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将手腕微抬,心不在焉地给了镯子个眼色,没看出它与别的镯子有什么不同。
她再一落手,镯子清脆一声磕在圈椅背上,断作四节。她鸦羽似的睫毛抬都没抬,声音平静无比,仿佛是碎了只不值钱的镯子。
“现在不难得了。”一只碎了的玉镯,再难得,也失去了价值,变作平平无奇的废品。
谢无度点头,笑意不减,又拿了只给她:“这只磕着应当清脆。”
谢慈将信将疑接过,照着在圈椅上一磕——
谢无度没骗她,当真比上一只清脆。
她挑眉,伸出手,手心朝上摊开。她纤纤玉手白嫩匀称,肌肤柔滑细腻,极为好看。
谢无度便又递给她一只,思忖道:“这只么,大概要费些力气。”
谢慈手指捏着玉镯一段,敲在圈椅上,还真没碎。她又敲了一次,还是没碎,她松开手,玉镯掉在地上,终于碎作两段。
如此祸害了十数只镯子,谢无度从第二个箱子里找出个小巧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里头装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粉色珍珠。
珍珠易得,可这么大的粉色珍珠可不好得。常宁看着,眼神亮了亮。这珍珠是在承州时那承州知州意图贿赂王爷时献上的,还求王爷放他一马,王爷是谁啊?当然不可能放他一马。
谢慈拿起那颗大珍珠,在手心里掂了掂,故意阴阳怪气道:“这倒是不错,好东西。只是这样的好东西,你还是留着送给你亲妹妹去吧。”
她将“亲”字咬得很重,一双藕式的小臂趴在椅子背上,下巴枕着手背,显然很是不快。
谢无度敛眸,一副冤枉的模样:“她算什么东西?连我们阿慈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谢慈听他说这话,心里自然高兴,但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道:“谁知道呢?你们男人的话若能信,那这世上也不会有这样多的怨女了。你今日与我说这些,谁知是不是哄我高兴,明日恐怕便嫌我不够温婉了。”
她目光从地上那些碎镯子上掠过,想起京中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从前那些话便不好听,现下是更不好听了。
谢无度抬眸,他知道城中一向有人说谢慈不够温婉性情,可那又什么关系?他偏不爱她温婉,偏偏喜欢她泼辣些娇纵些再跋扈些。
谢慈又道:“今日你为我撑腰,谁知道明日你会不会反过来帮着她?”就像萧清漪那样。
她话音落,谢无度竟没当即反驳。谢慈睁大眼,一口气提上来,又要发脾气。他竟然都不反驳她?
谢无度沉默片刻,道:“那我去杀了她。”
谢慈眼睛再睁大了些,见他起身,连忙拽住他衣角:“谢无度!你在说什么浑话?”
谢无度转过身,见她转悲为喜,没忍住笑了声,道:“现在可算是高兴了?”
谢慈轻扬眉:“嗯,心情好多了。”
她松开拉着谢无度衣角的手,比了比身前的椅子,道:“你今日说,我是你的人,我去哪儿,都得你说了算。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得算话,这么多人可都听见了,你得管我一辈子的。”
“自然。”从她一点点靠近他的生活开始,他便没想过,让她再从自己的生活离开,“管你一辈子。”
谢慈喜笑颜开,坐直身子,道:“那我日后便是嫁了人,你也得管我的。倘若我夫婿敢苛待我,待我不好,你便得替我教训他。”
她虽这么说,但其实没想过自己的夫婿该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及笄之后,身边那些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陆陆续续嫁了出去,她的婚事也略被提及,便想起此事。
提到夫婿,其实她粗略有个标准:首先,得对她好,包容她的脾气,不能她发脾气的时候和她顶嘴对着干。然后呢,家世不能太差,她自幼吃穿用度皆是最好,要她吃苦,她可吃不来。还有呢,他不能纳妾,得一心一意待她。
谢慈托住下巴,发散思维想下去,丝毫没注意到眼前那人的眼神变化。
在听见她说嫁人二字时,谢无度眸色沉黯,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阴鸷。但转瞬即逝,再看去,已经一切如常。
“说好一辈子,那便是一辈子。你与我拉过勾的。”谢无度道。
她八岁那年,曾像个小大人一般,与他拉勾,说会一辈子都跟他好。于她或许是戏言,但谢无度当真了。
“那再拉一次勾。”谢慈当即伸出小指,要与他再次拉勾为证。
谢无度瞧着她细嫩柔若无骨的那截小指,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指,与她的勾缠在一起。
男人的手宽大,皮肤也更为粗粝,温度都更热些。谢慈感觉到自己小指都被染得更热,两个人拇指指腹慢慢印在一起,协议达成。
“拉勾,一百年不许变。”她说着幼稚的话语。
落在谢无度眼中,却像是郑重的、永远的契约。
他喃喃道:“一百年不许变。”
谢慈松开手,又道:“你今日说,我去哪儿得你说了算?那我问你,我现在去哪儿呢?横竖这长公主府我是不愿再待下去了,我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谢迎幸那张脸了。想来,长公主也不想再看见我了。”
“我另辟府邸,你随我住,如何?”他微曲着手指,像在把玩尾指上的戒指,实则指腹轻柔地摩挲过自己方才与她勾缠的尾指。
他拇指轻按在薄唇上,不准痕迹地嗅了嗅,她身上自带好闻的体香,幽幽淡淡。
谢慈似在考量,琢磨道:“可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我随你住……”
谢无度笑了声:“谁说你什么都没了,你不是有我么?既然如此,随我住又有何妨?若你实在顾忌,我可以对外说,收你为义妹。”
他垂眸,看向一旁放着的那颗粉色珍珠,道:“赶明儿叫人给你嵌到发簪上,还有些好东西,不再看看吗?”
谢慈没再反对他的意见,兴高采烈站起身去看后面几个没开的箱子:“什么好东西啊?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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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雪堂中岁月静好,沧渺院中却绷得紧。谢无度命人打了那十来板子,谢迎幸当场便晕了过去,长公主又请太医来。
谢迎幸头上的伤口再次出血,身上的伤也疼得很,她好不容易醒来,又疼昏了过去。待上了药,没多久,谢迎幸发起热来。
长公主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照顾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秦妈妈过来劝她休息:“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是歇会儿吧。要老奴说,这王爷也真是心狠,不管怎么样,郡主都是王爷的亲妹妹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长公主看了眼还昏睡着的谢迎幸,喃喃自语道:“亲妹妹又如何?哪怕是对我,他也一样狠得下心来。他就是个怪物,没有感情,不知冷暖。”
她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时都踉跄了下。秦妈妈赶紧将人扶住,萧清漪定了定,问秦妈妈:“谢慈呢?把她户籍迁出去,移除族谱。”
秦妈妈应了声是,扶着萧清漪去榻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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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度十五岁便被封武宁王,弘安帝问过他几次,是否要单独辟王府居住。从前为着谢慈,他都没答应。
这回还是为着谢慈,他另辟王府,从长公主府搬了出去。
他搬得干净利落,没两日便已经离开。萧清漪知道此事时,并未多说什么。她守在谢迎幸身边,握着她的手,目光慈爱。没关系,她还有幸儿,幸好,她还有幸儿在。
谢慈从马车上下来,看着“武宁王府”四个大字。门口一对气派的石狮子,护佑家宅平安,贺乔迁之喜,门口挂着红色横幅,门口的灯笼也换上了红色的。
放完鞭炮后,常宁和青阑领着人在门口派发赏钱。围观的百姓们虽不知具体情况,但听见有赏钱领,都很高兴。
有人悄声议论:“这是乔迁之喜啊?我还以为是有人娶妻呢……”
这话说得小声,混在嘈杂声里,但还是落进谢无度耳朵。
他看向身侧的谢慈,勾唇道:“阿慈,日后,这里便是我们家。”
第14章 幽香(小修)
“我们家。”谢慈喃喃重复。
从前她以为,长公主府是她的家,那里有温暖的阿娘,有无数美好的回忆。忽然有一日,她便失去了那个“家”,那些温暖与美好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化作泡影,她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不知来历、无家可归的孤女。
现在,谢无度要给她一个家。她虽觉欣喜感动,但又隐隐有那么一些害怕。
云鬓上流苏微摆,谢慈偏头看向身侧一袭玄色的谢无度,想了想,微扬下巴道:“日后你若是娶了妻,你便带你妻子搬出去,这里得留给我。”
这话好不蛮横。
府邸是人家的府邸,她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竟还要强占人家的地盘,将人家一家子都赶出去。
“你也知道,我这脾气不可能忍着你妻子的,世上也没几人能够忍受我这脾气。倘若我与她不和,你夹在我们中间,肯定为难。我这也为了你考虑。”歪理说得理直气壮,竟还显出几分体贴来。
还有一些话,谢慈没讲。
她从前在谢无度得到的是完全的偏爱,日后他若是娶妻,以他的性格定然是爱到极致、放在心坎的。到时候,若是她们起冲突,谢无度定会护着他妻子,她实在不愿再经受一次被人放弃的滋味。
她说话之时,阳光微微倾洒,她满头珠翠,折着阳光,好似整个人在发光似的。满头珠翠却并不会夺去旁人目光,只让人觉得,衬得谢慈愈发好看。
那些前来领赏钱还未散去的百姓们见此一幕,纷纷痴然失语。谢无度垂眸失笑,笑声低低从喉管传出,性感不已。
“好,我答应你。若是日后我娶旁人为妻,便搬出去住。”
谢无度亦有话未尽:但绝无可能有这一日。
他步下马车,伸手扶谢慈,握住她指尖,一步步往门口去,跨过门槛,两扇朱漆高门巍峨耸立,气派非常。
谢慈跟着他的步子,跨过门槛,没注意到他的细微用词,得到他的应允,放下心来,将注意力转向王府。王府布置的风格一应按谢慈喜欢的来,她甚是满意。
谢慈喜欢的风格用四个字概括:花里胡哨。
但得胡里花哨得好看。
她喜欢那些一眼就能惊艳的美,华贵的,明艳的……正如她自己一般。
谢无度对此甚是了解,因此一路看来,谢慈脸上的笑意就没收过。很快,便行至谢慈的院子,她住的院子还叫云琅院,挨着谢无度的霁雪堂。云琅院几个大字是谢无度亲手所书,飘逸潇洒。
谢慈站定,往院里走。推开院门,她愣了愣,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奴仆,正是她从前身边伺候的的兰时与竹时她们几个。
几位婢女齐齐开口:“恭迎小姐。”
谢慈回头看谢无度,眉目忍不住飞扬。
谢无度道:“想着你用惯了她们,再找新人还得重新调|教。”
她们的身契是长公主府的,谢无度向府里管事的要来,也不是难事。
推开屋门,里头摆设也照着从前的样子,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走进门,谢慈手指抚摸过那些东西,有些感慨,回头问谢无度:“你不会把长公主府的东西都搬来了吧?”
“那倒没有。”他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给不起。只是在短时间内凑来,还颇费了些功夫。
谢慈唇角微扬,回身抱住谢无度撒娇:“阿兄真好。”
她身上清幽香气丝丝缕缕往他肺腑钻,仿佛要钻入他骨髓深处似的。小姑娘玲珑身段,紧紧贴着他,她头上的流苏落入他肩颈,触肤生凉,谢无度眸色微黯,伸手将她云鬓上的流苏捋顺。流苏清清冷冷,握在手心,他道:“阿慈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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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泠音又问了一遍:“你可确定?”
“奴婢确定,长公主将谢慈赶出了长公主府,连户籍都一并迁出去了。”
萧泠音拍手称快,踏春游时,她还被谢慈踩在脚下,风头全无,没想到这风水转得这样快。才几日过去,她谢慈竟然被抖出不是玉章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赝品。
当时萧泠音便恨不得上门去嘲笑她一番,最后还是忍住了,毕竟当时长公主虽说认回了亲生女儿,但也没把她谢慈怎么样,还养在府中。
那前去打探消息的宫女道:“奴婢打听到,是谢慈不知好歹,竟对永福郡主不敬,还对郡主动了手,便被长公主赶出去了。听说谢慈脸色难看得不得了,还哭了呢。”
后面几句是外头人添油加醋说的,但能讨她们四公主欢心,她便就这么说了。
萧泠音再次将手拍响:“哈哈哈,简直是大快人心啊。这个谢慈,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从前她嚣张跋扈便也罢了,竟这般不知收敛,被赶出去了。”
萧泠音身心舒畅,伸手拿过一块糕点,示意宫女继续说。
宫女道:“只是长公主还是仁慈,并未将谢慈赶出盛安,还叫她在城里住着。奴婢听说,武宁王仁慈,将谢慈安置在王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