放在了紫檀木雕龙凤的炕几上。她犹豫了下,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几样点心一一拿出来摆好。   余光里,孟皇后肤质白腻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极好的黑檀佛珠,而成安帝的臂肘斜撑在炕几另一角。   由于太紧张,她摆得凌乱,炕几上成安帝忽而臂肘往上一挪,将书合上放下了。   书页拍动一线暖光下的浮尘,楚言枝心里咯噔一下,眼睫毛抖了抖,看向孟皇后。见孟皇后仍然神色温柔,才小步往后退下了。   “别站着了,坐到你三姐姐那吧。”孟皇后指了指一直撑着额头趴在朱漆描金云龙纹琴桌上抄书的楚姝。   楚言枝点头,快步走过去。这束腰方凳有些高,她扶着琴桌才坐了上去。   楚姝轻叹一声,意有所指道:“楚清才走,又来一个。咱们坤宁宫的点心多得只能喂黄豆了。”   “姝儿!”孟皇后蹙眉斥她一声,“那是你二姐姐,这是你七妹妹,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不领情?”   楚姝嘟嘟囔囔的,继续抄书了。   楚言枝安安静静坐了好半刻,才将视线稍稍挪过去,看向楚姝正抄的书。   她还不曾习字,娘亲去年才教会她握笔,写“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几个数字。她倒会背一点千字文和几首李白、杜甫的唐诗。楚姝抄的东西,她并不能完全看懂。   “今日怎么没去慈宁宫?”成安帝拂开那碟做成六瓣莲花样的五色馅心糕,语气低沉地问孟皇后。   “姝儿总静不下心,我得看着她抄书。”   “哎呀母后,您难得陪我,就是为了陪我抄书吗?”楚姝再度泄气地搁下笔,她身侧的阿香忙将笔山摆正,以免墨汁飞溅到书页上。   楚姝心里明白,若非她被禁足坤宁宫,母后不会这个点了还留在东暖阁,父皇也不会一下了早朝就过来。他们虽为夫妻,却总见不到面。   “不看着你,你何时能抄完?别等到了冬至节,人家都在宴上,就你还点灯熬油地写。”   “那该怪父皇罚得太重了嘛。”楚姝转着细丝绢的手帕,小声嘀咕道。   成安帝被她逗笑了:“听听,抄那两卷书一共才几个字?”   孟皇后嘴角抿出一抹微笑,目光和蔼地看着娇俏动人的楚姝。   阿香给楚言枝端了茶,楚言枝细细吹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   茶气缭绕,楚言枝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指腹摩挲着青花瓷盏上雕蝶戏丛花的玲珑纹案,思绪乱乱的,情绪也乱乱的。   楚姝一边懒懒地抄着书,一边语调轻快地说着俏皮话,帝后二人时而嗔怪她,时而耍笑她,气氛和谐极了。   约莫着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楚言枝喝完第三盏茶,在他们三人笑语的间隙起身请辞:“美人应该要醒了,枝枝得回去侍奉美人用膳,下次再来向皇后娘娘、皇帝陛下、三殿下姐姐请安。”   她分别朝他们福了三福,孟皇后点点头,停顿片刻道:“你们重华宫素来少与别宫走动,听说人手紧缺得很,是本宫疏漏了。碧珠,去挑两个手脚麻利、心思伶俐的宫婢跟着七殿下回去。”   “是。”   碧珠从孟皇后身后走下来,引楚言枝往外走。她从守在殿外的一排宫婢里挑了两个分别叫疏萤、知暖的,一直送他们走到内门外。   疏萤长相标致,柳叶眉、杏仁眼,气质沉静。知暖举止轻盈,眉眼带笑,主动要来搀扶楚言枝下台阶,还问她的车辇停在何处。   红裳在楚言枝另一侧走着,见知暖扶楚言枝胳膊的手细嫩修长,默默捋了捋袖子。   疏萤过来和红裳搭话,红裳笑着应了,视线却落在楚言枝身上。楚言枝走下两步台阶,停了脚步。   她回头看向红裳,朝她招招手让她快点跟上,又看向那个仍然站在内门外的红袍太监。   只有这个太监与其他太监不同,穿的衣服规制高,又是陪同陛下来的……他是司礼监的太监吗?   楚言枝想起江贵人说的话。   ——只有东厂的人能开狼奴的笼子。   东厂厂督由秉笔太监提督,而秉笔太监又受制于掌印太监。楚言枝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位。但不论是哪一位,总能和东厂的人搭上话。她拉了拉知暖的袖子:“他是掌印公公吗?”   知暖回看一眼,笑道:“汪公公哪有这么年轻?那是今日随龙值班的秉笔钱公公,他还提督东厂呢!”   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道:“就是汪公公见了他,也得礼三分呢。”   楚言枝悄然琢磨着。没想到她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陛下,还见到东厂厂督钱锦。   她不好再去求三姐姐,但除了三姐姐,她不知道还能求谁。   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去求他。反正不管怎么说,太监是奴才,她是主子,就算他不同意,也不能太落了她面子的。   想定了主意,楚言枝提起裙摆,忽然往回走了。   知暖差点没反应过来,疏萤与红裳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楚言枝在钱锦面前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你是钱公公?”   钱锦垂眸看她。小公主身量尚小,厚厚的冬衣在她身上并不显臃肿,倒显得玉润可爱,仰头同他说话的时候,红唇间还会隐约露出几颗小奶牙。   他稍稍弯腰:“是,七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楚言枝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揪了揪衣角,声音反而比刚才更大了些:“你可以借我八个人吗?”   钱锦觉得有意思,用哄孩子的语气问:“为何呀?”   “我想开一个千巧笼。你可以借吗?”   钱锦捻磨着金顶三山冠系带下的垂珠,遗憾道:“奴才今日随龙值班,可走不开呢。”   他竟然同意开!且也不问问为何开、开哪个。不然她一时间真不好回答。   楚言枝忙道:“不用你走得开,你借我八个人过去就行了。”   钱锦笑了一声,本就看似含笑的五官霎时盈满笑意。   他直起身,吩咐身侧的一个小太监:“去班房叫赵秉笔过来,说东厂有事,劳他暂代杂家半日的班。”   楚言枝愣愣地看那小太监去了,本以为钱锦会在原处等那位赵公公来了再走,不想他直接弯身以拂尘作引,对她道:“小殿下,带路吧。”   作者有话说:   (1)摘自中华家具网的一篇文章,原句如下:“东暖阁为敞两间,前檐通连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面仙楼两间。”感谢在2022-11-30 17:10:00~2022-12-01 21:1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有猛虎,细嗅玫瑰 12瓶;苏浅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狼奴,出来吧。”   钱锦弯身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似她方才在殿外听到的那样尖细,放得低低的,且足够柔和,像一线雨珠从檐瓦滑落,润湿一片草叶。   楚言枝将信将疑,领着三个宫婢再次下阶。   临到西侧门拐角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钱锦真的跟上来了,离她们三丈远的样子。   知暖的话一下子少了,等和红裳一起扶楚言枝坐上车辇后,她立到侧边,望望后头,才压低声音问红裳:“你家小殿下怎么突然把这位请来了?难不成就听他厉害?哎呀!都说他是笑面虎,多少主子都不敢招惹,性子古怪还手段多……”   红裳皱眉,没应她的话,默默迈快了步子。   知暖抿了唇,转而亲亲热热地和坐在里头的楚言枝搭话了。   楚言枝没注意外头的宫婢和她说了什么,她盯着车辇里摇摇晃晃的玉鱼坠饰,一会儿想刚刚在坤宁宫见到的、听到的,一会儿想那晚宣王在上林苑跟她交代的。   宣王不让她开笼子,说如果有什么危险,可以让江贵人想办法把狼奴送回去。他大概没料到江姨见到狼奴,第一反应是怕他再撞笼子撞死。   楚言枝决心不听他的话,她要把笼子打开。   车辇落地,楚言枝下来后,朝后面的钱锦招手:“快一点。”   钱锦脚步微滞,才几步迈过来,随她一起进了重华宫的门。   小福子平时机灵,今天却愣愣地站在门口不动,还是红裳提醒了才赶忙跑进去通传。   楚言枝先带钱锦到东殿去,刚走到中殿前面,年嬷嬷就从里头迎出来了,最先看到楚言枝身边那个长得高高的披红袍的太监,然后才看到她另一侧两个眼生的宫婢。年嬷嬷满面笑地边往前给钱锦带路,边笨拙地寒暄道:“今日重华宫竟劳钱公公大驾光临,不知公公……”   “杂家一个奴才,为主子办点事是应该的,怎好用大驾二字?这位嬷嬷,慎言。”钱锦眉眼依然温和。   年嬷嬷两手交握,不自在地搓了搓,只能连道:“是,公公教训的是。”   年嬷嬷内心激动又忐忑。她并不知道钱锦何为要来重华宫,但看情况,至少不是来问罪的。那会是皇后娘娘听说姚美人和小殿下过得不太好,特地让他来看看的吗?听闻皇后娘娘与司礼监及东厂的关系都不错。可即便如此,随便找个奴才就够了,何必劳动这位厂督?   楚言枝问年嬷嬷:“娘亲用过午膳了吗?”   “用过了,刚吃了药,正在歇晌呢。”   “精神有好些吗?”   “瞧着比昨日更好些。刘太医真是神医!”   等走到东殿,眼看就要往后去了,年嬷嬷终于意识到,原来钱锦是为狼奴的事来的。   楚言枝走在廊下往笼子那里望,狼奴竟还趴在棉被上,搂着那个木头小玩偶睡觉。   其实也不算睡觉,他一直睁着眼睛盯着笼子外面。等楚言枝走过来了,他才叼着小木偶拖着锁链挪到她面前。   楚言枝发觉他今天与前两天不太一样。   眉眼有些恹恹的,眼神里欢喜的光都黯淡了,只无限委屈地看着她。他松了齿,抬起两只手,抱住小木偶,一声不吭,既不“呜”,也不“嘤”。且那沉沉的锁链竟开始让他的腕子轻微发抖了。   笼子里一角倒有汤饭,还放了不少肉,但看样子他没动过。   年嬷嬷道:“殿下没回来,奴婢想也不能饿了他,就给他倒了点饭菜,可他就是趴在那不动,看也不看一眼。”   狼奴自顾自抱着小木偶,也不再看楚言枝了,伸出一点红舌尖舔着小木偶的脑袋,很认真,像猫儿给猫崽洗澡一样。   “我来得晚了……”楚言枝蹲下来,学他平时听人说话时歪头的样子,想看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生气了?”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笑了。也就小殿下会关心狼奴有没有生气。   狼奴把小木偶翻了个面,继续给它洗澡。   他的手其实很灵活,并没有因为总是保持屈爪的动作而变形,只是作为狼他不习惯用手。他摆弄小木偶的时候,动作轻柔又小心。   “狼奴。”   狼奴用下巴蹭了一下小木偶的脑袋,他大概是认得自己名字了,终于看了楚言枝一眼。   这一眼几乎能让人忘了他是个狼奴。哀哀的,水亮水亮的,像夏夜映在小池塘里的月亮,一碰就要碎了。   “原来是那天晚上被七殿下领走的狼孩。”钱锦看了狼奴许久,又看眼这铁笼,“殿下确定要为他开笼?不过开了好像也没必要怕……他现在没力气伤人。”   “他怎么了?”   “他早就伤痕累累,精疲力尽。这几天,小殿下有喂他吃足够的肉吗?”   “……我们宫没有太多肉。他吃很多饭也不够吗?”   钱锦叹息道:“做惯了狼,吃惯了肉,只吃饭相当于只喝水。”   楚言枝站起身,下意识拽钱锦的袖子央他:“公公快叫那八个人过来把笼子打开好不好?”   钱锦垂眸,看她拽自己袖子的两根细软手指,神情似乎恍惚了一下。他再次看向这笼子,往侧边走去,在靠墙的角落停下:“不用那么多人。”   他单膝蹲下,修长的手指伸进贴墙的笼角,掌心贴上铁栏,指尖压在地面。楚言枝还没看明白他要做什么,忽听到铁笼八角一齐发出一道震动的嗡鸣声,锁链清脆落地相砸,几个角钩开了。   他打开笼门,铁杆“吱呀”摩擦,终于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阳光,所有光线全都利落地照在了狼奴伏坐着的身体上和他微微仰着的,始终对着小公主的脸上。   楚言枝一步步走到笼子里,光被她遮住许多,狼奴的眼睛里只有她的影子。   她朝他伸手:“狼奴,出来吧。”   狼奴缓缓地歪了一下头,看向小公主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手掌。   他似乎思索了一下,终于重新衔咬起小木偶,轻轻地放到了她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狼奴:不要我了,连它也不留给我了吗?qwq   TvT对不起大家今天更晚了,因为摘影这两天有些生病,一顿饭吃三种药,一个饭前一小时吃,一个饭后半小时吃,还有一个要在两种药吃完后间隔两个小时吃……我真的栓Q了,耽搁好多时间。明天会加更补回来的!大家在本章留评会降落红包,抱歉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以后不会啦。感谢在2022-12-01 21:19:56~2022-12-02 23:4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有猛虎,细嗅玫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他如幼兽呢喃:“…奴,奴奴。”   小木偶是个脑袋圆又大,四肢短小的娃娃,它现在脑袋潮潮的,都是狼奴口水。楚言枝凭本能地想丢掉,但没有丢。   狼奴放好小木偶,仍拖着沉沉的锁链,趴到了棉被上。   他看起来累极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只小木偶抽走了,脸蹭在棉被上,身体蜷缩着,眼睛很快就闭得紧紧的了。   这样的画面让楚言枝没由来的害怕。   他不是最想出去的吗?不是为了出去不惜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的吗?为什么笼子打开了,他却不愿意出去了?   她握着被狼奴小心爱护的小脏木偶,茫然地回头,看看年嬷嬷,又看看钱锦。   他们也都奇怪地看着狼奴。   “许是他太累了。”钱锦缓步走进来,离狼奴三步远站着,垂眸看他四肢的镣铐。   每个镣铐都很紧,每道伤都触目惊心。且这些伤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只是被磨切破的,因为镣铐内还嵌有寸长的暗针。暗针是钢质的,不仅能扎进皮肉,还能扎穿骨头。他只要动一动,钢针就能扎得更深,或是将伤口划得更长。   这些钢针总能在审讯行刑的时候发挥出令人满意的效果。因而千巧笼几乎每次都可以让那些嘴比石硬的文臣、骨比金坚的武将说出该说的话、承认该承认的事实。钱锦一直很满意自己这个杰作。   虽然早就知道狼奴是个怪物,钱锦还是惊讶于他能顺利地活到现在。   唯有他知道狼奴每动一次将承受多少痛楚。   若放在几日前,狼奴还能激烈地用头撞笼子的话,钱锦不会置自己于危险之地,开他的笼子还离他如此之近。但如今的狼奴已完全力竭,看起来和路边奄奄一息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钱公公,帮一帮他。”小公主仰头晃他的袖子,“把他的链子解开吧。”   钱锦不作声,但伸出了手,打算去握狼奴的腕子。   狼奴骤然睁眼,呲起牙发出低弱的“呜”声警告,运力想要反捉他的手。   “狼奴!”楚言枝把小木偶塞到他伸出的爪子里,努力同他解释,“他是帮你的好人呀!”   “咔哒”一声,镣铐开了一只。   钱锦撩起眼皮,瞥了眼一脸焦急的小公主。   四肢上的镣铐悉数解开后,狼奴被钱锦亲自抱到了小福子住的那间左耳房。狼奴始终死死盯着钱锦,一只手用力地攥着他系带上的南红玛瑙垂珠,一只手握紧了楚言枝递还给他的小木偶。   钱锦把他放到床上,他仍不松手。钱锦只好扯断系带,将这垂珠送给他了。   小福子去太医院请人了,红裳和疏萤去了厨房劈柴烧水,年嬷嬷被楚言枝催着去做肉给狼奴吃。知暖站在耳房外头,往里面张望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重华宫里还养了这么个小怪物?还不如黄豆干净。   钱锦掸了掸被狼奴弄脏的红袍,掸不干净,他干脆解开盖在了狼奴身上。   楚言枝见状跑到床头,打开小福子的箱笼,翻翻找找,找出一件破洞漏棉花的袄子。她难为情地踮脚递给钱锦:“穿上吧。”   钱锦里头只收腰穿了件御赐的百花蟒配犀角带,好看是好看,但这样的天出去走一遭定会冻出病来。   钱锦接过楚言枝递的破袄,手指填填从洞里冒出的棉花,披上了。   他一转头,却见狼奴掀开了红袍子。狼奴蜷缩在一角,那双刚刚还凶得不行的眼睛懵懵然看着楚言枝,竟然还含了雾气。   耳房窄小,钱锦望望外头,先出去了。   楚言枝把小凳子搬过来,坐到狼奴对面,戳戳他手里的小木偶,叹气道:“不要难过了,我不是故意这么晚来看你的。”   狼奴抓着小木偶的手松了松,巴巴地望着楚言枝。楚言枝对他笑:“你那么喜欢它?”   楚言枝并不怎么对他笑,狼奴仍旧看她。   小福子很快就把刘太医领来了。太医院的人见他是重华宫的太监,都以为是姚美人要看诊,没愿意去的,小福子只好也只能请了院判刘太医。   楚言枝把凳子让给刘太医,站到旁边戳玩起狼奴的手指和他手里的小木偶。刘太医拿过狼奴伤得骇人的手腕诊脉,狼奴竟没有一丝反抗,乖乖地卧着。   诊完脉,刘太医抚了抚胡须,开始检查狼奴的伤口。四肢自不必说,他胸腹腰背上还有好多深深浅浅的伤。有的在愈合了,有的沾了脏灰开始溃烂,必须及时剜除。   刘太医打开药箱,要掀去狼奴的兽皮为他处理伤口,楚言枝必须回避了。   刘太医站在床尾,拿金疮药和棉质绷带的动作慢下来,想到上回来时狼奴咬着铁栏想冲出来吃他的样子,一时犹豫:“……他如今也愿意听别人的话了?”   “他没有力气不听话了,刚刚钱公公抱他,他都乖乖的。”楚言枝收回自己的手,准备往外走,“而且我就在门口守着,有事我就凶他。”   “呜——!”   一直没有对她出声的狼奴忽而叫了一下,他松了抓小木偶的手,小木偶“啪嗒”落到地上,他的爪子揪住了楚言枝的袖摆。   楚言枝回头,他拽得更用力了,身子不停地往前挪蹭,苍白干裂的唇张合好几次,终于发出了个模糊却极尽努力的声音:“奴……奴。”   楚言枝愣了一下,走回床边,看到他发音时跟着努力眨动的浓密长睫。   “你说什么?”楚言枝弯身将耳朵凑近了些。   冬日耳房门口挂了葛布缝的棉帘子,冷风和阳光同样有隙可乘,室内气息冷热交杂。但在这一刻,都被小公主突然的贴近打乱了。   昏暗的光线下,小狼奴那双乌润透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即使轻轻屏住了呼吸,他还是嗅到小公主的颊畔,有如他在雪崖边打滚时遇到的一朵花的香气。   那时他是北地最快乐的小狼。白天母狼教他猎食,夜间他和狼群一起宿在山洞,他们一起对着一轮明月嗷叫。他还不会叫的时候,他们会蹭着他的脖子教他,还会带他一起在雪地里打滚。玩困了,他们头靠着对方毛茸茸、暖呼呼的肚子,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起睡去。   有时候狼群猎不到东西,母狼会从雪下扒出先前备好的食物分给他们,自己跟几头成年壮狼远赴几十甚至几百里外觅食。他和剩下的小狼就从山洞里探出来,嗅嗅这个、嗅嗅那个。满鼻腔的冰雪气息里,唯有花香不同。   狼奴的手指紧张地攥着什么,他已分不清了,他本能地把自己脏兮兮的脑袋蹭过去,仍是努力地挤压嗓子,发出幼兽般的呢喃:“……奴,奴奴。”   狼奴的吐息喷惹在楚言枝的耳畔,痒得她眨动眼睛。她离得远了些,对上他满是希冀的视线。她明白他是不想她离开,他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只是还不会说“狼”,更不会说别的复杂的词。   楚言枝摸摸他拽自己袖摆的手指:“可你都要脱光了,我不能看你脱光。你知道羞吗?”   狼奴殷切地眨眼睛,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只想楚言枝不要又这样离开。   楚言枝很为难。   她把小木偶捡起来,递到他怀里:“它陪着你呢,我就在外面看着你。”   狼奴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小公主握住,然后又被一根一根掰开了。狼奴没有多少力气了,他再想用力,也挣不过她。   楚言枝往外走,掀开葛布棉帘时,回头看了一眼。暖黄的阳光铺陈在她白净的侧脸上,一线光落到狼奴的眼睛上。狼奴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有什么晶润的东西滑过他的鼻梁骨,没入了她看不见的暗处。   她放下帘布,背对着门,扬声道:“狼奴,不要凶刘太医。”   狼奴没有应声。   刘太医擦擦额头的汗,拿着清理伤口的器具和金疮药,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狼奴始终搂着小木偶,不动也不叫,唯有尖锐的刀片剜去伤口腐肉的时候,他才怔怔地蹙眉,垂着眼睛轻轻地哼一声。   楚言枝靠着墙,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玩儿。知暖殷勤地过来问:“殿下饿了吧?想必厨房已备了膳,奴婢端些过来?”   楚言枝确实有点饿,但没什么胃口,她心里堵堵的。   明明已经把狼奴从笼子里弄出来了,也请来刘太医给他治伤了,他为什么那样伤心?是因为他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吧……他应该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楚言枝最开始只是想给母亲治病而已,但从上林苑回来后,她的心变大了,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想要做成的事也越来越多,让狼奴活下去便是其中一件。   为什么要让狼奴活下去?她说不清楚,反正不想他死,她不想任何人死。   等厨房把水烧好,饭菜也做好,耳房的门帘终于动了,刘太医吐出一口长气走出来,对楚言枝道:“药上好了,切忌伤口不可沾水。药三天一换,以他的体质,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楚言枝松口气,忙让年嬷嬷去取诊金付给刘太医。   她掀帘子进去,本以为会一如往常撞见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瞧的眼睛,却发现狼奴睡着了,嘴里还咬着小木偶。   刘太医贴心地从床头那只打开的箱笼里挑了几件衣服给他穿上了,小福子个头不高,但这衣服在他身上仍显得太过松大。他枕着枕头,盖着被子,除了太脏了点,看起来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并无不同。   年嬷嬷炖了骨头汤,烤了叫花鸡,还做了一大盘狮子头,和红裳疏萤一起端过来了。   楚言枝想起什么:“钱公公呢?”   “啊,饭没熟的时候就有几个公公过来找他把他叫走了。奴婢本想留他用膳,哪怕是喝口茶呢?可惜他太忙……”   “嬷嬷您这话说的,别说人家钱公公忙,就是不忙,也未必看得上咱这的饭啊茶啊的嘛。”知暖瞧他们端着饭进来了,才跟着掀帘走进来,眼睛往桌上一扫,嘴上就接了这话。   年嬷嬷抿了下唇角,却不好说什么,她毕竟是皇后娘娘拨给的人。   耳房太小,站不下太多人。中殿那一会儿没个人看着,年嬷嬷的心就悬着,赶紧先去了,疏萤跟着出去,问自己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红裳正要服侍楚言枝用膳,知暖却挤过来拿起了桌上的碗筷,率先夹了块狮子头:“来,殿下尝尝?”   楚言枝皱眉:“我自己吃。”   知暖讪讪地放下了碗筷。   狼奴是酉时末醒的。   那时天已黑得透透的,耳房里只有一豆昏暗油灯,他扭头看,看到一个人正裹着袄子窝在桌上打盹。   狼奴认得他的气息,被楚言枝带回来的那天晚上,他闻到过。   狼奴发觉自己的手脚暖暖的。镣铐已除,举止都轻便了。他掀开被子,也不嫌冷,歪头看今天那个下巴长了白毛的人给自己缠的布带。布带上洇了血迹,他松开齿关,搂坐着小木偶想要舔咬干净。   “啊,啊!”   小荣子醒了,瞧见睡在床上的小孩儿起来了,又怕又激动地往外跑去通传。   狼奴奇怪地看他跑的方向,发觉自己舔不干净布带上的血迹后,转而舔起小木偶的脑袋。   楚言枝正坐在碧霞阁和姚美人、江贵人聊着今日在坤宁宫见到陛下的事。   “他没有问起你?”江贵人问。   楚言枝摇头,翻弄着之前姚美人手抄的那本千字文。   “也没有……问起你娘亲?”   楚言枝还是摇头。   姚美人笑了:“姐姐,陛下怎么会问起我?”   “怎么不该问一问?不论如何,枝枝是你为他生下的女儿……”   “我生枝枝的时候,不为他,只为了枝枝。”姚美人摸摸楚言枝的头发,目光慈爱道,“他于我而言从来就不重要。如今我想要争宠,也只是为了枝枝。”   “既要争宠,又怎能任凭他半点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江贵人不理解,愤懑道,“见到了,他连正眼也不给一个……我们家枝枝多好的孩子!”   楚言枝捏着纸页,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忽然就酸了。她将脸埋到姚美人的怀里,半晌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第21章   小奴隶脏脏的,笨笨的,但是很乖…   这把姚美人和江贵人都心疼坏了。姚美人轻轻哄拍着她的背,江贵人软语安慰着,还想拿牛乳酥糖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楚言枝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被一颗糖哄住的小孩子了,她伤心与吃不吃糖无关。   姚美人搂着她,眼眶一时发酸。   以前楚言枝总爱问为什么父皇不来看她,那时姚美人从无争宠之心,只想把这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便说因为她不需要父皇。   姚美人甚至想,成安帝最好永远想不起来枝枝。   本朝不许公主嫁去番邦和亲,但也不许公主嫁给重臣高官,为了防止外戚,往往是由民间适龄男子自行去礼部报名,再由宦官亲去考察拟定人选。成亲以后,不准和离,也不准改嫁。   宦官势大,几乎完全决定了公主的命运,尤其是对不受宠的公主。实际上受宠又怎样?后妃选秀皆来自平民,一进宫便不许再与外界有半点往来,一点凭靠都无,她们所出的公主,除了身份尊贵,连个切实的倚仗都没。那些太监收了底下的银子,有什么不敢干的?   尚华长公主楚妙不就是如此。   先帝那么喜爱她,着人认真挑选驸马,后来的确挑中了个品貌不凡的贵公子,就给封了个临清伯的名衔,让楚妙欢欢喜喜地嫁过去了。结果楚妙嫁过去发现那人竟是个将死的病秧子。他父母为了给他冲喜,不惜收买太监让他迎娶公主。两人成亲三日,还不曾洞房,这位临清伯便呕完最后一口血死了。   先帝大怒,清算了所有涉事太监,但这又如何?先帝再疼爱楚妙,也没让她回宫,更没让她改嫁。   后宫里人人不言,但人人都知,天之骄女尚华长公主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结局,是因为她的生母徐太嫔当初得罪了一个叫汪贵的洒扫庑廊的小太监,只是后来这位小太监一路高升,竟权掌司礼监,一掌便是十数年。而先帝处理这件事时,竟未动汪贵分毫,只罚了他一年的例银。   徐太嫔哭坏了眼睛也无济于事。   姚美人宁愿楚言枝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想她一辈子就被这么草草安排。反正在重华宫里,她能把她保护得很好。   但自打病后,姚美人便后悔了。她要是死了,枝枝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无依无靠,任人欺凌。而不死却无势,枝枝未来亲事的风险亦不能免除。   她得立起来,得主动去争。   姚美人想起今天来过的钱锦,等楚言枝的抽噎渐渐平息,自己拿帕子把眼泪擦干净了,才柔声问:“钱公公是穿了小福子的破袄子走的?”   楚言枝打了个哭嗝,哽着气点头。   “枝枝觉得他人如何?”   “……好人。”   姚美人和江贵人对视一眼。   虽然她们深居后宫不涉半点朝政,但司礼监和东厂总归是个特别的存在,有关这群太监的风声从没停过。   钱锦在前朝的名声可差极了。东厂是皇上的一把刀,指哪里便杀哪里。有时候这把刀也会主动地将鱼肉置于砧板之上,呈好罪名,等一声令下便剃鱼鳞、割腥膻。   姚美人的父亲虽说只是苏州府连安县的一个小小典吏,但听到东厂二字,也要唾口唾沫。姚美人从来都对东厂没有好感。   但如今她在后宫生活,还是个公主的母亲,她不能再厌恶东厂。与钱锦这样的大太监交好,于她们母女而言很重要。   提到钱锦,在拿银钗挑灯花的年嬷嬷适时插了一句嘴:“奴婢瞧着,那个钱公公是真不错,那几个太监来找他,瞧见他身上披着破袄,都想脱了自己的跟他换,但是钱公公一概没理,自自在在坦坦然然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跟奴婢说,他明天会把衣裳还回来。嗐,奴婢哪敢让他还?可他还把那件红袍子给了狼奴……”   “狼奴?”   年嬷嬷笑容一僵,自觉说漏了嘴,忙看向江贵人,又看向已止了哭,正就着江贵人的手吃牛乳酥糖的楚言枝。   楚言枝含着糖,搂住姚美人的脖子撒娇:“他是我捡回来的小奴隶,脏脏的,笨笨的,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话,但是很乖……娘亲让我养他好不好?”   姚美人笑着蹭蹭她软嫩的脸蛋,应道:“添个人,添双筷子的事,养吧。怎么不带给我瞧瞧?”   江贵人正想对她细细说狼奴的来历,守在外间的疏萤领着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荣子进来了,小荣子对江贵人比划示意,江贵人站了起来:“他醒了?”   小荣子用力点头。   楚言枝从姚美人怀里抬起头,一边下床,一边对姚美人道:“我去看一看他。等把他洗干净了,就带给娘亲看看。”   披好衣服,捧好手炉,江贵人和楚言枝一起往小福子住的左耳房走去,红裳和流云在前面提灯。看着这行人的背影渐渐远了,和疏萤一起守门的知暖跺跺脚,嘀咕道:“不是都病了吗?怎么还这么能聊……”   楚言枝撩开帘子一进去,就见狼奴正咬着小木偶,跪坐在床沿,面向窗外那轮当空明月仰着脑袋。   狼奴看见她了,即刻收回望着月亮的目光,但也不看她,咬着小木偶缩回床角坐着玩了。   他精神比白天的时候好很多,但想必是饿极了,咬小木偶的时候总让人以为他会给吞下去。   楚言枝让年嬷嬷把温在锅里的那些菜都端过来,又让红裳在这屋里多点几盏灯。   等屋子里亮亮堂堂,全是饭菜香气后,窝在角落任由楚言枝怎么靠近、怎么唤他,他都不理会的狼奴终于咬着小木偶坐起来了,眼睛看向桌子。   楚言枝戳戳小木偶已经有了牙印的木头腿:“不要咬它了,我给你喂饭好不好?”   楚言枝接过红裳递来的盛满肉骨头、肉圆子、叫花鸡的陶盆,用勺子挖了一只足有她拳头大小的肉圆子,往他嘴边送。   狼奴不松口,眼睛也不看她。但他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不仅流露了不高兴、生气、委屈,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渴望。   “狼奴。”楚言枝手都有点儿举累了,干脆放下勺子,朝他哼气,“你不吃饭,我就不要你了!”   狼奴听不懂什么是“不要你了”,可他听得懂楚言枝的语气。   她不高兴了。   楚言枝记得自己小时候左哄右哄不肯吃饭,娘亲就会让年嬷嬷收走碗筷,干脆饿她一顿。后来她就晓得乖乖吃饭了。   狼奴终于歪歪头看向她了,但仍没有放下小木偶吃饭的意思,眼神变得有一丝丝怯畏。楚言枝认得这种眼神,每次她要走的时候,这种眼神就会变得格外浓烈迫切。   楚言枝把陶盆递给红裳,提着衣服从凳子上站起来,故意每一步走得慢慢的,一边走还不停说:“不要你了噢,不要你了噢……”   她的眼睛明明还往后瞄着。   江贵人掩唇笑,小孩子玩起来就是这样好玩。   狼奴终于在楚言枝走出第三步的时候,嗓子发出“呜”的一声,一个音转两个调子,听起来不情不愿,但又很是渴切。   楚言枝侧身回头,扬下巴问他:“吃不吃饭?”   狼奴的眼睛又不看她了,瞥到别的地方,但默默松了小木偶,舔它光溜溜的脑壳。   楚言枝想了想,解开自己系在腰间的小荷包,拿出一颗牛乳酥糖,走回床边,递到了他唇边。   狼奴本还是不想理她的,但在她一步步往回走的时候,他乌黑如墨的眸子滴溜溜地偷看了她好几回,眼神里的不高兴,渐渐的被一种他自己一点都不想要的欢喜笼盖住了。   现在她捏着什么东西往他唇边放了,狼奴想装作没有看见,两扇睫毛却已乱了分寸,胡乱地眨着。   楚言枝把糖往他唇边塞,一边伸手摸他的脑袋:“乖嘛,吃一点。”   狼奴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像是不敢惊动什么,连脖子都僵。他抬起眼睛,看向楚言枝,既欢喜,又惶惑,好像怕她在这之后,又要把自己丢下。   他叫了一声,确认楚言枝真的在轻轻柔柔地摸自己的脑袋后,才轻轻含住了那颗糖,脑袋往她手心拱蹭,还揪住了她的袖子想她摸得更用力一点。   楚言枝坐下来了,他还抱住她的手臂,嘴里低低地唤:“奴,奴……”   众人都目光柔和地看着,只有红裳看到小公主被蹭得越来越脏的衣服,愁得眉头紧锁。   狼奴又跟楚言枝和好了,楚言枝拿起陶盆,喂他吃了一只肉圆子。果然吃肉的时候他是明白咀嚼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吞咽的时候咕嘟咕嘟的。   但楚言枝并不打算以后每次都喂他吃饭。不然谁是谁的小奴隶呀?   他总要自己学会像人一样吃饭嘛。   吃完整整一盆肉后,狼奴的肚子终于鼓圆了,但只要楚言枝还往他嘴里递东西,他就会乖乖地张开嘴,等着她再夸奖似的摸自己脑袋。   喂完饭,楚言枝又掏出一颗牛乳酥糖,她本下意识想递进自己嘴里的,奈何手上不是狼奴的口水就是狼奴脑袋上的脏灰,她只好都喂给狼奴了。   明天让小福子给他洗个脸、洗个头吧。   作者有话说:   十二月比较忙,更新时间后移到22:30前,如果特别忙会更迟一点,但不会缺席,一定会更。   感谢在2022-12-03 22:00:26~2022-12-04 22:0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年 4瓶;析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他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   楚言枝得回去睡觉了。   她让狼奴躺好,把被子盖到他的下巴,小大人似的叮嘱他不可以踢被子,看他听话没闹,才离开了。   狼奴仍不想她走,她每次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又隐约明白,楚言枝不能时时陪着自己。她不是能陪自己同窝同睡的小狼,她兴许是需要出去狩猎的。   狼奴抱着小木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手指一点点松开她的袖子,最后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楚言枝有点意外他的懂事,满意地捋了捋他的头发,这才和江贵人一起出去了。   狼奴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直到棉帘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用脸蹭蹭小木偶,把它搂得更紧了。   他也会狩猎的,他很会很会狩猎,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   他已经从笼子里出来了,明天就可以给她猎来好吃的兔子、牛、羊,比她吃的那些白软软的奇怪东西好吃得多。她会喜欢的。   这样就不需要他等她回来,而是她等他回来,给她投喂。   狼奴闭上了眼。虽然他不喜欢在夜里睡觉,但她要他睡,他就乖乖地睡。   从耳房出来后,月凉如水,江贵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让红裳赶紧送楚言枝回去睡觉,她自己也打算回毓庆宫了。贤妃是个不好相与的,回去太晚弄出动静来,第二天定要找个由头同她掰扯。   今天小荣子拉车辇来重华宫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让贤妃身边的海棠撞见了,非说他弄出的动静大,吵到他们娘娘安歇,还扰到两位皇子温书了。江贵人没办法,只好亲去毓庆宫主殿聆心阁给贤妃赔罪。   如今宫里皇后娘娘之下,就只有她与惠妃、宁妃三个妃位,她比那两位还得脸些,育有两个皇子,分别是十三岁的四皇子和十岁的五皇子,惠妃育有一位已经出嫁了的大公主楚欣和十六岁的三皇子楚玳,楚玳好吃懒做不爱念书,宁妃就只有一个过年才九岁的六皇子楚琥。   贤妃人就轻狂得很。每次皇上来毓庆宫,十有八九都是去她那,除却承宠外,她最爱显摆自己两个儿子的才学。   啧。想到此事,江贵人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她从没见哪个母亲能对自己孩子那么狠的!卯时多她进去赔罪,就看到两个孩子跪在门口背书,一句接不上来,贤妃就在里面说什么“再加跪半柱香”。俩孩子嘴唇都快冻紫了,旁边的宫婢太监连件衣服都不敢递。   五皇子楚瑜人小还不懂事,靠着哥哥的肩膀眼泪鼻涕流满脸,好不可怜。楚琼比他年长三岁,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了,大冷的天还被母妃罚在众人面前下跪,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水,脊背却挺得笔直。   江贵人也不敢多看,直接扭过脸进去了。她也关照过这两孩子,甚至在贤妃罚他们的时候试图劝两句,但换来的只有贤妃的冷眼和变本加厉的罚。久而久之,她只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等他们兄弟俩偶尔从她的居所凝玉阁路过了,才命人拿盒点心送去,叫他们路上偷偷吃。   江贵人总是想,贤妃当不好母亲,这孩子不如给她养算了。   江贵人心有所感,临踏出月洞门前看了眼耳房的窗子。她想到那个对小木偶爱不释手的狼奴,想到楚言枝给他喂饭的时候,他乖得不行的模样。这是个没娘的孩子,太可怜了。而楚言枝呢,是个没父亲的孩子。   楚言枝脱下脏衣服,洗干净手脸窝到被窝里睡了。床尾和靠墙的床边上都放了汤婆子,室内又燃了炭,倒不怎么冷。   楚言枝盯着帐顶的承尘,一时有些睡不着。再过一天就到冬至节了,那时候会有年宴。以往娘亲并不带她参加,只会领她去慈宁宫见见太后,然后回重华宫他们几个关起门来自己过节。这次娘亲身子没好透,还不能下床,但应当会让她去的吧?   东殿除了主屋已经没有空房了,主屋自然不能留给下人住,年嬷嬷就将疏萤知暖两个宫婢安排到了西殿的侧厢房。有时候红裳会睡在那里。   等她安排好了回到碧霞阁,竟见姚美人还没睡下,凝视着正哔剥的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美人,您身子还病着,怎能再熬下去?”年嬷嬷为她掖掖被子,吹灭了灯。   姚美人垂眸,看向黑暗中年嬷嬷那张皱纹越来越多的脸,良久才道:“……嬷嬷啊,当年我要是没进宫多好?”   年嬷嬷微愣,酸意顿时上涌。   姚美人的父亲虽说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可与她母亲夫妻恩爱,她上面还有个极疼爱她的哥哥。她在家的日子从来都过得顺顺心心的,又因为性子好,还没及笄就有好些人家上门提亲,包括县太爷的嫡子、连安县首富柳员外之子。   姚美人最后差一点就与柳员外的儿子柳言棠定了亲。谁知上头选秀,选着选着,选到了她身上。   最后就因为太后随手一指,她深居后宫□□年,再无法与亲人相见。   这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年嬷嬷没有应她的话,默默扶她睡好后,松了床帐,对着黑暗心疼得饮泣。   如果美人不用进宫,留在连安县嫁人生子,她也不用与自己的女儿分离了。她女儿是嫁给一个屠户做妾的,她们进宫那年,她女儿正怀头胎,听说生产凶险,差点一尸两命……   翌日清早,楚言枝还在睡着,红裳抱着木桶收拾了两位主子的衣服,到院里的水井旁洗衣。木桶沉到井里过了会儿才装满水,红裳搓搓手哈口气,提着绳子往上拽,刚拽到一半,旁边伸来一双白白净净的手,帮着她把木桶提溜上来了。   红裳有些不好意思:“疏萤姐姐怎么过来了?”   疏萤帮她把水倒进盆里:“怎么能不过来?我怎好看着你做事,自己睡懒觉。”   她又打了桶水,坐下来帮她洗衣。冬天的井水并不冻人,但没洗一会儿她的手就搓红了。   红裳同她搭话:“知暖姐姐还在睡着?”   “她贪睡些。”疏萤笑道,“她这人就是心气高,凡事想做最好的,从前在坤宁宫,我和她都是伺候黄豆的,她便不怎么情愿,想到里头伺候。可坤宁宫那么多人,哪轮得到我们?如今来了这,她就想往上爬一爬。”   红裳嗤笑:“也不怕姐姐笑话。咱们重华宫,主子都要做活,她便是往上爬,能爬成什么样呢?我看她不如找个机会回去算了。”   “是啊。”疏萤笑笑,手搓得越来越红,思绪也越来越沉。   其实自己伺候黄豆得力,曾被三殿下多次夸赞,三殿下是有意提她到身边伺候的。但这回碧珠姑姑忽然把她调来这,自己再想找机会回去,也没法子啊……   楚言枝睡醒后,过来伺候她穿衣洗漱的是知暖。楚言枝不喜欢她,也不习惯被不熟悉的人照顾,带着起床气哼哼两声,把她推开,自己洗脸扎头了。   她扎不好,头发又乱又散,知暖想来帮她,她干脆把兜帽一戴,不扎了。   见不到红裳,楚言枝往院子里找人,刚好看到她和疏萤两个人一个提桶一个抱盆,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   “殿下醒了?方才奴婢和疏萤姐姐把衣裳都洗出来了,包括昨日钱公公给的那件红袍……等晾干了,要不要叫小福子送回去?”   楚言枝揉揉眼睛,困困地抱住红裳的腰:“不知道,等干了再说吧。红裳给我扎头发。”   红裳领她回殿重新洗漱,知暖耷拉着嘴角,一甩手直接回厢房去了。   红裳忍不住道:“殿下,咱们重华宫虽然缺人,但养这么个眼高手低的,也太不值当了。”   “又没办法。”楚言枝捧脸叹气。她可不是三姐姐,想要谁就能留谁。皇后娘娘塞给她的人,她还不敢安排她做太重的活。   “殿下!”   红裳刚帮楚言枝把头梳好,忽然看到年嬷嬷急匆匆跑过来了,一进来就扶着门框捂着胸口道:“狼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在院子里扑野猫儿呢!”   “啊?”   楚言枝懵懵起身,随年嬷嬷到了东殿的院子,就见小福子畏畏缩缩地躲在柱子后头仰头喊道:“祖宗,您下来吧!”   众人随小福子的目光去看,就见穿了一身松垮衣服的狼奴趴在屋顶上,正与一只炸了毛的三花猫对峙着。   猫儿的尾巴卷曲着甩在屋瓦上,低吼着一步步往后退,狼奴则呲着牙,一步步朝它靠近。   瞅准了时机,狼奴猛地朝猫儿扑去,猫儿“喵哇”一声狂叫,楚言枝在下面赶紧喊:“别吃它!”   狼奴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楚言枝的声音吸引走了,但身体还保留着狩猎的习惯,直接扑住了那只猫,咬住了它的后脖颈。   猫儿一下没声了,狼奴顺着耳房较矮的那处房檐一跃而下,叼着那只猫,一脸神气地在楚言枝面前坐下了。   然后一扬脖子,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呜”声,蹭向她抱住胸口的手臂。   楚言枝被吓了一跳,好在狼奴齿尖并无血迹,那只三花还在甩尾巴,并没有真的被咬死。   楚言枝伸出手指在狼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竖起眉毛凶他:“为什么抓它?你不是吃饱了嘛!”   狼奴没料到她会突然凶自己,眼神瞬间变得茫然又委屈,焦急地用猫脑袋蹭楚言枝的手,提醒她,你快吃呀,快吃呀。   作者有话说:   狼奴:看吧,我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骄傲.jpg)   猫儿:栓Q 第23章   “……奴奴的殿下。”   楚言枝的手被瑟瑟发抖的猫脑袋蹭得痒痒。   她把猫儿搂到怀里,猫儿直把脑袋往她臂弯里钻。   狼奴一脸期待地等楚言枝咬断它的脖子,剥开它的皮毛,吃它骨头上的肉。但楚言枝还是一脸生气地凶他:“狼奴,不要坐在地上!”   狼奴困惑地歪歪头,“呜”着把自己的脑袋蹭过去。   楚言枝怀里的猫儿再次炸毛,后腿一蹬直接脱开她的怀抱跑没影了。   狼奴的牙又呲起来,身子一转就要去追。   “狼奴!回来!”   楚言枝追出去两步喊他:“再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狼奴不甘心地停了动作,扭头对着楚言枝失望地叫了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吃自己猎来的食物?食物跑了,还不让他追。   “小福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不要养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奴隶。”楚言枝推推还躲在柱子后头的小福子。   小福子哭丧着脸:“他会咬人啊殿下……”   “他不敢。他咬你,你就咬回去。”楚言枝继续推他。   年嬷嬷跟着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小福子只好缩着肩膀抽着鼻子朝蹲坐在地上的狼奴走近,嘴里嘀嘀咕咕:“衣服给你穿了,床也给你睡了,现在命都要给你了……”   他视死如归地去抱这个浑身是伤还脏兮兮的小孩,狼奴却下意识要反抗,楚言枝气势汹汹地拿着一截梅树枝指着地面:“站起来!”   狼奴看着她,被小福子抱着站立起来。   狼群永远四肢伏地,他自然也是。而被猎人关进笼子送到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后,他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包括楚言枝。他们不是狼,狼奴不想像他们那样。   可是楚言枝指指自己的膝盖,又指指他的腿,要他必须站着走路。   狼奴听她的话。   他不自在地站着,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裤子拖到了地上。   但狼奴长了一身漂亮的骨架,他随意立着,衣服随便披着,人也显得精神挺拔,像有无穷的野劲儿要冲破他的皮囊,迸到这四方天之外。   且他一站起来,楚言枝就要仰头看他了。   这几日阳光好,沾着雪水的琉璃瓦被照得反光,红墙映得人心里热热的。楚言枝拿手挡在额头前,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狼奴晶润的眸子:“在重华宫,你只能跪我和娘亲。我不让你跪,你以后就不准跪,晓不晓得?”   有楚言枝在,小福子就没那么怕狼奴了。见狼奴不说话,他拍拍他的肩膀:“晓得没有?别歪头了,点头!”   狼奴被小福子吵得烦,一甩肩膀,把他的手震了下去。   “小福子,给他洗头洗脸,脏死了。”   “得嘞!”小福子甩甩手,忙不迭下去烧水了。   年嬷嬷去东殿主屋搬了一条长凳和一只榉木盆子,又去右耳房翻出两条巾子。红裳想起楚言枝还没吃早膳,和疏萤一起去厨房拿食盒去了。知暖听到这边的动静,想着也是无聊,躲到了庑廊角落刚好有阳光的地方,抓了一把西瓜子磕着看热闹。   楚言枝瞧见了,没理会她,拉着狼奴站到庑廊底下,把他的长袖子卷上去看他手腕上的伤。   纱布上的血色变暗了,应该已经止了血。她刚要把他的袖子再放下来,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滑了出来,狼奴俯身一捞,再直起身抬头时,嘴里叼住了那只小木偶。   “你怎么把它藏这了?”楚言枝笑了,颇为嫌弃地点点那只脏木偶。   狼奴咬着木偶肚子,朝她眨眼睛,顺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楚言枝好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往后退一点儿:“不许蹭我,我才换的干净衣服。”   她拎着狼奴的袖子,拿下他嘴里的小木偶交给年嬷嬷:“嬷嬷,给他洗洗。”   狼奴迷惘地看自己的小木偶被楚言枝递给了别人,着急地揪紧手里细软的布料,唤她:“奴,奴……”   “我才不是奴,你要叫我殿下。”楚言枝把他拉到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总算不用仰视他了,一字一顿地教他,“殿、下。”   “殿,殿,殿下……”狼奴艰难地学她的吐音,连眼睫毛都在努力,眨个不停,“……奴奴的殿下。”   他说完了便一脸期盼地仰望着楚言枝,把楚言枝的袖子揪到怀里蹭。   楚言枝眼睛一亮,没想到笨狼奴也不是很笨,学得挺快的。   她来了兴致,年嬷嬷和红裳疏萤也觉得稀奇,都围着狼奴坐下来,想教会说更多的话。   “狼奴,叫嬷嬷,嬷、嬷。”   “叫姐姐,姐、姐!”   ……   但狼奴一概不理会她们,他的眼睛只知道盯着小公主瞧。小公主坐在椅子上,两手捧着年嬷嬷蒸的三角糖包吃,一边吃一边晃晃小腿。   “糖包,这是糖包。”楚言枝揪下一块递到他嘴里。   狼奴张嘴接了,手里还攥着她的袖摆,跟着她说话:“糖、包。”   年嬷嬷把小木偶用皂角洗了一遍,擦干净了,递到他怀里。   失而复得,狼奴搂着小木偶蹭脸,还想咬到嘴里去,楚言枝想他大概是需要磨牙的,就没管他了。   才教会狼奴说“木偶”“凳子”“椅子”这几个常用的物件,小福子担着整整两桶热水过来了。   疏萤和红裳又帮他打了两桶井水,楚言枝站起身,要狼奴乖乖躺到长凳上。   狼奴嘴里咬着小木偶,手里攥着她的袖子,眼睛迎着冬日暖融融的太阳光,巴巴地望她。   楚言枝也怕自己把他的手拽下来后,他会闹腾,伤到人就不好了,就任由他拽着了。   见小福子把狼奴的头发放下来,置到水盆里要开始洗了,楚言枝干脆让年嬷嬷帮着给他洗脸,自己则拿帕子浸了温水,搓洗他灰蒙蒙的爪子。   她动作轻轻的,指腹又软又暖,狼奴的心跳声不知为何噗通噗通变得燥乱起来,他的脸都被年嬷嬷搓红了,目光愈发温软,凝视着楚言枝微垂的眉眼。   像那天晚上她给他喂水时一样,她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如同天上那层浅浅的月光。但狼奴就想靠近她、永远挨着她,攥到她的衣角后,怎么也不想放手。   小福子边给狼奴洗头发,边“咦”着说好脏好脏,一盆水接一盆水地泼;年嬷嬷搓完狼奴的脸,开始搓他的脖子,眼看他原本细白的皮肤显露出来,“乖乖”着感叹;红裳怕楚言枝的衣服被弄脏,想办法帮她把袖子卷上去,可顾着了左手又顾不到右手,两边来回转反而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疏萤则帮着他们几个洗帕子、拧巾子……   没一会儿东殿厨房后头的小院子淌了满地的水,刚刚那只被狼奴咬住后脖颈的猫就窝在屋顶上,边看狼奴被锁着四肢不敢动,边惬意地舔着自己的毛,还想扑停在雀替上的肥瓦雀。   钱锦漫步走到这的时候,恰好看到众人忙忙碌碌给狼奴洗头的场面。他静静立在庑廊下,感受冬日火烤般的暖意,看着那个小姑娘抓着狼奴的爪子细细搓洗的身影。   他想起在许多年前的青州城,也有这样一个大好的暖阳天。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没死,就坐在门口给他缝跌破了的衣裳,嘴里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去学堂的路上要当心,不然过年都不敢给他穿新衣服。   其实他的衣服不是被跌破的。钱锦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睛看向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和树下正给在村头滚了一身泥的大狗洗澡的妹妹。大狗一摇头抖水,水就到处飞溅,妹妹破洞的衣裳都被打湿了。   妹妹那时也才七八岁的样子,最喜欢揪着他的袖子,央他带糖回来给她吃。   钱锦喜欢捉弄妹妹。有一回他把一个泥丸子搓圆,裹上一层薄薄的糖霜骗她,她还傻乎乎地吃了,边吃边怀疑地问:“哥哥,怎么会有泥巴味的糖呀?”   庑廊下靠柱而站的钱厂督笑了,他一笑,惊飞了雀替上的瓦雀,猫儿扑了个空。   角落里嗑西瓜子的知暖站起来,远远地躲了,院中给狼奴洗澡的众人回头看过来,一时都噤了声。   楚言枝还握着狼奴的爪子,回过头看到他,朝他招手:“钱公公,你看,干净的狼奴!”   钱锦一步步踏出庑廊,走到阳光底下,像多年前看向妹妹指着的湿漉漉的大狗一样,看向躺在长凳上,嘴里还咬着小木偶,满脸潮气的狼奴。   确实洗得很干净了。狼奴的头发比之前更黑更韧,显得那张脸极白,和楚言枝竟不相上下。想来北地常年下雪,是晒不黑人的。   小福子把他的头发拧干,年嬷嬷把巾子搭在他的肩头,扶他坐起来。狼奴就乖顺地歪着脑袋坐着,一手抱着小木偶,一手抱楚言枝的手臂。他明明生了一对野性难驯且灵气逼人的眉眼,但坐在楚言枝面前时,就温驯得如同那只很听妹妹话的狗儿,黑亮亮的眼睛里只掬着楚言枝的身影。   楚言枝还摇摇狼奴的手臂,指指钱锦,教他说话:“这是钱公公,钱、公、公。”   钱锦便笑了,负手立着,等狼奴说话。   但狼奴坐在木凳上,晃起了腿,“呜”一声,抱住楚言枝的手臂蹭脸,不肯叫,还拽得楚言枝踉跄了一下,离钱锦站远了一大步。   狼奴不想楚言枝对这个人说话。   他和那些把他关进笼子里的人,太像了。 第24章   “我捡的狼奴,会讲话了!”   楚言枝觉得奇怪:“你怎么不听话?”   狼奴却搂着她的手臂不松手,仰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殿、下……乖。”   年嬷嬷听笑了:“殿下,狼奴要你乖呢。”   楚言枝觉得好没道理。他才是不懂事的那个,怎么还反过来教她乖呢?   钱锦并不介意狼奴对自己的抵触,他侧身朝廊下跟着自己来的两个太监招了下手,那两个太监便抬着一个红漆木的大箱笼过来了,放到地上没水的地方打开。   楚言枝凑近一看,里面是好些冬衣,胸口都绣着口吐瑞气的山羊,是冬至节要穿的阳生补子。按宫规,宫眷内臣不论品阶大小,冬至节都要穿阳生补子蟒衣,不过重华宫人少,少与外界往来,也没那个条件,往年就只有姚美人和她两人有的穿。   钱锦让人把箱笼搬到东殿主屋去,对楚言枝道:“多谢殿下昨日给奴才的袄子,只是下面人拿去洗的时候,没仔细让里头的棉跑出来不少,不好再还给殿下了。这些是补偿给殿下的,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楚言枝都听愣了,下意识接道:“当然不会嫌弃……”   钱锦没在重华宫多做停留,他教楚言枝念九九消寒诗,见那两个太监放好了箱笼,便以东厂事务繁忙为由走了。   小福子将他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一回来就猴儿似的钻到主屋去开那个箱笼,把衣裳一件件拿出来看,发现下面还有个夹层。打开夹层一瞧,最底下有个描金箱子,放的是给姚美人与楚言枝的两套冬衣。   年嬷嬷拿起最宽大的那件往自己身上比划,手里摸着料子,忍不住道:“钱公公真是个周全人!昨儿一眼就记住咱宫里的人了,还给每个人都备了衣裳!”   小福子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钱公公收了我的袄子,还白送我件新的,不愧是厂督,真大气!”   知暖不知什么时侯挤进来的,翻翻找找没想到还真有自己的那份,一边美滋滋地摸上面的绣纹,一边哼气:“这对他算什么?手指头缝里泄出的一点小恩小惠罢了。也就你们没见识。我和疏萤在坤宁宫的时侯,每年冬至节都能收到半袋子的金裸子……”   “知暖。”疏萤忙岔开话题,“我这件像是小了些,要不咱们换换?”   大家拿着新衣服爱不释手,楚言枝满心疑惑地坐下来,把玩狼奴垂落胸口的一缕湿发:“那是件破袄子呀,我给他的时候就是破的。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   他还把自己那件红袍子留给狼奴当铺盖了呢!哪里用得着补偿她?   狼奴始终跟着楚言枝前后左右地转,任由她摆布自己的头发,还想悄悄坐到她旁边。   红裳也觉得心里不安,年嬷嬷却揉揉楚言枝的脸蛋,欢喜道:“兴许是见殿下生得玉雪可爱,钱公公才要多关照呢?不然他这样的人物,昨日怎会因为殿下一句话就推了差事,跟着过来给狼奴开笼子?”   听说钱锦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常年跟着他的人都未必猜得透他的心思。年嬷嬷想,他们重华宫要钱没有,要名势更是半点也无,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至少钱锦不会是为着什么东西故意亲近他们。   楚言枝的脸都被揉红了,她哎呦一声躲开年嬷嬷的手,让红裳搬上那个描金小箱子,跟她去中殿碧霞阁找姚美人。   她嫡亲的姐姐三殿下在面对她救命的请求的时候,都要问她一句凭什么,楚言枝不相信钱锦什么都不图就对他们这么好。且就算他什么都不图,这些东西,她们还不起呀。   她才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转头一看,是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狼奴想朝她跑过来,结果因为不习惯用两条腿走路,重重摔了一跤。   他努力地支撑自己爬起来,长期惯性使然让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屈着,可他又不愿让膝盖触碰到地面,就艰难地直着小腿,往后挪动着站立,样子笨拙极了。   见楚言枝回头了,他眼睛亮亮地朝她唤:“殿下,奴……奴等!”   他说话还乱七八糟的,但楚言枝听得明白,是要她等等他。楚言枝想起娘亲说想见他的事,如今他身上的伤包扎好了,头和脸也洗干净了,可以去见娘亲了。   她朝他招手:“我等你呢。”   狼奴像刚会走路的孩子,扶着廊柱一步步朝小公主走去,等走到她面前了,才小心地伸出指尖拽住她的袖子,呜着想说话:“奴,奴……”   他头发还没干透,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有几缕贴到了冷白色的脸颊上,反衬得他锐意野气的五官柔和许多,秀气得像个小姑娘,让人很难联想到这会是那天晚上打死老虎的狼孩。   楚言枝仰头看他,发觉他洗干净后的脸瞧着又白又软的,分明比她的要好揉多了,就伸出手学年嬷嬷的动作捏了捏。   狼奴方才还努力地挤压嗓子想说自己乖,要她摸一摸,楚言枝的手指就突然落到了他的脸颊上。   他一下屏了呼吸,眼睛舒服地眯起来,把自己的脸凑得更近了,还想蹭她的手心。   楚言枝领他走到东殿,先让红裳进碧霞阁看看姚美人有没有醒,自己站在殿外小声地叮嘱狼奴:“不许叫,不许咬东西,我让你跪的时候你要跪下来。懂了没有?”   狼奴攥着小木偶,拉拉她的袖子,懵懂地随她的目光望向屋里。   碧霞阁浮满药味,纵使开了两边窗子透气,洒在地上的道道光线也像照在了湿冷的水底,驱不散寒意。珠帘垂坠,帐幔从顶一直落到地面,瞧着便让人心里发沉。唯有摆在炕几上的梅瓶里插了两三枝新剪的腊梅,在阳光底下肆意舒展嫩黄的花瓣,让这屋里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红裳从里面出来,挑了帘帐,楚言枝便领着狼奴欢欢喜喜地走进去,见到靠在迎枕上挑线穿针的姚美人。   姚美人白日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且近日早晚喝年嬷嬷炖煮的梨汤,也不怎么咳嗽了,渐渐恢复起往日的气色。只是病得太久,伤了根本,短时间内她无法下床活动,坐的久了,也要调整调整迎枕的位置,或是侧躺下来歇一歇。   楚言枝探首看绷子上刚描出的缠枝秋海棠,问她:“娘亲要给我做新鞋?”   姚美人摇头,温和道:“明日冬至节,你要去给太奶奶请安,还要去参加冬至宴,夜里才能回来,少不得受冻,娘亲要给你做个卧兔儿,再给你做副小手笼。”   楚言枝担心地看娘亲圆润淡粉的指甲:“太累了,且一天做不完的。给红裳做吧?”   “小手笼我已经让年嬷嬷帮着做了,可她眼睛不好。娘亲醒着也是醒着,绣点纹样不费神。你的脑袋又不大,卧兔儿做得小小的,打完样子绣一两个时辰就出来了。”   姚美人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子,继续换线绣海棠。她右手食指、拇指捏紧线尾,左手食指指甲轻拨丝线,娴熟地将一根花线劈成二绒,正要穿针,忽觉察底下有一双黑灼灼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瞧,转头看过去。   是个模样清俊秀气的孩子,瞧她望向自己,他歪歪脑袋,抱紧了怀里的小木偶,不安地看向楚言枝。   楚言枝招手让他上前,指指地面:“狼奴,跪下来,叫美人。美、人。”   狼奴盯着楚言枝细软的手指,乖乖地跪下来,对姚美人又羞又紧张地轻轻喊了声:“美……人。”   他的小手还拧着小木偶满是牙印的木头腿,喊完了又对楚言枝露出希冀的神情。   楚言枝果然满意,脸贴着姚美人的手臂开心道:“娘亲看!我捡的狼奴,会讲话了!”   姚美人让红裳去把狼奴扶起来,想他这样小小一个人,额角还有伤,衣服都不合身,瞧着实在可怜。不过他年龄与枝枝一般大,枝枝虽有许多兄弟姐妹,但没有会带她一起玩的,就当给她养一个玩伴,也挺好的。   “他没有名字?”姚美人低头绣着海棠随风微动的淡粉花瓣,让红裳把炕几上的果盒与小点心端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狼奴坐到绣墩上,并不看那些精致点心,只看楚言枝拿起一块豌豆黄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楚言枝吃完了才回答:“没有呀,他就是狼奴。”   她想到刚刚娘亲说的明天参加冬至宴会的事,就让红裳把那个描金箱子搬到床边打开,拿出里头的两件冬衣给她看:“这是钱公公给的。娘亲,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姚美人未曾与钱锦接触过,也猜不透他的想法。但同年嬷嬷一样,她认为这总不是什么坏事。多少人想与东厂和司礼监搭上关系还不能够呢。就算是欠着他们的人情,这也算好事一桩,何况是钱锦主动有意结交。   只是既然事由枝枝而起,短时间内便不好由她出面,否则容易引他忌惮。若他确有同重华宫往来的打算,那时她再通过枝枝示意即可。   “枝枝既然觉得钱公公不坏,便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平时记得他的好,来日再相报。”   楚言枝听话点头,摆弄着自己那件补子蟒衣,小声地问:“娘亲的身子还没好全……明天我一个人去参加冬至宴吗?”   “不。枝枝明天让皇奶奶带你去。”   姚美人起针用盘金绣法开始绣海棠花蕊,对着光线描摹着针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6 18:06:28~2022-12-07 15:0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yoyogur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狼奴想,她果然不要不会狩猎的小狼。   楚言枝不明白:“皇奶奶从不参加这些事的啊。而且,而且……她没那么喜欢我。”   以前每次过节,娘亲都会带她去慈宁宫看看。但太后就喜欢对着那一佛二菩萨跪诵念经,知道她来了,也只会让如净姑姑给她包上红包,送上几盒糖与点心,要她多添衣、好好吃饭,然后就闭上眼,继续念些她听不懂的经文了。   楚言枝觉得皇奶奶并不喜欢她。小时候想着她是自己的亲奶奶,两人间有断不掉的血缘,她还想过亲近亲近,向同母亲那样对她撒撒娇。但一进那充斥檀香味的佛堂,她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低着头,娘亲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想赶紧离开。   “皇奶奶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姚美人笑了,细细绣着嫩黄的海棠花蕊,柔声道,“只是她老人家不擅长表达。她要是真不喜欢你,娘亲不会总带你过去的。枝枝自己想参加冬至宴吗?”   “想。”   别的公主能参加的宴会,她都想参加。   “那就对皇奶奶说你想去,想她带你去,她会同意的。”   等姚美人将卧兔儿上的缠枝秋海棠纹绣得差不多了,在东殿厨房忙碌的年嬷嬷也将午膳做好了,端过来摆到炕桌上,服侍楚言枝与姚美人用膳。   姚美人饮食宜清淡不宜油腻重盐,年嬷嬷给她做了南瓜蒸排骨、焖肉煎豆腐、白菜菌菇汤,楚言枝陪着她吃,喝了两碗的菌菇汤,才揉揉肚子说吃不下了。   姚美人本想让红裳给一直坐在绣墩上玩木偶的狼奴盛饭,楚言枝没让,说他挑食得很,只吃肉。还说是钱公公说的,让他吃素就跟喝水没什么两样。   年嬷嬷把昨晚没吃完的几个肉菜都热了热,混在那个陶盆里,直接递给狼奴一个饭勺,要他自己拿着吃。   狼奴其实还惦记着自己那个被楚言枝放跑了的猎物,他闷闷不乐地抱着大饭盆,在楚言枝凶巴巴的指挥下,垂着眼睛往自己嘴里塞肉。   他有点明白了,楚言枝不想吃他猎来的食物。不止是楚言枝,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吃。是因为那个东西毛太多了吗?   狼奴心里有种奇异的恐慌感。他在狼群长大,狼群教会他和别的小狼一起狩猎,他从小知道,学不会狩猎的小狼是无法在狼群生存下去的。   如果等他的伤完全好了,还猎不到楚言枝爱吃的东西,她会不会不要他了?   狼奴的眼睛盯向盘子里各种奇怪的东西。红的绿的黄的,没有毛没有血,他们怎么爱吃这些呢?   楚言枝见他一直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以为他想吃,就拿筷子夹了放到他盆里:“不要那么可怜的样子,快吃吧。”   狼奴右手抓握着勺柄,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盆,一边控制着自己不要埋头舔食,一边努力地学着用勺子往嘴里塞,吃得脸上脏兮兮的,反而显得那双眼睛更水亮了。   年嬷嬷拿了楚言枝用过的红头绳,趁着他乖乖吃饭的时候,把他干透了的一头乌黑长头发绑了起来。   绑了高扎发的狼奴,看起来更有个人样了。   他额前耳鬓的碎发多,绑不上去,就自然而然地垂落颊畔,衬得两边微微鼓起的颊畔雪白,那张不薄不厚的唇更是润红得如同涂了口脂。偏偏他还生了一双极雪亮凌厉的眉眼,这合该配一张骨浓肉薄、似锋如刀的脸才是。   但这样一双眼,嵌在这样一张温软无害的脸上,只能让人联想到一只绒毛未褪的狼崽,牙尖再锋利,也难以教人害怕。   吃完饭,楚言枝用帕子擦了唇,狼奴则放下空陶盆,习惯性想舔舔手背再用手背挠脸,却被楚言枝拿筷子尾轻轻敲了一下。   “不可以乱舔,好脏的。”   狼奴手一颤,反手一握夺过那只筷子,等看到楚言枝瞪大了眼睛,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惶急地眨眨眼,赶紧讨好似的把筷子塞回她手里,还轻轻“呜”着,爪子抓抓膝盖又抓抓藏在袖子里的小木偶,无措极了。   楚言枝倒不与他计较这个,但很嫌弃他脏兮兮的脸,用筷子挑了块干净的手帕扔到他的爪子上,又指指自己的脸示意他:“擦干净。”   狼奴就用两只手捧了帕子,跟洗脸的猫儿似的,钝拙地擦了半天。   许是因为要过冬至节了,阖宫上下都在忙着画绵羊太子图、贴九九消寒诗图,以及准备第二日喝的羊肉汤,今天江贵人并没有过来小坐。   天黑之前,姚美人真的把卧兔儿和小手笼做好了。红裳给碧霞阁内外点上灯、关上窗,看楚言枝换上钱锦给的那套补子蟒衣,戴上卧兔儿、手笼,整个人又娇又俏,笑起来跟春天里盛开的海棠花似的,年嬷嬷没忍住抱了她好久。   楚言枝感觉身子暖暖的,一被年嬷嬷抱住,又热热的,她偏头躲过一些,蹦蹦跳跳地跑走了,说困了要睡觉。   姚美人便让红裳快点提灯跟上。年嬷嬷呵呵笑着,要她别管了,放下帘帐关好门,服侍她吃药洗漱,早早歇下了。   狼奴看楚言枝往西殿翠云馆的方向走了,他还想跟上,却被小福子揽过肩膀,要他回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睡去。   狼奴不甘心地扭着身子,不肯随他走,双唇蠕动片刻,终于冲楚言枝的背影艰难地发出声音:“殿下,奴……要狼奴!”   楚言枝转头看向他:“你想住到西殿呀?”   红裳道:“他身上还有伤,又不能给殿下守夜。”   且疏萤和知暖两人睡一个侧厢房,另一个厢房堆满了许多箱笼、物件,红裳都卷着铺盖睡到了外间,根本腾不出空位,没有狼奴能睡的地方。   重华宫实在太小了,不过是多添三个人,就不够睡了。楚言枝一时心烦意乱,想到三姐姐身边跟了那么多人,她睡的地方该有多大呀?   楚言枝朝狼奴摇头,招手让他快点随小福子回去睡觉,然后就没回头地走了。   狼奴一直看着楚言枝走远,拐弯连片衣角都看不到了,他才默默收回视线,听她的话同小福子回去。   狼奴明白了,她果然不要不会狩猎的小狼。   所以不要他跟着回窝,也不要他同她挨着睡觉。因为他是没用的小狼。   狼奴被小福子带回冷冰冰的耳房,躺在床上,抱着小木偶望着窗外的月亮睡觉。他暗暗地想,他明天一定要猎到她想吃的食物。   他要做她有用的小狼。   楚言枝也睡不着觉,她想着明天的冬至节宴,便把放在床头今天娘亲才给她绣好的昭君套拿出来摸玩。   她又要见到陛下了。   楚言枝说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见他。以前她远远地看一眼,会觉得他好威严好气派,有这样一个父亲,她好骄傲。她的父亲可是这天下的皇帝呀!   可这样厉害的父亲,不知道有她这个女儿,知道了也一点都不在乎。   昨天她在坤宁宫坐了那么久,一直等他能主动和她说说话。比如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会不会写十个数字,会不会背李白杜甫的唐诗……可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他好喜欢三姐姐,好疼爱三姐姐。触犯宫规,在她眼里天大的事,他只罚了三姐姐抄书两卷和禁足三天,而且特地避开了冬至三日节假。楚言枝既庆幸三姐姐受的罚很轻,又莫名感伤。   如果是她犯了错呢?   楚言枝用带着药香的昭君套盖住眼睛,不想再想下去了。   等她第二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换衣裳。她偏脸想躲到暖呼呼的被窝里,却被红裳轻轻捞起来了,哄着她漱口、洗脸。   拿开脸上温热的擦脸湿巾子后,空气浮动,凉意泛起,楚言枝清醒了,却听红裳“嘶”一声:“殿下的眼睛怎么肿了?”   楚言枝伸了个腰,懒懒道:“不小心揉的嘛。”   红裳也没工夫细究,连忙央疏萤去厨房拿两个鸡蛋来给她滚一滚。   洗漱完穿好衣服后,楚言枝喝下一碗热热的羊肉汤,再照镜子,眼睛已经完全消肿了,就是眼尾还透着一点红。外头天快全亮了,红裳给她擦好嘴,准备出发到翊坤宫去。   因为是冬至节,各宫走动少不得,重华宫就没去江贵人处借车辇。且慈宁宫与重华宫同在一条轴线上,步行过去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走过去暖暖身子也还好。若太后真同意带楚言枝一起参加宴席,下午楚言枝就能和太后同坐一辆车辇去乾清宫了。   楚言枝踏出西殿,一面听着年嬷嬷各种叮嘱,一面往外走,一直走出重华宫,都没发现东殿那头的廊道上站了个小小的身影。   狼奴站在昨晚的位置,看着楚言枝头也没回一次地踏出门,又看那门被小福子阖上了。   他抱着小木偶,纠结地想,她是要出去狩猎吗?   狼奴还不太理解这个地方吃饭与狩猎的关系。但是他知道,总要吃才能活,一切食物都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   他要告诉她,他是最会狩猎的小狼,是能养活一整个狼群的小狼,不管她要吃什么猎物,他都能猎到,他会很有用。   她不用把他丢掉的。   作者有话说:   狼奴:奴奴要做有用的小狼,不被枝枝丢掉的小狼。   周五,也就明天要入v啦,当天会降落万字肥更。三天后上夹子,夹子后每天日更六千,如无意外每天22:30前更新,迟一点就是零点前,承诺绝不断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感谢在2022-12-07 15:07:53~2022-12-08 01:0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10瓶;Yoyoyogur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殿下仍觉得他只是一头没用的小狼吗?   五更天将过, 小太监开了慈宁宫的门,嘴里哈着白气,领人往四处扫洒。穿了赭石色阳生补子的如净嬷嬷领着一队宫女进了主殿暖阁, 倒去香炉、铜盆里的灰,换上新的, 又亲自撩开床帐,服侍荀太后起身。   不论寒暑, 荀太后习惯早起,洗漱完后会先到慈宁宫后殿的大佛堂礼佛半个时辰,再回暖阁用素斋早膳。   “去把那盒松子糖拿过来。”礼完佛,荀太后背对一架绣了双鱼戏莲花的炕屏坐下, 用着一碗百合莲子粥。   如净嬷嬷让末尾的宫婢上前, 将紫檀盘上雕婴戏图的酸枝木小果盒打开给荀太后看,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二三十颗檀木珠子大小的松子糖。   荀太后并未抬眼,如净嬷嬷又将底下那个小盒子打开了, 里头是雪白香甜的椰丝糖,也有二三十个。除这两盒糖外, 盘子上还摆了个百宝嵌螺钿的点心盒子,里头有各种蜜饯凉糕。攒盒上有个绛红色绣平安万福四字的荷包,鼓鼓囊囊的。   “放下吧。”荀太后吃了一块藤萝饼和两只银芽鸡丝春卷便搁了筷子, 让人撤去东西,把那几个盒子放下来。   如净嬷嬷依言放好,荀太后已闭上眼摸捻起佛珠了。   院子里的光线透进来不久,小太监进来通传, 说重华宫的七公主来请安了。   平时最常来是慈宁宫的孟皇后, 来了她也不与荀太后多说话, 两人径直去大佛堂礼佛, 一同用膳时才会聊几句。但每到节假,孟皇后需要操持宴席,抽不出空,以往这时候,姚美人就会带楚言枝来给她请安。不过最近一年姚美人重病,她们母女也没怎么来了。   荀太后仍在念佛,手上那串十八子黑檀佛珠在阳光底下透出一种温厚沉静的光泽,一如她舒展的眉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楚言枝放轻了脚步,站在珠帘前看向临窗而坐的荀太后,给她请安:“枝枝给皇奶奶请安了,祝皇奶奶冬至安康,事事如意。”   荀太后这才睁开眼,看了眼如净嬷嬷。如净嬷嬷扶楚言枝起来,让她在炕桌对面坐下,还将她的大氅脱下来放到熏笼上烘烤。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将荷包递给楚言枝。   楚言枝双手接了,依照昨日娘亲和年嬷嬷交代过的话恭恭敬敬地道谢。   如净嬷嬷将炕桌上的几个食盒都打开,让楚言枝吃。   楚言枝看了眼荀太后,她老人家见她收了荷包,又闭上眼念佛了。   楚言枝脱下小手笼,拈起一块椰丝糖小口吃着,另一只手在袖子底下不安地抠弄起荷包上绣的字。她既想说话,又不是那么想说话。   慈宁宫安静又暖和,但室内所有摆设都沾有沉香味,连她吃的椰丝糖都好像染上了一点。外头的鸟雀吵不到里面,楚言枝不敢乱动,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株柿子树。太过安静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把皇奶奶惊着。   如果娘亲在的话,就会用温柔的语调与皇奶奶聊几句话,然后再寻个由头离开。   楚言枝准备吃完这颗糖,再问皇奶奶能不能带她参加宴席。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楚言枝刚把糖塞进嘴里,正擦着手指要端茶盏喝一口,一直不言不语的荀太后忽然开口问她了,音调很平。   “娘亲好很多了,昨天还给我做了昭君套和小手笼。”楚言枝坐直身子,也不喝茶了,摘了自己脑袋上戴着的卧兔儿给荀太后看。   荀太后看了一眼,点点头,又闭上眼不说话了。   如净嬷嬷把茶端起来,喂楚言枝喝了两口。   口齿间甜腻的味道被这盏君山银叶冲散了些,楚言枝捏紧昭君套,终于道:“……皇奶奶,我也想去吃冬至宴席。”   荀太后摸捻佛珠的动作顿住,没有说话。   如净嬷嬷打量着一脸紧张的楚言枝,笑问她:“殿下怎么突然想吃宴席了?”   楚言枝想了会儿,直说道:“我要做个正经公主。别的公主有的,我都要,别的公主会的,我要学。”   这话足够令如净嬷嬷震惊。她本以为楚言枝是馋了才会突发奇想,毕竟这年纪的小孩子都贪嘴,而楚言枝胆子一向很小,想要的无非是吃的和玩具,很少能意识到自己是位能提要求的公主。   她突然说自己想做一个正经公主,便是意识到自己在这宫内许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公主了。   如净嬷嬷边为她添茶边想这几天外头发生的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也难怪楚言枝会变了心态,她想要救自己的娘,还得触犯宫规去求亲姐姐。同样是公主,差别太大了。   “皇奶奶,我娘亲病了去不了,你带我去好不好?”楚言枝还是不太敢对荀太后撒娇,她两手握住炕桌小角仰头期盼地望着她问。   荀太后依然没什么表情,将珠串绕两圈戴在手腕上后,倚靠在迎枕上,轻轻点了点头。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只觅到食的鸟儿,欢快地跳下来朝她行礼。   她一动,室内静沉沉的香雾就被搅散了。荀太后看看冰裂纹窗棂外的柿子树,淡声道:“后花园有架秋千,你在这坐不惯,去那里玩吧,饿了就来吃些茶点。也别玩得太过,现在日暖风凉,出了汗便容易受寒,你这昭君套还得戴好……”   话到一半,见楚言枝睁着一双明澈杏眼期待地看着自己,荀太后止了话音,朝如净嬷嬷招手示意了下,继续闭眸念佛了。   如净嬷嬷领着楚言枝往后花园走,让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在旁边看着,红裳扶楚言枝坐上秋千,轻轻地晃荡起来。   充斥鼻腔的檀香味与沉香味散去不少,楚言枝打个呵欠,脑袋靠着秋千绳想方才皇奶奶的反应。   皇奶奶前两年刚办过六十大寿,鬓发上却不见一丝白。许是因为很少做表情,连话都很少说,她脸上也没多少褶子。楚言枝一直觉得她太严肃了,两年前宫里给她办寿宴,整个皇宫都热热闹闹的,唯有她自己始终淡淡的,甚至都没出去露面,只在慈宁宫里吃了一碗长寿面。这面还是娘亲给她做的。   楚言枝虽然每次过节都来看她,但这些年跟她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来,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的请求。   她连自己的寿宴都不出席,竟然愿意带她参加今晚的冬至宴席!   楚言枝发觉自己最近的运气特别好。给娘亲请到了御医,把狼奴救出了上林苑、放出了笼子,自己今晚上还能参宴。但她觉得这不止是因为运气好,也是因为自己主动踏出了一步又一步。   楚言枝抓着两边秋千绳,望着光秃秃的枝丫上一个个火红的柿子,央红裳用力点推。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槅扇窗打开,听着后院传来的一阵阵笑语,她缓缓地躺靠下来,看着茶盏上方缭绕的水汽。   如净嬷嬷将楚言枝未喝完的茶盏换下去,给荀太后沏了盏新的,然后在足承旁坐下,为她揉捏腿脚,轻声道:“七殿下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想吃点好吃的。”   荀太后目光无波:“孩子都会长大的。”   如净嬷嬷点头:“这也是姚美人的意思吧。病了一场,她想为七殿下争一争。您要帮她?”   “当年本就是我害了她。”阳光照在荀太后平整的眉眼上,她又摩挲起腕上的佛珠。   那是成安四年,成安帝入主紫禁城以来头一回选秀。她一向不愿管宫中的事,但礼部要她亲自指一个秀女出来,说这样才合规矩。一眼望过去,最顺眼的就是姚窕,她便指了。   成安帝从小就对她这个亲娘不亲近,她一生鲜少有为他做决定的时候,只这一次决定,他都厌恶极了。   姚窕进宫后,一直未得他诏幸。直至年末,所有秀女他都宠幸了个遍,其中两位连孩子都生下了,他才在百般催促之下诏幸了一次姚窕。   隔年姚窕诞下楚言枝,但成安帝半点不在乎,反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去年生下四公主楚宜萱的安婕妤封了嫔,赐封号顺。   无非是在向她这个亲娘表明态度。   荀太后清心寡欲多年,对皇帝的事,她自觉无能插手,亦不愿插手,她并不在意成安帝对她是何态度。但她对不起姚窕,也对不起楚言枝,所以姚窕若想为楚言枝争一争,她甘心为她们铺路。   荀太后没有躺太久,感到膝盖的酸乏褪去些后,她起身坐到书桌前,燃香开始抄念《金刚经》《僧伽托经》。   送楚言枝她们出门后,年嬷嬷正准备回去服侍姚美人吃药,转头却看到狼奴孤零零站在廊道上,歪头盯着门,不知在想什么。   年嬷嬷知道这孩子身上有股疯劲儿,楚言枝在的时候,他还能压着这股疯劲儿,她一走,他就像被主人家丢到路边的野狗,逮谁咬谁。   但野狗再疯,也只是个可怜的狗儿。狼奴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已。年嬷嬷悄步朝他走近,探身问:“奴奴,饿了没有?”   狼奴已会叫自己的名字了,他知道年嬷嬷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   他想到殿下是很亲近年嬷嬷的,年嬷嬷能给他们所有人弄到食物,是这里最有用的人。   他要学便要找最有用的人学。   狼奴抱着小木偶,拽住年嬷嬷的袖子,眨着眼睛努力地说:“嬷嬷。”   年嬷嬷一惊,眼尾笑出了褶子:“狼奴这么聪明呢?都会喊嬷嬷了!”   不管狼奴之前是什么模样,他如今洗干净了头脸,散着一头乌黑长发仰头唤她嬷嬷,年嬷嬷便觉得心窝子化成了一汪水,拉着他的手腕,像哄别的孩子一样:“奴奴是不是饿了?嬷嬷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狼奴不习惯被人牵住爪子,这让他觉得危险。但看到年嬷嬷脸上的笑,他潜意识判断她并无恶意,且他还要请她教自己狩猎,狼奴便没有挣开。   他走路走得慢,还容易摔跟头,但偏偏是个倔强性子,摔了不要人扶,非要自己挺着小腿站直,再一步步往前走。年嬷嬷想起楚言枝小时候,她学走路就不这样,要是摔了,能抽抽噎噎趴地上磨蹭半天。姚美人倒也耐得住性子,坐在一旁不让人去扶,就等她自己个儿爬起来。   等他们走到东殿,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年嬷嬷让狼奴在凳子上坐下来,然后盛了碗羊肉汤,给他夹了两个肉馅包子,放到桌上让他吃。   狼奴握着勺子,面对桌上的东西有点无措。   他歪头问对面正择一筐韭菜的年嬷嬷:“殿下,吃?”   年嬷嬷不明所以地点头,玩笑着问他:“放心呢,殿下是吃过早膳才走的。殿下刚走,你就舍不得啦?”   狼奴若有所思。   殿下为何会爱吃这些呢?   他用勺子挖碗里的羊肉汤喝,由于举止兽性未脱,几次差点翻了碗。   年嬷嬷哼着江南小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开始自顾自地闲话起来:“你要想到哪都跟着殿下,可不能就做个狗尾巴,你总得会点什么。瞧瞧,连碗汤都不会喝,以后要你给殿下倒茶怎么办呢?”   狼奴并不爱喝这烫烫的东西,他把肉包子整个塞到嘴里,又被里面的肉馅汤汁烫到了。他不满地哼唔两声,还是都给乖乖咽下去了。   狼奴边吃边想,这些都是处理过的死物,殿下不吃沾血带毛的,她要吃这些。   而年嬷嬷会处理,还能处理得很好。   年嬷嬷听到他哼唧,又笑了:“不服气呐?不服气可没用,你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婢,还想留在殿下身边,那不得会点儿别的什么?”   看狼奴眨巴着眼睛喝汤,头发都快落到汤碗里去了,年嬷嬷放下韭菜筐子,洗了个手回来,把他脑袋顶松松垮垮的红发带摘下来,重新绑了个高扎发。   “狼奴呀,你看看你,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扎。一个小奴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指望你照顾殿下呦!”   扎到一半,年嬷嬷忽然想起还在碧霞阁睡着的姚美人。哎呀!她得服侍主子起身喝药的呀!怎么就被这孩子打岔打忘了呢?   年嬷嬷赶紧顺手打上一个蝴蝶结,匆匆忙忙端上药就要往中殿去。   狼奴发根一痛,抬起茫然的小脏脸,就见年嬷嬷脚步飞快,念念叨叨地端上东西往外走了。   她还没教他狩猎,没教他怎么处理殿下爱吃的食物呢,她不能走!   狼奴放下勺子和碗,控制着腿脚追上去,刚追到东殿外,就见年嬷嬷将药盅递给疏萤,一面笑说麻烦了,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往回走。   年嬷嬷转头看到小狼奴歪着脑袋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不知为何心里一暖。   殿下小时候也爱黏着她,总是嬷嬷长、嬷嬷短的,大了一些,就不爱黏她了,喜欢缠着小福子和红裳给她逮麻雀、编花草篮子。   年嬷嬷看着楚言枝就会想到姚美人小时候,想到姚美人小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年她家里遭了荒,丈夫去修堤服苦役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村里人说她克夫,才成亲一年出头,女儿刚出生丈夫就死了,母女俩都是祸害。   为着养活女儿,年嬷嬷把女儿托给亲哥,去姚家做了奶娘,一个月都见不到女儿一面。她亲生的女儿也才几个月大,但从那之后就只能喝米汤了。   后来女儿长大一点,姚老爷让她把女儿接过来一起在府里住下,年嬷嬷心里欢喜得很,连夜赶车回娘家,女儿却不愿意跟自己出来,怯怯地拉着舅母的衣角不愿意不撒手。   那时候年嬷嬷心里真是悲哀极了,可看哥哥一家对女儿不错,与亲生女儿没两样,又有点儿安慰。她哪里猜得到在那之前哥哥就已经把女儿卖给了当地一个屠户家做将来生养用的妾。   年嬷嬷抱着韭菜筐子,眨干眼底的潮意,不想了。她问一直盯着自己手上动作的狼奴:“你也想择菜?”   狼奴指指筐子:“菜。”   年嬷嬷便端来一把小凳子,让狼奴坐到自己身边,教他择韭菜。   掐黄去泥,狼奴学得很快,就是嗅到韭菜的味儿会皱起脸来,嘤嘤呜呜说不清楚意思,但看样子是很嫌弃。   择好菜,小福子也从御膳房那买完鸡鸭鱼肉回来了,撂到桌上,帮忙生完火继续守门去了。   年嬷嬷便把狼奴吃饭吃脏了的脸擦干净,拉他坐到灶台前看火,自己开始给鸡鸭拔毛,给鱼剃鳞片。   狼奴似乎没见过火,看到锅洞里那跳动的火苗,竟然还趴着往里嗅,伸手要去摸。年嬷嬷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开,不敢让他坐在锅洞前了。而他烫了手指,还一脸好奇地盯着伤口瞧。   狼奴站在案板前,开始对着鸡鸭留了满盆的血水咽口水。他咬着小木偶,指着死鸡死鸭,克制地道:“……吃。”   年嬷嬷直接拍落他的爪子:“不行,你要是吃了,殿下闻到你臭烘烘的,非得把你关笼子里扔了不可!”   狼奴歪歪脑袋,眨动着眼睛:“狼奴弄。”   他刚刚看年嬷嬷的动作明白了,要拔毛,他会呀。   年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他咬住小木偶,抓住那只鸡的爪子,眼睛不带眨一下地开始拔毛。   动作又快又准又狠,拔了一撮又一撮,没一会儿就拔得干干净净了。   年嬷嬷接过这只光溜溜的鸡,看他一边开始拔鸭子毛,一边看她拿起刀剁鸡。等他把鸭子毛拔干净了,还知道要舀水冲一遍,放到砧板上。   年嬷嬷不敢让他拿刀,正要让他退开些,却见他手往鸭脖子上一拧一揪,此鸭便尸首分离了。   狼奴白净的小脸溅上了几粒血珠,他却一点不在乎,顺着鸭脖子上的伤口扒开鸭胸,拆鸭翅拆鸭腿,把内脏全掏出来,像模像样地放到旁边的瓷碗里。   看到他一双血糊糊的小手,年嬷嬷腿都软了。   狼奴把鸭子撕成方才年嬷嬷切的鸡一样的块数甚至是一样的形状后,一脸骄矜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年嬷嬷:“狼奴会了!”   年嬷嬷差点拿不住刀。   荀太后常年念佛,慈宁宫内用的都是素斋,比姚美人近日的饮食还要清淡。但慈宁宫厨房的厨子是做素斋的好手,楚言枝最爱吃这儿的什锦千张包。每次她来,桌上都会有这道菜。   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素汤,楚言枝困意上涌,荀太后便让她睡到自己的靠榻上去。   楚言枝很少会在慈宁宫呆这么久,娘亲还不在身边,总觉得不自在。但她今日起得早,困极了人不清醒,就想窝到暖暖的地方睡一觉。   荀太后走到靠榻旁,垂眼看睡颜香甜,总要把两只胳膊搭到外面去的楚言枝,命如净嬷嬷将炭盆拿得远一些,免得有烟跑出来呛着她。   如净依言端起炭盆放到屏风旁,荀太后握住楚言枝柔软的手臂,轻轻放到被窝里。   楚言枝却无意识地翻身朝她睡过来,抓着她手里的佛串不松手了,还要往嘴里塞:“……娘亲,糖,糖。”   荀太后哑然失笑,竟任由她抱着佛珠,将被子给她提到下巴处,看她觉出佛珠不甜不再吃,也没再乱动了,才慢慢回到床上睡下。   如净嬷嬷回来看到被楚言枝抱着的佛珠,惊得抽口凉气。这可是先帝爷命人从三佛齐带回来的黑檀佛珠!全天下仅此一串,太后平日保养得极好,从不轻易放下。   等楚言枝睡醒了从靠榻上坐起来,就见外头的光线已暗下去不少,皇奶奶就坐在珠帘外的书案上,由如净嬷嬷磨墨,抄写着什么。   她起身穿鞋,一站起来就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如净嬷嬷忙走过来,捡起了地上的黑檀珠串。珠串上还带着温度。   楚言枝慌了:“它怎么到这来了?”   如净嬷嬷用绸质帕子擦拭佛珠的动作虽然又小心又焦急,脸上却笑得温和无奈:“小殿下梦里要吃糖,差点把太后娘娘的佛串给吃了呢。”   荀太后将笔搁到笔山上,接过如净递来的佛串。感受到佛串上的温度,她眉目平顺,起身道:“准备走吧。”   如净嬷嬷开门,让红裳和其他几个宫婢进来给楚言枝梳洗。等她洗漱完穿戴好东西坐到车辇上,已经申时过半了。   车辇稳稳地往乾清宫驶去。   成安帝在天坛祭天行礼后,又在保和殿同前朝朝臣们办了祈谷宴,申时乾清宫的后宫冬至宴会正式开始,申时三刻他才到。   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立在孟皇后身侧,楚姝竟把那只白面黄狗抱来了,缠着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其余妃嫔在孟皇后身后跪候,未成年的皇子皇女皆侍立在旁。两年前出嫁的大公主楚欣与她的驸马安伯爷已经落坐了。   看到安驸马,成安帝面色微沉。他朝孟皇后走去,视线却落到东上座,那里果然空空荡荡。   成安帝步至殿中,四周窸窸窣窣的声响全部停下,三呼万岁见礼。   成安帝扶起孟皇后,与她共同行至上座坐下,这才让众人起身,一一落坐。   “都到齐了?”   “是。除了……”孟皇后想了想,“除了皇太后与重华宫那位抱恙的姚美人。”   成安帝理着袖口,皱眉道:“都是不妨事的人。”   孟皇后一时无言。   楚姝一直到坐下来,还在逗弄着怀里的黄豆,成安帝头疼地瞪她一眼:“姝儿,你带它来做什么?”   “儿臣就给它喂点骨头啃嘛,不会给您添乱的。中秋宴上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回也依了儿臣吧。来,黄豆,给父皇作个揖。”   这只叫黄豆的白面黄狗身上还套了件杭稠的红色短衣服,胸口绣着阳生补子,听到楚姝的话,还真颠颠地走到殿前,抬起两条前腿,朝上面的帝后二人作了两个揖。边作揖,边含糊地喊“千岁”“万岁”。   宴上众人见怪不怪,都配合着惊奇称赞,成安帝眉头渐渐舒展,被黄豆作揖的动作和楚姝训狗时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他一笑,所有人都跟着松口气,有意招手逗弄起黄豆来。楚姝唤黄豆:“回来吧。”   然而黄豆见许多人拿或吃的或玩的东西往它跟前晃,它一时起了性儿,摇着尾巴一会儿咬咬这个,一会儿闻闻那个,逛到后面,见有个空位,直接钻了上去,跟人似的把前爪搭在了案上。   它越像个人样,众人越爱逗弄,还有人想给它斟酒。   孟皇后皱眉:“阿姝,管好你的狗!”   那是姚美人和楚言枝的位置。虽然他们次次不来,但一些重大的宴席上,孟皇后还是会命人安排到位,不得疏漏。这是她作为中宫皇后的责任。   楚姝却不以为然:“本就不会有人来坐嘛,就当是给黄豆准备的了,母后何必动怒?”   “你眼里还有规矩吗?你……”   “大过节的,跟孩子动什么气?”成安帝按了按孟皇后发凉的手背,淡声道,“别那么死板。”   孟皇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笼到袖子里。   不少后妃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过来,觥筹交错间交换眼神,神色微妙。   成安帝面色不变,抬盏缀饮,拾筷示意开席。   席面既开,自不会再有人追究黄豆能否坐在那个空位上,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地逗弄它,借此向楚姝示好。   二公主楚清坐在楚姝身侧,同她敬酒时笑道:“黄豆真是愈发机灵了,不愧是三妹妹调.教出来的狗儿。”   楚姝神色懒懒的,接了她这一敬,眼底却有冷意。   隔着楚清,大公主楚欣与驸马互敬,余光中她的生母惠妃始终紧紧盯着她,眼眶瞪得微红。楚欣没回一次头。   宴上热闹起来,孟皇后避开成安帝放到案前的一盏酒,目视那只众星捧月的狗儿,冷声问:“你不觉得荒唐吗?”   “有何荒唐。姝儿是我们的女儿,朕便是娇纵她些,又如何?”   孟皇后嗤笑一声,抬起左手边的茶盏看其中自己的倒影,轻轻晃了下:“姝儿未出生前,你也很疼欣姐儿。她是你第一个女儿,为何今日见到她,不同她说两句?”   成安帝眸光渐冷:“她已出嫁,朕便是有所嘱托,也不该在宴上。”   “楚言枝也是你的女儿,见不到她,你为何不多问一句?那只狗坐的是她的位置。”   成安帝将杯盏放下:“你是姝儿的母亲,你管她们?”   “我是大周的皇后,理应为陛下照顾所有子女。”孟皇后与他对视,提醒他,“陛下,您理当教育好自己所有子女。”   帝后一时僵持不下,这时楚璟端着酒走过来,抱怨自己禁足之期过长,把他闷坏了,二人又相视笑了,同寻常父母一般与他谈着。   外面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太后驾到——”   司礼监掌印太监汪符从外亲自进来通传,扬声高喊,一时间席上所有人都停了举动,包括正拍着楚璟肩膀说要加罚他几日的成安帝。   成安帝持杯盏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压下眸中那抹异样的情绪,领众人起身,恭肃地面向殿外站立。   已经快至酉时了,冬日天黑得早,殿内殿外皆点上了灯。荀太后牵着楚言枝,缓缓踏入殿内。   成安帝携众人皆下到殿中,朝她行跪礼。   楚言枝环顾四面,找自己应该坐到哪儿,却在一片酒席中看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坐在末尾的位置上,正摇着尾巴咬桌上的酒杯。   她心中微沉,转而看向此时此刻跪在荀太后面前,亦是跪在她面前的每个人。为首的是她的父亲成安帝。   荀太后淡漠地看了黄豆一眼:“枝枝坐哪,皇帝可知道吗?”   成安帝无言,额角的青筋却鼓了起来。   孟皇后在旁边硬着头皮要解释:“七公主的席位理应……”   “罢了。枝枝没有座位,哀家总会有吧?”   荀太后领着楚言枝慢行穿过跪着的众人,一直到东上位坐下,将她搂抱到怀里。   坐在高位之上往下看,楚言枝才发觉原先那个在自己眼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皇,除却那身威严庄重的龙袍,跪在地上的模样也会显得如此普通。   荀太后让众人起身,成安帝这才同孟皇后站起来,看向脖子上戴着那串黑檀佛珠的楚言枝。   小姑娘头上戴了缠枝秋海棠的昭君套,那昭君套绣得极细腻,灯光一照便流溢出鲜亮的光泽。她两只手还揣在鹅黄色的小手笼里,任由荀太后抱着,乌溜溜的秋水瞳大胆地与他们每个人对视,不见丝毫怯意。   荀太后也不松手,就这么抱着,对楚言枝道:“枝枝,向你父皇母后请安。”   楚言枝便看向孟皇后:“枝枝见过母后。”   她又看向成安帝,乖巧地笑起来:“枝枝见过父皇。父皇,枝枝叫楚言枝,是姚美人取的名字,枝枝今年七岁了,九月十六过的生日。”   成安帝神色晦暗不明,荀太后则命人将桌案上的东西拾起一些过来,问楚言枝想吃哪个。   楚言枝却摇摇头,担忧道:“皇奶奶,父皇还没有饭吃。”   荀太后面上难得露出一笑:“是哀家疏忽了。皇帝,快落座吧。”   成安帝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沉着脸领众人再度落席。   阿香忙把黄豆抱了下去,楚姝撑着下巴看向那个坐在荀太后怀里的楚言枝,不知在想什么。   楚清朝她凑过来,低声道:“三妹妹,这便是那天求你救命的七公主?也太没规矩了,怎能坐到那里去,还那般对父皇说话……”   “人家有皇奶奶做靠山呢,你管得着吗?”楚姝淡淡道。   楚清脸色不太好,对面皇子席位的四皇子楚琼不知何时过来了,冷笑接话:“皇奶奶,也算靠山吗?”   众人都明白楚琼的弦外之音。   如果这真是个有用的靠山,为何当初楚言枝不直接去求这座靠山,而要冒险去求楚姝?不还是因为皇太后甚少理会宫务,更不会轻易触犯宫规,且与皇帝陛下关系不好么。   荀太后素来不沾荤腥,楚言枝被她抱着问要吃什么的时候,她没好意思往桌上的鼓板龙蟹、乌龙吐珠、金蟾玉鲍等菜品上看,只点了离得最近的那道籽冬笋。   荀太后却夹了海参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席间众人不怎么说话了,眼睛都往上面打量,一会儿看帝后二人的表情,一会儿瞄楚姝的动作,一会儿又看楚言枝和荀太后。   本朝以孝道为重,成安帝再不待见荀太后,他也不能失了规矩仪典,用膳时得向她时时问安。   见楚言枝吃得差不多了,荀太后才觉得有些乏了,放她下来,也不管众人想什么,直接牵着她往外走。   成安帝又须领众人跪下,目送她们离席。   楚言枝坐到车辇上,揉着自己鼓鼓的肚子,掀帘往乾清宫看了一眼。   荀太后坐在对面,问她:“枝枝喜欢父皇吗?”   楚言枝摸着来时皇奶奶戴到自己脖子上的佛串,低头道:“他不喜欢我,我便不喜欢他。”   她抬头问:“皇奶奶喜欢父皇吗?”   荀太后的目光怔了一瞬,随即坦然道:“无喜无怒,方得自在。皇奶奶无所谓喜不喜欢他。”   荀太后让车辇一直往后驶到重华宫门前,由如净嬷嬷扶楚言枝下车,亲自看楚言枝随红裳进了门,才收回视线,回了慈宁宫。   年嬷嬷一早就候在重华宫门前了,见皇太后的车辇停下了,忙领着小福子和疏萤跪下。一直等听到车辇辘辘远去,感觉到小公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才站起来,拥着问小公主和红裳今天都遇着了什么事,可还顺利吗?   红裳忙不迭一一回答着,楚言枝含着椰丝糖,哼着歌儿要往碧霞阁去找娘亲,却被年嬷嬷叫住了。   年嬷嬷指指东殿的方向,她转身看过去,就见绑了红发带的狼奴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宫墙两边点有宫灯,他站在路中间,反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怎么都忽视不了。   “殿下。”狼奴抓着小木偶,朝她跑过来,“……吃饭。”   楚言枝仰起头,这才看到他脸上沾了好些面粉,爪子上也有,连小木偶都脏了。他犹豫又大胆地拽住她的袖子,脸上有莫名的骄傲与神气,像那天咬着三花猫叼到她面前时一样,急于展现什么。   楚言枝在宴席上吃得饱饱的,怀疑地问他:“笨狼奴,难道我没回来,你一天没吃饭吗?”   狼奴困惑地歪歪头。   楚言枝从荷包里掏出刚装进去的几颗松子糖和椰丝糖,让他张嘴,塞了两颗进去。   狼奴不习惯吃甜的,他眼睛眯起来,哼两声,模模糊糊地唤她:“殿下……狼奴的殿下,吃饭。”   他想,这就是殿下狩猎一天带回的食物吗?   不好吃,而且很少。   他牵动楚言枝的袖子,要带她往东殿厨房走。   楚言枝现在只想去碧霞阁看望娘亲,一天都没见到她了,她想把今天的事都讲给她听,根本顾不得狼奴要做什么,便挣了挣袖子,蹙眉道:“狼奴,你要学会自己吃饭,不要我看着你才知道吃。嬷嬷,他现在要吃,就把饭端去碧霞阁吧。”   楚言枝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揪下来,把装满糖的荷包解下来丢给他,转头往碧霞阁跑去,欢喜地喊着:“娘亲!枝枝回来了!”   狼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殿下跑远。他下意识想追上去,然而抱着小木偶和小荷包,他想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抛下自己。   是因为殿下仍觉得他只是一头需要她狩猎才能养活的没用的小狼吗?   狼奴双唇动了动,想说不是的,他给殿下弄到了好多她爱吃的东西,他学得很快,年嬷嬷会的,他都会了,他是很有用的小狼。   可直到楚言枝的背影消失在中殿门前,狼奴“呜呜”几声,也只艰难地喊出了几个字:“奴,奴……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8 01:04:26~2022-12-09 11: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年 6瓶;不吃香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奴会给殿下做饭…奴有用。”   狼奴望着碧霞阁的方向, 喉口艰涩,慢慢闭上了唇。   年嬷嬷看楚言枝跑没了影儿,狼奴急得想说话却连发音都难, 拍拍他肩膀上落的灰,弯腰道:“殿下暂且顾不上你, 她在外面宴席上也吃得饱饱的了,不会再吃你做的饭了。你还一直没吃呢, 嬷嬷先带你吃饭好不好?”   狼奴仰起脸,静静望着年嬷嬷,不愿意说话。又过了会儿,年嬷嬷还没走, 他乌润的眸子动了动, 继续看着那个方向,沉沉道:“……等殿下。”   年嬷嬷还想劝他,他却站着不肯动, 手指扣着小木偶,几乎要把小木偶捏碎了。   楚言枝这趟从慈宁宫带回了不少东西, 得一一收拾归置,厨房那还要劈柴烧水、备下姚美人夜间用的梨汤,需要忙的事太多了, 年嬷嬷见他不听劝,只好把他身上的衣服收紧些,先去忙活了。   楚言枝走进碧霞阁,姚美人正对灯翻看一本书。楚言枝凑过去细看封面, 上面写着什么安, 什么老, 四个字倒有两个字不认识。   “《安老怀幼》。”姚美人见她面露疑惑, 将书面翻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教她认。   楚言枝拿手指在手心比划,开心道:“枝枝会写了!安、老、怀、幼。”   姚美人摸了摸她脖子上戴的黑檀佛珠,目光柔和道:“皇奶奶很喜欢枝枝。枝枝今天见到父皇了?”   楚言枝爱惜地摸摸佛珠,摘下来捧给她:“皇奶奶送给我了,我本不要的,她直接给我戴上了。我要是弄坏了怎么办?”   “皇奶奶既然敢给你戴上,就不怕你弄坏。”姚美人给她戴了回去,理了理她的衣襟,握握她暖呼呼的小手,搂她坐到床沿上来。   楚言枝便翻弄起姚美人放置膝上的书:“那好吧。我今天和父皇说话了,但他好像不想跟我说话。我说,我叫楚言枝,我的生日是九月十六。他记得住吗?”   “早晚会记住的。”姚美人语调依然温和,“父皇跟皇奶奶说话了吗?”   楚言枝点头:“说了,但说得好假。我和娘亲就不会那么说话。看皇奶奶的样子,她也不喜欢听。”   姚美人便笑了,额头蹭蹭楚言枝的脸颊,继续听她说着偶尔逻辑不连贯的话。   楚言枝很享受这种被娘亲抱在怀里,不用在意话说得对不对、会不会惹人不开心,甚至不用管意思有没有表达清楚的感觉。一直等她把慈宁宫的的柿子树上长了多少枚柿子、如净嬷嬷一笑眼尾会出多少层褶子说完了,外头传来一阵热闹的笑语。   小福子跑进来通传道:“美人,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到了!”   红裳上前扶了扶姚美人的迎枕,姚美人调整了下躺靠的姿势,没一会儿三人便进来了。   江贵人熟门熟路地坐到了楚言枝身旁,见她正低头翻书,就伸手揉她的脸。穿水红褙子,披妆花缎袄的施婕妤长了一双潋滟桃花眼,于灯下也顾盼生辉。奶娘抱着八皇子跟在她身后,她便坐到了红裳搬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之前让跟着的宫婢桃月往椅子面上扑了扑,垫上羊毛毡坐垫。   莫美人性子活泼些,一进来便解了披风,坐到江贵人旁边探头问:“枝枝,外头站着的那个就是你捡回来的狼奴?”   楚言枝皱皱眉毛:“他还站在门外啊?”   莫美人搓搓手,故意用冰凉的指尖摸她的脖子逗她:“可不嘛!抓着个破烂木偶傻愣愣地盯着里面瞧,但也不进来。你江姨带来好些小玩具,拨浪鼓都拿来了,我还以为是给珀哥儿玩的,结果是给他的。可他就是不要,拿大木偶换他小木偶都不愿意。恼了,还呲牙想凶人,眼眶子红通通的,我都不敢挨他!”   楚言枝觉得脖子又凉又痒,躲又躲不过,就钻到江贵人怀里撒娇:“姨姨,莫姨欺负我,你拦她,拦她!”   江贵人护着她,不让莫美人碰,还笑着责备莫美人:“过完年你都二十有二了,是能有自个儿孩子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爱闹?你看看小施,比你小四五岁,珀哥儿都快能说话了。”   被奶娘抱着的八皇子楚珀还真咿咿呀呀地哼起来了。   莫美人被她打了手也不在意,还跟楚言枝玩左躲右躲的游戏:“好玩儿还是别人的孩子好玩儿,要我自己生?那还是算了吧!我最怕疼了。”   楚言枝两手搭在江贵人的肩膀上,搂住她的脖子问:“狼奴真站在外面呢?”   “是啊,”江贵人叹气,“穿得真薄,小福子的衣服又不合他身,裤脚能拖到地上。我在殿里左翻右翻也没翻出一件适合他穿的。怎么也不给他多披件袄子?”   楚言枝郁闷地躲开莫美人伸过来的手,下床穿鞋子,嘟囔道:“这傻狼奴。等我干什么?”   穿了鞋,她往外面跑出去,红裳拎着衣服边喊边追。   施婕妤看着她跑远了,回头伸手试试姚美人的手温,叹道:“最近一直没得空,好容易放了冬至节假,我和阿莫散了宴才能过来瞧瞧你。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姚美人点头:“御医看过后开了对症的药,一日比一日好了。”   施婕妤松口气:“陛下这两日赏了钟粹宫好些炭,我和阿莫带了一箩来,让人放到东殿了。夜里你和枝枝都燃上,不够用了就同我们说。说起来,我今日在宴上见到枝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是呀是呀!”莫美人见楚言枝跑了,往炭盆边上靠了靠,抱起手炉开始暖手,凑过来笑道,“枝枝脖子上戴的那佛串是太后娘娘的吧?咱们家枝枝这回可威风了,坐在太后娘娘怀里吃的席呢!底下多少皇子皇女都看呆了眼。别瞧咱家枝枝平时不吭声,从今往后,哪个人还敢看轻她?”   说到这莫美人又生起气来:“咱这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三公主殿下真不像话!天天抱着那只狗,今天还让它坐到了给重华宫留的位置上,多少人躲在底下笑……哎,要不是我没什么能耐,真想把那只狗拎出去揍一顿,剁了炖汤喝。”   姚美人却拍拍她的手背,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三殿下性子率真,并无恶意。若她真是那等有心轻辱人的,又怎会犯险救我。”   江贵人点头,冷笑道:“这都关孩子什么事儿?那人要真想立规矩,当初就不会让她养,养了不会让人见着了不敢拦。你当他逗的是狗?分明是把孩子当狗逗!”   江贵人这话又说得太重,说完她自觉后悔,让流云端了茶来喝。   施婕妤将珀哥儿抱到怀里哄着,听完江贵人的话便笑了,但也不往心里去。珀哥儿是位皇子,一出生就被成安帝赐了名。皇子跟公主可不是一样的养法儿,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愁。   只是想到楚言枝在席上的表现,她心里有点异样,捏了捏涂蔻丹的指甲,并不同莫美人一起往炭盆那凑,而是问姚美人:“看样子,你今后是想让太后娘娘护着枝枝?这倒也是个办法,可她老人家素来吃斋念佛不问俗务,到关键时候,能顶用吗?”   姚美人整理了下那本搁在膝上被楚言枝翻乱了的书,清楚地知道施婕妤问这话时心里的念头。她是两年前选秀进的宫,才十九岁的年纪就为陛下诞下皇子,可谓圣眷正隆,但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跟自己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一面的美人相接触了。   虽然明面上不争,坐到这重华宫里,施婕妤的真心实意之下却也难免.流露出一点优越的意思。姚美人自然不在乎这个,自己这样的身份地位能被她时时挂念,已当十分感激。可既然决定要争宠,且是不得不争,姚美人不好在她如今风头正盛的时候提起这话,否则多少会惹她心里不痛快。   反正自己身子还没养好,所谓争宠,入手点也不在成安帝身上,姚美人不急。等她真的争起来了,施婕妤自会感觉到,那时她会有何想法,再细谈不迟。   姚美人叹气道:“我如今也想不了长远的事。不论如何,太后娘娘愿意疼一疼枝枝,枝枝将来就能少受点委屈。”   施婕妤心有戚戚,也叹声气,柔声宽慰她。   楚言枝一路跑出碧霞阁,跨过门槛果然看到还站在那里动都不知道动一下的狼奴。   冬日的风又干又冷,吹得他长发凌乱,簌簌往他脸上扫。他生得白,许是因为没怎么眨眼,眼眶确实红得厉害。他还抱着个木偶立在风口,宫灯摇晃拉长他的影子,打眼一瞧,教人心里怪怕的。   楚言枝倒没觉得他可怕。他最可怕的时候是在笼子里与虎搏斗,斗完被人拿铁钩子锤,浑身是伤精疲力尽却还有生命力撞笼子、仰头接水喝的时候。   看到她忽然出现在碧霞阁的门口,狼奴终于眨了下眼,往前迈了两步。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但楚言枝还是能听到他用极郑重认真的语调,尽量流畅地对她喊道:“殿下,奴,饭……奴给殿下吃饭!”   红裳追上来,给她披上了厚衣服。楚言枝猛地从里面出来,也觉得有些冷了,就往旁边躲了躲,避开风口。她再抬头,狼奴已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身上的衣服确实很薄,风一吹就从他的袖子鼓到衣襟口,存不住一点暖意。但他好像并不懂得怕冷,在她面前站定后,比之前更用力地攥住了她垂落的袖子,用力得楚言枝能顺着衣袖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发抖。   他眨动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力,却也很努力:“奴会给殿下做饭……奴有用。殿下,会爱吃。” 第28章   “殿下…摸摸狼奴。”   楚言枝这才明白原来他之前说的吃饭, 不是要她喂,也不是要她看着他吃,而是他想让她吃他做的饭。   她怀疑地问:“你会做饭?”   楚言枝拉过他拽自己袖子的手, 但他不肯松一点,她只好拿起他攥木偶的手。   又僵又冰, 她一碰,还会轻轻发颤, 如同缀在屋檐的冰棱被春风吹过后开始一点一滴地融化。   狼奴放轻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小公主牵起自己的手,摸他食指指腹的烫伤和落了面粉灰的手背。   楚言枝拿过他的小木偶,于灯下细细看他手腕上的绷带, 上面泛着潮意, 还有残存的血迹。   她抬头,狼奴的眼睛也如水洗过的黑葡萄般涌动着将出未出的雾气。   “狼奴会。”他拽拽她的袖子,殷切道, “殿下,吃饭。”   楚言枝被他拉着往东殿走。   走进东殿厨房, 年嬷嬷正撑着脸坐在药炉旁扇火,听到动静回头看见狼奴和被他拉进来的楚言枝,打着呵欠站起来:“奴奴真把殿下领来了?”   狼奴仍不肯松开楚言枝的袖子, 他对年嬷嬷一字一顿道:“嬷嬷,饭,狼奴的,给殿下。”   红裳搓着手放下厨房帘子, 多点一盏灯放到桌上, 给楚言枝搬凳子坐下, 闻言道:“殿下晚上吃得可多了, 哪里还吃得下东西?狼奴自己吃了没有?”   “他不肯吃,非要等殿下回来。”年嬷嬷抻抻腰,揉揉眼睛,掀开锅盖把一直焖着的葱香白面馒头与韭菜饼、清蒸鲈鱼、菱角老鸭汤和香菇蒸滑鸡都端到桌上,对楚言枝道,“狼奴聪明!殿下,这些都是他帮忙做的。他学东西真快,歪着脑袋放油放盐,竟分毫不差。看我甩几次铲子,他也会了,有模有样的,我小时候学做菜都没这么快。”   狼奴知道年嬷嬷在夸自己,他站在楚言枝旁边,脸微微仰着,嘴角抿出一个又骄傲又矜持的弧度,眼里的得意与欢喜却半点盖不住,迫切地等楚言枝作出反应。   楚言枝托腮看看桌上的几道菜,又仰脸看看狼奴。   她心里惊奇。狼奴好像学什么都特别快,吃饭会了,走路会了,说话也说得越来越流畅,竟还学会了做饭。这才短短几天!   他为什么突然想学做饭了?   楚言枝让红裳再端一个凳子,拉狼奴坐下来。   狼奴仍牵着她的袖子,见她拾起筷子端起来碗了,才悄悄放开,磕磕巴巴地对她报菜名。   楚言枝夹了一碗的菜,却连同勺子都递给了他:“吃吧。”   狼奴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看碗,再看看她,有些无措:“……殿下吃。”   “我不饿。”楚言枝摇头,“我要你吃。”   楚言枝没和他客气,她在宴席上吃得实在太饱,饭前饭后还吃了很多糖与果子,这些又都油腻腻的,光闻着胃里就不太舒服。   “……要殿下吃。”狼奴的语调比方才更郑重,以为她可能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强调道,“狼奴给殿下吃。”   楚言枝避开他的视线,并不打算因为他这般殷切可怜,而勉强自己吃不想吃的东西。   他是她的小奴隶,只有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的份,绝没有他让她吃什么东西,她就得听话的道理。   “我很饱,我不吃。”楚言枝也强调,搁了筷子,“我现在要你吃。”   这是拒绝与命令的口吻。狼奴终于意识到,殿下不是没听懂他的话,而是真的不愿意吃他做的食物,连嗅一嗅、尝一尝都不愿意。   他侧了侧头,看着那满满一碗菜,艰难思索着。   狼群向来珍爱食物,猎到后会根据各个狼在狼群中的地位排先后顺序一一食用。他想向殿下证明自己有用,是能狩猎的小狼,所以绝不肯先她一步吃。   而狼群的常态是饥饿,捕食是它们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有时候狼奴再不想吃东西,也会尽力地吃。   殿下不是这样的。殿下在外狩猎吃饱了,回来便不肯碰他的食物。这与他的认知不一样。   狼奴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缓缓垂下眸子,浓长的睫毛随呼吸颤动着。   他接了碗,乖觉地握住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一次一次往下咽。   他听殿下的话。   楚言枝捧着脸看他吃。桌上点了一豆油灯,照在他鼓鼓的两腮和雾气愈浓的眼睛上。她养的小奴隶很好玩。   狼奴吃完一碗,楚言枝要他再自己盛。   狼奴照做,低头继续往嘴里塞肉。他抓勺子的动作仍然钝钝的,但看得出来在尽力控制着。   这样一双手,腕上的伤都没好透,却能挥动铲子炒菜做饭吗?   年嬷嬷给他盛了碗鸭汤,拍拍他的背:“傻狼奴,怎么都不嚼一嚼?来,喝汤。”   狼奴没有理会她,又吃完一碗,才抬头望向楚言枝。   楚言枝问他:“吃饱了吗?”   狼奴习惯性偏偏头,思索她话里的意思。   楚言枝以为他不明白,就伸手摸向他的肚子,有点鼓鼓的。晚上吃太多了不好,她让他把碗放下。   狼奴的呼吸却在楚言枝的掌心覆到自己肚子上的那一瞬间屏住了。她即来即去,他却浑身僵住,用自己的手掌轻轻摸上她触碰过的地方,感觉那一抔陌生的暖意正一点点流逝。   “你想学做饭,等伤好透了再说吧。”楚言枝见他发愣,把他手里的碗拿下来,又将他的腕子拉到灯下细看,嫌弃地点点绷带上面有些洇湿了的血痕,“刘太医说了,不能让伤口碰水,嬷嬷,不要让他做饭了。”   “他非要做,拦不住。”年嬷嬷一边掀开药盅看药的成色,一边应声道。   “他得听我的话。小福子,”楚言枝朝门外唤,“你还有冬衣吗?借他穿一穿。”   小福子正在外间劈柴,闻言吸吸鼻子:“……我晚上再翻翻!”   楚言枝还想再问问正收拾桌上碗筷的红裳这两天能不能给他做一套,手忽然被狼奴握住了。   他指尖还泛着冷,指腹却有微潮的热意。他小心地抓握住她的手,不敢太用力,又想整个裹住。   楚言枝吓了一跳,直接抽出来,拿手背往衣服上蹭:“你干什么?”   狼奴望望她蹭红了的手背,又看看自己的手,隐约感知到自己是被殿下嫌弃的。   他垂下眼睛,却将腰背挺得更直,耳朵根红通通的,冷白色的脸颊也在灯下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殿下……摸摸狼奴。”   红裳把碗碟放入盥洗盆,舀了热水开始洗,回头见他那又羞又大胆渴望的样子,想到自己曾养过的狗。大黄喜欢缠人,格外兴奋的时候会在地上打滚,露着肚皮要人摸。   她笑道:“殿下,狼奴在撒娇。”   楚言枝“啊”了声,袖子再度被狼奴攥住了。   他已不敢再碰她的手,便试探地将她的袖子往自己那里拽,把作为一头狼最柔软也最易受害的肚皮展露给她:“狼奴乖,殿下摸狼奴。”   楚言枝蹙起眉头不解地看他,他却扯动唇角,露出一个不熟练的笑。他一笑,楚言枝才发现他右侧颊有个浅浅的笑涡。   狼奴还不能明白关于人的许多事,但狼的情绪与情感从不比人少一分。他知道笑是善意,所有人都会对殿下笑,殿下也对他笑过一次。殿下喜欢会笑的人。   他就算没用一点,殿下也愿意摸他的肚皮,狼奴心里那抹被拒绝后涌起的失落感与难以言说的难过终于被这种欢喜掩盖了。   他希望殿下明天不要出去狩猎了,可以吃他做的饭,知道他可以养殿下。   听了红裳的话,楚言枝反倒有些莫名地不太好意思摸他肚皮了。   从来只有她同娘亲、江贵人和年嬷嬷她们撒娇的份,没有谁会向她撒娇。她一撒娇,她们就会抱着哄她。   她不是那么想把狼奴抱在怀里哄。他比她高比她壮实……且他是她的小奴隶。她为什么要哄一个小奴隶?   楚言枝心里乱乱的。   狼奴见她手指拧啊拧的,就是不碰自己,又轻轻拽了拽,眨动黑润的眼睛,央她:“殿下……奴奴的殿下。”   楚言枝瞥他一眼,终于胡乱地揉了一把他的肚子,旋即抽回手,套进小手笼里,站起身道:“狼奴,你……”   狼奴被她一揉肚子,羞得更厉害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喉尖溢出低低的“呜”声。   他们狼族最喜欢在窝里互相枕着肚皮睡觉,亲密且安全温暖。狼奴讨厌铁笼,但也不喜欢在那个黑漆漆的小房子里独自睡觉。他喜欢被殿下揉肚子的感觉。   楚言枝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奇怪。不就是摸摸肚子嘛!   “你,你早点睡觉吧。”楚言枝不看他了,转身掀帘走出小厨房。   红裳加紧速度把最后一只碗涤干净,擦擦手正要提灯跟上,就见狼奴反应过来后,起身追了出去。   楚言枝走在庑廊下想,要是再回碧霞阁,莫姨定会再闹自己。她闹不过莫姨,且娘亲同三位姨姨说起话来也顾不上她,不如等她们走了,年嬷嬷进去给娘亲喂药的时候她再跟过去看看。   楚言枝往翠云馆走。重华宫人少,为省灯油钱,只在各殿门前点了两盏宫灯,好在这几日天晴月明,楚言枝扶着廊柱走也辨得清方向。   她身后响起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狼奴喊她:“殿下!”   楚言枝回头,狼奴放缓脚步,一面笨拙地走向她,一面弯起眼睛生涩地对她笑:“殿下,要奴。”   他会说的话还太少,只是想殿下不要再把他留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小房子里了。   楚言枝站在月光底下,脖子上戴的十八子黑檀佛珠流溢出温沉静润的光泽,映着她白皙的脸庞,衬得她如不知世事的天上仙童。   她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狼奴耳上的热还未褪,眼睛明明在笑,却流露出怕被拒绝或被责怪时的纠结。他抓着同他一样身躯破烂的小木偶,仍向她走近。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摸肚子:小狼撒娇罢了。   长大后摸肚子:…o(*////▽////*)o   从周一起每天日六,当天上夹所以更新在23:30之后   感谢在2022-12-10 01:38:58~2022-12-10 21:4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可以随便开玩笑 42瓶;你冲锋我后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她一定是把他当可同窝睡觉的小狼了。   狼奴到她面前停住了:“……要奴啊, 殿下。”   “要你做什么?”楚言枝不明所以,偏头问他。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更精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揪了揪小木偶, 单手搂到怀里,用力摸着小木偶的脑袋与肚子, 眼睛亮晶晶地同她说:“奴和它,殿下, 殿下和奴。”   楚言枝看着那个被年嬷嬷洗干净后又被他弄得脏兮兮的小木偶,想起莫美人来的时候说,江贵人要拿大木偶和他换,他都不肯。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小玩意儿?   楚言枝想, 小奴隶看着比她高比她壮, 实则比她还要小孩子呢。   楚言枝对他摇头:“我不要抱你。”   狼奴眼里显出一丝困惑,颊畔微僵的笑涡愈发显得他无辜了。他听得出来,殿下又在拒绝自己。   他不明白, 殿下刚刚都愿意摸他肚子了,为何又不要他了?   是因为他说不清话, 殿下没有懂吧?   狼奴再朝她走近一步,怯怯地攥住她的袖子,侧身指向那个没有点灯的耳房, 又揉揉小木偶:“奴和它,不要它。”   楚言枝看眼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懂得他的意思了。   他不想睡耳房?   她蹙眉:“小福子每天都睡在门房,这屋子如今只睡你一个人, 为什么不要?”   年嬷嬷与红裳、疏萤与知暖, 都是共用一间耳房, 她们想单独睡一间还不能呢。   狼奴把袖子攥得更紧了, 口吻却越急越模糊,到最后恨不得“呜呜”地用狼的嗷叫同她说话。   楚言枝听半天听不明白,直到红裳提灯追上来,劝狼奴松手:“殿下要回去睡觉了,狼奴别闹。”   狼奴一贯不愿理会除楚言枝以外的其他人,仍不松手,用那双恨不得也学会说话的眼睛迫切地望着她。   楚言枝倒不急着去睡,但她嫌外面太冷,再看看狼奴身上又长又单薄且极不合身的衣裳,想着确实不好再让他受风吹了,便干脆带他回翠云馆躲躲风,顺便找找有没有他能穿的衣裳。   楚言枝任他抓着自己的袖子,转身往西殿走。狼奴的呼吸霎时轻了,脚步却自然而然随她而动。   红裳见状便走到前面为他们两个提灯照路。   干冷的冬夜,雪已尽消,天上弦月如钩,地上枯枝影乱。庑廊深长,灯笼随红裳的步子微微晃着,几人脚下的影便如同夜间嬉戏的猫,从这头缠玩到那头。   狼奴的眼里只有楚言枝未全部梳起来垂到肩背上的发,和混在她发间一晃一动的那串黑色珠子。   进了翠云馆,红裳进去把各个灯点上,楚言枝拉狼奴一路进来,坐到炕上。   灯一盏盏亮起,狼奴看向这间散着和楚言枝身上一样气息的小窝,心跳骤然加快,揪她袖子的指尖想松开,又不敢松开。他怕自己一放手,殿下就会把他趁机赶出去。   楚言枝指指炕桌对面,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显得很是无措的狼奴道:“笨狼奴,坐那里。”   红裳搬来炭盆放到足承旁,给楚言枝沏了盏清茶,提醒她:“殿下不嫌狼奴脏?他可一直没洗过澡。”   而且按规矩,奴如何能同主子同起同坐?年嬷嬷是姚美人从家里带出来的奶娘,楚言枝小时候也大半是由她在带,平时为图方便才会坐上一坐,红裳是从不会坐的。   楚言枝看看狼奴攥自己袖摆的爪子,大概是因为帮着年嬷嬷做饭,这爪子被年嬷嬷揉洗得很干净,只手背上留有一点面粉灰,瘦长的五指白白净净,指甲不知什么时候都给剪掉了,细看下指际都有茧,想来是他茹毛饮血那些年为抓猎物磨出来的。   她再打量他身上,这身衣服实在难看,看不出什么脏与净的。   “红裳,把我那件旧补子拿给他穿吧。”楚言枝打量半晌,只对她这般道。   红裳动作微顿,将茶沏好,搁在炕几上,应声往侧厢房走。走两步她还是犹豫地转过头:“那毕竟是殿下的衣裳……”   楚言枝正点着狼奴的几根手指,想给他一根根掰开,闻言不假思索道:“狼奴又不懂自己是男孩子,没关系的。”   红裳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点点头,缓步走去。   殿下还太小,心里的尊卑观念仍不明确。主子赏奴才什么,奴才当然都得欣然领受,但主子贴身的东西,如何使得……   不过殿下与狼奴都是小孩子,看美人的意思,也不曾把狼奴当奴才使唤,只将他当成殿下的玩伴养着。重华宫没别人,殿下少些累赘的规矩讲究,倒没什么,但再大点就不好了。   莫说狼奴连太监都不算,就算真是太监,也断不能穿殿下的旧衣裳啊。   红裳满腹思绪地走到侧厢房开箱笼,把那件前些天才掏出来晒过,后来又塞回去的补子衣拿出来。   其实楚言枝还有许多穿旧了的衣裳没扔,但都太小了,而这件阳生补子是两年前从针工局领的。小孩子长得快,未免麻烦,姚美人让她特地要大些的,这样能多穿几年。   所以这些衣服里,估摸着只有这件能让狼奴穿得下,又足够厚实。   红裳拿上衣服,正要将侧厢房的灯吹灭出去,门口传来知暖带笑的声音。   她磕着西瓜子,倚在门框上看她:“七公主让你拿这个给那玩意儿穿?”   红裳抿了下嘴角,照旧将灯吹灭,抱着衣服一边走出来一边笑着岔开话题道:“这样晚了,知暖姑娘怎么还不睡?”   知暖在碧霞阁守了半晚上的门就不乐意了,现在留疏萤一人在那站着,自己连日躲闲。   红裳对她实在没一点好感,但主子们都不好对她明确表示态度,自己当然不能随意轻怠,只是能避开就避开。   知暖懒洋洋地哼哼两声,分了半捧瓜子递给她:“不尝尝?我花三两银子从御膳房买的。”   红裳另一只手还提着灯笼,瞥了眼那点西瓜子,摇了摇头,继续往正堂走。   知暖乐得收回手,冲她打听:“没几个人能把那玩意儿当人看,连太监都不如的东西,七公主怎么就那么喜欢?”   红裳避着光线,侧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虽然一开始她半点不认同殿下把狼奴带回来,但殿下的话没错,狼奴斗赢了老虎,三殿下才能那般干脆地同意她们的请求,姚美人才有救。再者,他都来好几天了,除了太缠着殿下了点……平时不但不给殿下添麻烦,今天还学会了做饭,红裳对他有几分佩服。   也许是因为知暖来得比狼奴还晚几天,红裳心里更愿意维护狼奴一点,她嗯嗯几声敷衍过去,走到门前才对知暖她露出个真挚点的笑容:“翠云馆没什么活了,知暖姑娘忙一整天想必也累着了,快去休息吧。”   不必她说,知暖的脚步就已在门前停下了,隐约听到里头楚言枝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狼奴说话,撇撇嘴转身走了。   一开始她还有心同楚言枝亲近亲近,想着重华宫没几个人,自己要是能哄住她了,说不定会比在坤宁宫伺候狗要强些。可这七公主年纪小脾气却不小,几次都不教她靠近,只让红裳和年嬷嬷服侍,知暖心头那几分热度就迅速冷下去了。   她悠悠哉哉回到侧厢房躺下,掏出一同从御膳房买的半袋乌梅干往嘴里塞了两颗解渴,想着这样也挺好。重华宫一共就两个主子,还都不怎么敢使唤她,虽然没什么往上爬的希望了,可至少不累人还舒坦啊。   “她真讨人厌。”楚言枝看门口那道影子走了,对正关门的红裳埋怨道,“那么懒,还占了你睡觉的地方。”   已经松了楚言枝的袖子,乖乖坐在炕桌对面,两手放置膝上的狼奴跟着楚言枝鹦鹉学舌:“讨人厌。”   红裳抿着唇笑了,抖着衣服上的灰走进来,道:“不碍事,咱都不理她。”   楚言枝接过那件旧衣裳,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还是大了一圈,她过去一年好像没怎么长高啊。   楚言枝有点泄气,闻了闻上面经阳光曝晒后留下的轻暖气息,踩足承下去,让狼奴站起来。   她也晃晃手臂学红裳的样子抖衣裳,然后仰头往狼奴的肩膀上比。   离得这样近,迎着小殿下仰面投来的目光,狼奴的耳朵又红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她却只打量以他的身形能不能穿得上这衣裳。   楚言枝心里还想着知暖的事,不高兴道:“我不要她,我要把她赶走。”   狼奴听见楚言枝面向自己说出“不要”两个字,心尖抖了一下,下意识又攥她袖子:“殿下要奴!”   楚言枝正踮着脚尖把衣服往他两边肩膀上贴,突然被拽住袖子,动作受滞,只好放下两臂抱着衣服,蹙眉对狼奴道:“没说不要你嘛。”   狼奴惶惑地望着她:“狼奴不讨人厌,殿下要。”   红裳端着灯离他们站近些,方便楚言枝给狼奴比对身形,听到这话便笑了:“是呀,狼奴不讨人厌,讨人厌的是那位。”   她想了想,又道:“疏萤倒不错,知事懂礼,不像她那般轻狂。”   楚言枝搂着衣服捏捏狼奴的手指,多用了点力道作为强调:“知道了,你放开好不好?”   狼奴的手最经不得她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揉捏,即便她多用了点力道,对狼奴而言也只是徒增了一股令他忍不住轻颤的痒麻。   他看着她的眼睛,确信她没有骗自己后,终于轻轻松开了,对她弯弯眼睛笑:“奴好。”   楚言枝便把衣服丢给他:“笨狼奴,你这么聪明,总要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她这么大,有人服侍,都会自己穿很多衣服了。他是小奴隶,总不好让小福子每天帮他穿吧?那多委屈小福子。   狼奴拿着小殿下扔给自己的衣裳,嗅到格外熟悉的气息,整个人都有些羞了。殿下不但给了他小木偶,还给他这个,她一定是把他当作可以同窝睡觉的小狼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凌晨再发一更的,但是困意上来了,TvT还有一更明天补,周一比较忙所以晚了,很抱歉呜呜TvT周二一共更九千,在22:30,晚一点就是24:00之前   感谢在2022-12-10 21:41:18~2022-12-12 23: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秀 50瓶;爱妃朕这是喜脉 26瓶;飒沓、sssssophie、熏熏 10瓶;25824739 2瓶;沉迷书本爱情的少年、旗野野、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楚言枝见他只知道抱着衣裳歪脑袋笑, 按按他肩膀:“傻狼奴,穿衣服呀,你不知道冷?”   楚言枝只好再踮脚牵起袖子帮他套上, 一边套一边比划着教他:“要这么穿,会了没有?”   右边袖子刚套到一半, 狼奴里头那件宽大的袖子里忽然露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楚言枝拿起一摸,是她回来的时候丢给他的糖袋子, 还沾有他温热的体温。   “你怎么什么都喜欢藏袖子里?”楚言枝问他。   狼奴见荷包掉出来了,殷殷切切地道:“殿下给奴的。”   他虽然觉得殿下狩猎带回来的这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但仍然很珍惜,始终揣在袖子里不轻易拿出来, 想等没有食物的时候再吃。   楚言枝打开糖袋子, 于灯下一照,雪白的椰丝糖和棕褐色的松子糖都黏在一起变了形状、变了颜色。她两条眉毛皱到一起,直接给丢到了炕几上:“黏糊糊的, 都不能吃了。”   狼奴见她突然扔了小荷包,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接住, 楚言枝忙拽住他穿到一半的衣服,不让他动:“别碰,黏手!”   红裳用热水拧了巾子, 拿过来给楚言枝擦手,心里还想着楚言枝刚才的话:“殿下说要赶知暖走,可她毕竟是皇后娘娘给的人……”   楚言枝自己拿了巾子,把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一遍, 又把狼奴那只抓着糖袋子, 不想放开又不敢不放开的爪子拉过来擦, 一边擦一边闷声道:“我让娘亲想办法。反正不要留她和我们一起过年。”   狼奴紧张地盯着被殿下再度丢到炕几上的小荷包:“要……奴要。”   楚言枝瞥狼奴一眼, 埋怨他:“你把糖都捂化了,你要吃,就自己捧着舔吧。”   红裳却笑着拾起糖袋子,在狼奴灼灼的目光下将里面黏成一大块的糖倒在一方干净的丝绢帕子上,另外拿来一只吃空了的小木果盒装上,再套上干净的荷包,放了回去。   趁着殿下给狼奴擦手,狼奴还不敢乱动,红裳抬手帮他提溜好衣领,铺平衣角。   这衣裳套在狼奴身上还是显得十分紧绷,他两边肩膀撑得肩袖上的绣纹都有点变形了,不过这总比只穿里面那件薄衣裳强得多。红裳又把他从里头露出来的长袖子剪短掖进去,把衣摆卷好遮好,走远两步,打量站在灯下的狼奴。   楚言枝也放下他越搓越热的手,站到红裳旁边跟着歪头打量。   狼奴一头乌发拿红发带半扎着,他抱着个小木偶格外乖巧地站着任殿下看,视线终于肯从那只脏荷包上移过去了,眼睛里含着楚言枝一时间没领悟到的期待感。   “秀气得像个女孩儿。”红裳如是评价道。   楚言枝笑了:“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狼奴见殿下对自己笑了,跟着牵动唇角,知道羞似的用肩膀蹭蹭脸颊:“殿下……”   楚言枝走过去,垂眸把那只装了木头果盒的荷包系到狼奴腰间,感觉到狼奴又轻又颤的呼吸后,故意拍了下他的肚子:“不可以把糖揣到怀里,要这样系着,会了没有?”   狼奴本还不舍得那个被楚言枝丢掉了的红包,这下被她系了个新的,还揉了肚子,呜呜哼哼地喘气,眼睛又眯起来了,甚至想把脑袋蹭到楚言枝那里去。   见他又要撒娇,楚言枝拉过红裳,躲到她身后,冲狼奴笑:“你好不知道羞呀!”   狼奴茫茫然地看着摸完自己肚子又跑走了的殿下,期期艾艾地朝她走近:“殿下,摸奴呀……”   楚言枝又躲又笑,不顾红裳无奈的哎呦声,一次又一次避开狼奴想拽自己袖子的手。   狼奴一开始还不明白,以为自己又惹殿下不喜欢了,急得用胡乱的语言解释着,直到发现楚言枝一直在笑,一会儿探出来招他,待他靠近了又笑着躲开,他才意识到原来殿下没有生气,是在同他玩。   他在北地的时候,也有小狼爱和他这样玩,亲昵地过来假装要咬他,等真的咬住了,又一下子卧倒在地跟他打滚。   狼奴便兴致勃然地去捉殿下,抓住她的袖子,露出曾被她摸过的那粒虎牙假装要咬她。但被殿下一凶,他赶忙遮住了虎牙,半咬着下唇无辜地望着她。   楚言枝朝他扮鬼脸。   红裳被两个小孩子夹在中间闹,最后实在受不了躲开了,站到炕几旁边看楚言枝被狼奴拽了袖子躲不开,狼奴还想拉她的手摸自己肚子,她想挣挣不开,急得脸都红了。红裳捂着唇笑。   “坏红裳!”楚言枝冲她抱怨。   闹了一会儿,外间传来年嬷嬷的声音,她打着呵欠推门进来了:“还没睡呐?殿下,您那三个姨姨走了,美人刚喝完药,让奴婢叮嘱你早点睡。”   “娘亲已经睡下了?”楚言枝停下和狼奴的打闹,侧头往外问。   “是啊,快一更天了。红裳,去厨房端水来给殿下洗漱吧。”年嬷嬷传完话转身便要走。临转步前,她忽然瞧见穿着一身女孩衣服的狼奴,手里竟还拽着楚言枝的袖子不放,忙朝他招手,“奴奴,回去睡觉了!”   狼奴把楚言枝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舒服得想仰起脸来,听到年嬷嬷的话,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又羞又期盼的笑:“奴不回,殿下要奴。”   红裳端了洗脸架上的盆往门外走,对正撑着门框皱着眉往里面瞧的年嬷嬷道:“嬷嬷,可快点把狼奴哄走吧,有他一直在这缠着,殿下今晚都没法儿睡觉了。”   年嬷嬷迈步进去,见狼奴不松手,对楚言枝道:“殿下,别同他玩了,一会儿得让小福子给他换药呢。”   经年嬷嬷一提醒,楚言枝想起来了,狼奴得三天一换药,小福子劈完柴还要去守门,不能误了他睡觉的时辰。她拍拍狼奴的手背:“放开,你得回去了。”   狼奴摇头,还对她笑:“殿下玩奴,奴要殿下。”   楚言枝知道,他的意思是以为她还在跟他玩闹,他还想和她待一块儿。   楚言枝干脆站起身,拉着他往外面拽:“我玩累了,要睡觉了,快走啦狼奴!”   狼奴怔怔然被楚言枝拉动了两步,很快就止住脚步,立在那让楚言枝拖也拖不动了。他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奴跟殿下,一起睡觉。”   年嬷嬷听了,“啊呀”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狼奴!要死啊你!”   楚言枝也被他的话惊到了,恍然间明白在庑廊时他抱着小木偶指向耳房时的意思。   她又惊又气,骤然用力甩开他的手,躲到了年嬷嬷身后,皱眉对他道:“狼奴,你没有规矩!”   她是殿下,他是小奴隶,他竟想和她在同一间屋子睡觉?太放肆了!而且他是男孩儿,就算是太监也不能跟她同屋睡的!   楚言枝脸都被恼红了,推着年嬷嬷:“嬷嬷,你把他带走!”   狼奴先是被年嬷嬷打了手背,又被楚言枝一连串的反应弄懵了。见年嬷嬷撸着袖子靠近,他抱紧了小木偶,往后躲:“殿下,不要嬷嬷抓奴!”   年嬷嬷要去拽他的手腕,但想到他腕上有伤,只好叉着腰语气严肃地教育狼奴:“奴奴,你是奴!殿下同你玩是对你好,但你自己心里不能失了分寸!饭不可同殿下一起吃,坐不能同殿下一起坐,睡觉更不成了!想你是狼窝里出来的,说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能原谅你一次,以后再这样,殿下定要把你送回上林苑去!”   年嬷嬷说得太快,狼奴已不能完全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但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他急得对躲在年嬷嬷后面凶巴巴冲自己皱眉毛的殿下“呜呜”地叫,怯怯地唤她:“殿下,殿下……不要抓奴……”   “不许叫我!”楚言枝实在太生气,还有点陡然袭来的害怕与委屈。她知道自己是女孩儿,是这一宫的公主,绝不可以被一个奴隶这样轻辱,否则是触犯宫规,会被重罚,娘亲也会受牵连……   她话都气乱了,哽咽着凶他:“……你不乖,明天就让钱公公把你锁回笼子里!”   这话狼奴听懂了。   “不乖”是说他惹她生气了,“钱公公”是那个很讨厌的人,“笼子”是那些讨厌的人用来关他的东西。   狼奴突然不动也不躲了,他抱着小木偶的手臂松了松,脸上耳上的红都迅速消褪,原本饱含欢喜与期待的眼睛怔忪着垂下了。   他想着殿下说的这些话,想她肯摸他肚子,肯拉他进自己的小窝,肯把自己穿戴过的皮毛套到他身上,还肯和他玩闹……他以为这些是因为殿下很喜欢他,把他当作最亲密的小狼。他以为从此就可以和殿下睡在一个窝里,不用自己一个人窝在那个又冷又黑的地方了。   但殿下并没有想留下他。嬷嬷说,他是奴,奴不可以和殿下睡在一起。   狼奴内心在今夜积累的所有欣喜与期望都在这一刻碎了,他想对殿下解释,但嗓子哽得难受,他很努力也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呜”声。   年嬷嬷拉住他的手,见狼奴没有半点反抗,便把他往门外带。   狼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头看向殿下,希望她看到自己真的乖乖听话了后能别再那么生气,却看到殿下往旁边连躲了好几步。这是对他极其嫌弃的意思。   狼奴的腿像一下子忘了怎么走路,突然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倒了。   年嬷嬷忙弯腰扶他,他甩开她伸来的手,两手撑着地面,仍然以不肯使膝盖触地的姿势强迫自己站起来。   他不要年嬷嬷拉着自己,也不再回头看,只紧紧抱着殿下那天丢进笼子送给他的小木偶,一步一步,主动离殿下远远的,跨过门槛往那个黑冷的屋子走去。   狼奴走了,年嬷嬷站在门口看他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没进黑夜里,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知道,狼奴说想和殿下睡在一块儿,其实并没有多脏的心思。他毕竟是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红裳端着洗脸水从厨房那一路走过来,见状问年嬷嬷:“狼奴怎么了?”   年嬷嬷眉头蹙了蹙,往四面张望了下,推着红裳进屋,不以为意似的扬声回道:“他打翻了殿下的糖盒子,被殿下凶走了!”   疏萤提着灯从碧霞阁那走来,正想喊年嬷嬷说美人已经睡下,该由她换值了,就见年嬷嬷张望着把红裳揽进翠云馆,还把门关上了,心里不由泛起疑惑。   她转而走到侧厢房问靠在门框上捧着茶喝的知暖:“这是怎么了?”   见她回来了,知暖拢了拢身上厚厚的冬衣,让她赶紧进来,把门关上,自己则躺倒床上摸出一把西瓜子边嗑边道:“小孩子玩闹呗。狼奴有没有打翻糖盒子我不知道,我就看见他穿了七公主的旧衣裳。哎,果然是从穷人家出来的,住么,现在也是住在最偏僻的地方,上上下下一点规矩都没有。”   疏萤放下灯,开始收拾自己睡的铺盖,闻言动作微顿:“他穿了殿下的衣裳?”   “是嘛,你说说,见过这种事没有?”知暖连声啧啧,“这不就相当于给黄豆穿三殿下的旧衣裳?三殿下那般喜欢黄豆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哎你说,要这事儿被捅出去了,他们不得遭殃?”   “行啦,你磕一天瓜子嘴皮子不痛吗?”疏萤收拾好自己的铺盖,埋怨了她一句,接着提桶出门打水洗漱去了。   知暖撇撇嘴,觉得没意思,放下那半捧瓜子,端茶解渴,喝完就吹灭灯窝回床上直接睡了,也没给她留点光。   疏萤一路走到东殿厨房,看到有光从左耳房的门帘缝里透出来,便站定了脚步,隐约听到小福子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她觉得风有些冷,进厨房舀完水就回去了。   小福子拿着药罐子站在床边哄狼奴把衣服脱下来,狼奴却怎么都不肯。一着急,小福子就想直接上手给他扯下来,狼奴却立时呲起牙,作势要咬他,五指还一下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疼得他叫都叫不出来了。   看到小福子眼里都闪有泪花了,狼奴想起自己里面那套衣服上有他身上的气息,手渐渐松了。殿下对他也很亲近,如果自己伤了他,殿下定会生气。   狼奴松了手,趁小福子哎呦着揉手腕的时候,拉着被子把自己和小木偶紧紧裹住,对着窗外的月亮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对小福子左求右饶的话充耳不闻。   狼奴觉得冷。   他一遍遍回忆殿下对自己说过的话、对自己做过的事,还有年嬷嬷叉着腰说的那些。是从哪里开始有问题的?   是因为他对殿下没用处,所以殿下不喜欢他吗?可如果不喜欢,殿下为什么要摸他的肚子……如果喜欢,又为什么不许他与她在同一处睡觉呢?   奴,是因为奴奴是奴吗?   这几天,狼奴能模糊地感知到,在重华宫里殿下与美人是地位最高的人,像狼族中的狼王一样,其他人都要听她们的话。   可为什么红裳可以与殿下睡在同一个窝里,他却不可以……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用吧。   红裳会给殿下倒水,给殿下穿衣服,给殿下洗脸……这些他还都不会。   那是不是只要他全都学会了,殿下也会同意他跟自己同窝睡呢?   狼奴的眼睛又亮了。   他都能学会的!明天就能!   想通这一点,狼奴心里重新燃起希望,把这绷得身子有点儿难受的袖子往外抽出一小节,用脸轻轻蹭了蹭,然后小心地枕在脸下。   他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用小木偶抵着下巴,尽量把自己与小木偶完全包括进这能让他感到安心些的气息里。   他闭上眼,心里想,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小福子看狼奴这样,没了办法,把药膏放回床头,提上灯笼缩着脖子去门房睡了。   好心给他换药都不肯,狼奴真不知好歹。   小福子心里埋怨着,但临出门的时候,还是把门与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风透进去。   翠云馆内,听隔壁没了动静后,年嬷嬷把红裳与楚言枝都拉到内堂,只留一盏灯点着,一边看红裳洗巾子给楚言枝擦脸,一边小声叮嘱道:“殿下切莫再对狼奴太亲近了!红裳啊,以后也绝不能再让狼奴随便进翠云馆了。”   红裳自从听年嬷嬷说了刚才这儿发生的事,眉头就没松开过。狼奴确实太不像话。怎么能说出要和殿下一起睡的话来?   别说殿下是大周的公主,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断没有与男孩子同席而眠的道理。哪怕是待在一起玩,也要有大人在旁看着。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整个重华宫都没好果子吃。   楚言枝擦了手脸,坐在床上,一边看红裳给自己脱袜洗脚,一边抽抽噎噎地摇头:“……他真不懂事。”   年嬷嬷觉得心酸又好笑。小殿下自己才多大点?就知道什么叫懂事,什么叫不懂事了。   见楚言枝气得直哭,年嬷嬷知道她心里对这些男女大防的规矩已经有点忌讳了,稍稍松了口气,坐到她旁边,帮她把佛串摘下,理她细软的碎发,轻拍着她的背哄道:“狼奴也不是故意的,回头嬷嬷再好好教狼奴说话。他才刚有个人样,事事都要人教呢。”   年嬷嬷帮她把佛珠放到小妆奁里,拿梳子回来给她一下一下慢慢梳头。   楚言枝的情绪从年嬷嬷这一下一下轻柔的梳弄里缓过来了。等红裳帮她洗净擦干了脚,她窝到床上躺下,感觉到四肢暖意渐起,闷不吭声想狼奴走时的样子。   年嬷嬷便亲自给她灌了汤婆子,套好棉套子给她塞进被子里,然后坐在床头讲些燕子回巢的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楚言枝困意上浮,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年嬷嬷这才住了声,轻脚出去了。   红裳送走年嬷嬷,回来给楚言枝掖好被子,松了床帐。等听到她的呼吸声愈发平缓,红裳轻轻叹息一声,吹灭灯到外间去睡。   躺下来后,红裳开始为这事发愁。狼奴虽是殿下的小奴隶,但毕竟男女有别,再大些怎么办呢?   难不成把他送到净身房里?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也太可怜了些。   听小福子说,他当初就差点死在了净身房。要不是遇上他那位愿意耐着性子一口一口给他喂粥喝的干爹,以他这身板,哪里挺得过去。   这事还是让姚美人和年嬷嬷想办法吧。红裳屏退思绪,也沉沉睡去。   年嬷嬷从翠云馆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那钩下弦月已经渐往中天移去了,照得地上似覆了一片白霜。   年嬷嬷揉捏了下鼻梁,拢拢袖子盯着提灯底下,扶着墙慢慢往东殿的方向走。   她的眼睛在夜里愈发难以失物了,走到廊前的时候,她差点被台阶绊倒。她揉揉膝盖,不耐地用苏州话骂了句:“这瞎翘石头!”   左耳房内,狼奴的耳朵警觉地动了动,睁开乌亮的眼望向被风微微吹动的门帘。   作为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狼奴有一双在夜间亦能视物的眼睛,任何一点陌生的动静都能使他惊醒。   他把小木偶抱得更紧了,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门帘一掀,属于年嬷嬷的气息一发涌进来,他浑身肌肉才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   狼奴仍睁着眼睛,看那提着灯却还两手胡乱摸索的妇人走进来,眯着眼睛费劲地点亮一盏灯,端着放到床头,慢慢坐到另一边的床沿上。   她似乎没发现他还醒着,嘴里低低嘟哝道:“狼奴啊,今天摔了多少回?疼不疼呐。”   看到床头的药膏,年嬷嬷拿起来放到灯下看了看。她伸手摸向狼奴的肩膀,身上还穿着殿下那件旧衣裳呢,想必小福子没能让他脱下衣服换药。   感受到掌心下那纤瘦的身躯在轻轻抖颤着,年嬷嬷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还没睡呐?狼奴,乖乖脱衣裳让嬷嬷给你上药好不好?”   狼奴没动,但也没反应激烈地要拧年嬷嬷的手臂。   年嬷嬷耐心地同他讲道理:“殿下看你可怜,才把你捡回来的。你以前是狼,可从今往后在重华宫,你就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你同嬷嬷与红裳还不一样,你是男孩儿,不能总缠着殿下不放。殿下身边只能由宫婢伺候。你懂了没有?”   狼奴不想听这些,可他即便闭上眼,也阻止不了年嬷嬷絮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钻进自己的耳蜗。   狼奴只听出来自己与殿下是不同的。不止因为他是奴,还因为他是男孩儿。这让狼奴困惑极了。他只知自己是狼,而殿下是待自己最好最好的人。   年嬷嬷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一点一点把他这身衣裳解下来,拆开肩背上的绷带给他换药。   模模糊糊看到那些还没愈合或正在愈合的伤,年嬷嬷咂舌道:“狼奴啊,你怎么活得下来的!”   她拿药匙挖了药膏给他细细涂上。狼奴感受到后背变得一片清清凉凉后,咬住了小木偶的手臂,在她碰到极深的伤口时,忍不住发出闷闷的“呜”声。   年嬷嬷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她知道姚美人近日已决定不再躲在重华宫,而想要为殿下挣一份恩宠了。那狼奴必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紧缠着殿下不放。因为殿下是公主,这总归是不合规矩的,如今没人理会当然不要紧,可万一在将来成了人家对付他们的把柄怎么办?   年嬷嬷想过直接送狼奴去净身房,这绝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但年嬷嬷是穷苦人家出身,最看不得这般大的孩子受苦。她一想到今天狼奴乖乖巧巧帮自己杀鸭子剔鱼鳞烧火做饭的样子,就不忍心极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给弄残了呢?   再者,殿下带他回来的初衷,就是不想他被关在笼子里受打受骂,最终撞死或者与野兽搏斗而死。如果送他去净身房,他很有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且这般屈辱苦痛,与让他直接死在上林苑有何区别?   他原先可是北地的狼啊。   小殿下也定不会同意送他过去的。   不如把他送去东厂。年嬷嬷看着自己身上这件阳生补子,想到对重华宫态度极为和善的东厂厂督钱锦。   东厂不是只有太监,里头不少贴刑官都是由锦衣卫担任。虽然听说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素来不屑与阉党为伍,更不愿同钱锦结交,但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在。狼奴体质卓然,以后若能好好习武,进锦衣卫,那就能随意出入皇宫内外,绝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宫里还有钱公公呢?他多少能庇护着一点重华宫。   年嬷嬷想着想着,便同狼奴慢慢说了。   狼奴哪里听得懂这些,但听到钱公公三个字,他就觉得讨厌极了。殿下今天才说过要让钱公公把他关进笼子里的话。   他甚至觉得,比起自己,殿下好像更愿意跟那个钱公公亲近一点。怎么可以这样呢?钱公公不是好人……他是狼,狼的感知能力一向很灵敏。   年嬷嬷听到狼奴极不乐意时嗓子里发出的低呜声,忍不住笑了。她一边帮他缠上新的绷带,一边笑着问他:“奴奴以后想光明正大地跟着殿下吗?要是想,那就听嬷嬷的,以后找机会习武,练就一身本领,能守在殿下身边不让她受人欺负,殿下就能让你跟着她了。”   狼奴有些听得懂这段话里的意思了,他终于肯抱着小木偶转身面向年嬷嬷。   他眨眨眼睛,郑重地问她:“跟着殿下?”   “是呀,你要是能保护殿下,殿下去哪都会带上你。”   年嬷嬷把药罐子收拾好,正要帮他重新套好衣服,就见狼奴摇着头避开了她的手,自己笨拙地牵起袖子往手臂上套,不无骄傲道:“狼奴自己会穿!”   说到后半句,他声音又小下去了,垂颤着睫毛:“……殿下教奴的,奴会了。”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教会他做饭,又半夜过来给他涂药的老嬷嬷。狼奴知道,年嬷嬷是和殿下一样好的人。   今天她打他的手,是为了维护殿下。一定是因为他说了不好的话,嬷嬷和殿下才会不高兴的。   狼奴拽拽年嬷嬷的袖子,压低声音困惑地问她:“嬷嬷,奴不可以和殿下一起睡觉?”   狼奴从没一下子说这样长的一句话过,年嬷嬷心里惊喜得很。他果然是极聪慧的孩子,能从狼群嘴里活下来,又能躲过猎人的捕杀,还斗赢了老虎,现在话也越说越利索了,若能真的好好习武,必定会有所成就。   殿下和美人身边将来能有人护着,年嬷嬷也能放心了。   她耐心地同狼奴解释道:“狼奴不能和殿下睡觉,谁都不可以,除了美人与她将来的驸马。狼奴这话大逆不道,说了不但对殿下不好,你自己还会被拉出去杀头的。杀头怕不怕?就是一刀从你脖子上切过去,比杀鸡还快呢!”   狼奴对年嬷嬷说的杀头,不但不害怕,还有些好奇。他歪着脑袋想半天,还是更想问问她前半句:“驸马,殿下的驸马?”   年嬷嬷便笑了,点点他眉心:“你还小,不懂别问。总而言之,这天底下所有男子里,只有驸马能与殿下同床共枕。狼奴今后也要帮殿下看着,要想办法为她寻一门好郎婿。千万不能让她落到像那两位长公主与大公主的境地去……”   这话说得远了,狼奴当然听不明白。年嬷嬷累一天,也没精力继续跟他说下去了,就让他安心躺下,等过两天她给钱公公送还衣服的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提送他去习武的事。当然,前提是得跟姚美人商量好。   狼奴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他原以为自己能像红裳那样会这个、会那个,殿下就能同自己亲近了,原来不能吗?只因为他是男孩儿?   什么叫男孩儿,什么叫女孩儿?   那驸马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为什么他能同殿下亲近?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狼奴不想给殿下找驸马。他想自己做与殿下最亲近的小狼,不要别人。   但年嬷嬷困得不行了,且他大多数时候,说话还是太乱,根本表达不清楚意思,狼奴没办法再缠着她一口气将这些疑问全部解释清楚了。   年嬷嬷让他继续乖乖睡下,灭好灯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2 23:58:59~2022-12-13 23: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层金砖鳕鱼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有两天没去看狼奴了。   到用膳的时辰, 她也不去东殿了,要么陪着姚美人在碧霞阁用,要么让红裳端着去翠云馆吃。越到年根底下天越寒, 年嬷嬷她们也乐意她这么做,免得总出门受风吹。   狼奴也再没踏出过东殿。年嬷嬷说他还是整天抱着小木偶不放, 但会帮她生火做饭,歪着脑袋听他们几个说话, 然后跟着学。   听小福子说,他夜里睡觉的时候好像会轻轻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年嬷嬷给他放了汤婆子,还烧了炭盆, 但他始终保持蜷缩的姿势不动, 一听到动静就会睁圆眼睛盯向窗外的月亮,咬着小木偶“呜呜”地低叫。   楚言枝搅弄着年嬷嬷端给她的一碗红枣枸杞梨汤,喝两口就放下了, 撑腮听年嬷嬷同娘亲说话:“……冬至节假都过了,想必钱公公没那么忙了, 他还有件红袍在咱们这呢。要不明日奴婢给他送过去?只是要同他开口提狼奴的事,不带点什么,恐怕不太好。”   姚美人已听年嬷嬷说了关于送狼奴习武, 然后想办法让他进锦衣卫的想法,也认同这个法子。可这事说着简单,实际上钱公公与重华宫的交情并没有很深,要想他答应为着一个狼奴而向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锦衣卫指挥使摆笑脸, 恐怕要费上几番功夫。   况且他素来凭心情办事, 那天觉得枝枝好玩, 才看在枝枝的份上照顾重华宫几分, 拿来了他们本就应该领到的补子蟒衣。当然,只这几分照顾,也够重华宫享许多好处了。小福子早上还说,他这几日去御膳房等处采买的时候,那些人一瞧见他身上崭新的补子衣,就要问东问西的,给的份例都比以往厚实了。   姚美人用手炉暖了暖手,继续拿起绣绷,不紧不慢地绣着什么,她沉吟片刻,问正趴在炕几上发呆的楚言枝:“枝枝觉得,送钱公公什么礼物好?”   年嬷嬷停下帮她理针线的手,也看向楚言枝。楚言枝不解道:“枝枝没有好东西可以送给他啊,除了皇奶奶给的……但是枝枝哪一样都舍不得送给他。”   那天从慈宁宫回来,如净嬷嬷给她抬了一整个箱笼的东西。里面并不都是什么贵重至极的宝物,毕竟荀太后一心向佛,除了常抄的几卷传世佛经孤本、常拜的几座沉香木菩萨像和从前惯不离手的黑檀佛珠,平素吃穿住行皆按定例,每逢节假、寿诞所收礼品也皆交由十二监归整,并不存放于慈宁宫内。   那只箱笼里,有千年人参和天山雪莲各两株,姚美人让年嬷嬷挑了,分别给江贵人、施婕妤和莫美人送过去,她们还不太肯收。余下人参一株,年嬷嬷主张留下来给姚美人自己补身子,楚言枝也极力认同,便不好再给钱锦送去。除开这些药材,便是给楚言枝玩的一串和田玉质九连环、一个大红酸枝木孔明锁和一个鲁班球,还有一个掐丝珐琅婴戏莲蓬的十二角八宝果盒子,专门用来摆在桌上给楚言枝装点心干果的,别说楚言枝舍不得,其实本就都不适合送给钱锦。   姚美人却笑问:“那枝枝舍得送给他什么?”   楚言枝捏捏汤匙,又纠结又不好意思,试探地问:“糖行不行?”   年嬷嬷不准她多吃糖,那些糖就只能放在盒子里挠她的心。楚言枝无所谓舍得不舍得的。但她也知道,只拿几盒糖作为还人家送阖宫上下新衣服、给狼奴开笼子的恩情,太拿不出手了,便跟着补了句:“还有那袋金裸子,给他一半。”   姚美人点头:“好。红裳,按殿下说的去给钱公公备礼。嬷嬷,一会儿烦你陪枝枝去一趟司礼监值房将那套红袍还给他。”   楚言枝手一松,汤匙柄碰到白瓷碗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我也去?”   “是呀,钱公公上次是为枝枝送的衣服,这次该是枝枝还礼。狼奴的事……也唯有你最适合同他开口。”   “因为我是小孩子?”楚言枝隐约明白了什么。   姚美人笑着默认了。   红裳去翠云馆收拾东西,年嬷嬷放下针线筐,欢欢喜喜地端起楚言枝未喝完的梨汤喂她,喂完了再拉她起来披衣裳。   楚言枝被年嬷嬷催着喝完梨汤,边套袖子边嚼着红枣问姚美人:“狼奴也去吗?”   姚美人挑针线的手一顿,问年嬷嬷:“他如今话说得怎么样了?”   “已经能说大半的话了!搁谁能相信,他之前只是个会一个劲儿呜呜叫的小狼呢?还是老婆子我会带孩子。”年嬷嬷喜滋滋的,过会儿又皱了眉,“但规矩还没怎么学会,这恐怕得小殿下来教。”   譬如他只肯对楚言枝和美人下跪,若出了重华宫,冲撞到别宫贵人可怎么好?   楚言枝想到狼奴那天晚上临走时候望向自己的眼神,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她当时气他不识规矩,乱说话轻辱了自己。可年嬷嬷的话提醒了她,他几天前还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呢。狼哪里会懂什么规矩。   而且说起这些规矩,其实楚言枝自己也不甚明白男女之别到底别在何处。以她的理解,无非是男子要穿男子的衣服,女子要穿女子的衣服。她的那些皇兄皇弟们,到八岁就可以进文华殿读书认字,将来封王出宫建府,而她与皇姐皇妹们只能留在各自的宫里学女红,认字就只需要认得两本叫女什么的书上的字就可以了。她们成不了王,更不可能做皇帝,一辈子都是公主。凭什么呢?   楚言枝也不太明白太监和男孩儿的区别在哪。她小时候就追问过,大人们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她跑去问小福子,小福子通红着脸说不出话,她再一问,他就开始掉眼泪了。楚言枝便没有问过了。   年嬷嬷为她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红裳端着装红袍的木箱子和果盒过来了。楚言枝领着她们一起出门。   走出中殿,她往东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廊道上被扫洒得很干净,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近日也没有雨雪覆盖,白日不会点灯,显得此处空空荡荡的。   “我想去厨房那拿点心吃。”楚言枝脚步一停,转步往东殿走。   年嬷嬷与红裳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楚言枝走到庑廊下,就见狼奴正面对墙站着,身上还穿着那天她给他套上的补子衣,下身穿着不知从哪弄的收腰棉裤,脚下穿一双破洞的旧皂靴。此刻再看到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楚言枝有点难为情。   她仗着他不懂什么男孩女孩的事就给他穿了这件衣服,却又因为他一句话就怪罪他不懂男女的规矩……楚言枝的脚步慢下来,有点后悔过来拿点心吃了。她别过视线,靠柱子停下,只盯向厨房的门,对红裳道:“我要吃豆包,半个就够了。”   红裳去了,年嬷嬷拍拍她的肩膀:“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却往柱子后面躲了躲,低头玩脖子上的黑珠子:“他看我干什么。”   年嬷嬷笑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往前面望:“……红裳怎么还不回来。”   狼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他抱着小木偶,远远站着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楚言枝便正过身子,垂眸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狼奴睫毛一颤,不知所措地眨动眼睛,揉捏着小木偶。他不敢问,但片刻后,还是轻声问了:“殿下,不是来看奴的吗?”   楚言枝的手指抠弄着柱子上斑驳的旧漆:“当然不是,我是来拿豆包吃的。”   狼奴唇角的弧度一下子平了许多,他不再揉捏小木偶的木头脑袋,偏过脸挡住楚言枝投来的视线,不说话了。   红裳把豆包拿过来了,却不是半个,而是个完完整整的兔儿豆包。   楚言枝看着盘子里卧着睡觉的兔子豆包,责怪她:“红裳,你拿多了,我吃不下这么多。”   “呀,奴婢一时疏忽,忘记殿下方才的交代了。”红裳懊悔不已,“那奴婢再去拿刀切一切?”   “算了,等再拿回来就凉了。”楚言枝拈起小豆包,掰成两瓣,举到她面前问,“这一半你吃不好不好?”   红裳摇头:“奴婢早上吃了三只窝窝头呢。”   楚言枝举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摇头:“美人吃不下的早膳都进了奴婢肚子,奴婢现在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   楚言枝捧着两瓣兔儿豆包,纠结了一会儿,冲站在墙角的狼奴道:“狼奴,过来吃豆包。”   狼奴僵了一僵,很快转过脸来,如同遮蔽在星星前的乌云忽然被一阵风吹走了,他原本黯然无光的眼睛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但他仍不敢迈动步子,要向楚言枝再确认一遍:“殿下叫奴?”   楚言枝冲他点头。   狼奴忙抱着小木偶跑到廊柱底下,隔着一排栏杆停下,紧张地仰头望向楚言枝。   楚言枝走近一些,将那半只豆包递到他唇边。   狼奴的视线却始终不在豆包上,只凝视着她的脸,在她递过来时,小心翼翼地咬住豆包,连眼睛都不敢轻易眨动一下。   楚言枝的指尖感受到他含咬住豆包时那细微的力道与清浅温热的呼吸,抬眸与他对视。   狼奴长翘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没有在殿下淡淡的神情下看到生气或嫌弃厌恶的情绪后,心尖涌上一股澎湃的欣喜与庆幸。他不由自主弯了眼睛,对她露出一个欢喜至极却又十分乖巧的笑。   见他两三口吃完了豆包,楚言枝收回手,也收回了视线。她揪下小兔耳朵,一小口一小口斯斯文文地吃。   狼奴怕殿下吃完就要走了,忍不住要对殿下说话。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像那天一样说错话,惹殿下生气了怎么办?   殿下一直不来看他,一定是还没有原谅他……   狼奴两只手捧起小木偶,期期艾艾地对楚言枝道:“殿下,狼奴刚刚教它说话了!”   楚言枝看了眼那个牙齿印子比两天前还要多出许多的小木偶,觉得狼奴好傻。他不知道木头不可能会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教它说话?”   狼奴见殿下真的肯跟自己说话了,耳朵尖浮上一抹红。他小心牵扯出唇角的弧度,阳光照耀下,右颊畔露出的那个笑涡显得这抹笑格外真挚动人。   “它陪奴,奴陪它。它只有奴呀。”   楚言枝默了默,咬了一口兔子脑袋。   它一个木头小人,才不要他陪呢。是他自己要它陪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3 23:58:51~2022-12-14 23: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68244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双层金砖鳕鱼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他将来很快就能知道如何做一个驸马。   见楚言枝不说话, 狼奴略显局促地收回小木偶,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犹豫许久,眼看楚言枝快把豆包吃完了, 终于垂着眼睛低低地道:“殿下,奴知错了。”   楚言枝咬下最后一口豆包, 听到这话,齿尖不自觉磨了一下食指指甲尖。   她垂眸拿帕子擦手:“……你知道了?”   狼奴点头:“奴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殿下, 不要把奴关回笼子里好不好?奴会乖乖睡在那个屋子里,不会到处乱走的。”   说到最后,他语调微颤,眼神却格外坚定, 暗含渴望。   楚言枝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擦得手指都红了。她声音小了一些:“我以后会给你换大屋子住的。”   狼奴勉强笑了一下,郑重地“嗯”了声。   楚言枝将帕子塞回袖子里,再度打量狼奴身上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问他:“我要去找钱公公,你想去吗?”   狼奴不假思索:“去!”   “那你要听我的话。如果我让你朝他下跪, 你会不会跪?”   狼奴脸上显出惊喜过后懵懵然的神情,他轻声问:“钱公公?”   “是他。”   “……殿下要他关奴?”他轻轻吸了口气,把小木偶贴紧自己的心口, 好半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微微点了点头,“好,奴不怕。”   他又抬头看向她:“可是殿下教过狼奴, 奴只能向殿下和美人下跪。奴不跪他。”   楚言枝避开他的视线, 脚尖点着地面:“我没说要他关你啊。好不容易把你放出来, 为什么要把你关进去?在重华宫里, 你是只能向我和娘亲下跪,但出了重华宫……”   楚言枝抿了抿唇:“我还要向好多人下跪呢,你怎么能不跪。”   这对于狼奴而言有些难以理解。他知道,下跪在人的世界里是为表臣服,而殿下是最好最厉害的人,他只愿意跪在她和她的娘亲姚美人面前。可如果殿下要他向旁人下跪……他跪是不跪呢?   他讨厌钱公公。殿下应当知道他有多讨厌的。   但殿下也说,她不会再把他关进笼子里了。她原谅他了吧?   狼奴眼巴巴地望向楚言枝的袖摆,揪了揪小木偶的手臂。   年嬷嬷让红裳把空盘子端回厨房洗洗,叮嘱她等中午时辰到了就把饭蒸上,萝卜和排骨都已经处理干净放锅里煮了,她只要看着火就行。红裳点着头去了,年嬷嬷转头看到狼奴那个样子,笑着提醒他:“奴奴,嬷嬷这几天怎么交代你的,你都忘了?”   狼奴看了眼年嬷嬷。   年嬷嬷一直对他说,钱公公是好人,他得求钱公公带他习武,将来进锦衣卫,保护殿下,给殿下找个好驸马……   除了保护殿下几个字,狼奴对这些话厌恶极了,一点都不愿意听。他不相信钱公公会是好人,更不愿意将来给殿下找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就可以和殿下同一窝睡觉的驸马。   他要自己做驸马。他想问问怎样才可以做驸马,但他知道,一旦问出口,嬷嬷定会生气,还可能会对殿下告状。殿下就更不会原谅他了。   他没有骗殿下,他确实知错了。但知错是知错,狼奴从不怕犯错。他敢冒险,敢挑战,敢做殿下的驸马。只是还不敢让殿下知道。   狼奴靠近一步,一只手扒在栏杆上,仰头问楚言枝:“殿下要跪他吗?”   “当然不,他是奴才,我是殿下。”楚言枝道。   “那奴也不。奴只跪殿下,狼奴是殿下最要好的奴。”   年嬷嬷又笑又无奈:“狼奴还是不懂这重华宫外头的规矩。”   楚言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被他这么看着,她有些不自在。   “算了,不跪就不跪。反正钱公公知道的,他是不懂事的狼奴。”楚言枝对他招了招手,“走吧。”   年嬷嬷端起木箱子、提起果盒子,等楚言枝走到前面了,跟到她身后。狼奴咬着小木偶,手一按栏杆,便不知怎么地翻过来了,吓了她一跳。   年嬷嬷把果盒子递给他:“奴奴,帮嬷嬷拿一拿。”   狼奴偏偏脑袋,两只手接过了,打量这盒子。他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攥着小木偶,问年嬷嬷:“奴不懂事?”   年嬷嬷点头:“是不懂事。”   狼奴眼睛一垂:“钱公公懂事?”   年嬷嬷忍笑:“钱公公比狼奴懂事。”   狼奴低着头,把果盒子捏得紧紧的。   他抬头望向走在前面的殿下,年嬷嬷走得实在太慢了,总是会与她间隔好大一步的距离。狼奴不管年嬷嬷了,他走到殿下侧后方的位置,亦步亦趋地跟着。   楚言枝听到狼奴总是比常人要重几分的呼吸和显得格外凌乱的步子,用余光瞥了瞥他。   狼奴的眼睛还盯着她的袖子瞧,想她那天晚上揉过自己的肚子……那天她真喜欢他。殿下今天终于又过来了,但不是为了看他的。   “殿下……”狼奴轻轻唤了她一声。   楚言枝侧眸,等他的下文。   狼奴紧张地抠果盒子,也紧张地抓小木偶,察觉到她的视线过来了,立时把眼睛垂下了,闷闷地问:“殿下,每天都来看奴好不好?”   楚言枝脚步慢了一些:“我不是每天都能来看你的。”   狼奴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他已知道殿下出门并不都是为了狩猎,自己就算会做饭也不能留住她。嬷嬷说,他要想永远跟着她,就得会功夫。要想会功夫,就要去求钱公公……   “呀,差点给忘了。狼奴可不能穿这一身出门见人!”年嬷嬷脚步一停,惊呼道。   楚言枝转过头来,就听见年嬷嬷对着狼奴叹气:“奴奴,跟嬷嬷回去把衣服换下来吧,不然殿下可不能带你出门。”   狼奴揪住自己的衣领摇头:“狼奴不换,这是殿下给奴的!”   “要被外人看见你穿了殿下的旧衣裳,你就完了!”年嬷嬷不管他说什么,放下木箱子,伸手拉他。   狼奴还要躲,楚言枝把他往年嬷嬷那里推:“听嬷嬷的,换下来。”   楚言枝的手落在了他的腰眼上,狼奴身子轻抖了一下,手一软,差点让小木偶落了地。他被楚言枝推到了年嬷嬷那,又被年嬷嬷拉着往耳房去。   狼奴还有点茫然,回头望向楚言枝。明明是被她推了一下,他不知为何却红了耳廓,眼睛里浮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殿下又愿意碰他了。   年嬷嬷见狼奴这呆呆的样子,心里愁起来了。他要是以后还只听殿下的话可怎么办?别到了其他地方,被人嘲笑欺负。   楚言枝跟着走到耳房门口,在狼奴被年嬷嬷拉进去前,对他道:“反正这衣服送你了。你要是实在喜欢,回来再换上嘛。”   年嬷嬷应和道:“是呀,嬷嬷这两天熬着眼睛给你做了件新的呢,奴奴乖,进去换上。”   狼奴揪着衣摆,把小木偶往衣服上蹭了又蹭,想它多沾一点这气息。等年嬷嬷再度伸手要推他进屋,狼奴甩开她的手,不要她跟着进去:“……奴自己会!”   他掀帘子进去了,还把帘子遮得紧紧的,露出脑袋对年嬷嬷道:“嬷嬷不准进!”   楚言枝歪头看他,他又一下软了眉眼,格外乖巧地唤她:“殿下……”   楚言枝以为他又要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往后退了两步:“我可不进!”   狼奴眨眨眼睛,红着脸放下了帘子。   年嬷嬷在外头提醒他:“新衣服就在床头箱子里,狼奴找找!”   说完了她对楚言枝笑:“这衣服昨儿就做出来了,他怎么都不肯换,非要穿那件。”   楚言枝小声道:“狼奴真不知羞。”   不想她这句话被里头正换衣服的狼奴听到了,他冲外头喊道:“奴,奴知羞!”   年嬷嬷又被逗笑了,扶着腰大笑道:“是嘛!都知道不准嬷嬷进去看了!”   楚言枝想到他刚才探头唤她的样子,那神情分明在说“殿下进来”……一点都不知羞!   但她又想到那天是自己主动要给他穿那件衣服的,顿时觉得难为情得很。当时她好像也忘记什么知羞不知羞的了,红裳竟也没提醒她。   狼奴换完衣服出来了。站在门前有意让殿下打量他似的,乖乖立着不动,脸上露出几分腼腆的笑。这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年嬷嬷给他量过尺寸做的,处处贴合,虽然布料都是旧的,里头塞的棉花也是陈年老棉花,但看着比楚言枝的那件旧衣服适合多了。   他怀里仍抱着那只木偶,只是原本扎得好好的头发有些散了,松松垮垮垂在两边肩头,衬得一张脸又白又乖。   楚言枝指指他头发:“嬷嬷,再给他扎一扎。”   狼奴却摇头:“奴也会!”   他咬着小木偶,抬手开始笨拙地解发带、系发带。他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道,系带的时候猛地一拉,眼睛跟着用力眨动了一下,楚言枝看着便觉得头皮有点痛。   扎完了,他对楚言枝笑:“奴会好多事了。”   会自己洗脸,自己换药,自己穿衣扎头,还会……还会给殿下洗脸,给殿下穿衣梳头,给殿下倒茶。   他学什么都很快。将来,也很快就能知道如何做一个驸马。   楚言枝并不知道狼奴都想到哪里去了,她满意地点头:“狼奴很聪明。”   司礼监值房在南三所,几乎是离重华宫最远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步行过去,小福子去江贵人处把小荣子和车辇都借过来了。临上车辇前,楚言枝看看狼奴的两条腿,招了下手:“你也上来吧。”   狼奴愣了愣,年嬷嬷倒没说什么。这车辇原本就小,平时红裳进去还好,她身子重,进去了对小福子和小荣子都是负担,以往每次楚言枝或姚美人要她跟着进去,她都不肯。   狼奴本就和殿下一般大,且他这几日学走路,明面上看着是越来越利索,实则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上都是伤,夜里小福子给他上药的时候都直叹气。   狼奴见殿下唤自己上去,下意识迈动步子,然而临踩上轿凳之前,还是停住了,不确定地问:“殿下,奴,奴是奴……”   奴不能和殿下同起同坐,这是年嬷嬷教他的,他记得的。他能和殿下进这同一个大木头箱子吗?会不会是他弄错了殿下的意思?等他进去了,殿下就会生气……   楚言枝对他点头:“是啊,你是我最要好的奴,上来吧。”   狼奴怔怔望着她,看她转身进去,放下了帘子。   他转头看年嬷嬷,年嬷嬷已经候在车辇旁边了,正嘱咐小福子一会儿抬稳一点,别颠着了殿下。   狼奴踩上轿凳攀上车辇,轻手轻脚掀起门帘弯腰走了进去。   楚言枝坐在靠榻上,撑脸看着窗外,见他进来了,指指下面的小杌子:“坐那里。”   车厢太小,狼奴看看自己一直起上身就会撞到的木质车顶,不自在地咬咬唇,乖乖在杌子上坐下了。他紧紧抱着小木偶,动都不敢动的样子。   他不喜欢这个木头盒子,一进来,甚至很想立马冲出去。他总觉得,他像是被自己关进了黑漆漆的笼子里。   楚言枝见他一进来就闭上了眼,垂在肩头的头发丝都在微微抖颤着,投在眼睑上的睫毛影也在一下一下地眨,就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了?”   狼奴察觉到那一点温热的触碰,眼睫却颤得更厉害了。他迷蒙地睁开了眼。这时外头的年嬷嬷却在指挥小福子与小荣子抬起车辇了。车辇前后两边往上一抬,再往同一方向一带,坐不惯车辇的狼奴没能及时稳住身体重心,脑袋直接往前倾去,眼看就要砸上中间那道小香几。   香几一倒,就会碰翻底下的炭盆。   楚言枝忙支起身去扶他,在车辇稳住的那一刻,连同他肩膀和小木偶都抱住了,这才发觉他抖得厉害,浑身都发着寒意。她低声喊了他一句:“……狼奴!”   熟悉的气息猛地涌入五感之内,狼奴更加剧烈地抖了一下,喉尖低低“呜”着,下意识紧紧攥住楚言枝的袖子不放,脸抵着她的肩膀,无措地哽咽了下。   楚言枝懵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这样伤心。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殿下……”狼奴含糊地唤着她,这几日夜间强撑着捱过的痛苦一发袭涌而来,他连小木偶都不要了,紧拽着她两边袖子,把眼睛也埋在她纤小的肩膀上,想用她身上熟悉的温暖气息把自己完全裹住。   楚言枝想把他推开,却因此而推不开。小木偶搁在她怀里,按得她心口疼。楚言枝拍他肩背:“狼奴,不准撒娇!”   狼奴迷茫地“呜”了几声,许是听见了楚言枝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这里没有人能听得懂自己在呜什么,终于呢喃着:“奴好冷,殿下,奴冷……”   他的声线同他的身躯一起无助地颤动着。察觉到楚言枝想推开他,他渴望地用额头蹭蹭她的肩膀,却不敢太用力或太放肆,只轻轻地挨蹭着,一遍遍央她:“要奴,殿下要奴……奴听话,奴会很听话……”   他似乎并不是在撒娇。楚言枝被他拽着袖子,两只手都动弹不得了,只能抱住他的肩膀。他至少比她高出一个头,现在却紧缩在她怀里不肯走,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楚言枝只好像自己伤心难过躲到娘亲怀里时,娘亲哄自己那样,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狼奴不难过,狼奴不难过,殿下在呢。”   狼奴却在这出乎他意料的安抚里显得更无措了,额头轻轻贴上她的脖子,凉得楚言枝嫌弃地拱拱肩膀,要把他扯开:“狼奴!”   一直守在车辇旁的年嬷嬷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一边问一边要掀开帘子:“怎么了殿下?”   听到外面年嬷嬷的声音,狼奴躲得更厉害了,还小幅度地摇着头,似乎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楚言枝也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个公主,抱着一个小奴隶哄着,算怎么一回事?就算那个人是年嬷嬷,她也觉得不好。   “没事呀嬷嬷,笨狼奴喝茶把茶叶子喝进肚子里了!”   年嬷嬷手扶着窗槛笑:“那是真笨,可殿下别总叫狼奴笨狼奴啦,伤了他的心,他朝你哭鼻子怎么办?你小时候莫姨叫你笨枝枝、傻枝枝,你不知哭了多少回呢。”   楚言枝脸红了,但并不是因为回想到自己小时候被莫姨说哭的事,而是因为,因为狼奴真的在朝她哭鼻子。   可她没有招他哭呀!   楚言枝哼几声,不理年嬷嬷了,拍着狼奴肩膀的动作却慢下来。狼奴在她耳边嘤嘤呜呜地低哼着,和她哭起来不一样,是听起来像幼兽一样细嫩而压抑的声音。   “狼奴,狼奴。”   楚言枝尝试把他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掰下来,却翻到了他的袖口。她摸着有些奇怪,拉到光底下一瞧,他这套新衣里面竟还有裹着一层。   他没把她那件旧衣裳脱下来。   楚言枝心头浮上怪异的感觉。   狼奴感受到她指尖在自己腕部的触碰,闷闷地哼了一声,把她的手往自己肚子上带:“摸奴呀,殿下。”   楚言枝也顾不得许多了。她庆幸重华宫离司礼监远得很,一时半刻到不了,也怕这么长的路程,都不够她哄好狼奴的。她手心往狼奴的肚子上认真地揉了又揉,狼奴紧绷着的躯体果然放松了许多,脑袋伏在她肩头舒服得喘气,像猫儿被挠了下巴时一样,格外乖觉地趴在人的手臂上。   车辇一步一晃,有微光从帘缝中照进来,落在狼奴的眼皮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又颤,意识在楚言枝一下比一下轻柔的抚拍中清醒过来,喃喃道:“殿下……奴只有殿下,殿下多,多……”   殿下多陪一陪奴,好不好?   一起外出狩猎,一起吃,一起同窝睡,不分开,不分开。   可狼奴不敢说出口。他知道,这些殿下都不想同他一起做。因为她是殿下,他是奴。   狼奴愿意永远做殿下的奴,但他不想因为是奴,就不能做同殿下最亲近的小狼。   楚言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只是听声音还有点发闷,就抬手把他从自己怀里扒开一些,把小木偶塞回他手里,掏出帕子擦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上的潮意。   她脖子都被他的脸捂红了。楚言枝是真嫌弃他,怎么哭起来这么难哄?   一抬眼看到狼奴尚还湿黏的睫毛和雾气蒙蒙的眼睛,楚言枝从香几抽屉里拿出一块新帕子扑到他脸上:“你自己擦一擦吧。”   狼奴接了帕子,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殿下怀里哭了好久……他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他搂紧小木偶,惶惶然望着楚言枝皱着眉毛擦脖子的动作,心里却没有这之前那么难受无助了。   殿下好嫌弃他,但还是愿意哄他。殿下一定没有那么讨厌他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4 23:59:03~2022-12-15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归川 6瓶;旗野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狼奴很想抱一抱她。   巳时末的时候, 车辇停到了司礼监值房门前,小福子和小荣子放下车辇,年嬷嬷把楚言枝从里面抱了出来。   狼奴提着那个木箱子和果盒子, 单手扶着车辕,也不踩轿凳, 一跃而下,脚步紧紧跟在楚言枝身后, 眼睛却大胆地看向四处。   十二监皆设在南三所,各个值房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包括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红色墙体被雪水打得斑驳, 墙根处甚至爬有脏污的青苔。司礼监于朝野内外名声何等响亮, 其值房规格却并不如它的名气那般阔大,只是个两边带耳房的屋子,旧门半掩着, 那层厚厚的棉帘子看起来不比东殿耳房前挂的那个好多少。   来来往往路过的公公们朝他们这看了两眼,年嬷嬷脸上挂着真诚且拘谨的笑, 在他们的视线投过来时轻轻点头。公公们只打量楚言枝,有认得她脖子上那串黑檀佛珠的,对她露出个浅浅的笑。楚言枝不甚明白, 也不搭理他们,只教狼奴把小木偶擦干净些。   小福子和小荣子把车辇抬到墙侧角落候着了,年嬷嬷从狼奴手里接过东西,见狼奴眼睛跟着墙头一飞而过的瓦雀转过去了, 拍拍他的肩膀:“狼奴, 记得要听殿下的话。”   狼奴歪歪头, 随楚言枝的视线看那棉帘子掀动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个人。他们大多都穿厚袄, 戴前圆后方下巴系结的皂色梁冠,且是弓着腰,低着头背对门退到帘子前了,才慢慢转身出来,手里捧着一块金质牌子或是一方素色奏折。   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司礼监值房还进进出出的,年嬷嬷让楚言枝往墙边站了站,自己往外张望着。过会儿棉帘子里终于不再一个个冒人了,有两个小太监从里将两边帘布打开,便见一个覆着红布的肚子先从里头冒出来了,一个穿红袍的胖太监哈着白气搓着手,走到屋前阳光底下,抻了抻腰。   楚言枝探着头打量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怀疑他是不是在里面塞了个娃娃。她晃晃年嬷嬷的手臂,小声问她:“嬷嬷,太监也能生孩子?”   年嬷嬷知道只有司礼监的四位大太监能穿红袍,这恐怕就是那三位秉笔太监之一的赵关赵秉笔了。她正要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一礼,就被楚言枝拽袖子问了这话,一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头偏过脸提醒:“殿下,这是赵秉笔!”   赵关正松着坐僵了的筋骨要唤小太监端膳食过来,隐约听到楚言枝的话音,扭头看过去。小公主披着青梅色的披风,头上戴的兜帽帽沿与披风两襟都缀着白兔绒,一手拉着那个嬷嬷,上半身探到阳光底下,说话间口鼻缭绕出一圈浅浅的白气,显得人极鲜活。   瞧见他望过来了,她便对他眨眼,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   赵关对她笑了笑,脸上的一圈肉把他眼睛挤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他把身上的红袍抖了抖,对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报了几个菜名,又朝里面问:“二位,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   里头没话声,他也不觉得尴尬,走过去朝楚言枝略行一礼,问她:“七殿下是来找钱厂督的?”   楚言枝没想到他不仅认得自己,还猜出来她是来做什么的,打量了他一会儿后,才走出檐下,站到年嬷嬷身前,问他:“那他在吗?”   “在里头呢,不过心情不太好。”赵关又看向她身后那个看似乖巧,眉眼间却露着锋芒的男孩,提醒楚言枝,“要不殿下改日再来?”   年嬷嬷已经在下意识点头了,楚言枝却皱了眉。他们废了半天的功夫才到这,钱锦人也在,为什么要回去?她首先是来还东西,其次是送礼,最后才是问他能不能收下狼奴。   楚言枝摇头,正想让赵关进去和钱锦传个话,又想到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个公主,司礼监的太监们权威再大,也是奴才,断没有她要找他还得让人进去通传的道理。   楚言枝对赵关简单谢了两句,直接绕过他往司礼监的值房门走去。狼奴一步不停地跟上她了,年嬷嬷的反应还慢了半拍,跟在后头对赵关赔了个笑脸。   赵关拢拢袖子,又在外头透了会儿气,正打算跟着进去,忽然被人叫住了:“赵公公。”   来人穿银红色袄裙配软翠色比甲宫女装,走到他面前微行了一礼。   赵关俯身回礼:“碧珠姑姑也是来找钱厂督的?”   碧珠笑容微顿:“听赵公公的意思,钱公公正忙着?”   “重华宫的七殿下来了,刚进去呢。”   碧珠恍然一笑:“想不到七公主今日不在重华宫内,我们娘娘刚派人去重华宫向她和姚美人赔礼呢。”   赵关见里头一时半刻聊不完,便引碧珠先往侧耳房小坐一会儿,一面走一面问:“是为那日冬至宴的事?”   碧珠点头:“娘娘自责了好些天,只是这几日节假里里外外要忙的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今日空下来了,就立马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去。没想到,原来七殿下在这。不知她来此,是为何事?”   赵关叹气,撩开帘子让碧珠先进去,又示意守门的小太监倒茶去:“这我就不知了。不过就冬至宴这事来说,倒也不能怪娘娘。”   碧珠坐到锦杌上,接过茶暖了暖手,无奈道:“谁说不是呢。”   楚言枝走进司礼监值房正屋,就见两把太师椅上都坐了人。钱锦坐在东位,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摆在束腰方桌上的茶盏,垂眸不语,脸上却含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另一边坐着的孙留孙秉笔个头不太高,身材偏瘦,与其说是坐在太师椅上,不如说是窝在里面,手捏着扶手,眼睛微微瞪着钱锦。   楚言枝放下帘子的时候,恰听到孙留压低着声音语气发冲道:“……重修宗人府是汪公公指给我的差,东厂就非要插手吗?”   眼前一明一暗,帘子掀动,察觉外头走进人来,孙留不耐地咒了句:“哪个不识规矩的东西!”   钱锦掀眸瞥了一眼,见进来的是楚言枝,脸上神情僵了片刻,随即声音冷了下来,站起身偏头对孙留道:“孙公公好大的气性,敢指使东厂就罢了,怎么还敢骂主子不懂规矩呢?在孙公公眼里,还有规矩二字?”   孙留这才扭脸看过去,认出楚言枝就是那天冬至宴席上被荀太后抱在怀里打了陛下脸的小公主,脸色变了几变,良久起身朝她跪下,磕了个头:“……奴才眼拙,一时没瞧清殿下!”   楚言枝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被人骂了,眉头早皱到了一块。她身后的狼奴反应更大,眼里甚至迸出了杀意,楚言枝忙暗暗抓住了他的手腕,年嬷嬷也按着他的肩膀。   “我确实不识规矩,都不知道该怎么罚你。”楚言枝声音清脆,隐隐可听出愠怒,“钱公公,可否告诉我,我该怎么罚一个以下犯上的奴才?”   楚言枝仰头问钱锦。   钱锦接过楚言枝脱下的披风,并不挂到一旁已放了两件红袍的衣架上,而是仔细地叠两下,用自己臂弯揽着,勾手指让门口的小太监拿巾子洗了,把另一边的空衣架子擦干净。   狼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锦的动作,眼中杀意反而更浓了。   钱锦不紧不慢道:“这自然看主子心情。轻则掌嘴,重则挨板子、送刑……”   楚言枝是生气,但也没到要人半条命的地步,便对孙留扬下巴道:“你自己掌嘴,要二十个!”   孙留咬着后槽牙不动,瞥了眼侧后方钱锦干干净净还绣着如意纹的皂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左右开弓起来。   “孙秉笔,你平日的眼色都到哪去了?非要殿下吩咐一声,你才能知道不可在殿下面前脏了她的眼吗?”钱锦低笑一声,靴尖踢了踢孙留的脊梁骨。   两三个巴掌下去,孙留两边脸已肿了起来,闻言他动作微顿,慢慢趴起身往外走。临掀帘前,他深深看了楚言枝一眼。   再怎么说,他可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是陛下跟前的人,这不受宠的公主,背靠一个不管事的太后娘娘,就敢如此不顾及陛下的脸面吗?   孙留愤愤然出去了,跪在门口继续掌嘴。掌完了,他才让小太监进去自己的红袍拿过来,披到身上大步流星地走了。   钱锦示意楚言枝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楚言枝打量了眼屋中陈设,发现这里确实不像原先她想象的那样。四面刷的白墙已发黄发旧了,两边分别摆有两张书案,书案之上堆着不少文书,不过帘柱前放了铜炭盆,里面烧的是银丝炭。   狼奴想跟着楚言枝站到她身后去,却被年嬷嬷拉了手,按着不许动。楚言枝也看了他一眼,要他听嬷嬷的话。狼奴抓紧了小木偶,眼尾还泛着尚未完全擦去的一点潮意,有点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钱锦见楚言枝坐下了,抬头将她的披风挂到已擦过两遍的衣架上,一边朝里间走去,一边问:“不知殿下今日找奴才,所为何事?”   楚言枝看他拿了一套新茶盏回来,又提起茶壶将之烫了两三遍,才将茶泡上,轻轻放到她那边。   茶盏里头漂浮东西不像是绿叶子,楚言枝迎着水汽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里头沉沉浮浮的黄色小块是什么。   钱锦笑道:“是蜜饯金橙子泡茶,味虽甜却不失清冽爽口,殿下应该会喜欢。殿下还没用过午膳吧,喝了也可开脾胃。”   楚言枝平时其实并不爱喝茶,娘亲倒是爱品,但总说好茶不常有。每年入了秋,年嬷嬷倒会摘桂花泡成木樨青豆茶或是酿成桂花蜜给她冲水喝。   “我是来给你还衣服的。”   茶太烫还喝不了,楚言枝放下了茶盏。年嬷嬷闻言便捧着木箱子递到钱锦眼前,笑着道,“已经洗净了,狼奴给拽下的那粒珠子也擦洗好一并放进来了,还请钱公公收好。”   钱锦接过木箱子,放到一旁的高几上开了锁扣,见到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笑着对楚言枝道了谢。   年嬷嬷却又将一只雕了岁寒三友的果盒子捧了过来,楚言枝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足有她半张脸大的茶盏吹气,白气熏着她的眉眼,她弯眸对钱锦笑道:“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钱锦接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想着送礼送榉木质的果盒子,确为孩童作风。他再次笑着回应:“谢殿下厚爱。”   楚言枝见他没掂掂盒子的重量,只看了上面的花纹就要放下,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嫌她的礼物太轻了,那她一会儿要说的事就不太好开口了。   她侧头问:“钱公公不打开看看吗?”   钱锦见她满眼期待,长指一勾开了果盒。果盒里面躺的不是各式各样的果子,而是一只红荷包和一只四方小盒子。他先开了小盒子,见里面装着白与棕两种颜色的糖,不由失笑。他再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金裸子,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荷包应当是太后娘娘给送与殿下的吧。”钱锦将小方盒拿出来,把果盒子盖上了,走到楚言枝面前,放到了桌上,“这就足够了,剩下的,奴才不能收。”   楚言枝蹙了蹙眉,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蜜饯金橙子泡茶,直起身道:“不行……你要收。”   钱锦从小方盒里拾了块松子糖入口,左边腮帮子便微微鼓了起来。他淡淡道:“殿下便是有事要奴才帮忙,也是奴才分内之事,无需赏金赏银。”   他竟知道她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楚言枝心中微惊,垂敛目光重新捧起茶的时候,脸上显出一抹尴尬。想想也是,若只要还换衣服,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了,根本无需她亲自过来。她人都坐到这了,还非要他把礼物盒子打开看,不就点明了自己有事相求吗?   见楚言枝喝了半盏茶还不开口说话,钱锦便收了小方盒,转而看向一直站在年嬷嬷身后紧盯着自己的狼奴。狼奴一只手抱着小木偶,一只手拧着系在腰间的一只荷包,荷包里似乎也是个方盒子。   他走过去,先问年嬷嬷:“他身上的伤都好了?”   “回厂督的话,已好了大半,话也会说了,您瞧,他走路也利索得很,是个聪明孩子……”   “殿下的意思是……”   年嬷嬷搓了搓手,把狼奴拉到近前,狼奴本还不肯,被楚言枝看了一眼,他只好站到了年嬷嬷身旁,仰面轻瞪着钱锦。   “殿下想着,狼奴体质非同常人,应该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只苦于深宫无门,听说东厂和锦衣卫……”多的年嬷嬷怕说错话,低头舔了舔嘴,两手交握到手指发白,才笑着微声道,“钱公公,不知您可否帮忙寻个门路?”   钱锦将口中的糖块从腮边卷到舌尖,腻人的甜味儿让他眯了眯眼。   楚言枝从太师椅上下来,拉了狼奴抓着小木偶的那只手,仰头对钱锦道:“钱公公,他真的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你给他找个师父好不好?”   发觉身旁狼奴的眼神凶意难掩,楚言枝捏捏他的手心。狼奴一下子手僵了,身子也颤了,目光不由软下来移到了她身上。楚言枝晃晃钱锦垂落的袖子:“钱公公爱吃糖吗?我还有好多,都可以给你!”   钱锦笑问:“殿下想给他找个怎样的师父?”   “不用特别厉害!只要会武功,然后愿意教他就可以了。”   “辛恩如何?”   “……啊?”楚言枝眨了眨眼,看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惊得睁大了眼。   年嬷嬷今早和娘亲谈天的时候说过,锦衣卫的指挥使就叫辛恩。辛恩武功高强,会飞檐走壁,一等一的厉害。当然,不厉害,也当不上如今炙手可热的锦衣卫的指挥使了。   “辛恩功夫实在一般,为人也愚钝,但品性上,不得不赞一句刚正。他脾气不太好,不过知道惜才,如今四五十岁了,也该收个徒弟了。”   钱锦咽下糖块,不问楚言枝,问狼奴:“你可愿意吗?”   狼奴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若其中的厌恶与恨意能化作刀子,恐怕已经将钱锦扎个穿了。钱锦并不介意,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比这更恨意滔天的眼神。   “……我听殿下的。”狼奴暗暗反握住楚言枝的手,把她的几个指尖都攥到了手心里。   楚言枝悄悄甩了甩,却怎么都甩不开。好在他没乱说话,她便不管了,只把两人的手往背后藏了藏,对钱锦道:“那就多谢钱公公安排了。下回,下回我还送糖给你吃!”   钱锦应声点头,忽而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侧眸看去,机灵点的那个小太监掀起了一半棉帘。   是三五个太监端着膳食往旁边的耳房过去了。   他转而问楚言枝:“若殿下不介意,一会儿留在司礼监用膳如何?膳后,奴才带您亲去一趟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坐落在内皇城外承天门前,在五军都督府西面,东面就是六部等外衙门了。楚言枝除了那回去上林苑找三姐姐外,就没真正出过内皇城,闻言眼睛顿时亮了。   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向年嬷嬷,年嬷嬷暗暗点了下头。   钱锦又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楚言枝报了两道菜,门口那个小太监跑着去了。耳房门口的太监见这边有人出去取膳食,就走到门前,向钱锦通报坤宁宫处的碧珠来了,正坐在耳房内等着。   钱锦捻了捻系带上的垂珠,正身对楚言枝行礼道:“奴才有些事要处置,烦请殿下稍候片刻。”   楚言枝点点头,钱锦便去了耳房。   等门口没人影了,楚言枝将狼奴的手一根根扒开,蹙眉质问他:“谁准你抓我手的?”   狼奴轻声道:“是殿下要……”   “不可以瞪钱公公。他在帮你,你明不明白?”楚言枝又责问他当时的眼神。   狼奴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倔强地解释了一句:“狼奴没有瞪他,狼奴只是看着他。”   楚言枝哼了一声,坐到太师椅上,要年嬷嬷再给她把茶添上。她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狼奴却跑到年嬷嬷之前,先她一步提起来坐在火炉上的茶壶,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奴也会给殿下倒茶。”   楚言枝不说话,看他动作略有凝滞倾倒起茶壶,壶嘴流出的水线微晃,年嬷嬷怕溅出来烫着了她,揽着她的肩膀往后靠了靠。一盏斟完,狼奴把茶壶坐了回去,还知道把隔热用的白布叠好放回矮几上。   楚言枝低头看了看,杯盏里留有一指宽的空余,倒得刚刚好,不至于太少也不至于太满溢。   狼奴乖巧地站着,等着殿下夸一夸自己。   楚言枝却看向他要么抱在怀里,要么咬在嘴里的小木偶,抿唇道:“狼奴,如果你以后跟着师父习武还带着它的话,会练不好武功的,那师父就会生气。钱公公说,辛恩脾气不好。”   狼奴脑袋朝她稍稍偏了偏:“奴不能带着它一起练吗?”   “你早晚要把它放下的,难道你长成大孩子了,也要走到哪里都抱着它吗?别人会笑话你的。”   狼奴沉默了一下,低低道:“奴不在乎他们。”   楚言枝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兴许狼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人呢,怎么会在乎人怎么看他。   她想起来时在车辇上狼奴倾倒在自己怀里哽咽着的样子,连小木偶都扔到一边了,只抓着她的袖子靠着她的肩膀流泪。她又记起年嬷嬷说他夜里很难入眠,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抱着小木偶不肯动一下。   他是怕自己一个人吗?   楚言枝捧起茶吹了吹,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看到狼奴紧紧攥着小木偶的手,忽然回想起当初在上林苑时那个猎者范悉说的话。   狼喜欢群居,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   狼奴没有狼群了,范悉杀了所有同他一起长大的狼,而他被带到上林苑后又被带到了重华宫,和她一样住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楚言枝用茶匙捞起盏底的蜜渍橙丁吃了两口,心里则想,等狼奴有了师父,慢慢的也会有朋友,便不会总是黏着她不放了。   可惜她不会有师父,也不会有朋友。她永远都会住在重华宫里。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为首的太监对楚言枝恭敬道:“回禀殿下,午膳来了,可要现在布上?”   司礼监的值房并不大,这几个人一进来,立时显得这里又闷又窄了。楚言枝点头,那太监便让人搬来方桌,指挥太监们依次将膳食与碗筷摆好,然后问是否需要侍膳,被年嬷嬷打发走了。   楚言枝撑腮看桌上的菜,越看肚子越饿。   等她第三次要狼奴添茶的时候,钱锦回来了,手里正叠着一张薄纸。看到她眼巴巴地望着满桌子的菜,钱锦将薄纸塞入袖中,启声问:“殿下为何不用膳?”   “等你啊。”楚言枝拿起了筷子,抵着下巴嘴巴一张一合道,“娘亲说,与人吃饭的时候,人不到齐就不可以吃。”   钱锦尚未说话,狼奴便目光灼然地看向楚言枝。   年嬷嬷说,奴不可以和殿下同吃同坐。那为什么,殿下会等他?   钱锦看楚言枝两手握住筷子,筷尖抵着碗底,筷头却抵着下巴的样子,想起有一段时间里,他的妹妹也是这样等着他回家吃饭。   他只拿帕子擦手,并不看她,淡声道:“从没有奴才和主子一起用膳的道理。殿下饿了便快用吧,奴才已在那边用过膳了。”   这道理楚言枝自然懂得。只是她想着这一桌子菜里面有三四道都是他点的,自己又坐在他的值房里,留一堆残羹冷炙给他总归不太好,毕竟今天是她求他办事来的。她本也没打算一直等,料想他没披红袍,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这才一直忍着饿没吃。   他既这么说了,楚言枝便要年嬷嬷给自己盛饭夹菜。吃过之后,她又让年嬷嬷和狼奴吃。狼奴如今也愿意咽一点米饭了,但看表情还是有点儿痛苦不情愿。而且握筷子的动作于他而言太精细太困难,他抓得不太好,偶尔会掉菜漏米。   吃完饭,钱锦抬手要把楚言枝的披风拿下来,却被狼奴抢了先。架子太高,狼奴得踮起脚去够,抓住衣服的时候,他动作又极轻柔,低头认真地将之展开,拦住钱锦走向楚言枝的路,紧张地站在楚言枝面前,低声道:“奴会给殿下穿。”   “那你给我系上吧。”楚言枝把有些歪了的昭君套摘下来,要年嬷嬷给自己重新戴好,听到狼奴这话也没拒绝。   狼奴走到楚言枝面前,展开披风,围到楚言枝身上。他拿着两边系带,清晰地感受到殿下清清浅浅的呼吸拂在自己面前,是很近很近的距离。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她正伸着两手帮年嬷嬷调整昭君套的位置,并没有看他,瞧他盯着自己,才偏头问:“你不会系吗?”   狼奴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泛凉的指尖,回想自己系发带时的动作,左穿右绕,最后系的时候却没敢用多少力道。   系得不牢,披风便往后坠,楚言枝嫌弃地把披风往前拉了拉,要年嬷嬷给她重新系上。   年嬷嬷一过来,狼奴就只能靠边站了站。年嬷嬷边系边笑:“狼奴,将来学武功,可不能就这么点力气!”   狼奴失落地低下头。   收拾好后,钱锦出门让人抬轿来。小福子和小荣子把那辆青帷车辇抬来了,钱锦看了半晌,终究没说什么。等楚言枝坐进车辇,便吩咐狼奴跟在下面走,让年嬷嬷上来坐。年嬷嬷不肯,钱锦竟主动提出让年嬷嬷跟自己坐同一辆。   年嬷嬷心生惶恐,楚言枝却一个劲儿催她快去,她只好战战兢兢地坐上了。   看到年嬷嬷也有的坐不会累着腿了,楚言枝就再度招手让狼奴上来。   狼奴这次知道上车的时候得稳着身体重心了,就乖巧地坐在小杌子上,轻轻按住香几。车辇往前行了几步后,楚言枝掩唇打个呵欠,身体往靠榻上一歪,把披风解下来披到了身上,半阖着眼对狼奴道:“我困了,要睡一会儿,到了你再叫我。”   她一直有歇午觉的习惯,特别是吃得饱了,困得就格外快。还没看到狼奴点头,楚言枝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窝着闭上了眼,但在困意彻底淹没意识之前,她还是轻声叮嘱了句:“……不许哭了。没有空哄你。”   狼奴抱着木偶坐在杌子上,微微屏着呼吸,凝视着楚言枝随呼吸轻轻翕动的睫毛,心跳忽然就加快了。   他趴到香几上,在微晃着的车辇中看她渐入熟睡,两条藕段似的胳膊从披风里伸出来,一条垂落着,另一条松松懒懒地搭在了发顶。   殿下一个人也可以睡得很安心。睡着了的殿下,眉眼温软安静,不像殿下。   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多亲近她一些了。   狼奴不知道车辇要多久会停下,他将小木偶轻轻放在香几上,悄然起身,绕过小香几,跪在了楚言枝睡着的靠榻前。   他朝她靠近,近得能看见她口鼻间随吐息呼出的浅淡白气。他心脏狂跳,呼吸也乱了分寸,然而还是忍不住再离她近一点。   他忽然不觉得这木头盒子是牢笼了。这像一个小窝,一个只有他和殿下的小窝。   狼奴心尖袭上一股温热的暖流,他渴切地将脸轻轻搭上靠榻,依赖地蹭了蹭她的披风。他的手几次试探,握住了她垂落的那只手腕。   她睡得很熟,偶尔嘤咛一下,也只是要稍稍翻个身。   一直没挣开他的手。   狼奴指尖凉得厉害,也颤得厉害,他还不敢太放肆,只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方才在那间值房她握住他的手时,他就想这么做了。   狼奴很想抱一抱她。像夜里抱着小木偶那样抱着,互相依偎着,汲取彼此的温度,如此才好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晚。   可狼奴还记得,她是殿下,他是奴。他也怕殿下会忽然醒来,然后用力地将他推开,凶狠地责问他,把他关进笼子,再也不许放出来。   狼奴将她的手移向自己的肚子,轻扣住她的手背,一下一下地按揉着,口中用气音轻轻地呢喃着:“殿下……”   他渴望又满足地用脸轻轻蹭着她的披风,也蹭她的手臂,在她随时会醒来的危险境地里肆意慰藉着自己对于拥抱的奢求。   将近一个时辰后,车辇停下,楚言枝被狼奴晃手臂晃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见狼奴跪在榻前,脸微微泛着红,耳朵也红,眼神里还透着一点紧张。她坐起身来揉眼睛,却看见自己手背有一块红了,恐怕是睡得太熟不知撞哪了。   年嬷嬷过来要抱她下去了,楚言枝整理着披风,正要自己系结,垂带就被狼奴攥住了。他低头开始为她系,眉眼极其认真,低声道:“奴会了。”   他三两下系上一个蝴蝶结,最后打结的时候力道刚刚好,既不会太松也不会太紧。   年嬷嬷掀开了门帘,楚言枝起身,不要她抱,扶着她的手臂踩轿凳下去了。   年嬷嬷也注意到她手背上的那一块红了,摸了摸,皱眉问:“怎么撞红了?”   她转而责怪刚跳下来的狼奴:“奴奴,怎么没把殿下看顾好?”   狼奴心脏骤然一紧,搂着小木偶,心虚得不敢看殿下的眼睛。   楚言枝倒不怎么在意。她知道自己睡觉不太老实,有时候醒来会发现自己不在床头也不在床尾,睡得奇奇怪怪的,偶尔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她理了理披风,抬头看向四周。   这地方可比刚才十二监的值房要疏阔多了,承天门与大明门之间有一条又宽又长的宫道,右边是六部与翰林院等外臣的值房,左边就是五军都督府和南北镇抚司。   钱锦在前面带路,到了北镇抚司大门前,也不着人通报,直接就领着楚言枝走进大门,直奔指挥使辛恩的值房而去。   楚言枝往四面看,守在这里的人各个身姿挺拔,各处摆设干净利落,光线通透,人一走进来,甚至感觉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她侧身问狼奴:“你以后就在这里练武,是不是很好?”   狼奴的视线还落在她那只手上,闻声抬眸望着她,说话时颊畔那只笑涡也会微微漾出来:“殿下让奴去哪,奴就去哪。”   作者有话说:   珍惜现在还只会摸摸小手的小狼崽子……   大声告诉我今天的更新肥不肥!(骄傲挺胸)   感谢在2022-12-15 23:59:25~2022-12-16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熏熏 30瓶;旗野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奴不想和殿下分开。”   一路到内, 守门之人见是钱锦,各个想拦而不敢拦,直至钱锦走到辛恩值房门前, 才被人以剑相拦。   辛恩的值房门直接朝外敞着,未设挡风用的棉帘, 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见堂中那块高悬着,写“奉公正己”四字的牌匾。牌匾之下三面分设六把太师椅, 此时只右上座与右下二座坐了三人,正语气激昂地争论着。   察觉外面来了人,三人话语皆停,右下二人相视一眼, 面色渐冷, 看向正中抬袖喝茶的辛恩。   辛恩身形魁梧健硕,双目迥然有神却又精气内敛,并不抬眼, 只问站在门外的钱锦:“来而不报,钱公公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钱锦垂眸看拦在自己面前的那把剑, 慢条斯理地伸出食指,从剑锋上轻轻摩挲而过。持剑之人作势要挥剑劈来,钱锦只弯指一掸, 那剑尖竟凭空断裂,飞旋深插进一旁的石柱之中。   楚言枝正探头往内看,猛地被这动静一震,捂住脸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却被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扶住了肩膀。   “殿下。”   楚言枝后背靠进了一个又冷又硬的胸膛里, 她下意识抓扶住他的手臂, 狼奴周身微颤, 却将她揽得更紧了。   年嬷嬷忙弯身去抱她,楚言枝这才心慌意乱地松开他,抱住年嬷嬷的腰侧头往前面看去。   钱锦已提步进了辛恩的值房,回头道:“殿下不必害怕,这没有人敢伤您。”   辛恩站起身,蹙眉打量了楚言枝几眼,直到听钱锦称她为殿下,才知她竟是位公主,立刻迎出来,与另外两位指挥同知单膝跪到她面前连声恕罪。   楚言枝是被钱锦折剑那一下给吓着的,并不关他们的事。眼见钱锦又把那只剑头从石柱上拔.出来了,楚言枝捂着心口让他们起来:“我没事。您就是辛指挥使吗?”   辛恩低头拱手恭敬回道:“正是微臣。”   楚言枝看向已经走到里面坐下了的钱锦,便把自己身后的狼奴拉过来,对辛恩道:“辛大人,他是狼奴,我从上林苑捡回来的小奴隶。是我让钱公公带我找您的,希望您能收下他,让他跟着您习武。您看行吗?”   辛恩依言看向她身侧的男孩。狼奴穿得齐整,一头乌发用红发带半扎着,白净的脸上稚气未脱,眉眼间却难掩英气野性。他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狼奴警惕地要往后躲,另一只手却在瞬刻间反握住了他的手腕,五指收紧,力道竟不小。   辛恩心头一震,再与他对视,他仍睁着一双澄明的眼,不掩好奇地打量着他。   只这一试,辛恩便知道这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万里挑一,可遇不可求。   可这样的好苗子,是钱锦送来的。   辛恩松开狼奴的肩膀,对楚言枝道:“方才钱公公的功力想必殿下也看到了。为何不直接让钱公公教他,而要让微臣来教?”   楚言枝转着手帕,心里腹诽,她先前哪里知道钱公公的功夫这样好。不过再好,年嬷嬷说,也不能给送到东厂去。东厂都是太监。   她摇了摇头,叹气道:“辛大人,我虽然没出过门,但也知道,钱公公的功夫和您是比不得的。我想找最厉害的人教他。”   这话抑此扬彼的意思太明显了,但偏偏很让人受用。辛恩倒不是爱听这种捧人的话,只是一时还想不到该如何拒绝。   他身后的副指挥同知赖志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这话便哈哈笑了:“殿下要找功夫顶厉害的人,找上咱们辛大人算是找对了,可咱们北镇抚司到底不像东厂那般清闲,需要辛大人处理的事儿都堆到年后了,哪有空带徒弟?别说带徒弟,辛大人冬至节假可连家都没回过一次呢,直接宿在了镇抚司!”   赖志诚身侧那个样子儒雅些留长胡子的指挥同知吉鸿闻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明日辛指挥使便要去南直隶办一趟外差,这一去不到正旦是回不来的。殿下不若再好好想想,找找别的人选?”   这几句话堵下来,楚言枝没了话音。   她一开始其实就没想过要找辛恩做狼奴的师父,是钱锦主动说要让辛恩来教。能找到最好的人楚言枝当然没有不乐意的,可都被拒绝到这个份上了,她有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默然点头,松开了狼奴的手。   已经坐到正堂自行倒茶喝的钱锦这时却淡淡笑道:“辛大人,大冷的天,你就让小殿下站在外头同你说话?”   辛恩闻言面色微顿,旋即对楚言枝伸手示意道:“是微臣疏忽了,殿下请。”   楚言枝本来都想问问镇抚司还有谁能空出一点闲下来教狼奴了,被钱锦一打断,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领年嬷嬷和狼奴走到堂中,于左侧位坐下来。   她一坐下来,钱锦便起身了,却对下人端来要奉给楚言枝的茶挑三拣四起来,还责问辛恩为何不为殿下备取暖用的炭盆。   辛恩极不耐烦被钱锦训责,但对楚言枝态度极恭和,又是命人换新茶又是叫人烧炭的,以至于楚言枝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等楚言枝喝上了称心的茶,周身暖意上来,脸都被烘得红扑扑的了,钱锦才语气轻慢地问辛恩:“辛大人不愿收狼奴为徒,是因为狼奴没有习武的天赋吗?”   辛恩抿了抿唇,别过脸冷声道:“他天赋秉异,骨硬身软,若能好好习武必会有所成就。”   年嬷嬷听到这话,欣喜地摸了摸狼奴的脑袋。狼奴不喜欢被她摸头发,往楚言枝身边躲了躲,暗暗牵住了她落在椅子后面的一块衣角。   钱锦便笑了,拍了拍自己肩膀上落的灰:“那辛大人忍心看这样好的苗子就此埋没吗?”   “……为何钱公公不收?东厂每年要从我锦衣卫收去许多贴刑官,想必极是缺人。”   “辛大人不是曾说过,东厂是贪官污吏之爪牙,侵朝廷栋梁之蠹虫吗?如此好苗子交给东厂,太可惜。辛大人若是真心惜才,就不该这般推诿。更何况,狼奴不是我东厂的人,是殿下的人。辛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七殿下给你送个人才来,你有何理由不要。”   钱锦一番话下来,本就不善言辞的辛恩顿时哑口无言,吉鸿与赖志诚还想帮忙辩驳,却听钱锦不紧不慢道:“辛大人不必急着下决定。既然你有外差要办,那不妨先让狼奴在镇抚司试练个十天半月的,他若学不上什么东西便算了,若能学到,辛大人回来还算满意的话,就挤出那么点时间教教他,能怎样呢?”   楚言枝捧着茶盏用力点头:“辛大人,让他试一试好不好?虽然他什么都不懂,但是很听话,将来也能帮您做事的。”   辛恩再度看向狼奴。   他始终抱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木偶,歪着脑袋,不是看着楚言枝,就是看着他们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   辛恩蹙眉:“他是殿下从上林苑捡回来的?上林苑,不是只有野兽吗?”   “狼奴是被狼养大的,猎者把他抓进笼子里跟老虎斗兽,他把老虎打死了。”   吉鸿与赖志诚呼吸微屏:“前段日子他们提起过的那个狼孩,就是他?”   楚言枝点头。   三人看狼奴的眼神都变了又变。   辛恩半晌不语,等手里的茶盏快凉透了的时候,才在小公主满是希冀的眼神里将之一饮而尽。他嗓音沉冷地对钱锦道:“你们这些阉党,尽做些害人勾当!”   吉鸿没想到辛指挥使会当着钱锦的面大骂,脸色都白了几分,钱锦却面色不改,语气幽幽道:“就算没有我们这些阉党,害人之事也不会就此禁绝。咱们同是在圣上手底下尽忠的,辛大人不妨想想,若没了我们东厂,这些脏事又会轮到谁来干。”   他指尖沾了茶水,又一点点捻干了,直视着辛恩,继续道:“若没了东厂,又如何显得你们镇抚司干净?”   “心术不正,手段卑劣之人,不论身居何位,都会将之搅为一潭浑水!钱公公,你今天在镇抚司待的时间够长了,难道东厂真就没别的事要干了吗?非要在我们这闲耗。”辛恩将茶盏掷在桌上,响声一震,坐在对面的楚言枝都不由默默放下了喝到一半的茶。   她还没有见过威势如此之重的人。父皇身有龙威,但毕竟久居宫廷,辛恩常年在外奔波,与刀剑为伍,气质更锐意锋芒些。   钱锦听到辛恩这话,反倒笑了。他转而朝楚言枝走去,躬身将手臂搭过去,示意楚言枝扶着起身:“殿下,辛大人既已对奴才下了逐客令,看来是愿意收下狼奴了。奴才护送您回宫。”   辛恩欲言又止地站起身,楚言枝还没来得及将手搭上钱锦的小臂,已被狼奴紧紧揪住了袖口。   他惶惑地望着她的眼睛:“殿下,要抛下奴?”   楚言枝起身,抬手理了理他稍显凌乱的头发,对他笑道:“你要留在这好好习武,将来让辛大人收你为徒。等你学好了,哪里都能去。”   年嬷嬷也对他道:“奴奴,记得嬷嬷跟你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学。等到腊月二十四祭灶的时候,殿下和嬷嬷就接你回去过年,你在这要听各位大人的话,不能到处乱走……”   “殿下!”狼奴几乎要将楚言枝的袖子拽下来了,指节都泛起了白,“二十四要好久?奴,奴想天天回家,就睡在东殿,听殿下的话,哪里都不去!”   楚言枝垂下了眼睛。她转而拿过狼奴的袖子,把他的袖口掖了又掖,不让里面那层透出一丝一毫来,声音低低的:“傻狼奴,学武功不好吗?我很想学。”   她抬眸与他微红的眼睛对视:“你学好了,就回来教我吧。”   狼奴渐渐明白了什么,但仍不愿意放手:“奴不想和殿下分开。”   “哪里分开了?你还是我的小奴隶。而且也就二十日左右,一眨眼就过去了。”楚言枝开始轻轻地掰他的手指。   狼奴被她掰了好几次手指,已懂得如何把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让她轻易掰开了,可楚言枝只要暗暗捏几下他的指尖,他整只手臂都会变得软下来,根本做不到忤逆她的意志,自然而然就一根根松开了。   楚言枝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辛恩面前:“辛大人,他身上还有伤,太医说要三天一换药,他已经学会自己换了,天黑之前我会让人把他的药跟其他东西都送过来。他是个不懂事的小狼,我把他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6 23:59:12~2022-12-17 23: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师…师父。殿下要我听你话。”   狼奴眼睁睁看着楚言枝戴好兜帽, 迈步跨出门槛,走到院中时,回头对两手扒在门框上的他抬了抬下巴:“狼奴, 我要你待在这,你就待在这。我要你听辛大人的话, 你就要听辛大人的话。我走了。”   她眼睫微动,转步往前, 一直到走出大门,也没再看他一眼。   狼奴的脚步止在门槛之前。   他把小木偶按在自己的心口,很久都没动一下。忽然“啪嗒”一声,小木偶那段早遍布牙印的木头胳膊断裂了, 掉落到地上。   狼奴一言不发地捡起来, 颤着手指往木偶裂口处去拼。他控制不好力道,也控制不住颤抖,那截木块甚至被磨出了木屑。   “哎呀这样拼不上去, 这孩子怎么就把这么块烂木头当宝?”赖志诚对这个钱锦亲自送来的孩子虽有同情却没有好感,转身问一直沉默着的辛恩, “大人,您真要留下他呐?”   “下午的操练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去巡视?吉鸿, 下去让人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辛恩没理会赖志诚的话,走到狼奴身边,按住了他持木块的那只胳膊,沉声道, “粘合木料要用鱼鳔胶。”   吉鸿拉着还想嚷嚷的赖志诚下去了。   狼奴的手还在抖, 呼吸又重又急促, 顺着按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瞪了过去。看到辛恩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狼奴想到殿下临走时候对自己交代过的话,无声地垂下了头,继续一下一下地拼这块断了的木头。   辛恩松了手,支开两位属下后,反而更不知道怎该么同这孩子说话了。   他干脆坐回原位,唤人上前,去取鱼鳔胶和藤子尖刷来。   狼奴把断了胳膊的小木偶护在心口,歪着头用力或轻柔地拼,然而怎么都无济于事。他歪了歪头,搂住它,捧到了脸前,对着它木制嶙峋的伤口探出一点微红舌尖,轻轻舔舐上去。   他抚着木偶的脑袋,偶尔溢出轻“呜”声,想用自己用了多年的处理伤口的方式为它治伤。   他再去拼,仍然拼不上去。狼奴手脚发冷,茫然失措地用脸贴着木偶冰凉的身躯。   辛恩看不下去了,问他:“你可知自己今年多大了?”   狼奴不愿意回应他,然而还是摇了摇头。   “这木偶是谁给你的?”   “……殿下。”   下人将熬成稀浆的鱼鳔胶和藤子尖刷都取来了,辛恩对狼奴招了下手:“拿过来。”   狼奴抬起红通通含着雾气的眼睛,抓着小木偶,良久未动。   “你家殿下让你听我的话。”   狼奴这才提步走过去,把小木偶递给他,只是辛恩去接的时候,他还用力攥着不肯松手。   辛恩也使力拽住,看着手里的那截木偶腿道:“再不松手,它这腿也要断。”   狼奴指尖微颤,松开了。   “把那个木头块给我。”   狼奴不甘心地将木头胳膊放到了他摊开的手心上,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辛恩用藤子尖刷沾了胶浆细致地刷在断裂处,再将那截木块对准黏上去,把木偶平放到了桌上。   狼奴见小木偶的胳膊被他装了回去,伸手就要把它搂回来,却被辛恩抬手挡住:“还没黏牢,再等一等。”   狼奴眨了下眼,眸子如水洗过的黑曜石般,亮得能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辛恩见他唇上有几处干裂,倒了满杯茶,朝他指了指。   狼奴两手捧起,却没自己喝,略想了想,朝他递去。   辛恩意外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茶盏。   小殿下说狼奴不懂事,其实他似乎什么都懂。   楚言枝拢着衣襟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坐上车辇,趴在了小香几上。年嬷嬷这回如何也不愿意同钱锦坐在一处了,实在心慌得紧,不用楚言枝说,自己就跟着上来了,坐到了狼奴坐过的小杌子上。   年嬷嬷想着今日的事,脸上喜气洋洋的,拉上两边窗子的挡板后,拿出放在小香几抽屉里的香膏挖了一点出来,给她额头两颊都点上一点,让她自己摸匀。小殿下皮肤嫩,出来走了一天,别给冻皴了。   “钱公公真是厉害,真给狼奴找了个好师父。就是这辛指挥使跟钱公公的关系……哎。”年嬷嬷说到后面,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叹了声气。   他们这些官大人的事,年嬷嬷不懂,也不敢懂,但好赖还是分得清的。她有预感,狼奴在北镇抚司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楚言枝涂好了脸,开始涂手背。她按了按右手虎口那块还没完全消下去的红痕,撑着腮要年嬷嬷打开一边的窗子,她想多看会儿外面。   年嬷嬷还在念叨着狼奴,闻言话音顿住,又心疼起自家的小殿下来。   她生在深宫,别说宫门了,连重华宫都很少出去。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却连个玩伴都没有。美人当年在家的时候,因为性子好,交到了不少手帕交,有什么事都能聊聊。等小殿下再年长几岁,到那生出少女愁绪的年纪,不定会有多寂寞。   年嬷嬷把窗子打开,任楚言枝撩开帘子往外面望。   申时将尽,乌金西沉,天边晚霞铺陈,风却愈发冷了。车辇摇摇晃晃,楚言枝的指尖按在小香几上,即便年嬷嬷还在絮絮叨叨地同她讲话,她还是觉得这小车辇太空了,空得让她心里没由来的惆怅。   车辇拐过北镇抚司和前军都督府同在的那条街巷,步入承天门与大明门之间的宫道上,视野里出现一个个头戴乌纱,穿圆领绣禽类补子衫服的男子,他们还都配着悬而不着腰的腰带。这与楚言枝素日见到的人都不同,她转头问:“是那些文官们下值了?”   年嬷嬷点头,让她往后躲躲,避免被路人看见脸。   文官们相互寒暄几句后,上轿子的上轿子,骑马的骑马,还有的骑上了驴。楚言枝没见过驴,指着问年嬷嬷为什么他们坐下的马儿又矮又小。年嬷嬷笑道:“那是乡下百姓用来耕地的驴。在京城,骑驴的都是七品以下的官老爷们。在咱们大周只有三品以上的官才能坐轿子。”   楚言枝便把视线投向最前面的几辆轿子,恰看到有个黑楠木车身,挂金镶玉字牌的帘子被人从里掀开了一角,里面那人的目光似乎落到了后面钱锦那辆车辇上。   年嬷嬷忙拉下楚言枝的手,将窗板关上了。   车辇继续往前行驶,外面人越来越多了,楚言枝趴回小香几上,轻轻叹了口气。   等他们回到重华宫的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年嬷嬷去东殿给狼奴收拾东西,让小福子一会儿送过去。说是收拾东西,可狼奴根本就没多少东西。年嬷嬷收拾完了,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袱,没让小福子拿去,而是转身进了厨房。   年嬷嬷今天一天不在,做饭的事就落到了红裳身上,红裳手艺一般,但没想到疏萤很擅长烹煮膳食,帮着她把饭做好,两人一起端到了碧霞阁。   楚言枝在翠云馆换好衣服就去了碧霞阁,走到中殿门口时,她脚步停下,望着这条通往东殿的廊道,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狼奴抱着木偶迎风傻站着等她的样子。   现在廊道上空空荡荡,宫灯依然随风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吃饭的时候,姚美人见她垂着眼睛不怎么说话,把她揽到了怀里,温声问她:“枝枝怎么了?是不是想狼奴了?”   楚言枝眉头皱起来:“我怎么会想一个小奴隶?而且,他才走了不到半天呢,有什么好想的?”   姚美人将她额前碎发捋到耳后去:“那枝枝在想什么?”   楚言枝把还剩了点米饭的碗放下,掏出帕子擦唇角:“……我不想要知暖留在这。娘亲,她太懒了,说话不好听,还占重华宫的屋子。可不可以想办法把她送走?”   现在碧霞阁内只有红裳在,疏萤在外守门,年嬷嬷在东殿收拾,知暖则不知窝在哪个角落躲懒。姚美人刚喝完药,拾了两颗蜜饯浸在口中压苦味,闻言语气淡淡道:“好。”   楚言枝转过身:“那娘亲打算怎么做?”   “给她拾两块银子,让年嬷嬷明天领她回坤宁宫。”   楚言枝睁圆了眼睛:“直接送回去?那,那皇后娘娘……”   听红裳说,孟皇后为表对冬至宴席那事的歉意,今日特地亲自挑了好几匹缎子、一对玉如意和一只汝窑玉壶春瓶,派人送到重华宫,还带了不少给楚言枝吃的、玩的东西。那明天重华宫就把之前孟皇后送过来的婢女送回去的话,她会作何感想?   姚美人合上蜜饯盒子,倚靠在迎枕上,漫声道:“皇后赏赐,不论是人是物,重华宫不敢不受。但知暖这般态度,显然是不情愿做我们重华宫的宫婢了。她不情愿,我们就成全她。像枝枝说的那样,我们重华宫也是饱受其扰,不想忍便不忍了。皇后娘娘宅心仁慈,体恤宫人,不会因此就怪罪于我们的。”   楚言枝还是有点怕,她原以为娘亲会想个委婉点的法子的。   姚美人看出她眸中情绪,轻轻握住了她拧帕子的手,笑道:“知道娘亲那日为什么要你找皇奶奶带你去参加冬至宴席吗?”   “不是因为娘亲下不了床,不能带我去吗?”   “不全是因为这个。娘亲是想提醒他们,你也是陛下的女儿。不光是提醒他们,枝枝,娘亲更想你自己意识到,你是位公主。这天底下,只有你的长辈,也就是皇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能评判你。皇太后在先,若皇后娘娘送给你的宫婢服侍不好你,你便可以将她退回去,不用顾及皇后娘娘会如何看你。在这件事上,你本就无错。”   姚美人的指尖虽还泛着冷,手心却是暖的。楚言枝被娘亲捂着手,心里也浮上了暖意。她靠到姚美人怀里,摩挲着姚美人肤质细嫩的手背,点了点头。   “那天被皇奶奶抱在怀里往下看的时候,枝枝是什么感觉?”   “连父皇都跪在我面前……”楚言枝仰面道,“我觉得畅快。娘亲,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是啊,权势是个好东西。”姚美人笑了笑,眸中却显出一抹落寞。   为防外戚,大周选秀只从平民或小官小吏家里选。姚美人没有权势,也对权势无意,但为了让重华宫的日子好过些,让楚言枝未来的婚事圆满些,如今不得不倚靠权势。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必须手里攥住点什么。   锦衣卫需要管的事务大小成堆,前面五军都督府都一个个灭灯了,北镇抚司各处还亮着灯。   黏合木偶手臂的鱼鳔胶凝固后,狼奴把小木偶小心翼翼地搂到怀里,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不动。   辛恩写好文书与需亲呈陛下过目的奏折后,封好蜡站起身,准备早点下值回府。明日就要去南直隶办差了,顺利的话也要正旦才能赶回来,不论如何他得回家一趟。   为行俭省之风,北镇抚司上上下下都不许点太多灯,甚至纸张素绢要双面使用。辛恩的值房里只在桌案两旁点了两盏,等他昂首走至帘前,才发觉门槛上还坐着个人,恍然间记起来今日下午七殿下塞给了自己一个徒弟。   “他们已将你睡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为何不去?”   听见辛恩的声音,门槛上的身影动了动,狼奴声音闷闷的:“殿下说,会给奴送药。”   辛恩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月明星稀,北风愈紧。七公主说她会在天黑之前让人将东西送到,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迟了这么久。   “恐怕他们明天才能送到了。你要在这一直等?”   “……殿下说,今天会送到。”   辛恩唇线绷直,唤外面的侍卫进来,正要吩咐传饭,外头忽然有人通报:“大人,重华宫处来了人,说是送东西的。”   狼奴抱着小木偶站了起来。   没一会儿小福子喘着粗气跑进来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塞到狼奴怀里。   他顾不得擦汗就忙不迭对辛恩解释道:“大人勿怪,重华宫离承天门实在太,太远了……”   辛恩对宫里的太监从来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但看他这样,也不由别开了视线,命人端茶水来。   小福子却不敢在北镇抚司逗留太久。他抖抖身子,连连挥手拒了端到自己面前的茶,把紧紧抱着包袱的狼奴拉到一旁道:“我好几件衣服都在里面了,你在这脾气可好点吧,别动不动对人呲牙。嬷嬷怕你吃不饱,一回去半刻没歇就给你揉面包包子。哎呦我这一天,我这一天扛着轿子跑半天不说,又去御膳房买肉,又去钱公公处借腰牌,还跑来给你送东西,腿都能断了……”   他抱怨一遭,压低了点声音:“包子都在里头,起码够你吃两天的,嬷嬷说,你要在这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就跟咱们说,殿下会给你做主的。”   “殿下……”狼奴仰起头,殷殷切切地问,“殿下什么时候来看狼奴?”   小福子挠了挠头,把他往辛指挥使那推:“哎呀你就在这老老实实待着,我得回去劈柴了!”   向辛恩行完礼,小福子转头走了。   走出院门,小福子抬头看了眼北镇抚司的又高又大的牌匾,鼻头泛起了酸。习武多好,能有什么不乐意的。他抿紧嘴把脸上的汗擦干,把衣襟往上提了提,双手拢进袖子里,尽量避着风口朝承天门的方向跑去。   “我的值房,平时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进来。”辛恩踏出门槛,指了个侍卫过来,“带他回南房,端点饭给他吃。”   狼奴抱着满怀的包袱,看了他一眼,偏着头:“师……师父。殿下要我听你话。”   辛恩皱起眉:“我还未曾答应过要收你为徒。”   狼奴站在原地,看着他转步走远。   守门侍卫冷嗤一声,推了狼奴肩膀一把:“就你还想做咱们辛大人的徒弟?走吧,蹭完这几日的饭,回你的狼窝——啊!”   夜色太黑,守门侍卫根本没看清狼奴是怎么动作的,就被他掐住了腕骨,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之生生捏碎。   他一叫,其他各处的侍卫都有了动作,朝狼奴围拢而来。   狼奴只用那双水亮的眸子凶意毕露地瞪着他。虽未呲牙,但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攀上来咬断那人的脖子。   “我听殿下的,习武。”狼奴还在收紧力道,那名侍卫整只手臂都在抖了,“殿下不接我,我哪里也不去。”   “狼奴!”   辛恩听到这边的动静,立刻折步回来,劈手打在他的臂肘上,迫他不得不松了手。   辛恩的祖父是定国公元帅,他父亲从小体弱,未能继承衣钵,倒是他自小有副好体魄,日夜跟着祖父习武,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又巡游四海,身上沾染了几分江湖气,功夫已自成一派。整个大周,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他打成平手的人。   狼奴在野外生存了好些年,腕力、咬合力都绝非寻常,但辛恩这猛地一劈来,还是震麻了他的手臂。   “你家殿下没交代你吗?不准在这伤人!”辛恩一把扯过他的手,将他往南房拉,“你若真伤了我的人,明日我就把你送回重华宫!”   狼奴被他扯着往前走。他固执地扭着手臂,并不那么想听他的话。   他也想回重华宫,但是狼奴深知自己若真被辛恩送回去了,殿下一定会很失望,很生气。   他不能被送回去,他要听辛恩的话。   狼奴渐渐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小木偶咬在嘴里,另一只手搂紧了大包袱,直至踩上一粒石子,他重重跌了一跤。   辛恩皱眉,抬臂将他提了起来。   狼奴闷闷地“呜”了声,手腕轻抖。   辛恩一边继续拉他,一边将他的手腕翻过来,就着月色看了看。   只看一眼,辛恩面色就沉了。他袖口之下的手腕上竟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现在伤口裂开,血迹已经慢慢洇出来了。   辛恩松了手,脚步慢下来。狼奴观察着他走路时的样子,学着他也放缓了步伐。   走到南房,只有角落那间矮房没有点灯,辛恩把门推开,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点亮油灯,侧身道:“你就在这睡。”   狼奴抱着包袱进门,转身用澄亮如寒潭映星的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辛恩瞥了眼他抱包袱的手和穿着破皂靴的脚,想起七公主说过,他身上有很多伤。辛恩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掷到桌上:“这是金疮药,一会儿你自己涂到伤口上。我已经让人给你备饭了,很快就会端来。明日我出去办外差,不会过来。你要想练什么武,就去找两位指挥同知或者两位镇抚使,他们会带你去操练场上练。你要是不想练,就等二十来天后七殿下接你走,别再来了。我们北镇抚司,不会养闲人。”   狼奴仍站着不动,直至他关门离去,脚步声渐远,才走过去坐到那张只铺了层铺盖,放一张薄被的床上,将包裹轻轻柔柔地放了上去。他摸着包裹上的结,没舍得就这么打开。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殿下给他的东西。   狼奴将小木偶从口中拿下来,将它擦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摸着它的伤口,又怕那粘胶不粘,它的胳膊会掉下来,摸了几下就不怎么敢摸了。   这屋子很小,摆设又少,虽然比小福子的那间耳房收拾得干净,但一豆油灯之下,狼奴只能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床对面的窗户是扇破予直棂窗,十道竖木栏,两根横切木栏,整扇不可活动,上面糊了一层薄纸,隐约能看见外头一点月光。   “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打开了,另一个侍卫没好气地把食盒放到桌上,说了句“吃完放门口”就走了,门也没关。   狼奴走过去把门关上,但没理会桌上的那只食盒,也没理会辛恩留在这的那个小瓶子。他将那盏油灯捧过来,放到床头的小几上,然后一点点打开包袱,果然看到里面有整整五大包油纸,里头都是年嬷嬷现蒸的包子。他一一拿起来,还都温热着,只是有的被挤压得变了形。他回忆小福子来时的样子,应该是被他捂在怀里一路送过来的。   狼奴把油纸包都先放到一边,将包袱里的药盒和一大卷绷带拣出来,再把小福子给的一堆衣服放到床头,轻轻抖了抖这块布,里面却已没有别的东西了。   狼奴学着年嬷嬷叠东西时的样子,默然将包袱布叠好,和那堆衣服放在一起,然后将小木偶重新捧到怀里,解开其中一个油纸包,木然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他手冷唇冷,唯有手里的包子是热的,烫得他眼眶一阵一阵地发酸。屋外有不少人来人往的走动声,时不时还能听见咯痰的恶心动静。狼奴吃完大半,笨拙地将油纸包叠起来,放回了小几上。   他悄悄从怀里掏出今天在车辇上殿下甩给他擦眼泪的那张帕子,看了又看,终究没舍得用,又塞回去了。他把那床薄被抖开,蜷缩着抱紧小木偶,睁着眼睛盯对面墙上自己那道在轻轻颤动的影子,把自己和它都裹紧了。   过了会儿,他脱下这身年嬷嬷给他新做的外衣,盖到被子上,嗅了嗅殿下这件旧衣裳的袖口,终于能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安心了。   他好好听话,好好习武,再有二十天,殿下就会接他回家。   接狼奴回家,接狼奴回家,殿下接狼奴回家。   作者有话说:   经评论区一位读者朋友提醒,之前枝枝对荀太后的称呼“太奶奶”错了,已全部更正为“皇奶奶”或“皇祖母”,感谢大家的捉虫~感谢在2022-12-17 23:50:14~2022-12-18 23: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屿 10瓶;LOOK 5瓶;析木、iforgetit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狼崽子学武功。   冷风从门缝里呼呼地灌进来, 窗外月光未消,睡在南房的锦衣卫校尉们已经开始收拾去校场整队了,铿铿锵锵动静不停。狼奴彻夜未眠, 闻声警觉地拿起衣服披上,等了一会儿, 察觉人一个个都走了,他才抱着小木偶起身, 开了门。   床头桌上的油灯已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弦月悬在天际,寒霜遍地。还有零星几个人边披衣服边往后面赶,狼奴快步追上去, 到了校场上。   南房是三大排黑瓦房, 里面都是大通炕,睡有百来人。这些人都是锦衣卫十四所之首甲所的精锐,直接听命于指挥使。他们夜里宿在北镇抚司, 收到任务即刻去办,若无任务便操练一天, 或去其他卫所督工。校场就在南房之后,宽六十丈余,上面种植了耐踩踏的早熟禾, 如今深冬,都已成了枯黄色。   狼奴四面环顾,没看见昨天见过的吉鸿和赖志诚,只看到看台上有两个穿过肩式飞鱼服的高个男子在左右巡视。   校场上人已全部来齐, 乌压压一片, 那两人吆喝几句, 做了几个手势, 底下便声震云天地操练起来。狼奴歪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步步往看台走去。守卫之中已有不少人认得他了,知道他虽看起来小小一个,实则性如凶兽,光腕劲儿就能拧断人的胳膊。辛指挥使虽对他态度一般,但到底是留了下来,他们这些人也不敢上来故意阻拦。   看台上的是正副镇抚使董珏、杜颂二人。董珏长了一双细长眼,鹰钩鼻,留有两撮短胡须的嘴角向下撇着,见狼奴上来了,捻了捻胡子,似笑非笑地冲杜颂扬扬脸:“辛大人的好徒儿来了。”   杜颂身形板正,生得眉浓眼大,闻言只侧过了身,既没看他,也没看狼奴。   董珏静等狼奴走到自己面前。   “我要学。”狼奴指指底下,“教我。”   董珏觉得好玩,抱着手臂踢来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钱公公叫你来咱们这学的?钱公公功夫不赖嘛,为什么不跟着他?”   “我不喜欢他。”狼奴再度郑重道,“师父要你们教我。”   董珏和杜颂其实昨晚就收到了吉鸿的交代,说要是狼奴想学的话,就给他安个位置,闲了教一教。杜颂脾气倔,素来厌恶东厂作风,听了没应声,吉鸿只好让董珏多照看一二。   与其他几位同僚不同,董珏对东厂没多少成见,听狼奴这般说,来了兴致,又多问了几句。   狼奴答了他两句便不答了,一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歪着头用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   等他终于闭了嘴,狼奴还是那两个字:“教我。”   董珏面上显出几分不悦,朝他勾了下手指:“行啊,过来。”   狼奴朝他走近了两步,   董珏放下二郎腿,脚尖一抬,朝他怀里的小木偶踢去。   小木偶的胳膊坏了,狼奴夜里搂着的时候都不敢太用力,怕又弄伤了它的手啊腿啊的,站在这的时候,也只用手臂松松抱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听董珏要自己过去,狼奴一心要看他如何教自己,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等他五指成爪状抓握住董珏的腿肚时,木偶已飞旋悬空。   狼奴下意识要把五指掐进董珏的皮肉里,却在这一刻想起昨晚辛恩说过的话。如果他伤了他的人,他会直接把他送回重华宫。他不能就这么被送走。   狼奴伸出另一只手去捉落下的木偶,董珏被他桎梏住了一条腿,挣一下没能挣开,两撇胡子几乎要竖起来了,仗着比他高出几个头,一把先他一步捏住了木偶。   “还给我。”狼奴恶狠狠地瞪着他,另一只手掐住了他另一条胳膊。   董珏一手一脚皆被他所缚,隐有痛感,一张脸已沉得快滴出墨来了。   好在他还勉强能站稳,董珏高举起木偶,垂眸冲狼奴嗤笑:“你见这里哪个人抱着块木头习武?小东西,你既要让我们教你,你自己就得拿出点态度来。我和老杜天天训的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你毛都没长齐,睡觉还要抱玩具,学什么武?”   狼奴仍一字一顿道:“还给我。”   底下那些操练的人见到看台上的动静,不少停了动作,交头接耳起来。董镇抚使的那双细长眼平日总爱斜下瞥着看人,这回他虽不至于被那小孩撂倒在地,可姿态实在滑稽,连那双眼睛都瞪大了许多。难得能看到他有困窘的时候,有的人脸上已浮现了讥讽的笑容。   “一个个不好好操练,早午饭不想吃了是不是?都给我加练一个时辰!”   杜颂一扬鞭子,地上灰尘乍起,众人纷纷惊散到原位,哼哼哈哈地练起来,比方才更卖力了。   杜颂转身夺过董珏手里的木偶,皱眉对狼奴道:“放开他,这像什么样子?”   狼奴见木偶落到了杜颂手里,直接松了掐住董珏手腿的爪子,明明心急却还是放柔了动作,从杜颂手里接过小木偶,轻轻按在了心口上。   “有它,我也可以练。”狼奴定定地看着杜颂的眼睛,“教我。”   杜颂扶了扶站稳后一脚踢倒椅子的董珏,沉声道:“你既答应了教他,那就好好教。你教你的,他学成什么样是他的事。等到了日子,他自然就走了。”   董珏把自己胡子上落的灰拈下去,拍了拍手掌,眯眼看着狼奴:“你倒有几分能耐,但也就这几分。想学是吧?过来。”   他步下看台,狼奴的眼睛却还盯着杜颂,想让这个看起来更壮实些的人教自己。杜颂却仍然只看着看台底下,察觉到狼奴的目光,他转头往另一面走:“我不教,找他去。”   董珏抱臂站在台阶上,斜着眼睛冲狼奴笑道:“不想学?那正好,省得我费功夫了。”   狼奴搂紧小木偶,朝他走过去。   董珏领着狼奴一直走到校场最末的位置,用脚尖在地上围着他画了个圈,又把前面那个校尉叫过来:“扎给马步给他看。”   那名校尉依言做了,两腿成马步半扎,双手成拳握于腰侧两边,目视前方炯炯有神,一动不动。   董珏指指狼奴:“扎。”   狼奴看看那个校尉,又看看前面做着各种动作或拿着各种奇怪器具操练的人,问董珏:“我要学武功,不学这个。”   董珏不知从哪拾了根草放嘴里衔咬着,闻言哼笑道:“没点基础功,你就敢跟他们学了?不想扎可以,我不教了。”   见他要走,狼奴仰头问那名校尉:“基本功?”   校尉移目看看他,点了点头。   狼奴把小木偶放嘴里咬着,两腿一字排开,也把两手握拳夹住腰腹,眼睛则看向那个校尉。   校尉原本绷着脸,他一看过来,不由分了心,结果狼奴还咬着木偶对他眨眼,一副好奇研究的模样。校尉没忍住,迸出一声笑。   周围其他明里暗里往这看的校尉都笑起来,董珏一一瞪过去:“都想扎马步?来!排好了,扎!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有哪个不争气的倒在这小娃娃之前。”   后排这一溜人都收了笑,被董珏甩着鞭子催到那校尉旁边排成一行,面对狼奴扎起了马步。   晨曦渐露,枯黄的早熟禾上覆着的白霜渐渐消融,整排人都稳稳扎着马步,打量着还真能做到一动不动的狼奴。   董珏让人搬了椅子,盛了一海碗的肉酱面,吐了草根坐下来,蒙着一脸白气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这些校尉天不亮就起来操练,早一肚子酸水了,见董镇抚使又跑来他们面前吃早饭,一个个都吞起了口水。   董珏吃相没半点文雅样,抻着脖子挑筷子,看他们那模样,干脆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眼睛往下一一睨过去:“才过去两刻钟,这小娃娃还没喊饿,你们就不行了?”   他又故意走进那个圈子,在狼奴面前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打了个饱隔,将碗筷随手往侧一扔,即刻有人在那头接住了。   “小东西,饿不饿?”   狼奴皱眉,嫌弃地偏了偏头。   董珏掏出白帕子细细擦干净了胡子,擦完手贱,还想来碰他嘴里的木偶,狼奴发狠怒瞪着他,嘴里甚至发出警告的低吼声,像极了炸毛的小兽物。   董珏便收回手,踱步坐回椅子上,眯着眼睛打起盹来。天一日比一日晴,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但这太阳对于饿着肚子操练的众人就太不好受了,嘴里还干得紧,只能盼着这小狼崽子能赶紧晃晃腿别扎了。可直等董珏一个盹眯过去,其他校尉连加练的那一个时辰都练完回饭堂抢饭去了,狼奴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动,下盘稳得不见一丝颤抖,甚至脸上也没出多少汗,仍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   他们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一个个又正当二三十岁的壮年,扎一天马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好受。本以为狼奴再厉害,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撑一两个时辰就顶了天了,谁知道等董珏在他们面前把午饭吃了、午觉睡了,狼奴还好端端地站着,只是脸上开始落汗,脚腕处轻微地抖动起来。   下午的操练都快开始了,其他人没了歇晌午觉的兴致,又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杜颂过来了,见董珏还窝在官帽椅上懒懒地睡觉,便走到朝狼奴面前,看了一会儿,声音依旧又沉又冷道:“脚疼就别扎了。”   狼奴微微歪头看向他。   杜颂挥手让前面那一排校尉起来,场上顿时扬起一连串的呼气声,甩腿的甩腿,扭手腕的扭手腕。狼奴见他们都起来了,才收了动作,把小木偶从嘴里拿下来,从怀里拿出帕子,爱惜地给它擦干净。   董珏这才伸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一排人道:“行了,赶紧吃饭去,要是迟了下午的操练,夜里加练。”   那些人忙去了,其中一个校尉回头朝狼奴招手:“喂,那小孩,吃饭啊!”   狼奴确实有点儿饿了,眨眨眼抱着木偶朝他们走过去。   看狼奴被那些年轻校尉簇拥着问东问西走了,董珏撇撇胡子:“小狼崽子是有点能耐,钱公公还挺会挑人。”   “阉党送来的,越是天赋惊人,越是要警惕。”   “何必分这么清。”   话不投机,杜颂拍下董珏搭到他肩膀上的手,往看台走去。   进了饭堂,那几个校尉还围着狼奴,有的看他脸虽冷,两边颊肉却微鼓,还想上手捏两把,狼奴眼睛一瞪,对方立时不敢了,却仍笑容热烈道:“小孩,你可是除辛指挥使外头一个能治董镇抚使的人!就他那张臭脸,一天天的真是看够了!”   “就是!长得不好看还到处转,嘴瘪得都能挂尿壶了,天天笑笑笑,不知道在笑啥子。”   “笑傻子嘛,哈哈哈,就你这样的!”   “去去去,去你的!”   ……   几个人笑笑闹闹打了饭,还给狼奴盛了一份。北镇抚司的伙食一向不错,比五军都督府的都要好,他们几个虽来迟了,倒还能盛到几个糖醋肘子,挖到几勺土豆炖鸡、凉拌猪耳朵等菜,各个碗里堆得满满的。一坐下来,他们都默契地不说话了,扒着碗就往嘴里送,嚼都没见嚼几下,油盐混着米饭一起滚进肚子。   狼奴筷子尚拿不熟练,在重华宫的时候,人人吃饭都细嚼慢咽的,特别是殿下和美人,没一个像他们这样的。狼奴对他们这样的吃相感觉更亲切些,可殿下绝不喜欢他这样吃饭。狼奴便用筷子捣着那只肥硕的肘子,一口一口慢慢咬着吃。   已有人伸着腰剔牙了,见他这样,笑道:“小孩,你在这斯斯文文,往后可是吃不饱的。”   狼奴不理他。等他啃完肘子,长桌上的人都撂下了干干净净不见一粒米的碗,擦擦嘴整理整理护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狼奴叹气道:“再有半柱香操练又要开始了,小狼崽子,你要是再扎马步,可去服服软吧,这么冷的天,咱们手脚都快僵成木头了。”   他们一走,饭堂顿时安静了。   狼奴继续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挑饭吃,落了几粒米在桌上。过了片刻,一个左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衔着烟斗过来收碗筷了,动作利索干脆,碗碟噼噼啪啪叠成一摞,却没一个破损的。收完了碗筷,他又洗抹布擦桌子。   狼奴歪头看了一会儿,那人笑一声,指指他的碗:“吃干净点,别浪费我的饭。”   作者有话说:   崽崽历险记√   感谢在2022-12-18 23:59:21~2022-12-19 23: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渡清 10瓶;Gill、646367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给狼奴做衣服。   连日的大晴天, 年嬷嬷晨起便交代红裳把各殿积压的被子都拆下来洗洗,快过年了,该清理的都得清理干净了。   疏萤起来后也过去帮忙了, 年嬷嬷服侍姚美人和小殿下洗漱用完膳后,依照姚美人的交代, 拿了几个银裸子和一对素银镯子,到西殿厢房掀开了知暖的被子。   知暖睡得正香, 身上一凉,闭着眼抱住被角哼哼唧唧地往下拽,年嬷嬷直接把被子卷手臂上,一面卷一面走到院子扔给正拆被子洗的红裳。   知暖一下子醒了, 一边往身上裹衣服一边趿拉着鞋往外追, 倚在门框上指着年嬷嬷的鼻子骂:“你这肥婆娘,早起作什么死!”   年嬷嬷拍拍衣服上的灰,冷笑道:“知暖姑娘在咱们这僻冷地方也能捂着暖?老婆子我也不跟您废话了, 小殿下说留你在这没用,要我今天就把你送走。知暖姑娘, 快收拾好东西,回去伺候您的狗祖宗吧。”   知暖一愣,顿时困意全消, 手脚发起冷来。她当然想回坤宁宫,但不能是被这么赶回去啊!   她忙把衣服穿好,上前揽住年嬷嬷的胳膊,露出笑脸来:“嬷嬷, 您这说的什么玩笑话?今儿要晒被褥?哎呀您瞧瞧疏萤也真是, 怎么不跟我说声!”   她跑过去伸手拿起红裳正拆的被褥那端, 帮着撕起线头来, 红裳却扭头抱向疏萤,扬声道:“知暖姑娘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怎好让您做这等粗活?”   知暖还想争辩,却听厢房里头传来一阵动静,她赶紧进去看,年嬷嬷正收拾着她放在床头的瓜子果仁,一样一样往她来时带的箱笼里放。   年嬷嬷不跟她废话了,不顾她的拉扯替她收拾完东西,一手提着箱笼一手攥着知暖两个手腕就往外走,对红裳道:“去把小福子叫过来帮忙,老婆子我拎不动她这么多东西。”   红裳“哎”了声,擦擦手就往门房去了。   知暖意识到是要来真的了,一边哭一边道:“小殿下年纪小,嬷嬷您是知道事儿的,我再不济也是皇后娘娘指来的人……”   “知暖姑娘要还记得自己是打坤宁宫来的,就不该天天窝着吃闲饭,丢了皇后娘娘的脸。”   知暖不服气,还攀扯起正蹲在那搓洗被罩的疏萤。   疏萤权当没听见,年嬷嬷一直把知暖拽到了西殿门口,却见红裳神色焦急地跑回来了:“嬷嬷,小福子病了!躺床上直发抖,估摸着是这几日冻着了。”   年嬷嬷“啊呀”一声,让她赶紧先拿银子去太医院给小福子抓点药回来。   红裳忙走了,知暖两条腿还往后拖着不肯跟年嬷嬷走。   年嬷嬷看了眼手脚麻利一个人连拆几个被褥的疏萤,扭脸哼道:“知暖姑娘,这箱笼你要自己不愿意提的话,我只好请疏萤姑娘帮忙了。到时候一起进了坤宁宫,您看自个儿还能剩几分脸面?”   知暖再糊涂,也知道那场面不好看。两个人一同来的,就自己被退回去了,站那一对比,恐怕她连伺候黄豆都别想了,能做个小厨房的烧火丫头都算碧珠姑姑大发慈悲。她自己过去,年嬷嬷顾念着主子们的脸面,应当不会添油加醋说得太难听,她私下里还能为自己辩解辩解。   知暖吸吸气,抹抹眼泪,主动提起箱笼,跟在年嬷嬷后面走了。   楚言枝趴在中殿门口眼看着知暖被年嬷嬷带走了,跑回碧霞阁坐到了姚美人床前:“娘亲,她走了。”   姚美人捋着针线筐里的各色丝线,点了点头,过会儿才问正摸玩着脖上佛珠的楚言枝:“要过年了,枝枝想好送皇奶奶什么礼物了吗?”   楚言枝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一向不懂得如何送礼物,一是实在没东西可送,二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能耐。她小时候不懂事,还没那么怕皇奶奶的时候,抓了只蝴蝶两手捧着,说要亲自送到慈宁宫让蝴蝶飞给皇奶奶看。路上下了雨,等到了慈宁宫,皇奶奶让如净嬷嬷拿了琉璃罐子去装,说等下午出太阳了再放飞,可等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打开,里头就剩一片蝴蝶翅膀了。   皇奶奶看了笑,笑了后连声罪过,楚言枝忙躲到娘亲身后,头都不敢探出来一下了。她都不敢想,自己曾经不小心捂死了一只鸟,这在皇奶奶那该是多大的罪孽。   去年她学会写那几个字后,洋洋得意地让年嬷嬷给装裱上,分别送到毓庆宫、钟粹宫和慈宁宫去。楚言枝现在想想都要脸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算什么礼物?   姚美人从针线筐里挑出一个莲花样子给楚言枝看:“上回你说皇奶奶觉得你的昭君套漂亮,那枝枝亲手给她老人家做一个,如何?”   楚言枝看看姚美人那双玉指纤纤的手,再看看自己的,犹豫地绞着帕子:“我字都写得很丑,肯定绣不好看的。”   “有娘亲教你呢,离过年约莫还有一个月,好好学,皇奶奶不会嫌弃你的。”   楚言枝从小就看娘亲和年嬷嬷做女红,绣什么像什么,也曾拿起针线试图缝补衣服过,但她人小拈不住针,扎了几次手指后就再没动过了。姚美人说,等她大些了再教,谁知去年就病了,楚言枝甚至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学娘亲的绣技了。如今娘亲的病症越来越轻,不再咯血了,只夜里会咳嗽几声,都有精力教她做女红了,楚言枝想想心里就欢喜,便脱了鞋袜,窝到床里侧,靠着姚美人的手臂,看她从最基础的剪样、套针教起。   等楚言枝学到倚着姚美人的胳膊打瞌睡的时候,年嬷嬷从坤宁宫处回来了,喜气洋洋地进来回禀道:“美人,殿下,奴婢把知暖送回去后,皇后娘娘非但没生气,还让奴婢向您转达歉意。听说咱们宫没有车辇,皇后娘娘让人挑了辆好的,亲自检查无碍后叫人送过来了,就摆廊道上呢,可大可漂亮!帘子都用的杭稠。又知道咱们这唯一一个小太监今天病了,她还命人去找钱厂督,说今日就要挑四五个好的送过来。奴婢心想,钱公公挑的话,那应当都是能干老实的小太监了……”   楚言枝学刺绣,学得脑袋都昏了,听说重华宫从此有了自己车辇不用每次去江贵人那借了,下床穿了鞋就拉年嬷嬷带她去看。   年嬷嬷只能放下才喝了一半的水,拍着楚言枝拉她袖摆的手央道:“殿下殿下,慢些!”   楚言枝围着那车辇转了一圈,车辇很大,至少坐得下四个人,里面的束腰香几是紫檀木的,雕了缠枝纹作装饰,车顶悬下一只银玲珑香囊,两边靠榻都放了鹅毛软枕。车辇外罩着一层茜红绉纱,车头角檐挂了两个琉璃宫灯。又漂亮又稳当,果然是极好的车辇,不比三公主那辆差多少。   小福子裹了棉被哆哆嗦嗦地出来看了,年嬷嬷一边责骂一边把他往里头推,他还一咳一下地问那四个新来的太监在哪,往后自己可就是他们在重华宫的头儿了,得来训训话。   年嬷嬷都被他气笑了,直接把他按床上盖严实被子,从那四个小太监里挑了个看着最稳重的进去照看。   楚言枝一边看车辇,一边想,她是不是也得送皇后娘娘和三姐姐一点礼物?还有宣王殿下楚璟,在上林苑那天,他也帮过她。可离过年只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她能不能做好送给皇奶奶的昭君套都是问题。再者,皇奶奶或许不会嫌弃她的手艺,皇后娘娘、三姐姐和宣王殿下就不一定了,三姐姐当初还不怎么看得上江姨给的那对白玉耳坠……   楚言枝揉了揉脸,感觉自己的脸皮实在还厚不到那个地步。她还是再多练练,等将来弄出更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再说吧。   她又回了碧霞阁,喝了杯茶后继续认认真真地看娘亲教她的针法。   到腊八这天,小福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下床对那新来的四个小太监训话了。这几日他们都睡在了左耳房,年嬷嬷见实在挤得厉害,就和红裳疏萤两人一起把东殿主屋堆的东西收拾到了西殿厢房,又让他们自己搬木料进去打床打柜子。以后他们四个轮流夜里守门,小福子和狼奴一起睡在左耳房。小福子听了不乐意,说狼奴实在太凶,他怕自己哪天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宁愿和那四个小太监挤一起。   年嬷嬷把重华宫各殿不够睡人的事说给姚美人听了。从前五个人住嫌冷清,如今多了六个人就挤得不成样子了,这才三个宫女,往后再来两个,都该安排到哪儿去呢?   姚美人想了一会儿,似乎只能把中殿的两个厢房收拾出来了。但不分宫女大小品级,都安排到主子那处,到底不合适。   那将来要么得扩建,要么得搬走了。   楚言枝听了捻着针线笑:“我们下次添人,要好久呢。”   更别提扩建和搬走了,楚言枝这一年里已对娘亲和自己的处境有了足够清晰的认知,无人问津还没有合适的理由,哪个都不可能做到。   姚美人却将她下错位置的针脚挑到了二十四瓣莲花鹅黄色的蕊上,指导她用套针法绣,悠声道:“不会太久的。”   楚言枝用已经裹了层后棉纱布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刺上去,思绪却自然而然飘到了那个又空出来了的左耳房上。   狼奴害怕自己一个人睡觉,那他现在在北镇抚司,是单独睡一间房,还是和别人一起挤呢?跟旁人一起挤的话,会把旁人吓得睡不着觉的吧?   她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自己那件旧衣服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啊——”楚言枝心思一分,一针下去,手指上又见了血。   姚美人期初还会心疼,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接过年嬷嬷递来的帕子就帮她擦干净了血,重新裹上干净的棉纱布。   楚言枝既埋怨狼奴不听话,让他脱他非不脱,又埋怨自己疏忽大意,当时在途中发现的时候,就该让他在车里换下来的。   她皱着眉把最后一根鹅黄花蕊绣好,换线准备绣花瓣,心里又想,狼奴表面上听她的话,实则骨子里倔得很,恐怕等他再回来,里头穿的还是那件。   总不能就这一件衣服穿到老吧!楚言枝不仅觉得危险,还觉得脏了。   “嬷嬷,你上回给狼奴做衣服,还有剩的布料棉花吗?”   “有啊,那是奴婢特地去针工局买的,好大一匹,原本想过年的时候再给小福子做一件应当就差不多了,谁知道这一下子多了四个人,小殿下提醒奴婢了,明天得再去多扯两匹回来,还有那棉花,得打新的来……”   “嬷嬷去拿过来吧。”   年嬷嬷理丝线的手一顿:“小殿下要用?”   楚言枝还在抖着手指往绣绷上扎,闻言点头道:“我想给狼奴做套衣服练练手。反正我做的东西,除了皇奶奶,他们都会嫌弃,也就狼奴笨笨傻傻的,给他什么他都会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9 23:59:28~2022-12-20 23:4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琅嬅 20瓶;卷卷 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他好想殿下。   腊八这日成安帝于奉天门外赐下百官宴, 北镇抚司的正副指挥同知和正副镇抚使都去了,锦衣校尉们早起操练结束后便一起去饭堂吃腊八面和腊八粥。   这几天董珏还是每天让狼奴扎马步,但狼奴边扎边观察校尉们的动作, 竟也学会了几个招式。有时候赖志诚和吉鸿也会去看看,赖志诚没什么好脸色, 吉鸿倒会问问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药还够不够用。   狼奴被校尉们拥着进了饭堂。   他并不爱喝甜粥, 喝了半碗就搁在桌上不动了,开始低头擦小木偶。今日腊八只用早上操练,众人吃饭都不似往日那般急了,嚼着包子吸溜着粥或面大声谈天。只是有时候谈到什么令众人哄堂大笑的话题, 会有人干咳着提醒, 讳莫如深地看一眼狼奴,把话题转移过去。   “别浪费我的饭。”   一只铜烟斗突然往狼奴面前的桌上敲了两下,烟灰扬出来了好些, 众人忙把碗端起来躲着。   狼奴抬头看,是那个后厨掌勺的刀疤男人, 锦衣卫校尉们都叫他刀疤余或老余。他腿脚不好,每至下雨或下雪天会疼得一瘸一拐,听说他早年跟着安国公江霖打过鞑靼, 如今安国公还留在北疆驻守,他跟那些受了伤的兵士们一同下来了。老定国公和安国公是忘年交,帮着安置了他退下来的兵士们,老余因为擅长烹饪, 就被安排进了北镇抚司的后厨。   都说得罪谁也别得罪医者和厨子, 坐狼奴身旁的锦衣卫校尉金参见老余面色不好, 帮着狼奴解释道:“嗨呦, 这我给他盛的,哪知道他不爱吃……老余你跟个孩子计较啥,我盛的我吃嘛!”   这些校尉不是家里有狼奴这般大的孩子,就是有他这般大的弟弟妹妹,见他总不爱说话,以为他害羞,每回都给他把饭盛得满满的。狼奴虽吃得慢,倒也能吃得干净。   金参是这些人里头年纪最小的,十七岁的锦衣校尉,平日就是被照顾的那个,只能喊别人大哥,如今来个比自己还小的狼奴,就格外关照他。   “让他吃完。这么大的孩子,还能不会自己盛饭?”老余拿烟斗往金参伸去端碗的手上一敲,金参“嗷”一声甩手跳起来。老余收了烟斗一坐一抽,饭堂里顿时烟雾弥漫。   狼奴皱了眉。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烟味太难闻。他讨厌这种东西。   “你不要抽,我吃不下。”   老余哼笑,又抽一口,吞云吐雾着:“我给你饭吃,你还烦我抽烟斗?”   “难闻。你的饭好吃,闻着就变难吃了。”   众人都笑起来,金参也道:“刀疤余,你可少抽点吧,我姑舅姥爷抽得天天咳,最后一口痰没上来,硬生生卡死了,就几年前的事儿。”   “你小子敢咒老子?”老余扬烟斗作势又要打过去,金参偏身一躲,烟斗落了空。   金参嘀嘀咕咕抱怨两句,老余往地上磕了磕烟斗,别回了腰上。   众人笑闹着开了饭堂的窗,待烟味儿散去后,狼奴捧起比他脸还大的碗,皱着眉头把粥喝完了。   年嬷嬷也说过,不能浪费粮食,他要做懂事的小狼。   刀疤余这才满意了,起身去拿木质推车,开始收拾桌上的空碗碟。众人见状纷纷自觉地把碗摞成一摞给他放推车上。金参伸手要拿狼奴的海碗,却被狼奴摇头拒了。   他一手捧碗,一手拿着小木偶,歪头打量着被老余慢慢往前推的推车,在离推车还有一丈多的位置,他忽然如使飞镖般手腕运力把碗扬了出去,霎时间众人惊得直抽气,只听“嗙啷”一声,那大海碗竟不偏不倚完完整整落在了那堆碗碟上。   饭堂内安静了一瞬。   狼奴冲也明显愣住了的刀疤余仰起脸,黑眸微弯,说话时颊边笑涡一隐一现:“狼奴会了!”   刀疤余上下打量一眼狼奴,没想到这孩子每天只是看着他收碗碟,就能五步之外撂准碗了,这天分足够令所有人震惊。   不过想他是从狼窝里头活下来的,要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弱,恐怕早死了。   刀疤余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继续推车摞碗走了。   趁着晌午太阳暖,校尉们一边赞叹着狼奴人小能耐却不小,一边出了饭堂准备去澡堂子里泡泡。金参拍拍狼奴的肩膀打量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吧?从你来我就没见过你洗澡,天天操练出汗,不得臭啊?来来来,哥哥们带你洗澡去!”   狼奴却躲过金参过来拉他腕子的手,皱眉道:“我自己洗。”   他悄悄把袖口掖了掖,耳朵泛起红,眼神微有闪躲地看着地面。   “哈哈哈!怕进澡堂子?人不大倒知羞得很!”   几人笑起来,勾肩搭背地往校场旁边的大澡堂过去了。   金参问他:“知道怎么打水吧?要不知道哥给你弄好放你那屋去。”   狼奴摇头:“我自己会。”   金参嘁嘁地笑:“那成,要是弄不好就来喊人。”   人都走了后,狼奴去水房咬着木偶把浴桶拖到了自己独自睡着的矮房内,又打了热水、冷水,踮脚把浴桶放满,探手试了试水温。   这是他向小福子学的。有时候小福子会在耳房泡会儿澡再去门房守门,说这样全身都舒坦了,再喝点小酒下肚,能御寒。每次洗完了,小福子还会嘲笑他洗不了澡,身上脏得很。   狼奴原先在北地的时候还是只干净的小狼。北地四面都是雪,他常常打滚,脏的臭的都滚下去了,只是在狼窝里睡了许多年,他身上沾染了同类的气息,人好像都不喜欢那个味道。后来他被猎者抓住,一路颠簸受难才脏得看不出五官的。   殿下很嫌弃他脏兮兮的样子。狼奴还记得自己头一回用脑袋蹭殿下手的时候,殿下叫着跑开了,洗了很久手后还在用帕子擦手。   他跟年嬷嬷说自己要洗澡,年嬷嬷却不肯,说他身上伤太多,贸然碰水不利于恢复,要他等好得差不多了再里里外外洗个干净。   准备好后,狼奴把门关紧,还把桌子移过去挡住。南房这通风条件太好,风直接从北向南刮过去,偶尔夜里的时候会把这门突然吹开。   屋子里只剩那扇糊了纸的破予直棂窗还透着光,落在浴桶濛濛水汽上,熏得人脸发烫。   狼奴望了望那个窗子,又把浴桶往暗处移了移,这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来,每褪一件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榉木凳子上,唯有殿下给他的那件旧衣裳,他脱下来后用脸蹭了又蹭,才叠起来放到被子底下藏着。   这件旧衣裳已经有几处被他撑得裂了缝,特别是两边肩膀和腋窝,几乎快要散架了,里头的鸭绒塞都塞不住。   狼奴既心疼又舍不得脱下。   年嬷嬷不许他穿出来的,他当时还没想到会被殿下丢在这里,要好些天才能回去,就偷偷掖里面了。也幸好带出来了,否则这些夜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睡得着。   狼奴胸腹腰背上的伤大部分已凝血掉了痂,唯有手腕脚腕上的镣铐伤总会被反复撕裂,断断续续到如今还没好全。狼奴就留了四肢上的绷带,踩进浴桶里坐下。   干燥的身体一点点没进微烫的水线之中,狼奴对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新奇。过了片刻体温渐渐适应水温,他眯着眼睛“呜”了下,脸被熏得愈发滚烫了。   泡了一会儿后,他认认真真地把自己身上的污垢洗干净,一面洗一面想,殿下要是知道他会自己做许多事,包括洗澡吃饭,一定不会还觉得他不懂事了吧。   他好想殿下。   每天都在想,想她能过来看看他,能再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头,甚至像那日在车辇上时一样,抱一抱他。   还有整整十六日殿下才能接他回家。   狼奴暗暗地想,他一定要学会很多很多东西,回去教给殿下。   水快凉透的时候,狼奴从浴桶里出来了,擦净水给自己还没完全好透的伤口上药,上完药换了干净衣服,外头照旧罩上年嬷嬷给他做的那身棉服。殿下那件旧衣服,他不敢再穿了,只能严严实实地藏进被子里。   狼奴想到年嬷嬷和姚美人都会用长长的线穿进一根尖尖细细的东西里把布和布连结到一块,他们说是缝衣服。他又莫名想到了那个怪脾气的刀疤余。   他们说,刀疤余脸上的刀疤是他自己在战场上缝合的。   肉都能缝好,他一定知道怎么缝衣服。   狼奴用巾子裹了头发,擦到不滴水后咬着发带系好,把浴桶搬出去倒水。   去澡堂泡澡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一个个搬了椅子惬意地躺在南房墙下晒太阳。转头看到他浴桶里灰蒙蒙的水,都来逗他玩了:“狼奴,好脏的水!都是从你身上洗下来的?”   被人说脏,狼奴脸更红了,瞪他们一眼后把浴桶里里外外洗刷干净,搬回了水房。   等伤好透了,他要天天洗澡,不要再被殿下嫌弃了。   “老余在哪里?”狼奴问一回来就仰躺在靠椅上,头发散在椅背后晾干的金参。   “找他?”   “我要找他教我缝衣服。”狼奴把外棉衣袖子展示给他看,上头有个寸长的口子。   “这算什么难事?咱们干这行的,衣服哪天不破?谁不会缝?等着。”金参拿巾子搓搓还在滴水的头发,进屋摸了会儿,拿出一个小线卷出来,线卷上插了粗粗细细四五根针,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谁扎小人。   他对着光抿线穿针,拉过狼奴的袖子就是一顿缝,没一会儿收了针线:“怎么样?不错吧。”   看着袖口虫一样的缝纹,狼奴眉毛紧皱,直接上口咬断,一边拆一边道:“太丑了。”   金参脸上的笑一僵,几个年长些的校尉哈哈大笑着过来了,喊着“我来试试”,一个个都把年嬷嬷给狼奴做的这件棉衣袖子当作了绣绷子,结果试一个狼奴拆一个。   金参嘟囔道:“人不大还挺挑剔,衣服能穿不就行了嘛!”   “就是!要不然下回休沐让我媳妇儿给你缝缝?”   众人连声应和着,狼奴仍整理着袖子上的线头:“我要自己学。老余在哪里?”   他要缝的是殿下的衣服,不可以缝丑。   金参只好指指饭堂后面:“往那走,拐个弯就是。”   狼奴接了金参给的插满针的线卷,把自己矮房的门关紧了,才抱着木偶往那走去。   到了饭堂后面的那间土房子前,狼奴站在门外喊:“老余,你在不在?”   屋里没动静。   狼奴歪了歪头,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应。   他站到阳光底下,把头发散开,准备等干透了再敲门问问。殿下就喜欢在这个时辰睡午觉,兴许刀疤余也在睡。   等狼奴头发晒干,浑身都暖洋洋的了,身后的门终于“吱呀”开了,刀疤余眯着刚睡醒的眼,就见狼奴搂着木偶仰头道:“老余,教我缝衣服。”   刀疤余站在门口拿了茶水漱口,哼笑道:“娘们唧唧的事儿,老子不会。”   狼奴指他脸上的疤:“你这个比他们缝的衣服好。”   提到这道疤,刀疤余脸色阴了阴,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拿巾子一摸脸:“脸能跟布一样?”   毕竟是拿出去见人的脸,刀疤余这伤正是少年爱风流的时候受的,躺地上的时候看到那几个行军医者给人缝的歪七八扭的伤口,捂着脸不愿意让他们缝,宁愿自己忍着疼,也要练一整天针线自己动手。   平日穿的衣服,刀疤余就不怎么在乎了,破一两个口子不管,破得厉害了直接扔,哪有这闲心次次缝,没两年他就不不知道怎么缝针了。   狼奴却道:“我的布,比你的脸漂亮。”   刀疤余把洗脸巾扔架子上,抱臂倚着门框打量狼奴。但凡换个人,他都会觉得定是对方在故意挑刺儿,可偏偏这话是郑重其事的狼奴说的。狼奴有时候实在太实诚,特别是那双眼睛,瞒人都不会。   刀疤余干脆进屋端了椅子来,朝狼奴伸手:“拿来。”   狼奴把线卷递去,也把自己的袖子伸到了他面前。   刀疤余皱着眉,眯眼睛看半天,左穿右绕缝起来,结果缝到一半,线“啪”地断了。   狼奴的眉头皱得比他还紧,看着那杂乱无章的针脚:“……好丑。”   刀疤余一抿嘴,把他爪子一扔,捻着线头道:“都说了不会缝,还不信!”   狼奴低头拆着线头,不以为意道:“信了。”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心里想着只好自己慢慢学了。   “给你看看,什么是爷们儿用的针。”   刀疤余嗤笑一声,忽有疾速风声擦耳而过,狼奴面前的那棵树猛地一震,百千根枝丫上还未掉完的枯叶簌簌而落,淋在了他的发顶与肩头上。   狼奴回头看看刀疤余,跑到树前观察好久,终于在树干上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针孔。   刀疤余慢步走过来,把线卷扔给他,转身回屋了。   狼奴追上前两步:“老余,教我!”   “老子一会儿还要给你们做饭,没空。”   “我能帮你做。”   刀疤余隔着门嗤笑一声:“你个子比灶台才高多少?烧个火我都怕你把自己个儿点着了,玩你的去。”   换好衣服,刀疤余径直往饭堂后厨走,狼奴抱着木偶跟上去:“我会做,嬷嬷教我的。”   刀疤余背着手没理会,等到了后厨,直接进去把门关上,隔窗指指墙上那块木牌:“小文盲,‘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狼奴偏头对那木牌上八个方方正正的图案看了半晌,没看明白是什么,但刀疤余的话他能听懂,意思是厨房不能随便进。   狼奴咬住木偶,低头专心研究起小线卷。现在上面还有四根针,他不确定自己缝衣服会用坏几根,至少要给金参留一根好的吧。   刀疤余甩针也像撂碗那样运力吗?   狼奴拈起一根针,动了动腕子,朝前面甩去,不想逆了风向,指尖运力的方式也不对,那根针只迎风打了几个旋就落了地。   狼奴弯腰去捡,再抬头时,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几道身影。   董珏拿柳木牙签剃着牙,啧啧道:“呦,小狼崽子甩银针呢,是想刺死谁?该不会是我连让你扎几天马步,你就对我起了歹心吧?”   “哈哈,小董,还是你小子嘴损。”赖志诚拍拍他的肩膀。   注意到狼奴露着一口棉花的袖子,吉鸿上前一步,微微弯腰:“衣服破了?回头让他们给你缝缝,不必自己缝。”   狼奴却摇头道:“我要自己学。”   说完也不理会他们四个,把针插回线卷上后就继续往回走了。   赖志诚从董珏的牙签盒子里抽了一根,呲个大牙剔着,啧道:“你们说,辛指挥使将来真会收这呆孩子为徒吗?”   “赖兄,你要真以为他是呆孩子,那您是真有点儿呆了。”吉鸿开玩笑道,“听那几个校尉说,他学什么都只要看一下。”   “是嘛小董?”   董珏把用过的牙签随手一丢:“虽没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多。辛大人那般惜才的人,忍得住今年不收,明年也会给收了的。”   一直没说话的杜颂率先转身往他们的值房走去:“我看未必,都别忘了,他是阉党送来的人。”   狼奴仍旧是最后一个吃完晚饭的,一直等刀疤余叼着烟斗把所有碗碟都收拾起来了,他的眼睛还盯着他的手看。刀疤余不屑一顾,只要自己不甩针不出招,他就没机会偷师。   出饭堂回了小矮房,狼奴点亮油灯,窝到床头对着光,睁着乌黑的眼睛把线穿进细小的针孔,还是用年嬷嬷给他做的那件棉服练手。   偶尔不小心戳破了手指,狼奴就轻轻舔干净血珠,扒着年嬷嬷在棉服别处留下的针脚对照着缝。到后半夜,那只小口子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已破得不成样子了,狼奴只好先给它缝起来,换另一只袖子划破个小口子练。   困劲上来的时候,狼奴就把木偶套进殿下给他的旧衣服里,两个一起抱着睡,这样既可避免小木偶的腿脚再被折断,也免得这衣裳穿上去后被他撑出更多的口子来。   狼奴数着日子,从月初一直数到腊月二十三。他白天扎着马步观察校尉们的举动,吃饭的时候观察着刀疤余的动作,夜里点着油灯把年嬷嬷给的棉服越缝越破,终于敢对殿下的衣裳动手的时候,他缝了整整一夜。   缝完后的补子蟒衣,针脚虽比不上原先的齐整漂亮,但至少不会漏鸭绒了,穿上去该是肩线的地方是肩线,该是腋线的地方是腋线。   狼奴抱着木偶和殿下的旧衣裳,望着窗纸外朦胧的月色,低低呢喃:“明天殿下就接狼奴回家了,接狼奴回家了……”   流星飒沓,辛恩披着夜色连夜进京时,成安帝于倦勤斋内将汪符方才递上的票拟全数挥掷在地,怒不可遏道:“好他个内阁首辅姜廉姜系舟!勾结了几个省的总督巡抚,还找上了钦天监监正,把南直隶连下十几日雪灾的事瞒着朕,拖到如今底下将有反意了才呈报,要下放十万石的赈灾粮不说,竟还想让户部再拨二十万两的赈灾银,他是把朕的大周当成了什么?他姜家的财库?!”   龙颜大怒,殿内司礼监四人立时跪下,汪符道:“陛下息怒!”   成安帝一脚踢倒棋盘:“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   倦勤斋内鸦默雀静,只余黑白两子交织触地之声与成安帝渐渐平息下来的呼吸声。   “东厂还查到了什么?”成安帝一指跪在汪符侧后方的钱锦。   “回禀陛下,东厂除了查到内阁勾结地方欲以最大力度侵吞赈灾银与赈灾粮外,还查到内阁今年年初说要拨给后湖黄册库用以重新检修黄册的九万两白银,真正用上的……还不到两万两。”   成安帝沉默片刻,揉按了下太阳穴,冷笑道:“两万两就能检修完挤压数十年的黄册,朕是不是还要夸他们一句能干?”   汪符重新捡起地上的一沓票拟,在成安帝示意时双手奉上。   成安帝接过看了又看,正要问钱锦辛恩到何处了,外面忽有人通传锦衣卫指挥使辛恩于殿外求见。   成安帝看了眼司礼监众人,并未屏退他们,直接命辛恩觐见。   司礼监众人纷纷起身,退立到一旁,看着那位满身风尘的辛指挥使快步进殿跪呈奏章:“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南直隶已连下了大半个月的大雪,这是微臣去南直隶探访五日记录的见闻和查到的内情,请陛下过目!”   辛恩从这月初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南直隶时,只见冰封江河,水路不通,雪覆屋瓦长街,竟十步可见雪下埋一尸,流离失所者已将城门口围挤得水泄不通。所见所闻之触目惊心,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了。   辛恩此去南直隶,原为探查各地官府民情,以及查阅后湖黄册修检效果,计划最短也要正旦才能回来,见此灾情,辛恩顾不得许多,连日带人查了灾情详况便星夜赶回,马都跑死了三四匹。跪在此处的辛恩,已足有五六日没能阖眼了。   成安帝看完这份后展开足有一臂之长的奏折,久未言语。   “爱卿连日奔波,辛苦了。”成安帝下阶亲自将辛恩扶起,命汪符端茶来。   辛恩连道不敢,两番推拒后还是接了茶盏,但捧着没喝,语气之中难掩焦急道:“南直隶总督盛泽与巡抚汤曹竟为一己之私勾结地方官僚对朝廷瞒下弥天大谎,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视百姓性命如无物,陛下,还请严惩他们,速遣忠良之臣前往南直隶主持赈灾!还有这京城内外,必有人与之相勾结,否则如何能上瞒天听至此地步?还请陛下召内阁学士共商此事……”   成安帝在他面前按了按手:“爱卿先把水喝了,静了心回去好生歇息歇息。”   辛恩心急如焚:“可是……”   “朕让你回去歇息,是要你养精蓄锐过两日为朕彻查此事,至于这些人如何处置,朕心里会不比你清楚吗?”   辛恩忙躬身行礼:“陛下圣明,微臣明白!”   成安帝再度指了指他手中茶盏:“看看你,累得唇上裂了好几道。”   辛恩勉强笑了笑,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行礼退下了。   成安帝坐回原处,放下辛恩呈递的奏折,将那几张票拟看了又看后,沉声对汪符道:“赈灾要紧,这张先批了,黄册那张驳回,等南直隶的事过了,再来处置。”   “是。”   汪符接过票拟,其余三人亦躬身准备退下,成安帝忽然道:“钱锦留下。”   钱锦闻言止步躬身,待汪符领人出去后,成安帝让钱锦沏了新茶端过来,细呷之后,才悠声问:“皇后近日还是想打探四川府那边的事?”   “月初的时候来问过一回,奴才就把孟家今年喜添二丁的事儿告知了,但孟老爷子逝世一事,奴才没敢说。”   “你便是不说,等过完年开春,驿站消息也该抵京了。”   成安帝面色微凝,忽而转了口吻:“朕听说,你近日极关注重华宫?那日重华宫退婢至坤宁宫,是你让皇后备了东西,安抚重华宫的?”   钱锦笑道:“天下万事没能躲得过陛下慧眼的。皇后娘娘日夜操劳六宫诸事,重华宫又素不喜露面,难免疏漏,这才叫奴才挑了车辇,拨了几个人过去。”   “既是在规矩之内,给她们这些算不得什么。但皇后乃后宫之主,重华宫退婢之事,太失妥当。”   钱锦心中已了然大半:“那陛下的意思是……”   “全宫上下禁足七日,好好反省悔改。”   “是,如今夜深,奴才先服侍陛下歇息,一等天亮便去查办。”   成安帝点点头,便由钱锦搭着手走出倦勤斋,去往寝殿歇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0 23:45:13~2022-12-21 23:5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星星呀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殿下不要我了?”   回到司礼监值房后的榻房, 钱锦挥手止住要上前伺候他洗漱的小太监,亲自倒了一盏滚烫的松子泡茶喝下后,静立片刻, 才勾勾手指带上人再次出门。   刚下台阶,就听见立在对面门槛往地上吐痰的赵关用鞋底捻着脏物, 扬声问他:“钱公公,今日下值都这般晚了, 您还不睡,是要去哪?”   钱锦瞥他一眼,脚步停都未停,冒着夜色继续往外而去。   赵关的脸色沉了沉, 低咒着吐了口唾沫。直到钱锦领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他才转身进了自己的榻房。   进了司礼监的太监,哪个不知道事事都要按陛下的喜好来办?钱锦虽已提督东厂,地位只在掌印太监汪符之下, 但若想瞒着陛下做些忤逆之事,陛下也不会轻饶他。一次两次可做敲打, 再多来几次,恐怕这东厂厂督一职,就要落到旁人身上了。   譬如对待重华宫, 七公主上个月才在冬至宴会上借着太后娘娘的势让陛下当众下不来台,钱锦竟还屡次示好,怎能不让陛下厌恶?   想不到他钱锦一世聪明,也会有犯这种糊涂的时候。赵关脸上又露出了笑, 哼着曲睡下了。   到了御膳房, 钱锦叫来这的提督光禄太监, 要他带自己检查一遍各宫在祭灶节至上元节期间所需的食材、调料、器具等物是否准备齐全了。   钱锦夜半忽召, 光禄太监衣服扣得歪歪斜斜,鞋还有一只未能提上,在旁边躬着身一一应答问话。   “明儿就是祭灶节了,各宫都需准备往后二十几日的点心储肉,坤宁宫尤甚,耽搁不得,一等天亮,就得先一步送去,可明白?”   光禄太监点头应是,心里却起了疑窦。几年前钱公公看他人机灵,处事得当,才把他提拔上来做了御膳房的光禄太监,几年下来,他焉能不知宫里各处过节的规矩?此事,怎需劳动钱公公亲自过来提点……   光禄太监一直跟着钱锦走到食库门前,终于听钱锦吩咐那几个小太监道:“把这些搬上。”   小太监忙上前将几袋米面和今日才宰杀完储备在冷库中的鸡鸭鱼羊猪肉扛上运了出去。收拾好后,钱锦走出御膳房,回头看了光禄太监一眼。光禄太监忙低头道:“儿子明白,绝不让底下人多嘴,干爹放心!”   钱锦这才转身走了。   走在去往重华宫的路上,为钱锦提灯挡风的小太监忍不住道:“干爹,今儿陛下突然留您说话,定是因为赵关那狗东西悄悄告了密,回头儿子叫人好好看着他,别叫咱们抓着他什么把柄,否则有他好受的!只是,有一事儿子想不明白……”   见钱锦未打断自己的话,小太监咽咽唾沫继续道:“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满您插手重华宫的事儿,您为何还要……”   虽说外人都道干爹做事向来少有章法,但跟着钱锦这些年,他就没见干爹真因什么凭心情的事吃过亏,倒是会屡屡从中受益。有的时候他能想明白,这回的事,他是真想不通。陛下对重华宫,可算是没半点好感!   钱锦只轻笑道:“他要告密便告吧。这宫里盯着咱家的人,何止他一个。至于咱家,咱家从不做亏本的事儿。重华宫要真没半点本事,冬至那日也闹不出那么大的动静了。你且等着吧。”   翠云馆内,楚言枝睡得正熟却被红裳和疏萤晃醒了。   屋里已点亮了好几盏灯,刺得她不得不皱着眉头睁开眼,哑着嗓子埋怨道:“天没亮呢……”   “殿下乖,快起来,钱公公来了正在外头候着,说陛下有旨,让阖宫上下都去听旨!”   楚言枝就着红裳端来的凉茶漱了漱口,终于清醒了些,听到陛下二字,心跳都快了几分。   “什么旨意?为什么半夜来传?”   “奴婢也不知道,小福子看过说,钱公公来了后是先叫人抬了好些东西送到东殿厨房,而后才提这事儿的,实在叫人猜不出来。”   “娘亲也起了吗?”   “嬷嬷在那伺候呢,美人这两天才堪堪能起身,恐怕要耽搁一会儿。”   说话间楚言枝已穿戴好了,被红裳和疏萤抓紧扶出了翠云馆。   楚言枝从西殿走到中殿前的廊道上,刚站定,姚美人也恰从碧霞阁缓缓步来。   “不知公公深夜来此,所传何旨?”   眼前两个小太监打灯,灯光照在钱锦总含三分笑意的脸上。见年嬷嬷于姚美人面前放下一张跪垫,姚美人被搀扶着跪下后,钱锦才温和道:“陛下口谕,重华宫前段日子贸然退婢回坤宁宫,这事做的有失妥当,罚禁足七日,正旦再解。”   楚言枝跪伏于地,寒气瞬间顺着膝盖钻入骨髓,流入肺腑。她怔了又怔,才跟着姚美人领旨起身,眼睛还茫茫然地看向钱锦。   因为退走了一个不好的婢女,父皇就要以“有失妥当”为由,罚他们阖宫禁足整整七日?   什么叫“有失妥当”?什么才不算是“有失妥当”?   明日就是祭灶节了,往年到这时候,她都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年嬷嬷几乎每天都会做不一样的好吃的,也不再掬着她吃糖,娘亲和红裳也会尽量陪着她玩。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还会带好吃的来看她,一群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吃着果子喝着茶,要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禁足令一下,不但她和娘亲出不了门,江贵人她们来不了重华宫,就连一些该得的节日份例他们都领不到了,年嬷嬷还怎么做那些好吃的?   陛下当初罚三姐姐的时候,只罚了三日,是特地避开冬至节的三日……   钱锦看了眼姚美人身畔碎发凌乱,眼眶微红的楚言枝,垂眸整了整袖子,淡声道:“三更方至,奴才已命人将重华宫未来一二十日要用到的份例都带来了,包括几个节要穿的补子蟒衣,不算违了规矩。夜深风寒,美人和小殿下身子单薄,快回去歇息吧。不过……”   钱锦看向始终面容平静的姚美人:“宫里的日子不好过,美人心里比奴才明白。活得过今儿,明儿的坎还不知在哪等着。可人不能只等着摸黑绊坎不是?好了,前头就是慈宁宫,太后娘娘最忌夜间喧哗,奴才先告退了。”   话毕,钱锦躬身行礼,撩袍欲行。   “钱公公!”   楚言枝忽然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子。   钱锦回头,楚言枝迟疑了片刻,仰头小声道:“我原本答应狼奴明天接他回来的……钱公公,可不可以帮我把他接回来?”   到了祭灶节,各处都会放几日假回去过年,到时候北镇抚司就没人了。   狼奴什么都不懂,话都说不利索,过年不过年的无所谓,楚言枝怕他饿死在那里。   钱锦眉头轻蹙了一瞬。锦衣卫同东厂关系不好,上回他能带人直入北镇抚司,是因为那时他们还没怎么防备,拦不住他。可这回他要是再去,恐怕不一定进得了门。   钱锦眸色微动,颔首道:“好,奴才尽力而为。”   楚言枝松了他的袖子,缓了口气,朝他端正福身道:“多谢钱公公。”   起身后,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空空荡荡没系荷包,只好收了手,微声道:“……等我禁足解了,就让人给钱公公送糖吃。”   “殿下客气了。”   钱锦笑了笑,领人踏出了重华宫门。   姚美人朝他的背影微微福身,抬手轻轻摸了摸跑过来抱住自己腰的楚言枝。   钱锦这话算是提醒,也算示好。   前几次他的示好,并不能算作是对整个重华宫的,而更像是在哄玩楚言枝。这回则是在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可以通过荀太后争宠,为重华宫搏一个出路来,而他愿意合作。   “娘亲,陛下他……”楚言枝喉尖哽了哽,半晌才道,“好讨厌。”   姚美人收回思绪,只将她微潮的碎发捋到耳后,并未说话。   回到翠云馆重新洗漱一番躺下后,楚言枝睡不着了。   红裳已经在外间睡下了,偶尔能听见她的叹息声。   楚言枝干脆轻手轻脚披衣服下床,坐到了炕上,也没点灯,自己倒了点茶喝,又悄悄拿出一颗椰丝糖含在嘴里。   甜味一点点晕开,渐渐将她浮上心头的苦意压下了。   反正她这个父皇,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再怎么对她,她也不奇怪。不能出门便不能出门吧,反正之前她也不怎么能出门。   她有娘亲就够了。   楚言枝支着腮,抬头想看看月亮,却发现夜太深,月亮都快移到西边天际去了,透过这窗子根本看不见。   她只好伸手拿起炕桌上的针线筐,百无聊赖地摸着这几天自己好不容易才绣了大半的昭君套。   还差一点儿就完工了,做得很粗糙,经不得细看,针脚毛毛躁躁的,只是能看得出来绣的是二十四瓣莲花和缠枝纹。   她放下针线筐,将底下垫着的那套棉衣服拿了起来。   里头棉花塞得满满的,手感不错,就是不太好看,左边袖子比右边袖子稍稍短了些。当时她裁布的时候不小心看错了尺寸,后来想改,嫌太麻烦,想着应该不碍事就没管了。   虽然这是件丑衣服,但小奴隶能穿她亲手做的衣服,已经是极大的殊荣了。楚言枝把这衣裳重新叠好放回去,嚼碎糖咽下去后,又喝了一盏茶解腻,这才慢吞吞躺了回去,睁着眼睛数更漏声。   天刚蒙蒙亮,狼奴就睁开了眼,抱着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的包袱,往北镇抚司前院走去。   昨晚本已有些锦衣卫校尉回去过祭灶节了,特别是金参,下午操练一结束,晚饭都不吃,直接回家去了。但不知为何今日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又多起来了,而且个个行色匆匆。   狼奴避过他们,一直走到北镇抚司的大门口,咬着木偶抱着包袱坐到了台阶上,眼睛往北边望着。   过了一会儿,守门的侍卫过来道:“别在这坐着,影响咱们北镇抚司的门面。”   狼奴看了他一眼,没听,仍看着当初殿下离开的方向。   殿下马上就会来接他了,他要走得近一点,让殿下一下车辇就能看到他,把他领走。   守卫见劝不动,怕他会一言不合动手,只好先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后吉鸿面色严峻地过来了:“狼奴,进来。”   “殿下今天要接我回家。”   狼奴转头看他一眼,说这话时眼睛都是亮着的,下巴还轻轻蹭了蹭包裹。   “辛大人有要事需办,里里外外都不可马虎,要你必须进来。”吉鸿又对两边守卫道,“把门看紧,不准任何人进出,不论是谁从门口经过,都要进来回禀。”   “是!”   狼奴站了起来,蹙眉看着吉鸿,不明白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吉鸿强调道:“你师父让你进来,你不听他话?”   “他回来了?”   “多的你别问,快进来!”   狼奴见吉鸿平日的温和儒雅都快不见了,神色越来越急,思索了片刻,还是跟他进了门。   殿下交代过的,他要听师父的话。如果殿下今天来了,知道他没听,会生气的。   见狼奴终于肯进来了,吉鸿指指后面:“去你睡的那屋等着,若殿下来了,会有人告知你。别乱走耽误你师父的正事。”   狼奴跟着他走了两步:“师父不是还要好多天才能回来吗?”   “狼奴,不该问的别问。”   话毕,吉鸿先进了辛恩所在的值房,甩手关紧了门。   与平时不同的是,今日这门关得紧紧的,不透一丝光,连窗子前也松下了竹帘,路过之人听不到里头半点动静。不过在吉鸿开门进去的那刻,狼奴确实透过门缝看到了辛恩的一片衣角,也嗅到了他的气息。   狼奴等了会儿,还是先回了矮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着。   望着已经完全跃出云层的太阳,狼奴仰脸想,殿下此刻一定起床了。年嬷嬷做好了饭,红裳正服侍她吃着。   吃完饭,殿下会去看看美人,然后再出来乘坐车辇,走很久很久,走到太阳又亮又暖的时候才能到这。   所以他要有耐心,要好好地等,乖乖地等。   到了这,殿下看不到狼奴,一定会问狼奴在哪里。   殿下也许会进来找他,也许不会。不管会不会,他都要跑向她,告诉她自己一直很听话、很懂事,学会了很多很多事。   可直到狼奴等到脚下的影子变短又变长,天上的太阳从东边移动到西边,也没等到有人对他说,殿下来找他了。   “大人,东厂来了人,是说要找……”   “他们还有脸来!”赖志诚一拍桌子,打断了守卫的话,“天天净做些伤天害理的的事,这回南直隶的事铁定跟他们脱不开关系!把他们给老子赶出去,靠都不许靠近一步!”   “老赖,你先别激动。”吉鸿转而问那守卫,“他们是来传旨的吗?”   “不是。”   “那还不快赶走!”赖志诚直接一把推开守卫,“这种时候过来肯定没安好心,我去把他们撵出去!”   吉鸿追了两步没追上,只好无奈地回来了,再度把门关紧。辛恩劳累数日,如今满眼血丝,正坐在上座揉按眼角,听那守卫说东厂过来无关陛下旨意,一时也懒得理会了。   “大人,属下知道您心急,但陛下的话没错,您的身体重要,还是先回去歇歇吧。今日还是祭灶节,您有大半个月没回家了,也该回去看看才是。”董珏为辛恩倒了盏茶。   辛恩摇了摇头,沉声道:“正是因为祭灶节,才不可松懈。这京城内外波云诡谲,身为陛下亲卫,我们怎可掉以轻心。董珏,杜颂,你们二人一会儿就按我先前说的去办,查点其余十三卫所的精锐,时时准备听候陛下旨意。吉鸿,你去宫门前守着,一有什么消息,立刻回禀。”   “是。”   其余人都出去后,辛恩揉了揉眉心。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们在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如何?马上就要过年了,南直隶的灾情再严重,陛下也未必会率先处置。便是要处置,也极可能会让东厂去办。否则昨夜他在殿前回禀之时,陛下不会一直让司礼监众人留在那听着。   如果陛下真要将此事交给东厂去办,后果定会不堪设想。也不知内阁的各位大人有没有收到他昨夜递去的消息。   辛恩满腹愁绪,却无计可施,正要站起身去校场上亲自看看,忽而头脑发晕,眼前一片漆黑,昏倒在了座上。   没有传召,外人不得进入他的值房,直到董珏杜颂二人办完事进来回禀,才发现他竟面色苍白地趴在桌案上,一直未醒。   辛恩勉强从他们的呼唤中清醒过来,坚持要自己站起身:“我没事。你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办妥了,大人放心!大人,您还是回去歇歇吧。”   左劝右劝之下,辛恩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熬不住了,只能点头道:“那你们好好在镇抚司守着,不论大小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向我回禀。”   他甩开两人想要过来搀扶的手,扶着自己腰间的剑,挺直脊骨大步往外迈去。推开门,才发觉天已经黑透了。   他刚走到北镇抚司大门前,却听到赖志诚满口火气的声音:“……回去,别等了,你这呆孩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辛恩朝他身旁看去,那个抱着包袱的身影仍然不为所动,脸朝北边望着。   辛恩蹙眉上前,问赖志诚:“怎么了?”   赖志诚叉着腰正要答话,狼奴听到他的声音后,慢慢回了头。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北镇抚司门前也只挂了两盏灯,却仍映得他眼睛乌润透亮。   他张合了下唇,说话时神情有些茫然:“……师父,殿下不要我了?” 第40章   “师父,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辛恩话音顿住, 连赖志诚的火气也偃了大半。赖志诚别过脸,声音小了些,但仍不悦道:“不来接就算, 回去睡你的觉!咱北镇抚司又不差你一口饭吃。”   狼奴缓缓眨了下眼,还是问辛恩:“……殿下为什么不要狼奴了?”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辛恩俯身捏捏他的肩膀, 才发觉他在轻微发抖,语调不禁软和下来, “祭灶节太忙,殿下可能明日才能来接你。”   狼奴不说话,心里却明白,殿下若还记得他、还要他, 至少会让小福子接他回去的。   “我要等殿下。”狼奴回身继续面向门外, “也许殿下不小心忘记了,她一定会来接我的。”   “半刻钟前宫门就关了,七公主又不像三殿下那样能肆意进出, 她根本来不了了!”赖志诚急得挠头道。   狼奴努力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眼睛又亮了亮。   也许是因为殿下白天忘了, 晚上才想起来,但是已经没办法出来了,才没来接他的。   “我要找殿下。”狼奴抬起眼睛, “师父,我要找殿下。”   殿下不可以不要他。就算真的不要了,他也要自己想办法回去。   辛恩闻言却犯起了难。   锦衣卫平时确实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但昨日陛下几次三番命他回去休息, 意思就是暂时不想他再插手南直隶的事。如果他不得传召就带人进宫, 被东厂借题发挥, 后面的事会更加难以转圜。   赖志诚火气又上来了, 伸手要把狼奴往里头拽:“找什么找?你一没腰牌二没身份,对宫里人来说什么都不算,根本不会放你进去!难不成你要借那些阉党的名头?那就得拖累咱们北镇抚司!”   本来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就错综复杂,既敌对又不得不相互牵连,引得朝中部分清流不满,许多事都不好办,眼下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还要和东厂有所牵涉的话,南直隶的灾还想不想救了?   狼奴怔怔地止了话音。   在来这之前,年嬷嬷对他说过关于身份的事。年嬷嬷说,奴奴要成为锦衣卫,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殿下身后。狼奴那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以为自己只要成为对殿下有用的小狼,就可以永远陪着殿下了。   在北镇抚司生活的这些天过去,狼奴懂得了,殿下需要的是有用的人,不是有用的小狼。   而他没有人的身份,就像赖志诚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算,所以连主动去找殿下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若真不要他了,他便没有办法再回到她身边。   狼奴通红的眼眶中渐渐蓄了潮意,只是迟迟不落。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奴不要离开殿下……不要离开殿下……”   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赖志诚跺跺脚,急得原地转了个圈,拍拍手掌咬牙切齿地问:“你这心里怎么就只想着小公主呢?!”   “奴是殿下的奴。”也不知狼奴是在回答他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隐约带了细弱的颤音,“奴是殿下的奴……”   “狼奴。”辛恩心里不是滋味,面上神情虽无波澜,却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蹲下身正声道,“殿下把你交给了我,我还在这,你怕什么?”   狼奴痴痴地蹭着木偶和包袱,看着辛恩的眼睛,没有说话。   辛恩视线略别开了一下,忽然拉住他的手,站起身:“跟我回家。”   狼奴的手已冰得不成样子了,被他攥进手心的时候,下意识要挣扎。然而辛恩的手掌温厚宽大,一握他便挣不开了。   赖志诚愣了下:“大人,您真要带他进宫?”   “我还没那么糊涂。镇抚司这的事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我回家一趟。”辛恩牵着狼奴便往外走。   赖志诚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狼奴不知在想什么,挣一下没挣开就如行尸走肉般由着辛恩带自己出门,直到要被他掐着两腋抱上马时,他才瞪视起警惕的眼睛。辛恩正要耐着性子同他解释,狼奴又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他了,放弃了挣扎。   辛恩骑上马,低头看了眼面前乖乖不动的狼奴。他头发绑得紧实利落,衣服穿得整齐干净,把自己收拾得济济楚楚,与刚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可见这些天他一直都很懂事。   “驾——”   辛恩催马扬蹄,想着狼奴应该是头一回骑马便刻意放缓了速度,迎着冬夜的风慢慢踱行而去。   到定国公府后,辛恩抱他下马,领着他一路往内院走,赶忙出来迎接的管家瞪大了眼睛,看看主子又看看主子身边跟二公子差不多大的那个孩子,一时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辛恩身心疲惫,并未注意来往下人的惊异神情:“夫人睡下了?给这孩子收拾间屋子出来,动静轻点。”   “……是!”   辛恩低头对狼奴道:“这是我家,你就留在这过年。等这段日子风声过去了,我再送你回殿下身边。”   狼奴一直失焦的眼睛终于定了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嗯。”   然而辛恩还未带他走到后院,前面忽有一道穿海棠色袄裙的窈窕身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正是辛夫人,她身后还领着一众家仆,一站定就指着辛恩的鼻子开骂:“好你个辛恩!你办外差办外差,你还办出个孩子来了?!还想留他过年?门都没有!说,到底是哪个绝色美人勾了你的魂?!怪不得你天天不着家,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辛恩见到夫人,脸上神情软和了不止一点半点,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还未睡下,就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茫然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拉拉还在歪着脑袋眨眼睛的狼奴急忙解释道:“夫人莫要多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辛夫人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手一拧就提起了辛恩的耳朵,辛恩“嘶嘶”弯了腰,任她骂半天,半晌都没找着插嘴的机会。   狼奴一脸新奇地看着他们吵架,搂紧包袱和木偶悄悄往辛恩身后躲了躲,这时却看见辛夫人身后也有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站了出来,察觉自己没他个子高后,又刻意叉起腰扬着下巴睨着眼睛,语气不善地问他:“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   狼奴眨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发觉他眉眼间长得很像辛恩,才答道:“他是我师父。”   “师父?我爹没收过徒!”   “殿下说,他是我师父。”   “殿下,你家殿下是谁?”   “是狼奴的殿下。”   “狼奴是谁?”   “是殿下的狼奴。”   那男孩指着他大声嘲笑道:“是个呆子!娘,他肯定不是我爹在外头生的野孩子,我爹生不出来这么呆的!”   “鞍哥儿!”辛恩刚跟夫人费力地解释完狼奴的身世就听见了辛鞍的话,也顾不得揉自己被拧得通红的耳朵了,厉声问他,“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向狼奴道歉!”   辛鞍被父亲一凶,立马躲回了辛夫人身后:“我说的实话嘛!”   辛夫人却直接顺手把他拉出来了。得知事情原委的辛夫人虽然还没来得及软化脸上的神情,看向狼奴的眼神却变得不自在起来,她把辛鞍推过去:“道歉!”   辛鞍这下老实了,耸耸肩膀,不那么情愿地对狼奴道:“……对不起。”   “家里没给你吃晚饭啊?”   辛鞍抿抿唇,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对不起!”   狼奴仍略显懵懂地盯着他瞧。   “爹,他根本就听不懂嘛……”   辛恩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咳,都还没吃饭吧?老陈,让厨房下两碗面端过来。”   “娘我也要吃!”   “你都吃一天了吃什么吃!”   “我又饿了嘛!”   “能吃是福。”辛恩对夫人笑道,“男子汉多吃才能多练。”   “练什么练?练得天天不着家,办外差办外差,没点事儿都不舍得回家一趟是不是!”   辛恩一面温声哄着辛夫人,询问辛鞍这一两个月的课业学得如何了,一面手按着狼奴的后背,领他跟着往前走。   狼奴看看辛恩,又看看辛恩和辛夫人两人眼睛一直看着的辛鞍,心头浮上一抹奇怪的感觉。   虽然他们对辛鞍说的话听起来都有点凶,但这样的眼神分明是,是……狼奴会的词语仍不够多,形容不上来。他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等到了后院正厅,围着正中的八仙桌各自坐下后,下人端着三碗阳春面过来了。   辛恩推给狼奴一碗,问他:“会不会用筷子?”   狼奴点头,但直到辛恩先挑面吃了一口,他才乖乖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吃,连衔着碗沿喝汤时都没发出多余的响动。   坐在对面的辛夫人见了,再看看自家只知道一个劲儿吸溜面条的父子俩,嫌弃地摇了摇头,抿唇轻声问狼奴:“一碗够不够吃?”   埋头苦吃的辛鞍含糊道:“够了够了!”   “谁问你了你这小子,你看看人家,从小没爹没娘被狼养大的都比你懂事!你能不能学学?”   “……夫人。”辛恩喝汤的动作一顿,低声提醒了下。   辛夫人自觉失言,歉疚地看了眼狼奴,狼奴却恍若未闻,还在安安静静地吃面,许是暖意上来了,他原本显得极苍白的脸也红润了些。   “狼奴,够不够吃?”辛夫人试探地问。   “狼奴够了。”   狼奴放下干干净净的碗,抬起眼睛对她道。   说完他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知从哪裁下来的布,布料粗糙,洗得倒很干净,认认真真地擦完嘴,他才叠两下塞回去,乖巧地坐着,歪头与她对视,不知在打量她什么。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定国公的儿媳,辛夫人平素没少被人打量过,也没少打量别人过。这些打量不论善意恶意,总会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狼奴的打量却与这些不同。他像趴在屋檐上往下看来往行人的猫儿,也像刚被主人领回家的幼犬,好奇地看着家里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   辛夫人心已软了大半。   辛夫人又关切地问了几句狼奴的身世,狼奴却不怎么答得上来,听得她直叹气。   辛鞍吃完面,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悄悄看了眼辛恩,怕他会趁机考察他的课业,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道:“好撑啊,娘,既然爹没给您领小儿子回来,我就先去睡了!”   也不等辛夫人应声,辛鞍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这孩子。”   辛夫人翻了个白眼,转而指指用袖子擦嘴的辛恩:“没规没矩,都随了你了!”   吃完饭修整了一下后,辛恩和辛夫人领着狼奴走到已打扫干净了的客房:“这几日你就在这睡,若有什么事朝外喊人即可。”   狼奴没忍住问:“师父,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辛恩摸了摸他的头:“嗯。”   交代几句后,辛恩半揽着辛夫人的肩膀走了,狼奴进屋将门关好,在床沿轻轻坐下。   他没有心情看这屋子里摆了什么,也没有心情想明天要做什么。他把包袱打开,拿出藏在最里面的那件旧衣服,套在了小木偶身上,然后轻轻侧卧到床上蜷缩起来,依赖地用脸蹭了又蹭。   狼奴回忆着那天在车辇上,自己趁着殿下睡着牵住她的手蹭她披风时的感觉,先前眼中已被风吹干了的潮意再度袭涌而来,渐渐洇湿了旧衣裳上的花纹。   “殿下,要奴。殿下,殿下……”   被成安帝下旨禁足之后,重华宫内的气氛阴沉了一天。   虽然该有的过节份例钱公公都提前送到了,他们不用再为过年的事发愁,但年嬷嬷还是一大早上就开始忍不住地叹气,等到在碧霞阁服侍姚美人用药的时候,她仍蹙着眉一脸愁绪。   “也不知钱公公能不能把奴奴接回来……他才那么点大,北镇抚司一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说不准受了多少欺负……”   “嬷嬷,你在瞎担心。”楚言枝还在挑线绣那只昭君套,闻言不以为意道,“狼奴身手很好啊,那些人有几个打得过老虎呢?”   年嬷嬷点头:“这倒是,可是,他孤孤单单一个小孩子……”   “没关系的,钱公公会把他领回来的……嘶。”楚言枝蹙眉把指腹上刚戳出的血珠擦掉,继续绣了下去。   “枝枝不是前两天就不会扎到手了吗?”姚美人无奈地递过去一张干净的帕子。   原本姚美人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走动了,可昨夜出门受了风,年嬷嬷怕她病情会加重,又掖住她的被角不让她起来了。   “不小心的。”楚言枝干脆用那帕子把手指裹起来,头也没抬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2 23:59:16~2022-12-23 22: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10瓶;析木 2瓶;随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什么是女孩儿?”   心情再不好, 年嬷嬷还是领着红裳她们蒸了许多糖饼、糯米花糖、黍糕、枣栗子之类的点心祭祀灶君,小福子也领着几个小太监做了纸灶马,把各个殿宇屋子都清扫了一遍, 连院子里的枯枝枯木都给捡拾起来了。   上午过去,吃过午饭, 楚言枝留在碧霞阁睡了午觉,但没睡太久, 醒了洗好脸就望向外面,问正给姚美人打络子的年嬷嬷:“没有人过来?”   “咱们被禁着足,谁能来呢?”年嬷嬷摇头又想叹气,觉得太不吉利, 忍住了。   络子打到一半, 年嬷嬷看看正低头慢吞吞掰糖饼吃的楚言枝,忽而反应过来她方才问那话的意思,道:“钱公公还没把狼奴送回来呢。”   “钱公公那么忙, 而且,而且他没那么容易把人送进来的, 兴许要趁天黑才行。”楚言枝同她解释。   “那奴奴等一天,心里一定不好受。”   楚言枝把剩了一半糖饼放下来,就着红裳端来的茶喝了几口, 没答话了。   姚美人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却知钱锦想把狼奴带回来,恐怕没那么容易。重华宫不准进出倒还其次,主要是北镇抚司和东厂的关系尴尬, 听年嬷嬷说上回他们去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使辛恩差点就和钱锦吵起来了。   姚美人一时也想不明白为何钱锦一定要让辛恩收狼奴为徒。原本她和年嬷嬷的设想是找个差不多合适的人教他一些防身的本领, 长大了能做东厂的贴刑官, 可以庇护枝枝就可以了,哪里敢想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做狼奴的师父。钱锦便是再喜爱枝枝,也完全不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啊。   除了燃炭声和红裳疏萤端茶、添茶的走动声,碧霞阁内安静得教人心生悲凉,没什么过节的氛围。年嬷嬷见楚言枝脸上一点不见往年的开心欢快了,便不再提狼奴的事了,决心说点好玩的转移她的注意力。   “美人可还记得?咱们江南人过祭灶节,跟京城、宫里的规矩可不一样!街上的乞丐都会在自己脸上涂黑灰扮鬼扮无常,鸣锣击鼓、沿门叫跳,朝路人讨豆粉团吃。那年您才十三四岁吧?央大公子带您出门,带了满荷包的糖跟点心,才走到剪子街路口就给发完了。”   “记得,原本就不够发,大哥还问我要着吃,吃完了黏着手就要牵我手腕,说怕我走丢,结果他自己先迷了路,还是我把他领回的家。”   “哈哈!大公子就您这一个妹子,哪能不疼?说起来,过完年令哥儿也该有,该有十三了吧?”   提到娘家的亲人,姚美人的神色愈发柔和,点头道:“是,令哥儿比枝枝大五岁。”   “令哥儿是谁?”   “是你的亲表哥。”姚美人笑道,“你若在家,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定会很疼你,比疼你表哥还要疼。”   楚言枝很少听姚美人提起这些人,端了茶递到她面前:“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老爷夫人和公子多宠美人啊,知道美人爱看书,老爷便请城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做西席,城里一有什么时兴的缎子妆花、香膏胭脂,下完值都会买回家。美人和柳公子定亲的时候,老爷夫人备下了足有十个黄梨花大箱笼的嫁妆,地契田产虽不多,却也……”   提到那场差一点就能成了的亲事,年嬷嬷忽然止了声,歉疚道:“美人……”   “嬷嬷,都过去了。”姚美人接了楚言枝端的茶,神色平常地喝了几口。   楚言枝并未注意到他们话语间的停滞,撑腮畅想道:“我好想见见他们。他们和娘亲长得像吗?”   年嬷嬷点头道:“当然呀,一家人,哪有不像的?美人的眼睛随了夫人,鼻子随了老爷,大公子生得有些女相,俊秀得很,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有媒婆惦记着给他和哪家闺女说亲了呢。”   “后来他娶了谁?漂不漂亮?”   “娶了他的青梅竹马,隔壁兴合县县令家的小女儿。公子夫人在家时虽是庶出,模样却极好,品性端庄灵秀,婚后与大公子琴瑟和鸣。她和你娘亲的关系也好,是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呢。要是知道美人生下的小殿下如此玉雪可爱,他们一定好喜欢你。”   楚言枝被年嬷嬷夸羞了,捂脸笑了一下,问姚美人:“那娘亲是不是也很喜欢那个小表哥?”   “你小表哥从小就聪明懂事得不得了。”姚美人回忆道,“周岁抓阄的时候一手抓笔一手拖算盘,都往他爹娘手里递,明明话还说不清,却知道要把笔递给他总写字的父亲,把算盘交给他需操持家事的母亲,惹人喜欢得紧。”   楚言枝哼一声,低头翻着自己的衣摆玩起来,一副闹小脾气的样子:“幸好他不在。我就没他聪明,抓阄只会抓鸡蛋,还自己剥掉吃了,被莫姨笑话好多年。娘亲肯定会更疼他是不是?”   年嬷嬷和红裳疏萤都笑了,姚美人刮刮她的鼻子:“怎么会呢?枝枝才一岁就会自己剥鸡蛋吃了,明明很聪明,比小表哥聪明得多,他既不会拿笔写字,也不会拨算盘。”   这话反倒让楚言枝更不好意思了,她别扭不过,又吃着糖窝到她怀里央她多说点以前的事来。   屋子里的人都围着她哄着。   得知自己几次遣去北镇抚司的人都被拦在了门外,还被那位姓赖的指挥同知赶回来了,钱锦坐在值房太师椅上,摩挲着扶手,许久未言。   小太监为他添上茶,犹豫半晌,终于小声问:“今儿是祭灶节,宫里有汪公公值班,各处都忙着,好容易闲下来,干爹要不要家去一趟?”   司礼监的太监都在宫外置了宅子田地,不光赡养亲人,还买女人养着。钱锦也置了个钱宅,只是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他一年到头顶多回两三趟,还是办完差路过歇脚的时候进去略坐一坐。   钱锦没说话,指腹绕着杯沿打旋,淡声问:“北镇抚司现在里头还都是人?”   “是,辛恩回去后就没出来过,里外戒备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还有一刻宫门就关了。”   钱锦沉默几息,起身拿起衣架上的红袍披上:“走吧。”   今日陛下只和汪符商量了南直隶赈灾的事,显然已经因为他最近的举动对东厂产生了不满。不过钱锦并不为此忧心,陛下仍需要用东厂来和锦衣卫制衡,临近年关也不大可能会降他的职。   早朝时太子楚珩主动提出要前往南直隶赈灾,陛下犹豫了下才答应。陛下子嗣虽多,却只有太子与宣王年龄稍长些,三皇子今天才十六岁,且被惠妃养成了个好吃懒做的性子,难成气候。让太子去赈灾,也是无奈之举,毕竟那里民情沸腾,必须尽快安抚。   陛下让楚珩在宫里过完祭灶节再走,但暂时只说要派两个朝中新贵一起过去帮扶他。实在是朝中老臣里能干的他已不能完全信任,能完全信任的能力又不够。但以钱锦对陛下的了解,最后一定会让东厂和锦衣卫各自派人过去。   东厂是陛下用以钳制那些所谓清流的,锦衣卫则是用以警醒那些所谓佞臣的。清流未必清澈见底,佞臣也未必都是天子之贼,一切只看陛下要用谁。譬如这次南直隶的事,那些清流阁臣群情激昂一个个要为民请愿,但查下来,能拖到如此境地,和他们根本脱不了干系,不过陛下只会通过东厂敲打他们,许多主意还得他们来出。   钱锦看得明白这些,也知道今天几乎不可能把狼奴从北镇抚司接出来了。但出了宫门后,钱锦的车辇还是往北镇抚司的方向去了。   行至半途,却有太监前来回禀:“厂督,辛恩已经将那孩子领走了。”   “领走了?”   “是,去了定国公府。”   钱锦敲着窗槛的手指一顿,看来七日之内他想接回狼奴都难了。他有些后悔当时贸然答应了楚言枝的请求。   “那干爹,咱们还去吗?”   “回钱宅吧。”   “是!”   不同于其他几位公公将宅子置在了皇城不远处,钱锦的钱宅在京城外城,一路快马驾车过去也要至少半个时辰。   钱宅并不大,是个二进院子,修的青州样式,用的黑瓦青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里面只留了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头看守打理。   见钱锦竟回来了,刘老高兴得手忙脚乱,一边迎他进去,一边问主子可用过晚膳。   钱锦只点了几样青州点心和家常的几道菜,略看了看打扫的一尘不染的院子就先进了内宅。   内宅偏堂祭着灶神,案上摆了黄羊、猪头、鲜鱼,还有一小碟子饴糖。   钱锦拈了一颗饴糖入口,又想起自己那个错把泥巴丸子当糖吃的蠢妹妹。   蠢妹妹那么爱吃糖的人,十六岁死在青楼的时候,是含着一口药渣没来得及咽下去死的。刘老说,咽气前,她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娘喊哥哥。   小时候每逢祭灶节,妹妹都会牵着他的袖子或者衣摆,眼巴巴看着别人手里的灶马,再仰头看看他,摇头说自己不想要。   明明他还没问。   不过钱锦也不会问,他嫌幼稚嫌麻烦,从没给她做过,也没钱给她买。后来她大些了,跟着娘做针线,卖绣品攒了钱,祭灶节那天买了个印制的灶马,但没留着自己玩,非要送他。他不要,她还说,要留给未来的侄儿玩。   那只灶马最后被叔父一脚踩得稀烂。钱锦后来让人把叔父剁了个稀烂。   想到这,钱锦笑了下,把糖嚼碎咽了,然后解了红袍随手扔下,坐在桌前,撑腮望着黑漆漆的院子,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夜狼奴没能在定国公府睡着,但一直等到天亮,他也没松开套了殿下旧衣裳的木偶,始终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直等眼睛酸涩了,才愣愣地眨下眼睛。   定国公府虽是定国公府,实则老定国公和定国公都不住在这,常年留在老家济州府。辛恩忙于公务,除非有什么大事,这几年很少回去。不过辛夫人很会操持家务,辛家又名声显赫,来府里走动的人家很多,不管过什么节,都热热闹闹的。   不过今日例外,看到辛恩累得那个样子,辛夫人让府里把原先预备放的花炮都停了,有什么拜帖都先推一推,等两日再说。现在院子里走动的下人们脚步都放得轻极了。   唯有二公子辛鞍例外,吃完早饭就去爬假山了,管家老陈满院子地追都追不上他,还不知怎得就一把推开了狼奴的门。   彼时狼奴还一心想着如何才能见到殿下,师父说的话会不会是哄自己的,门外的光线就猛地扑进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把木偶和衣裳死死裹进了被子里。   “藏什么呢?”辛鞍见他一脸警惕,走过来拽了他被子一角作势要掀开。   狼奴已从床上坐起来了,压紧被子,两手按着被角,瞪起雪亮的眸子。   辛鞍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而且狼奴那头使得力气特别大,他整个人使劲儿往后蹬都拽不动这被子分毫。他轻咳一声收回手,抱臂扬下巴道:“不给看就算了,谁稀罕!”   狼奴不理会他的话,两只眼睛还带着凶意跟着他转。如果不是之前殿下交代过,他早已呲起牙要恐吓对方了。   辛鞍退了两步,眼珠子一轱辘,指了指门外:“我爹,也就是你师父,要我喊你起来吃饭去,还说要我看着你起来。你不听他的话吗?”   狼奴仍不放松警惕:“你骗我。”   “谁骗你了!”辛鞍叉起腰,“哼,爱信不信,我走了,看我爹知道你不听他的话怎么揍你吧。”   辛鞍头也不回就要走。   狼奴神情松动了下:“师父才不会揍我。”   “这我可管不着,反正他会生气。”辛鞍已迈出了门槛。   狼奴怕辛恩生气,怕他一生气就不带他找殿下了。   “你不要走。”狼奴下了床,开始把衣服往身上套,“你看我起床。”   辛鞍这才趾高气昂地回过头,抱着手臂一步步踱回来:“那好吧,本官勉为其难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绕着狼奴转起来:“袖子弄好,我爹不喜欢看人的袖子太宽松,特别是习武的时候。衣摆掖紧会不会……你这腰也太细了。喂,怎么破洞的靴子你还穿啊?能不能别这么寒酸?”   狼奴不懂什么寒酸不寒酸的,他认认真真地答:“小福子给的,很好穿。”   辛鞍别过视线,嘀咕道:“咳,干嘛老这么可怜地看人……”   “老陈,去我床头拿一双过来。”   老陈看看狼奴,再看看还故作冷硬的二公子,笑着去了。   等老陈把鞋拿来了,辛鞍让老陈自己个儿忙活去,别再跟着自己了,又亲自把鞋拿到狼奴面前一放:“换上。”   狼奴歪头眨眼,思索着他的意思。   辛鞍真想把他脑袋掰正,怎么老歪来歪去的,人话真就有这么难理解?   不过见识到他的力气后,辛鞍不敢轻举妄动,他指指自己那双才穿过几次的金线绣云纹的小皂靴:“把那个破洞的脱下来,穿这个,会不会?”   狼奴沉默了一下,辛鞍以为他听不懂,忍不住要再解释一遍的时候,他突然冲他笑了一下:“谢谢。”   狼奴在床边蹲下来,脱了旧皂靴开始换。   辛鞍抿了抿嘴,犹豫一下后,还是抵不住好奇心,悄悄绕到了床那边。他刚伸出手,狼奴闷闷道:“太小了,穿不上。”   辛鞍紧张得手一抖,又有点儿气急败坏。他这什么意思?说他脚小?男孩子怎么可以被说脚小!   “穿!爷的脚都能穿得上,我不信你穿不上。”   狼奴只好继续弯腰尝试往脚上套,蹙着眉小心避着脚腕上的伤。   这时后背却突然掀起一阵轻微的风。   狼奴心脏骤然紧缩,立刻回身扑到床上,然而小木偶已被辛鞍拿起来了。   辛鞍把木偶正正反反看了一通:“它怎么穿着女孩儿衣服——轻点拽,拽坏了心疼的可不是我!”   狼奴眼眶都红了,拽着袖摆的手下意识轻了力道。他缝了好久才把殿下给自己的旧衣裳缝好的,平时抱着睡觉的时候都不舍得压着,现在又哪里忍心使力去抢。   “……还给我。”狼奴声音低低的。   辛鞍不太敢看他那种表情,一甩手把木偶连衣服都扔回了他怀里。见狼奴紧紧搂住木偶不敢再松开一刻的样子,他抓了抓耳朵:“我就看看,又没对它做什么。不过,不过你怎么给它穿女孩的衣服?只有女孩子才会打扮自己的木偶、布偶。不对,像我这种厉害的男子汉,压根不会玩这个的!你个男孩子怎么夜里还搂着它睡觉啊?”   狼奴把木偶从衣服里掏出来,先把衣服检查一遍,见没有破损的地方就叠好塞回包袱里,又看了看木偶,还是好好的,之前断了的那条胳膊也没有松动。狼奴这才缓了口气。   狼奴爱惜地给木偶擦脸:“什么是女孩儿?”   这个问题他曾想问年嬷嬷,但那时他还不怎么能完好地表达意思,年嬷嬷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总之她的解释让他不能理解。   “这你都不知道?”辛鞍是个没皮没脸的小子,大笑着指向狼奴下盘,“男孩儿有鸡/鸡,得用它尿尿,女孩儿没有啊!你难道没有啊?”   辛鞍的话让狼奴震惊了一下。他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神闪躲起来,把小木偶搂得紧紧的。   狼奴声音变得很小,羞得整个人快缩起来了:“有……”   ……难道殿下没有吗?   作者有话说:   枝枝:fine   感谢在2022-12-23 22:48:44~2022-12-25 00:0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宝贝柒柒? 20瓶;饭团、随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一起睡觉的,是会生小娃娃的夫妻。   那, 那殿下她怎么……   狼奴心乱了,不敢想还忍不住要想,抠着木偶的脸, 几乎要抠出一个洞来。   “女孩儿可麻烦了,都爱哭, 哭了就哄不好。”辛鞍看看他,“你害羞什么?”   狼奴别过脸:“我没有害羞。”   “那你脸红什么?”辛鞍觉得他呆呆傻傻的样子好玩, “你不会很爱哭吧?”   狼奴瞪他:“没有。”   辛鞍还是有点怕他凶起来的样子,揉揉鼻子,看向他勉强套上的靴子,满意道:“爷的鞋果然怎么穿都好看。走, 小爷带你吃早饭去。”   “等一等我。”狼奴收拾着床和包袱, “还有,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小木偶穿,穿女孩儿衣服……师父也不可以。”   “嗯?哈哈, 你也知道男孩子不能抱木偶睡觉啦?”辛鞍坐到床上来,“我要是说了你会怎么样?”   狼奴动作一顿:“你不可以说。”   “我非要说呢?”   “咬死你。”   辛鞍默默地从床上坐起来了, 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两步:“……嘁,谁这么无聊说这个。”   等狼奴收拾完了,辛鞍带他到偏厅吃饭。狼奴看了圈, 问他:“师父呢?”   “他还没起床啊。”辛鞍一屁股坐下,跑半天肚子又有点儿饿了,拿起一只包子就啃,冲他扬下巴, “来吃啊。”   狼奴没动:“你骗我。”   “开开玩笑嘛, 你怎么跟我爹一样死板, 真没意思。”   狼奴皱着眉, 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老陈不是说你吃过饭了吗?怎么又吃?”辛夫人从正厅那过来了,看向狼奴时声音温柔下来,“狼奴醒了?来,趁热多吃点。”   辛夫人领着狼奴在辛鞍身旁坐下,亲自为他盛粥夹菜。   狼奴乖巧道谢,坐下来后斯斯文文地吃起来,看得辛夫人欣慰得很,只是再看亲儿子,就怎么看怎么个不顺眼了,总想凶他两句。   辛鞍被凶得心烦,咬包子的嘴张得更大了,吸溜粥的时候恨不得把碗啃出一个洞来。   辛夫人拿他没一点办法。   因为是祭灶节,府里上下都不缺吃的,吃完早饭,辛夫人又问狼奴可有什么想吃的点心糖果。   辛鞍听后直接不乐意了:“娘,凭什么我多吃点你就要凶我,我才是你亲儿子!”   辛夫人瞪他:“你那叫多一点儿?要不是天天拘着你习武,不定胖成球了!还好意思说。你看看人家狼奴,多乖,吃相比你姐姐还好。”   辛鞍小声哼哼:“像个女孩儿有什么好的。”   说完辛鞍就从下人端来的果盘里抓了一大把的糖囫囵个地往嘴里塞。   府里还有许多事需要忙,辛夫人训斥完辛鞍后时辰已经不早了,看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好先让辛鞍带狼奴到后院玩去,只要不闯祸就成。   辛鞍一拍手就往后院跑,到了后院,也不管狼奴干什么,自己个儿就钻起了假山,过了会儿又爬树,还要坐到院墙上朝屋顶扔石子。   狼奴抱着木偶坐到屋檐下,心里还在纠结辛鞍之前说过的话,脸不自觉又烧起来了。   他拿手背蹭蹭,也有点儿嫌弃自己这样子,可又说不清自己在害羞什么。   殿下和他不一样,不一样……仅仅那点不一样吗?因为那点不一样,所以不可以一起同窝睡觉吗?   听嬷嬷的口气,驸马是男孩儿,为什么驸马可以和殿下睡一起?   越想狼奴心跳越快,他摸摸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脏,意识到事情一定不止如此。   “你知道什么是驸马吗?”狼奴没忍住,仰头问刚从院墙上跳下来捡石子的辛鞍。   辛鞍玩得脸上手上都是泥,看得狼奴很是嫌弃。   “驸马?你说大公主的安驸马?他是瘸子嘛!”   “瘸子才可以当驸马?”狼奴想到有时候一瘸一拐的刀疤余,眉头紧皱,“不行!”   辛鞍正拿衣兜装石子,听到他的话,回头看过来:“你到底在问什么啊?”   狼奴心虚地转着木偶那条断胳膊:“什么是驸马?”   辛鞍擦擦额头的汗,冲他招手:“帮我捡石子啊!”   狼奴摇头:“太脏了,我不要。”   辛鞍朝他丢了一个:“那我不告诉你了!”   狼奴五指一张接住了那粒石子,在辛鞍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掷回了他怀里:“告诉我。”   辛鞍哼气:“呆子,驸马是公主的夫君啊!就是能和公主生小娃娃的男人啊,他们是夫妻嘛!算了,你个连爹娘都没的人,能懂得就怪了。”   辛鞍搂着石子,踩上假山,重新坐回院墙上,从怀里掏出弹弓想打树上的鸟。   狼奴歪头看着树上那只鸟窝,隔得太远,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夫妻,爹娘,小娃娃。   狼奴从前在狼群里,只知狼王母亲,他是她的孩子。狼王被人杀死后,他没有母亲了。他现在只有殿下。   在重华宫,姚美人是殿下的娘亲,在狼奴眼里,就像狼王之于他。   爹爹呢?   他没有爹,殿下也没有,辛鞍有。师父是辛鞍的爹,因为师父和辛夫人是夫妻。   夫妻会生小娃娃。   在一起睡觉的,就是会生小娃娃的夫妻。   狼奴在辛鞍把石子击向鸟窝的瞬间垂下视线,心头跃上一抹奇异的欢喜和说不上来的紧张。   他想明白了。   男孩儿和女孩儿同窝睡觉,就会生出小娃娃,但是小娃娃只有夫妻才可以生。   嬷嬷怕他和殿下生出小娃娃,所以不许他和殿下同窝睡觉。   狼奴的脊背靠上廊住,抱着膝盖,把小木偶放到怀里,却发觉自己难以想象如果他和殿下有了小娃娃会怎么样。   小娃娃不是小木偶,会不会很难养?   ……小娃娃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等到天黑都没等到钱公公把狼奴送回重华宫后,年嬷嬷意识到,狼奴恐怕真的暂时回不来了。   楚言枝和她们玩一天也玩累了,吃过晚膳就端了凳子坐到院子里,仰头看玉台楼方向放的各种花炮。   重华宫离玉台楼很远很远,她并没有去过,坐在这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光,烟花爆裂的声音传到耳边,却如隔云端。   楚言枝心里空荡荡的,一会儿想那个只见过几面的父皇,一会儿想父皇最疼爱的三姐姐,一会儿想她到现在也没能接回来的小奴隶。   她的日子太无聊了,无聊到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后悔把他送出去了。那么好玩的小奴隶,要是没有了,就找不回来了。   陛下这回一定很生气吧,气到要在半夜让钱公公传来禁足的口谕,气到连钱公公都接不到狼奴了。   娘亲怕受风,没到院子里来,年嬷嬷在那陪着唠家常。疏萤在里面收拾,红裳蹲在一旁为她翻弄炭盆,院子里留了两个小太监在廊下守着。   楚言枝看看红裳今年冻得格外厉害的手,轻声道:“手炉有点冷了,红裳,帮我换一个好不好?”   红裳立刻起身去了。   楚言枝继续撑腮望向天空,璀璨的烟火一簇升空,一簇绽放,一簇湮灭,风冰凉凉的,吹得她脸发僵发紧。   楚言枝掏出帕子,盖在脸上,吐出一口薄薄的气,没忍住哽咽起来。   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怀里,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小声小声地哭。   她有点羡慕娘亲小时候,有爹爹,有哥哥,有好多朋友,可以出去玩,可以学写字。   她不明白做这样一个公主有什么好的。   如果娘亲不是陛下的美人,没有远嫁,作为娘亲的女儿,她就可以有疼爱她的外公外婆,舅舅舅母,陪她一起玩的小表哥,还有娘亲朋友的孩子们。祭灶节她可以带一大袋子的糖去分给扮鬼的乞丐,上元节可以去看花灯,七夕可以带面具出门放河灯……   还会有疼爱她的爹爹。楚言枝难以想象如果父皇能像疼爱三姐姐那样疼爱自己会怎么样。一个不疼爱她的父皇,她宁可不要。   真想换个爹爹。   听到有脚步声过来了,楚言枝把帕子拿下来,松下抱着的膝盖,继续托腮看那一下亮一下熄的花炮。   红裳把新手炉递给她,还多拿了一只小毯子和围脖,把她裹严实了,又倒热茶递来,问还冷不冷。   楚言枝被裹得快成一只球了,她艰难地摇了下头。   红裳见此松了口气,正要把她换下来的手炉拿到里面去,颠了颠却不禁道:“这手炉还挺热的,再热点会烫着手的。”   楚言枝喝了口茶,掩下微哑的嗓音:“那你先帮我拿着吧。”   红裳微愣:“这怎么好……”   “帮我拿着嘛。”楚言枝冲她撒娇,“陪我多看会儿烟花。”   红裳心尖一暖,轻轻点了点头。   祭灶节后,年味一日比一日浓,到除夕这日,年嬷嬷和红裳、疏萤三人从中午吃过饭开始就在厨房忙碌了,申时末便在中殿主屋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菜。   姚美人下午也起身了,带着楚言枝帮年嬷嬷她们一起包饺子。   这夜外头的烟火声更响,姚美人让年嬷嬷和红裳、疏萤三人都落座,年嬷嬷拘谨地擦了擦手,道几声谢便坐到了楚言枝身边,红裳和疏萤对视一眼,怎么都不肯。   姚美人却拿起两只碗,亲自盛了饺子,放到圆桌另外两边,不跟她们商量:“坐下。”   楚言枝指指那边的清蒸鲫鱼:“红裳,坐那里帮我夹一点吧,我够不到。”   年嬷嬷道:“别辜负了主子们的一片好意。”   见美人和殿下实在坚持,再经年嬷嬷这么一劝,红裳这才诚惶诚恐地拉着疏萤一起在位置上坐下了。   楚言枝又冲还在外面守着的小福子和另外四个小太监喊了声,让他们过来自己端碗盛饺子,站在旁边一起吃。   小福子今天穿上了年嬷嬷新做的袄子,瞧着比之前精神许多,有了几个帮手,病过之后的他反能养起肉了。   小福子挠挠头,脸上的笑容又大又不好意思,两手捧着碗,弯腰接下了小殿下亲自盛来的饺子。   这下原本显得有些清冷的主屋热闹起来,碗筷相撞,年嬷嬷还给大家倒上了她酿的果酒。楚言枝喝了几小口,脸上就红通通的了,身上穿的又是大红绣百蝶戏花的袄裙,两相映衬,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样让人喜爱。   年嬷嬷趁她有些醉醺醺的,揉了好几把她的脸,楚言枝哼哼地往姚美人怀里躲:“……嬷嬷欺负枝枝!”   众人便笑,红裳也忍不住过来逗她了,旁边的疏萤原本还想劝,看到楚言枝左右招架不住,跺脚指着柱子叫人不许跑的样子,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姚美人将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头靠在年嬷嬷的肩头,看着他们逗楚言枝的样子,无奈道:“原本还想睡前交代她一些事呢,嬷嬷给她喂这么多酒,明天不知道要睡多久才能醒了。”   年嬷嬷笑道:“过年嘛!现在天还不算晚,让殿下早早睡下,明天起来要是头晕,就喝点儿醒酒汤。那点果子酒,其实根本不醉人,就是殿下不禁喝,才两小盏就站不住了。”   “她小呀,嬷嬷。”   “好好,小姐,奶娘知道错啦。”   ……   吃完了年夜饭,年嬷嬷把迷瞪眼的楚言枝抱到了碧霞阁,给她脱鞋袜洗漱。   姚美人把楚言枝的头发松下来,从怀里拿出红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枝枝看,这是什么?”   “红包!”楚言枝捧了又笑起来,要放到枕头底下去。   年嬷嬷给她洗完了脚,转身突然拿了一双崭新的鞋子过来。   “殿下,瞧这是什么?”   楚言枝揉揉眼睛,接过一看,是双绣缠枝秋海棠的新鞋,用的是云熟绢的料子,针脚细密紧实,纹路精致,光彩熠熠,鞋头还各簪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绒球。   “嬷嬷绣的?”   “漂不漂亮,殿下喜欢不喜欢?”年嬷嬷摸摸她的头,“咱们小殿下去年一年没穿到新鞋呢。”   楚言枝拿着这双鞋子,半晌没说话,突然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年嬷嬷立时有些紧张,蹲下身问:“殿下不喜欢?”   楚言枝摇头,拿手背一遍一遍擦眼泪,摩挲着鞋尖上的小绒球:“喜欢。嬷嬷不是眼睛不好吗?”   “不好也不是瞎了嘛!”年嬷嬷笑,“好啦,喜欢,那嬷嬷给你换上好不好?明儿咱们的禁足就解了,小殿下可以出门给姨姨们拜年啦。”   楚言枝点头,看年嬷嬷轻柔地帮自己套上漂亮的新鞋子:“还有接狼奴回来。”   “对,接狼奴回家。”   年嬷嬷做的鞋子永远那么合脚,楚言枝下来走了两步,喜欢得不得了,差点没舍得脱下来。后来实在困了,才收拾好重新钻回被窝里,被姚美人拍哄着背睡着了。   翌日天未亮透,外面各种声响就起来了,皇城内外都是爆竹声。   楚言枝伸伸胳膊,碧霞阁里暖和得很,透过帘帐能隐约看到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她拿额头蹭了蹭娘亲的脸,嘟嘟囔囔地撒娇:“好吵呀。”   姚美人早已醒了,闻言帮她理好脸上的碎发,轻声道:“一会儿吃完饺子,枝枝就带上礼物去慈宁宫给皇奶奶请安。”   “娘亲不一起去?”   姚美人摇头:“皇奶奶要是问起来,枝枝就说娘亲身子还没好透。”   楚言枝隐约明白了什么,趴在被窝里,指尖绕着娘亲乌黑顺滑的头发问:“娘亲想要枝枝做什么?”   “现在寅时刚过,你父皇大概已经在奉天殿开大朝会了。开完了就会去慈宁宫给你皇奶奶的请安。以往我们都是特地避开他去的,但这次,娘亲要你赶在父皇之前到。且有些话……娘亲要教给你说。”   卯时三刻,年嬷嬷和红裳进来服侍她们起身了。   楚言枝被她们服侍着穿衣洗漱,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娘亲方才交代的话,人有点懵懵的。   姚美人从盒子里拿出那串三佛齐的黑檀木佛珠为她戴上,扶着她的肩膀,与镜子里的她对视,贴了贴她的脸,笑道:“从今年起,娘亲不会再让枝枝受委屈了。”   疏萤端了两碗饺子过来:“嬷嬷往其中一只饺子里包了铜钱,谁吃着了,谁能福气一整年呢!”   姚美人让楚言枝自己挑,楚言枝端了一碗,拿勺子慢慢吃着。   吃到一半,牙尖一硬,吐出来看果然是枚铜钱。   年嬷嬷喜道:“咱们的小殿下今年可要心想事成,开开心心一整年呐!”   都收拾好了,姚美人送楚言枝坐上那天皇后娘娘送来的车辇,年嬷嬷和红裳陪着进去,四个小太监各抬一角,小福子在最前面引路。   楚言枝怀里抱着那只装了昭君套的盒子,一会儿抬头看车辇内悬挂的坠饰,一会儿看自己脚下年嬷嬷做的新鞋子,有些杂乱的心跳仍然难以平静。等车辇停下被扶出来,脚下踩住实地,她忽然不紧张了。   如净嬷嬷引她进了后面的大佛堂,一进去,鼻息之中溢满了沉香味,荀太后就跪在菩萨像前,左手立在胸前,右手轻轻敲着木鱼,闭眸默念着什么。   楚言枝看了眼如净嬷嬷,如净嬷嬷带她进去,于荀太后身边的蒲团上跪下了。   楚言枝歪头看看她,又仰头看看眼前的菩萨像,也像模像样地合掌于胸前,嘴巴一张一合地学起来。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木鱼声停了,楚言枝睁开眼,便见荀太后望着菩萨像轻轻叹了口气。   “皇奶奶为什么叹气?”   荀太后轻声答道:“……因为有所忧愁。”   “皇奶奶愁什么?”   荀太后闭了闭眸,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你娘亲身子没好?”   面对菩萨像,楚言枝有种莫名的心虚,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但是快好透了。”   荀太后心中了然。   见大佛堂内一片静寂,如净嬷嬷留了两个稳重的宫婢在门口守着后就慢慢了退出来,立到慈宁宫大门前静侯着。   几刻钟后,成安帝明黄色华盖的车辇于门前停下了,钱锦掐着尖细的嗓音通报:“陛下驾到——”   如净嬷嬷上前相迎,成安帝忙完大朝会和赐宴之事后已是一脸不耐,平时若非必要他都不会进慈宁宫的门,只是今天大年初一正旦,他必须在后妃之前赶来给荀太后请安。   “太后起身了?”   “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一个时辰前就起了,现在在大佛堂。”   听到佛堂二字,成安帝的脸色更差了。从他记事起,太后就喜欢礼佛,见到佛比见他这个亲儿子还亲,也就先帝会那么肆意地宠着她,可先帝去世之时,她连滴眼泪都没掉,只会念什么阿弥陀佛。   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   可恨的是,不知从那年起,他那位皇后突然也爱泡佛堂了,一念佛便不管其他。那日他同她说起珩儿要去南直隶赈灾的事,她竟也只是垂敛着眸,道一句愿臣民万安。   “既然太后在礼佛,朕不便打搅,还是先去前厅等着吧。只是朕政事繁忙,不可久留。”成安帝提步转了方向,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若荀太后要再耽搁半个时辰之久,他便把正旦这日的请安之礼也免了。   如净嬷嬷恭敬福身道:“太后娘娘平时早起都要在佛堂跪礼许久,每至正旦,不到巳时四刻,恐怕不会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成安帝抿唇问钱锦。   “回陛下,辰时二刻。”   那还要等整整一个多时辰。   成安帝一脸不悦,正欲说什么,钱锦躬身道:“今儿是正旦节,在民间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家家团圆,奴才想,陛下既然来了,不妨也进佛堂看看,便是遥遥说上几句,也算尽到陛下的孝心了。”   成安帝眉头微松,这样倒好,不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在门前给她请安,她若应声最好,不应,他也能直接回倦勤斋去。南直隶的事一出,上上下下要打理的事太多,他确实很忙。   成安帝朝如净嬷嬷挥了下手,如净嬷嬷便在前面引路去了大佛堂。   临到门前,成安帝刚站定,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童稚嗓音:“……皇爷爷很爱皇奶奶吗?”   荀太后轻轻笑了下:“枝枝也懂得什么叫爱?”   楚言枝眨了下眼:“懂呀,这世上有很多人爱枝枝,枝枝也爱很多人。”   “那枝枝最爱谁?”   “娘亲和皇奶奶,还有年嬷嬷。”   荀太后捋了下她额前碎发,余光中恰看到门口那片明黄衣角,低声问她:“没有你父皇吗?”   楚言枝的神情一下变得失落许多,过了好久才道:“……他不爱我。”   立在门口的成安帝抿了下唇角,眉头微皱,却更想知道荀太后会说什么。   荀太后摸摸她的脸,半晌却道:“他未必不爱枝枝。”   楚言枝哽咽道:“……皇奶奶骗人。枝枝不傻,如果陛下真的爱枝枝,为什么枝枝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记不得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多少岁,见到我的时候也不会像见到三姐姐那样笑得很开心。他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我。”   荀太后沉默了下,楚言枝擦擦眼泪,继续问她:“皇爷爷去世好多年了,皇奶奶还能记得他会早起趁您睡着的时候给您涂蔻丹、每回喝茶都细心地等茶温刚好了再递给您、歇午觉的时候会把帘子刚好遮到您的眼下……皇奶奶也很爱皇爷爷,是不是?”   “是。”荀太后低低道。   “枝枝从前还以为,以为皇奶奶只喜欢菩萨。那皇奶奶也很疼爱父皇呀?”   荀太后摩挲了下她脖子上的佛珠,点头道:“可你皇爷爷是皇帝,他如今也是皇帝。”   楚言枝不解:“皇帝有什么不好的吗?”   “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皇奶奶不好。”荀太后又抬头看向菩萨像,“皇奶奶年轻的时候,胆小怕事,甚至现在也怕。我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庄稼,我竟进了宫,做了秀女。在你先帝爷爷之前,宫里其实有个规矩,现如今恐怕少有人会提起了。”   “什么规矩?”   “宫中所有秀女,若在圣上生前未能诞下子嗣,圣上驾崩之后,都要自缢殉葬。”   楚言枝瞪大了眼睛:“陪陛下死掉?”   “先帝雷厉风行,外人都道他性情难以琢磨,皇奶奶一个小地方来的秀女,哪里敢接触他,可又怕死得很。即便后面侥幸得了圣宠,得以诞下皇嗣,我也怕自己张扬太过,会引宫中嫉妒,不敢放肆。对于孩子……其实皇奶奶就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可你先帝爷爷说,他这般聪明,将来应当继承皇位。”   “继承皇位,不好吗?”   “皇奶奶不知道如何教养一位皇子,一位将来要做皇帝的皇子。”荀太后苦笑了一下,“我不识字,不会作画弹琴,连女红都做得一般。我怕我同他太亲近,反会害了他。”   成安帝偏头冷笑了一下。这样的话,也就那么点大的孩子听了会轻易相信。可饶是这样想,他也未移动步子。   楚言枝听了沉默良久,忽而道:“枝枝好像明白了,皇奶奶爱佛,是不得不爱。”   “为什么这么说?”   “佛面前,众生平等呀,不管皇奶奶是庄稼人的女儿,还是先帝的宠妃、陛下的母后,皇奶奶都不用顾忌自己的爱会不会被佛轻视,会不会给佛带来不好的影响。在佛面前,皇奶奶还能安安心心地为他们祈福,对吗?”   荀太后听后笑了,揉揉楚言枝的脸:“枝枝呀,枝枝。我记得你父皇极小的时候,我还敢抱抱他的时候,他就像你这般机灵,会说好听的话哄我开心……”   荀太后的嗓音渐渐落寞下来:“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说:【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感谢在2022-12-25 00:01:54~2022-12-25 23: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299650 20瓶;时弊 6瓶;花花家的小白坡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转了转扳指, 垂眸不语。   里面的楚言枝沉吟了下:“为什么再也不会有了?皇奶奶,既然您爱父皇,您就该告诉他呀。他现在已经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了, 您不用怕会影响他,他也有能力让您不再害怕了。”   荀太后放下了手, 半晌道:“……有些话,年纪越大, 便越说不出口。”   楚言枝歪头笑了,伸手搂住了荀太后的脖子,倚在她怀里撒娇:“枝枝就敢说,枝枝爱皇奶奶!”   荀太后笑得眼尾绽出了几道褶, 轻轻抚拍着她的背:“好, 好,皇奶奶也喜爱枝枝。”   听到这话,楚言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盒子, 冲她眨眼:“皇奶奶猜一猜,枝枝今年给您带了什么礼物?”   荀太后摸了摸盒子上简单的雕纹, 拿过来掂了掂,这盒子不大也不重,应该装不了什么。   “是什么?”   “皇奶奶猜猜嘛。”   荀太后便认真想了想:“松子糖?”   “枝枝已经八岁了, 早就不是只会吃糖的小孩子了!”楚言枝哼一声,从荀太后的怀里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临要将盒子打开时, 又害羞地慢了动作, 小声道, “这礼物是枝枝亲手给皇奶奶做的, 皇奶奶可不要嫌弃。”   盒子打开,里面那只蓝底绣二十四瓣莲花的昭君套出现在眼前,荀太后微怔,将之拿出来细看。   针法尚还稚嫩,色彩搭配却做得极好,花瓣饱满,莲叶浮波,瓣尖点胭脂色,极为灵动。   “这是枝枝自己绣的?”   楚言枝有些矜傲地点点头,但还是补充道:“娘亲一点点教我的,绣了好多天呢。皇奶奶喜欢吗?”   荀太后握住了楚言枝的手,于烛光下细细地看她的指尖,果然看到几个针孔印子,不由心疼地抚了抚。   “皇奶奶,痒。”楚言枝蜷起了指头。   荀太后这才松了手,摸着她的头发,一脸慈爱道:“皇奶奶很喜欢。”   楚言枝便从她手里拿过昭君套,兴冲冲地站起来道:“那枝枝给皇奶奶戴上!”   荀太后被她这一弄不由得失笑,任由她用那双嫩软的小手拿着昭君套往自己额头上按,偶尔拨扯到几根发丝,荀太后也只是蹙一下眉。   “正正好!”   荀太后点头:“是,正正好。”   楚言枝坐回她面前,捧脸仰视她道:“枝枝的手还是太笨了,做得不够好看。等过两年绣得更好一些了,我就给皇奶奶做衣服鞋子。”   “只给皇奶奶做?”   “还给娘亲和年嬷嬷做。”   “不给父皇做吗?”   楚言枝笑容僵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   “枝枝刚才不是还说,心里要是爱的话,就要说出口吗?难道枝枝其实是和皇奶奶一样的胆小鬼?”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声音弱下来,还有点儿别扭道:“反正我做了他也要不会要的。”   “所以枝枝不打算为他做了?”   “……我会偷偷地做。”   “偷偷做?”   “就是,做了之后不给他。不然的话,皇奶奶,”楚言枝抬起头,声音有些落寞,“看到他不喜欢,或者压根一点也不在意,枝枝会伤心啊。枝枝是很喜欢父皇,想每天都能见到父皇,每次过节的时候,也给父皇送自己亲手做的礼物……可如果见到父皇就要被他忽略,送礼物就要被嫌弃笑话,那枝枝宁愿不去见,也不去送了。皇奶奶就当枝枝很小气吧。”   听完这话,荀太后似乎想到什么,调整昭君套的动作顿住了,眼神也虚化了片刻。   门外的成安帝亦停住了转扳指的动作,思绪却骤然回到许多年前的一天。   彼此的成安帝还不是成安帝,是大周朝的才刚过五岁生辰的三皇子楚翊。永和帝见他聪慧,亲自挑了朝中名满天下的阁臣教他读书习字。他记得很清楚,第一天他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又央着学写“椿萱并茂”四字,几位老师都赞他聪敏异常。   他在文华殿练了整整一天,拿给父皇看,父皇龙颜大悦,赏赐他好些东西。楚翊志得意满地拿着这卷字画跑回怡和殿拿给当时还是连妃的荀太后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解释给她听:“椿是父皇,萱是母妃,父皇母妃健康长寿,事事顺心!”   荀太后听了却变了脸色,一把将这字卷撕了,低声道:“我只是个妃子,怎么可以和你父皇‘并茂’?以后这种字画,你要呈就呈给未来的皇后娘娘看,别给我。”   楚翊当即就愣住了,着急地拾起地上碎成几片的纸,大声同她争辩:“父皇看过了都没有生气,母妃为何要生气?就算生气,何至于撕了?我听大哥二哥说,他们把自己写的第一个字给他们母妃看的时候,他们母妃都很高兴……”   然而荀太后早已不管他在说什么了,又躲进了内室之中,对着佛像跪下,一遍遍念诵着难懂的经文。   楚翊后来也动过几次给母妃送礼物的想法。譬如自己的第一幅画,象牙雕的如意,亲手烧制的白瓷梅瓶……无一例外,荀太后看过之后顶多点点头,说一句“有心了”,脸上从不见丝毫欣喜之意。回想起来,其实每次先帝送她什么的时侯,她脸上也淡淡的,偶尔还会蹙眉道一句不应该。至少,不像现在收到楚言枝做的昭君套后脸上出现的这种笑意。   先帝一直十分宠爱她,即便她脸上连表情都很少做。他十岁那年,先帝清肃朝野后,就将她封为了皇后。只是本以为她做了皇后之后,能够稍微放开些,没想到反更爱束缚自己了,左一句身为皇后该如何,右一句作为皇后不该如何。   一次次冷水泼下来,楚翊再没动过诸如此类讨好这位冷心冷清的母妃的心思了。反正不管是用心还是不用心,她都不在乎,那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放弃。   “皇上……”   钱锦在旁低声唤了一句,成安帝恍然间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的视线竟有几分模糊。   他皱眉用指腹揉按了下眉心,不动声色地将那点潮意眨去,佛堂内交谈正欢的祖孙二人听到动静,齐齐起身,往这边看来。   “……皇上驾到,为何不通传?”荀太后在愣神之后,沉声责问站在门前的如净嬷嬷和立成安帝身侧的钱锦。   如净嬷嬷正要解释,成安帝缓步迈到门前,视线投向堂中的荀太后与她牵着的楚言枝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一直偷偷抬眼睛看他的小姑娘如同受惊的兔子,一偏身躲到了荀太后的身后,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似的探出一点脑袋,悄悄打量他。   成安帝忽然想起冬至宴会那天,她被荀太后抱坐着,睁着水亮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其实当时他看得出来,那眼神大胆之中,还透着一抹渴望。   双方久不说话,这沉寂佛堂内的气氛更令人不自在了。成安帝轻咳一声:“母后可用过早膳了?”   “不曾。”荀太后道。   如净嬷嬷在旁解释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习惯礼佛之后再行用膳。”   “朕行朝会之后,亦觉腹中饥馁,朕记得慈宁宫中素斋做得不错?”   钱锦笑着道:“回皇上,慈宁宫中的那班素斋厨子是先帝爷命人从江南隐灵寺请来的,乃天下一绝。”   成安帝点了点头。   荀太后却始终垂敛着目光没什么反应,直到楚言枝悄悄瞥了眼成安帝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荀太后这才看了成安帝一眼:“既然如此,皇上便留下来陪哀家一块用膳吧。”   言罢,荀太后牵着楚言枝从佛堂内走出来,径直往主殿而去。成安帝脚步几顿,还是跟了上去。   到主殿正厅后,如净嬷嬷扶着荀太后在上位坐下,楚言枝立在她身旁,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成安帝也坐下了,见她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抓着荀太后的手不放,淡声问:“为何不落座?”   楚言枝指尖微凉,试探地侧了下身子,察觉到他的视线果然在自己身上后,才轻声问:“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朝钱锦示意了下,钱锦上前拉开了他与荀太后之间的那只锦杌,对楚言枝道:“殿下请落座。”   楚言枝这才坐下来。   很快几个宫婢端了素斋与素煮饺子过来摆上,如净嬷嬷服侍着荀太后与楚言枝用膳,钱锦则服侍成安帝用膳。   楚言枝在重华宫里吃过了饺子,现在不怎么有胃口,就吃了两只什锦千张包。荀太后向来少食,吃了几个饺子用了点燕窝粥后也放下了碗。   成安帝亦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会看到祖孙二人各自不动声色打量自己的神情,这让他心里莫名有些受用。   “母后新戴的这只昭君套样子倒不错。”成安帝放下筷子,状似无意道。   楚言枝眼前一亮,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成安帝摩挲着扳指,又将视线抬向荀太后。荀太后摸着昭君套上的莲瓣,神情和蔼道:“这是枝枝送给哀家的正旦节礼物,她亲手绣的。”   “儿子也为母后备了礼,只是母后素来不喜俗物,就让人先送到了后殿存放。母后有空了可去一观。”   “好,皇上有心了。”   又是这句意料之中的话。但不知为何,成安帝这回心里没那么堵得慌了。他看了眼正捧着茶喝的楚言枝,见茶气缭绕,氤氲着她恬静灵动的眉眼,忽而问道:“你就只为皇奶奶备了礼?”   楚言枝抬起脸,便听钱锦笑着提醒道:“照规矩,殿下该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各备一份新年节礼才是。”   楚言枝小脸微红,又害羞又难掩欢喜地道:“如果陛下不介意枝枝绣技不好,枝枝就在上元节的时候,给陛下和娘娘补一个礼物。”   “既然是你的一番心意,朕自然不会介意其他。”成安帝神色不变,但在她颊边碎发垂落的时候,抬指自然而然地帮她拂了上去。   楚言枝坐在原处不太敢动,成安帝已起身行礼,领着钱锦往外走了:“儿子还有政事要处理,先回去了。慈宁宫安静,七公主在此,也算替朕尽了一点孝道。晚些时候儿子再来看您。”   荀太后起身,和楚言枝一起目送成安帝离开。等到成安帝快要走出宫门之时,楚言枝忍不住跟到了影壁前,躲在后面往前面望着。   被钱锦扶上车辇前,成安帝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姑娘扒在影壁侧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几根细白手指,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狼崽崽就回来啦,本来今天还想写很多内容的,但是身体不太舒服,明天多更~   大家做好防护噢   感谢在2022-12-25 23:59:54~2022-12-26 23:5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pledog 10瓶;布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殿下只是摸一摸,不会生小娃娃的吧?   成安帝走后, 楚言枝暗暗松了口气。   荀太后看着桌上成安帝用过的碗筷,眉头微蹙,朝如净嬷嬷挥了下手。   如净嬷嬷便让人上前将这对碗筷单独收走, 吩咐道:“下回陛下来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楚言枝看着宫婢们将桌面打扫干净,如净嬷嬷扶荀太后坐到炕屏前, 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枝枝,皇奶奶今天有点累了, 一会儿别宫还会来许多人,你先回去吧。”荀太后半倚着炕桌揉按太阳穴道。   楚言枝回神,立刻行礼道:“好,那枝枝过两天再来看皇奶奶, 皇奶奶好好歇息。”   “嗯。”   如净嬷嬷送她出慈宁宫, 亲自扶她坐上车辇,见年嬷嬷和红裳也都坐进去服侍了,才放心地点点头, 看车辇往后面的重华宫抬去。   “往后他少不得要来了。”荀太后接了如净嬷嬷递来的茶,却尝也未尝就放下了。   如净嬷嬷笑道:“左右不算什么坏事。”   荀太后闭了闭眸:“若再有后妃过来请安, 便说哀家乏了,已经歇下了。”   如净嬷嬷点头应是。   重华宫门前,一看到年嬷嬷满面的笑容, 姚美人便知道事情成了。   楚言枝从车辇上跳下来,扑到她怀里,半天却没说出别的话。   知她心里一时还想不通那些事,姚美人也不急, 带她先回碧霞阁坐着了。   因为是正旦, 皇城内外热闹非凡, 这个时辰江贵人、施婕妤她们都在坤宁宫处坐着, 楚言枝不好过去给他们拜年,就让一个小太监带了几盒糖先去司礼监等钱公公晌午下值,拿到腰牌后,她就出宫接狼奴回来。   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下来小奴隶怎么样了,别饿死在外头了。   小太监才刚走没多久,小福子进来通禀道:“美人,殿下,钱厂督来了。”   楚言枝立刻起身,钱锦已缓步走到了碧霞阁前的庭院,朝她们行礼道:“听闻七殿下近日在学做女红,陛下赏了些东西叫奴才送来,请姚美人和七殿下听旨。”   年嬷嬷和红裳各自扶着姚美人与楚言枝跪下接旨。   “妆缎两匹,彩缎十匹,各色金银蚕丝线三十卷,银针十套。”   太监们将锦缎与丝线卷一一展示过后搬进了屋里。   姚美人牵着楚言枝领旨谢恩起身,朝钱锦道谢。   “听说小殿下一会儿要去北镇抚司,奴才正巧也要过去传旨,不若一会儿同去吧。”   “那有劳公公照看枝枝了。”   “美人言重了,这是奴才该做的。”   楚言枝还在看那些东西,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若换作以前得知父皇给自己赏赐东西了,她定会高兴不得了,但现在她已明白,不论他赏不赏,都没有多少真心。   况且,赏这些针线,什么意思呢?鼓励她往手指上多戳几个洞出来吗?还是说要用点好材料给他做礼物,别到时候真让他闭着眼睛都收不下去?   以前施婕妤也会和她们说皇上赏赐了什么东西给她或八皇子珀哥儿,大多是金银器物、好玩的玩具,不一定实用,但瞧着就让人高兴。   从没听说赏针线的。   听到钱锦的话,楚言枝回过头来,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递去:“不知道钱公公收到送去的糖没有?这些是皇奶奶今天新赏我的龙须糖,都给你。”   钱锦没有推拒,长指握着这只小荷包,唇角笑意若有似无:“殿下不怪奴才这么久都没能把狼奴接回来,也没能过来传话吗?”   “钱公公自己也说是没能做到了,又不是故意的。”楚言枝踮脚帮他把荷包打开,“尝一个吧,很好吃。”   钱锦默然点头,拾了一颗入口。   休整一番后,楚言枝再度坐上车辇,和钱锦一起出承天门,去了北镇抚司。   狼奴自被辛恩带回去后,就一直住在定国公府。因为是过年,辛夫人三令五申要辛恩只要不进宫晚上就得回家,辛恩这几天基本都宿在了府上。但白天的时候,狼奴就会抱着木偶背着包袱,眼巴巴地跟着他出门,生怕他去找殿下的时侯不带上自己。   辛恩无奈,只好去哪都带上他。不过宫里一直都没传来有关南直隶的消息,辛恩也去不了什么地方,除了待在北镇抚司,就是去另外十三个卫所督察。   过年期间不用上族学,辛鞍天天野不够,觉得狼奴好玩就拉着他往这往那去,发现他只愿意跟着自己爹后,辛鞍干脆也赖上了辛恩,白天和狼奴一起在北镇抚司玩。   七殿下和东厂厂督钱锦来北镇抚司的消息传到狼奴耳里的时候,他正被辛鞍拉着一起去爬树,他不肯,咬着木偶瞪辛鞍,随时准备把对方的爪子甩下去。听到董珏的话,狼奴愣了足有两息之久,猛地把手一振,不顾一屁股跌在地上“哎呦”的辛鞍,提步飞快地往大门跑去。   他把包袱背好,还没下完台阶,就看到前面那辆车辇的帘子被人从里挑开,殿下穿着崭新的衣服踩着轿凳下来了。他的腿脚忽然忘了怎么走路,直直地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殿下……奴,奴……”   楚言枝抬头看过来,就看到自己送来时还有些邋邋遢遢的小奴隶洗得干干净净,捧着牙印子更多了的木偶,用一双水雾濛濛的眼睛望着她。   他朝她走过来,离她越近,步子反而越缓,最后了停在离她半丈远的位置。狼奴眼圈已经完全红了,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痕。   他渴望地想伸手,可五指蜷两下又缩回去了,转而紧捏住怀里的木偶,声音又轻又小心:“殿下,接狼奴回家了?”   年嬷嬷过来要摸他的头,他脖子一偏下意识躲过去了,却借此离楚言枝站得更近了一点,看她明亮的杏眼,额前蓬松干净的绒绒碎发,还有颈间那串十八子黑珠。   “是啊。”   楚言枝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走之前,她答应过二十四祭灶节那天来接他,但终究没有兑现承诺。   不过他是她的小奴隶,她当然没有理由同他解释为什么。楚言枝确实不打算解释,只是说完后视线就移向了别处,不太想看他眼睛里那两粒晶亮的东西。   狼奴右颊上的笑涡立刻显出来了,试探地用两根指尖牵住了她的袖子,笑得有点傻:“殿下要狼奴!狼奴……狼奴很乖。”   楚言枝只不甚在意似的点了点头。   辛恩从里面迎出来了,行礼过后请楚言枝进去,只是看到她身旁的钱锦时,脸色很难看。   钱锦口中还含着龙须糖,见状便笑了:“辛大人不必用这种眼神看咱家,咱家此次来不是为了吓唬谁,更不是逼谁收徒弟,是给锦衣卫传旨的。”   辛恩心中暗道不妙,见他真的从身后小太监端的锦缎盘中拿过了一卷圣旨,只好命人去将各位同僚叫来,一起跪下听旨。   “……锦衣卫指挥使辛恩于查办南直隶灾情一事有功,特赏田宅、白银、锦缎若干,即日便领锦衣卫与东厂同去南直隶协助太子赈灾,钦此。”   “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辛恩接了旨,钱锦捻着那粒南红玛瑙垂珠,悠声道:“辛大人,看来未来几个月,咱家都要与您共事了。”   辛恩睨他一眼:“陛下的旨意既已带到,还请公公速速离开,我要清点锦衣卫,备上物资,几个时辰后就得出发。请公公莫要耽搁了南直隶数十万的人命。”   “爹,你又要办外差?”辛鞍皱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见钱锦低笑一声后转身走了,辛恩顾不得许多,先朝已经被引入座的楚言枝行礼道:“微臣还有公事要忙,恕不能招待殿下了。   他又低头看跟过来的辛鞍:“别妨碍我,要么在这好好呆着,要么回去找你娘。”   撂下这话辛恩便领着指挥同知和镇抚使几人往校场去了,辛鞍追两步没追上,跺了下脚:“又这样!”   他转头看向堂中的狼奴,他正半蹲半跪在地上,仰着脑袋望着那位矜傲的小公主,手里牵着她的袖子,眼神像粘牙的麦芽糖。   辛鞍心里不爽,走过去叉腰道:“亏我爹对你这么好,平时左一句师父又一句师父的,现在他要出门了,你就一点都不管?白眼狼!”   楚言枝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你是谁?”   辛鞍扬高了下巴,脸却微微发烫,余光瞥到小公主时又立刻缩回去,底气不那么足道:“定国公的世孙,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的儿子,狼奴的大哥,辛鞍!”   楚言枝眉心微蹙:“狼奴的大哥?”   “是啊。”辛鞍抬手想拉狼奴,“起来!”   狼奴却转身一瞪他,把楚言枝的袖子攥得更紧了,望着她,又望望她的手臂,一副很像蹭上去的样子:“奴不和殿下分开。”   辛鞍真受不了他这样,正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就听楚言枝道:“他是我的小奴隶,他不听你的。”   楚言枝拾了一杯茶给狼奴:“喝吧。”   狼奴果然乖乖接了,双手捧着,也不管茶凉茶烫,喝得干净,先前被咬破的下唇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喝完了,还一脸等夸似的仰望她。   “狼奴,你真像小狗!”辛鞍指指他身上的鞋和衣服,“你穿的鞋是我的,衣服是我娘和我爹给你置办的,现在我爹要走了,你就只知道跟这个连件好衣裳、好鞋子都不谁舍得给你穿的女人玩!”   经他这样一控诉,楚言枝才发现狼奴穿的衣裳换了,不仅服帖保暖,还很好看,袖口衣襟都绣了云纹,脚下穿的皂靴也暗缝金线,衬得他整个人挺拔疏朗,哪怕是以仰视她的姿态蹲跪在她面前,看起来也大不一样了。   不像她刚把他送来的时候,瞧着和从路边捡回来的脏猫脏狗没什么区别。   可他本来就是她捡回来的啊。   楚言枝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她一脸无所谓地把自己的袖子从狼奴面前收走捋好:“那狼奴,你要谢谢你的师父和师母。”   狼奴察觉到殿下不开心了,他巴巴地凑过去,想再牵住她的衣角,却被楚言枝推开了:“你不管你师父了吗?听我的话,辛大人好像一会儿就要去南直隶了,很多天不回来,你该去看看他的。”   狼奴微潮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回味过楚言枝话里的意思后,才如梦初醒似的愣愣点头。只是在站起来之前,他把小木偶擦了又擦,递到她怀里,有些怯怯地问:“殿下帮奴看着它好不好?”   楚言枝看着这只破破烂烂,胳膊还裂了条缝的小木偶,不太想接。   它有什么需要看顾的?又不会有人偷走这样一只木偶。   不过狼奴一直都把它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的笨脑袋似乎并不知道除了他这世上没人会觉得这小木偶有多重要。要是弄丢了,他大概会真的很伤心。   楚言枝便任由他把木偶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但也没把它拿起来,只对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狼奴这才没那么忐忑了,依她的话起身。   从见到楚言枝起,狼奴就想着殿下立刻带自己回家,旁人什么话都没怎么听得进去,现在被辛鞍拉住了手腕,他才有余力思索师父要离开的事。   辛鞍拉他往外跑,狼奴还未走出两步就回头再度望向楚言枝,见她膝上还躺着那只小木偶,眼里才漾出一层欣喜,跟着辛鞍出去了。   年嬷嬷拿干净杯子给楚言枝重新沏了一盏,笑道:“奴奴这孩子,哪里是要殿下帮他看着小木偶,是要小木偶看着殿下,别让殿下不带他就偷偷跑了吧!”   楚言枝伸手指戳了戳小木偶牙印斑驳的脸:“它是个死东西,怎么看得了我。”   “那殿下会扔下它先走吗?”   “……我答应帮他看着了。”   年嬷嬷就笑着给她递茶。   半刻钟后,辛恩领着狼奴和辛鞍回来了,对楚言枝再次行礼道:“南直隶灾情刻不容缓,微臣不知何日能归,殿下领狼奴回去后,请别再送来了吧。”   “辛大人不是已经收他为徒了吗?”楚言枝抓着木偶站起身,“等回来了,可以再继续教他啊。”   辛恩抿唇,吉鸿拱手道:“殿下,武门收徒讲究颇多,辛大人确实暂时还没收狼奴为徒。”   楚言枝想到年嬷嬷之前跟她讲过的故事,江湖绿林好汉的确都是不会轻易收徒的。辛大人是顶厉害的高手,他回来还没几天,兴许没考察够狼奴,所以暂不愿收他,不妨等他从南直隶忙完回来了,再让狼奴努努力。   楚言枝让他们都快起身,又让狼奴向他们各自道过谢,才道:“既然辛大人要忙,我就先带狼奴回去了。等过了上元节,我再让人送他回来。”   辛恩他们点头应是,狼奴却慌了一瞬,有些可怜地望向楚言枝,似乎没料到自己过几天还得回来。   辛鞍在辛恩后面叉腰道:“行啊,到时候有我这个大哥罩着他呢。”   楚言枝却没看他,把木偶丢给狼奴,走在前面出了门,坐上了车辇。   狼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搂着木偶眼看着她上了车。他心如擂鼓,不知在期待什么,直到看见年嬷嬷和红裳都进了这辆大车辇,他才难掩失落地垂下脑袋,在年嬷嬷的催促之下跃了进去。   车辇里面,楚言枝看他犹豫半天才进来坐到年嬷嬷身边,便对年嬷嬷道:“狼奴有点胆小,嬷嬷还是搂着他吧。”   别到时候身子抖啊抖的,把桌子碰翻了,或者眼睛眨来眨去流眼泪,怪丢脸的。   狼奴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他避开年嬷嬷伸过来的胳膊,往楚言枝那挨了挨:“奴不胆小……”   楚言枝轻轻哼一声,却没多说别的。   狼奴的视线落到她的右手手背上,难抑渴望地咬住了下唇。   有年嬷嬷和红裳在,他顶多只能牵住殿下的袖子。   但他好想殿下摸摸他,脸,头,肚子……   只是摸一摸,不会生小娃娃的吧?   狼奴心里又浮上这层令他心悸的念头。   不会的,不会的,摸肚子不是做夫妻,才不会生小娃娃。要是会的话,年嬷嬷早就把他打死了。   可是不会年嬷嬷也连殿下摸他肚子都不许。   狼奴有些怨怼地离年嬷嬷远了些。年嬷嬷还在问他这几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就见他一脸失落地往旁边躲,心里急了,忙问:“奴奴真受人欺负了?”   楚言枝也看向他:“嬷嬷问你呢。”   太久没见了,狼奴一听见楚言枝对自己说话或者见她也看着自己,睫毛就忍不住要颤两颤,身子莫名地有些发软。   他害羞地垂下眼睛,却仍大胆道:“没有受欺负,但是狼奴想殿下了,好想殿下。”   楚言枝被他说得脸有点发热,瞥他一眼,皱眉道:“……你还是不知道羞。”   狼奴听得出来,殿下似乎有点嫌弃他这种话,但并没有生气。他脸上掬起笑,也不看年嬷嬷,只看向正为她剥杏仁吃的红裳:“狼奴想坐殿下身边。”   红裳一愣,旋即笑道:“我得服侍殿下呢。”   “奴也会。”   车辇早已开始行驶了,狼奴却朝楚言枝那边挪过去,红裳没办法,只好把锦杌端到里面,给狼奴空出位置来。   楚言枝靠坐在鹅绒软垫上,见一身玄色新衣的狼奴忽然朝自己靠近,视线下意识往旁边偏去。她不动声色地往里面坐了一点。   狼奴察觉到了,落寞地垂了下眸,但仍朝她尽量靠近,嗅着她的气息,弯了唇角。   他咬住木偶,先掏出帕子把自己两只手都擦干净,才抓起果盒里的杏仁给她细心地剥过去,剥完了放到白瓷小碟子上,然后提起茶壶给她泡茶。   动作娴熟,五指灵活,半点不见当初那抓筷子都滞涩的笨拙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6 23:50:44~2022-12-27 23: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sssophie 5瓶;Gil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殿下心软,他多央一央就能愿意摸摸他了。   下车辇后, 楚言枝先领狼奴见过姚美人。她本还想去毓庆宫和钟粹宫给江贵人、施婕妤她们拜年的,可是时辰太晚了。想着她们晚上应该还会过来,而楚言枝跑一天人已经困乏了, 姚美人就让她先回翠云馆歇歇,等她们来了再出来请安。重华宫被禁足多日的事她们都知道, 应不会怪罪她今日的一点小小失礼。   年嬷嬷要去厨房备晚膳,拉着狼奴的手弯身道:“小福子现在也不住耳房了, 嬷嬷给你那屋收拾得很干净,去看看好不好?”   狼奴眼睛只盯着楚言枝看,见她被红裳护着往翠云馆的方向走,忍不住要跟上。但他还记得年嬷嬷不许自己进殿下屋子的话, 被年嬷嬷按了肩膀后就乖乖止了步子, 勉强点一下头。   他不想和殿下分开,可是嬷嬷和红裳她们不许他离殿下太近,连他牵殿下袖子的时候, 都要有意无意地盯着。   要是能支开她们就好了。殿下心软,他多央一央就能愿意摸摸他了。   狼奴看了眼院子, 重华宫来了好几个生面孔,年嬷嬷和红裳先前还会很忙,如今没什么事了就会一直围着殿下转。   一路上年嬷嬷一会儿问他在北镇抚司都学了哪些东西, 饭能不能吃饱,一会儿又问他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辛指挥使的那位二公子是不是和他玩得挺好的。   狼奴心不在焉地答道:“他,他是个不知羞的人。”   “哈哈, 告诉嬷嬷, 他怎么不知羞了?”   狼奴想到那天辛鞍说的话, 脸又红透了, 他拧拧衣角,皱眉道:“……就是不知羞。”   年嬷嬷笑着牵他进了左耳房。耳房门上贴了福字,窗上糊纸贴了窗花,那天小太监们在东殿主屋打床打柜子的时候,年嬷嬷让他们进来也给狼奴打了一排,还涂了一层红漆,擦得干干净净。不过狼奴实在没什么东西,年嬷嬷就把他那床被褥拆洗晒好放了进去,现在床上铺的是套半新不旧的。   床头几上放了一盏油灯,油是新添的,烧得很亮堂,旁边还放了一碟豆沙团子小点心,是早上现蒸的。   年嬷嬷把点心端过来让狼奴吃,狼奴坐在床沿,还晓得道谢了,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脸上的笑涡便在咀嚼时若隐若现。   年嬷嬷看他这样,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似乎长得格外快些,一个多月前还窝在铁笼子里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如今已会把自己收拾干净,还能照顾别人了。   若他身世好些,哪怕只是在一个普通人家长大,也必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辛指挥使的儿子瞧着与他一般大,但在年嬷嬷看来,并不如狼奴聪敏懂事。   年嬷嬷抬手把狼奴遮到唇畔的头发捋到脑后,过了会儿,轻声问他:“奴奴,殿下的那件旧衣裳,你放到哪儿了?”   狼奴咬豆沙团子的动作一顿。   “你走那天我给你收拾东西就没找到,祭灶节那天洒扫,还是没找到。是不是被你带走了?”   狼奴的眼睛开始乱眨了,他继续强作淡定地吃团子,嗓音因此听起来有点黏糊不清:“我,我没有……”   由于心虚,他不太敢看年嬷嬷的眼睛。他怕她生气,也怕殿下知道了生气,然后把他扔到耳房里,不来看他,也不来和他说话。   “奴奴,你是不会撒谎的孩子。”年嬷嬷语气依然温和,只是更加无奈了。   狼奴把那只团子剩的最后一小口吃下,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帕子擦手,擦得拧巴而纠结。   察觉到年嬷嬷要再度启口,狼奴终于垂着眼睛道:“我带走了,在包袱里,没有人知道它是殿下的衣服。”   年嬷嬷起身要去拿他进来时放到了柜子上的包袱,却被他握住了手腕。耳房里光线暗,他的眼睛就显得尤其亮,润着一层露水似的:“嬷嬷,我把它藏得很好,不会让人发现的,不要把它拿走好不好?”   年嬷嬷正身耐心道:“旁的东西无所谓,但殿下贴身的衣服不可以,上回嬷嬷和你说过的,你都忘了?”   狼奴仍不松手:“它是殿下给我的,殿下不收走,我不给。”   年嬷嬷不禁笑了,他倒明白了,在重华宫里所有人都得听美人和殿下的,她的话,他不愿意听。或许原本就不愿意听,只是之前他惹哭了殿下,没办法才听她唠叨。   “那你猜,殿下知道了会同意你继续留着它吗?”   狼奴这才不说话了。   “那天要走的时候,殿下就让你脱下来,你没脱。她要是知道你把它带出宫去了,能不生气吗?奴奴,你现在已经有衣服穿了,瞧瞧,多好看,哪一件不如殿下那个?那还是个女孩儿衣服。”   狼奴不懂什么好看不好看,也不在乎是不是女孩儿衣服,他垂敛了目光,微声道:“我要殿下,没有殿下,我睡不着。”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睛,几近央求:“嬷嬷,狼奴不会乱说话,也不会乱违规矩的,殿下不让狼奴进她的屋子,狼奴就不进,殿下不让狼奴一直跟着,狼奴就不会一直黏着她不放。我只要殿下给的木偶和衣服,这是她给我的,我……”   年嬷嬷被他说得有点心软了。他虽懂得一点事了,但不能完全明白那些规矩,毕竟还小。   年嬷嬷拉他重新坐下来:“大过年的,嬷嬷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但等过完上元节要回去的时候,你万万不能再把那衣服带走了。”   狼奴勉强点了点头。   他要想办法,偷偷带走。   或者让殿下答应他带走。   年嬷嬷看了眼那碟只剩两三个了的豆沙团子,揉揉他的头问:“还想不想吃别的?嬷嬷带你去厨房拿。过年了,你想吃什么都有。”   狼奴心里惦记着衣服的事,情绪很低落,忍着没避开年嬷嬷的手,只摇了摇头。他不爱吃甜食,除了肉没别的爱吃的。   年嬷嬷见他这样子,竟有点后悔在这时候和他提衣服的事了。   可不提不行啊,被外人知道了对他和对殿下都没好处。大人的心思又不像孩子,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年嬷嬷决心说点别的让他开心些:“哎呀,奴奴别难过,也可千万别信那位辛鞍小公子的话,什么殿下不舍得给你穿好衣服、好鞋子?嬷嬷当时听的时候就想揍他了!咱们殿下对你哪里不好了?她亲手给你做了件新衣裳呢,虽然嘴上不说,嬷嬷眼里看得真切,殿下对咱们这些下人是极好的。”   “殿下给狼奴做的衣服?”狼奴霎时变了神情,直接站起来,“在哪里?”   “在翠云馆啊,殿下一路接你回来多累,她得好好歇歇。有了那件衣裳,你可得乖乖把殿下的旧衣裳交给嬷嬷了吧?”   狼奴只问:“殿下什么时候会过来看我?”   “没什么事,殿下来东殿做什么。一会儿吃晚膳的时候,咱们都到碧霞阁去,最近过年,咱们都在那服侍主子。”   狼奴难掩失落地“嗯”了声。   他心心念念想回来,可回来了,也不能每时每刻和殿下待在一起。他要是能变成红裳就好了,可以服侍殿下起居,甚至陪她一处睡觉,不用担心会睡出小娃娃。   他们从重华宫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未时末了,再折腾一番,天色已经不早,年嬷嬷着急去厨房做饭,狼奴心里想着殿下,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耳房里,便进去帮她做饭,陪她说话,说起那个不相信他会做饭的刀疤余。   年嬷嬷听了直乐。以往都是她给殿下说民间故事听,小福子偶尔也会说点外头几个宫的事,但他嘴太碎,且宫里一共才几个人,根本没多少新鲜事,她好久没听过这些新奇有意思的人和事了。   准备完晚膳,年嬷嬷唤那几个小太监进来端菜端饭,和狼奴拿上干净碗筷一起去了碧霞阁。   楚言枝睡过一觉起来了,正靠坐在姚美人肩膀上打呵欠。   狼奴一进来,视线就没离开过她,年嬷嬷从他手里拿过碗筷摆上,他则走到她身旁,轻声喊了句:“殿下。”   楚言枝看向他,知道他是又要过来黏自己了,视线便落到年嬷嬷递来的碗筷上,拿了筷子抵住下巴玩:“怎么了?”   狼奴牵牵她的袖子,很想提那件新衣服的事,可是再一想,殿下不主动提,自己怎么可以主动要呢?   “奴想殿下了。”   “我们不是下午才见过?”   狼奴红着脸,又拽了拽:“就是想殿下。”   楚言枝一手拿一根筷子,交叉着磨几下,眼睛只看着筷尾镶的一小圈黄铜丝:“你在北镇抚司不是认识很多朋友吗?还认了大哥,给你穿新衣服、新鞋子,其实你不用想着重华宫。”   狼奴一时没反应过来,朝她挨近一步:“狼奴不要他们,就要殿下。”   楚言枝磨筷子的动作慢下来,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在生一个奇怪的闷气。狼奴这话并不能把这股奇怪的闷气打散,反而让她觉得,他实在不怎么聪明。   碗筷与饭菜都布齐了,姚美人照旧让年嬷嬷坐到自己身边,红裳和疏萤却不论如何也不愿意坐下来了,说规矩不可违,姚美人便没有强求。   楚言枝指指自己身边的凳子,对狼奴道:“坐下来吃饭吧。”   狼奴乖乖坐下来,拿着筷子还想给楚言枝夹菜。楚言枝更想自己吃,有够不到的就让红裳帮忙夹。   狼奴只好先吃自己的,但一等楚言枝伸手,还没来得及唤红裳,他就立刻给她递上干净的帕子和茶水。   楚言枝一直对他淡淡的,也不怎么与他说话。   狼奴心里忐忑,失落愈浓。   也许是因为离开殿下太久,那些日子太难熬,让他错以为只要再回到殿下身边,让殿下看到他又乖又懂事的样子,殿下就能多喜欢他一点,多亲近他一些,至少不是太嫌弃。   可是回想起来,其实殿下待他最亲近的时候,也只是那天在翠云馆为了逗他玩而摸他肚子,还有那天在车辇上,被他黏得没法儿了才抱着他哄一哄。殿下并没有主动待他如何如何亲近过。   他很想很想殿下,但对于殿下而言,他只是被她兴起捡回来玩的小狼,没有了也并不会怎样,她照旧还能很快乐。   “殿下,狼奴明天可以教你武功。”吃完饭,等楚言枝漱完口喝完茶了,狼奴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道。   楚言枝果然眼睛亮了一亮:“你都学会了?”   狼奴用力点头:“都会了。”   “那我要学飞檐走壁,还有轻功水上漂。”楚言枝站起身,拉他跑到外面,指着院子那一排排宫墙道,“从这飞到那,然后跳到月亮上去。天上有银河,没有鹊桥的话,就要淌过去,要是会轻功水上漂,就不用弄湿鞋子了。”   屋里的人听到这话都捂着嘴笑,小殿下平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却原来还是会信那些大人编的瞎话。   狼奴认真想着殿下的话,抬头望向天空,努力辨认那条星河在哪里。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教我的人里,没有人会这些。”   董珏每天就让他扎马步,这倒没什么,他能边扎边学其他人练的东西,可一个个学过去,狼奴没看见有会飞、会在水上漂的。   楚言枝便在阶前坐下来,捧着脸道:“那就算了。辛大人还没收你为徒,狼奴,你要努力一点,让他教你很多很多东西。”   她就是说着玩的。就算能飞到月亮上去,她也不能飞走。   狼奴心如擂鼓地挨着她坐下,看着她眼睛里映着的弯月亮:“好。”   只是一直等姚美人她们吃完,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准备回内室歇着了,狼奴也没等到殿下同他说起那件新衣服的事。   皇城内外炸起烟花,没多久江贵人她们过来了,楚言枝让他自己到院子里练功去,等困了就睡觉,自己则进去陪长辈们说话了。   狼奴站在碧霞阁外,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再次抱着木偶在台阶一角坐下,仰头望渐往西移的月亮。   他知道,人到不了月亮上去,银河里恐怕也没有水。从前他在北地,攀过最高的雪山,站在那里对着月亮嗷叫,月亮都不会回应。银河要是有水,也该在下雨的时候下完了。   但是只要殿下愿意相信,狼奴就想做到。他一定要做到。   楚言枝没有在碧霞阁逗留太久,犯困的时候就出来了,下阶时看到还坐在那里的狼奴,她停了脚步:“你不去睡觉?”   狼奴回身站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她摇了下头。   楚言枝一步步走下去,听着耳边一炸一响的烟花,忽而又停下转头看向他。   狼奴的眼睛始终只盯着她看,隐隐在期待什么。楚言枝别扭了一会儿,问他:“辛鞍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才答应让他做你大哥的?”   好不容易听到殿下对自己说话,结果听到了辛鞍的名字,狼奴愣了一会儿才郑重道:“没有,他也不是我的大哥,我没有答应,他瞎说的。”   狼奴拽住她的袖子,有些着急道:“狼奴不会被欺负,也不要答应他做大哥,狼奴只是殿下的狼奴。”   感觉到袖子上的扯力,楚言枝心头那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不快终于散了些,她抬抬下巴:“你是我的小奴隶,本来就不许认别人做大哥。辛鞍太嚣张了,下回回去,你要做他大哥。”   她再看看他身上的衣服和脚下踩的鞋子:“这些衣服一点也不好看,但既然是你师父给的,你就要好好穿着。等本殿下以后有了很多钱,你也有资格做我的侍卫了,我就让人给你做好看的衣服。”   狼奴指尖微微颤着,欢喜地用力点头,想起那件新衣裳,忍不住道:“殿下给狼奴做……”   楚言枝的脸越有些红了,她别开视线,扯掉他的手,继续往前面翠云馆的方向走:“我那么忙,才没有空给你做衣服。”   做出来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原本想着小奴隶不懂什么美丑就无所谓,现在再看看,还是算了吧,赏赐下去有失她身为殿下的气度。也免得再被人说小器,舍不得给小奴隶穿好衣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7 23:59:03~2022-12-28 23: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177492、64315081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殿下不是猎物,殿下是他的殿下。   狼奴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楚言枝, 直到看着她走进翠云馆,里面的灯亮起又在半个时辰后熄灭,才被从中殿出来的年嬷嬷拉着回了东殿。   洗完澡, 狼奴躺到床上,被子暖融融的, 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一会儿看几上点的油灯,一会儿看窗上贴的镂空窗花, 耳畔隐约能听见外面的烟火声,仍是睡不着。   他没有一天能够好好地睡着。在重华宫是这样,在北镇抚司和定国公府也是这样。每到夜晚,他就格外想念殿下。   狼奴从床上坐起, 把木偶抱在怀里, 推门望向院子。   东殿的院子很大,两畦菜地旁放着当初关他用的大铁笼,一圈矮篱笆旁是一条铺了石子的小路, 小路另一边是水井和晒筐、晒架。夜已经深了,东殿主屋那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右耳房的灯都熄着。   风贴着棉帘子吹过来,屋里的油灯晃了一下,狼奴地上的影扭曲了一瞬。他突然有了个念头。   去见殿下, 偷偷地,瞒着所有人,包括殿下。   这个念头让狼奴心跳陡然加快,他迈出一步, 在盈身寒风中仰头望向月亮。殿下睡着以后, 不会怪罪他离她离得太近, 也不会把他的手扒开, 更不会那么疏远他,疏远得让他难过。   狼奴把木偶身上的衣服脱下塞回枕头里藏着,然后把包袱放到被窝里,吹灭了床头的灯。兴许是因为紧张,他脸和手心都在发烫,指尖却是凉的。   他搂紧木偶走到庑廊底下,主屋那突然爆出一声笑,有人窸窸窣窣起身,说要去趟茅房。   狼奴停住步子,躲到柱子后面,除却风声和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就只能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他夜视能力好,出来的小太监看不到他,他却能清晰地看到小太监哆哆嗦嗦拢袖子的身影。一直等他进了茅房,狼奴快了脚步,走过庑廊出了东殿的门。   各殿门前都点了红绸纱的宫灯,天际仍会偶尔炸亮烟花,狼奴一路跑到西殿,在朱红的殿门前停下了。   西殿院内靠墙的位置种了一排金镶玉竹,竹影打在墙面,疏疏如画,狼奴盯了一会儿,攀上墙壁,轻轻跃进了院内。   他先躲在竹丛里看了一会儿,翠云馆的门紧闭着,檐下悬了两盏灯,两边厢房漆黑一片。   殿下睡觉的小窝不像耳房,外面只挂一层棉帘,平时门上不落锁,这门应该是从里面拴住了,红裳就睡在隔帘、隔屏风的外间。   他该怎么进去?   狼奴走到门前,试探着推了推门,两扇红楠木门之间露出了一道半指宽的缝。月光泄进去,狼奴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落了进去,像一条游蛇无声没入其中。   难抑的兴奋掩过紧张,狼奴歪歪头,看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想起自己还是一头小狼的时候,夜间狩猎便经常这样。   趁猎物睡着,悄悄地从背后靠近,咬住它的脖子,和同伴一起在月光下吃掉它。   但殿下不是猎物,殿下是他的殿下。他只想殿下陪一陪自己,哪怕不说话。   狼奴摸了摸小木偶的头,手指捏在那块鱼鳔胶的粘合处,摘下了木偶断裂的胳膊,伸进那道细细的门缝之中,用着巧劲儿挪动木栓。   木栓很紧,磨蹭之下会发出细微的声响,但狼奴有足够的耐心。   他看着门缝之中自己那道影子逐渐拉长,偶尔会听见屋里红裳翻身的动静。木栓终于移到右侧时,狼奴用木偶那截胳膊轻轻抵着不让它落下,另一只手则缓缓推开了门。   此刻心跳声已经盖过了这世间所有动静,狼奴把门关上,把木栓重新放好。   地上已看不见他的影子了,屏风后挂了一盏提灯,是红裳为方便夜里起来随时看望殿下而放置的。提灯的光线模模糊糊,狼奴知道红裳觉浅,步子比先前更轻了。   空气中流动着殿下的气息,似一股暖流把他完全包裹住,狼奴拨开一层纱帘,走到殿下睡着的内室之中。   炕桌上有一盏只剩一点余温的油灯,油灯旁有只小针线筐,框下叠着一件衣裳。   狼奴猜到那是什么,咬着木偶拿开针线筐,伸出要把它拿起来。   可指尖还没碰上,狼奴又收回了手。他期待这是,又好怕不是。   狼奴把针线筐放到炕座上,两手捧起衣裳,用脸贴了贴。   熟悉的感觉涌入肺腑,狼奴不知为何鼻尖发了酸。他小心翼翼地把这衣服展开,往自己身上比对了一下。   来的时候他没披衣服,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里衣。他把木偶也放下,在这四周危险的安静之中,套上了袖子。   好暖和,好暖和。   狼奴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差点没控制住要呜出来了。他欢喜地把衣角整平,只是肩线和腋线处有些紧,他动作不敢放肆。   右边袖子比左边袖子短一点,殿下定是想到他练武的时候总要挥右手,所以特意这样做的。   狼奴心里暖洋洋的,他也不管小木偶了,听到后面有动静,盯着屏风后的红裳扯了扯被子后又继续睡了,才悄步走向最里面的架子床。   殿下睡的床帐香香的,狼奴不认得这是什么香味,温和轻飘,像花像月亮还像太阳。他用微凉的指尖拨开帘帐,终于在夜色中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殿下。   殿下睡得很安稳,细长的眉舒展,卷翘浓长的睫毛每一道弧度都像弯到了他的心尖上,白腻的鼻下是湿泽红润的唇。   狼奴贪恋地看着她,将帐子放到了自己身后,漏窗外的光也渗不进来,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他与殿下了。   狼奴蹲跪下来,手触上她身上盖着的薄被,又看向她搭在枕头上的胳膊。   他好喜欢殿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想和殿下挨靠着入眠,每时每刻都不分开的那种喜欢。   狼奴把脸贴上她的被子,透过被子,似乎能感知到她平稳轻快的心跳,还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   困意在此刻久违地拢上来,但狼奴不敢睡,也舍不得睡。   他拉住殿下的手,努力克制着喜欢,没敢太用力。再留下印子,红裳问起来殿下恐怕会起疑心。   他把殿下的掌心移向自己的肚子,触上的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暖起来,他惬意地枕上殿下的锦被,忍不住于这万籁俱寂的时刻,轻轻唤了句:“殿下……”   殿、下。狼奴的殿下。   楚言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狼奴警觉地抬头望向她仍闭着的眼睛,却没舍得松手。这一刻他竟有些希望殿下能够一睁眼就看到自己。   他忍不住期待,期待殿下能同样喜欢他,同样想和他永远不分开。   但楚言枝只是蹙了蹙眉就嘤咛着什么侧身朝外,枕着胳膊继续睡了。   狼奴跪在床下,看着殿下无意识间贴近自己,她的呼吸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狼奴不敢动,却没忍住将脸离她蹭得近了一点,抓着她的手更用力地揉自己的肚子。   这架子床不大,帐子一垂落,便显得这像一个小山洞,而他和殿下在同一个山洞里。   他甚至想抱住殿下,把脸贴上她的脸,互相依偎着入眠。他明白不可以。他可以在同一个窝里守着殿下,却绝不能和殿下同窝而眠,否则殿下有了小娃娃,事情瞒不住,他就再也不能靠近殿下了。   明知不能,狼奴又很想和殿下有小娃娃。许是因为不理解夫妻间有小娃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实在太好奇。意味着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像辛鞍说的那样,公主和驸马,永远在一起。   且年嬷嬷和红裳她们越不许他做什么,他就越想做什么。除了殿下的话,他谁的话都不想听。   不过比起有小娃娃,狼奴更想像红裳那样陪着殿下,或者是年嬷嬷那样。殿下总会抱住她们,还埋到她们怀里。狼奴既想抱住殿下,又想殿下抱住自己。他发觉自己无比贪心,只要是能和殿下亲近,他便什么都想要。   狼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时,外面的花炮声已经完全停歇了。红裳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再不走他很有可能被发现。一旦被发现,被谁骂无所谓,狼奴怕自己会被关进笼子,再也不许出来,再也不许见殿下。   他最后轻轻揉了下殿下的手背,确保没有留下印子后,悄悄给殿下放回了被子里。殿下睡得极熟,又极不安分,他给放回去,她又给抽出来。   狼奴趴在她面前,也不怕她会听见,弯着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喜欢殿下……好喜欢殿下。”   殿下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狼奴不舍地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重新叠好放回去,又咬起小木偶,轻手轻脚出门,用木偶胳膊继续小心地把门栓上去。   等他跃出西殿,快步走到东殿时,竟已有小太监起来点灯烧火了。狼奴屏息走进庑廊,摸黑往耳房走,却在踩上石子路的时候迎面与站在主屋门口提灯伸懒腰的小福子撞见了。   小福子揉揉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看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狼奴,扬下巴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   狼奴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会撒谎人了,所以不抬眼睛看他,只有模有样地卷着袖子答道:“习武。”   小福子倚着门槛。接了小太监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感觉身上热乎多了:“大过年的,好好歇歇嘛,至少等天亮了再起来练啊。怎么不穿多点衣服?”   狼奴点头:“知道了,我去穿。”   他提步走进耳房,关上了门。   小福子摇头:“呆孩子。小安子,给他送壶热茶进去吧。”   院子里泛起白霜的时候,年嬷嬷从碧霞阁那过来了,她利落地指挥人扫洒劈柴,自己则和面起锅做饭。   狼奴听见动静了,只是想到自己夜里去见殿下的事,心里又满足又惆怅,困劲儿便袭了上来,没支撑自己起身去帮忙,睡了过去。   等到天大亮,嬷嬷把奴才们的饭做完了,看四五个小太监围桌喝粥,便一边给过来打水的红裳和、疏萤灌水,一边朝耳房这边喊:“奴奴,起来吃饭了!听小福子说你早起来习武了,肯定饿了吧?”   年嬷嬷越喊,狼奴越心虚。明明房里没有别人,他还是脸红了,磨磨蹭蹭地把衣服穿好后出来了。   年嬷嬷端碗盛粥,给他挑了个肉包子递去:“下回别那么早起,天冷,冻坏了怎么办。”   虽然她也晓得这孩子耐冻,但就是看不得他受冻。   狼奴点头不吭声,过了会儿才问:“……殿下醒了吗?”   “没呢,殿下人小觉多,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起。怎么,你又想殿下啦?”   狼奴确实又想殿下了。不过他不敢说,越说越不敢抬头。他也怨自己,明明已经陪殿下一夜了,怎么还要想她?   好像也怨不得殿下待他不亲近,他太黏她了,重华宫里没有一个人会这么黏她。殿下自己也不会黏别人。   “那一会儿嬷嬷带你去碧霞阁服侍殿下和美人。来,多吃点。”   早饭才吃到一半,小太监突然通报说外头来了人,是钱公公遣人送了一副腰牌和别的零碎东西,说他今天就要出发去南直隶办差了,恐怕几个月都回不来。期间要是重华宫有什么事,可以用这只腰牌出行,也可以拿着去东厂或去司礼监找汪公公。   年嬷嬷接了腰牌,千恩万谢后赶忙先去了碧霞阁,狼奴也跟了上来,只是里面还没收拾好,他得在外面等着。   两三刻钟后,姚美人已从床上起来,坐到了炕座上,楚言枝这时也从翠云馆来了,她今天穿了大红撒花遍地金的裙子,眉心还点了一只红花钿,跑跑跳跳着过来,便像一团活泼的小火焰。   瞧见守在外面的狼奴,楚言枝招了下手:“进来吧。”   狼奴羞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她,挤在红裳前面跟着进了碧霞阁。   “殿下……”狼奴试探着牵住楚言枝的袖子,没看到她手背上留有什么印记后,才问她,“殿下睡得好吗?”   楚言枝坐到了另一边炕座上,看姚美人簪发。自能下床走动了,姚美人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不用涂口脂唇就红得像三月桃花。楚言枝喜欢看这样的娘亲。   她随口道:“好啊,娘亲睡得好吗?”   姚美人点头,回头嗔她一眼:“听红裳说你夜里又没好好盖被子,往后要是睡觉再不老实,就回来和娘亲一同睡吧。”   楚言枝却捧着脸笑道:“好呀。”   狼奴眼皮一抖,紧张地攥紧楚言枝的袖子:“不可以……”   楚言枝奇怪地看他:“为什么不可以?”   姚美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狼奴都知道你大了,不好和娘亲一起睡了呢。枝枝懂不懂得羞?”   楚言枝皱皱鼻子:“就想和娘亲睡嘛,狼奴才不懂。”   话一出口,楚言枝立时有些后悔,她好像说错话了。她先抬眼看姚美人,姚美人正细看着年嬷嬷递过来的腰牌,似乎并未注意她方才说了什么。   楚言枝转而看向狼奴,却发现狼奴正红着脸,两只手拧着她的袖子编花似的转着,都把她的袖子弄皱了。   楚言枝手不动了,垂眸状似无意地问:“你难过了?”   她说狼奴不懂自己想和娘亲一起睡的心思,恐怕是让他想起自己被猎者提在眼前杀死的母狼了。   狼奴听见她问话,眼睛眨得更厉害了。明明能感觉到殿下并不知道他夜里悄悄去看她的事,也不知道他说那句“不可以”,本意是不想殿下和美人睡一起后自己不能再在夜里偷偷去看她,但不知为何,狼奴就是心虚得脸上快着起火来了。   殿下说他不懂羞,他好像确实不怎么懂羞,夜里趁她睡着了去看她,还拿着她的手揉自己肚子……   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一天才将将开始,他就已经期待天能快点再黑下来,自己再去单独陪着殿下了。   楚言枝见他还低头不说话,也开始拧手里的帕子。她纠结了一会儿,却只是道:“别难过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道歉才对,可是,他只是小奴隶,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无需道歉啊。   楚言枝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进去了,接过红裳端来的粥舀了一口细细吹着。   狼奴拿木偶冰凉的身子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殷切地扯了扯楚言枝的袖角:“奴没有难过,殿下,奴以后,以后会知羞的。”   楚言枝一时没体会到他这话时什么意思,忽然听见姚美人惊声问了句:“去南直隶办灾情的外差?南直隶什么灾情?”   年嬷嬷回忆道:“还真没听钱公公他们细说,那天在北镇抚司,奴婢隐约听到钱公公宣的旨还有辛指挥使的话,好像说是牵涉数十万灾民。哎,咱们久居深宫,外头的消息,真是一点听不见。”   姚美人觉得不对劲。数十万灾民,皇上同时派去了东厂和锦衣卫,这是大灾情……   苏州府隶属南直隶,不知姚家会不会受牵连。想来也难以不受牵连,每次有灾情,苦的都是最底下的百姓,她父亲只是典吏之职,是百姓的父母官,这般灾情之下,绝不会独善其身。   姚美人立刻唤小福子进来:“去挑几样东西给钱公公送去,再好好打听打听,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有必要,若有必要……请他关注关注苏州府的灾情,苏州府是南直隶富庶之地,年年缴税都占南直隶大头……快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8 23:59:10~2022-12-30 00:0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他好喜欢殿下主动挨近的感觉。   姚美人探身望着窗外, 见小福子弯腰跑远了,眸光微怔。   楚言枝晃晃她的胳膊:“娘亲,怎么了?”   姚美人回神, 摇头道:“没事。昨儿陛下问你要礼物,枝枝想好要绣什么了吗?”   楚言枝不太高兴地收回手, 翻搅着碗里还有点烫的粥:“没有。”   给皇奶奶绣昭君套的时候,她虽然学得艰难, 还总受伤,但心里高兴,因为知道不管自己做成什么样,皇奶奶都不会太嫌弃。现在被陛下本人要求着送礼物, 楚言枝都能想象出来他看到那凌乱的针脚后皱起的眉头。   他不喜欢便不喜欢, 楚言枝还不乐意给他做。   “你父皇虽不必亲自批阅奏折,平日却也少不得动笔,如今天冷, 你不妨为他做副护腕或手套。皇后娘娘常年陪伴你皇奶奶礼佛,膝盖受寒厉害, 你可以为她做套护膝。”   姚美人说着已拿纸描样了,只是神思似乎不在这上头,等楚言枝吃完早膳, 她已将绣样剪下来放到了小筐里,望着自己那碗只动了一半的粥愣神。   小福子回来了,进来禀道:“美人,奴才已经尽快跑过去了, 可他们说钱公公几个时辰前就走了, 没法儿把话带到……”   姚美人心头一紧, 不禁站起来踱了两步:“那可有探听到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们说是雪灾, 连下了十几二十多日的雪,死了好多人。先前太子殿下连年都没过就走了,为的就是赈灾。”   年嬷嬷不禁扶住了姚美人的胳膊:“小姐……”   她们的家乡都在苏州府,心里最牵挂的人也都在那里。   年嬷嬷意识到事情不妙后,眉头已皱成了川字,却不敢叹气,温声宽慰道:“陛下既已派太子殿下和东厂、锦衣卫的人去了,想必灾情很快就能平定下来。您也说,苏州府是富庶之地,仓廪丰足,一定能度过灾年的。”   姚美人虽然忧心,却也知道自己身处后宫根本做不了什么。她拍拍年嬷嬷的手背,笑道:“哪年无灾,兴许往年就有,只是这回恰被咱们听见风声罢了。大过年的,咱不想这些。”   姚美人重新坐下来,见楚言枝拿着绣样在看,指点她几处道:“娘亲今天有点累,枝枝回翠云馆做好不好?要是有什么不会的,中午再过来,娘亲和嬷嬷教你。”   楚言枝思索片刻,心里隐约猜到娘亲在为什么发愁了,几天前她们才聊起过外祖家的事。   钱公公出了远门,她们没法通过他打听更多消息。陛下呢?   楚言枝认真想了想,后宫不得干政,但如果是三姐姐兴起问几句,陛下大概率会告诉她,而要是她问,陛下一定会发怒。要是她能像三姐姐那样受宠,娘亲就不必为这些事忧愁了。   楚言枝拿起绣样,对姚美人撒起娇来:“娘亲累了要好好歇息,枝枝中午再过来陪你。枝枝手笨,没有娘亲教,绣不好。”   姚美人笑着拉平她发皱的袖子,揉了揉她暖乎乎的小手:“好,先让狼奴和红裳陪你玩着。”   楚言枝领着狼奴红裳出门,临出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姚美人眉心微蹙,怔怔绞着手里的帕子,瞧她望过来了才露出一个笑。   “殿下,美人不开心了?”一直走出中殿了,狼奴才歪头问她,“嬷嬷也不开心。”   楚言枝踢着脚边一粒小石子,踢着踢着石子进了草丛,她才抬起头:“说了你也不明白。”   狼奴跑到草丛边把那粒石子捡起来,擦干净了捧到手心里递给她:“殿下,不要不开心。”   楚言枝看了一眼他白净掌心上的石子,进了翠云馆的门:“谁要这个。”   狼奴困惑地收握五指,站在门槛外望着楚言枝的背影,余光里那丛金镶玉竹正随风簌簌而动。   “进来呀,笨狼奴。”楚言枝侧身看向他,“娘亲要你陪我玩。”   狼奴欢喜地跨过门槛跑向她,只是一进翠云馆,想起自己夜里做的事,他心里发虚,头都不太好意思抬了。   见太阳不错,红裳把门窗都打开,撩开珠帘和帐幔,让阳光都透进来。   楚言枝踩着足承坐上炕座,把针线筐捧到怀里,瞥到底下那件衣裳,对红裳道:“把这个收起来。”   狼奴一进来就眼巴巴地看着那件衣裳,以为殿下终于要把它送给自己了,结果看见红裳拿起就朝外间的箱笼走去,忍不住拉拉楚言枝的袖子:“……殿下,好好看的衣服,是殿下的吗?”   光线明媚,落在楚言枝脸上,她偏头顺着狼奴的视线看向红裳拿着的丑衣服,继续拿绣样比对绣绷:“是挺好看的,但是我不爱穿。”   她想起那件被狼奴偷偷带走的旧衣裳了,见红裳把衣服放好回来了,指指脚边炭炉上坐着的茶壶:“里面水不够了。”   红裳拿起茶壶,用铁夹翻了翻底下,炭确实都烧得差不多了。她探身对正在外头扫落叶的小太监道:“去中殿取些炭来。”   她抱着茶壶往外走:“奴婢去厨房打热水,一会儿就回来。”   临转身前,红裳又多看了眼狼奴:“殿下,要不和狼奴在院子里玩一会儿?”   楚言枝知道红裳在顾虑什么,点点头:“知道了。”   见红裳和外面的小太监都快步出去了,楚言枝看向狼奴:“关上门。”   狼奴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只是心跳已快了起来,他咬着木偶拿木栓栓门,看到木栓内侧几个磨出来的小坑,指腹磨了又磨。   “过来。”楚言枝坐在炕座上,脚尖点着才能碰到足承,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命令他。   楚言枝没管狼奴有些闪躲的眼睛,拿住他的手腕就开始翻他的袖口。   被她一碰,狼奴身子有些发软,弯眸轻声问:“殿下,要摸狼奴?”   楚言枝瞥他:“我的旧衣服呢?”   狼奴微怔,心一颤,忍着失落道:“……在被窝里。”   楚言枝脸一烫,丢了他的手,竖眉凶道:“你有新衣裳了,就不许穿那件了。一会儿,一会儿你还给我。”   殿下果然生气了。   狼奴牵住楚言枝的袖子:“狼奴没有让人发现,没有人知道它是殿下的衣裳。”   楚言枝甩掉他的手:“不行,不能留在你那。”   狼奴只好松了手,犹豫片刻,眼睛转向外间的屏风:“那殿下给狼奴别的衣服好不好?”   “我别的衣服就更不行了啊。”   狼奴这才意识到殿下似乎不想给他那件衣服了。他立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高兴,所以她改了主意。   他做错了什么事呢?   除了偷偷带走了殿下的旧衣服,就是昨晚悄悄来看殿下……   难道殿下知道他昨晚来过了?   “嬷嬷说,殿下给奴做了新衣服,殿下,穿上新衣服,奴就不会那么想殿下了,就算没有那件旧衣裳,奴也能睡着了。”狼奴的视线随楚言枝的动作落到绣绷上,看她拈着针半晌未落,坦然且忐忑道,“奴每天都很想殿下,奴害怕被殿下丢掉。”   楚言枝无意识地用针尖在绣绷上划了两下:“谁说要丢掉你了。”   没想到嬷嬷竟然把那件衣服的事告诉他了,这让楚言枝莫名有种被嬷嬷背叛的感觉。   她抬眼看他:“不要胡思乱想。那件衣服是挺好看的,你想要,便给你吧。只是,只是在你师父的地盘,你当然要穿他给的衣服。”   “那狼奴穿在里面,殿下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奴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   楚言枝放了针,终于小幅度地点点头:“你自己去拿吧。”   狼奴立刻绕过屏风跑到外间,开了箱笼,忽而他耳朵一动,抬眼看向窗外:“殿下,红裳回来了。”   楚言枝忙望向窗外,殿门前没什么动静。她下去把门打开,狼奴也抱着衣服出来了。   等他们走到院子里,红裳果然已提着茶壶跨进了门槛,抬头看到狼奴怀里的衣服,又看向正折枯枝往地上乱画的楚言枝。两孩子脸上都有点红红的。   一会儿小太监把装满红炭的炭炉端来了,放到内室桌旁,红裳把茶壶放上去,对院外道:“殿下,外头冷,还是进来喝茶吧。”   楚言枝丢了树枝,跑进去喝茶,拿三只厚皮橘子放到铜丝网上烤。自从和钱公公搭上关系,该有的份例重华宫都不大缺了,以往吃几个梨子还得等别人送,如今去二十四局领还会被多送几个。   以至于楚言枝觉得,能和钱公公打好关系的话,娘亲和她就不用争宠了吧?可娘亲说,司礼监的太监或许会换,东厂厂督也会换,但陛下只有一个。若非陛下,司礼监何来这天大权力?   那七天的禁足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陛下不喜欢她们,谁对她们好都起不了大用处。   想到南直隶灾情的事,楚言枝再度拿起绣绷,愁眉苦脸地绣起来。她很讨厌陛下,但为了娘亲和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些,她愿意讨好讨好他。   狼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件衣裳套上了,手里还拿着楚言枝刚才丢下的树枝。   见楚言枝正不情愿地下着针,轻声道:“殿下,狼奴也会缝衣服,殿下不喜欢做,狼奴可以帮殿下。”   楚言枝眉梢一挑,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晶亮的眼睛,摇头道:“这不是玩。你干嘛把垃圾捡进来?”   狼奴歪头看了会儿树枝,有些辨不清什么东西叫垃圾。他以为殿下碰过的东西,至少不会太讨厌。   “殿下不要的东西,以后不要捡了。”红裳从他手里拿过树枝,折几下扔到炭盆里烧了。   狼奴看着那树枝燃起一小簇火,很快又燃尽,继续转头看楚言枝穿针的动作:“殿下……”   楚言枝抬头看他,她不知扎了多少次手指才学会一些基本的针法,小奴隶连针都没碰过,之前连筷子都抓不好,怎么可能会绣。   “奴不玩,奴真的有点会。”狼奴央道,“殿下,让奴试一试。”   楚言枝撑着腮,丢给他一只线卷和一盒细针:“你先穿根针给我看看。”   狼奴接了,把木偶放到一旁,捻线对孔穿了进去,手竟分毫不抖。   楚言枝一愣,点点绣绷上的一片竹叶轮廓:“你知道怎么套针?”   狼奴歪头看了一会儿:“不会。殿下教教奴。”   楚言枝弯了眼睛,指指另一边炕座:“就知道你不会,坐上来。”   红裳沏了两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放到桌上,上回钱公公见楚言枝喜欢,送了两大罐子。   狼奴坐上炕座,上身朝炕桌探去,看殿下细软的手指拿着绣绷,用微红的指尖点着上面的纹样教着他:“从这起针,落到这,再从后面穿过去。竹叶叶尖颜色深,还垂着一颗露珠,你看,这里不要绣错了。”   狼奴点头,耳朵滚烫,接过绣绷后捏着楚言枝方才捏过的地方,照她的话起针、落针。   他捧着绣绷低头拈针绣,楚言枝则两肘抵着炕桌探身看他的针法,挨得近极了,近到狼奴觉得殿下夺了自己的空气,让他不敢呼吸。   他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殿下,殿下白皙微粉的脸颊上在光下看有细小的绒毛。   狼奴想到殿下曾摸过他的脸,他很喜欢那种感觉。   他突然很想碰一碰殿下的脸。   这太逾越了。不用谁来批评他,他自己只是想想也要羞得垂下眼睛。他是殿下的小奴隶,殿下想摸他的脸就摸了,他怎么可以摸殿下的脸。   楚言枝忽然皱起眉,伸手指着那片竹叶的叶脉处:“歪了。”   她抬眸看狼奴,狼奴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重新找回焦点似的,视线落到她指的地方,露着笑涡道:“那奴改。”   他细致地挑出线头,重新下针,楚言枝满意点头:“你还挺聪明的。”   楚言枝又看向他身上穿的衣服,好几处针脚都很凌乱,甚至缝线都是歪歪扭扭的。她默默咬住了下唇。这样显得她手很笨啊。   娘亲和嬷嬷说,女孩儿就要学好女红,虽然楚言枝没由来的不喜欢这种话,此刻心头还是会涌上挫败感。   “殿下,露珠怎么绣?”狼奴仰头看她。   “露珠有光泽,得换至少三种颜色的线。先这样……”   “好,奴会了。”狼奴自己挑线穿针,继续对光绣下去,只是绣的时候还忍不住偷偷抬头看楚言枝。   但楚言枝看他绣了一会儿就坐回去了。她重新弄一个绣绷,开始绣另一对竹叶。她得好好练,不能绣得比小奴隶差劲。   察觉殿下退开了,狼奴心里空了一瞬。   他好喜欢殿下主动挨近的感觉。   红裳见他们两个对坐着刺绣不说话,拾起铜丝上的几只橘子放到盘子里,都剥好了才递到楚言枝面前:“殿下,趁热吃。”   楚言枝放下绣绷,拿起一个掰着吃,烤过的橘子似乎更甜一些。她看了眼狼奴绣的东西,并不怎么样,不过还算有个样子。第一天就能绣成这样,娘亲看到了,一定会夸他有天分。   她把盘子推向狼奴:“吃一个。”   见狼奴拿了,她端向红裳:“烤多了,吃不完,红裳吃吧。”   吃完橘子,喝完茶,也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楚言枝领着他们到碧霞阁,年嬷嬷和姚美人正对坐着闲话,看到她来了,又止了话音,端来膳食同她一起用膳。   楚言枝明白她们是不想她听到了也发愁。所以她也并不主动问,只让红裳拿出两个绣样,递给姚美人和年嬷嬷,兴冲冲地问:“娘亲和嬷嬷猜猜,那一个是我绣的?红裳,不许提醒她们。”   红裳抿唇笑,年嬷嬷和姚美人换着看了,啧声故意道:“技法都挺生涩,红裳的绣技最近倒退了呀。”   年嬷嬷指指没沾露珠的那几片竹叶:“这是红裳的吧?虽然倒退得厉害,但瞧着还是要比殿下强些的。”   楚言枝松口气,捧脸笑道:“这是我绣的,那个是我教狼奴绣的。我教得好不好?”   年嬷嬷和姚美人果然吃了一惊,问狼奴:“真是你绣的?”   狼奴点头:“殿下教奴的。”   姚美人笑了:“狼奴聪明,枝枝这么快就会教人了,悟性很高。”   年嬷嬷欢喜地摸摸狼奴的头:“虽说狼奴一个男孩儿用不着绣着绣那的,但手巧以后学别的东西也快。”   楚言枝脸上的笑稍稍僵了一瞬。   她仍有些不明白,为何女孩儿能学的东西,要比男孩儿少?但这样的问题提出来,嬷嬷和娘亲也给不了太明确的答案,她已学会不问了。   狼奴听到美人和嬷嬷夸自己,骄傲地望向有些失神的楚言枝:“奴会好好学,以后帮殿下绣。”   他要给殿下绣好看的衣裳,漂亮的手帕,戴在头上的卧兔儿,套到手上的小手笼……   他是殿下最有用的小狼,红裳和嬷嬷能做的,他都能做。将来驸马要会的东西,他也都能学会。   吃完午膳,楚言枝照旧留在碧霞阁歇晌,年嬷嬷服侍她们睡下后,带狼奴回了东殿。看着他身上殿下做的那件新衣裳,年嬷嬷低声问他:“这回该把殿下那件旧衣服交给嬷嬷了吧?”   这已经答应了殿下,狼奴再舍不得,也还是乖乖交出了衣服。他爱惜地最后摸了摸:“嬷嬷,不要丢了它,要是有一天殿下觉得它是没用的垃圾了,就再赏给狼奴吧。”   下午楚言枝醒了,就一直待在碧霞阁绣手套,姚美人要她再把另一只重新绣一遍,多练练技法。楚言枝虽然嫌麻烦,但还是应了。狼奴便一直捧着绣绷在旁边跟着学。   一天熬过去,吃完晚饭,天终于黑了,狼奴破天荒没缠着楚言枝一直走到翠云馆才止步,远远看到她进去了,他懂事地挥挥手:“殿下,明天奴还要服侍您。”   楚言枝揉揉眼睛:“睡觉吧,不要起太早。”   狼奴心里暖融融的,殿下的关心既让他欢喜,又让他隐隐有些愧疚,但更多的还是隐秘的兴奋。他还是那头爱冒险甚至爱犯错的小狼。   天完全黑下去了,狼奴窝在被子里轻轻嗅着新衣裳的气息,想着白天时殿下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唇角忍不住一直扬着笑。   今夜烟火停得早,等东殿那的说话声渐渐小了,隐有鼾声传来,狼奴轻手轻脚起身,推门出屋,朝西殿而去。   有过第一次后,他用小木偶胳膊戳弄木栓的动作熟练了不少。撬开门,确保红裳未醒后,他悄然进了架子床的床帐内,蹲跪在床头,大胆地看着熟睡中的殿下。   狼奴揉了揉楚言枝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惬意袭涌而来,他枕着床头一角,低低地唤她。   他想到白天时与殿下挨得很近,殿下看着手下的针线,而他悄悄看着殿下的脸。   寂静的黑夜让狼奴心尖滋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大胆念头。   他趴在床边,看着殿下白腻的脸,忍不住伸出了泛凉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来晚了,以后会尝试在晚十点前更新感谢在2022-12-30 00:06:57~2022-12-31 01: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200120 11瓶;appledog 10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他好像有点长大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软。   狼奴甚至以为自己是在点触一团云, 柔若无物,又分明带着独属于殿下的温度。   他碰了一下不敢再多碰,却偏偏生出无数奢念, 总想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似乎察觉有异,楚言枝眉心蹙了蹙, 搁在他肚皮上那只手没了束缚便肆意乱动起来,于翻身侧来时压在了他的手腕上。   狼奴的呼吸瞬刻间停滞住了, 楚言枝半梦半醒间却抱住了他的手腕,贪凉似的挨蹭着他微凉的手指:“……娘亲,要糖。”   狼奴心如擂鼓,心慌意乱地想把手抽回来, 楚言枝忽然含咬住了他的食指指尖, 吮糖似的舔润了下。   狼奴浑身颤栗,如下入滚水的面条般发软发烫,温浸着的那一节指骨仿佛成了殿下的, 再不是他的一部分了。   只舔了一下,没尝到甜味楚言枝便蹙着眉心松了口, 仰躺着哼了两声。   脑海里像炸开了无数烟花,四周越静,狼奴越觉得血液喧嚣。他直起脊背, 触碰到垂落着的床帐,才发觉自己身上的里衣已经汗透了。   他犯错了。犯错了……   狼奴不敢再看殿下,他软着手指起身想要拨开床帐离开,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动静, 红裳在窸窸窣窣地披衣, 摘下提灯往这走过来:“殿下要什么?”   狼奴立刻收回拨帐幔的手, 腰一矮挪膝钻进了架子床下, 一手捂唇一手捂已经失律的心脏。   食指指尖还泛有温热的潮气,落在颊畔,狼奴反应过来,张齿咬住了自己的掌心。   视线里出现红裳的脚步,接着床帐被掀开,顶上的床板动了动,是殿下在不安地翻着身。   红裳忍不住叹息:“这么冷的天,还蹬被子,受冻了怎么好……”   重新给楚言枝掖好被子后,红裳并未第一时间离开。她走到床尾,弯身拿铁夹把炭盆里的炭翻了翻。   狼奴看见红裳微肿的手,屏息往后挪了挪。   放下铁夹,红裳正要往回走,余光看见不知怎么乱了方位的绣鞋。提灯光线昏暗,红裳猛一起来视线还有些模糊,只当这鞋是自己刚刚过来的时候碰歪的,又弯腰将之摆好。狼奴已整个人缩到了墙边,乌溜溜的眼睛跟着红裳手部的动作移动,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红裳摆好鞋便往屏风走去,路过束腰方桌时还不小心磕着了一只锦杌。她把锦杌轻轻移回去,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才拢拢衣服挪到外间,把提灯挂好,坐进床榻倚靠着枕头,捧着热茶慢慢地喝。   夜深人静,狼奴能清晰地听见她吹热茶的响动,他贴着地面,下巴也搁在地面上,灰尘涌入口鼻,嗓子微微发痒。   狼奴生生忍着,睁开眼能看见轻薄的床帐与殿下那双已摆放整齐了的绣鞋,闭上眼又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顶上殿下轻之又轻的呼吸。   这隐秘的刺激已快把狼奴逼疯了。小狼再爱犯险,也从没犯过这样的险,明明没有生命危险,却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在殿下的床下。   红裳喝完茶,轻手搁下杯子,盖好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狼奴终于觉得自己能喘口气了。   他缓缓松开强捂着的口鼻,仍不敢太放肆地呼吸,也不敢使用自己的右手食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根指节不是他的了。是殿下的,是殿下的。   不知过去多久,狼奴长久未动的身子已僵得发麻,贴身里衣上的汗都干透了。确保外间那没任何危险的动静后,他匍匐着朝外挪动。   将将移出大半个身子,狼奴才蹲坐起来,还没撩帘出去,身后又起了动静。   狼奴听到架子床发出轻微的响动,侧身回眸一望,幸而并未与殿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上。她仍闭眸睡着,只是又把红裳掖好的被角掀开了。   殿下浑身都散着暖意,翠云馆有地龙还燃炭,却只开一扇支摘窗透气,殿下觉得热。   狼奴回身重新蹲跪下来,看着殿下一无所知的睡颜,眨了眨眼。如果他能和殿下同窝睡觉,他就把殿下抱得紧紧的,他身上也可以很暖,殿下怎样都不会受凉的。殿下要蹬被子,他能随时把被子提上去,不会像红裳这样,掖一次殿下掀一次,不能时时照顾。   狼奴小心地给她掖掖被子,却再不敢碰殿下的手和胳膊了。他忍着想挨近的喜欢,逼迫自己走出床帐,走到门前,将冰冷的木栓一点点抽出来,然后推门缝出去,再小心地关上。   直到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翠云馆,狼奴才觉得自己的心跳终于正常些了。他大口喘气,因为嗓子发痒,躲在树影底下低咳了一阵,这才回到东殿耳房。   此刻月亮还挂在中天之上,三更方过。窝到被子里后,狼奴把殿下给自己做的新衣裳紧紧贴在心口,感受着指尖的余热,久违的充满安全感的困意一点点泛上来,他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晨起洗漱完到碧霞阁用膳的时候,楚言枝总觉得狼奴今天有些不太对劲。   他躲在年嬷嬷身后,不怎么过来扯她袖子了,但还会主动给她递东西,只是她接过时如果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脸能瞬间红到耳朵根子,不敢抬头看她。   狼奴总会有莫名其妙害羞的时候,楚言枝已经习惯了,她主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见他摇头不说话,便没有深究。   重华宫的日子简单,姚美人闲了便同他们谈天说话,教楚言枝刺绣,或者趁太阳暖和的时候在院子里逛一逛。   上元节一天天的接近了,楚言枝做完手套还得做护膝,累极了她就把脸埋在桌子上唉声叹气,或者拿针挑着自己的头发丝玩,抱怨为什么女孩儿就要学女红。   讨厌的陛下,要什么礼物啊。   楚言枝把陛下给的十套银针都拿出来,无聊的时候就用这些针在布上拼拼画画,偶尔不慎戳伤了手指,她还会有把这些针都卷一卷扔到炭盆里烧掉算了的念头。   那天不小心被殿下含了手指后,狼奴没再敢总去夜里找殿下了,他忍着隔天或隔两天去一次,去了也不敢乱动,就蹭蹭殿下的被角,拿殿下的手揉自己的脸或肚子。   好几回他都差点被红裳发现,不过有了经验后,狼奴已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了。十来天下来,小木偶胳膊那块磨损严重,他不得不暗暗地收集细树枝,甚至是筷子。   狼奴容易害羞,每次白天时见到殿下,他都觉得自己夜里犯了天大的罪孽,可一到晚上,他又好似忘了白天时的羞愧,满心只有去见一见殿下的念头。   等到十五上元节,他又得回北镇抚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殿下。   “殿下不喜欢这些针吗?”狼奴把绣绷放下,他学东西总是很快,如今已能独自完成一件绣品了,虽然好看不到哪去,但可以帮楚言枝打下手,绣些简单的纹样。   楚言枝用指腹滚着布上的一排银针,撑着腮百无聊赖道:“没有意思。你喜欢刺绣吗?”   “喜欢。”狼奴把自己刚绣完的一块云纹绢布拆下来,递给楚言枝,“奴很喜欢。”   楚言枝看着上面或卷或舒的几朵祥云:“嬷嬷说,没有男孩儿会喜欢做这个的。狼奴,你像女孩儿。”   狼奴眼睛微亮,他喜欢像女孩儿,女孩儿能和殿下多亲近,男孩儿就不行,男孩儿和殿下亲近,会弄出小娃娃。小娃娃既让他兴奋地期待,又让他害怕,以至于他不敢在殿下的小窝里睡着,他怕自己一着不慎睡着了,第二天殿下就会怀上他的小娃娃。   这些忧虑狼奴不敢告诉殿下,他望着楚言枝,认真道:“奴喜欢就喜欢了,不关奴是男孩女孩的事。”   狼奴的话让楚言枝心有所感,她戳弄着这些针:“我也觉得。我也想进文华殿读书,想去北镇抚司习武,想出宫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可是娘亲说,我是公主,公主最重要的是将来能找到一个好驸马。我是公主呀,为什么公主的日子,要倚靠别人?”   头一回从殿下口中听到驸马两个字,狼奴心跳陡然加快,他攀握着桌角:“殿下不想要驸马?”   楚言枝划弄着桌面,赌气似的蹙着眉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世上,我只有娘亲,我只要娘亲。”   狼奴望着殿下湿润微颤的长睫,心揪得疼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想为殿下擦掉眼角的泪,余光里却看到一旁红裳深究的目光。他记起了自己为奴的身份,再三犹豫,只将帕子捧了过去:“殿下。”   楚言枝接了帕子,看到小奴隶也泛着微红的眼眶,擦着眼泪问他:“你怎么了?”   狼奴抓了抓自己的袖子,与她对视道:“殿下难过,奴也伤心。”   他从没见过殿下在自己面前流泪。他那天难过了,会向殿下撒娇,赖在殿下的怀里不起来,殿下却不会这样。很多时候殿下以为他什么都不懂,连为什么难过都不愿意告诉他。   今天他知道了一个原因,殿下不想要驸马。狼奴说不清自己在得知这点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当他发现自己知道了也不敢好好地安慰殿下时,内心忽然涌上无限悲哀。   他是一头聪明的小狼,在北地时知道如何又快又狠地狙击猎物、避杀猎者,来到这个全是人的世界后,他也知道如何把自己变成和殿下一样吃熟食、用两腿走路的人。如今他已经明白何为奴。   他高兴自己是殿下的奴,他愿意永远只做殿下最乖、最听话的小狼。但如果因为是奴,而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安慰殿下,像殿下抱着他哄那样为她擦眼泪的话,狼奴不甘心自己只是殿下的奴。   不是殿下的奴,他还能是殿下的什么?   殿下的驸马。   他不是女孩,不能做殿下的宫婢,所以还是做能和殿下生小娃娃的驸马吧。   “我才没有难过。”楚言枝掩唇打个呵欠,“我只是困了。”   她把帕子还给狼奴,把这些针随意收拢一下放回针线筐,然后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看对面屋檐上又在扑鸟的三花猫。   嘴上说着不难过,其实她心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委屈。这些委屈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说,因为她知道,谁都帮不了自己。   娘亲那么温柔聪明,这么多年也无法见外祖父外祖母一面;年嬷嬷那么心灵手巧,也没办法探听到亲生女儿的消息;红裳这么勤快的人,能攒下的钱还是少之又少,一辈子出不了宫,做不了自己的主;江姨人情练达,还是和那位贤妃娘娘处不好关系;施婕妤看起来那么淡然无波的人,也不能不为珀哥儿的未来做打算;莫姨看起来每天那么开心,可这么爱玩的人,待在四四方方的宫墙里,能有多开心呢……   楚言枝讨厌自己是陛下的女儿,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公主,但心里很清楚,总比她们要强许多。   她羡慕三姐姐,羡慕太子楚珩,也羡慕宣王楚璟。一个是真正的公主,一个是能继承大统的未来天子,还有一个,是随性自在的闲散王爷。他们心里一定没有什么烦忧吧。   狼奴攥着帕子,眼底那抹酸意却在想通后渐渐褪去了。他看看那些被殿下随意放置的针,弯眸道:“殿下,奴知道银针有另一个用处,殿下应该会喜欢。”   楚言枝下巴抵着小臂,偏头看向他:“什么用处。”   狼奴把这些针仔细地收好,放进小盒里盖紧,握在掌心里。他大胆地看着殿下的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主动牵她往外走。   楚言枝不明所以,一直被他拉到院子:“到底干什么?”   狼奴停下脚步,微微发汗的手还隔着衣袖触碰着殿下的腕子。他轻轻放开了,从盒子里拈出一根银针,看向墙角那丛金镶玉竹:“殿下喜欢哪片叶子?”   楚言枝并没有想要的叶子,但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心里仍不敢相信。她头也未抬就随手指了一指:“那片吧。”   狼奴将银针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风静的一瞬间,手腕一转飞将之甩出去,只见三丈之外竹身轻震,有片竹叶似乎沾在了墙面上。   他重新拉起殿下的手带她跑过去,殷切期待地指给她看:“奴会飞针。”   楚言枝踮起脚,果然在红漆墙面上看到一根插着一片竹叶的银针,整根银针两寸长,足有一寸半都深插在墙体之中。   楚言枝拿下叶子,回头再看狼奴,风摇枝动,冬日暖阳仍毫不吝啬地落在他身上,他两睫微弯,乌润的眼睛里有等待被夸奖时的骄傲,也有被她注目时难掩的羞意。   楚言枝头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捡回来的小奴隶,已经不再是那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饭都不知道要用筷子夹着吃的小脏狼了。   他好像有点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崽们快长大了。 第49章   “狼奴,你干什么?”   楚言枝捻着那片竹叶:“教教我, 我也要学。”   狼奴果然露出又欣喜又害羞的神情,颊畔笑涡在日光下显得尤为耀目。他把盒子递给楚言枝,楚言枝从中拿了一根出来。   他走到楚言枝身边, 伸指犹豫了下,侧眸唤了声:“殿下……”   楚言枝摆弄着, 学他刚才那样把银针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但不确定对不对, 手朝他摊开示意:“教我呀。”   狼奴呼吸微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银针拨到她第二指节侧际,嗓音微颤:“这样, 甩出去的时候用手腕发力。”   狼奴掌心温热干燥, 指尖有茧,掌面比她的大,手指也比她的长, 楚言枝的手几乎被整个包裹住了。她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来。   他怎么握得这么熟练?   她偏脸看他, 狼奴皮肤白净,耳廓哪怕全红一片,也能透光似的。他的眼睛明明在看着她指间的银针, 余光却在她转头的一瞬避闪开了她的视线。   “然后呢?”楚言枝问。   狼奴收了神,拇指在殿下虎口处轻摩了下,忽然带动她的腕子将银针朝前飞甩。   楚言枝只觉得手腕似乎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指际间飞梭而过, 便见不远处的墙面上扎了根针。   她走过去一看, 扎进去的深度并不像狼奴刚才自己甩出去的那么夸张, 针头嵌了一点, 一拔就出来了。   楚言枝走回原位,自己尝试着甩了一下,银针在风里旋了几转便落了地。   狼奴弯腰把针捡起来,擦干净了才重新递给她,不知是真心夸赞还是刻意鼓励,眼睛亮亮地望着她:“殿下就快学会了。”   楚言枝瞥他:“就落在脚边,还不如直接丢,哪里快会了。”   狼奴歪歪头,认真道:“奴头几天的时候也这样,后来一直看刀疤余的动作,就会了。”   楚言枝听他说起过那个刀疤余,很深藏不露的样子。   她接过银针,重新摆好,闷闷道:“你学得快。再教教我。”   狼奴再度殷切地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教。   越教他还越热情,越有耐心了,楚言枝的信心却在一次次失败里被打击得不轻。到后面她抿着唇不说话,拨开他还要握来的手:“我自己练练。”   狼奴的左手摸了摸还留有余温的右手掌心,站在旁边看殿下不服气地把针一根根甩出去,他便弯下身将落到她脚边的那部分都一一捡起来,放到帕子上擦干净,放到另外的小盒子里。   红裳正在擦拭着翠云馆的各类器具,见他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针线,就备了茶水点心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殿下,累了就来喝口茶。”   楚言枝觉得手指都磨得有些痛了,走到放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   见狼奴还在那里捡地上的针,楚言枝郁闷地叹气。为什么她学东西就很慢?   红裳把刚擦完石桌的抹布叠好放到一旁,擦了手给她倒茶,见那只自从被狼奴逮过一次后就喜欢待在屋檐上不下来的猫又在打滚了,无奈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咱们那只木栓上有好几道坑坑洼洼的印子,不像磨出来,倒像老鼠咬的。但若是有老鼠,不可能听不到半点动静啊。”   “老鼠?”楚言枝一惊,没注意到院子里浑身僵住了的狼奴,她望向翠云馆的门,“我们不是每天都收拾得很干净吗?东殿厨房里都没老鼠,这里怎么会有?”   红裳道:“奴婢想着也是。可最近,奴婢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譬如早上起来,总能看到床边床角落了许多灰尘。”   楚言枝松口气:“不是老鼠就好。”   狼奴捡完银针回来了,全都收拾干净放到小盒子里,垂眸状若无意道:“是吹进来的灰尘吧。”   最近太阳好,但是风大,翠云馆总开窗透气,难免落灰。   红裳把茶倒好,又给剥了些干果,拿起抹布准备继续回去打扫,闻言道:“兴许是吧。”   狼奴悄悄看了楚言枝一眼,她似乎并没有把红裳的话放在心上,拾了颗糖渍山楂吃,抿出核朝那只猫丢了过去。   那猫懒懒伸个腰,扭头顺着墙沿走,不知跳哪去了。   到正月十四立春这日,吃过春饼菜后,姚美人和年嬷嬷一同赏鉴了楚言枝做的那副手套和护膝,满意点头道:“枝枝绣技进步很大。”   楚言枝并不怎么高兴得起来,狼奴只经她指点几次,都学会给小木偶做衣裳了,里外几层,还不止一套,有女孩儿穿的裙,也有男孩儿穿的袍,今天穿玄色的,明天穿青色的,后天穿湖蓝色的,他还拿红绳子把它绑了,系在自己腰间,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不知道的远远一看还以为他挂了个小孩子。不过这样他就不用整天衔咬着或捧搂着了。   狼奴自己还总要穿她做的那件衣裳。楚言枝真是不忍看那一只长一只短的袖子。那个辛什么鞍要是看见了,肯定又要说她苛待小奴隶。   算了,随他怎么说吧,她是公主,就算苛待一点,又怎么样呢?   狼奴也心情低落,等到中午吃过饭,殿下就要把他送回北镇抚司了。他问了年嬷嬷,年嬷嬷说,一个月后的清明节和五月初五的端午他才能回来各待一天,下半年就只有中秋和年节的时候能回来了。   狼奴有些后悔好几夜自己没去悄悄看殿下了。   用午膳的时候,席间只有年嬷嬷说话,她一边给主子们夹菜,一边叮嘱狼奴,一定要好好习武,多学学那些男子汉们做的事,等辛指挥使回来了努力拜他为师。   狼奴一一听了,默默点头。   小福子指挥四个小太监把车辇抬到殿门口,这回年嬷嬷就不跟着过去了,她得留在宫里和疏萤一起准备明日上元节要用的东西,红裳便跟着楚言枝坐了进去。   每到这时候,狼奴既羡慕红裳,又讨厌红裳。她和殿下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有那么多,但是他没有。这些天和殿下待在翠云馆玩,她总要看着他们,现在他都要走了,红裳还在。   每回他去翠云馆,总提防着的不是殿下,而是她。   狼奴挤到楚言枝身边,再次攥住她的袖子不肯松手了,一会儿给她递茶,一会儿给她剥橘子,看到她手指上有这几天练飞针、学刺绣留下的针印,还要央问自己可不可以揉一揉。   楚言枝知道小奴隶又在黏自己,任他揉了。小奴隶虽然手指上长有许多茧,揉按得动作却轻缓得很,楚言枝才吃过饭,被他揉得困劲上来了,便撑着头看他垂眸时微微颤动的长睫道:“别忘了我的话,不许认辛鞍做你的大哥。”   狼奴抬眸,两颗黑润的瞳仁里只掬着她的倒影,郑重点头道:“奴都记得。”   “还要多久?”楚言枝问红裳,红裳掀帘朝前看了眼,“离承天门还远呢,殿下要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奴婢守着您。”   “奴也守着。”狼奴拉拉她的袖子,主动将她垂坠下来的披风往靠榻上盖。   楚言枝便让红裳放下靠枕,解了披风盖到自己身上,把手从狼奴掌心里抽出来,脸朝里小憩。   车厢内一下沉寂下来,狼奴巴巴地看着殿下,又看了眼红裳。   见殿下睡着了,红裳把香几上的东西收拾好,靠坐在车壁上守着。   这车辇虽比江贵人那个稳当,一摇一晃的,坐久了还是会让人犯困,红裳守着守着,眼皮禁不住阖上了。   午后的阳光勉强透过帘布照射进来,车厢很大很暖和。那几夜下来,狼奴已能迅速判断红裳和殿下睡得有几层熟了。红裳特别容易醒,可能只是哪个小太监踩到粒石子稍稍颠簸一下,她都会醒过来。   没有黑夜作挡,狼奴的勇气消散许多,可是想到自己下了车辇就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见殿下……   他时时注意着红裳,左手悄悄伸进披风一角,触碰到了殿下的手。   他不敢多碰,只揉了揉殿下的手背,眼睛则移到殿下睡得并不太安稳的脸上。   他想到那夜指尖触碰到殿下的脸时那奇异的感觉。明知是错,他却在懊悔没有再多碰一碰。   狼奴渴盼地挨近靠榻,无比怀念被殿下抱着的感觉。   他悄然半站起身,更近距离地看殿下,殿下微抿着唇,呼吸匀长,他的影子半投在她身上,让她瞧着与夜里不太一样。   狼奴渐渐弯下身,在轻晃的车厢里将自己的脸贴向她的脸。   车辇忽然悬停住了,是到了承天门前,要给侍卫出示腰牌。   红裳醒了,睁眼便蹙眉低声问:“狼奴,你干什么?”   狼奴弯身站在靠榻前,若无其事地把披风往上提了提,掖在楚言枝下巴处,轻声道:“你睡着了,没看到殿下受凉了。”   红裳低眸看了眼,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可他举止又没什么不对,盖披风的时候手都是避着殿下的脸与脖子的。   她起身从他手上拿过披风,重新把殿下的手脚都捂好:“再有这种事,把我叫醒。”   车辇只停顿几息的功夫就继续往前行驶了,狼奴闷不吭声地坐回了小凳子上。   到了北镇抚司,楚言枝才醒过来。她睡得头发有些乱了,就没下车辇,让狼奴自己拿上包袱下去。   狼奴看着殿下睡后目光微有迷蒙的样子,失望地应了。   等他下去了,楚言枝撩开窗上的帘布,看狼奴背着包袱一步步爬上爬上台阶,最后站在那块牌匾下望向她。   又是那瞧着很可怜的眼神。他勉强朝她露出了一个笑:“殿下,狼奴很懂事,会乖乖等殿下再来接狼奴。”   楚言枝点点头:“乖就好。”   她放下帘布,过了会儿,红裳朝小福子喊了声,小福子便领着四个小太监再次抬起车辇,调转方向往承天门回去了。   狼奴的视线跟着投过去,偶有风吹起帘布,又被里面的红裳抬手压下了,他看不见殿下的脸。   好想殿下。   返程的路上,红裳给楚言枝重新梳扎好头发。快到上元节了,宫里宫外从正月十二就开始布灯,重华宫也把所有灯都挂出来了,不过因为舍不得油钱,并未全都点上。隐约听到外头的动静,楚言枝想掀帘看看,却被红裳伸手挡了,说这时候人多,恐会惹出是非来。   楚言枝想起三姐姐,好像每到上元节的时候,太子楚珩或是宣王楚璟都会带她出去逛灯街。   虽然之前太子殿下说三姐姐要是再去上林苑观斗兽,就不带她出去看花灯了,但如今他不在京城,而宣王早已出了禁足之期,三姐姐明天应该还是能出去的。   她也想去看看。   每年上元节的时候,她顶多被娘亲和江姨牵着去御花园瞧瞧,一两次新鲜,多了她便倦了。毕竟宫里的花灯再好看,御花园四季之景再漂亮,也就那么块地方。   狼奴在北镇抚司,不是里面的锦衣卫校尉,明天应该也可以去逛花灯。真可惜,他或许根本看不懂吧?   见楚言枝送完狼奴回来了,姚美人先同她在碧霞阁吃晚膳,吃完便牵她在院子里逛。今天下午年嬷嬷领着疏萤在天黑之前把灯都点上了,重华宫没什么样式复杂的灯,只显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多了些过节的氛围。   姚美人边走边交代她明天去坤宁宫要注意的事。楚言枝听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判断,知道什么样的情形下要说什么样的话,面对什么样的人要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到上元节这天,姚美人先领着楚言枝去慈宁宫给荀太后请安,荀太后和姚美人聊了几句,知道她们还要去坤宁宫,就没久留。   正旦节那天之后,成安帝在初八的时候来过一回慈宁宫。慈宁宫大佛堂内点了一百零八盏灯,以往这天荀太后都会闭门不见任何人,要独自祭星,这回却不同。成安帝到了,等荀太后起身才走进去,看灯看了许久,两人皆未言语。   坤宁宫内摆了午宴,各位妃嫔皇子皇孙分坐两边,姚美人和楚言枝来得不早不晚,人才到了一半,两人就找到末尾的位置坐下了。   姚美人平时都躲着不出门,今日众人猛地一看,一时都没认出来她是谁,若非看到楚言枝和楚言枝脖子上戴的十八子黑檀佛珠,只当她又是宫里哪位没名没姓突然被宠幸的才人了。   姚美人的姿容在这六宫之中虽称不上绝色,却有清婉若芙蓉的气质,脸上难见岁月痕迹,看了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特别是久病之后的她,行走间不急不缓,眉眼温和含笑,于这酒肉席间更显温柔。   莫美人就坐在她们身边,往这挪了过来,一会儿逗楚言枝,一会儿又和姚美人搭话。   席间也有其他没怎么见过的妃嫔打招呼,姚美人一一回应过去,直到帝后二人相携着从内间走来,众人都安静下来,走出席位行叩拜礼,高呼万岁千岁。   只是帝后二人的神情都不太好,孟皇后冷脸甩开成安帝过来相扶的手,连面对众人时脸上都露不出丝毫笑意了。   成安帝沉声令众人起身,众人谢恩过后一一落座。   隔得太远,楚言枝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就连最前面的三姐姐和宣王楚璟都格外安静。   开席后有教坊司和钟鼓司的舞者乐者进来挥舞水袖或弹拨丝弦,贤妃见孟皇后怔怔坐着,眼眶越来越红,而成安帝只抬盏饮酒,便抿着一丝笑起身相敬道:“值此上元佳节,臣妾恭祝圣上龙体康健,圣心得宜,皇后娘娘青春永驻,事事如意。”   孟皇后移目看向她,又看向满目歌舞,轻叹一声,竟落下泪来,喃喃道:“楚翊,楚翊,我嫁给你这些年,这些年……”   这些年什么,她到底没说出口,在成安帝微瞪的视线下漠然起身,留下一句“本宫乏了”便转身走了。   楚姝起身追上去,楚璟也站起身想跟上,但犹豫地看了眼脸色越来越差的成安帝后,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了。   楚言枝探颈往前面看,见皇后娘娘真的走的,她摸着桌上装护膝的盒子,有些失落。   一旁的惠妃宁妃也站了起来,宁妃瞥了眼贤妃,阴阳怪气道:“贤妃姐姐,您平时多有眼色的人,没看见皇后娘娘今日情绪不佳吗?”   贤妃“哎呦”一声,主动上前把成安帝刚喝尽的酒盏斟满,弯身奉上道,“是臣妾疏忽了,只是臣妾想着,今天这日子,便是有再多不快,皇后娘娘也应当……臣妾不过说两句吉祥话罢了。”   宁妃还想呛她两句,却见成安帝眉头紧皱,接了贤妃捧来的温酒一饮而尽,低声道:“连你都懂的道理!”   这话听着不像夸,但总归不是责骂,贤妃自以为碰对了,走到成安帝身旁,温声宽慰道:“陛下,兴许皇后娘娘近些日子太忙了才会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等下了宴,臣妾便领众姊妹去看看她。对了,最近琼哥儿和瑜哥儿又有长进了,嵇先生说他们开年就能学些新东西。臣妾不通诗文,陛下博古通今,若得闲了,可以考校考校他们。”   “刚过完年,急这些做什么。”成安帝语气不耐,席上已直身看过来的四皇子与五皇子又收回了目光。   宁妃这时笑道:“琥哥儿就不如他这两位皇兄聪明,《诗义折中》《书经图说》这两本日前才背熟读通,让他作诗作赋,还不能立刻写出来,这不,正旦那天就要他写篇诗赋呈给陛下,他愣是磨磨蹭蹭好些天,写废了好些纸张都没写出来,臣妾问他怎么就难到这地步了,他挠着头边写边说,送给父皇诗赋怎可随意而作……”   江贵人趁着热闹坐到了姚美人身畔,抿着温酒压低声音笑道:“宁妃娘娘这番话说得聪明,那两本书都是给九岁孩子学的,这才正月十五,六皇子距离九岁生辰还有半年呢,就已经读通了。”   楚言枝望向对面皇子席位,就见坐在四皇子和五皇子身后的六皇子楚琥正百无聊赖地抛着橘子玩,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母妃如何明贬暗褒地在父皇夸奖他。   姚美人淡笑道:“六皇子确实聪慧。”   “施姐姐怎么不过来?”莫美人给楚言枝挑了好吃的点心放到她面前,奇怪地看着打了几次招呼都没理她的施婕妤。   姚美人和江贵人看了一眼,八皇子珀哥儿在奶娘怀里闹腾了几下,施婕妤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时不时地观察贤妃与宁妃二人和那几位皇子,哪里顾得上别的。   成安帝听了宁妃的话,果然脸色好了不少,让汪符把最是聪颖顽皮的六皇子叫来,要他当面把赋念给自己听。   六皇子昂首负手去了,站在正中摇头晃脑地直接给背出来了,意思虽没那么精深,用词也稚嫩,但语调抑扬顿挫很流畅,听着听顺耳。   贤妃朝四皇子和五皇子使了好几个眼色,很快他们两人也上前或作赋或作诗,明争暗斗起来。   成安帝听多了就嫌烦,撑着头闭眸等着,扳指转了一轮又一轮。他睁眼看向席间,平时总能逗他开心的楚姝不在,楚璟已经大了,却不愿意娶妻,也是看着就烦的主。三皇子楚玳更别说了,吃吃吃,脖子上都能挤出两圈肉了。二公主楚清倒是温和性子,但和她娘一样,太规矩,没什么意思。其他几位公主,要么太闷,要么身子太弱,不爱讲话,还爱哭,成安帝也就每逢她们生辰的时候会去看看,赏些东西。   成安帝思绪一顿,莫名想到正旦节那天在慈宁宫看见的那几根扒在影壁上的细软手指。   “今日七公主来了?”成安帝偏头问汪符。   汪符遥遥一指,答道:“回皇上,来了,正和姚美人坐在一处。”   所有人的动静都不由得随陛下投去的目光停滞了,纷纷看向末席。   感知到后,姚美人牵着楚言枝起身,楚言枝与成安帝对视片刻,端正行礼,脆声道:“父皇。”   “是枝枝?怎么来了也不上前请安。那日你说要给朕做的礼物,是不是忘记做了?”成安帝语含笑意。   楚言枝拿上其中一只方盒,起身走上前去,在三位皇子之前站定后,似羞非羞地摇头道:“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只是枝枝笨嘴拙舌,脑袋不够聪明,绣出来东西也不够好看……”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把盒子主动放到了成安帝面前,几分怯意几分期待地道:“枝枝希望父皇能够喜欢。”   成安帝扣开方盒打开一看,是一双绣了滴露竹叶的手套,眉头不禁一松。   汪符微笑赞道:“七公主真是用心,定是想着天冷,怕您双手受冻特意做的。”   楚言枝揪着手指小声道:“可惜枝枝送晚了,没能在最冷的时候送给父皇。”   成安帝将手套亲自戴上,意外的合适,笑道:“又不是只有一年冬天。”   楚言枝眼睛一亮,欢喜地点头。   成安帝看到她那双白软的手似乎有些发红,勾了下手指问:“十五日就做成了一副手套,受了不少苦吧?来,给朕看看。”   楚言枝依言上前,摊开了掌心:“没有很痛,都快好透了。”   成安帝看她这般懂事的样子,心里一软,捏了捏她泛红的手指。   楚言枝轻轻“嘶”了下,并未抬眸,脸上仍摆着笑,谁看了心里都要滋生出怜惜来。   不过楚言枝有些心虚,其实这些伤都是她学飞针和玩针的时侯受的,连这副手套,也有不少部分是狼奴帮她完成的。   她并没有受多少苦,受了很多无聊倒是真的,心里就没停过对这位父皇的埋怨和讨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1 23:01:48~2023-01-01 23:5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饭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OK 21瓶;appledog 18瓶;知屿 10瓶;25824739、双料葱油饼 6瓶;饭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最大最漂亮的灯,应当是他的殿下的。   “今日去看过你皇奶奶了?”   楚言枝点头:“皇奶奶今天精神很好, 还逗枝枝玩来着。”   成安帝微怔:“皇奶奶总爱逗你玩?”   “是呀。”楚言枝抬手自然而然地帮成安帝把手套的几个指套整理好,“每回去慈宁宫皇奶奶都会和枝枝聊很久,两年前她过生辰, 美人还给她做了长寿面吃,我们三个在慈宁宫一起玩。”   成安帝垂眸看小姑娘认真地理着手套, 思绪一时有些凌乱。他儿时很缠母妃,但母妃很少哄他, 总是让奶娘抱他到外间或院子里去哭,更别提亲自逗一逗他了。   难道真因为他是皇子,她不敢亲近才这样吗?   回想他这几个孩子,楚珩楚璟儿时去看她, 她也避之不及, 楚姝生得晚,两个哥哥有了经验,便不怎么带她去了, 孟皇后还说太后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其他妃嫔见孟皇后都讨不到好,而他素与太后不和, 有事没事都不会去慈宁宫讨嫌。   楚言枝是个例外,她娘亲姚美人当初是被太后指进来的。她生得好,确实讨人喜欢。   成安帝看着她眉心点的红花钿, 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对汪符道:“让姚美人也过来。”   汪符弯身退到末席请人,姚美人恭恭敬敬地上来,朝成安帝盈盈一拜:“臣妾见过陛下。”   成安帝打量她一眼:“你把枝枝教得不错。”   “皇上谬赞, 臣妾不敢。是陛下圣行如松, 枝枝素仰龙威龙德, 孺慕不已, 深受感念。”   姚美人眉目温软,声清如莺,态度既不过分谄媚,也不过分清冷。成安帝捏着楚言枝的小手,想到自己这些年都没去看她们,她们脸上竟不见丝毫仇怨,不由语调轻缓道:“起来吧,以往是朕忙于政事,疏忽了,日后会去多看看你们。”   姚美人起身,汪符已亲自在成安帝身畔按了个席位,要扶她坐过去。姚美人面露惶恐,连声推辞,成安帝笑道:“枝枝年纪小,还有些怕朕,手都发凉。有你在这,她能安心些。”   姚美人这才姿态谦卑地坐下了。   短短几刻钟,宴上情形就变了一通,贤妃和宁妃干瞪着眼,不甘地领几位皇子坐回去了。没想到这位姚美人平时不吭声,一上来就直接让这宫里变了风向。这个七公主,明明上回在冬至宴会上见到的时候,还把圣上气得不轻,怎么今天陛下就对她如此不一般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席上,林婕妤看了二公主楚清一眼,楚清默然收回目光,久未动筷。   楚言枝自从对这位父皇的讨厌多于敬仰之情后,就没那么怕他了,便指指桌上稍远些的菜问能不能帮她夹一夹。   成安帝心烦意乱了一天,听着她的温声细语,呼吸都觉得通畅许多,还真亲自给她夹了菜,甚至剥了橘子。   歌舞轮换过两班后,楚姝回来了,她神情有些木然,直到看见成安帝身边坐着的楚言枝和那个面生的姚美人。   楚言枝抬头看到她,不由站起身,楚姝却只对成安帝嘟囔道:“父皇,你只管疼七妹妹,不要姝儿了?”   楚姝过完年瞧着身量又拔高不少,容貌娇艳,站着就像一朵将要盛放的海棠花,成安帝见她并未因为孟皇后的心事受影响,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松开拍着楚言枝肩膀的手,朝她招了招:“父皇怎会不要你?尽爱瞎说。过来,你七妹妹年纪小,你平时也该多带她玩玩。”   楚姝哼道:“父皇要我过去,我就过去?都有七妹妹陪您了,还要姝儿做什么。”   她赌气地扭头回到席位上坐下,鼓着脸让宫婢阿香给自己倒酒。   阿香回这桌上没有置酒,她侧身就要去二哥楚璟的桌上拿,楚璟不让,两个人抢起来。   成安帝看到他们两人闹就想笑,故意板着脸责问楚姝:“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快还给你二哥。”   楚姝却挡开阿香的手,自斟自饮起来,还一副愁容道:“姑娘家家,就没有愁了吗?父皇不还是喜欢借酒浇愁。我都是随了您。”   说完她将一整盏酒往自己嘴里灌,成安帝急得站起身来,楚姝含了这口酒,顿时脸皱成了一团,吐着舌尖抱怨:“……好辣!”   成安帝彻底被她逗笑了,让汪符过去给她倒茶清口,坐下来笑话她道:“可别说你这酒量是随了朕。”   二公主楚清轻轻抚拍着楚姝的背,闻言笑道:“父皇,您这么说三妹妹可真要难过了。”   “父皇才不会管我难不难过。”楚姝看了一眼楚言枝,“毕竟他可有七妹妹陪着呢。”   楚言枝略显局促地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捧起自己刚剥好的一盘橘子,走下台阶送到了楚姝的席案上,行礼道:“三姐姐,吃些橘子解辣吧。”   楚姝瞥她一眼,低眉顺眼的,倒还规矩。成安帝见状正要说些什么,楚姝一脸嫌弃地拿了两只橘瓣放进嘴里,有些含糊道:“……哼,酸死了。”   这句酸,也不知是在说橘子,还是在说她自己。成安帝忍俊不禁,放下心来。他本以为这两个孩子会闹起来,大过节的伤了和气就太让人心烦了。   楚言枝忙道:“那枝枝再去挑甜的给三姐姐吃。”   她跑回去又拿了好几个橘子,成安帝抬手一挡:“不给父皇留点甜的了?”   楚言枝一边剥一边道:“三姐姐是小姑娘,父皇就不要和三姐姐抢了吧。”   众人笑了,成安帝哈哈笑两声,对脸色有些不自然的楚姝道:“你七妹妹手上还有伤呢,给你剥这么多橘子。阿姝,你总不愿好好学女红,我看你该好好向枝枝学习才是。”   楚言枝脸红了,不好意思道:“父皇,您夸枝枝,夸得太过了……”   她把新剥好的橘子分了两份,一份留给成安帝,一份再次送到了楚姝跟前。   楚姝吃着橘子,没说话了。   “今晚皇城外的灯会,阿姝要是想去,便让你二哥带你去吧。”成安帝道。   楚姝笑了下,楚璟的面色却不太好。不是因为不愿意带她去,而是他们素来端庄持重的母后都伤心到了当众落泪的地步,他哪里还有逛灯会的闲情逸致。父皇这次太过了。   楚言枝剥橘子的动作慢下来,小心地看着成安帝道:“父皇,我也想看灯会……我之前没有看过。”   “那就让你们二哥带你去。清儿是不是也想去啊?想去就跟着一起吧。但是不可张扬,必须戴好幕离,朕会让锦衣卫暗中护着你们。楚璟,记得要在亥时之前带皇弟皇妹们回来,别因为你大哥不在就太放肆。”   成安帝答应得爽快,楚言枝和底下的二公主楚清、宣王楚璟都起身行礼应下了。   小半个时辰后,成安帝觉得身子疲乏了,便挥手散了宴席,汪符扶着他回乾清宫歇息了。   成安帝走后,许多人围着走下来的姚美人和她身边的楚言枝攀话,姚美人笑容不减,落落大方地周旋着,贤妃上下打量一眼她,鄙夷地扬扬下巴,领四皇子和五皇子离开了。   临走前,五皇子楚瑜眼巴巴地看着楚璟和三哥楚玳,他也想看灯会,但母妃不许。四皇子楚琼也看了一眼,回头就冷着脸把他脑袋掰正,推着他的肩膀走了。   六皇子挣了宁妃的手,一把扑上楚璟的腿抱住:“二哥,这回要是赢了最大的灯就给我吧,我要挂床边上!”   宁妃无奈,见刚刚出了大风头的七公主楚言枝正捧着另外一只盒子站在楚姝面前不知说些什么,笑着朝姚美人夸了一句:“妹妹把女儿养得真好,乖得惹人疼,哎,我家那老六要是个闺女就好了!天天皮得我头疼。”   “宁妃姐姐说笑了,六皇子天资聪颖,将来必能给姐姐带来好福气。”   楚姝睨了一眼楚言枝手上盒子里的护膝,脸上已没了刚才的笑意:“我母后可不稀罕这东西。让开,别挡我的路。”   楚姝提步朝前走,楚言枝不得不偏身让开。她只好再把盒子阖上,心里难掩失落。三姐姐是怪她抢了父皇的关注和喜爱吗?   她确有些愧疚,三姐姐先前帮过自己……但她不会因为这点愧疚,就放弃父皇那点微弱得可怜的疼爱,放弃让重华宫的日子变得好过一点的机会。只是刚才在席间看三姐姐的态度,她真的以为自己有可能和三姐姐做好朋友了。   她低头站了会儿,忽然一只手伸来拿走了木盒,楚言枝抬头看,便见楚璟腿一震扒开了一直缠着他的楚琥,对她道:“我给你带到吧。”   楚璟拿着木盒匆匆跟上往坤宁宫内室走的楚姝,后面被甩开的楚琥转头缠上了胖墩墩的三皇子楚玳,非要他到时候帮忙,赢最大的那盏灯,别再被三姐姐抢了,只要能抢到,就每天给他送好吃的点心。   楚玳不耐烦,说不稀罕他们华淑宫的点心,黏着自己的母妃惠妃,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宫外小吃,晚上给她带。惠妃也烦胖得跟球似的他,要他多走路,不准带银子上街。楚琥就偷笑,趴他耳边说,只要他答应了,就把自己的零花银子分给他买吃的。   楚言枝看他们谈天觉得新鲜得很,但还不太敢随便插话。二公主楚清见她一个人坐着,就端了一盏茶过来,对她笑道:“七妹妹,往后你可要常出来玩。说来惭愧,我的绣技很是一般,听父皇说,你绣得很好?那若是有空了,你可要多指点姐姐一二。”   楚言枝对这位二姐姐很有好感,谦虚了几句后两人聊起来。临走前,楚清说会给她送去晚上出门要戴的幕离和防身用的短匕,让她晚上跟紧自己,街上人多眼杂的,别走丢了。   宴散得早,姚美人却久未能脱身,还是一旁的江贵人寻了个借口支开众人,领她们一起走了。   回到重华宫,全宫上下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各个喜气洋洋的,年嬷嬷拉着楚言枝夸个不停,还去收拾柜子,问她晚上想穿哪件衣裳。   楚言枝的确很高兴今晚可以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出门,但总感觉没由来得心累,喝了一碗热茶后就回翠云馆睡觉去了。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问一句,父皇就答应了。原来以前那些她以为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只要得到这个人的一丁点喜爱,就能如此轻易地实现。   她更讨厌他了。   年嬷嬷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和姚美人说了,姚美人理解,只让年嬷嬷和红裳疏萤再把重华宫收拾收拾,给楚言枝备好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放到车辇里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清乐宫处来了人,说是林婕妤和二公主楚清给重华宫送来了上元节节礼。所谓节礼是给姚美人的一些金玉饰品,楚清给的则是宴会后答应给楚言枝的幕离等物。姚美人收了,让年嬷嬷去找些东西和一些苏式点心作为回礼送去。在这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各宫送东西来,重华宫从未如此热闹过,年嬷嬷都忙不过来了。   酉时左右,司礼监来了人,取下重华宫门前的两盏灯笼,示意姚美人今晚准备侍寝。   楚言枝这时已经睡醒起来了,她对这些事还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是父皇要过来陪娘亲了。年嬷嬷的话讳莫如深,娘亲则有些脸红,她觉得奇怪。   楚清的车辇已经停在西六宫之前等着了,楚言枝忙收拾完坐上车辇,让小福子令人抬着往承天门去。他们会先在宣王府稍歇片刻,等人齐天黑透了,再一起逛灯会。   北镇抚司内,接到暗中护送几位皇子皇女游玩帝京灯会的任务后,杜颂摆着臭脸不愿意,董珏倒是欣然接了,两脚翘在桌案上,头枕着手来回晃着身下的椅子:“你呀,就是太死板,每回都不愿意干这种既清闲又有意思的活。反正上元节咱也回不了家,不如出去好好玩玩咯。”   “要玩你去玩,几位大人临行前把司里的事交给了我们,那总要有一个人在这留着。留你我还不放心。”杜颂头也不抬道。   董珏听了也不恼,收腿起身:“行,我挑人去了。”   大部分人上元节都能放十天的假,北镇抚司和五城兵马司不同,这种年节尤其要小心,需奔波各方。所以锦衣卫十四个卫所几乎没有空闲的,北镇抚司的校尉们也都忙去了,只有二三十人还留在校场上进行下午的操练。   董珏到了校场看台上,拿鼓锤一敲,示意众人都到饭堂先把饭给吃了,酉时前集合,去往承天门暗护那些小主子们。   金参最喜欢干这些差了,一拍狼奴肩膀,问他去不去饭堂吃饭。自他那回去过一趟定国公府后,每天晚上辛夫人都会让辛鞍过来找他回去吃饭,狼奴那几天很听辛指挥使和他儿子辛鞍的话,让去就去了。不过昨天辛鞍再来找他,他就直摇头说不愿意。   狼奴本来还在学着那些人挥拳踢腿的动作,这下校场上的人都作鸟兽散了,他被金参推着往饭堂走,觉得奇怪:“什么是灯会?”   “去了你就知道了。不过到时候咱都得忙公务,没空陪你,你从宫里出来后除了定国公府就没去过别的地儿吧?那你还是别去了,小心把自己弄丢了。”   “我才不会弄丢自己。”北地那么大,他们狼群外出都能通过嗷叫精准地找到彼此,不论地多远天多暗,都能找到狼窝,他就没把自己弄丢过。   不过他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他只想赶紧学会飞檐走壁和轻功水上漂。可惜这些校尉们平时在校场不会特意练这些,空闲的时候才会展示给他看。看了几回,狼奴总觉得他们做得并不好,一步飞得不够远,脚步也不够轻飘。   他想跟董珏或杜颂学,董珏懒得教他,杜颂不愿意理他。刀疤余更别说了,腿不好,想来是不会这些的。   金参见他不想去,就问他有没有想吃或者想玩的东西,灯会上会卖很多新奇有意思的东西,样样比他的小木偶好玩。   狼奴今天给木偶穿了绛红色的小裙子,额头点了一只红点,绑带也是红的,和他头上的发带倒相辉映了。校尉们都没忍住嘲笑他,哪有这么大的男孩儿玩这个的?   狼奴却毫不在意他们的嘲笑,还说以后小木偶就有名字了,叫木奴。   听到金参的话,狼奴揉了一把木偶的脑袋,瞪他:“你才要玩玩具,木奴不是玩具。”   到了饭堂,刀疤余骂骂咧咧地把一大锅汤圆和饺子端出来了,咬着空烟斗骂:“这么早急什么吃饭?撑不死你们!”   也怨不得他骂,这么多人的饭就他和另外四五个伙计帮忙做,汤圆和饺子虽简单,但他们准备了好几种馅心,还没包完就被人催着下锅煮了。   狼奴眨眼看了看后厨:“老余,我能帮你。”   “一边儿吃你的去!”昨儿一回来这小子就拿着好几盒说是那个殿下赏他的银针找到他,二话不说就展示飞针术,没把刀疤余气死。   哪有这么轻易就学会的!准头还不差,当年他可是安国公亲自教的,学了足足两年才熟练!   真不知道这喝狼奶长大的小子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要是晚生个几十年遇上他,刀疤余能嫉妒死。   不过如今的刀疤余虽然在被偷师后摆不出好脸色了,还不至于和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计较,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他指出了几个可以改进的地方。   “拿着!”刀疤余没好气地把满满一碗汤圆撂到了狼奴面前,没控制好力道,里头滚烫的汤飞溅出来把他自己的虎口烫红了一片。   刀疤余下意识往围裙上擦,狼奴从里面那个长了一截的袖子里掏出帕子朝他递去:“用这个。”   刀疤余瞥他一眼接了,扭头继续忙活了。   狼奴这才端起碗,和金参一起坐下吃饭。   他照旧是吃得最慢的那个,一个汤圆分两口,不张唇斯斯文文地咀嚼着,末了还进去帮刀疤余收碗洗碗。   辛鞍一路跑过来看到里面踩着凳子撸着袖子飞速洗碗的狼奴,踌躇半天,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喂,大哥,逛灯会去了!”   狼奴把最后那只碗洗干净放好沥水,才擦着手放了袖子出来,淡淡地看着脸上还不太服气的辛鞍。   “大哥今天不想陪你玩,大哥要练功。”狼奴走在辛鞍之前出了饭堂的门。   “你不是说好要跟我玩的嘛!你做大哥的怎么可以不讲信用?”辛鞍不依不饶。   要不是身边实在没能陪他玩的人,他可不会一直缠着狼奴玩。叫他大哥?更是不可能!   也不知道他昨天为什么突然发疯,他不过是笑他里面那件衣服太丑,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外头的乞丐甚至有些贵人家里养的狗都不穿这种衣服。他娘给他准备的衣服,不说多贵多好看了,哪个不比这件要舒服啊?   结果他还没笑两声,就被他拧了胳膊,说以后不许乱说话,还叫他不准自称大哥,得改叫他大哥。说他要是不听话,就把那天他坐在墙沿朝树上扔石子,不小心砸破隔壁裕平伯家小姐纸窗户的事告诉辛夫人。   辛鞍假装求饶答应了,等他松了手还想砸石子反击,却又被按了头,别了腿,疼得他想叫叫不出。狼奴不紧不慢地在他眼前用一根银针射碎他丢的那粒石子,朝他瞪着黑黢黢的眼睛道:“不许打大哥。”   辛鞍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屈辱地答应了。   狼奴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过他这个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大哥,大概像狼王那样?那辛鞍当然就要乖乖听他的话啊。   “大哥不想去。”   辛鞍跟他出了饭堂:“我娘要我带你去玩的,说你一定没好好玩过,你不听我娘的话?”   狼奴这才犹豫了下:“师母要狼奴出去玩?”   “是啊,见见世面。皇城百八十条街,什么花鸟虫鱼、龟虎龙凤,各式各样的灯都有!甚至还有比你人还高的楼阁灯!见过没?可好看了!谁要是能得这盏灯回家,倍儿有面子,可惜我没抢到过。听说前两年都被一户姓景的人家猜中灯谜赢走了,哼哼,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其实就是宣王殿下!不用想,那些灯肯定成那位三公主殿下的了。”   狼奴听得糊里糊涂的,他大概能想象出来那些灯的样子,可他对这种会发光的大东西没什么兴趣。他们北地的狼在夜里最怕看到这种会发光的东西了。   但是听到什么殿下,什么公主,他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辛鞍一脸稀奇:“大哥,你从宫里出来的,能不认识他俩?”   “我认得殿下,认得美人,认得年嬷嬷还有小福子红裳他们……还有那个讨厌的钱公公。”   辛鞍只好同他解释了遍:“……反正他们年年都会出来玩,乞巧节的时候还去护城河放花灯呢。”   狼奴抬头看了眼北镇抚司挂着的素纱灯,想到自家殿下。   殿下今天会出来吗?年嬷嬷说,殿下其实很少有机会出门,辛鞍也没有提到他的殿下。   最大最漂亮的灯,应当是他的殿下的。   “告诉大哥,那盏灯在哪里?”狼奴抬手把练了一天功后有些松垮的发带系紧一点,又把腰上系木奴的带子整理了一下。   辛鞍眼前一亮,拉着他就往外面跑:“大哥,你要给我赢那盏大灯?”   狼奴嫌他讨厌,把他的手甩开了:“不要乱碰大哥。灯不是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文盲小狼要上街猜灯谜了。 第51章   我想要那个灯,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到宣王府后, 楚言枝和楚清一前一后下了车辇,楚清领着她熟门熟路地进了正厅。楚璟早已把楚姝接过来了,两人神情都不太好, 对坐着不说话。六皇子楚琥缠着比自己大七岁的三皇子楚玳,两人正掏着荷包里的金锭银锭吵着一会儿要买什么。   姚美人也给楚言枝塞了只荷包, 鼓鼓囊囊的,让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楚言枝其实并不懂一两银子能买什么, 年嬷嬷和红裳长久不出宫,也不确定,小福子和她们讨论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 反正民间市集的东西都不会太贵, 楚言枝跟着其他人买就是了。   这是楚言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宫门,怕她会有许多不适应,姚美人要红裳疏萤两个年轻宫婢都跟上, 时时照顾。   宣王府在长安街上,离大明宫门不远, 这一块住着的基本都是皇亲国戚,各个匾额高悬,明灯千里, 来的时候楚言枝偷偷开了一条帘缝往外望,入目便是长有数丈的五彩龙灯,后面还跟着得放在推车上拉的象驮宝瓶大花灯,周围有十几个比她还小的孩子提着颜色不一的蟠螭灯跑跑跳跳, 连路过的游人手里都或提着垂流苏的明角灯, 或持着能摇头摆尾的鱼龙灯……两只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宫里的灯比这精致的自然不少, 但花样哪有这里多, 竟然还有□□样式的灯,说丑又挺有意思,楚言枝兴奋地拉拉红裳的袖子,一一指过去问那个灯叫什么,这个灯又做的是什么动物或花草。   看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人间灯景,红裳一时有些恍惚,难掩激动地一一同她讲解:“蟠螭灯又叫走马灯,殿下瞧,是不是会有不同的影子在灯罩上转?一会儿是兔子一会儿是马,你追我赶的,可有意思!地上那个被人踢着赶的灯球叫滚灯,小时候我爹给我买过一个,比这个还好看,灯罩是大红步步锦的,上下镶嵌八条姜黄色的灯穗子,一踢就转,我家大黄见了想扑,我不许它扑,它还想咬我裙摆……”   楚言枝疑惑:“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灯不会熄吗?”   红裳笑道:“我那时也好奇,没忍住拆开看了,殿下猜这灯是什么做的?是竹丝编的!编了几层圆圈箍着里面的灯芯,不管你怎么转它,灯芯都不会颠倒,也不知匠人怎会有这么巧的心思。”   “天底下所有的巧思恐怕都让匠人得了,我小时候也有过一盏灯,是人偶形的,做得惟妙惟肖,灯柄上带个小机关,一摁就会眨眼,也是元宵那天,我跟几个姐姐一起回了家,她们要我去睡,我不肯,我娘放了热水就不管我了,我提着灯上了二楼阁楼,悄悄把灯放到奶奶床头,不出声等着她翻身。”疏萤说到这,红裳和楚言枝的眼睛都望过来静等下文,她脸有些红,掩唇笑道,“她迷迷瞪瞪地翻身了,半睁着眼看到床边竟然站了个小人,吓得个半死!差点把床都掀了!”   红裳笑着指她:“殿下你看看她,平时看起来多稳重一姑娘,小时候竟然这么爱闹腾!你奶发现了不得把你打个半死?”   “我奶最疼我,哪里舍得打我,就哎呦着哎呦着拍胸口,还问我是不是怕得睡不着,才来找她的。”   疏萤说到这,目光有些怔忪:“也不知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身子骨还康健不康健。”   楚言枝捧着脸,一会儿看外面的灯街,一会儿看说得眉飞色舞的红裳和疏萤,红裳拍拍疏萤的肩膀安慰两句,疏萤又笑了:“进宫这些年,哪有空想她。也就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突然梦到她了,她还是那副小老太太的样子,牙快掉光了,口齿不清地叮嘱我夜里不能贪凉,要盖好肚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说她呀……”   疏萤忽然哽咽了下,红着眼圈别过脸。   “我记得红裳家在通州,你家在哪里?”楚言枝给她倒了杯茶。   疏萤摆手不肯接,接了红裳递来的:“济州,离京城很远。”   楚言枝对这天下地理没什么概念,听了点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   不过疏萤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继续和红裳跟她讲解灯会的事。等楚言枝下了车辇,已经把这一路上的花灯样式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在宣王府喝了点清茶,楚琥迫不及待地催促楚璟出发,楚姝懒懒起身:“再吵再烦,你就留在二哥府里玩吧。”   楚琥一下老实很多,撺掇地推了推楚玳。楚玳嘴里咬着茶点,手里数着银锭,不防被推了一下,嘟囔道:“着什么急。”   楚璟揉了揉额角,觉得这里面没一个省心的。之前大哥在的时候,他还能躲躲懒,顶多陪楚姝玩一会儿,其他时候都能自己逛逛,今天他一个人得看五个弟弟妹妹,心里还记挂着母后,实在没什么心情。   “六弟,且等三哥吃完茶点吧。”楚清帮楚言枝调整好幕离,又走向站在门槛仰头不知在看什么的楚姝,温声问道,“三妹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多问什么。你不守着七妹,在我面前碍什么眼?”楚姝今天说话的语气尤其冲,蹙眉瞥她一眼,催促楚璟道,“走吧,母后说她想吃城南王记糖葫芦了。逛完早点回去。”   楚玳把那块还没吃完的茶点囫囵个地塞进了嘴里,颠颠地往外跑:“我也要吃糖葫芦!”   楚言枝很少戴幕离,还不太习惯,只觉得看什么东西都隔着一层白纱很不适应,步子就慢了些。   楚清牵着她的手带她往外走,楚璟断后。   出了宣王府,穿过长安街,进入十字街口,迎面是一道悬灯牌坊,往前望去,楚言枝才知刚才在车辇上看到的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此刻才真是灯火连阡陌,不仅有灯,舞龙舞狮、喷火杂耍应有尽有,各种欢声笑语、杂乱聒耳的响动充斥五感,仿佛天地间的烟火气全都汇聚到此,她心底升出从未感受过的雀跃。   哪怕是隔着一层纱,她也看什么都稀奇。   为免张扬引闲人注目,他们一行人都没带太多宫人,穿着也以轻便为主,但走在路上还是频频惹人侧目。   楚言枝第一回 出来,其实看到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但楚璟和楚姝一路往城南的方向走,脚步没停下过几次,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让所有人多等,遇到感兴趣的就只悄悄掀开一点幕离多看两眼。   许是被刚才楚姝的话伤到了,楚清看起来情绪也不太好,对外面这些热闹兴致缺缺。   唯独楚玳和楚琥两个人一个爱吃,一个贪玩,在后面落了一大截路,楚璟几次回头催促。   这才没逛多久,楚玳身后的两个宫人身上都挂满了东西,他自己两手也捧着吃的,嘴里含着吃的。楚璟回头又催,他就嚷嚷道:“二哥,我都十六了,你管他们就行管我干什么啊!我就在后面慢慢走,你们要赶路赶你们的好了。”   楚璟还没来得及说话,楚琥两手各提一盏走马灯和鱼龙灯,脚下还踢着一只滚灯,玩得不亦乐乎:“我跟三哥一起!一会儿我跟三哥猜灯谜赢楼阁灯去。”   “别想了,那灯是我的。”楚姝这时脸上才浮出一点笑,“来之前我就让人去西街巷守着了,一等它挂上就开始猜灯谜。那人可是我从东宫借来的幕僚,没人能赢得过他。”   楚琥急了:“你又这样耍赖!”   “什么耍赖,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楚姝不理他了,转头时看了眼被楚清牵着四顾张望的楚言枝,嗤笑一声,“二哥,我看不如就分成三队好了,今儿我累得很,买了糖葫芦拿了灯就想直接回家,不想被他们拖着。”   楚璟也想楚姝快点回去多陪陪母后,他得看着其他皇弟皇妹,脱不开身。他回头看了眼,二妹楚清今年十四了,性子沉稳,七妹楚言枝也是个乖巧的,不用太操心,就是楚玳楚琥两个人,空长了年龄,没什么脑子。不过他们身后都有护卫和锦衣卫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楚璟朝赵符挥了下手,赵符分别给楚清和楚玳身后的宫婢留了一袋碎银,趁此让他们身后跟着的护卫都小心注意着。   “清儿,阿玳,一个时辰后再回宣王府汇合,都别迟了。”   楚清回神应下,楚玳又新得一袋钱,已经喜滋滋地往一个烤物摊子前凑了。楚琥弃了刚玩到一半的滚灯,忙去拉他:“快点啊,再不去灯就真被人抢走了!”   楚言枝这回终于可以好好挤在人群里看一回杂耍了,见到正中那光膀汉子竟攀着一根由底下人单臂持着的竹竿爬了足有五仗高,怕得抓紧了楚清的手。   “要是摔下来怎么办?会死人的……”   楚清摇头道:“不会的,这是他们从小练的本事。枝枝看那边。”   楚言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竟另有一队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互相搭着肩膀,一个接一个地站上去,垒起一道与那竹竿差不多高的人墙。   最底下的孩子挪动步伐,往前走,那道小人墙就随之晃动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那站到竹竿上的汉子见状就抓握住最顶上那孩子的肩膀,顺着往下爬。他还没落到地上,顶上的孩子踩上了竹竿,他脚不大,死命并拢蜷在碗大的竹节上,那些孩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攀,竟在竹竿上垒起了一道更高的人墙。   看官越围越多,但因为有人暗中相护,楚言枝并未被挤到,两只耳朵快被他们的激动的掌声和欢呼声吵聋了。   楚清也微笑赞道:“好功夫。”   楚言枝一面佩服,一面觉得脚底直冒凉气。这么高……这些孩子里有的还没她高,都很瘦,怎么做得到一次不掉下来?恐怕多掉两次,就直接残了废了或者死了。根本不是他们不会掉下来,而是掉下来人早站不到这里了。   很快旁边一男一女一个敲锣大声朗念着口音别扭的吉祥话,一个捧着铁盆弯腰屈膝地朝人群过来求有钱的捧个钱场。   见铁盆快朝这边过来了,楚言枝解下荷包,从里面抓了一大把银子,刚要掏出来,却被楚清按了手。楚清低声道:“给一点儿就好了,财不露白,小心惹麻烦。”   楚言枝动作顿住,见楚清只往那盆里放了一块碎银锭,而盆里更多的是铜钱,纠结半晌,从里面摸了块大点的银子扔进去了。   她暗暗扯了下身后红裳和疏萤的衣摆,两人会意,分别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两块银裸子丢进去。   除了这类杂耍,还有耍猴子戏大象,以及打铁花的。最令楚言枝震惊的是打铁花,几个光膀汉子和少年锤着烧得滚烫的铁水往天上扬,铁水亮如星子,堪称火树银花,疏疏砸落,偶有零星落到了他们光.裸着的身上,烫得他们脊背直缩,脸上却都笑着,周围人群大笑不已,有的孩童还指着嘲笑,想把手里的炮仗也砸到他们身上去。   楚清看了一阵就想拉她走,低语道:“看着怪脏的,一个个不穿衣服,有碍观瞻。枝枝,我们走吧。”   楚言枝跟着她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拐了几条街,头顶脚下到处是灯,她两腿越来越酸。   街上那些吃的,楚言枝尝试过几样就不感兴趣了,要么太油要么气味太冲,年嬷嬷和姚美人都是江南口味,做饭偏清淡,便养得她也不怎么接受得了这些。不过红裳和疏萤挺爱吃的,楚言枝就多买了一点让她们带回去和小福子他们一起吃,她则专挑一些黏糊糊的小甜点吃。   戴着幕离吃起来不方便,她把东西伸到底下,看着脚下的路偷偷地吃。忽然楚清停下了脚步,楚言枝听到周围有楚琥的声音:“……都怪你三哥,人家都快猜完了!”   她抬头一看,只见眼前有一道由各色挂灯围搭起来的灯廊,长长灯廊的最前面是一盏比人还大还高的灯,做成了楼阁模样,其中大到庑殿顶、殿柱,小到门扇窗棂,甚至是垂花柱和雀替都做得精细无比,远远一看犹如梦中楼阁。   原来这就是他们一直说的楼阁灯,怪不得三姐姐和六哥都想要。   她也想要。   想要归想要,楚言枝无意和他们争抢,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抢得过。这里的花灯下面都垂了一张字条,上面写谜面,灯廊中的人格外安静,都在慢慢走动着,一个个猜过去写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以谁猜对的灯谜多来定奖项。三姐姐说她早早请了人来猜,六哥都比不过的话,更别提她了。   她……她字还不识几个呢。   楚清见她眼睛就没离开过那盏楼阁灯,笑着牵她走进灯廊:“要不我们也猜几个玩玩?”   楚清试着念了几个,有猜字的,也有猜物的,猜字的不用说,猜物的楚言枝只猜得到团扇、梅瓶、油灯等几个她常见的东西,楚清倒猜出了许多有关琴棋书画的雅物。   楚言枝慢慢跟着楚清往前踱步,认真想着她方才念的谜面,突然手被人握了一下。   她下意识以为是红裳,想回头央她松开,却猛地意识到对方的手是细长而干燥温热的,指际有茧,指尖泛凉,与红裳的不同,但让她觉得熟悉极了。   他在她虎口磨了一下。   楚言枝心惊回头,那人的手却在这一刻松开了,隔着幕离,她只看到周围人来人往,没有谁停下驻足。   “小姐怎么了?”红裳见她回头张望,探身问道。   “刚没有人过来吗?”   红裳觉得奇怪,更多的是紧张,警惕地往周围暗暗探了一会儿:“小姐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楚言枝见他们的神情都紧绷起来了,忙道:“没有,我,我猜到了这个灯谜,想同二姐姐悄悄说,不想被别人听见。”   楚清笑了:“放心吧,没人能近我们的身。你在我耳边小声说就是了。”   楚言枝心里一沉,没人能靠近?那为什么她会觉得好像狼奴来过了?   错觉吗?   楚言枝摩挲了下手背和虎口,那一瞬间的暖意和轻痒还没完全消褪。   楚清已经侧耳过来要听她的谜底了,楚言枝放下思绪,随口说了一个。   不远处,辛鞍拽着狼奴的手:“赶紧帮我猜灯谜啊大哥!你不会还想跑人家姑娘那里偷听谜底吧?”   狼奴的视线仍落在那个方向,万千灯火从他点漆似的眸里一晃而过,他却只看着那道穿粉色袄裙,戴淡青色幕离的身影。   是他的殿下。   即便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也能嗅出来人群之中有她的气息。   他随她的目光看向灯廊最后那盏精美巨大的楼阁灯上。   “一定要猜谜才能拿到那盏灯?”   辛鞍虽然知道自己基本不可能拿到那盏灯了,他忘了自家大哥大字不识一个,连走在路上看到人卖的面具都要问他是什么。但他参与感依然很强,抓耳挠腮地想答案,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要拉出跟过来的随从问,奈何随从也不认得几个字,他成这群人里学识最高的了。   “是啊,不过你要是钱够多也不是不行,好像是去年吧,景家那位大小姐派的人没能猜出最多的灯谜,楼阁灯被别人赢走了,她就花了三千两银子直接买下来了。所以你看这儿这么多人在猜,有的不是图灯,是图那个钱。”   狼奴沉默了几息。那些纸上方方块块的图案他都不认得,辛鞍念出来,他也听不明白。至于钱,这一路走过来他明白了,就是能跟人换东西的东西。三千两银子是个很大的数,用辛鞍的话说,足以买几万个小木偶。   他只有一个小木偶。黄色的石头和银色的石头,他都没有。但是在他眼里,木奴抵得上千千万万的木偶。   狼奴的左手护在了木奴脑袋上,辛鞍看到了一时语塞:“……大哥,你不会以为会有人偷它吧?”   狼奴不理会他话里那股淡淡的讥讽味道,朝前一步步跟着楚言枝他们的步伐挪动着。   辛鞍急了在后面喊着让他等等,狼奴脚步微顿,回头道:“大哥有事,你自己玩。”   “今日楼阁灯得主已出!”   他才跟着走了一会儿,灯楼上锣声一响,众人都看了过去,惊声道:“这不是才开始吗?好多人都还没猜完呢!”   “对啊!我们都猜出好多了,就差三十几个了!”   “我就差五个了!”   灯楼上主持这场灯谜赛的东家是个留两撇八字胡的中年胖男人,他笑眯眯道:“方才有位公子已将所有谜题一个不落的猜出来了,所以,这楼阁灯的得主已经确定了。”   “那就请这位公子出个面,我,我家小姐想买他的灯!”说话的是个文人气质的干瘦男人,脸都涨红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还是被人抢了先。作为太子幕僚,此次没能跟去赈灾就罢了,为三公主猜个灯谜竟也落了后,看来往后前途是一片昏暗了……   狼奴抱着木偶,歪头看他们一上一下说话,视线搜寻起来,便见几个伙计把那盏楼阁灯摘下来了,放到了一只推车上,要推着穿过这条灯廊。   这里人多,殿下头上还戴着那个奇怪的东西,并未看到他。狼奴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要是殿下发现他什么都不认得,猜谜都不会,恐怕会很嫌弃他。   他跟着推车往后走,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得了它。   “抱歉,不卖。”   众人顺目看去,是一位身穿程子衣,头戴方巾,气质疏朗温润的少年。他接了伙计递来的推车绳子,朝那位文人遥行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那幕僚见是他,心里一凉,但还是赶紧道:“嵇公子,三千两如何?我家主子,您应该认得的。”   “千金不换。”那位被他称作嵇公子的少年侧身道,“嵇某此行只为称心尽兴。这位先生,如此想要这灯,等明年再努力就是了。”   那幕僚一噎,既羞恼又着急,不知到时候该如何向三公主交代。   他正急得跺脚,灯廊那头却有一豆蔻少女缓步行来,她撩开幕离一角,眸光疏冷地看向那十七八岁的少年:“若我非要买走它呢。”   少年神色不变,语调依然温和有礼:“不卖。”   “三千两白银不卖,五千两黄金,你也不卖吗?”   “南域尚有万千冻死骨,灯价何曾值千金。嵇某不敢受之。”少年拱手行礼,带着楼阁灯绕过楚姝,不紧不慢地走了。   楚姝蹙眉看他走远,本就不悦的心情糟糕到了极致,冷声对阿香道:“那幕僚认得他是吧?回去让他想办法用这个人把他自己换下来,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他也不必在这京城待下去了。没用的东西,怪不得大哥没带走他。”   见这群人围着说了一堆难懂的话后,楼阁灯被那个人推走了,狼奴再顾不得一直缠着自己的辛鞍和已经把视线收回去的殿下了,他甩开辛鞍的手,混在人群里快步跟上那个少年,终于在街角将他拦下。   少年看着眼前这个歪头打量自己的孩子,见他只睁着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瞧,却不说话,正要问他想做什么,是不是迷路了,对方忽然把怀里那只穿着红裙子的小木偶捧到了他面前,视线则投向他身后的楼阁灯:“先生,不要金子换,木奴可不可以?”   少年神情微怔,狼奴难掩不舍地把木奴的脑袋揉了一遍又一遍,把它身上穿的衣服理了一下又一下:“他很乖,不会乱叫,不会乱动,是我最喜欢的人送给我的。我给他做了很多小衣服,他还没有来得及全部穿完,我可以一并都给你……我想要那个灯,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见眼前这人眉心微蹙,眸色晦暗不明地看着木奴和自己,狼奴似有所觉,目光落到了地上。好像这世上真的只有他觉得木奴不是木头,不是玩具。   什么是值钱,什么是不值钱呢?   狼奴头一回感受到自认为的珍贵被旁人轻视后的不甘与难以形容的难堪。也许木奴在他们眼里,就像殿下当初随手折的树枝或随便踢一踢的石子,是垃圾吗?   可即便是垃圾,他也只有这个了。狼奴再度抬起眼睛,把木奴捧出去,同他认真道:“木奴或许不值钱……先生要是想要很多黄石头或者银石头,我以后会有的,有了一定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不要啊崽,留点老婆本嘛   感谢在2023-01-02 23:56:45~2023-01-03 23:5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闪光水母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狼奴是殿下养的小奴隶。”   少年看了一会儿:“它是你最喜欢的人给你的, 你既如此珍视它,又何必用它换东西送给对方?”   狼奴垂眸,想到那天在北镇抚司, 他想让殿下帮自己看着木奴,殿下没有拒绝, 只任他把木奴搁在膝盖上,其实碰都不怎么愿意碰的样子。   他一直没忘记, 木奴是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殿下为了逗他玩,随手丢给他的。他自己也是殿下随手捡的。   兴许在殿下心里,他和地上随脚踢的石子和从树上随手折的枯枝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因为一时觉得有趣或者怜悯, 才捡回了家。   他必须得有点用才能一直做殿下的小奴隶,否则就像石子和树枝,会被当成垃圾丢掉。   木奴在殿下心里是不是已经成为垃圾了呢?   丢给小奴隶的东西, 她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再想要了。   狼奴忽然有点难过。   可是楼阁灯, 殿下会喜欢的。   他抓握着木偶,露出一个人人都喜欢的笑脸,对少年道:“我喜欢木奴, 她不喜欢。她喜欢这个灯。先生如果也不喜欢木奴……”   狼奴收回了手,话音一顿,茫然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换来殿下想要的灯了。   少年见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迷茫与落寞,摩挲了下手中推车的拉绳。   他回身将这盏精致无双的灯上下看了一通, 把拉绳递向狼奴:“送你吧。”   狼奴黑如一点浓墨的瞳仁轻轻颤了一下, 看他许久, 才低头把木奴的系带整理好, 重新捧到他面前:“谢谢先生。”   “不用。君子不夺人所好,好好收着吧。”少年把拉绳挂到了他的手臂上,言罢抬步离去。   狼奴追了两步:“那先生想要什么?先生不喜欢这盏灯吗?”   为什么别人给的钱不要,他给的木奴也不要,他却还愿意把灯送给他?   少年只背对他挥了下手:“称心尽兴而已。”   狼奴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远,渐渐没入人群之中。   辛鞍喘着粗气追上来了,看到他手里拉着的楼阁灯,“哇”一声叫出来:“狼奴,你不会把人家打了吧?!”   他绕着灯转了一圈,还专往地上找:“那人呢?被你打死了?”   “没有。我听殿下和师父的话,不打人。”狼奴牵着拉绳往回走,仔细探着殿下的气息,不忘提醒他,“你要叫我大哥。”   辛鞍不相信:“那你怎么弄到这灯的,你抢人家钱买的?”   “他送给我了。”狼奴把木奴重新系回腰上,“我记住他的气息了,以后会报答他的。”   辛鞍难以置信,看看他腰间的木偶,再看看那盏自己梦寐以求的灯:“难不成你是用这木偶跟人家换,人家看你可怜所以送你了?”   这是辛鞍除却大哥用暴力抢夺的方式之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   听到可怜二字,狼奴长睫微动,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刚才那位少年的眼神。   是可怜吗?   狼奴独自往之前那个灯廊的方向走,越走心中的迷茫越浓。   这个明亮的世界里全是人。   除了他。   在北地,狼奴从来不用思考这些奇怪且难以理解的问题,每天的困扰只有如何活下去。   狼与狼的相处也很简单,一起狩猎,一起吃猎物,然后窝在山洞里互相取暖睡觉。   他曾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能带领狼群奔袭千里找到猎物,让狼群捱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冬天。狼群的每一只狼都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每一只狼。   可是来到这里后,他成了最没用的人。除了殿下,没有谁愿意要的人。   获得想要的东西的方式,交换不成,只能用可怜吗?   怎么可以用可怜?   辛鞍开始拉他的手臂央求:“大哥,让我玩一会儿行不?反正你一时回不去,这灯你送不到的,就给我玩一两天吧,又不会玩坏……那让我牵着走一会儿行吧,就一会儿!大哥,你是我亲大哥……”   任他怎么说狼奴都无动于衷。这条街口汇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气息杂乱,狼奴于无数错乱灯影中找寻着,然而灯廊里没有殿下的身影。   他穿过摘下楼阁灯后被疏通了的灯廊,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与他身后的楼阁灯上。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宝灯!   辛鞍与有荣焉地站在他身边,下巴扬得高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灯是他赢下的。   狼奴终于在一处灯桥前停下了。   他的殿下正站在桥上,明处暗处许多人簇拥着她,她手里提着一只兔儿灯。隔着一层纱,狼奴也能看见她在笑。   他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看,天上亦有千万盏灯,水天辉映,河面光波流动,随人群的笑语微微荡漾。狼奴心里既有有淡淡的欢喜,也有浅浅的难过。   他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辛鞍说,这灯是别人看他可怜才给他的。   不是他以为的两相交换,最终也确实没能交换成功。   殿下的小奴隶,北地最骄傲的小狼,为她得到一盏灯的方式不是靠赢,是靠可怜。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木奴,他几乎一刻也离不开的木奴。   就算最终真的用木奴交换成功了又怎样?一头原本靠着锐爪与利齿在茫茫北地存活的小狼,一头猎杀过无数猛兽,所向披靡的小狼,如今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竟然是用自己心爱的木奴去交换……   好无能。   不是木奴不值钱,是他不值钱。   他真的是殿下没用的小狼,没用的小奴隶。   狼奴回头看这盏灯,灯真的很漂亮,殿下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其实只要殿下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不要做一只可怜又没用的小狼。   狼奴望望空旷天空中越飞越高的天灯和这广博大地上无数的人,又望向河面上一摇一晃渐渐飘远的灯影。上元节的风还很冷,却混杂了各种喧闹的气息刮过来。   有的孩童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提着灯从桥上手拉手跑过;有的孩子坐在大人怀里,一手搂着大人的脖子,一手拿着糖葫芦啃;有人在摊前相视而笑,有人在河边桥上放了孔明灯许愿……   狼奴渐渐垂下视线。   他本以为自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吃着与他们一样的饭,说着与他们一样的话,就成为人了,原来不是的。   在这个世界,锐爪与利齿也换不来他想要的东西。   他得看得懂方块形的图案,听得懂辛鞍念的书和那位先生说的奇奇怪怪的话,猜得出这世上所有谜题……   他还得有很多很多钱,可以用来报答他想报答的人,可以为殿下买来她喜欢的一切东西。   这样才是殿下有用的小狼,有用的小奴隶。而不止是会为殿下做饭,为殿下缝衣裳。如果这些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再待在殿下身边,凭什么做殿下的驸马呢?   殿下在桥上停留一会儿,要走了。   狼奴下意识拉着推车去追,可是这灯太大了,有辛鞍在后面扶着也怕它会掉到地上摔坏。他想喊出口,然而“殿”字的音节才滚到唇畔,他想起殿下这回出门戴在头上那个东西。殿下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殿下。   他在桥边停住脚步,人来人往擦肩相过,殿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有两个字在他心口越滚越烫,越冒越响……   他心跳加快,终于在殿下即将下桥时喊了出来:“枝,枝枝!”   狼奴一出口脸就烧起来了,愧疚感与罪恶感迅速将他吞没,他知道自己在犯一个极大的错。   嬷嬷都不会叫殿下枝枝的,重华宫里只有殿下的娘亲会这样叫她。   他怎么能这样称呼殿下?   好逾越,好放肆,好没有规矩。   一头没用的小狼,一个没用的小奴隶……这样称呼他的殿下。   但在逾矩之后,他仍站定在原处,等他的殿下回头。   楚言枝听到熟悉的声音,逆着人群转身,但幕离上垂坠着的白纱遮挡了她的视线,白蒙蒙一片中所有人的脸与身形都是模糊而相似的。   听错了吗?   楚言枝心想,小奴隶怎么会敢叫她枝枝。   而且,就算他出门观灯了,这么多人里,她还戴着幕离,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   楚言枝提着兔儿灯转回身,打算跟上在前面挑孔明灯的二姐姐。   才走两步,那道声音却又近了,含着迫切与期待地喊了一声:“枝枝。”   楚言枝不由得再度停下步伐,一旁的红裳和疏萤也听到那动静了,不禁问:“怎么像是狼奴的声音。”   楚言枝撩开幕离上的白纱,搭在了顶上,于豁然开朗的视野中看到点满全城的明灯和无数人带着笑的脸,以及那个逆着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小奴隶。   小奴隶穿着束腰玄衣,脚上踩着金线云锦靴,看起来那么神采英拔,好多路过的人都在悄悄打量他。   不像个奴隶。   只有她知道,他里面一定偷偷穿着那件丑衣服。   小奴隶腰上一边系着穿红裙子的小木偶,一边系着那只装糖盒的小荷包。他每走一步,小木偶就跟着动一下。   小奴隶的眼睛藏不住他一切情绪,越靠近楚言枝看得越清晰。   他在离她半丈远的位置停下了,直到此刻,楚言枝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还要高的楼阁灯。   楼阁灯很亮,似乎比这全城的灯都要亮,门扇窗格清晰可见,比刚才遥遥观望时看到的还要好看。   “殿下,”他声音轻极了,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与虔诚,“奴给殿下的灯。”   楚言枝垂眸,看到他手掌上搭着的那条拉绳:“哪弄的?”   狼奴在这一刻眼睛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情,羞愧、难堪,还有迷惘与难过。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了。   楚言枝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他犯了什么错吗?   狼奴什么都没,别说银子了,铜板都没有一个,怎么弄得到连三姐姐都没法儿得到的灯的?   靠打人吗?   楚言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应当给他一些钱的,如今他既不算重华宫的人,也不算北镇抚司的人,没有人给他发月例银子。可他总会有用上钱的时候。   楚言枝静静等着他自己开口,她知道的,狼奴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更不会对她刻意隐瞒。   “……是那位先生送给奴的。”狼奴终于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出来了,下一刻轻轻拽住了楚言枝的袖子,抬起黑润的眼睛迫切道,“殿下,不要嫌弃奴,奴以后会有用,会用自己的本领给殿下赢灯,用自己的钱给殿下买喜欢的东西,不会再被人可怜了……奴会是殿下最有用的小狼。”   楚言枝垂眸看了一眼,他手指攥得发白,好像还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每次特别怕她会把他丢掉的时侯,他就会是这个模样。   但她不太明白小奴隶的话。   她不用他为自己赢灯,更不用他给自己买东西。她是殿下,他是小奴隶啊,她要是有喜欢的东西,自己就能买了,还等着小奴隶养她不成?   不再被人可怜……当初她带他走,其实就是因为看他可怜啊。   楚言枝看着他身后的灯:“他可怜你,所以把灯送你了?”   狼奴微微点头。   “和他说过谢谢了吗?”   狼奴又点头。   “你能再找到他吗?”   “狼奴能。”   “那就等你下回有什么好东西了,再送给他。娘亲说过,礼尚往来,只要你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时时不忘就好。”   狼奴怔怔地望着她,眼睛里那抔光重新一点点聚了回来。   楚言枝朝他走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笨狼奴,不要总说自己没用,你不是会做饭还会刺绣吗?他或许不需要灯,但会需要别的,你可以送他需要的东西。”   狼奴僵着身子不敢动,殿下的手柔软且透着一抹近乎于虚幻的温暖,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主动摸过他了。   狼奴心底百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最浓烈的一种是好想立刻抱住殿下。或者是殿下抱住他。   想蹭她的脸,想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她的手揉一揉自己的肚子。   可众目睽睽之下,狼奴知道不可以。且就算殿下不嫌弃他,作为一头骄傲的小狼,他也无法接受被除殿下以外的人可怜。   他一定要学会做殿下最有用的小狼。   “殿下,狼奴想你了。”狼奴忍住再挨近她的冲动,低低道。   “我们昨天还在一起玩。”   狼奴笑得有些苍白,殿下并不明白他有多想她。   “狼奴,快松手回去吧,这里人多。”红裳和疏萤一直帮着在旁边挡着,怕会有太多人看到楚言枝的脸。   这时楚清身边的一位宫婢走过来了,问她们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一直没过去。再有一刻钟她们就得回宣王府了。   不用楚言枝主动去掰,狼奴自己松开了手指,把拉绳放到了她的手心:“殿下,奴会有一天送殿下一盏更大更漂亮的灯。”   楚言枝接了拉绳,一直在他后面站着的辛鞍不太乐意了,手还搭在推车上不肯松,推了推狼奴的肩膀:“大哥,我也要啊!”   听见辛鞍叫狼奴大哥,楚言枝眼睛笑弯了,看向狼奴:“乖狼奴,你都做大哥了,别再说自己没用了,这会让小弟抬不起头的。”   辛鞍脸涨红了:“……你,你!”   狼奴瞪他:“不许凶殿下。”   辛鞍立马老实了。   楚言枝摘下还剩大半袋银子的荷包,放到狼奴手里:“这是本殿下赏你的钱,请你的小弟好好去吃、去玩吧。明天我让小福子再给你送一些,要是不够用,你再同我说。”   狼奴拿着荷包,懵然地歪了下头:“殿下养狼奴?”   “是呀,你是我养的小奴隶。”   楚言枝才说完这句话,楚清就已经往这边走回来催促了,疏萤忙把楚言枝幕离上的白纱放下来遮面。   楚言枝把拉绳递给红裳牵着,回身朝楚清跑去:“二姐姐!”   狼奴在原地看着殿下如一只粉色的蝶跑下桥,和她的二姐姐手拉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握住装满金石头和银石头的荷包,眨了下眼。   辛鞍心疼地看着那盏大花灯被拉走了,嘀嘀咕咕道:“……什么公主啊,这时候才想起来给钱,早干嘛去了。”   话音未落,他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瞬间龇牙咧嘴,扒着狼奴成爪状抓握的手:“大大大大哥!疼!”   “不许说殿下坏话。”   “不说了,啊啊我保证不说了!再说是小狗!呜呜疼——”   狼奴慢慢松了手,把荷包同那个荷包系在一起,眼睛里漾出笑意:“狼奴是殿下养的小奴隶,殿下对狼奴最好了。”   辛鞍敢怒不敢言。   等到殿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狼奴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下桥。   一边走,他一边观察路上各种灯的样子,还回忆着那盏楼阁灯的形态,对辛鞍道:“大哥会给你做一个灯。”   练一练手,将来给那位先生和殿下再分别做一盏大灯。   辛鞍怀疑地看他一眼,但没吭声。他连面具是什么都不认得,来的路上不知道向他这位小弟提了多少问题,做灯?怎么可能嘛。   而且据说那盏楼阁灯是由百位顶尖匠人花一年时间打造的,说是百工灯也不为过。他想做成,实在异想天开。   楚清看到那盏楼阁灯,惊得一时失语,半晌才难以置信地低声问;“七妹妹,莫非刚才那位猜出所有灯谜的公子,是你派的人吗?”   楚言枝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是,是他把这灯送给了我一个小奴隶……”   “小奴隶?”楚清惊讶不减,什么奴隶会有这么大能耐,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弄来的?   楚言枝说不清楚,干脆转移话题:“刚刚三姐姐买到想要的孔明灯了吗?”   楚清感知到她并不想多谈,笑一下回道:“买到了,也给你买了一个。来,我们放了祈愿,然后就回去。”   楚言枝从未放过天灯,其实在今天之前连见都没见过,看楚清拿了那两张字条在上面写字,她也兴奋地给自己的愿望打着腹稿。   楚清写完自己那份,转头问她:“枝枝有什么愿望?”   楚言枝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   楚清点头写下。   捧着挂好字条的孔明灯,楚言枝忍不住问楚清:“二姐姐许的什么愿?”   楚清看着灯芯上的那一烛火光,本想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想到如今宴席上父皇对楚言枝的态度和楚姝总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   她微微笑了,手一松放飞了孔明灯,看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与其他灯盏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她才双手合十,却并未闭眼,轻声道:“一愿娘亲身体康健,二愿我能得一段好姻缘。”   楚言枝本以为二姐姐不愿意告诉自己,正准备把自己的灯也放飞出去,突然听到了她的愿望,不禁转头笑道:“林婕妤人那么好,二姐姐长得这么美,上天一定会为你实现愿望的。”   楚清仍看着天上聚在一起渐渐飞远的天灯,叹息道:“枝枝,你还不明白,这个愿望没那么容易实现。”   楚言枝已经把自己的孔明灯放飞出去了,她也学着楚清的样子,合十仰望,小声说了愿望。   一起看着两盏灯飞到看也看不见之后,两人坐上车辇回了宣王府。   楚姝没能弄到楼阁灯,从灯廊出来后就直接气冲冲地回宫了,楚玳楚琥两人到现在都没玩够回来。   楚璟坐在正厅,仰靠在太师椅上揉按眉心,听到动静回头见是两个妹妹回来了,起身问要不要先送她们回去。   楚言枝其实已经很累很困了,在车辇上的时候就打了一会儿盹,希望能够赶紧回去洗漱睡觉。   但楚清听楚璟这般问了,忙道:“二哥既已遣人去找三哥和六弟了,他们应当很快也会到,怎好让二哥送两趟,我和七妹在这等一等吧。”   楚清拉着楚言枝在正厅坐下了。楚言枝支着头,都忘记把幕离摘下来了,胳膊抵着桌面捧脸打瞌睡。   “……都路过安府了,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干嘛这么急着回来嘛!”楚琥推搡着楚玳进来了,这充满活力的说话声音一传进来,楚言枝瞬间清醒了。   楚玳不耐道:“不进就是不进,大姐不喜欢我。”   “不喜欢就不能进去看看她了?我听说惠妃娘娘很想她啊。”   “你能不能不要烦了!”   楚玳这回真生气了,努力睁着被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瞪他。   楚琥这才不吱声了。   见人齐了,楚璟伸个懒腰,让他们喝完茶就上车辇回宫。   半刻钟后大家都把该带上的东西带上了,楚言枝看着那盏大花灯有些发愁。太大了,车辇根本装不下。   楚清也是爱莫能助。   楚琥看到这楼阁灯,原本以为是楚璟想办法帮三姐弄到的,没想到竟然是楚言枝的,他瞪大眼睛打量了她好几遍。   竟然是她的?   虽然楚言枝在今天的宴会上算是出尽了风头,但楚琥对她还是不怎么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还能一下子变得比他一个皇子还受宠不成?   他这一天都没正眼瞧她过。   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怀疑这个楚言枝背后是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相助了。太后吗?太后真有这么厉害,能把手伸这么远?   楚琥往周围望了望,十分遗憾三姐姐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回去了,不然撞上这盏灯,可就有好戏看了。   楚璟见楚琥发愣,催他赶紧上了车。   等楚琥楚玳都吵吵嚷嚷地坐进去了,楚璟看到站在这灯面前的楚言枝,蹙眉打量半晌,到底没问她是从哪弄的,只安排了王府里的几个下人帮忙小心地护送到重华宫去。   楚言枝实在困得厉害,一挨着靠榻就睡着了。等她被摇醒下辇,只觉得头都有点晕乎乎的,得红裳和疏萤两个人一起扶着才能走稳路。   重华宫的灯都还亮着,但因为没什么人,显得安静极了。年嬷嬷从里头迎出来了,见楚言枝困得这样,也不同她多说话了,忙和红裳她们一起服侍她洗漱睡觉。   作者有话说:   小狼的成长之路比较艰难,但会越来越好的~   后面的时间线会走得稍微快点,但不会跳得特别夸张,慢慢过渡那样子   很快崽崽们就能谈恋爱啦(苍蝇搓手)   感谢在2023-01-03 23:57:17~2023-01-04 23:4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狼奴给殿下亲手做的小裙子。   楚言枝一觉睡醒, 年嬷嬷都把午膳做好了。姚美人是申时从乾清宫寝殿回来的,回来后补眠也到这时方醒。   楚言枝吃完饭就给姚美人看自己从灯会上买回来的小物件,说起一路上见到的新奇事物, 还拉她去西殿看那盏挂在主屋正中的楼阁灯。   楼阁灯精美至极,每处细节都值得细观, 姚美人也赞叹了许久。   “我在想要不要把这盏灯送给三姐姐呢?她先前帮了重华宫很多,但我一直没想到怎么回报。”楚言枝摸摸楼阁灯上可活动的紫檀木门扇, 纠结地问姚美人。   姚美人摇头道:“三殿下想要这盏灯,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灯全城瞩目,能者方能得。不论这灯是旁人送给狼奴的, 还是狼奴用别的手段弄来的, 总之这灯落到了你手里,你再送给她,她反会心生罅隙, 以为你刻意炫耀。她性子骄傲,宁肯不要, 也不愿受人所赠。”   听到最后一句话,楚言枝忽然想到狼奴昨晚拽住她袖子说的那番话。   因为性子骄傲,所以当这灯是旁人赠予时, 他会觉得羞愧难堪?   那他何必一定要弄到这灯呢?她虽然喜欢,但也没非要不可。   下午时小福子从外进来通传,说成安帝已从慈宁宫处过来了。年嬷嬷和红裳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姚美人揽着楚言枝缓步走至中殿前的廊道, 等汪符的扬声高喊“陛下驾到”时才朝成安帝行礼。   上元节节假未过, 但成安帝已收到了太子和东厂、锦衣卫以及南直隶加急发来的邸报。灾情之事虽各方都已有相解之法, 却仍令他烦忧。   而孟皇后自从昨日得知孟老爷子逝世一事, 不仅在宴会上失了态,还到现在都不肯用膳,连楚姝特地为她买回来的糖葫芦都不愿意尝一口。他忙完政务去看她,她还借口体弱不肯相见。连带着楚姝这两天也情绪不佳,对他这个父皇有失关心。   成安帝心情烦躁,本想去钟粹宫看看施婕妤,恰遇上八皇子吐奶闹腾,哭得他头疼。施婕妤毕竟年纪轻不知事,不怎么哄得好孩子。还是汪符说慈宁宫清净,可去散散心,他才去陪荀太后用了午膳。   成安帝对荀太后仍心有芥蒂,不过最近这几次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荀太后似乎对他没那么疏离冷漠了。她特地让人给他备了专门的碗筷茶盏等物,许是想他往后能常去看看她。   他思来想去,先皇能那么宠爱她,让她宠冠六宫,应该不可能说是从未得到过她的回应。或许是因为她不善言辞表达,得让人细细体会吧。   不论如何,在慈宁宫坐了一会儿后,他确实觉得心静了不少。汪符提醒说重华宫就在慈宁宫之后,他便顺道来看看。   出去一趟后,楚言枝瞧着比之前活泼许多,一等他叫她们起身,她就小步跑到他面前,用那双饱含崇拜与欢喜的水亮杏眼仰望他,乖乖巧巧地唤他父皇。成安帝不禁笑了,摸摸她的头。再看姚美人,姿容清丽,婉转承欢时亦可娇可媚,他心头一软一痒,牵着她的手,三人一同进了碧霞阁。   姚美人素手为他沏茶,温声软语令他眉心舒展,楚言枝则像只刚出巢的鸟儿,既亲近他,又对他保有的敬畏,成安帝时不时会因她天真的童言童语发笑。   成安帝干脆在这用了晚膳,汪符则命人摘下了重华宫前的两盏宫灯。今夜照旧由姚美人侍寝。   姚美人接连两次侍寝的消息一经传出,后宫中便有些人不淡定了,但都只在各宫中悄声谈两句。   直到二月开春,成安帝还数次召她侍寝,又见重华宫伺候的人不够,特地让司礼监挑了人送去。姚美人却将那些人都送了回去,说承蒙陛下厚爱,只是重华宫屋室不够,住不下这么多人。   汪符照原样把这话送到了,隔日成安帝来重华宫用午膳时,就下旨封姚美人为昭仪,赐居长春宫。   姚美人跪下谢恩,却面露犹疑。成安帝追问一番,她才隐晦地提了提施婕妤。   施婕妤是去年中秋前后诞下八皇子的,宫中后妃凡育有皇子,位分都在婕妤之上,按理来说她该进一进位份了。只是今年正旦恰逢南直隶雪灾,诸事烦扰,半月不去看她,成安帝已经把这桩事忘了个干净。   姚美人自觉无功,受之有愧。   “何妨。你把枝枝养育得如此懂事,便是上等之功。顺嫔这些年,不也只为朕诞下了个宜萱。至于施婕妤,等中秋过了珀哥儿的周岁礼,再为她进封也不迟。”成安帝扶她起来,抚了抚她的手背,“你还年轻,若真不敢受之,往后再给朕生个皇子便是。”   姚美人抿唇,双颊微红。   要搬去长春宫那日,楚言枝捧着脸坐在翠云馆,望着院子发了好久的呆。   重华宫位置偏,在皇宫的西南角,空气流通不太好,光照也一般,不少殿宇的墙根底下都会在春夏季的时候蔓上青苔,发潮发黑。年嬷嬷见不得这些,总会叫上红裳和小福子,三人一起拿铲子铲了,用力洗刷干净,以至于不少墙面的红漆都褪了色。   楚言枝爱在中殿和西殿的院子里玩,她记得中殿后面的一处角落里有个小洞,是她小时候不懂事挖的,藏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宝贝在那里。后来有天被年嬷嬷打扫出来了,才知她的那些宝贝就是些花形的石头、三层花纹的贝壳之类的东西。   不过她小时候最爱待的地方其实是东殿。每年春天年嬷嬷都会在小菜圃种上新菜,去年种了白菜和萝卜,重华宫人一多就吃得差不多了。今年年嬷嬷本打算搭竹架子种黄瓜的,看来是种不成了。   年嬷嬷总是提着筐在小田埂上挖荠菜、除杂草,或者锤着锄头翻地,楚言枝就喜欢脱了鞋袜,提着裙摆踩进去帮她,只是很多时候会帮倒忙。年嬷嬷从不怪她,还任她泼水玩,说权当帮她浇地了。   那只三花猫其实是月饼去年生的猫崽子,年嬷嬷为了给小厨房逮老鼠抱来的。重华宫也没怎么特地养它,就把每顿剩的饭菜放到厨房边上,让它饿了自己下来吃两口。   红裳和疏萤正指挥着新送来的那几个宫婢搬东西,里里外外忙碌着,楚言枝走到院中那丛金镶玉竹前,仰头看墙面上那根深嵌进去的银针。   她试图拔了拔,还是拔不出。   也不知狼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把银针分给他一半带走了,剩下的留了自己练。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练得效果很一般,针虽能飞出去,准头和力道却都差得远了。   楚言枝泄气地轻轻踢了一脚墙,余光却瞥到那丛金镶玉竹里生出的小竹笋。她记得去年重华宫最艰难的时候,年嬷嬷就摘过这的竹笋,和腊肉一起炒着吃,味道很鲜美。   她蹲下身看破土而出的笋尖,却发觉丛深之处有一块浅浅的凹陷,有几根竹子是往四面斜长的,像被什么压到过。   她抬手拨了拨,积着竹叶的地面上似乎有半个足印。   楚言枝眉头微皱,是红裳他们浇水或修理枝叶的时候不小心跌出来的吗?   小福子从东殿那里跑过来了,见她蹲在地上不知看什么,凑过来禀报道:“殿下,狼奴那只笼子怎么处理?是留在这还是带过去?昭仪让奴才问问您的意见。”   楚言枝起身,略想了一想:“狼奴又不住里面了,留着干什么呢?叫人搬了,还给上林苑吧。”   “好嘞。”   重华宫虽然小,住这么些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东西,搬了两三天才全部置办完。姚昭仪让年嬷嬷和红裳照着碧霞阁和翠云馆之前的样子置办了长春宫的主殿和东侧殿。   长春宫很大,不过因为在西六宫,靠近慈宁宫,这些年只安排了两位不受宠的才人住在西侧殿。她们搬过来的第一天,两位才人就过来探望请安了,略坐了一坐才走。   虽然很舍不得从小住到大的重华宫,但是看到这又大又漂亮的长春宫,楚言枝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长春宫主殿最大,四面自围成一院。院两侧的屋子按宫婢大小品级进行了安排,院后方的那排屋子则成了太监们的值房。主殿两边厢房留了一间给年嬷嬷住,另外一间空着,另有一个耳房给了疏萤住。东侧殿虽没主殿大,却也空了不少屋子,楚言枝挑了挑,把通风最好的厢房安排给了红裳。   东侧殿这显得有些空荡,楚言枝逛了一圈,干脆让人把东殿后院最大的那间主屋收拾出来,作为狼奴的房间。   先前答应过给小奴隶住大屋子的,她可没有食言。   二月二十六清明这日,楚言枝去北镇抚司把狼奴接回来了。   得知美人成了昭仪,大家都不住在重华宫了,狼奴坐在车辇里,拽着她的袖子,轻轻用脸蹭了蹭,说舍不得。   楚言枝注意到他五指上有两根手指都拿白纱包扎着,拿起来看了看,蹙眉问他:“你手怎么弄的?”   狼奴红着脸,看着殿下揉自己的手指与手背,感觉心都在泛痒,他垂敛着目光道:“……练武不小心伤到的。”   “你不是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吗?练武也用不着着急,不然受了伤学得更不好。”楚言枝嫌他这伤口包扎得太丑,一个个拆了,仔细看着他手指上细碎的伤口。   狼奴乖乖点头:“奴都记住了。”   他抬起眼睛渴盼地望着认真打量自己伤口的殿下,在红裳低头找药的时候,悄悄轻握住了她的手,央问着:“殿下,心疼奴?”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拍了他手背一下:“我是殿下,犯不着心疼一个小奴隶。”   她不管他的伤了,让他自己上药。   殿下态度陡变,狼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紧张地挨近她,不顾伤口攥着她的袖摆不放:“奴错了,殿下不要生气。”   楚言枝窝在靠榻上,瞥了眼他的爪子,抽了抽袖子:“没有生气,你松手。”   红裳把药放到香几上,看向狼奴,狼奴终于松了手,只是神情落寞地开始给自己涂药。   涂完了,他笨拙地用另一只手缠纱带,再用嘴咬着系紧,稍有不慎便再度挫伤了伤口,很疼似的暗暗“呜”两声。   楚言枝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让红裳再剪几截纱带出来,然后重新拿了他的手,一边怨他笨,一边给他一一绑上新的纱带。   狼奴屏着呼吸凝视着殿下侧脸。离得好近,近得能感觉到殿下的呼吸都撩到了他的指尖上。   只要他再往前凑近一点点的距离……   “好了,这样好看多了。”包扎好后,楚言枝松了手,再度倚回靠榻上,只是看着那几个实际上比原先还要潦草的纱带结,她神情有些不自然。   狼奴欢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抿着笑涡点头。   到了长春宫后,楚言枝先带他见过姚昭仪,然后去了东侧殿,领他站到后院主屋门口往里看:“年嬷嬷和小福子一起给你置办的,好看吗?”   这间屋子比原先重华宫的那个耳房大了足足一倍,两边设窗,因为天要慢慢热起来了,现在挂上了可卷上去的竹帘。靠西窗的桌子上摆了一只收口细瓶,插了两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应该是从院子里现剪的。床上的被罩被褥都是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柜子和后面的衣柜也都是新打的,上了红漆。   楚言枝指了指柜子:“打开看看。”   狼奴走进去开了柜子门,里面竟然塞得满满当当的,有被褥等物,也有许多新衣裳。   狼奴忽然眼眶有些发热,他回头轻声问:“都是狼奴的。”   小公主正站在门槛上一会儿脚尖点地,一会儿脚跟点地地玩着:“是呀,本殿下很有钱了,给小奴隶置点新衣而已,不算什么。”   狼奴爱惜地摸着这些衣裳,想到自己包袱里才绣到一半的裙子,脸又滚热了。   这些天他问过辛鞍和金参他们怎样才能变得有钱,他们说,他得快点长大,最好是入职锦衣卫,好好办差,这样就能有很多钱。等积攒一些钱了,他就可以采买田地,置办店铺,钱会越攒越多,然后就能娶媳妇。   狼奴不太明白娶媳妇是什么意思,追问下去,他们又说,他还小,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狼奴的心思飘远了,等他回神时,殿下已经往外走了。   他跟着出了主屋,抬头看向殿下如今居住的兰心阁。很近,没有两面院墙阻隔。他细细观察着,如今服侍殿下的已经不止红裳一个人了,还有另外十二个宫婢、六个小太监。为方便服侍殿下,宫婢都住在了东侧殿后院的两侧边,太监则住在了他这间主屋的旁边。   人太多了,而且听红裳说,夜里会有人轮流值守。稍有不慎,他就会被发现。   可他实在太想殿下了……他好想殿下再摸一摸自己。   清明这日皇宫内外都要祭扫,楚言枝天未亮的时候就去过慈宁宫大佛堂了。吃晚膳之前,她让宫婢端了只香炉到狼奴住的主屋,教他祭拜当初被猎者所杀的母狼。   狼奴并不明白祭拜的意义。在北地,生生死死是常有的事。狼奴很想念狼群,很痛恨猎者,但自那晚悲嗥之后,他已学会了不再去想。   用辛鞍拿字纸教会他的话来说,就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活着的小狼会有一天为他们报仇的。   天黑之后,狼奴洗漱完早早地进了主屋,把门关得紧紧的,一边仔细听着外面各方的动静,一边对着油灯,拿出包袱里还没有绣完的裙子继续绣。   这一个多月来,他白天练功夫,吃饭的时候让辛鞍和金参他们教自己学写字,空余了就掏钱去买木材,然后蹲在匠人旁边,看他们打家具、做木具,回到北镇抚司,再抽空自己做。夜里的时候,他就会练刺绣。他也想亲手给殿下做衣裳。   狼奴已经学会上街买东西了,每上一次街他都能学到新事物。只是做木匠比他想象得要难,他用废了很多木头和竹丝纸糊,就做出来一些简单的灯样。殿下给的钱,已经攒不下来多少了……   他好想快一点长大,做锦衣卫校尉,跟金参他们一起出去做任务,赚很多很多钱。   由于几根手指上缠了纱带,狼奴拿针的动作没先前那么熟练了,绣得尤为困难。没能跟着姚昭仪和年嬷嬷学太久,他会绣的纹样不多,绣技也不太好,但慢慢练下来,至少能做到绣什么像什么了。   他刚把裙褶上的一只缠枝纹绣好,门突然被敲响了,是年嬷嬷的声音:“奴奴,还没睡?”   狼奴忙把裙子针线都放到被子底下藏好,抱着木奴下床开了门。   年嬷嬷是来给他送宵夜吃的。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年嬷嬷总觉得狼奴每见一面都是一个新样子,个子蹿得很快。怕他吃不饱会饿,她特地亲自做了点东西送来。   狼奴仰头笑着道谢,年嬷嬷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坐到一旁目光慈爱地看着他斯斯文文吃完了,才带着空食盒走了。   狼奴一直送年嬷嬷走出东侧殿,才回了后院主屋。他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周围。   殿下明明已经睡下了,长春宫各处点的灯却都没有熄灭,难道是要彻夜亮着吗?   狼奴攥紧了木奴,没想到没了两面墙作为阻隔,他去看殿下反而变得更困难了。他确实得快点学会飞檐走壁……   狼奴回到主屋,一直等到后半夜,刺绣绣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了后,他才收了针线,悄然推开门,凭借着绝佳的夜视能力避光而行,一直到兰心阁后门前的廊住才停下。   后门仍有两个宫婢守夜,透过两边窗棂,能看到两盏燃着的灯。今天白天他只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兰心阁很大,殿下睡的内室在东面,那看来外间也有一人守着。狼奴心头一紧。   他再会撬门栓也没用了,除非殿下内室的那间窗子是开的,他能无声无息地跳进去。   有了这个想法,狼奴屏息绕着廊住走,一直到兰心阁的前面,果然看到一扇半开的支摘窗。   ……窗口太小了。   木质窗子极容易发出响动,想要在一瞬间偷偷打开并恢复成原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不光外面有人守着,里面也有人守着。他必须以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的速度无声地跃进去,再无声地落地,多耽搁一息的功夫都极有可能被发现。   狼奴躲在柱子之后,不甘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他期待回来的这天已经很久很久的,他就是想多见见殿下……   要是还在重华宫就好了。可是狼奴又希望能有这么多人照顾殿下。他看得出来,殿下搬到这里后,日子比从前要好过多了,她成了比以前更厉害的殿下。   狼奴挨着廊住缓缓蹲了下来,脊背靠着冰凉的柱身,不愿意离去。   清明假只有一日,狼奴在长春宫待了一夜,没能怎么陪伴殿下,吃过午膳便又要走了。   他怀着最后的期待,希望车辇能行驶得慢一点,这样就能多陪一陪殿下,没想到姚昭仪说,殿下如今和从前不同了,从前的出行是受限制,如今的出行是要受注意,她不好连着出两回宫。   而他既已熟悉了北镇抚司到长春宫的路,那往后可以直接派小福子拿腰牌接送他,不必再让殿下费功夫。   狼奴背着包袱,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站在门口不知在同身旁宫婢说笑些什么的殿下,还是跟着小福子走了。   他心里难过,可是他清楚,殿下变成了更厉害的殿下,他要想跟紧她,就要快一点变成更厉害的小奴隶。   院中种植的桃花和海棠花开过一轮凋谢了,枝叶上渐渐长出浓密的绿叶。夏至之后暑气渐热,辛夫人命人给狼奴做的新衣裳才送到,长春宫给他送衣裳的小太监就来了。   狼奴收了这几套衣服,一时有些苦恼。天越来越热,日光也越来越烈,他练武多练一会儿就出能满身的汗,不可能再穿好几套衣服了。殿下之前给他做的那件,也断不能再穿了。   狼奴很舍不得,但还是把它仔细地洗干净晒好,放进了柜子里。只是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拿出来看一看,确定它还在不在。   换了节气,狼奴也给小木奴重新做了几套轻薄衣裳。先前要送给殿下的那条缠枝纹褶裙他早早做好了,就等端午回家,能够亲手送给殿下。   殿下会喜欢它吗?   狼奴一想到就会忐忑得心跳加速。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小奴隶会越做越好的。   距离端午还有三五日的时候,辛恩终于从南直隶回来了。   雪灾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往往不是大雪冻死人、压倒无数房屋之时,而是灾后农田损毁严重,长时间内不能种粮食带来的危机。   解决好灾民的安置问题与民变的隐患后,太子楚珩在两月前回了京城。身担辅助之职,锦衣卫和东厂本也该一同返京,但辛恩怕后续南直隶还会出现先前那样骇人听闻的瞒报事件,便请旨再多停留一段时间,等南直隶大部分农田都重新种上稻子了再回来。幸而圣上允了,不过东厂也留了下来。   在南直隶这段时间,东厂没少与锦衣卫和朝中清流之臣作对。但和钱锦的几番交锋下来,辛恩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有几分本事在,例如提出在发放给灾民的粥里的撒入沙子,说这样才能让真正的灾民喝到粥,又例如在南直隶粮食紧缺的时候,故意抬高城内粮价,让外府的粮商不远万里将粮食运过来,却因为卖不出去而让粮商不得不主动降低粮价来卖,从而使南直隶的百姓都能买到粮……   这些日子,辛恩偶尔会想起钱锦先前说过的话。   东厂和锦衣卫,到底有何区别?   他一回来,狼奴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问他何时能收他为徒,教他飞檐走壁和轻功水上漂。   辛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轻功如此执着,后来听辛鞍和董珏说了才知道,狼奴竟已在这几个月内将那些锦衣卫校尉们会的东西都差不多学会了,只是还需多加练习,但已经可以学一些更高深的内容了。   辛恩本还对是否要收狼奴为徒有些犹豫,南直隶之行后,他变了想法,干脆决定在端午这日,正式收狼奴为徒,往后用心传承衣钵给他。   毕竟确如钱锦所说,习武之才可遇不可求。   然而狼奴听他说要在端午那日举行拜师仪式后,心情反而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了。   这样一耽搁,端午他就不能回长春宫见殿下,送殿下自己亲手做的小裙子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4 23:42:15~2023-01-05 23:4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勇敢女宝不怕困难 5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他想偷偷地,不那么听殿下的话。   端午这日一大早, 赖志诚、吉鸿和董珏、杜颂一干人等都聚在了北镇抚司辛恩的值房内,分两列立在旁侧。   正堂中间摆置了一张香案,香案之上挂着辛祖师的画像。辛恩领着狼奴擎香叩拜, 而后坐到了上首。吉鸿作为司仪在旁诵读疏辞,狼奴则跪下将拜师帖举过头顶, 像模像样地朝辛恩行三叩首大礼。   辛恩抬手让他起身,杜颂忍着想叹气的冲动, 朝狼奴端来盖碗茶。狼奴接过茶,朝辛恩奉上。   辛恩的手悬停在茶碗之前,垂眸看低敛目光,乖觉奉茶的狼奴。他出行几个月回来, 狼奴长高了些, 也不再总像从前那样抱着木偶歪头懵懵懂懂地看人了。他的思绪不禁回到钱锦刚把他送来的那日,他立在门槛前,呆愣愣地看着七殿下走远, 不慎折了木偶的胳膊。他让他喝茶,他却懂事地把茶端给了他。   不收徒便罢, 既然收了,他辛恩往后会认真教他,对他尽责。   辛恩接过茶, 拿碗盖撇去浮沫后饮啜几口,这拜师礼算是成了。   他搁下茶碗,对狼奴朗声道:“你虽无父无母,但素言师者如父。‘狼奴’二字是七殿下为你赐的名, 作小名便罢了, 往后你行走人世, 再用着终究不妥。为师今日便赐你一名, 辛鞘。鞘者,刀室也,虽钝却可护剑利。望你日后藏钝于器,尽脱野牲性气,可通心神之窍。”   狼奴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他字都认不全,哪里听得懂这文绉绉的一番话到底是什么含义。董珏在旁朝他使了个眼色,狼奴看看他,再看看辛恩,从辛恩和蔼的微笑中领会到其中意思后,再度板板正正地跪下了,朝他叩首谢师恩。   辛恩起身亲自扶他起来:“我师门最重正气,为人在世,定要以本心立行,以诚待世。辛鞘,你明白吗?”   狼奴眼中含光地望着他,野性与稚气皆未全脱的眉目似一柄锋锐的剑刃,藏敛不住意气。但他仰面露着笑涡郑重应下时,样子又显得十分乖巧晓事。   辛恩摸了摸他的头。   辛夫人亲自来北镇抚司安排了狼奴拜师的庆宴,把府里的厨子都拨了过来帮刀疤余布置席面。不少锦衣卫校尉家去一趟过节后又回来了,都在饭堂内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地等着开宴。   不过一看到辛恩和另外几位指挥同知、镇抚使来了,饭堂内霎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端坐如钟。   辛恩平素不苟言笑,辛夫人怨怼地一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拉着一张脸干什么?是不是没人怕你你就干不成事了啊?”   辛恩握住辛夫人的手揉了揉,笑着小声道:“夫人,也给为夫留几分面子吧。”   辛夫人朝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众人都忍不住要笑了,董珏率先在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姿势不甚雅观地坐下了,吃吃笑了起来。辛恩也不理会,挽着辛夫人的胳膊一起入了席。辛鞍拉着狼奴也跑过去坐下,兴奋道:“大哥,你真成我大哥了!”   饭堂内的氛围顿时热络起来,刀疤余领人上来布菜,看到正歪头坐着与桌上那道松鼠鳜鱼的死鱼眼对视的狼奴,不禁咧嘴笑了下。   办完拜师宴后一天就已过去了大半,狼奴本想如果时辰还早就快点回长春宫一趟的,但是没有腰牌,小福子不来接他,他就没法儿回去。小福子早上来过一趟了,得知他今日拜师不能回,反而更高兴,艳羡地看着他说,狼奴,你以后要有大出息了。   晚上辛恩领着狼奴回了定国公府住。如今夜里还不是很热,辛夫人给狼奴备了绸质的薄被子,怕会有蚊虫,又给他帐上挂了一两个驱虫的香囊。   狼奴抱着木奴睡在薄被里,手指摩挲了下木奴额心的一点红,轻声呢喃道:“殿下,狼奴有名字了。辛鞘,辛鞘,狼奴是殿下的辛鞘。”   因为是端午日,长春宫各殿门前都悬挂了艾草叶,即便狼奴不在,也没落下他的门檐。楚言枝拿勺挖着蜜枣馅的粽子慢慢吃着,她最近开始换牙了,几颗乳牙都在隐隐发痛,不太敢随意吃东西。听小福子说狼奴今天要拜师不回来了,楚言枝目光微有怔忪。   她命红裳端了一盘银锭来,又唤人去找年嬷嬷打听民间拜师有何礼仪,然后照着年嬷嬷说的备了一份礼,连带那盘银锭都让小福子一同送去给北镇抚司。不想年嬷嬷知道后,直接亲自准备了东西,和小福子一起去了。   蜜枣粽才吃到一半,楚言枝嫌腻,先丢到了一边,饮了半盏蜜饯金橙子泡茶。原本那两罐都喝见底了,钱公公回来后,又送来了几罐,还另外给了松子泡茶、福仁泡茶、榛松泡茶等各一罐。这怕是喝三年都喝不完了。   钱公公偶尔会派人给娘亲递些话,娘亲也赏了不少东西下去。自姚昭仪承宠以来,楚言枝已经明白了许多事,知道长春宫如今也算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上上下下都得注意着言行。   江贵人时常会来看望她们,且因为毓庆宫离长春宫更近些,来的次数比以前更多了。不过施婕妤和莫美人来的次数就要少许多,莫美人一开始还经常单独过来瞧她们,带话说施婕妤因为身子不爽利或是珀哥儿闹得厉害不方便过来,可一两个月下来,不可能次次都说这样的话,莫美人便也不大来了。   姚昭仪也常领她去毓庆宫凝玉阁找江贵人,江贵人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凝玉阁总显得冷寂许多,每回见到她们去,她都高高兴兴地招待。不过有时候撞见同住在毓庆宫主殿的贤妃和那两位总捧着书本干念的四皇子和五皇子,楚言枝难免会遭到那么一两句阴阳怪气的暗讽。姚昭仪怕给江贵人惹麻烦,便不好总去。   姚昭仪也几次带她去钟粹宫看望施婕妤和莫美人,可每回过去施婕妤不是在忙这个,就是在忙那个,姚昭仪尽了心意,知了她的意思,便不去了。   楚言枝坐在玫瑰椅上,看几个宫婢沏茶的沏茶,扫洒的扫洒,她放下茶盏,叹了声气。   父皇最近很宠爱娘亲,也很疼爱她,赏了长春宫许多东西,这套汝窑瓷盏就是昨日新赐的。自入夏之后,他还命人给娘亲和她做了许多新衣裳,柜子都塞不下了。   听说孟皇后和陛下的关系更差了。孟皇后依然常去慈宁宫大佛堂礼佛,但不知为何身体每况愈下,更多的时候是倚在坤宁宫内,只让楚姝相陪。成安帝只好把治理六宫之职暂托给了贤妃、惠妃、宁妃三人。   楚姝参加宴会的次数也少了,楚言枝在心底悄悄比较了下,发觉父皇还是更疼爱三姐姐一些,赏下去的东西中拔尖出挑的都会给三姐姐留着,还不止一次对她说,要常和二姐姐楚清去陪陪她,她虽不说,他却知道,她近日心情太苦闷了。   楚言枝尝试去坤宁宫找她,可是三姐姐并不给她什么好脸,上回更是直接瞪着她说,你以为父皇如今真有那么疼你吗?   楚言枝比她清楚得多,没有。父皇现在之所以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因为太后示意。她曾问娘亲为何父皇会突然因为三言两句就对太后改变了态度,娘亲说,这天下没有孩子会天生恨自己的母亲。陛下是在为自己找个台阶下。   晚上楚言枝去了主殿陪姚昭仪用膳。长春宫也辟了个小厨房,月例银子多了后,每日的菜品都很丰盛。不过楚言枝还是更爱吃年嬷嬷做的菜一些,年嬷嬷也乐意经常下厨给她们做饭吃。   楚言枝捂着左边腮帮子慢慢嚼着一口菜,年嬷嬷逗她:“长痛不如短痛,要不嬷嬷帮殿下把牙直接拔了可好?”   “不要!”楚言枝用两只手捂住脸,怕年嬷嬷真会上来掰她嘴似的往后面躲了躲,“碰一碰都疼,拔了会要命的!”   年嬷嬷笑了,也不逗她了,服侍已经吃完了的姚昭仪漱口。   等楚言枝吃完了,姚昭仪半搂着她,检验她近日绣技可有进步,又教她几个别的针法。楚言枝照她教的练了一会儿,有些犯困的时候,姚昭仪忽然摸着她的头问:“枝枝想要小妹妹或者小弟弟吗?”   楚言枝揉眼睛的动作一顿,手指无意识地戳弄着灯罩:“……喜欢呀,他们可以陪枝枝玩。”   楚言枝内心其实不太想要弟弟妹妹,尤其不想要弟弟。她听二姐说,原先大公主楚欣是个极开朗的性子,可自从惠妃娘娘生了三皇子楚玳,就对她少了关心,还常常以姐姐要让着弟弟为由让她受委屈。大公主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后来更是与惠妃娘娘关系僵化,惠妃娘娘不同意她嫁给安驸马,她却在明知安驸马瘸了腿情况下,还要违背母意嫁过去。   但二姐说,要不是林婕妤身子不太好,她也想要个弟弟。因为只有同胞的亲皇弟或者亲皇兄,未来才能庇护她。看太子楚珩,虽然端行雅性,能将每个皇弟皇妹都照顾好,但他偏心楚姝也是有目共睹的事。   楚言枝知道,娘亲问她这个问题,就是在考虑再生几个孩子固宠了。楚言枝无所谓什么受不受庇护,她相信娘亲不论再生几个弟弟妹妹,将来都会很疼爱自己。娘亲若还想晋位分,生皇子一定是最快的办法。只是生孩子太折磨了,当初施婕妤生珀哥儿,算得上九死一生……   楚言枝没说“想要”,只说“喜欢”,姚昭仪便明白了她的真实想法。姚昭仪揉了揉她方才练针法磨出印子了的指腹,贴了贴她的脸,温柔道:“娘亲不生。娘亲答应过枝枝的,往后绝不会再让枝枝受委屈。枝枝往后也不必为此事发愁。”   楚言枝仰头:“可这样……”   “陛下已经有八位皇子,七位公主了,你太子哥哥正是能为他分忧的年纪,后妃再为陛下诞龙子,顶多是锦上添花,没什么必要。”姚昭仪想了想,补充道,“至于你的婚事,娘亲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楚言枝心头一跳,茫然地问:“什么盘算?”   姚昭仪却止了话,只笑道:“且再看一看吧。好啦,天晚了,回去睡吧。”   姚昭仪将她从怀里放下,唤红裳进来带她回东侧殿歇息。   楚言枝躺在东侧殿的床上,想着娘亲说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实在觉得气闷,起身赤脚把支摘窗完全打开,深深吸了口带着艾草叶香的空气。   宫婢听到动静过来问,楚言枝摇头不理,叠臂搭着下巴,望着星空。   她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娘亲。   楚言枝走后,年嬷嬷领着几个宫婢进来服侍姚昭仪洗漱睡下。临要吹灯的时候,姚昭仪拉着年嬷嬷的手,要她在床沿坐下陪自己说说话。   “嬷嬷,芸姐儿的事,我已经托钱公公去打听了,钱公公说,苏州府今年受灾尤其严重,不少人都离家远走,他虽无意间将姚家安置好了,一时却难找到那个苏屠户……”   年嬷嬷眼泪已经下来了,捂嘴偏头哽咽着,姚昭仪拍了拍她的背,又揽住了她的肩膀,像儿时自己受了委屈窝在她怀里哭时一样,轻轻抚拍着安慰道:“虽然艰难,东厂厉害着呢,一定能找到芸姐儿的,钱公公说,只是要劳您多等等,兴许要等个一年半载。”   “只,只要能找到她,知道她过得还算过得去,老婆子我甘愿等,这些年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   年嬷嬷擦擦泪,拉下了姚昭仪的手,不太好意思道:“您瞧瞧我这,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哭鼻子呢……老爷他们一家还好好的,才真是万幸!现今虽然老爷没了典吏之职,却一家都被钱公公安置到了京城,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都在一处了。”   姚昭仪也不禁鼻子发酸:“只是终难相见。”   “平平安安,就是福。”   姚昭仪亦点头。   自拜辛恩为师后,狼奴就不与其他锦衣卫校尉在一处练功了,辛恩让他在自己常待的值房后面那间院落里练,所教内容也比其他人学的要艰深许多。   但狼奴天赋奇绝,往往只需要旁人展示几遍,就能学得七七八八了,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已经学会了轻功最基本的功法。   辛鞍比他早练两三年,却不如他步法轻盈,又不服气,常拉着他在院子里打闹互练。不过辛鞍得上族学,辛恩时常得出去办差,更多的时候是狼奴自己在那练。   七月盛夏,宫里要给二公主楚清办十五岁的及笄礼,辛恩恰要进宫向成安帝呈奏近来所办的差事,转头看见狼奴握着剑在地上戳戳画画的样子,想到他近日有几回在自己要进宫的时候欲言又止,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想法,遂问他:“你想回长春宫一趟?”   狼奴饱含期待地抬头问:“师父可以带辛鞘去吗?”   辛恩见他已经“歘”一下把剑收了鞘,转身往外走,扬声道:“给你一刻钟收拾收拾,不可耽误我办正事。”   他话音还没落下,狼奴就不见了踪影,只听几片瓦响,他已跃出了两道院落,去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过了一会儿狼奴就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站在北镇抚司门口等他了,辛恩不多说,率先上了马,后面的狼奴也跨上了那匹通身乌黑鬃毛的马儿,跟着他一起往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这匹黑鬃马是辛恩六月份刚让人从辽东马市带回来的,还有另外一匹性子温和点的枣红马,留给了辛鞍。鞑靼那近两年还算安分,马市越开越多了。辛鞍见这匹黑鬃马的四肢比那枣红马更雄健,毛发油光水滑,连打响鼻都气势雄昂的,非要和狼奴换。狼奴不肯,辛鞍就嚷嚷着亲爹偏心,不疼儿子。   辛恩干脆带他俩到都马场上试试去,看谁能先把这匹黑鬃马驯服。最后的结果毫不意外,狼奴一跨上黑鬃马,就扯着缰绳死不松手,愣是咬着牙不肯被它甩下来。辛鞍坐上去了,臂力不够,腿部夹力也不够,半圈没跑满就被摔在了地上,好几次要不是他和狼奴去救,他说不准就折了胳膊断了腿。   从马场上下来后辛鞍就不多话了,欢欢喜喜地牵着枣红马回家去了。   狼奴和这匹黑鬃马一经撞上,好似在瞬间激发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野性。马场上的灰足足扬了半月有余,狼奴终于将它驯服了。驯服那天,他骄傲地坐在马背上,驭马疾行,停在他面前,烈阳之下肆意张扬着眉眼道:“辛鞘会了!”   两人到了承天门前便下了马,将马匹交给下属牵去喂后,辛恩直接领着狼奴进了宫门。送他到长春宫门口后,辛恩嘱咐他最晚要在下午酉时前回去,然后就率先去了乾清宫。   狼奴不等小太监进去通传,就拉着胸前的包袱系带跨进了门槛,径直往东侧殿而去。   殿下的气息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每每都会在这时候剧烈跳动,像那个殿下捡他回家的夜晚一样。   楚言枝理着两袖间的披帛,急匆匆往外走。昨天在清乐宫和二姐姐说话忘了时辰,夜里就没睡好,还多喝了水,起来眼睛有点发肿,红裳拿鸡蛋给她滚了好久才消下去。马上二姐姐的及笄宴就要开始了,到场的不止有京中贵女,还有几位亲王家的郡主和大长公主们、长公主等人,她得稍微早点到,不能失了规矩。娘亲作为与林婕妤同辈的姐妹,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先过去帮忙准备了。   才一踏出东侧殿的门,迎面看到一个系红发带穿玄色束腰绸衣的小郎君,楚言枝愣在了原地。   众位忙忙碌碌的宫婢也在此刻止了动作,空气霎时安静了一瞬。   “你怎么回来了?”   狼奴已迈步走到了她面前,几乎想要与她足尖对着足尖,却还是克制地稍往后退了半步,拱手行了一礼:“殿下,狼奴回来看你了。”   楚言枝意外地打量他,半年没见,他高了,壮了,原先半垂落的头发全都高高扎起了,显得利落又干净,只是用的竟还是她从前用过的红发带,都要褪色了。   楚言枝见他对自己行礼,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以往见到她,他总是恨不得整个贴到她身上,如今竟也懂得许多规矩了。看来辛大人果然将他教得很好。   “起来吧。”楚言枝抬了下他绑了护腕的小臂。   狼奴低垂的眉眼软了又软,甚至觉得自己整只小臂都在泛着一阵一阵的软。他抬起头,凝望着他想了一天又一天的殿下,声音都轻了,攥着她的袖子道:“殿下,奴好想你。”   他总是说这句话,楚言枝已有些见怪不怪了,但许是因为隔了半年没见,她有些不自在,就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心抽了出来:“有什么好想的?”   红裳看了看日头,着急道:“殿下,咱们得赶紧过去了。”   楚言枝眸色几转,不顾狼奴又亮又可怜巴巴的眼神,径直往前走:“你在长春宫乖乖等一等。”   狼奴忍不住追了一步,还想抓她的袖子,却最终连她飘扬的披帛都不敢多碰:“……奴是殿下的奴,殿下带狼奴一起去好不好?”   楚言枝侧身看他一眼。   可除了在看到她的时候,狼奴看起来太不像个奴隶了。楚言枝总觉得他越长大,就越像一头不可控的狼,哪怕有无数规矩缠缚在他身上。   楚言枝打量他的衣服,他穿的好像是她先前让人送过去的那几套之一。他要是穿辛恩给他的衣服倒还好,可以作为辛恩的人出入宫闱。他穿着这个跟着她……算怎么一回事呢?   早知道不给他挑这么好看的衣服了。   楚言枝回头继续往外赶:“不行,要你待在这你就乖乖待着。”   狼奴眼睁睁看着殿下带着七八个宫婢鱼贯而出,他追到门槛前,到底没跟上去。   他眼睛有点发酸。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时时刻刻地陪伴殿下,就他不可以?   他好努力好努力地学很多东西了,他也想快点长大,可是时间过得太慢了。   这么久没见了,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殿下说。例如他有了名字、学会了轻功和四十九种剑法、拥有了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还会做木机关、绣小荷包……那条小裙子,他两个多月前就做好了,一直没能送给她,他夜里点着灯,又为她做了一条新的,裙摆上绣了十二只白毛的小狼。   不过看到殿下越来越漂亮的衣服,狼奴有点不敢送出去了。殿下会不会连看都不愿意多看?   狼奴眼看着殿下坐上车辇,车辇缓行往宫道尽头驶去,不甘心地抬头看向这一道道宫墙。   宴会要很久,殿下回来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过酉时了吧?   他回这一趟,就是想黏在殿下身边,就是想多看一看她。要是不行,他还得再等一个月,等中秋的时候才能和她待那么一小会儿。太难熬了,他不甘心今天就这么结束。   他想偷偷地,不那么听殿下的话。   几息的功夫,狼奴就已观察好了周遭的环境,趁年嬷嬷他们过来之前,他提步一跃跳上宫墙,悄步跟上了殿下的轿辇。   他一路避着侍卫,尽量放轻步伐,只是他的轻功才练了几个月,到底不熟练,依然难免弄出细碎的动静来。兴许是因为今日坤宁宫处有重大宴席,管乐丝竹声几乎铺满了各宫,侍卫们竟都未注意到。   楚言枝的车辇在坤宁宫停下后,她不敢耽搁,忙小步跑了过去,直到进了正殿,才放慢步子,缓了呼吸,对正被众人围拥着的楚清甜甜笑道:“二姐姐!”   不过想到自己左腮帮里面掉的一颗牙,她又稍稍收了点笑。被人看到那只小黑洞就不好了。   楚清听到动静,朝她招手,楚言枝跑到她面前,和她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坐下了。   席上众人认出来她就是近日风头几乎要胜过楚姝的七公主楚言枝,都明里暗里打量着。她年纪小些,不像楚姝,今年十三,过两年及笄就也要嫁出去了,届时她不就成宫中最受宠的公主了吗?   狼奴屏息跃入了坤宁宫,避身站在楚言枝带的那些宫婢之后,躲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望着他的殿下。   几个侍卫见了,不免心中暗忖,怎么辛大人的徒弟跟着七殿下来了还要偷偷摸摸的?   作者有话说:   狼崽子终于有名字啦   “鞘者,刀室也”引用自《说文解字》 第55章   “为什么殿下不想奴?”   孟皇后较之上回见又清减不少, 宫婢碧珠搀她坐上正位,正位之下宫妃与众位命妇分立两侧,林婕妤坐在旁侧下位。吉时到后, 楚清依礼官之言换上五重华服,站在坤宁宫殿外等候着。待礼官扬声高喊, 楚清方由宫婢在旁引着,一步一行端庄进殿。   一直走到皇后正位之下, 楚清跪下叠手于眉前行叩礼拜,一连三拜后方起身,踏阶至孟皇后面前行礼。孟皇后起身,一下没能起来, 由碧珠搀起后才笑着将楚清扶起, 拾起托盘上的笄、簪、钗分别为她绾发。   及笄礼成,宴会方始。楚清换上云霏妆花缎织对襟上裳,配大红刻金丝的撒花裙, 接受各位正宾的赞贺和所送的及笄礼。   楚言枝坐在席上看着,总觉得二姐姐温和清丽的眉眼间还笼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愁意。昨晚她拉着她聊了许久, 一会儿提父皇,一会儿提东厂,一会儿又提礼部。二姐姐是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婚事。   楚言枝偏头看正百无聊赖拨弄茶盏的楚姝。楚姝察觉到她的目光, 移目看过来。楚言枝一时避闪不及,对她笑了下。楚姝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楚清重新回到座位坐下后,那些命妇与同龄贵女们都过来与她们攀谈。楚言枝不像楚姝她们平时就常和这些人打交道,一个个脸生得很, 她从几天前起就对着名册画像记背了, 这才差不多将她们认全, 不至于喊错称呼。   “二表妹, 大半年没见,瞧你长得都比我高了!”说话是承安侯的孙女薛华,其祖母正是成安帝的姑姑大长公主楚宵。薛华几月前才办过自己的及笄礼。   “我倒羡慕你身量小巧。”楚清任她挽着自己的胳膊,走到了楚姝和楚言枝之间坐下。   “这有何好羡慕的?从小祖母要是叫我面壁或是抄经誊卷,我总坚持不住,一歪身就倒了,过后反受责骂。”   楚清笑道:“皇姑奶治家严苛,薛府亦有人人称道的好家风,这不才教得你性行淑雅,教得表哥典则俊雅?”   楚清和薛华从小关系不错,儿时也常去承安侯府,长大就去得少了。她眼里看得真切,虽然传闻说大长公主楚宵当年并不情愿下嫁薛家,但这些年大长公主与老承安侯夫妻琴瑟和鸣,如今儿孙满堂绕膝,实是得了个极好的归宿。对于本朝公主而言,夫家前程是其次,重要的是能安生过日子。否则若像那两位长公主姑姑……   楚清余光看了眼旁席的尚华长公主楚妙和安平长公主楚娴。她们今年该有四五十六岁了,一个保养得当,一个浓妆亦难掩疲态。   尚华长公主楚妙过门便开始守寡了,听说自那之后就变了性情,虽不能改嫁,却养了不少幕僚在府……此刻她正闲闲吃着案上的瓜果,既无人主动过来与她搭话,她也不理会旁人。   安平长公主与夫家永荣伯闹和离闹了不知多少年,次次都被驳回,如今他们的独女盛随盛大姑娘都二十有一了,还未出嫁。也算成了对老冤家。   盛随今日也来了,正坐在楚娴身侧,持盏相敬想和尚华长公主搭话。她生得端庄美貌,前几年提亲的人家就没断过,她却没一个看得上眼的,永荣伯曾想逼嫁,安平长公主却以匕首抵颈相护,任她留到了这般年纪。   这几人婚事不美,虽受礼邀却不好在及笄礼这般重要的日子过来靠近她们这些年轻姑娘。   薛华听了楚清的话,笑着点头,却没接话。祖母对姑娘家何止是一般严苛?还总劝她莫要手高眼低,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便罢了,她就不爱听那些。她好好一个公侯小姐,公主的亲孙女,要嫁就嫁顶好的人家。顶好的人家,那便莫过于皇家。   薛华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见楚姝正要让阿香添茶,凑去笑道:“日子过得真快,过两年姝儿也要及笄了吧?你这些年只爱去上林苑看斗兽,都不爱来承安侯府同我们姊妹玩了。宣王殿下怎也由着你?”   阿香添完茶,楚姝懒懒喝了几口,瞥了眼薛华,淡声道:“他爱由着就由着了,表姐年龄也不小了,这般好家风好教养,还是少打听这些的好。”   话罢她起身,提裙上阶到正位前,替孟皇后推辞了几盏茶酒,亲扶她回东暖阁去了。   遭了楚姝的冷言冷语,薛华倒不觉尴尬,和楚清说了两句后,又想同楚言枝聊。楚言枝见二姐姐一直忙着与人周旋,三姐姐也走了,一下对这及笄宴兴致缺缺了。她对姻缘婚事的话题感到烦躁,一直悄悄揉着泛酸的左腮帮,连茶都想放凉透了再喝。   除了薛华,又有几个命妇之女与郡主县主想来同她说话,楚言枝虽一一笑着应了,实则已经想找个借口离开了。正值暑热,外头蝉鸣不休,殿里人又多,她心里烦闷。   可今天是二姐姐这些年以来最重要的日子,从今天起礼部与司礼监就会为她挑选驸马了。一旦出嫁,她和二姐姐相处的机会就少了。楚言枝长这么大,很少有能陪自己玩的哥哥姐姐,二姐姐是第一个,她舍不得她。   “殿下,你瞧后面。”趁这些贵女开始和楚清聊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子和胭脂水粉了,红裳突然拍了拍楚言枝的肩膀。   楚言枝回神,撑腮转眸看去,目光寻了好一会儿,才定在红裳所指的柱子上,赫然看到一片墨黑色的衣角。那柱子临近殿门,甚少有人过去。   “他过来了?”楚言枝蹙眉,“竟然不听我话了?”   隔这么远红裳都发现了他,这个笨狼奴该不会仗着有点儿功夫就以为自己能藏得很好了吧?   “要不奴婢过去跟他提个醒儿?”   “单你一个过去反而显眼。”楚言枝往周围看了眼,拉了拉楚清的手,“二姐姐,殿里太热了,我出去透会儿气再回来。”   楚清点头,见她额发都有些汗湿了,拿帕子在她脸侧轻轻按了按:“好,一会儿我让人再搬两个冰鉴放你这。”   道了谢,楚言枝领着几个宫婢往外走,路过那柱子时,脚步刻意顿了顿。   出了坤宁宫,楚言枝绕过侧殿,到了后殿的荷塘旁。公主及笄宴重大,几乎所有人都在前面或两边侧殿忙碌着,这里反倒显得清净。荷塘内菡萏朵朵迎风招展,亭亭玉立,偶有蜻蜓落上莲蓬蕊心。楚言枝没去石亭,只让宫婢们都在侧殿路口等着,自己则在檐下阴影处的大石上坐下了。   风一吹过,带来荷香阵阵,确实舒适,楚言枝两手撑在石上,歪头赏荷,心里不禁想下回若要绣荷花,就绣蜻蜓立荷尖的图景。   地上忽有一道黑影轻掠而过,楚言枝迎着日光仰面看,果然是狼奴。   她匿在暗处,唯有身下鹅黄绣白玉兰的挑线裙子散在石上,裙摆与悬摆着的梅团花锦鞋在明媚的阳光下荡漾着。   狼奴立在烈阳下,凝视着殿下微露几点薄汗的琼鼻,垂眸道:“殿下……奴知错了。”   楚言枝嫌他太高,坐着仰视他尤其感觉阳光刺目,视线又转向荷塘:“为什么不听话?”   狼奴嘴上说着知错,实则能单独站在殿下面前同她说话,哪怕是被斥责,心里也欢喜着。他仍望着她:“想你。”   楚言枝没忍住要瞪他:“不许再说想我。”   狼奴心一颤:“这是狼奴的实话。殿下不要狼奴说实话?”   楚言枝发觉他比以往会顶嘴了。   “不许想我。”楚言枝收回撑在石上的手臂,整理勾了些灰的披帛。   狼奴从石上牵起她几乎要垂到地上的那角披帛,在楚言枝再度仰看过来时,蹲下了身,转而仰视她。他乌润的眼睛经阳光一照,竟显得十分剔透,仿若玉石。弯睫一眨,犹如蝶翼。   “殿下为何不许奴想你?奴和殿下已经很久没见了,奴天天想你。”   小奴隶满眼掬着阳光和她的影子,楚言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觉得他好玩,又不是那么好玩,一挨近她心里不自在。是因为分隔太久了吧?再者,她近来认字后,父皇开始要她读《女德》《女戒》了,她虽讨厌,却对男女之防更有了概念。   她有点后悔没让红裳守在自己身边了。   狼奴见她不说话,离她更近了,将她的披帛放到了她的膝上,转而牵了她的袖子:“奴酉时就要走了,殿下,摸一摸奴好不好?”   楚言枝觑他:“我不摸你你还要哭鼻子不成?你如今有了师父,有了小弟,还有许多朋友,在宫外不比待在宫里开心?”   “不开心。”狼奴垂了眼睛,握了她的手腕,再抬眼时,双眸竟真浸了一层薄雾,“为什么殿下不想奴?”   楚言枝没想到他真露出了在第一回 送他去北镇抚司时的那种无助又可怜的神情。   她想别开视线命令他起来,手却整个被他握住了,他轻轻晃了晃,央她:“殿下不想同奴玩吗?殿下有了好多别的宫婢陪着,还有了姐姐妹妹,所以不要奴了?明明过年的时候,殿下喜欢奴陪着你玩的……”   越说他语气越委屈了,眼睛里的伤心几乎要溢出来。他真是半分藏不住情绪。   楚言枝看着狼奴,他个子比她高那么许多,实则根本不如她成熟,还是整天想要玩。   她倒想竖起眉毛凶一凶,让他别再这么缠人了,可再一想想,他才有个人样没多久,性子还像一头不懂事的狼,似乎也正常。他毕竟没了同窝的狼,身边也只有她和辛鞍两个人与他年纪差不多,辛鞍那人她一看就觉得有些讨厌,恐怕和他玩得并不怎么好,他憋了半年想同她玩一玩,不算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嬷嬷也说,狼奴还小呢。   楚言枝在他手心挠了两下:“别伤心了,等过年你又可以在家待久一点了,那时候我们还能一起玩。”   狼奴的睫毛似乎都因那点湿潮有些黏连了,光下看着更加黑浓。他声音闷闷的:“奴懂事的,奴知道要过年才能多陪一陪殿下。可是奴想殿下,不是奴不让自己想,就能不想的。”   楚言枝莫名觉得小奴隶伤心得恰到好处,这样看着十分好玩。她揉了揉他垂首时显得微鼓的脸颊。   她每揉一下,狼奴眼睫就颤一下,耳朵尖的一点红迅速蔓到脸上,楚言枝明显感觉到指下的温度升了,笑弯了眼睛:“那你偷偷想呀,别让人知道。不然别人听了会笑话你,你辛指挥使的关门弟子,竟然会想本殿下想到哭鼻子,都不知道到底丢了谁的脸。”   狼奴被她揉得眼睛眯起,像只惬意的猫儿,自然而然把下巴垫在了她的膝上一点,脸颊小幅度地悄悄蹭了下她的手心:“奴想殿下,不丢脸。奴是殿下的,离开殿下当然想殿下。”   楚言枝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只黏人的宠物,性格算乖,样子也讨巧。   她心里那些奇怪的不自在因这个想法散了不少。狼奴是她养的小奴隶,也像个小宠物,只要不在人前惹人多想,她想同他玩耍的时候,就少些防范,没什么要紧的。   毕竟宫里的日子实在很无聊。要么是些宴会,要么是各宫互相拜访,父皇会来看她,可她看见父皇就烦,总拘着她读那些奇奇怪怪的书。长春宫是很大,可再大用脚步丈量也逛不了一天,住的日子稍微久一点,就让人觉得没意思了。   回想起来,这几年她玩得最开心的时候,确实是过年和狼奴待一块儿的那段日子。狼奴虽然总是什么都不懂,可越这样,越显得好玩。他们一起玩针线,一起烤橘子吃,她还记得狼奴想给她亲手剥橘子,结果糊得手上脸上都是黑灰的样子。   楚言枝由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肚皮上揉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这动作极自然极熟练。   狼奴的手心散出了薄汗,蹭在了她的手背上,楚言枝有点嫌弃,揉一会儿就不愿意揉了。   看看墙上的影子又往上移了一段,楚言枝约莫着出来的时间够久了,就让他起来:“这回看你态度好,我不同你计较。但是下回不准这样了,我要你待在哪里,你就得待在哪里,不听话的奴我不敢留。明白不明白?”   狼奴见殿下对自己温柔许多,还肯主动摸他、揉他了,此刻心满意足,统统乖巧答应了:“奴明白了,奴什么都听殿下的,奴是殿下最听话的小狼。”   “那你先回长春宫去,再过一会儿时辰到了,我自然就回了。”   “好。”   楚言枝又让狼奴给自己展示轻功,他骄傲又害羞地抿着笑涡,劲长的腿一迈就不知怎么飞到那边檐上了,他不敢出声,只朝她招手示意,轻轻松松跃动几下就没了踪迹。   不过看得出来,他身法还不稳,有那么一两跃楚言枝都怕他会跃不过去跌到地上。   楚言枝回了宴席坐下,众人并未起疑心,她席面四面还多了两盆冰鉴,里头的冰块都很大,发着白雾,还冰着鲜果。   楚言枝拿起就要吃,忽然想到这只手被狼奴攥了好久,又放下了,拿帕子擦了好一会儿。   狼奴回到长春宫后,就乖乖地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等殿下回来,年嬷嬷知道他过来了,想他别再窝在太阳底下受晒了,他却不肯。年嬷嬷只好陪他在台阶上坐了会儿,问他最近过得怎样。   狼奴等着殿下回来,可直等到酉时都快过一刻钟,辛恩从承天门那寻他来了,也没能等到。   殿下一不小心骗他了。   狼奴心里失落,又庆幸自己方才跟过去了。虽然这回被发现后殿下有些不高兴,但只要他下回藏好一点……他再多练一练,就能做到不被所有人发现了。   辛恩脸色很不好看,狼奴知道师父这是生气了,心里也愧疚,起身跟在他后面就要走。年嬷嬷抱着一个比他带来的那个包袱还要大的包袱赶出来了,一闷气塞到他怀里:“这,这是嬷嬷刚给你蒸好的各类点心,你都尝一尝,要是吃不完,就分给辛小公子和其他校尉吃,晓得没有?中秋回来了,嬷嬷给你做月饼吃!”   狼奴接了:“谢谢嬷嬷。”   跟着辛恩出了承天门,还未骑上马,辛恩冷声问:“今天你在宫里乱窜什么?”   狼奴攥缰绳的动作一滞,很快明白过来,殿下都发现了他的话,恐怕宫里那些侍卫们的眼睛,他也都没瞒过……   “辛鞘错了,请师父责罚。”狼奴在他面前跪下了。   辛恩瞥他:“若非钱锦特地来告诉我,这事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反会殃及七殿下。也幸而这人是钱锦……他同长春宫近来关系不错。”   狼奴还不甚了解这些弯弯绕绕,但听到殃及七殿下几个字,心里顿时一凉。怨不得殿下要生气,他闯祸了。   “拜师那日,为师如何交代你的,你又还记得吗?以诚待世,以诚待世,来时交代你要在酉时之前在承天门等着,为何一直赖在长春宫不走?”   狼奴不语,知道自己这回彻底惹师父生气了。他今日一连犯了两个大错。   他脸红了,羞惭得抬不起头,朝辛恩更郑重道:“辛鞘等殿下忘了师父的交代,请师父重罚辛鞘。”   辛恩仍板着脸,也不介意这是人来人往的承天门,只是看到他这模样,又难免撇开视线,声音更沉道:“回去面壁半个月,夜里加练两个时辰,还有,下回中秋不许再回来。”   狼奴跪在原地,不动分毫,就在辛恩以为他心里终是不服气,还想违令的时候,他往地上磕了个头:“辛鞘领罚,往后绝不再犯了。”   及笄宴其实在申时就结束得差不多了,楚言枝本打算直接坐车辇回长春宫,却再度被那些命妇贵女缠住,明里暗里打听着、讨好着。好不容易应对完她们,二姐姐又把她请到了清乐宫单独谈心,楚言枝不好推拒,只好应了。等她从清乐宫出来,乌金西沉,酉时二刻都过了。   她回了长春宫,果然没看到狼奴的身影。她回到东殿洗漱一番,换了轻薄衣服,倚在兰心阁临窗的美人榻上懒得动。天热,动一动就容易出汗。   天色昏黄,宫婢点了两盏灯放上来,耳边各种虫嘶不断,楚言枝嫌这屋里人多了就热得格外厉害,且宫婢们跟着她走一天,身上汗味不轻,就吩咐她们自去洗漱歇下,独留了红裳。   红裳沐浴完把方才年嬷嬷刚送来的包袱拿来了,递给楚言枝:“狼奴的,非要殿下亲自打开。”   楚言枝正又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棋盘玩,见此来了兴致。小奴隶还给她留东西了?   红裳把包袱放到桌上,楚言枝动手解结,可也不知道这是狼奴用多大力气系的,那只结死死的,楚言枝手指头都酸软了也没能解开。   她忍不住怨:“到底防谁呀?”   最后没办法,她从针线筐里挑了剪子出来,把结铰了,一层层打开。   东西不少,但收拾得挺整齐,零碎的东西都用小盒子或者小荷包装着,楚言枝一一打开看了,比她当年收藏的小玩意儿还要小玩意儿,月牙形的石头、压瘪晒干成签的樟树叶子……真是比她小孩子得多。   除这些外,还有一小罐盐渍梅子干,也不知是他买的还是做的。楚言枝本想拿一颗尝尝,可她的乳牙们近日实在不舒服,又刚漱了口,就先合上了盖子。   这些小东西底下还垫了两块缎布。楚言枝拿起来分别展开看,竟然是两条裙子。   “狼奴知道给殿下买裙子了?”红裳也觉得新奇,于灯下细看,笑道,“就是做工太糙了。”   比起楚言枝柜子里那些穿不完的新衣,这两条针脚虽密却难掩绣法僵硬的裙子确实算不得精细。   楚言枝看了两转就放回桌上了,拿着其中一条的裙摆蹙眉看上面十二团白绒绒的小狗:“狼奴真幼稚呀,谁这么大了,还穿绣小猫、绣小狗的裙子?”   红裳笑:“殿下也没多大嘛。”   楚言枝不认:“总比他成熟多了。”   “是是,那殿下,要留着穿吗?”   楚言枝嫌弃道:“当然不穿,他喜欢,那等他回来了,逗他自己穿吧。”   “狼奴是男孩儿。”   “有什么,他是我的小奴隶,就在长春宫里玩一玩嘛。”   红裳忍笑,不禁想象起狼奴穿裙子的画面来,应当不算难看,就是等他长大了想,会害臊死吧。   七月一过,菡萏渐凋,八月桂花一开,年嬷嬷领着几个宫婢开始捋枝上的花做木樨青豆茶和桂花蜜了。   楚言枝留着那两条裙子,就等狼奴回来哄他自己穿上。进了月中,却有北镇抚司的人来传话了,说辛鞘受了师父的罚,中秋夜回不来了。   年嬷嬷听了直叹气,等人走了就连连抱怨:“辛指挥使也太狠心了些,孩子一年到头,拢共才几天能回来?怎么这样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狼奴一定是没好好听师父话被罚了,他该受着。”楚言枝小口小口掰着年嬷嬷做酥皮月饼吃,才掰了两下,酥皮就散了好几层,她尝试拿勺挖着吃,又险些翻了碟子,不由怨道,“笨勺子。”   姚美人也宽慰年嬷嬷:“严师出高徒,辛大人知道狼奴恋家,故意这样罚他,否则如何长记性?若换成打板子、抽手心地罚,嬷嬷会更心疼吧?”   年嬷嬷点头:“是这般道理。那奴婢下去给他备几样月饼果酒送去吧,孩子回不了家,哪能不伤心?”   作者有话说:   小狼崽子:绣十二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猛狼,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枝枝:幼稚鬼,谁家裙子上绣十二只肥狗。   注:开头关于公主行及笄礼的描述借鉴了一篇芝士回答,原文如下:   皇后高坐在地坤殿正位,两侧下便是依等级站着的众内命妇。公主身着五重华服于地坤殿外静候着,礼官严肃的传公主上殿,宫女搀公主一步一步踏进殿内,之后宫女放开手,侧身在内命妇队列最后垂首而立。剩下的路,该由公主一个人走。   公主迈着步子向前走,在接近正位之时,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在地,起身再叩拜,三叩拜。   行过大礼,公主再次前行,踏着汉白玉筑的台阶缓步走到皇后面前,再叩礼。皇后娘娘为公主绾了发,插上宫廷御制的鎏金琉璃八宝簪,皇后(或是生母)上前扶公主起身,面向众位内命妇。   这段资料没有更明确详细的来源介绍,可能不够准确,只是写的时侯做个参考,至少文中的大家不必当真~   感谢在2023-01-06 23:50:33~2023-01-07 23:5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奴一直在偷偷想殿下,没有人知道。”   中秋吉日, 夜宴上成安帝封施婕妤为昭仪,钟粹宫增了份例,改了规制。   又过几日是八皇子珀哥儿的周岁宴, 成安帝着司礼监安排,在案台上放了文房四宝、金匙银筷、犀杯玉器等物, 给珀哥儿抓周。   珀哥儿穿着肚兜,咿咿呀呀还说不清话, 由奶娘抱放到案台前后茫然懵懂地望望施昭仪,“啊啊”地伸胳膊要抱。   施昭仪和奶娘弯身笑着催促:“珀哥儿,瞧那些哪个好玩,拿给娘亲好不好?”   珀哥儿摇摇晃晃地走回案台前, 手在一只白玉盏上停了停, 转而拾起了个颜色鲜艳雕了花的金匙,颠颠走向施昭仪要递给她。   施昭仪脸上带笑地接了,却不禁犹疑地悄悄看了眼成安帝。拿了汤匙, 恐怕会让陛下觉得珀哥儿日后会成个贪馋孩子吧?   成安帝却朗声笑了,抬手在珀哥儿脑袋上摸了两把:“知道挑贵重的给你, 往后是个孝顺孩子。”   施昭仪忙笑道:“全赖陛下孝心感念,臣妾是沾了陛下的光。”   汪符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施昭仪自知失言, 脸色微白两分,忙从桃月端的茶盘上端了杯盏,朝成安帝面前奉上。   成安帝听了施昭仪的话,脸上并无什么变化, 只是没理会施昭仪的动作, 照旧捏着珀哥儿肉乎乎的小拳头逗弄, 珀哥儿咯咯笑不停, “啊啊”地朝案台伸手,还想拿东西给他。   出月到了重阳,往日原本没多少人会来拜访的慈宁宫前来了不少宫妃,但最终如净嬷嬷只让姚昭仪和楚言枝进去了。又过片刻,成安帝下朝后带了东西来,几人坐在一处,吃着暄白香甜的重阳糕。   重阳糕上抹了年嬷嬷做的桂花蜜,成安帝尝后亦赞不绝口。楚言枝倚靠着他,一会儿同他说话,一会儿又逗荀太后开心,一来一回成安帝与荀太后之间的话便多了。只是荀太后精神不大好,留他们小半个时辰后,又推说困倦疲乏要歇下了。   成安帝临去前,荀太后忽在后添了句:“皇后有段日子没来看哀家了,听说她身子不太爽利。你们年少夫妻相持到今天,实也不易。多去看看她吧。”   荀太后甚少主动与他说话,成安帝听后笑容一顿,默然点头,带着姚昭仪和楚言枝一起走了。   成安帝并不愿意想荀太后的交代。自年后他不知去坤宁宫去了多少趟,还守着太医亲为孟皇后看诊,她却始终不肯露几个好脸。再好的耐性,也该磨没了,何况他是帝王。   虽然如此,荀太后有一言没错,到底是年少夫妻。成安帝走了两步,忽然望着高悬的秋日叹了口气。   楚言枝的手还被他牵着,她望了望成安帝的脸,停下步子道:“父皇,去看望看望三姐姐吧。”   姚昭仪在旁轻声道:“今日重阳,皇后娘娘心中定也记挂着太后,只是因故不能亲至。臣妾和枝枝也能替陛下同她说说太后近日的情形。”   成安帝随手拨了拨楚言枝的额发。是啊,今天是重阳,她心里定然更加放不下远在四川府的家人。   “既然枝枝想念三姐姐了,父皇就带你去看看她。”成安帝笑着将她抱起,走到帝驾车辇旁,带她同坐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姚昭仪的车辇跟在后面,她临时又拨了两个腿脚快的小太监跑回长春宫带一盒年嬷嬷现蒸的重阳糕来。   楚言枝跟在成安帝身后走进了坤宁宫,她抬头望着四面通透的棂花槅扇窗,想到自己去年第一回 来的时候,连细细端详这上面的雕纹都不太敢。如今她虽然敢了,心里却也不见有多少欢喜。   孟皇后所居的东暖阁内有一股熟悉的苦药味儿,楚言枝心头一紧,转头看见珠帘所隔的内间榻上,孟皇后正倚着迎枕望着外头白茫茫的日光。楚姝手里端着半碗药,同她一起望着。她分明没去搅弄汤药,那白瓷汤匙却与碗沿碰出了细弱的颤叮声。   听到通传声,楚姝转看向珠帘之外,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瞪着,楚言枝隐约从中看到了无声的愤恨与愠怒。然而等宫婢将两边珠帘撩开后,她眼里又带了笑,仿佛刚才所见都是她的错觉。楚姝侧头问成安帝:“父皇看过皇奶奶回来了?”   成安帝微绷的神情在看到笑如花般的女儿后软和下来了,他自然而然走进来,坐在汪符搬来的椅上,看向她手中已经凉透了的药,再看孟皇后,她已在他靠过来的那一刻将身子转回了床帐之内。   “你七妹妹说久不见你,想你了。”   楚姝放下药碗,让阿香快去将底下行礼的楚言枝扶起,等她坐下了才笑着递了杯茶去:“哪有长久不见?珀哥儿的周岁宴上,我们不还一处玩呢么?分明是七妹妹忘了。”   楚言枝两手捧着茶:“约莫快一个月了,如何不想?”   楚姝笑吟吟的,只没接话。   姚昭仪朝孟皇后行礼,片刻后,孟皇后摆手示意她起身。姚昭仪走近,细心地为她将垂落的被角提了一提,整平迎枕褶皱后,才柔声同她说话,提起慈宁宫诸事。   听闻荀太后挂念自己,孟皇后果然有了情绪变化,招来碧珠将两份经书拿来,交给姚昭仪,托她回去的路上,顺道将这超度经文递交给如净嬷嬷,请荀太后帮忙供奉佛前。   姚昭仪接下应允,这才退坐到一旁。   成安帝的视线在那两份经书上落了几落,探身轻轻握住了孟皇后交叠于腹前的手。孟皇后下意识要挣出,然而久病之下,她连这点力气都腾不出了。成安帝摩挲着,语气微轻:“……瘦了许多。”   帝后相顾无言,孟皇后闭了闭眸,似有泪光从她眼角滑出,孱弱地横过鼻梁浸入枕下。   “千般命,天自定。阿妍,你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孟皇后依旧不语,抬起另一只手硬要将他的手褪下。   成安帝一手拢住她两手,稍用力按了按:“孩子们都大了,三年之选也从今年起停了。你我自幼的情分,难道真要到老时,反不能安生白头吗?”   孟皇后气息微哽,成安帝神色更软:“知你记挂亲朋,朕几月前就已令东厂去接你那两位侄孙过来了。只是他们都同珀哥儿一般大的年纪,受不得远路颠簸,来得就慢些。如今约摸着已过黄河了,最晚不过年后,定能接他们进宫来……”   “你既知他们年岁小受不得远路颠簸,为何非要他们过来?”孟皇后深深吸了口气,早不顾忌是否有外人在场,挣扎起半身含泪瞪视着成安帝,“自幼情谊,自幼情谊……你我之间,若还有情谊在,怎会相顾却不相知。”   成安帝脸色沉了几分,但看她这般病弱之态,不忍与她计较,宽和道:“你想见孟老夫人,还是想见你那两位兄弟?孟老夫人年事已高,比之侄孙更经受不住路途,两位国舅虽心中惦念你,但仍不敢违背祖制。朕是没了法子,才让你大侄儿带两个侄孙过来瞧你。阿妍真不明白朕的心意吗?”   孟皇后垂下眼眸,缓缓躺靠回去,却只微声道:“……陛下,阿妍累了,想歇歇。”   成安帝面色几转,才终于肯放了她的手:“那你好好歇着,朕过两日再来看你。”   孟皇后侧身朝里,由碧珠和楚姝重新提上锦被后,缓缓闭上了眼。   姚昭仪和楚言枝皆起身,跟随成安帝出了慈宁宫。   成安帝好似忘了还有她们,一路出殿坐上车辇,甚至忘了吩咐汪符去哪。汪符朝后面的姚昭仪弯身示意后,便让人抬着回乾清宫了。   一直等车辇拐进西六宫,始终沉默着倚在姚美人怀里挑弄她指甲玩的楚言枝才闷闷道:“娘亲,看到皇后娘娘和三姐姐这样,我就想起去年我们在重华宫……皇后娘娘为何会与父皇吵成这样?因为见不到家人吗?”   “进了宫的女孩儿,哪个见得了家人。”姚昭仪语气唏嘘,“皇后娘娘与我们格外不同的是,她父亲是当年的内阁首辅孟阁老。”   楚言枝明白了:“官宦之女若要嫁入皇族,本家就不能再任先前之职,还得举家远离京城?”   姚昭仪点头:“皇后娘娘当年是抛舍了家眷亲族嫁给还是太子的陛下的。既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以她的通透性情,这些年虽有后悔,应也不至于生怨。可帝心难测,同行数十年,两人早有分歧……多的,也难说。”   楚言枝对大人间的事还是一知半解。她发觉自己身边好像少有真正快乐的人,连自己曾经无比羡慕的三姐姐,如今也让她看得心里揪疼。   陛下只有一颗心,为何能分给这许多人?为何皇后娘娘和娘亲、江姨他们就只能守着他一个?   为何公主到了年龄便要嫁,一嫁便决定一生,皇子却可以安安心心读书,娶了皇妃还能娶侧妃?   三姐姐爱看斗兽会被人诟病,宣王殿下也爱看斗兽,却从没见有人说叨他。当初他受罚,罚是罚在他带妹妹去看斗兽。   楚言枝回过味儿来,觉得这一切好生奇怪。若是她将这些疑问问出来,娘亲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嬷嬷定会说,向来如此,有何奇怪?怪就怪在殿下多想。   “娘亲,帮一帮三姐姐吧。”楚言枝搂紧了姚昭仪的脖子,埋在她的怀里,感受到独属于母亲的温度后,依赖道,“如果不是她帮了我,我可能早就见不到娘亲了。皇后娘娘人很好,我也不想她将来突然有一天,有一天……”   姚昭仪轻轻拍着她的背,良久温声道:“总得对症下药,这事需从长计议。”   “娘亲有办法?要多久,年前可以吗?”   “娘亲有办法也是笨办法。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载。”   “这么久,我怕皇后娘娘可能……”楚言枝不敢说了。   “这便是对症下药的意思。药用对了,她才能慢慢好起来。”   楚言枝若有所思。   过完重阳节没几日,许久未见的施昭仪与莫美人来长春宫了。施昭仪瞧着比几月前要容光焕发得多,互相见了礼后在椅上坐下了。椅面是疏萤特地为她铺的羊毛毡垫。   “姐姐这般客气,我哪是这等娇贵人。”施昭仪一面坐下一面熟络地和姚昭仪说话。   “妹妹毕竟年轻,少受些寒气得好。”   几句寒暄下来,几人像从前那样说说笑笑着,直到夜里一更才散。过两天姚昭仪便带楚言枝同去钟粹宫走动了。   自决定要帮孟皇后与三殿下一把后,姚昭仪平时除却带楚言枝各处走走外,也常领她去坤宁宫请安。楚姝对楚言枝依然态度冷冷,姚昭仪素与人为善,又是久病过的人,几番交谈下来,孟皇后竟也开始在坤宁宫处为她留把椅子了。   成安帝得知后,对姚昭仪更满意了,去长春宫的次数比以往更多。   黄叶落尽,秋也将尽,这年十月方出,京城便下起了大雪。   北镇抚司辛指挥使值房后的院落内,狼奴迎雪飞上屋檐,手握一柄雪亮长剑,只堪堪一扫,这片屋瓦上积了足有一夜的飞白竟霎时成空,不见一粒。底下被雪砸了满脸的辛鞍哆嗦缩抖着衣领衣摆,气急道:“辛鞘!你能不能注意着点儿底下?扫雪也不是这么扫的!”   狼奴却在檐上抓逗起被自己惊得振翅欲逃的瓦雀了,一把握两只,放了剑就地坐下,双手捧着,专朝它们的眼睛哈白气,见它们瑟瑟抖颈快速眨动眼皮的样子,他就露着颊边的酒窝笑。   “再有一个多月,狼奴就能回家了。我要把它们送给殿下。”   辛鞍抖着腰身从底下飞上来了,叉腰道:“不还有一个多月吗?你高兴得也太早了。”   “你才不明白。”狼奴捧着两只肥瓦雀,拾起剑一跃跳下屋檐,要寻个笼子装它们。   辛鞍才上来,还没怎么控诉他,他就下去了,不服气得很,也想跟着下去,可临到檐前,还是顿了脚步,手扶着瓦沿对准了一摊积雪才跳下去了。   越到过年的时候,北镇抚司就越忙。去年忙南直隶的雪灾,今年要忙各地雪情是否有所瞒报。朝中各方势力好像也有了变动,这几日辛恩甚至在北镇抚司待的时间都少了。   狼奴盼着能回家,他把两只小瓦雀放进一只自己亲手打的木头笼子里。木头笼子共有六十道垂栏,里面镶了一只小食盆和两个供鸟儿站立的秋千荡。他每天亲自给它们喂食,捧着脸看它们吵架似的斗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吵了,殿下不喜欢。   下了三场雪后,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四祭灶节这天,天还未亮透,狼奴就自己牵了马,背着满满当当的包袱,一手牵缰绳,一手提鸟笼,一路飞鸿踏雪泥,直到承天门停下。   辛恩本打算亲自领他进宫的,但要忙的事太多,昨夜收到急务就带人出了北镇抚司,连去哪都没来得及说。没有腰牌,狼奴只好等着长春宫派人来接他。   师父说,等他再练两年,个子再长高一些,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办任务了。进了锦衣卫,他就能有属于自己的腰牌。有了腰牌,他就能像嬷嬷说的那样,随意出入宫闱,永永远远待在殿下身边。   再也不分开。   小福子穿着崭新的厚袄子,领着两个小太监出了承天门,正要往北镇抚司的方向去,不防被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拦了道。   他打眼一瞧,大雪纷纷落在同样一身玄衣的小郎君身上,他发上拢了碎雪,两边肩膀和身后的包袱、手里的鸟笼子上都积了一层薄雪。   不知冷似的,他连件氅衣也不披,白净的脸上眉眼俱浓,唇却是红的,一瞧见他便笑了:“小福子,狼奴回来了。”   要不是这句话点醒了他,小福子几乎要以为这是哪家贵人的小公子。   一年前他还是个遍体鳞伤的臭狼崽子呢。凶得要死,除了小殿下,谁挨近都要咬。   小福子咧着白牙仰面笑,看他翻身利落下马,霎时又变得比自己稍矮一个头了,伸手替他掸落肩上的雪:“倒省得我跑那么远路接你了,走,咱回家过年去。”   进了承天门,小福子让两个小太监帮狼奴提东西,狼奴却摇着头不肯,小福子便亲自扒了他的包袱帮忙提着,狼奴这才不说什么。   走了没几步,狼奴嫌小福子太慢了,又把包袱拿了回来:“你快一点走,我要回去见殿下了。”   “哎!”   小福子伸手欲拦,狼奴却已叼着鸟笼,两臂轻展飞身上檐,如一只轻盈的燕子,在茫茫大雪里飞跃而去。   “干爹,这孩子真厉害!那雪面上好像都没留印子!”   “那是,咱长春宫的人!”小福子神里神气地拢着袖子,领他们照原路往回走了。   楚言枝今早起来喝粥的时候,门牙下边那颗牙忽然掉了,幸好没咽下去,红裳拾起给她洗了,说要扔到最高的地方去。怕太高的地方实在够不着,扔不准落进雪里、泥里寻不见,红裳便没去长春宫最高的正殿屋檐丢,而是站在东侧殿的院子里,想掷到兰心阁的屋檐上。   楚言枝拿帕子捂着下半张脸,站在庑廊底下避着雪,怕红裳扔不准,便跳着指:“近一点近一点,手再高些!”   红裳寻了个好方向,约莫着差不多了,正要往上丢,忽有一道黑影飞掠而过,她一惊,往后避闪不及,跌到了雪上。   几个跟着闹的宫婢被吓了一跳后反应过来了,忙去扶她。   楚言枝跑出庑廊,见红裳被扶起了才停住脚步,视线却突然一暗,一只手臂遮在了她顶上。   楚言枝微微吃惊:“小福子这么快就把你接回来了?”   狼奴不答,一手抱住笼子,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护她不受风雪所侵,跑回了庑廊下。   他欢喜地把鸟笼子捧给楚言枝:“殿下,狼奴送你的!”   楚言枝垂眸看笼子,里头两只颜色灰扑扑的瓦雀被冻得瑟瑟,紧抓着那截横木杆紧挨着不动,两双透亮的黑眼睛却还时不时眨动一下。   楚言枝一与这样的眼睛对视,就会想起自己曾经不小心捂死的鸟。她没接,看着狼奴黑发与眉锋处都夹杂着雪粒子。雪粒子一挨着他的脸,又霎时融化成了一小点透明水珠。   她领他往兰心阁内走,一面问:“不冷吗?怎么没有穿我让人给你送的袄子?”   狼奴见殿下没接笼子,差不多知道殿下并不喜欢这两只鸟儿了,有些失落地将笼子放到身后拿着。   听见楚言枝的问话,他又害羞道:“都小了,狼奴长大了,穿不下。”   宫婢们要么在各处扫洒,要么跟着红裳一起为她丢奶牙了,此刻兰心阁内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宫婢在里面守着,翻炭盆、盖熏笼。   “拿两个果干攒盒来,还有几碟点心,再点两盏福仁泡茶。”   “是。”   小宫婢退去外间准备东西了,楚言枝到炕座上坐下,她这一年虽也长了个子,却没狼奴那么夸张,坐上来的时候脚尖还不能完全挨着足承。   楚言枝本想让他脱去外衣放到熏笼上烤烤雪水,回身才意识到他压根没穿外衣,蹙眉问他:“那你师父没有给你准备衣服吗?”   “备了,练功不方便,狼奴就没有穿。”又能单独和殿下待在一起了,狼奴一面暗暗打量着兰心阁内的陈设和四面窗子,一面朝她靠近,许是室内地龙烧得热,他脸上浮了红,殷殷地望着她,“殿下不要担心奴,奴不冷的。”   楚言枝想到刚才他抓她手的时候,手心确实是热烘烘的,狼奴素来体质异于常人,且去年开始习武了,耐寒很正常。可她分明记得,有一回狼奴朝她喊冷来着……   楚言枝不管这个了,从袖子里抽了张帕子递给他:“擦擦脸上的水。”   狼奴接了,按了按浸在雪水里的两道眉,顿时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扑满了属于殿下的气息。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更快了,擦完了便把帕子叠好,捧给楚言枝:“殿下。”   “自己收着呀。”楚言枝才不要他用过的帕子,又指锦杌,“别背着包袱了,坐下吧。”   狼奴脸上不笑,眼睛里却全是笑意,把帕子小心地放进了自己怀里。他没坐楚言枝指的那只凳子,而是把包袱解下放上去,然后坐到了离殿下最近的那只凳子上。   楚言枝只当他是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倒不好说什么。   狼奴拉了她的手,眼睛亮晶晶的,用气声道:“殿下,奴有话对你说。”   楚言枝还拿帕子半掩着唇,她早起照镜子瞧过了,这颗黑洞洞很容易暴露,双唇张合幅度不能太大,尤其是笑的时候。她抬眸道:“说呀。”   狼奴还一副害羞的样子:“殿下近一点,狼奴悄悄对你说。”   楚言枝觉得不对劲,莫非他被人欺负了,回来还不大敢说?不能吧,看他如今的功夫,比七月份见时又精进了许多。   那是辛恩打他了吗?娘亲说有的严厉师父会在徒弟犯错后罚打板子。她知道打板子,午门外常有被打伤打残甚至打死的宫人或官吏。   楚言枝犹疑了下,还是探身朝他靠近了,想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狼奴眼见着殿下贴近了,心脏噗通噗通几乎要蹦出肋骨。   他手里还握着她的手,也朝她探去,唇对着殿下莹白小巧的耳朵,用气音小声道:“……奴一直在偷偷想殿下,没有人知道。”   他语息喷热,一说话这温度便将她整只耳朵包裹住了。楚言枝只觉得耳垂连同这半边脖颈、脸颊都被惹痒了,忽然也浮上了和他面上一样的淡粉。 第57章   殿下可不可以喜欢狼奴一点点…   小宫婢绣杏端着一个大托盘绕过屏风掀开珠帘低垂着眉眼进来了, 手脚伶俐地将两杯泡茶放好,开了果干攒盒,将食盒里的三碟点心都整齐地在中间, 这才抬头道:“殿下,东西齐了。”   抬眼一瞧, 看见楚言枝这边脸和耳朵都透着粉,还蹙着眉心拿帕子扑颈侧, 绣杏觉得奇怪:“殿下不舒服?”   她移目看向坐在下位的狼奴,他的脸更红一些,浓垂的睫毛扑闪着,视线落在殿下偶尔擦碰过足承的鞋尖, 手则搓弄着袖摆。   楚言枝停下不甚自然的动作:“没有呀, 掉完那颗牙,这颗牙又晃,我心里烦。”   绣杏今年也才十三四岁, 听了笑道:“就是断断续续的,好烦, 奴婢也才换完没两年,换完前面的,后面还要长新大牙哩。”   楚言枝端起茶抿了口, 茶气一熏两边脸的热度总算均匀一点了。她暗暗瞥了狼奴一眼,他恰要偷看移来视线,经她那一瞥立时睫毛乱眨,笑涡却深了。   楚言枝既烦他惹红了自己的脸, 又觉得他话里话外都好玩得紧。   她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要他偷偷想的话了, 他竟当了真。什么明想暗想, 其实没有区别, 她只是不想总听他说想她的话而已。   楚言枝指了另一杯茶,正要他自己端去喝,外头宫婢们一递一句地拥着进来了,红裳扑扑长绒袖上的雪粒,看了眼狼奴,无奈道:“殿下,您那颗牙不知掉哪去了,恐怕得等雪化了才能找着。”   积雪白,她的乳牙也白,她们几个扒着雪找半天,眼睛都要看盲了也没能寻见。   楚言枝下了炕座,让几个宫婢都到那个大熏笼旁烤烤火,又拉了红裳在炭盆前坐下,叫绣杏将那盏福仁泡茶端给她。   “那我这颗牙会不会以后都长不出来了?”楚言枝绕着帕子发愁,“留个洞好难看。”   “殿下最好看。”人一多,狼奴便趁此站到了楚言枝的身畔,敛着羞道,“殿下没有牙也最好看。”   楚言枝有点生气,拿帕子的手往他腰腹轻推了下:“你才会没有牙!怨你,你把红裳吓着了,我的牙才丢的。”   喝了两口茶后红裳放下了,边抹护手的膏药边笑道:“怪我自己没拿稳。”   狼奴的视线落在殿下到现在还透着红的耳朵上,心里有种痒痒的感觉。好想伸手碰一碰。   他指腹磨着自己袖子上的绣纹,认错道:“狼奴会帮殿下找回来的。”   楚言枝拾了一块冰豆糕慢慢吃着,又让他自己拿干果和点心吃:“算了吧,她们找这么久都没找到。”   狼奴想和殿下黏在一块儿,但又能感觉到殿下有点不开心。他不想她不开心。   他没动点心,也没接绣杏新端来的茶,暗暗扯了扯楚言枝的袖子后就起身掀帘出去了。   楚言枝探身看他出了门,又回头透过窗子往外望了望。雪还下着,他一身黑在院中显得格外突兀,腰间挂的那只木偶倒颜色鲜艳,穿了条鹅黄色的挑线裙子。   他非要找,楚言枝也不拦着。   他一走,那木笼子里的两只肥瓦雀像突然想起怎么叫了似的,一跃一下“啾啾”着,抖着短脖子相互顺毛。   楚言枝让人给它们掰了些点心扔进去喂。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狼奴还抵着柄剑在院子里细细挥搅着雪,楚言枝见时辰差不多该去正殿陪姚昭仪用午膳了,起身披衣收拾,走出了兰心阁。   “别找了,吃饭去。”楚言枝的视线落在那柄又长又锋锐的剑上,眼看着狼奴手腕一转,“噌”地一声长剑入了鞘,忍不住抬手道,“给我试试吧。”   她身上披着织锦羽缎大氅,狐绒围着脸,两边宫婢为她打伞,沾不到一粒雪。狼奴走到她面前,将剑柄放到了她的手心上。   雕纹刻字的剑柄留有余温,楚言枝才一握住,手臂却被这把重剑沉着直往下坠。她惊声差点脱了手,狼奴却握了她的手腕,长指覆着她的手背,帮她握稳了。   楚言枝蹙眉:“怎么这么重。”   她把另一只手上抱着的手炉丢给红裳,捧住剑身看纹路精美的剑鞘,心里很羡慕。   狼奴已有自己的剑了,一柄她连提都提不动的剑。   “奴可以教殿下剑法。”狼奴自然而然地揉了下她的虎口,说话时忍不住凑近了她的脸。   楚言枝一心赏看他的剑,没说话,只点点头把剑还给他了。   她提步往殿门外走,一面问他:“没找到牙?”   狼奴的视线有意无意转开了,声音轻了很多:“……还没有。”   楚言枝抿了下唇:“早说过找不到的。”   今年祭灶节过得比去年在重华宫的时候热闹多了,小厨房做了足有二三十种点心,司礼监送来的五彩纸马也摆满了后院长廊。   见到狼奴,年嬷嬷很高兴,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那个,一会儿问他想不想玩这个,狼奴一一应答了她的话。见到正殿中坐着的姚昭仪后,狼奴跪下向她行礼。   吃过午膳,姚昭仪要带楚言枝去坤宁宫、毓庆宫、钟粹宫和清乐宫等处走动走动,狼奴也想跟去,但没敢说,楚言枝也没主动提。狼奴只好待在长春宫内等她回来。   好容易等到她们回来了,吃过晚膳,狼奴还没寻到机会和殿下单独待一会儿,住在西侧殿的两位才人又来寻姚昭仪说话了。楚言枝陪在姚昭仪身边,直到戌时困了才回东侧殿。   狼奴就坐在兰心阁前的台阶上,剑尖划弄着地上的积雪等她。   雪在几个时辰前停了,檐下的宫灯罩着一层纱,微黄的光落在他似沾了霜雪的睫毛上。   楚言枝立在他面前,恍然间记起去年最后一场雪。那时他窝在笼子里,眼睫上也有这样一层白。   “怎么不去睡觉?”楚言枝垂眸问。   狼奴抬起绽了点点暖光的眸子,唇角朝上扬着:“等殿下。”   但楚言枝已经困了,不打算和他多聊什么:“回去睡吧,明天再过来玩。还有二十日才到上元节呢。”   狼奴的眼睛渐渐垂下了,他起身,眼看着殿下领着七八个宫婢进了兰心阁。他站在外头,听着里头偶有的几句说话声以及各种动静,不想离开。   还有二十天才到上元节……只有二十天啊,殿下,狼奴盼了一年,只盼来这二十天。   他转而看向这四面的窗。冬天内室里燃着炭,烧着地龙,窗子开的比先前更小。有个宫婢出来去水房打水了,另有两个宫婢提灯站到了门两边,随时准备帮进出的人撩帘子。   见他还站在门口不动,有宫婢想开口问他,狼奴却转身一步一脚印地往后院走了。   楚言枝自下午起就没好好歇过,洗了手脚窝到暖烘烘的被子里后,困意愈浓。   “那两只鸟儿怎么不见了?”红裳提着空笼子问。   下午留在兰心阁内守门的两个宫婢道:“狼奴说殿下不喜欢,给放飞了。”   楚言枝脸蹭了蹭被子,强睁眼皮看了眼。   她视线一转,看到被红裳放到几上的那只灰布包袱,蹙眉嘟囔道:“笨狼奴……把东西落这了。给他送过去。”   宫婢应了,楚言枝往床里边靠了靠,眼睛一阖就差不多入眠了。   红裳松下床帐,轻了举动,让其余宫婢该回哪回哪,只留了轮值守夜的那个人,吹灭灯后出去了。   狼奴回到后院主屋后,立刻有小太监给他打水送来,狼奴不习惯被人伺候,关上门后就坐在床沿上发呆。   片刻后兰心阁那的宫婢把他的包袱和空笼子都送来了。   狼奴看了眼那只空笼子,只抱起了包袱进屋。   这包袱里其实都是留给殿下的东西,只是他今天少有和殿下说话的机会,没能打开一一给她看。   他还想问问殿下喜不喜欢几月前他送来的那两条裙子,他好想看她穿上的样子。后来他又给她做了一件冬衣、绣了只手炉套子,都在这只包袱里。他每天练功很忙,已经尽量为她做了,可惜做的总是比不过年嬷嬷,也比不过尚衣监送来的那些。   狼奴把包袱放到柜子里,并不急着洗漱,而是吹灭了灯,只等外头与兰心阁那边静下来。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后,夜静无声,狼奴控着力道推开门出去,反手将门阖上,门夹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踩着未能全部扫尽的雪,跃上墙头,隐匿在暗处,几息功夫就贴墙站在了兰心阁侧面。   外头的风很冷,两个宫婢穿得厚厚的,低着头缩拱着肩膀,动也不动。   “阿嚏——”   其中一个宫婢掩住口鼻压抑地打了个喷嚏,再抬头忽见右边的窗板好像动了一动。   她提着灯悄步靠近去看,窗子还是原来那样,连撑木撑起的幅度也没什么变化。这窗子连结外间与内室,是留着透气的,除非冷极了,平时都开着。她往里望了望,屏风上挂着的提灯和案台上留的油灯散着一点朦胧的光,并无任何异常。   “怎么了?”另一个宫婢看她举止不对,跟来低声问。   这宫婢张望了下,想着外间有人,后门也有人,便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也能发现。方才兴许是自己困花眼看错了,毕竟天这么黑。   宫婢摇摇头,两人重新回到门口守着了。   立在洗脸架旁,以纱帘作挡的狼奴感知到那两人的气息渐渐远了,才悄步迈出,也不多张望、多停留,径直走到四簇云纹的架子床畔,撩开了床帐。   殿下总是睡得这样熟。   狼奴将指尖在手心攥了又攥,没那般凉了后才伸出,碰了碰殿下轻易就染红了的耳朵。   似乎觉得痒了,楚言枝不舒服地用肩膀蹭了蹭,狼奴这才把手收回来,握住了她搁在枕上的手腕。   殿下从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也从不期盼他回家。   即便是在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存在的黑夜,狼奴也不敢在她的床沿坐下。他蹲跪在她床头,将头靠在她也在枕着的锦枕上。   明明离她离得这么近,狼奴还是觉得伤心。   伤心不能长长久久陪着殿下,也伤心殿下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他长长久久的陪伴。他还伤心自己怎么长得这么慢,不够高,不够壮……还没有钱。   楚言枝睡梦中转了转手腕,似乎想要挣开,狼奴忽然不想松手。他不怕她醒来,可也知道殿下从无烦恼,并没那么容易醒。   果然楚言枝只试着挣了挣,没挣开便将自己的腕子旋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继续睡了。   狼奴在她白润的腕内侧揉了揉。   他眼底泛上微潮,心里有千般万般的话想同她讲。他原先在北地的时候,其实也是头爱嗷叫的小狼。   可是白天的时候他没有机会对她说,天黑了他怕说。   狼奴想抱住殿下,想把自己整个裹进殿下的气息里。反正她总也睡不醒……狼奴还是没敢这样做。   他不甘心只是用指尖碰一碰殿下的耳朵或脸,终于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拢在了她的脸上。   他朝她靠近,像白日同她说悄悄时一样,将自己的语息落到她耳畔,伤心地一遍遍用气音说:“狼奴最喜欢殿下,殿下可不可以喜欢狼奴一点点……喜欢狼奴一点点,就一点点……狼奴最乖了,殿下,狼奴会很乖……”   他不知为何有些哽咽了,滚热的眼泪落进她散在枕上的乌发里。   他只想待在殿下身边,可如今为了留在她身边,反离她离得那么、那么远。   殿下怎样才能多想念他一点,多喜欢他一点呢?至少要肯多对他笑一笑呀,狼奴回想起来,殿下对那几个宫婢笑的次数都比对他多。   楚言枝眉心蹙了又蹙,睡梦中她好像在小厨房的灶洞前坐着。灶洞里烧着滚热滚热的柴火,火红一片,她偏过脸跟正切菜的年嬷嬷说话,另外半边脸和耳朵、脖子都被热气烘烤得滚烫。   忽然厨房里下雨了,细细绵绵的,把她的脸和头发都缠湿了。又热又潮,好难受的滋味儿,楚言枝想叫年嬷嬷一起跑出去,可一抬头,年嬷嬷不见了,砧板不见了,厨房变成了一摇一晃的青布车辇。   她的手腕被捏住了,人被挤到了车辇角落里,那个散着潮热的灶洞变成了伏在她肩膀上的狼奴。   她抬手推他,推不开,他好像在哭,眼泪全落在了她的脖子耳朵上。   她好像听见他说冷,说什么殿下……狼奴……殿下。   楚言枝意识朦朦胧胧的,努力张口想叫他别哭了,把她松开,可她发不出声音,他也不肯,一直小声小声地啜泣。哭得又伤心又可怜,他像被人欺负了。   楚言枝的思绪乱乱的,听到车辇外头有年嬷嬷的声音。嬷嬷说,狼奴犯错了,辛大人罚他中秋不许回来。   楚言枝推不开狼奴,她拍了拍他的脊背,突然感觉手掌上黏糊糊的,拿起来一看,上面都是血。   娘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对面,拿勺子把碟子上细碎的月饼酥皮都拢起来,对外头的年嬷嬷说:“……打板子、抽手心的罚,嬷嬷更要心疼了。”   年嬷嬷叹了声气。   楚言枝把手上的血一点点都抹到狼奴的肩膀上去。他还在低低地呢喃,说想她。   楚言枝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被小奴隶哭得也有点儿伤心。   小时候她不愿意睡觉,嬷嬷吓唬她,说午门外有好多被板子打死的孤魂野鬼,专找不睡觉的小孩儿吃。   狼奴被打死了吗?狼奴是鬼吗?狼奴要吃她吗?   他好像在轻轻地抖,楚言枝不推他了,她搂住了他的脖子,抽抽噎噎地摸摸他后脑,也不知道是哄他,还是安慰她自己:“笨狼奴,狼奴你乖一点……别被师父打了……不许和辛鞍玩,他是坏孩子,会欺负你……”   床帐之内,忽然被殿下另一只手臂抱住脖子的狼奴僵住了。   他不敢动,只感觉到殿下的脸在蹭着他的额头,温软的手则落在了他后脑。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话音落在耳畔:“别打他……辛大人,我把他交给你了……狼奴乖一点。”   外间原本匀长的另一道呼吸声顿停了。   狼奴屏息,用手掌轻轻捂住了殿下还在无意识间说着梦话的口唇。   他心跳声剧烈,像澎湃的海浪将他浇湿,又送他颠入浪尖。   他把自己的脸贴到殿下的脸上,手掌堵了她的话音,肋骨却挡不住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这心跳无关于这一切会不会被外间宫婢发现的紧张,只在于殿下好像比他想象得,要在乎他一点。   外间的宫婢似乎竖耳静听了一会儿,确认无异样后,躺卧了回去。   似乎一梦而过,楚言枝眉头渐松,搂他脖子的手臂松开了,还要无力地推一推他,另一只被他攥着的手腕旋了又旋,最后带着他的手一起落到了枕上。   狼奴重新跟着枕回去,眼角潮意渐渐眨干了,唇畔的笑弧却始终没落下。   一觉睡至天明,红裳领着宫婢们进来服侍的时候,楚言枝还不大想起来。她昨晚好像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梦境,又想不起来了。   “殿下的手腕怎么了?”红裳心细,见她坐起来了,忙给她披衣服,捋袖子的时候看到她腕上的一块红痕,忙往床上四面打量。   楚言枝捧着这只手腕看,确有一道像被按出来的印子。   梦里的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好像是在那个小车辇里……狼奴抱着她在哭,按着她的手不肯松。   楚言枝清醒多了,觉得有些害怕。她梦到狼奴被师父打死了,然后他的魂找到她,也不知是要吃掉她还是想把她一起带走,抓着她不肯放。她又怕又伤心,只好哄着他。   只是梦而已,为什么她手腕上真红了一片?   “殿下眼睛也有些肿。”另一个宫婢道。   红裳端详了一番:“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楚言枝心想,这何止是噩梦,简直是见鬼。   可这梦毕竟不吉利,一大早的,又是将近过年的日子,说出来别吓着她们吧。   “没有,我夜里睡不着,倒了杯水喝,重新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撞着床架子了。”   “殿下想喝水怎么不叫人?”   红裳已瞪向昨晚守夜的那个宫婢了。那宫婢低着头不敢说话。   楚言枝摇头:“口干得厉害,没叫出声。昨天吃太多果干了。”   红裳一面吩咐人拿鸡蛋来,一面帮楚言枝把衣服都穿好:“那殿下从今儿起可不能再吃那么多干货了,多喝点茶的好。”   楚言枝闷闷应了,心里还悬着一件事,等坐到梳妆台前梳头了,才看着镜子问:“狼奴呢?”   “早起来了,在院子里呢。”   红裳让人把窗上的白雾擦了,楚言枝透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在前院舞剑的狼奴。   楚言枝暗暗松了口气。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心中疑虑未消。她听年嬷嬷说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喜欢听又不敢听。这些故事里真假掺半,她记得有个说法,是说有的梦能警示人。   别哪天狼奴真被辛大人打死了吧。又或者不是被辛大人打死,是犯了什么错,被拖到午门外打板子……   楚言枝让正打着呵欠擦窗户的绣杏去把狼奴叫过来。   狼奴进来了,他腰上悬着剑,挂着木奴,还挂有一个小荷包,浑身散着扑面的寒气与朝气。   红裳给她编着发,楚言枝偏头仔细地打量他,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灰色,瞧见她看着他了,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掺入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这一年,有没有好好听辛大人的话?”   “听了,狼奴很乖。”   “中秋的时候,辛大人怎么罚你的?”   狼奴黑亮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凝睇着殿下挖香膏涂手腕红痕的动作:“罚狼奴不许回家。”   楚言枝只看着自己的手:“只是这些?”   “还有面壁,每天晚上加练两个时辰。”   “……他没有打你吗?”   “师父不打狼奴。”   楚言枝涂好了手腕,让人把香膏盒子阖上,似无意般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哭了?”   眼下这么多人在场,被殿下这样问,狼奴的脸又红了。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仍望着她道:“不能见到殿下,奴很伤心。”   楚言枝仍不能松口气。虽说狼奴只是她的小奴隶,但小奴隶的命也是命,她不想这世上,特别是她的身边,有任何一个人死掉。   活着不一定高兴,死了一定不高兴。   何况小奴隶很好玩,弄没了就找不见了。   “狼奴过来。”楚言枝对他道。   狼奴走到她面前,看她的脸,看她的口唇,看她两条藏在袖下的胳膊。他们昨晚挨得好近好近,他守着她一直到天将明。   楚言枝要他蹲下。   狼奴照做了,楚言枝摸了摸他的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叮嘱他:“从今以后,不许犯错,不许被罚,不能被打。”   狼奴仰视着她,从这郑重里,感知到殿下对自己一定一定,有关心,有担心。   她一定没有那么不在乎、那么不喜欢他。   只要有这样一点点在乎和喜欢,狼奴就能好开心好开心地做她听话的小奴隶。   “狼奴记住了。”   楚言枝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回去你要多背背本朝律法,还有宫规,每个字都要记住。”   说到这,望着小奴隶懵懂的眼神,她猛地想起他如今只是在外习武,不曾读书认字。   是了,是了,这梦果然是警示。他一个小狼,又不识字,怎会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   更何况这里是皇权森严的皇城,是宫规压死人的皇宫。   作者有话说:   小狼: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美好夜晚。   枝枝:完了,灵异事件。 第58章   殿下竟然穿了他做的衣裳。   祭灶节该走访的, 姚昭仪昨日就已带楚言枝走访过了,今天在正殿用完早膳,稍坐一会儿后楚言枝便回来了。   雪停云霁, 宫人们扫洒着院子里的积雪,楚言枝碰了碰自己的下唇, 想到那个黑洞,忍不住地愁。娘亲和嬷嬷都说不要紧的, 莫美人却吓唬她,说枝枝以后要变成缺牙的小老太太了。   她当然不会相信,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楚言枝让人备了笔墨纸砚,她站在黄梨木的书桌之后, 看向身边的狼奴:“这几天上午我教你认字写字, 下午你教我舞剑。你得好好学,将来读很多很多书,要明理懂礼, 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狼奴看着殿下执笔的手, 心尖跃动上一抹欢喜。他看她在纸上写下了“辛鞘”二字,对他道:“这是你的名字,你好好认一认。”   殿下的字迹端庄秀气, 练的是簪花小楷。狼奴其实早在去年上元节后就开始央着身边人教他读书写字了,如今大半的字他都识得。辛夫人本还想让他跟着辛鞍一起入族学的,师父却说,他如今样样都想学, 反而样样学不精, 还不如抓紧把功夫练好。反正日后他也不靠笔墨吃饭, 以他的身体资质, 这年纪不好好练功才最可惜。   狼奴认真端详,楚言枝让他拿起另一只笔,学着自己的手势抓。狼奴只学两下就会了,楚言枝很满意,让他照着写。   狼奴抓握着笔,却在纸上笨拙地点了一团浓点,起笔落下又是一团乌黑,一道横划过去,直接盖住了上面大半个点。楚言枝蹙眉看他往下又落两点,两点黏在了一处。这字还没写到一半,就已不能看了。   楚言枝真是看不下去了,放下自己手里的笔,靠过去包握住了他的手。狼奴持笔的手指一颤,又一滴浓墨晕透了纸张。   他手比她大,楚言枝握不下,就拢着他那几根手指,另起一处落下:“这样写,下笔稍微快一些,别太使力。腕子不要动。”   楚言枝带他写下一点一横,发觉他手指倒比她预想的要听话,基本都随了她的力。   狼奴身子微僵,视线虽在纸上,心思却已全然不再那一笔一划上了。   殿下半个身子都挨着他。暖煦的光透窗照来,她身上也散着温暖的气息,渐渐充盈了他的五感。   狼奴悄悄移目,看她在光下透出乌金色光泽的发,看她莹润的脸与卷翘的睫毛。   比昨晚还近。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整个抱住。   狼奴想要和殿下抱在一起,就像在北地时和小狼们扑在一起玩时一样,脸挨着脸。   “看,这样写是不是好看多了?”楚言枝转头看他。   狼奴立刻将视线重新落回那个“辛”字上,察觉到这屋里除了殿下还有许多其他人后,他克制地点了点头:“好看。”   楚言枝松开他的手,接过红裳递的茶喝了一口:“自己再试试看。”   狼奴持笔落墨,这回写得好多了,笔划疏密有致,墨也没结成一块儿。虽然没顿没锋算不得多漂亮,但至少成个字样了。   但临到最后一笔竖下来的时候,狼奴稍微多运了点力,那条竖又粗又黑,跟中间那两点沾一块儿去了。   楚言枝夸奖的话才说一半,不由再皱眉:“毁在这笔上了,再练。”   旁边的宫婢撤下这张纸,铺了新的上来。   狼奴在砚上蘸了蘸墨,含羞似的地拉拉她袖子道:“殿下,狼奴笨,再教教奴。”   楚言枝叹气,搁下那半盏茶,重新握了他的手:“写字是很难,你再好好看看我怎么写的。”   狼奴感受着手上独属于殿下的温度,忍不住离她靠得越来越近。只要他的头再偏一偏……就能贴上她的发。   但狼奴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   一个上午过去,练了一沓纸,狼奴才堪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和狼奴二字。楚言枝一下子理解当初教自己写字的时候,娘亲为什么总无奈地摇头了。   不过再一想想,原来狼奴也不是学什么都快都好,她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   中午吃过午膳,楚言枝照旧歇晌,狼奴则把自己的包袱抱来了,在她的困乏劲儿还没完全消下去,正捧着一盏浓茶喝的时候,殷殷切切地打开包袱,骄傲期盼地给她展示自己后半年攒下来的东西。   可活动页面的团扇、鹧鸪哨、小泥人……还有木头雕的小狼。这里头有不少新奇的东西楚言枝没见过,还真有点喜欢。她玩了一会儿,狼奴把最底下的那只手炉套子和那件绣白狼的对襟缎袄拿出来了,脸红红地展开给她看:“殿下……”   楚言枝转头看来,缎袄用的是银朱底色,衣襟袖口都绣了滚云纹的金边,左下角绣了只仰着脖子朝月亮看的小白犬。苏绣绣法,这小白犬的毛发根根分明,虽算不得十全精细,却也耐看极了,看起来毛茸茸的。   楚言枝摸了摸:“你这么喜欢小狗?”   狼奴笑容一僵:“这是小狼……”   楚言枝想到了那两条裙子。这缎袄比那两条裙子好看多了,配色用料都算上乘,不知他是从哪买的。   “给我穿的?”   狼奴害羞地点头,又期待地望着她。   楚言枝捧着脸,她不想穿带小狗的衣服。看着太幼稚了,莫姨见了会笑话的。她也从没见三姐姐、二姐姐,还上面其他几位姐姐们穿过。虽然狼奴说这是狼,但瞧着分明就是小肥狗嘛。   楚言枝正要把缎袄放下,狼奴试探地问:“殿下喜欢那两条裙子吗?穿上,好看吗?”   楚言枝揪了揪缎袄的绒毛,随意看着上面的绣纹,觉得这针脚绣法有些眼熟。她没多想,答道:“我裙子太多了,轮不到穿它们。”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见狼奴眼睛里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了,鼻尖似乎也透出了一点红,不禁问他:“这么喜欢小狼,为什么不见你自己穿?”   楚言枝先前起过逗他穿裙子的想法。狼奴总是很好玩,又不太懂男女分别,看他的小木奴,经常这天穿男装那天穿女装,恐怕它在他眼里并没有性别。   楚言枝不得不承认狼奴长了副极好的皮囊。明明天天在太阳底下练功,他肤色还是很白,比辛鞍白得多,眉毛眼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嘴还红红的,扮成女孩应该很好看。就是身子不大适合,肩膀太宽,腰太窄,胳膊也粗。   不过如今天冷了,楚言枝无心刻意让他受冻,况且每见一面他就是副新样子,那裙子本就不大,他早穿不下了。   这缎袄嘛,也小,确实合她的身,但估计落他身上就得绷线。   狼奴拧着包袱一角,还没从殿下上一句话里缓过神来。   殿下漂亮衣服确实太多了,尚衣监四时八节都会送新来,姚昭仪还会亲手给她做,她自己也能做。哪里轮得到穿他做的衣服呢?   况且他做得确实并不怎么样。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他当然喜欢小狼,他自己就是小狼。殿下并不明白,他为她绣带小狼的衣服,是希望她多喜欢小狼一点,想她知道,小狼就算离她很远很远,心也永远留在她那里。   楚言枝没听到他的回答,且他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便没再问了。她再度想起昨晚那个奇奇怪怪的梦,狼奴哭得很伤心,神情与此刻有些相似。   “走吧,教我练剑。”楚言枝放下缎袄,转而去拿他腰间的剑。   狼奴任她取下自己腰间的剑,跟着她走到院子里。   楚言枝抱着他的剑跑到院子中央,双手握住剑柄,想把剑抽出来。可这剑实在太重,她穿得又太厚,手臂不好活动,实在拔不动。   狼奴不知从哪折了根树枝递向她:“殿下先用这个练吧。”   楚言枝瞥了眼,心里不是很服气。挥树枝谁不会?她就是想练剑。小奴隶都会飞檐走壁了,她却连把剑都抽不出来……   “教我拔剑。”楚言枝捧起剑仰面看向狼奴。   狼奴丢了树枝,在她面前停顿片刻,才一手落在她握刀鞘的手上,一手落在她持柄的手上,使力带她一抽而出,剑光寒芒乍现眼前。   他未松手,转而走到她身后,帮她把剑彻底拔出,于她头顶道:“殿下,剑很锋利,奴带你挥剑。”   楚言枝点头:“好,我不怕它锋利。”   狼奴将剑鞘放置于地,握着她的手腕,配合剑势挥动起来。   楚言枝虽然平时也爱玩爱跳,但练功舞剑毕竟与玩闹不同,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她拱了拱狼奴的胳膊:“松开吧,我累了。”   感觉到殿下的手滑出掌心的那一刻,狼奴眼神微黯,收了剑。   楚言枝在石桌上坐下,宫婢们围着给她擦汗递茶,他甚至找不到个离她近点地方站。狼奴心里更难过了。   红裳也给他递了盏热茶:“喝点吧。”   狼奴摇头拒绝,反而趁她走离殿下身边的时机,站到了楚言枝身侧她空出来的位置。   红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无奈又无语。   歇过一会儿,楚言枝让宫婢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又拾起了狼奴放到桌上的剑。狼奴正要握她的手帮她,她却不肯:“我总要自己学会拔的。你退远些。”   楚言枝拧着眉毛,努力地抽剑,抽到一半喘口气继续抽,等她终于把剑抽完了,就看见狼奴一脸紧张地守在前面。这剑都快有她人一般高了。   她扬扬下巴:“让开一点,你刚刚教的,我都会了。”   “奴守着殿下。”   楚言枝不管他了,两手握着剑柄,回忆刚才狼奴带她挥动的姿势,破风使剑。   前两下还好,她能控得动剑,后面就不行了,这剑实在太重,她单手一甩差点把人给带倒了。   宫婢们看得心惊,在旁边劝她别练了。   楚言枝虽不服气,却也知道后怕,即刻想把剑往回收,可她手臂早练酸了,一时发软,剑尖直往后摆。   红裳忙丢了手边的东西要去帮她,脚步还未来得及动,忽有一道黑影闪身至楚言枝面前,抬手握紧了剑柄。   重剑总算被控住了,然而狼奴来得太急,剑尖前摆时勾断了他腰间的那条红系带,幸而没伤到别处。   系带断了,木奴应声落地,剑一脱手,楚言枝的身子顿往前倾。她脚跟刚要站稳,却有一臂揽住了她的腰。   她被拥进一个散着微寒的怀抱里,狼奴的手似乎在发抖,他贴蹭了下她的脸,将她抱得紧紧的:“殿下……”   楚言枝拍拍他肩膀:“我没受伤,松开我吧。你伤着了吗?”   狼奴迟缓地摇头。   宫婢们围靠过来,问东问西,楚言枝一面挣着狼奴的手臂,一面拨开她们的手:“我还好好的,别担心了。”   狼奴抚在她脊背的手微顿,旋即松开了。他拾起剑收回鞘,站在原地看殿下拍拍身上落的灰和雪碴子,正回应着红裳的话。   殿下确实无恙,狼奴暗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闷闷的。   这剑不适合殿下。他看着手里的剑,决心要为殿下打一把最轻巧灵便的剑。   剑柄上要刻一只小狼。   楚言枝拾起地上那只穿挑线裙子的木奴,见这系带断裂不能用了,就让宫婢再去拿条新的来。   这小裙子做得挺精细,楚言枝细看了下。去年的时候她就见狼奴给木奴做衣服了,不过他的绣技不怎么样,虽有个版样却不经看。   一年过去,他进步不少。楚言枝摸着木奴身上的小衣服,正要让狼奴过来拿走,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又翻动了下这小衣服的针脚和绣针技法,分外眼熟,最后在袖口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白犬,而另一只袖口绣了轮圆月。   楚言枝抬头看正摸着剑身不知在想什么的狼奴。   那两条裙子和那件缎袄,包括那只手炉套子,都是他做的吗?   楚言枝心里浮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宫婢拿了一条簇新的红系带,楚言枝接过来,给木奴重新系上,走向狼奴:“你把它忘了?”   狼奴回神,垂眸看殿下手里的木奴,小心接过后把它重新缠回了腰上。   楚言枝见他脸上的欢喜少了,那点笑涡也半点不显了,沉默几息,却仍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不开心了,我用树枝学吧。”   狼奴闷声道:“好。”   即便后面的日子几乎每时每刻都能陪着殿下,狼奴心底还是有些怅然。他假装不会写字,央着殿下手把手教他,殿下前几回还肯,后来就不愿意了,说他不聪明,怎么教都教不会,不如就不要学写了,能认得清哪个字是哪个字就好。   狼奴怕殿下真会嫌弃自己笨,忙证明似的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好多字,巴巴地递到她面前。   楚言枝看着纸上笔画清晰,结构合理的字,狐疑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也不管他是真不会写,还是假不会写了,楚言枝让人找来一本《大周律法》,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教他认,叮嘱他一定要记牢了,里面写的条例他一个都不准犯。   毕竟她虽是公主,却几乎不可能掌握实权,哪天他要真犯了什么事,她没能力护住他。楚言枝心里很清楚这点。   自那天差点被狼奴的重剑伤到后,楚言枝不再逞强了,拿着树枝让狼奴继续教自己。   除夕那晚她拿着一截梅枝在乾清宫舞了一回给成安帝看,看得成安帝直夸了半天,说她身法虽还不够熟练,却轻盈有灵气,像只雀儿。哪怕不指望以后用这功夫来防身,锻炼锻炼体态也是好的。   年夜宴散去后,众人都跟去玉台楼看烟火。楚言枝第一次来这里亲眼看人点燃了线头,一簇一簇的烟花如流星般飞上夜空绽开,须臾又湮灭无痕,真好看。   看够了烟花,姚昭仪领她回长春宫守岁。姚昭仪让一行跟着宫人们都下去吃年夜饭,年嬷嬷和红裳疏萤几个则早早吃完过来了,继续在她们身边服侍着。   狼奴自他们回来后就寸步不离,楚言枝叫他去吃饭,他也不肯,说自己吃过很多东西了,不饿。最后还是年嬷嬷惦记着他,给他端了一盆饭菜来吃。   等宫人们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姚昭仪让年嬷嬷捧了一整盘装满金裸子的红荷包打赏下去。   过完年,日子便如流水般过去了。正月初一拜年,初五迎财神,初七吃春饼……到正月十四这日,狼奴就要回北镇抚司去了。   吃过午膳,狼奴攥住了楚言枝的袖子,央求她再留一留自己,让他十五早上吃完年嬷嬷做的元宵再走。年嬷嬷也舍不得他,一同请求。   楚言枝答应了,毕竟狼奴这一走,下回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这么黏人又爱哭,别因为她一时拒绝就夜里躲在被窝里流泪才好。   下午最后一回教殿下练完剑法,陪殿下吃完晚膳,狼奴在后院主屋内坐了好久好久,天黑后,比平时更早地钻进了兰心阁内。   这段日子他每夜都会过来看看她,枕上她的枕头,握住她的手。有时候他会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轻轻揉一揉。   偶尔殿下会有突然醒来的时候,狼奴有时候想躲开,有时候不想躲开。但没躲开的那回,她也只是撩开一点眼皮了看他一眼,过后睡得比先前更熟了。白天练剑练着练着,她又忽然对他说,她昨晚好像梦到他了。   他小声问自己在殿下的梦里做什么,殿下却收回视线,不肯说了。   能常常入殿下的梦也是好的。狼奴把殿下睡熟时黏落唇畔的发丝捋去,轻之又轻地揉了揉她的脸。   他不舍得离开她。   可是不离开殿下,他就不能变成最好的小狼。变不成最好的小狼,他就不能永永远远地守在殿下身边。   四更天过了,很快宫人们就会陆陆续续地起来,狼奴不能再耽搁了。   他从枕上抬起脸,将殿下放在被子外的手收进去,又为她掖了掖被角。他摸了摸殿下熟睡时微微泛着红的脸,温软如玉。   他站在床帐之内,始终未动身。   即便殿下不愿意穿他做的衣裳,会把他绣的小狼认成肥狗,还不喜欢带“肥狗”的东西,狼奴也没办法减少对殿下一分一毫的喜欢。   他只是难过,难过自己满心欢喜送给她东西,看到后她总态度淡淡的,又或是不喜欢、很嫌弃。她嘴上当然不会说,狼奴却能感知到。   去年上元节送她灯的时候,狼奴便明白了,唯有用自己能力换来的礼物,殿下才能感到为他骄傲地收下。可惜这一年过去,他虽认得了很多字,却还是看不懂很多书的意思。“之乎者也”,他不明白那些人说话为什么要之乎者也,还不如他们狼族嗷呜嗷呜来得容易理解。   他很用心地学做灯笼了,可是好难,他能做出兔儿灯、鱼龙灯、走马灯,就是做不出那么大的楼阁灯。他们说,要想做那么大的灯,他得有一块好木料,兴许还得学学人家是怎么造房子的。   狼奴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再去学造房子了,今年他无法为送殿下一盏漂亮的灯。不知明年能不能做到。   他后来还在每回上街的时候去找那位先生,可愣是没能寻到他的气息。他甚至想托师父去帮他找,师父也确实令底下人多留心留心了,但最终没能在京城找到他。师父说得去外地找。   狼奴还没有能力去京城以外的地方,也不好意思再托师父满天下地找了,毕竟他那么忙。   窗外昏黑,偶有风声,狼奴在帐内凝视着殿下,终于没忍住,将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   他的脸泛着凉意,楚言枝不适地嘤咛两声,手又从被子里抽出来了,脖子动了动想旋向里睡。   狼奴的唇因这动静不慎擦碰过了她的脸。只一瞬,他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了。   他茫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的唇,片刻后,忍不住舔.咬了下。   他脊骨还微微僵着,楚言枝却已重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五更才过,楚言枝迷迷糊糊的就被红裳她们服侍起身了。上元节她得跟娘亲去慈宁宫陪同皇奶奶和父皇一起用膳。等她回来,估计狼奴就已走了吧。   楚言枝不做多想,穿戴整齐,披了妆花缎狐肷大氅,抱紧小手炉从兰心阁出来了。还未走出庑廊,却看到狼奴正立在阶下望着她。   天色还未亮透,一砖一瓦都浸在青黛色的寒霜气里。楚言枝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停了脚步,嘱咐道:“那本《大周律法》带回去好好温习,你下回回来,我要考你的。”   狼奴轻轻点头。   楚言枝走下台阶,往门口的车辇走去。狼奴忍不住一直跟着她。   离门槛越近,楚言枝的脚步越慢。最后她在门口停下了:“你有话对我说?”   狼奴见殿下偏脸看向自己,视线不由移到了别处。想对她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想再拖一拖,和殿下再多待那么一点点时间。   他拧着袖摆想了片刻:“殿下什么时候能带狼奴出门?就是去哪里,都带着狼奴。”   “等你成了锦衣卫,我会向父皇要你做我的侍卫。钱公公和辛大人应该也会帮忙。你要是能拿到锦衣卫的腰牌,就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也能少很多麻烦。”   狼奴垂着眼睛。他是殿下偷偷养的小奴隶,旁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皇上若不满意,他就做不成殿下的小奴隶了,所以嬷嬷当初要把他送到锦衣卫找师父带。他对这世间的事已有了几分了解。   楚言枝说完,见他还是情绪低落,犹豫着转身踩上轿凳,临到踏上车辇前,又停住了。   她别扭地揉着小手炉,转过身语气僵硬道:“狼奴。”   狼奴抬起脑袋,楚言枝一手松了手炉,撩开了氅衣一边,朝他挥了挥手:“下回回来见……不要犯错,不要挨打。要是受欺负了,别躲着偷偷哭,让人告诉我。”   狼奴微怔,在看到殿下手下露出的那半边手炉套子和氅衣底下一闪而过的那团白后,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了。   那是他绣的套子……那只白绒绒的小狼,也是。   殿下竟然穿了他做的衣裳。   而且是穿出门。   楚言枝反被他这过分明亮的眼睛看得不自在了,她重新抱紧手炉,拢好氅衣,由红裳扶着进了车辇。   车辇已往前驶动了。狼奴朝前追了两步。   他的手落到车辇的窗槛上,不敢放肆地去掀帘子,只压抑着欣喜,隔着帘子轻声对坐在里面的楚言枝道:“很好看……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9 23:53:48~2023-01-10 23:3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将折枝香花送你 12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极速长大中。   姚昭仪和楚言枝的车辇才行到慈宁宫门前, 就有小太监来报,说今日孟家公子带着两位皇后侄孙到了,正在坤宁宫处, 成安帝今日不来了。姚昭仪还是带楚言枝进了慈宁宫,陪同荀太后用完早膳才去了坤宁宫。   碍着宫规在, 孟大公子来后,坤宁宫处并未大摆宴席, 只引他们进了东暖阁内,隔着珠帘陪着孟皇后说话,让她看看他们。   孟皇后经姚昭仪的开导情绪已好些了,但愁丝仍重, 至今卧病在床不能下榻。因着他们来了, 她才强撑自己坐到炕沿,让碧珠将那两位侄孙分别抱来让她看看。楚姝和成安帝都在帘内陪着他,楚珩与楚璟则立在帘后招待孟大公子。   孟大公子被留在京城内, 准允住上一个月再走,这一个月期间他几乎每天都带两个孩子去看望孟皇后。然而孟皇后见那两个孩子才这么小就离娘远走, 受尽颠簸,心中不忍,夜里流的泪反而更多了。   孟大公子带两个孩子住满一个月就走了, 他走几日后,姚昭仪便带楚言枝去坤宁宫看望孟皇后,但把她留在了外殿,又屏退了旁人, 在里面单独与孟皇后聊了许久。   楚言枝坐在外殿, 望着那一排棂花槅扇透进的光, 想起那日和成安帝一起来时, 孟皇后和三姐姐一同望着光出神的样子。   楚姝从西暖阁处过来了,见她坐在这发呆,不禁看了眼关得紧紧的内殿隔门。   楚言枝起身朝她行礼,楚姝神色僵硬地让她起身,坐在了她旁边东位的那把玫瑰椅上。   楚言枝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同三姐姐说话,楚姝瞥了眼桌上她喝剩半盏的茶,朝外殿的几个宫婢蹙眉斥道:“添茶也不会,一个个都想挨板子是不是?”   楚姝素来脾气不太好,自孟皇后病后更易动怒了。楚言枝坐姿拘谨了些。   宫婢们忙重新为她换上新茶退下了,楚姝忽然语调微冷道:“……下回来若还见她们懒怠,别只呆呆看着,该训该罚才能驭下。你是公主,得有些骨气。”   楚言枝看向她,她却并不看她,只端茶抿了口,视线瞥向帘旁摆置于高几上的斗彩瓷鱼缸。   楚言枝笑着应了:“谢谢三姐姐,枝枝明白了。”   这天姚昭仪和孟皇后聊了很久很久,楚姝见楚言枝似乎饿了,便让人先传膳,两人同桌吃了。姚昭仪也让人传些清粥小菜进去,由她服侍孟皇后吃下。   直至未时左右,姚昭仪才从里面出来,领着楚言枝走了。   又过几天,孟皇后忽然与成安帝吵得更凶了,以那两个侄孙因他一时之命受了苦为由,恨得想要以拳锤他。她自然没那力气去锤了,成安帝也任她如此,眉头皱得紧紧的。   再后来,也不知怎得,她竟想要寻死,求个解脱的地步。不论成安帝如何同她好言好语地说话,她都一概不听,连药也不愿意多喝一口。   成安帝光忙朝政就已焦头烂额了,对她愈发无心应付,每次来长春宫后都会嘱咐姚昭仪再想办法开导开导她,至少别再让她乱发疯了。   后宫中渐有人言姚昭仪心机深沉,刻意挑拨帝后关系,从中争宠。姚昭仪每次听了都只笑笑。   楚言枝也有点不理解娘亲到底在做什么了,如今孟皇后只要稍有些气力就想寻死,闹得阖宫不得安宁,而成安帝来长春宫的次数确实一个月比一个月多了。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姚昭仪说时机未到,还不能告诉她。   三姐姐似乎比她知道的多点。她本以为外面传成这样,三姐姐一定会恨死她的,没想到她待她反而越来越好了,有时会把成安帝新赏给她的东西拣些心爱的送给她,有时兴的点心了也会为她捎带一份。今年的夏衣尚衣监还没送来,三姐姐就已挑了好样式、好缎子送到了长春宫。   六月上旬,礼部经一年终于擢选出了三位适龄男子的名单和画像,呈到了司礼监,由圣上定夺究竟谁能做二公主楚清的驸马。   成安帝近日又烦朝政各方党争之事,又烦孟皇后的事,往往一早起就开始叹气,一直叹到晚上睡着,根本没什么心情再为楚清相看驸马。但她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儿,且楚清向来端庄有礼,是个极好的孩子,成安帝不能不上点心,就派东厂遣人一一去探这三位候选人的家世人品究竟怎样。   得了消息后,楚清当日就来坤宁宫探望孟皇后了,果不其然楚姝与楚言枝都在。   最近姚昭仪常带楚言枝来看孟皇后,所以她去别宫走动的次数就少了,渐渐同楚姝的关系越来越近,和楚清的关系淡薄不少。   楚清并不在意这个。楚言枝脸软心软,旁人说过的话,哪怕是很小一句话,她都能用上心,只要她愿意帮她同钱锦说一说,估计也能说动楚姝帮她。她们二人是成安帝最喜爱的公主,又素与司礼监的太监们关系不错,说上一句话,能顶清乐宫送百两千两的银子。   楚清朝楚言枝暗示了几句,楚言枝这两年下来也明白这种事了,让她别太焦虑紧张,她会请钱公公帮忙仔细相看未来驸马的。   楚姝拿着一只鲁班球拆解着,除楚清进来时瞥了她一眼外就没抬过头。等楚清和楚言枝聊过后要请辞了,她才放下刚重新组装好的鲁班球,淡声道:“这都没什么好忧心的,好好备嫁吧。”   楚言枝从坤宁宫回来,正要命人去司礼监值房找钱锦说话,钱锦却亲自带人过来了。   他来得匆匆,进门时先往姚昭仪和楚言枝身侧看了眼,而后站定朝她们行礼。   姚昭仪起身问:“是陛下有诏吗?”   钱锦沉吟片刻才道:“确有些话,只可昭仪和殿下听。”   姚昭仪眉头微不可察一蹙,即刻遣散了宫婢,包括年嬷嬷和红裳她们,关紧了门窗让钱锦在椅上坐下说。   钱锦不坐,总带笑意的脸沾了几分凝重:“去年昭仪吩咐奴才去查的那事,已有了结果。东厂的人最后是在兖州府滋阳县找到的陈家。陈屠户好赌,早在七八年前就败光了在连安县的家业,回了山东老家继续靠贩肉过活。”   “那他们没遇上去年的雪灾,芸姐儿还活着?”姚昭仪不免激动起来。   钱锦唇角微抿:“她在成安五年就死了,难产死的。”   姚昭仪瞳孔骤缩,一口气堵在心尖。   她是成安四年进的宫,刚接到入选消息的时候,年嬷嬷的女儿刚要生产。年嬷嬷带了东西,本想亲去照顾芸姐儿坐月子的,却被那屠户打了出来。带的两只鸡三只鸭一筐子鸡蛋都被陈家人夺了。   年嬷嬷的眼睛就是从那时渐渐哭坏的。后来进了宫,没得念想,年嬷嬷再不提芸姐儿的事了。   楚言枝担心地拉了拉姚昭仪的手,钱锦则避着楚言枝,更低声继续道:“奴才让人找到了当时给她接生的婆子,说当时孩子的头卡着出不来,最后陈家人拿剪子剖了给她取出来的。她头胎本就凶险,月子里还不曾好好保养,恶露两个月没好全,又怀上了,避不掉的难产……孩子一出来,她也断了气。”   姚昭仪脸色发白,拧着帕子半晌才问:“她那两个孩子呢?”   “都是女孩儿,大的那个,长到五六岁被卖给连安县一户农家做童养媳,去年雪灾冻死了。小的陈二姐,今年十岁,定给了滋阳县一个老地痞。”   姚昭仪正要起身,钱锦为她倒了茶递上:“奴才已让人把陈二姐带回京城了,届时交由姚家二老教养,昭仪以为如何?”   姚昭仪终于松了点气,点头道:“好,好……多谢钱公公。”   手边没东西,姚昭仪即刻拔下发上一只金累丝嵌宝石的点翠步摇递去。   钱锦未接:“上回小殿下给的糖,奴才还未吃完,娘娘何必多言谢。”   即便钱锦已经将声音压得很低了,楚言枝还是听到了他方才说的一些内容。她后背脚底一阵一阵地泛凉气,不寒而栗。   见钱锦要走了,楚言枝才回神忙道:“公公还是收下吧……我也想拜托您一件事。我二姐姐……”   钱锦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这本就是奴才分内之职,定会尽心去办,殿下放心。”   钱锦走后,姚昭仪连喝两盏茶才缓了些。她叮嘱楚言枝不许把今日听到的事告诉嬷嬷。嬷嬷平时越不提从前的事,其实心里越记挂。她怕嬷嬷到时候会受不了。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楚言枝郑重答应了。   六月下旬的时候,东厂查出礼部选出的那三人中有一人身有不足,一人谎报家世,只余下最后一人堪算过得去,但个头稍矮,难与二公主相配。   成安帝得知后龙颜大怒,趁此将礼部诸人洗清了一波,责令由东厂和锦衣卫督察着再选一次。   这一选就选到了九月,最后定了京城顺天府通州九品县尉之子。定了人选,成安帝总算能省点心了,封楚清为静敏公主,婚期定在了十月末。   楚清出嫁那天,楚言枝和楚姝等其余几位公主在清乐宫陪楚清说了许久的话。楚言枝眼泪擦湿了两条帕子。最后还是楚清笑着宽慰她们:“就在京城,不远。往后我还能时常进宫,像今天这样同你们坐着一块儿叙叙话的。”   楚姝想到当年大公主楚欣出嫁的场景,别过脸没说话。   楚清盛装坐上红轿,楚言枝眺望着,看她一路出宫门,由驸马接引而去。楚言枝努力想看清那匹高马上坐着的裴驸马,然而隔得太远太远,只看得出是个清瘦端正的少年。   沿路十里歌乐吹打,红妆如绸,直至晚时方休。   楚言枝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她好不容易有个能多说说话的姐姐,才两年光景就嫁出去了。   三姐姐明年二月及笄,好像也快了。   楚言枝望着楚姝渐垂的眼睛,止了到唇边的话。   不光是三姐姐要嫁……再过五年,她也会离开娘亲,不知嫁给谁、嫁到哪去。   成安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晚,去得也晚。及至隔年一月末,竟还隐有飞雪。   楚姝及笄礼宴上,孟皇后未能出席亲自为她插笄,成安帝请了荀太后代行这一步骤。   及笄宴后,孟皇后又与成安帝大吵了一架。   孟皇后伏在床榻上,眼泪似乎都要流干了,最后几近央求地说:“放阿妍走吧,阿翊,我真的……真的悔了。”   她已病到不能起身,连女儿的及笄宴都不能亲至的地步了。成安帝枯坐在床沿,松了她的手,缓缓叹出一口气。   孟皇后望了他一眼,才惊觉他的脊背竟已显得有些佝偻了。   孟皇后想起到当年刚刚嫁给他的时候。   龙凤双烛一直燃至天明,他撩开她的盖头,弯着一双清俊眉眼对她说,阿妍,孤下半辈子还会继续待你好。   平心而论,他确实待她很好,封她为皇后,封她的儿子为太子,最疼爱的公主也是她的女儿。可他不止是待她一人好。   她怀璟哥儿的时候,他就收了如今的惠妃,后来又收了江贵人。孟皇后深知,他是太子,是将来的帝王,六宫七十二妃,再应该不过。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他对她越来越冷,她也对他越来越冷。本想就这样过一辈子,无非成一对怨偶,没什么的。她可以把心寄予佛堂,换片刻安静。   可她爹死了,她都要隔上大半年才能得知消息的时候,她再受不得了。   当年她执意要嫁给他时,信了他的话,以为等他登基为帝便会召父亲回去,继续为他辅佐江山。她等到他与旁人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父亲的死讯传至京城,也没等到他兑现承诺。   到如今,她怎能不后悔。   她想回家了。   成安帝在这坐了片刻,忽然按了按眼角,起身走了。   因挂念着孟皇后的病情,楚姝请求成安帝再留她陪母后几年,别太早将她嫁出去。成安帝也舍不得她,竟真的应了,让礼部明年再择人,婚期定到后年。   又是一年夏时,年嬷嬷这夜再三问姚昭仪,钱公公那是否查到了芸姐儿的消息。   姚昭仪始终无言,勉强糊弄了过去。年嬷嬷隐约能感知到昭仪和殿下都在瞒着她什么,转而来了兰心阁问楚言枝。   楚言枝正倚着四簇云纹的架子床把玩一把双面绣狼的扇子。这扇子一面绣望月的白狼,一面绣正扑蝶的仕女,是狼奴端午回来的时候送给她的,连带着还有一把剑,说他学了一年打铁,还是打不出满意的样子,只好攒钱请人为她打了一柄,但剑柄上的那只小狼是他亲手雕的。小狼旁边还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剑奴”。   楚言枝从没听说谁家武林高手的剑会叫剑奴这种名字的,就不太喜欢。狼奴如今聪明极了,很会揣摩她的意思,夜里的时候就把那两个字给磨掉了,重刻了“斩霜雪”三个字。   以他现有的文化,能想到这三个字,也真难为他了。   兰心阁内燃了驱蚊虫的香,年嬷嬷调整了下香笼盖子,在她身旁坐下了,夸狼奴这扇子做得精巧,绣技虽还不如殿下,却已胜得过大半闺秀了。   楚言枝听了这话便想笑。   狼奴较两年前又长了个子,整个人如抽节的青竹,她让人送去的衣服总是赶不上他长的速度,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后来她就特地让人把衣服做大些,省得都浪费,好歹能多穿段日子。   狼奴不光长个子,他如今功夫也不错,听辛大人说,他都有些教不动他了,想过两年他父亲老定远侯从济州过来了,再请他往深里教一教他。这两年狼奴就先读读书,跟着底下那几个指挥同知和镇抚使办办杂务,这样将来入职锦衣卫,处理事物能更顺手些。   楚言枝自是没意见,狼奴却不大高兴的样子,还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大部分的锦衣卫校尉都强了,应该能入职了才对。辛大人只摸着他的头,说他还是不够高,瞧着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还得再长两年。   狼奴虽然不高兴,可听殿下说,他确实该多练练,免得将来办危险的任务受了伤、丢了命,那双眸子又露出了笑意,还歪着脑袋眨眼说:“奴不会让殿下担心的。”   真是,谁有那么担心他了,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楚言枝把扇子丢下了,问年嬷嬷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年嬷嬷又是来打听芸姐儿那事的,楚言枝心里发紧,忙推说太困了,直接缩床里睡去。   几次三番下来,年嬷嬷心里已经有数了。她捋了捋鬓边已有些花白的发,望着烛火用力眨了眨越来越昏花的眼睛。   楚言枝不忍看她这样,过了会儿平躺下来,用扇子捂着唇,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拽了拽年嬷嬷的袖子:“嬷嬷,天儿太热了,明天给我做莲房饮喝好不好?他们做的都没你做的好喝。”   年嬷嬷听了果然回了神,带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殿下呀,今儿你都喝多少了?哪能天天就喝凉的,你渐渐大了,得学会养护身子。”   楚言枝哼一声,把年嬷嬷的手拽下来了,脸微红道:“我身子好着呢!每天就喝一点,不会有什么的。”   年嬷嬷往她颈下些微的起伏处看了眼:“那也不能不注意着。等大时你就知道了……好啦,嬷嬷也累了,殿下好好睡吧。”   年嬷嬷叹声气,起身提灯走了。楚言枝放了扇子,坐起身望她走远,看到她已半白的头发,垂头也叹了声气。   恐怕嬷嬷已经猜到芸姐儿不在了。不过跟她差不多大的那个陈二姐,听钱公公说养得很好,原本干干瘦瘦都快病死了,如今已是个很爱笑的小姑娘了。   年嬷嬷要是知道有她在,应该心里会宽慰不少吧。   过了片刻,红裳领人进来了,问楚言枝可要现在睡下。   楚言枝仰躺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甩着扇子玩。天太热,白天刚下过雨,空气又很湿潮,到处都是聒耳的蛙鸣声,吵得人难受。即便室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她也不怎么睡得着。不过想着这些灯点着,恐怕只会让屋里更热,楚言枝还是让她们把灯都吹灭出去了。   等人都退下,室内重归宁静,楚言枝侧身朝里翻了翻,睡在玉质席簟更凉一些的那半边,又将薄被拢到了床外侧,对着墙面眨了眨眼。她思绪乱糟糟的。   前两日二姐姐过生辰,和那位裴驸马回了一趟宫。她如今和裴驸马过得很好,婚后一年多就生了松哥儿。松哥儿养得白白胖胖的,逢人就笑。大姐姐楚欣嫁去那么些年,至今还没有生孩子呢。   虽然松哥儿很可爱,但是楚言枝很怕生孩子,也没办法想象生孩子这件事。两年前她听说芸姐儿遭遇的时候,浑身都想打冷噤。   二姐姐也说她当时生孩子很艰辛,痛得几乎想要干脆咬断舌头立刻死掉算了。幸而生下来是位哥儿,驸马和家中长辈见了都很高兴。驸马从此更疼她了,也很疼孩子。她想着等松哥儿再长两岁,就给他生个妹妹。   这话听得楚言枝整个人像被浸在了冰水里。她再看看二姐姐,二姐姐如今已作了妇人打扮,再不像是当初会牵着她的手,温声问她要许什么愿望,然后和她一起望着孔明灯越飞越高,直到望不见的二姐姐了。   往后她也不可能再那样陪着她过上元节了。她的愿望已经实现,有了驸马、有了孩子,就算要过上元节,也是和他们一起过。   楚言枝认真想过了,等她要及笄了,就向父皇恳请,也多留两年再嫁。等实在不行了,再想别的办法。看三姐姐的样子,她应该也不愿嫁,楚言枝决心就照着她的做。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和别的男子同床共枕这件事。别说睡在同一个被子里了,枕头放同一边枕她都受不了。她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儿,一个公主,为什么要和男人睡在一处?   譬如这床,她一个人睡能自在地从这翻到那,多一个人就不成了。   偶尔她会去北镇抚司亲自接狼奴回来,天热的时候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都似乎能闻见空气里一阵一阵的汗臭味,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脏,后来她就再没去过了。   狼奴倒还算干净,知道每次都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袖子里放了许多备用的帕子,连木奴的衣服都是一天一洗、一天一换的。   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都像她养的小奴隶一样,万事都能顺她的意。   楚言枝将团扇随手丢在了枕边。   她不想嫁人,甚至起了要仿效尚华长公主的念头……不如就找个快死的男人嫁去直接守寡好了,一辈子都干干净净的。小时候听他们说尚华长公主可怜,现在想想,哪里可怜呢?既不用像安平长公主那样和人天天吵,也不用像大公主那样跟人冷脸对冷脸。最重要的,是不用九死一生生孩子。   那年在三姐姐及笄宴会上再看到尚华长公主的时候,楚言枝就发现了,她比前两年看着还要显年轻,指甲涂的红蔻丹,脸白白的,眼睛很亮。不像安平长公主,越来越憔悴。她的独女盛随瞧着倒很好看,听说和尚华长公主走得很近。   但楚言枝暂且只会想想,并不敢真的这样做,主要是怕娘亲担心她。娘亲说,她已对她的婚事有了打算。   楚言枝猜不透是什么打算。反正不管怎么算,都是要她嫁给男人,和男人同床共枕,给男人生孩子。   越想越烦,楚言枝不想了,又把扇子盖在了脸上,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0 23:33:40~2023-01-11 23:5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50瓶;西二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长大啦。   礼部才将三公主楚姝的三位驸马候选人择定上报, 坤宁宫内,孟皇后与成安帝对峙一番后,忽然昏迷过去, 其后两天两夜未醒。   后宫诸人皆跪在坤宁宫外殿内,成安帝坐在一把椅上, 窗外夕阳光将他墙上的影不断拉长。   三妃上前欲要开解他,却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了, 成安帝一掌掷案命她们都退下,最后独留了姚昭仪一人。   姚昭仪望着他颓丧的神情,并未多言,只绕到他身后, 为他揉捏肩膀。   等察觉到成安帝紧绷已久的筋骨渐渐松弛下来, 姚昭仪才温和道:“臣妾在家的时候,每回父亲下值回来,母亲都会这样为他按摩。父亲整日操劳, 筋骨都是僵的,母亲每运着巧劲儿揉按, 都能疼得他嘶嘶抽气,欲呼不得。”   姚昭仪声线平稳,成安帝凝视着地上她的影子:“你父母倒恩爱。”   姚昭仪点了点头。   “看来你并未传你母亲的衣钵, 朕两边肩胛骨还硬着,没什么感觉。”成安帝捻着拇指上的扳指,轻笑道,“不妨多用些力。”   姚昭仪笑了下:“臣妾素闻按摩之道, 便是三五壮士躺下任按, 也有可能会疼得想叫哭, 陛下莫要嘲笑臣妾劲小, 其实只是没有专往您的痛穴上按。”   成安帝嗤笑:“朕九五之尊,难道还会怕你一介妇人的腕下之力?你大可放心按,只要能让朕舒体通畅,比什么都强。”   “是。”姚昭仪笑着应了,旋即以拇指发力,旋按着他的秉风穴和曲垣穴等处。   成安帝眉头渐渐蹙起,但仍盯着地上光滑的金砖,于寂静中细听着内室里楚姝压抑的哭声。   孟妍都是当祖母的人了,连最小的女儿明年都要嫁出去了,为何还犟着要走……走到哪去?回四川府吗?这世上只有被废黜封于冷宫的废后,从未有与天子和离回娘家的皇后。   她既已忍了这些年,为何之后那些年,就不能再忍忍了。   成安帝抚了抚自己微散的鬓边。他是帝王,帝王为这天下,有多少不得已,这么多年过来了,她不是不知。   如今他倒宁愿她能每天都在慈宁宫坐着,冷言冷语总强过恨声恨气,也总强过明明是他吵赢了,她一倒,他反不如输了。   她近日总说,阿翊,放阿妍走吧。   她当初明明是宁愿抛舍下一切,也要同他在一起的。   为何一定要走?   在一起这些年来,最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为何就非得离开他?   成安帝心里隐隐明白,他就算死命攥着不放手,她也会走的。离了这人世,不要他,也不要珩儿,璟儿,姝儿。   姚昭仪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的穴位,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她指下的肩膀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颤一下,便有二下、三下。成安帝鼻息渐重。   姚昭仪手下的动作微有停顿,旋即继续为他按摩着,佯作不知。   不知过去多久,成安帝朝她极缓地摆了摆手,又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下来,合在掌心上握着。   “姚窕,朕知道,你向来聪明。你实话告诉朕,她身子到底如何。”   姚昭仪垂眸:“臣妾不通医术,亦不敢欺瞒陛下。方才御医诊过,皇后娘娘的身子应如他们所言,已是强弩之末。”   “她说她想走。朕便是愿意放她离开,也断不能让大周有个离经叛道非要和离的皇后。朕是没办法。”   姚昭仪将自己的手缓缓从成安帝的掌中抽出,于他身前跪下,行叩首礼道:“陛下,您若愿意放手,让皇后娘娘归家安享最后的日子,臣妾便斗胆献上一计。”   成安帝垂敛目光望着她卑躬屈膝的模样,缓缓叹出一口气:“这些天,是你要她同朕敢争敢吵,同朕闹着要走的?无非是在赌朕对她能心软到几分……你们竟也不怕输。其实她要是有你这般聪明……肯将这般聪明的心思用在朕身上,她和朕决计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姚昭仪跪坐着:“臣妾是微人之心,行微人之事。若皇后娘娘真如臣妾或其他姐妹那般整日为俗思俗绪所扰,又岂会还是她自己。”   成安帝觉得累了,有什么堵在喉口,却始终未能化作字句吐出。   阿妍便是不同他争吵,只每日眼神无光地呆望着,又能熬到哪年哪月呢?他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这与姚窕所谓的心计无关。   是孟妍选了与他吵至决绝,是他自己选了由着她在这条道上走下去。   他真要看着她死在病榻之上吗?   成安帝在微黄的夕阳中回忆着自己初至孟太傅府上时隔帘与她对望的场景。那时她眼睛明亮,笑靥如花,是最好的年纪。   情谊已尽,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更好的结局了。   “你有何计。”成安帝眼神微沉地盯向姚昭仪。   像是回光返照,孟皇后在隔日的清晨醒了。她望着窗外的潺潺秋雨,摸了摸床头楚姝的发。   楚姝察觉到,立时抬头,孟皇后还未言语,外面的成安帝已掀帘走进,先隔着两丈远与她对视许久,才缓步走至她床边。   半个时辰后,汪符急诏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进宫。   皇后病重,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心平气和地倚在床上,和成安帝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她从少时情窦初开聊起,笑着说那些山盟海誓,又在提到那夜新婚时顿了话音。   “是朕对不住你。”成安帝将她颊畔的发拂去,“却也该做一件对得起你的事了。”   孟皇后轻轻点首:“你是对不住我。”   成安帝反因她这话笑了:“你还是喜欢得理不饶人,从不肯松一点牙关。”   孟皇后苍白的脸上仍噙着一丝笑。   成安十七年秋,夜半时分,皇后孟氏薨逝,年四十七,谥号庄烈,帝哀恸不已。   二十七下鸣钟声声传至长春宫内,楚言枝从梦中惊醒,匆匆洗漱和姚昭仪赶至坤宁宫处。   丧礼庄严,直至身披白麻跪在灵前,身后门外熹光渐露,楚言枝才渐渐回神,泪流满面地看向前面面如枯槁的三姐姐楚姝。   礼部对孟皇后薨逝一事似早有准备,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成安帝立在棺前,已收整了先前悲痛之态,静静看着色沉如墨的棺椁。常伴他左右的司礼监诸人今日竟缺了三个,只赵关随侍着。   本朝守丧遵循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后内外百官除服,仍穿素衣,及至百日后才渐着颜色浅淡的衣服。   “你那年送给母后的护膝,她穿着带走了。”楚姝忽然淡声对楚言枝道。   楚言枝眼泪断断续续流半天,此刻正红着眼眶望着膝下的蒲团发愣。皇后娘娘是没熬到娘亲给她想办法吗?怎么还是薨逝了……   听到楚姝的话,楚言枝鼻子酸意更浓了。皇后娘娘待她很温和,每回她随娘亲去了,都会笑着摸摸她的脸,说枝枝长高了,长得更好看了。皇后娘娘还让她和三姐姐坐在一处,说以后枝枝要多陪三姐姐玩啊,三姐姐虽脾气不好,看似不喜欢其他姐姐妹妹,其实很希望有人关心她的。   楚姝看她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别开了视线:“母后解脱了,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楚言枝哽哽咽咽,半晌才闷闷“嗯”了声。   回到长春宫后,楚言枝眼睛鼻子还是红红的。这两年她个子蹿得格外快些,体态渐不是娇娇可爱的小孩儿模样了,下巴尖润了几分,腰肢也纤软了,如今哭起来也和小时候不同,像一朵夜里泣露的水芙蓉。   姚昭仪领她进了正殿内室,屏退了旁人,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枝枝别难过了,皇后娘娘回家去了。”   楚言枝惊得抽气,不禁担忧地小声问:“回家……哪个家?四,四川府吗?”   姚昭仪点头。   楚言枝咬唇:“娘亲,这是你是和钱公公一起筹谋的吗?要是被发现了,这是欺君之罪……”   她虽然是很想帮一帮皇后娘娘和三姐姐,但绝没有到愿意为此付出娘亲和自己乃至其他所有亲朋性命的地步。   “这是经陛下首肯的结果。陛下心里早有了答案,顶多是借我之口说出来罢了。”   得知是父皇亲允的,楚言枝眉头终于松开了,但仍不能完全放心。她清楚自己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怕就怕哪天出了什么事,他会让娘亲出来顶包。在他眼里,恩宠就如流水,未必有多少真心。   姚昭仪理了理她熟布盖头下的发:“此事陛下全权交由汪公公和钱公公去办了,我并未经手分毫。”   楚言枝抱住姚昭仪,额头在她肩膀蹭了蹭,半晌道:“我想所有人都好好的,但最想娘亲好好的。”   姚昭仪将她搂紧了些。   孟皇后逝世后,楚姝以想要为她守孝三年以尽孝道为由,请求成安帝推迟她的婚期,三年后再重新为她择选驸马。   这理由无可辩驳,满朝上下无不动容,成安帝只得允了。   宣王楚璟也以此为由再度拒了择宣王妃的事。   正旦节前,百日过了,阖宫照往年过年。开春之后,三月中旬的一日,成安帝封长春宫姚昭仪为嫔,赐封号为和,仍主长春宫。   经这一封,长春宫规制更加不同,光楚言枝身边就多出了十多个宫婢太监,一切衣着饰品、用度器具都上了一阶品级。   不论如何,这对她们而言都是一件喜事,江贵人和林婕妤、宁妃等人都送了礼来,姚窕一一收了,及至晚间,又收到了施昭仪和莫美人送的礼。   年嬷嬷高兴得不行,哪想得到自家小姐还有升为嫔妃的一日。前两年的时候她还想劝小姐再为陛下诞下个龙子或龙女固固宠的,小姐却不愿意,说她这辈子所有对子女的爱,都只会给枝枝一个孩子。不论是妹妹还是弟弟,对枝枝而言都没那么重要,她作为母亲,自会为她争取想要的一切,而非利用另一个孩子,来保全她的未来。   年嬷嬷听了虽然觉得有所道理,但心里一直暗暗想,不生孩子,小姐要还想升品级,可就难了。   有此喜事,年嬷嬷去小厨房亲自做了许多点心,先奉到正殿和东侧殿去,又让人把剩下的都拿去分,然后从中每样各挑一些出来,装了满满两大食盒,找小太监送到北镇抚司去。   两个小太监一路提着食盒跑到北镇抚司,却没见着狼奴的面。   今天是北镇抚司五年两度择新人入锦衣卫的日子。   小太监们对视一眼,即刻走近府门,决心看场热闹。   北镇抚司的校场上,早熟禾已成葱翠色,百来名锦衣卫校尉们都围在外场,各种兴奋的呼喊声不断,而辛恩与其余几个同僚正站在看台往下望着。   “哎呦——好,好!”   只见场上一道挺拔黑影轻点足尖于空中旋翻几下,忽踢中对面欲要飞身踏来者的胸口。看似只是轻轻一踢,对方却似被巨石所击,当场失了重心,双腿在地上拖擦三五丈,仍不能站定,后背朝上重重倒地。这才三五个回合,他身上各处都已负伤,隐觉五脏六腑皆在出血了。可是始终……他都没能近这少年的身。   青年握拳抵地,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强撑着自己还想起来,却见对面那身量颀长的玄衣少年缓步走到了他面前。少年一头劲韧黑发只由一根洗得发了白的红发带高扎着,腰间以红绸系了只穿了小衣服的木偶。他停步,逆光冲他微微偏头,垂睨着一双乌溜溜的俊眼问:“不疼吗?你断三根肋骨了。”   青年犹觉一口老血涌上,心中愤愤,目眦欲裂。可在三番五次尝试起身失败后,他不得不咬紧钢牙承认:“……疼。”   少年弯身提起他还完好的那只胳膊,单手扶着他往场下带:“过两年再来吧,今年第一是我的。”   青年心中憋闷,但在下场之后,还是勉力朝他行了一礼:“多谢。”   看台上,赖志诚看得无比激动,以拳击掌大笑道:“好,这脚踢得好!”   董珏却唉声叹气地拉把椅子坐下了,挑着腿转着脚踝:“赖大人,您都喊了几百次好了啊,怎么也不换换别的词儿?”   赖志诚还在兴头上,哈哈道:“管他什么词儿,爷高兴用那就是好词儿!”   董珏啧声点头,又往旁边目不转睛的那位看了眼:“辛大人,我看您徒儿快赶得上您了啊,这么些年,我头回见这么无聊的选拔赛,最长的没超过两炷香就被他打下台了,一点看头都没。”   辛恩唇角上扬,连下巴都不由自主地抬了抬:“鞘儿一直很努力。”   “您啊,天天鞘儿鞘儿的不离口,怨不得辛小公子总说您偏心了。他两刻钟前是被辛鞘踢下台的,您不瞧瞧他去?”   “他伤不会太重,辛鞘心里有分寸。”   “嘶,那您也该去关心关心嘛。”   辛恩喝了口茶:“被踢下台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要一一去关心不成?”   知道辛恩素来不怎么会聊天,董珏轻啧一声,干脆双臂枕脑,打算晒着太阳睡一觉。   然而等他堪堪入眠,整场赛事竟已结束了,主持赛事的指挥佥事将入选名单奉上,辛鞘的名字赫然列在最前。   结果毫不意外。往后翻了翻,还好,辛鞍这些年练得也还算过得去,最后几行也有他的名字。   底下那些锦衣卫校尉们高兴得跟自己升了官儿似的,围拥着辛鞘,托着他的身体把他往空中一下一下地抛甩,还热烈地谈着等过几日闲了,要不去哪个酒楼喝一杯。   辛鞘长大了,已经是能喝酒的年纪了。   狼奴听了他们的话却不肯,被抛着往前行了几步后,就不大乐意了,一个利落的翻身站起,脚尖在其中一人的手掌微微接力,旋即一跃飞身至看台上,亮着眼睛站到辛恩面前,又立刻将自己的衣服整了整,朝他单膝拱手于眉前行礼:“师父,辛鞘赢了。”   那边辛鞍拖着条刚包扎过的腿上来了,愤愤瞪他一眼:“好大哥好大哥,叫你这么些年好大哥,你就不能下脚轻点嘛!”   狼奴眨眼:“很轻了,没踢断你骨头,也没踢坏你脑袋、踢丑你的脸。腿是你自己摔伤的。”   “谁让你把我踢那么高的!换谁从那么高地方不得摔残啊……嘶,爹你捶我干嘛!我实话嘛!”   辛恩瞥他一眼:“你轻功还比辛鞘多练两年,但凡有他一半好,也不至于被他踢飞的时候稳不住重心,找不到着力点翻身起不来。”   辛鞍不服气地揉了揉被亲爹锤了一记暴栗的脑袋,哼哼两声,翻着白眼对狼奴道:“喂,大哥,恭喜你了,总算不用日日夜夜掰着指头算回家的日子了。哼,一天到晚身在曹营心在汉……”   狼奴期待地仰起脸,望向辛恩:“师父……腰牌。”   辛恩已在指挥佥事递来的名帖上写下了狼奴的名字,盖了章,而后将这封金面素装的名帖递给他,笑道:“腰牌还要再等至少半个月,吏部他们着人去做总得要点时间。”   狼奴眼里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些,他眨动几下浓黑的长睫,乖乖双手接过了名帖,朝辛恩磕头:“谢师父。”   辛恩让他起身,他犹豫了会儿,视线落在地面自己的影子上,轻声道:“师父之前说,辛鞘今年帮忙办了五个任务,都办得很好,要奖赏我的……师父,今天带我回家好不好?”   想到回家,他右侧颊的笑涡明显了几分,有些赧然道:“奴要告诉殿下,奴终于可以永永远远陪在她身边了。”   听到这话,辛鞍笑嘻嘻地嘲笑他:“大哥,你偷吃了多少块狗皮膏药啊,黏死人了!”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杜颂摇了摇头。   赖志诚摸摸下巴,冲狼奴皱眉道:“你跟你师父学了这一身好功夫,就不能多点出息吗?”   狼奴不明所以:“保护殿下是狼奴最重要的事。”   辛恩也很无奈。作为师父,他当然希望狼奴能够凭这一身好武艺多做实事、造福百姓,或者至少给他自己谋一份好前程。只做七殿下的侍卫,实在大材小用了。   可同样也是作为他的师父,辛恩不打算插手他的未来。当初他收他为徒,并不图他什么,既不图他如何回报自己,也不图他对这黎民百姓如何帮扶。就图一个不浪费习武的好材料。   如今一身本事尽传于他,便相当于让他多了无数个选择。每个选择都有意义,从不同视角看,各自有高低。但只有他乐意,这高低之论于他而言才算有意义。   他父亲老定国侯已经带着萱儿从济州那边过来了,应当中秋就前能到京城。届时他会让父亲再指点辛鞘一二。   “吃过饭吧。”辛恩扶他起来,“回去换身衣裳,收拾收拾。”   狼奴捧着名帖起身:“谢谢师父,我催刀疤余做饭去!”   “喂,喂!大哥你真不管我啊!”   狼奴一闪身就没踪影了,辛鞍拖着条瘸腿别说追了,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董珏被这动静吵醒了,收腿起身,负手在后老神在在地绕着辛鞍走一圈,逗他:“辛小公子,您这样子可别被隔壁裕平伯家的小姐瞧见了啊。”   辛鞍瞪他一眼,脸微红:“……瞧就瞧见了呗。男子汉大丈夫,习武受伤常有的事!”   自被辛恩收为徒弟后,狼奴就从原来那个小矮房子改住到了离辛恩值房近些的后院小屋。小屋虽然不大,但处处收拾得干净整齐,窗子时常开着透气,桌面不落一点灰。   他去水房打了热水来,刚把门窗关上,脱衣坐进浴桶里,外头那些吃完饭的校尉们来敲他门了:“走啊狼奴,哥儿几个可把珍藏好些年的美酒都拿出来给你庆祝了,洗什么澡啊!”   狼奴被水汽蒸得脸都红了,抽出湿漉漉的胳膊用内力一挥,“嘭”一声,离门最近的那只双开门黄梨木柜子挡在了门前。他冲门外喊道:“……不去!酒气熏人,殿下不喜欢。”   外头几个趴门上的校尉被这动静一震,忙退远了好几步,一个个嬉皮笑脸:“不去就不去,挡什么门!还怕我们偷看你洗澡不成?多大的小子了,羞什么羞嘛。”   狼奴被说得脸更红了,洗得脸上身上各处淋水。他鼓着脸沉声道:“不要你们管。”   洗完澡,狼奴拧干头发,换上昨晚就已经准备好要穿上回去见殿下的衣裳,把桶里的水提去倒了。洗完衣服,他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着头发认认真真地给光溜溜的木奴穿新衣服。   他这些年只要有空了就练绣技,木奴的衣服也越来越漂亮了。有一回他走在街上要去打木料、挑剑器,一个小孩儿拽了他的衣摆,问他小木偶的衣服哪里买的,她也想要。   狼奴骄傲极了,说不卖,他只给殿下和木奴做衣裳。   很快,他就能天天待在殿下身边,保护她、陪着她,给她做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和小东西了。   狼奴给木奴系好衣服,洗完澡后脸上的热意还没完全褪去。   这几年他虽然回去的机会少,但已经将长春宫乃至皇宫各处都摸得很熟了……就算夜里殿下不愿意带他进兰心阁里守着她,他也能随时随地悄无声息地出入,不被任何人发现。   等头发晒干了,狼奴也不带别的东西了,只带着木偶跑去找辛恩,然后两人一起骑马至承天门前进了宫。   辛恩能同意带他进宫,也是因为他自己有些事要去处理,两人在路口分别,照旧约定于酉时在承天门汇合。   狼奴一路奔至长春宫,根本等不及小太监去通传,一跃便跃至兰心阁门前,红着耳朵朝里面喊:“殿下!狼奴得第一名回来了!”   然而兰心阁内动静乱糟糟的,一时竟没有人理会他。   狼奴隐约闻到空气中有一抹极淡的血腥气,心头猛地一跳,立时从窗子直接跳进去了,紧张地撩开珠帘要往里走:“殿下……”   作者有话说:   终于长大了,温馨提示,现在时间线是成安十八年,枝枝十三岁,小狼十五六岁。   查过古代女性生理资料,关于少女初.潮有说多在12岁的,有说多在14岁的,这里折中十三岁,作为枝枝长大的标志性事件~   感谢在2023-01-11 23:55:21~2023-01-12 23: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随便更新晋晋 9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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