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不觉着有些奇怪?”
“殿下是说什么?”
“以前这样的事,阿烺都叫我一起的,这回她都没跟我提。”荣绵说。
原来丈夫也觉出来了,是啊,自兵祸之后,政务方面的事,荣烺就不再同丈夫商议了。姜颖想了想,“论理,史师傅跟殿下应该更近哪。史师傅也没跟殿下借,倒是跟阿烺借的。我想,无非就是史师傅不想殿下为难。不然,殿下身为东宫,一旦他先开这个口,您应了。旁人再开口,您应不应呢?”
荣绵沉默一会儿,叹口气,“不知几年朝廷才能恢复元气。”
姜颖安慰他,“殿下放心吧。虽说要过几年苦日子,只要上下一心,这也没什么。”
荣绵笑了笑,“就盼应了你这话。”
然后,让荣绵没想到的是,十天之内,工部开了三个大工程,荣烺把私库的现银全借给了史太傅。
不说荣晟帝荣绵父子,内阁大佬们都险惊掉大牙。
原本工部排诸部之末,可现在,史太傅走路都带风!寻常人都不入他目,尤其齐康齐尚书,他老人家都不正眼瞧了,太忙,没空!
李尚书瞻仰着史太傅的风采,酸溜溜的用胳膊肘撞了钟尚书一下,“后悔了吧?当初太后娘娘让你跟史太傅一起给公主启蒙,你还不乐意。你看史太傅这精神头儿,后悔不?”
钟尚书推开李尚书的胳膊,“我看是你眼馋吧?”
“我当然眼馋了。我要知道公主这么大方,当年我死活哭着喊着也得给公主做先生啊!”李尚书馋的不得了“一百多万啊!”
钟尚书木着一张瘦脸。
好吧。
他也是有点后悔的。
其实,当初史太傅也不乐意做公主的师傅,先前还拒绝了,后来不知道这老滑头怎么想的,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了主意,毛遂自荐的去给公主讲学了。
老滑头!
把他给闪了。
荣烺把钱花完了,就出宫找赵族长去了。
依旧是在大长公主府,荣烺把自己的钱全都借给史太傅的事告诉了赵族长,赵族长拊掌,“干的漂亮!”
他抛小饵,公主出大饼,现在是人就应该羡慕史太傅了。
荣烺笑眯眯地,“我昨儿去工部修路疏河修码头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可热闹了。我不令工部提供饭食,那些做工的百姓虽说有许多自己带饭的,也有许多引车卖浆的小贩。周边的店铺都热闹起来了。”
“这是自然,有人的地方便有生意。”
“只是我银子太少,若钱多,开他十几二十个工程,只要百姓肯出力,就有活干。正好秋冬无事,出来干活。百姓赚到钱,兵祸的损失就不算什么了。商贾有了钱,就能给朝廷纳税。税多了,户部也能宽裕些。”荣烺问赵族长,“你有弄钱的法子没?”
“有啊。”赵族长呷口茶,轻轻松松的回答。
荣烺连忙问,“是什么?快告诉我,我现在可缺钱了!”
“借啊。没钱当然就要借钱。”
荣烺说,“那起码得五六百万,找谁借?”
赵族长微微一笑,把玩着腰间的一只装饰用的小玉笛,“五六百万?要这么点钱的话,现银都能给殿下找出来。”
荣烺大惊,“以前我就看赵族长你挺有钱的模样,没想到你这么有钱。”
赵族长险没失手把玉笛掉地上,“我可没这么多钱。我是说能给殿下借出来。”
“那也行啊。等明年朝廷税收上来就还。”
“不行。五百万太少,殿下既然要借,最少一千万。”赵族长恢复从容,素白指点沾一点茶水在桌间一划,“殿下不能只想帝都,北方有不少受劫掠的城镇,都需要朝廷施恩。还有辽北三郡的重建,我替殿下算下,最少要千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并没有吓到荣烺,朝廷一年税收差不多这个数目。荣烺不解的是,“一千万是总需数目。但朝廷不必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有五百万撑到年底,年底会有江南盐税上来,中间还会有商税收入,撑到明年春不成问题,若春夏有不足,再借不迟。”
“朝廷一定会需要这些钱的。因为我要用这些钱,将帝都的豪门大户,牢牢的绑在殿下的战车上。”赵族长目光极为平静,但在平静深处似有火焰在烧。
荣烺大眼睛左右扫一眼,凑近脸庞问赵族长,“我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吗?”
赵族长道,“我是殿下的人,自然能看出殿下的心事。旁人是看不出的。”
荣烺松口气,重新端坐,与赵族长说了心事,“原本我是想,朝政有父皇和皇兄,他们需要我就操操心,他们不需要,我还省心哪。经渤海兵祸,我非常后悔。我当时就知道让楚将军父子出兵渤海国不妥,可父皇不听我劝,一意如此。结果引得江山倾颓。
我心里十分后悔。”
荣烺的眼睛里浮起悲伤,“以前我以为身为公主,只要敬天爱民,就完成了公主的责任。兵祸之后,我才明白并不是这样。
小楚将军一直做我的侍卫,我出宫一直是他保护我。他为人谨慎少言,我那会儿多受祖母喜爱啊,很多人巴结我讨我喜欢,他一次都没这么做过。楚大将军为人也很好,我托他给官学讲课,他都很认真,一点儿不敷衍。
如果我当时能做主,我绝不会让他们去。
我是看着他们走的。”
荣烺望着自己的双手,“如果是我掌权,我不会做这样利欲熏心的蠢事!
辽北十万边军十万百姓,不一定全死了,肯定还有活者的人。可死的那些人,真的死的太冤了。
他们不是死于战乱,他们是死于愚蠢!”荣烺猛的一拳捶在桌上,茶盅都蹦了一下。
荣烺一向爱说爱笑,即便发愁也鲜少有这样愤怒。恐怕即便罗湘在眼前,也不敢相信平日在宫里言谈自若的公主,在举止如常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深的愤怒!
“因为我们的朝廷有这么一个愚蠢自私狭隘无能的君王!”她咬紧牙关,眼中闪烁的泪光打湿睫羽,映的瞳仁愈发黑沉。良久才长长的吸了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一定会掌握权力!我会成为远超他的君王,我绝不会再让臣民因为君王的愚蠢失去性命!我要让这江山属于我!”
荣烺望向赵族长,一字一句道,“君无道,取而代之。这是我身为皇族的责任!我的祖母曾经做过这样的事,这也是祖母对我的期望!”
第382章 殿下之四八
殿下
正文第三八二章
赵族长望着荣烺,他的目光温柔中带着一些怜悯。
从口口声声“这世上还有比我父皇更贤明的君王么”到自己取得天下的雄心,这一路,必是极为辛苦的。
荣烺不需要谁怜悯,她问赵族长,“那借银子的事怎么办?”
赵族长给荣烺讲起来,“殿下不是一直好奇银号、寺库怎么那么有钱么?”
“是啊。”荣烺说,“我早想查查他们。”
“这事我告诉殿下吧。凡能开得起银号的,背后都是地方大族或是帝都豪门。”
荣烺不算太吃惊,“原来是这样。那寺库呢?”
“寺库的历史更久,他们与皇家宗室、显宦大户都关系紧密。”
“都什么样的大户啊?大户是出份子,还是怎么着的?”荣烺问,“像隔着一层纱,你再说透些。”
“这事一点即破。银号的产生是缘由铜钱银子太重,出行携带不便。所以,银号一开始就是将银子存此地,到彼地取,付些手续钱的买卖。但很快,经商银号的商家发现,许多人的钱放到银号并不会立刻就用,那么,在客人不用钱的这段时间,这部分钱是在银号的。如果有稳妥生意,拿出去经营,便能有利润。”
赵族长道,“所以,银号由单纯存钱要付保管费的营生,转变为愿意免费为客人保管银子,并且如果客人愿意将银子交给他们经营,他们还能在一段时间后多返还银钱给客人的生意。”
“大户的钱就交给银号打理么?”荣烺问,“那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万一做生意赔了怎么办?”
“这些自然有合约规定。何况,能做银号生意的商家,底子绝对不薄。”赵族长道,“大户即便将银子交给银号,那也不是一交了之,他们会派管事过去与银号合伙做某桩生意。生意结束,按约好的分成。他们是不会满足寻常存银的收益的。”
“而银号对大户客气恭敬,甚至愿意让利给大户,或者不必大户出钱,直接孝获干股,因为他们需要有大户做靠山。”
荣烺想了想,“这跟旁的生意也没什么不同啊。”
“除了钱多些,都是一样的。”赵族长道。
“凭咱俩能从银号寺库借出钱来么?”
“问题不大。”
“赵族长你这般神通广大?!”荣烺惊异的很。赵族长虽然很能干,但他并不是那种交游广阔的性子。不客气的说,在交往这方面,赵族长还有点清高的。荣烺问,“银号的人,你都熟么?”
“不用跟他们熟。”赵族长道,“他们不过区区商贾,认识他们仰仗的大户就行。跟他们有什么好谈的,跟他们的倚仗谈。”
“你知道他们的倚仗?”
“商贾都是抱团的,譬如晋地银号,仰仗的就是晋地大族——李尚书家。各地显宦大族,我也认得几个。”赵族长道,“譬如蜀中,自然以唐家为首。河南以郑家为首,山东就是孔氏、王氏……江南谢家的新族长已经在帝都了。”
荣烺说,“既然咱们能想到这借钱的法子,内阁没道理想不到啊?”
赵族长轻哼一声,“内阁?前年朝廷整顿江南官场,秦太师何等杀伐,半丝情面都不肯讲。他要真这样的铁面无私,咱们也都服他。可去岁帝都官场整顿,犯人从去岁拖到今年,由今年拖到明年,都知道是陛下舍不得亲外家。秦太师连陛下的主都做不了,他身上还有辽北战败的罪名,他就是开口,两三百万顶多,再多,是没有的。”
荣烺非常厌恶秦太师,与赵族长说,“我原想渤海国一退,秦太师就该自己识趣辞官的,可直到现在也没动静。倒是颜相,忠心耿耿的跟着往辽北去了。”
赵族长沉吟片刻,“颜相北上于战事有利,这秦太师么,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还真就脸皮厚的原因。殿下小心些,这老东西毒着哪。”
荣烺颌首,“我听说你跟夏府尹现在颇为投缘。”
“夏府尹精明强干,一心为百姓,人还不迂腐,帝都城多亏有这么个人。”
荣烺问,“他与秦太师是一伙的么?”
赵族长摇头,“他与夏学士父子不睦。”
“知道什么原因么?”
“一件俗到不能再俗的事。”赵族长来帝都后没少收集情报,“当年,夏学士不惑之年就升任礼部尚书,颇为得意。那一年,齐康自西北总督任上回朝,准备升任中枢。可要知道,中枢的位子只有七个,六部尚书加一位掌院学士。偏生都满了。按例,齐康要不就连任西北总督,要不就转任其他富庶地方的总督,待中枢有空位,再谋升迁。
齐康不是。
他回朝后细细研究了中枢七人履历,然后,他发现了破绽。夏学士府中打点交际的是一位二房如夫人,这位如夫人育有儿女五人,是出名的贤良。齐康再一打听,夏学士原配、老娘都在老家哪。
齐康立刻当朝参夏学士一个大不孝的罪名。说夏学士带着爱妾与爱妾所出的庶出子女在帝都享受,留下老娘原配在老家吃土。
这事当时闹的很大,凭夏学士如何为自己开脱,说所得薪俸都令人送往老家供养母亲。也架不住齐康嘴毒,齐康咬死了,天下没有比帝都再好的地方,你老家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界儿。你不把老娘接帝都奉养就是不孝!
他还干了件特缺德的事,他悄悄令人到夏学士老家把夏学士的原配老娘嫡长子都接帝都来了。
相较于夏学士当年俊雅清贵,他留在老家的三位至亲是显得有些粗糙了。
夏学士名声受损,他又是个爱惜羽毛的性情,便辞去了礼部尚书之位。
然后,齐康顺利的留在帝都,掌礼部,入阁为相。”
荣烺感慨,“夏学士的确德行有亏。”至于齐尚书,这完全是正常操作。
“那是夏府尹第一次来帝都,之后就留在国子监读书了。他科举就有点晚,春闱成绩也一般,后来受他父亲的连累,一直外任。”
“原来如此。”荣烺奇怪,“那有这调回帝都的好事,夏学士怎么没把他那爱妾生的孩子弄一个回来。”
“颜相没推荐他旁的儿子。”赵族长道,“何况,这些年,夏学士在西南之地主持学政事务,称得上尽心尽力。他虽不算一等一的人物,也并非无可取之处。夏府尹外任多年,素有令名,他心中纵对儿女有偏爱,帝都府尹的位子最适合谁,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荣烺便明白,夏学士诸子中,怕唯有夏府尹最是出众了。
“既然你说他有可取之处,我便给他个机会。抓得住是他运道,也能离间他与秦太师,抓不住就算了。”
眼下,夏学士之于荣烺,不过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