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了不忍。
被偷了寿命可怜,被至亲之人偷了寿命,更是可怜。
……
门“吱呀”一声打开,阮杏花跌跌撞撞的出来了。
她穿一身里衣,长发披散,赤着足,神情慌慌张张,嘴里不住的喊着阿奶,阿奶……
和每一个有长辈疼惜的人一样,出了事,最先想到寻求帮助的人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杏花姑娘莫急。”顾昭两步过去,搀扶住心魂不定的阮杏花。
“是,是你?”阮杏花一眼就认出了顾昭,下一刻,她神情大喜,“我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顾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下去,眼里闪过一丝怜惜。
前些日子相见,杏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行事利索又爽快,眼下,不过是这瞬息的时间,她的光阴被偷了,一下便成了三四十岁模样,手骨粗糙了,个子壮了,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不不,这不是在做梦。”杏花掐着自己的手,又去掐自己的脸,神情惊慌又无措,“会痛,我会痛,不是在做梦。”
“怎么办怎么办?”
“我怎么成这样了?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有着哭腔,也有着崩溃。
生病了——就得花银子。
瞧这稀奇古怪的样子,这病说不得还难治,越难治,说明银子花得越多。
阮杏花这样想着,心里又慌又急,还有一股肉痛。
顾昭见她心神不稳,手诀一翻,渡了一道元炁过去,又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别怕,一会儿便没事了。”
随着那一下下的轻拍,阮杏花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视线落在顾昭的面上,声音喃喃,“会没事吗?”
“恩,会没事的。”顾昭肯定的回答。
秋风吹拂而来,桂花树轻轻摇晃树枝,清幽的香气随着清风吹拂而来,院子里满是桂花的香气。
一轮残月当空,夜色静谧又清幽。
孟风眠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眸垂了垂,月白色衣袖下,骨节分明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
思忖片刻,顾昭没有让阮杏花见她阿奶,只见她抬手一挥,两人面前出现一道莹光,隔绝了相互的视线,下一刻,只见数道符箓腾空,成一符阵,承载了两人命格的蜡烛悬浮在符阵中央。
随着符阵上莹光起,被偷的命数一点点的返还,与此同时,阮杏花身上的肌肤逐渐充盈,骨架子一点点的小了下去,乌发恢复光泽,那一双杏眼也愈发的明亮水汪。
“不,不,我不要变老。”那厢,感觉到充盈的生命力再一次的失去,阮彩凤癫狂欲绝。
“阿奶——”阮杏花怔住了。
随着命数全数的返还,顾昭一个收手,莹光笼过,那写了命格的蜡烛瞬间碎成糜粉。
一阵风过,了无痕迹。
遮在两人之间的莹光也如碎片般散去,阮杏花瞧着跌坐在地的阮彩凤,眼里的悲伤化作一粒粒水珠,无声的划过脸庞。
“阿奶——”真的是你。
顾昭有些意外,“杏花姑娘,对于你阿奶偷寿的事,你好像并不是太意外。”
“恩。”阮杏花抬袖,动作粗鲁的擦了擦脸颊,带着鼻音应道。
片刻后,她平复了些许心情,抬脚走了过去,想将跌在地上,失去神志陷入昏迷的阮彩凤搀扶到床榻上去。
只是,一个姑娘的力道再大,想要抱起一个昏厥的人,还是不够的。
顾昭正想上前帮忙,这时,孟风眠率先一步走了过去,一下便将地上的老太太抱了起来。
他几步走到床榻边,动作轻轻的放下,末了还给老太太掖了掖被子。
“谢,谢谢。”阮杏花有些结巴的道谢,她觑了孟风眠一眼,总觉得这郎君容貌虽好,气质却冷肃,自有一股不容亲近之感,她忍不住往顾昭那边靠了靠。
孟风眠微微颔首,“客气了。”
片刻后。
“杏花姑娘?”顾昭又唤了一声阮杏花。
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老太太,只见她躺在床榻上,花白的发铺在枕头上,也许是床过大,她看过去小小又佝偻,眉头紧蹙,暗沉的面色上有岁月留下的沟壑痕迹。
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阮杏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一番,顺着顾昭的目光,她同样瞧到自己的阿奶,手捏成拳头,紧了紧。
“我阿奶,我阿奶这些日子很怪,经常会照着铜镜,看着自己两鬓的白发,时不时的在那里叹气。”
顿了顿,她紧着又道。
“她还去宝安堂,让郑老大夫给她开养颜的药,就是那紫河车,拿回来时炖着肉吃……药堂炮制后的紫河车贵,她还寻了我们这儿的街坊宝娥婶子买新鲜的紫河车。”
怕顾昭误会,她急急道。
“宝娥婶子是稳婆,阿奶没有乱来。”
顾昭点头,宽宥道,“我知道,杏花姑娘莫急。”
阮杏花放心了一下,她绞着手指头,眼睛担忧的看着床榻上的老太太,很快,杏眼里就有泪珠滴落。
她阿奶没有乱来,就今晚对她乱来了,她应该早些找人给阿奶看的,在瞧到灶房里那带着腥气又血糊糊的紫河车时,她就该找人给阿奶看看了。
“阿奶她,她一定是哪里生病了,她以前不这样的。”
阮杏花啜泣。
旁边,阮家虞也着急的帮腔,“是啊是啊,道长,我这大后辈一定是生病了,她以前不这样的。”
“我阮家人丁不丰,家里就只有小后辈一个囡囡,祖孙两人相依为命,大后辈一把年纪了,能干的活她都去干,为的是啥,为的就是她走了后,小后辈有银子傍身。”
“道长,你快给瞧瞧,是不是家里进恶鬼了?”
“谁?谁在说话?”阮杏花惊疑的往四周看去。
“哎?小后辈也能听到吗?”阮家虞诧异不已,影团在阮杏花面前忽上忽下。
阮杏花没有反应。
顾昭解释,“应该是方才被挪了寿数,运道差一些,模糊中能听到一些鬼音。”
见阮杏花惊疑,顾昭又解释道。
“你听到的鬼音是你的祖宗,前些日子他结阴亲,给你们捎了讯息,你们给他化了大金大银和衣裳等物下去,他心下满意,想着带媳妇回来看你们,发现你阿奶有些不妥,这才寻上了我。”
“啊!”阮杏花惊讶,“是,是有祖宗给我和阿奶托梦了。”
这事她和阿奶也没有声张,外人应该是不怎么知道内情的,这下,阮杏花对顾昭更是信任了。
祖宗请回来的高人哎!
顾昭感受到阮杏花那水汪的眸光,不免失笑了下。
“我给老太太看看吧。”顾昭道。
“好好,您请,您请。”
阮杏花连忙让了位置,明明差不多年岁,她都对顾昭用上了尊称。
……
顾昭抓住老太太露在被面外头的手,元炁化作针一般的大小,没入老太太的身体,随着元炁的游移,老太太的身体在顾昭眼里就好像化作一团炁,明亮的,暗沉的……
倏忽的,顾昭咦了一声。
“怎么了?”孟风眠问道。
顾昭站了起来,指着老太太的眼睛,又指着她的心口处,“这儿有股炁息很怪,由眼入心,老太太的原本的心都蒙上了一层晦涩。”
孟风眠:“能引出来吗?”
顾昭:“我试试。”
阮杏花手拽着心口处的衣裳,只觉得一颗心都好似吊在那一处了。
她又喜又怕,喜的是阿奶就是被邪物影响了,这才蒙昧了心思,做了错事,那不是阿奶的本心,怕的也是这一邪物,她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卖着果酿,怎么就遭了这个罪?
这邪物,又是什么时候到她阿奶的身子里了?
阮杏花目光一瞬不动。
只见顾昭五指微敛,一股莹光在她手中化做气旋一般,慢慢的,那气旋没入老太太的心口。
片刻后,老太太的心口处有一个凸起,“扑通,扑通”,此物犹如一颗心一样跳个不停。
顾昭控制着那物一路往上。
须臾时间,原先紧闭双眼的老太太猛的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有一道红光逃窜而出。
阮杏花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孟风眠沉声。
红光也不改方向,直直的就朝顾昭奔袭而来,元炁化作绳索,两光在半空中相撞,激起层层风浪,下一瞬,顾昭就见那红光倏忽的绽开,化作点点光亮,粘附于元炁之中,犹如附骨之蛆。
不能让这沾上自己。
顾昭莫名的心惊。
下一刻,一柄黑背弯刀横在顾昭面前,红光尽数没入弯刀之中,弯刀扭动了一下,好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打了个饱嗝一般。
顾昭有些惊骇的抬头,“风眠大哥?”
孟风眠神情冷肃,“不能让此物沾身。”
“这是堕心,人神鬼沾上,不知不觉,心神蒙昧堕落,直至欲壑难填。”
他看着顾昭,“修罗道中的堕物就是沾了此物,最后不人不鬼,最后成人神鬼皆厌之物。”
……
第195章 (捉虫)
“堕心?”顾昭重复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