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还说你在国子监格外冷淡,什么活动也不参加,没想到知道得还挺多,连下三学的事情都知道。”
沐钰儿便是只在今日听了几耳朵国子监的事情,却对监中的偏见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唐不言身为洛阳高门子弟,不仅读书好,而且对周遭的一切观察得极为仔细,可见他确实并非模样般高冷疏离。
唐不言不理会她的打趣,微微侧首,不再说话。
“别驾吃饭了吗?”沐钰儿摸了摸肚子,“我肚子饿了,找个路口给我放下来吧,东西就麻烦晚上别驾到北阙时,再一同送来吧。”
唐不言喝茶的手一顿,随后抬眸扫了沐钰儿一眼,最后咳嗽一声,敲了敲一侧的车壁暗格。
沐钰儿一愣,见着他冰白手指抵着的位置,犹豫地打开暗格,随后发出惊叹:“好多吃的!”
只见一个长而深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各色糕点,就连过几日的清明青团都有。
“可以吃青团吗?”她手已经抓起一个一口酥大小的青团,一边假客气地问道。
唐不言颔首,捧着茶盏抿了一口:“随意。”
沐钰儿直接一口一个小青团,不一会儿十个小青团就被她一扫而空。
“好吃吗?”唐不言随口问道。
“好吃!”沐钰儿顿时笑得格外灿烂,吃人嘴软,好话跟不要钱似得涌了出来,“贵府厨子的手艺当真是不错,糯韧绵软,甜而不腻,入口肥而不腴,精品青团。”
“哪个味道好吃?”谁知唐不言锲而不舍问道。
沐钰儿歪着脑袋,回味了一下,老实说道:“虽然味道多样,但我觉得还是糖豆沙味的最好吃,芝麻胡桃仁也很不错,几个咸口的……”
她开始去摸云片糕,老实交代:“我吃不来。”
唐不言抿了一口茶,最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
沐钰儿察觉出不对劲,不解问道:“别驾问这些做什么?”
唐不言咳嗽一声,冰白的脸颊泛出血色,淡淡说道:“打听打听司直喜欢什么口味。”
沐钰儿吃惊:“打听我做什么?”
“免得那天犯了司直忌讳。”唐不言随口敷衍着。
沐钰儿更加惊讶,随后警觉起来:“你不会坑我吧。”
唐不言斜了她一眼,随后冷酷无情说道:“你该下车了。”
“不是一起去北阙吗?”沐钰儿捧着已经消失一大半的糕点,抬起小脸,茫然问道。
唐家的糕点真的好好吃,甜而不腻,酥而不软。
唐不言盯着她唇角的白点,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母亲叫某回家一趟。”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夕阳余晖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沐钰儿站在大街上,迷茫了一会,突然发现北阙大门近在咫尺。
“唐不言竟然还是一个好人!”沐钰儿站在北阙破破烂烂的大门前,大为吃惊。
—— ——
北阙来源复杂,以三教九流居多,便注定对这一群人不能报以什么期望,比如唐不言第一次踏上这个破旧的门槛,甚至还犹豫了一会到底要不要跨进去。
完全脱漆的大门,瘸了半条腿的石狮子,头顶被风雨打磨的近乎失色的牌匾,这里若是多放几株荒草,大概会被人以为是无人居住的闹鬼荒宅。
可偏偏关不紧的大门缝中传来热闹的声音,还有阵阵香气。
唐不言看着脚尖晃动的烛光,头顶的小破灯笼在风中发出吱哑的声音。
“郎君。”瑾微小声喊道,“可要仆敲门。”
唐不言拢了拢,点头,只是瑾微刚抬起手来,就听到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哈哈哈,老大就说你们躲在门后面!”张一巨大的笑脸出现在两人面前,咋咋呼呼的大声嚷嚷着。
“是不是打算吓我们一跳啊。”张一刚一开门就听到大门发出难听的咯吱一声,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罢工。
瑾微正打算拉着郎君后退,就看到张一举起拳头邦邦敲了两下,大门哐哧哐哧地抖动了几下,与此同时无数灰尘落了下来。
“小事,不会掉的。”
唐不言被呛的咳嗽几声,发白的脸颊晕上红色。
“过两天我擦一下。”张一连忙在空中拍了拍灰尘,讪讪说道。
唐不言握拳低咳,眸光微动,透过他的身形看到院中围着一大圈人吃炉锅,或坐或站,手里捧着一个碗,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热闹混乱却也充满烟火气。
沐钰儿正靠在一侧的栏杆上,手中是一坛开封的酒,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首扬眉,嘴角勾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呦,这不是我们的三郎吗。”
她一开口,原本正在吃饭的人立刻扭头看来,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嘴里个个鼓囊囊地塞着菜,瞧着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瑾微见状更加紧张了。
世人皆说北阙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百官都以与他们交往为耻。
“郎君。”他小声喊了一声,脸上露出踟躇之色。
张一见他站着不动弹,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沐钰儿靠在斑驳的红柱上不动弹,手指搭在酒坛上,仰头看着夜色,并未再次开口。
“你挡着门,某该怎么进去。”唐不言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垂颈,沙哑说道。
张一一愣,连忙退开。
倒春寒的日子,春日的夜风也颇为沁人,唐不言肩上的那条华贵精致,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狐披风被金丝锁了边,暗绣花纹在暗淡的日光下流光闪烁。
长长的披风悄然拂过残破的门槛时,张一往日里半滴墨水也挤不出来的脑袋,竟然诡异地冒出四个字——蓬荜生辉。
唐不言站在这座破旧的小院中,漆黑的瞳仁一点点打量过去,最后才轻轻说道:“你们北阙倒是……别有风味。”
陈旧的铜锅里,一点也不讲究地塞满了食物,素的,荤的,甚至连鱼都扔在一起,乱糟糟的锅内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唐不言看了一会,这才移开视线。
众人捧着碗,仰头看着他。
北阙不是没见识过达官贵胄,可这般只需要站在这里就能令人屏住呼吸的却只有眼前一人。
好看、高贵,但也和北阙这个破落地方格格不入。
沐钰儿呲笑一声,一双长腿自栏杆上垮下来,直接说道:“说我们穷就直说,这么委婉他们也听不懂。”
“原来不是夸我们啊。”有人蹲在地上嘟囔着。
“笨蛋。”张一故作大人样拍了拍他的脑袋,骂道,“别驾是嫌我们这边破。”
没想到北阙的人自己拆自己的台,连连点头:“确实还挺破。”
“你们还未吃饭。”唐不言侧首看向走向自己的人,淡淡问道。
沐钰儿点头:“他们都刚回来。”
“要一起吃吗?”刚才说话的人眨巴眼说道,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一脸真挚。
唐不言垂眸。
那人身形格外小,看年纪甚至不大。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湿漉漉的,瞧着格外干净。
“不吃。”他微微一笑。
那小孩直接惊得掀翻了碗筷,直愣愣地看着他。
“陈安生!”陈菲菲夹着菜,也不耽误大怒骂人,“不吃就给我滚回去写作业,别给我摔碗。”
陈安生吓得立马捡起碗筷。
“快跟我回屋去。”沐钰儿气笑了,“祸害啊,我们可没钱买碗筷了。”
唐不言跟着她的脚步去了一间收拾得极有条理的屋子,只是这屋子收拾得再干净也掩饰不住内在寒酸。
屋子前后不过十尺,靠墙的柜子全都旧仆仆的,柜壁上的漆磕磕巴巴地脱落着,门窗上的窗纸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倒春寒的风颤颤巍巍地溜了进来,案桌前的油灯胆战心惊地跳着。
目之所及皆是陈旧灰败的模样。
沐钰儿也觉得颇为不好意思,从角落里翻翻搬搬,这才找出一个圆圈椅,顺手摸了一下上面的灰。
“坐。”她大咧咧说道,自己则随手搬来一条长条椅,一屁.股坐下去。
唐不言看着椅子上面明晃晃的灰尘,沉默地盯着沐钰儿看,站在原处不动弹,漆黑的瞳仁写满了‘不坐’两个字。
沐钰儿和他面面相觑,眉心簇起,随后咬牙说道:“您等着,小雪人。”
她匆匆拿了一条帕子,把那张布满灰尘的凳子仔细抹了一遍。
“怎么样?”她重音问道。
唐不言仔细打量了片刻:“尚可。”
沐钰儿气笑了。
“别驾在家里也这般讲究,折腾人。”
唐不言施施然坐下:“母亲管家虽宽宥,却不能容忍仆人偷懒耍滑,家中仆人一日三次打扫,要求指不见灰,衣不拖泥。”
沐钰儿听得咂舌,捏着帕子老实说道:“我们就过年随便擦一下。”
唐不言抬眸看她,一本正经点头:“看出来了。”
沐钰儿语塞。
——感觉被嘲讽了!
“等他们吃好饭回来,我们就开始讨论案情。”沐钰儿转移话题,自角落里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板子,捏着早已见识过的奇怪木条在板子上涂涂写写。
“这是什么?”唐不言踱步,好奇抹了一把板子,却发现入手颇为滑腻。
“就大木头磨光,然后涂上一层薄漆,再打薄几分,这样就可以在上面写字了。”沐钰儿随口说着,“我手里捏着的就是木头烧的炭,可以在上面写字,之前给你用过的。”
唐不言看着她用不似毛笔的姿势在黑板上写出——一排狗爬字。
歪歪扭扭,毫无美感。
只见板子上写了三具尸体的名字,并用横线连起来,上面写了各自的关系,随后又写上各种人人名,原本空荡荡的板子顿时被字和线条填满。
“为何要把博士们的名字都写上。”唐不言站在身后颇感兴趣地问道。
沐钰儿打量着板子上的东西:“分析啊,王舜雨是国子监学生,甚至死在国子监孔庙,我可不信和国子监没什么关系。”
“你觉得有关?”唐不言看着她的侧脸,声调带着微微的惊疑。
沐钰儿头也不抬,不耐烦说道:“肯定有关!你一定知道!还给我装蒜!”
唐不言闻言,低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