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抬起头,凝视着白菀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里欲落不落的泪,收回手给她斟了杯茶:“死不了,娘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白菀被他托着上身扶起来,他还特意在她背后塞了个秋香色的引枕。
她起先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见他端着茶碗来喂她,白菀正要伸手接,却发现她双手疲软,完全抬不起来。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霍砚。
霍砚见她察觉,翘起的唇边带着些讥笑:“可真好,娘娘如今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了,可不就应了咱家那句,打断了手脚关起来?”
他一边轻手轻脚地给她喂水,一边又说些不中听的话,如他这个人一般,像个裹挟着万年寒冰的刺猬,好不容易融化了外头的坚冰,还要提防被他身上的尖刺扎个遍体鳞伤。
但融化坚冰,拨开尖刺后,穿过一层薄薄的外皮,就能看见软得不可思议的心脏,里面凿了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放着个白菀。
白菀别开脸,眼里满是剔透的泪花,她瘪着嘴,眼尾耷拉着,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是你撵我走的。”
她喑哑的细嗓刮擦着他耳膜,眼眶红红的,脸色又惨白,他好容易给她蓄养的血色,在动静间淡退。
那样可怜,又那样脆弱,跟个琉璃娃娃似的,一碰就能碎裂成千百块。
霍砚心下的窒痛又开始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牵动他自虐受伤的内腑,一口血涌上喉口。
他不动声色地将满口血咽下,就着白菀用过的茶碗饮了口茶,压下口腔中肆虐的腥甜。
白菀望着面无表情的霍砚,眼眶瞬间又红了一圈,蓄在眼里的泪珠滑落:“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是被他们阻拦罢了。”
他的冷漠,将她心里的委屈放大到了极致,辽人围追堵截,几次命悬一线,水漾陈福他们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赴死,她忍了这么久,憋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溃堤。
霍砚心尖都在发颤,他忍了又忍,才迟疑着向白菀伸手。
可那只手才伸出去一半。
“你就是个不详的孽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有牵连的人,通通都会不得好死。”
霍砚垂眸敛下眼中所有的情绪,伸出去的手也迅速往回缩。
在他将手彻底收回来的一瞬间,冰凉指尖被一团暖意包裹。
她才睡醒,周身温暖柔软。
白菀拉着他的手,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挤进他冰冷刺骨的掌心。
他手心太冷,冷得白菀倒抽一口凉气,但她仍旧不肯抽手离去,身影摇摇晃晃地往他怀里歪。
霍砚下意识迎上去,便被白菀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白菀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牢牢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温暖他一身冰寒。
她在他怀里抽泣着:“我那么艰难也回来了,你不能再撵我走。”
白菀说得委屈,其实她自己知道,霍砚也知道,除了他身边,她哪儿也去不了,但霍砚不知道的是,她也只想待在他身边。
察觉到他身上的寒凉浸染到她,霍砚这才僵硬地回抱她,磅礴的内力重新在他四肢百骸蔓延,让他的体温一点点回暖。
他拍着她的背,突然说:“娘娘怎么不跑远些呢?”
跑远些,离他远一点,不想着回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霍砚笑笑。
赵正德虽然是个畜生,但确实没说错,他是个瘟神。
白菀哭了一会儿,才低着声音说:“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想明白了,我……”心悦你。
她剩下的话未出口,便被霍砚嘘声打断了。
霍砚轻柔地顺着她的发,将她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他温声道:“娘娘不必再说,咱家都知道。”
白菀从他怀里仰起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她皱着眉道:“我是说……”
霍砚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闭上眼吻上她的唇,他放任自己,再亲近她片刻。
他以为他并不在意。
可得知她被辽人追堵,看着她满身血红向他扑来,心中那一股炸裂般剥皮剔骨的疼痛提醒着他,她的所有磨难,都因他而起,他是该离她远些。
赵正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扎根。
是他的错,若在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不会再逼迫白菀爱他与否,就让她一直蒙在鼓里才好,等他哪日死了,她只需为他流一滴泪。
算了,还是一滴泪都不要流好了。
他的所有爱恨嗔痴全由白菀引动,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只要不听,他也可以掩耳盗铃。
就当做不知道吧。
*
白菀又在榻上躺了几日,稍微能下床走动后,去看了受伤的水漾她们。
她们伤得都不轻,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水漾尚在昏迷,绿漾也还下不来床,陈福不在竹楼,听说也还没清醒。
但白菀身边不能缺人,于是除去连夜从宫里赶过来的清桐,霍砚又给她送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取名叫宝珠,一个叫碧玉。
连着休整了几日,等水漾和陈福都清醒,绿漾可以搀扶着下床后,白菀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回到宫里。
因着马上是除夕宫宴,白菀回宫后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偏偏遵循着初一十五才来椒房殿过夜的姜瓒,突然要点她侍寝。
清桐和碧玉送走揣着笑脸来传话的童海,白菀望着他胖墩墩的身形,挂在面上的浅笑在他转身之后瞬间收敛。
她面无表情地歪靠回迎枕上,杏眼微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炕桌上轻叩。
若水漾或绿漾在这儿,怕是又要在心里嘀咕,皇后娘娘越来越像掌印了。
思考时的小动作,不说话不笑时,周身偶尔阴鸷的气势,冷冷淡淡瞥过来的眼,真的和霍砚如出一辙。
“是太后娘娘又逼他了?”白菀问清桐,她皱着眉,神情有些晦暗。
清桐回忆了片刻,脑中灵光闪现:“在关雎宫门前泼水凝冰的宫人抓住了,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杜大人亲自带人抓捕的,说是浣衣局的小宫女,嫉恨愉嫔娘娘受宠,才出此下作手段。”
白菀这才明白过来,许是她让人按时铲走凝冰的举动,让姜瓒误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什么浣衣局的小宫女,不过是推出来的挡箭牌罢了,背后的人,和舒瑶光脱不开干系。
这是姜瓒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舒瑶光那么厌恶白蕊,不可能任由她安然诞下皇嗣。
也难为她这么久了,坚持不懈的做这一件事。
但这太显眼了,白蕊已经有所察觉,白菀不觉得舒崎光的妹妹真能是个蠢货,她一定还有后招。
白蕊虽不聪明,但她背靠姜瓒,想扳倒她不容易。
碧玉端着碗糖蒸酥酪走进来,显然是听见白菀方才的话了,她笑盈盈接着道:“听说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
太后身体不适?
白菀才舒展的眉心复又拧紧,她已经很久没想起那本几乎改变她命运的话本了。
皆因那话本故事并不详细,以主角白蕊的视角看过去,除却她的爱恨情仇,其余都不是大事。
白菀已经极力从里面扣字眼,浸药的佛珠手串,先帝驾崩端王逼宫,勉强算是化险为夷。
碧玉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算算日子,太后恐怕时日无多了。
而话本中曾写到,太后殁逝,淑妃舒瑶光因涉嫌毒害太后,而被打入冷宫,兄长舒崎光受其牵连,圣心骤失,舒瑶光在冷宫产下一子,后霍砚势大,姜瓒不得不重新起复舒崎光,为此重复舒瑶光妃位。
白菀缓缓弯唇笑起来,眉目间明艳无双,灿若明珠。
她得把握好这个机会,这是拉拢舒崎光的最佳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修前面的嘎嘎睡着,只能今晚熬大夜。
第47章
白菀招来碧玉, 俯身与她耳语了几句。
碧玉也不多问,笑嘻嘻地颔首应声,将糖蒸酥酪放在炕桌上, 才转身拉着站在门侧的宝珠一同出去。
白菀没什么胃口,看着那碗白生生的糖蒸酥酪,嘴里泛苦,只吃几口就搁置了。
她放下调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帕子擦嘴, 随后站起身往西配殿走去, 一边随意地问道:“本宫的月事快到日子了吧?”
清桐取了架子上挂着的斗篷,快步跟上去, 一边替白菀将斗篷披好, 一边点着头, 在心里默算着日子。
她将系带系好, 有一瞬愣神。
白菀未有所觉, 她瞧了瞧身上大红色绣梅花的毛缘连帽斗篷,觉得颜色过于艳丽,虽然先帝热孝已过, 但好歹还未真正满三年, 在宫里不比外面, 还得避讳些。
“换一身吧, ”白菀指着另一侧的素色祥云纹氅衣道。
等白菀重新换了氅衣, 走出寝殿门, 清桐撑着油纸伞跟上来, 四周彻底无人后, 她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娘娘, 您的月事已经迟了约有五日。”
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只模糊入了白菀的耳。
白菀脚下一顿,揣在汤婆子里的手下意识往小腹摸去,片刻后她又反应过来,收回手,神态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清桐有些急,咬咬牙追问:“娘娘可要请太医?”
白菀微不可查地缓缓摇头,发间的玉珊瑚步摇轻晃,破碎的光影映在她脸上,越发瑰姿艳逸。
西配殿门口守着的宫人齐声向她问安。
白菀挥手让她们起来:“下去歇着吧,天寒地冻的,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她解下身上厚重的氅衣,凝目望向佛龛。
那日镇国寺外死伤无数,有东厂的番役,也有辽国的死士,给静渊大师添了许多麻烦,因此,他便未再跟随回宫,只让白菀将菩萨请回去,佛堂要在西边。
霍砚冷眼看着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就差抄着那菩萨朝静渊头上砸过去。
白菀却一一照做,将西配殿僻做佛堂,这几日日日都会来这儿诵经一个时辰。
清桐将油纸伞收好,再跟进门时,白菀已经虔诚的在佛龛前跪下了,她面前有一方矮几,几案上放着本《地藏经》。
“将佛前的手串替本宫取来,”她翻开经书,皓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已不见踪迹。
“娘娘,您不能再这般久跪,”清桐抿着嘴,眉心拧成结,她嘴上说着,却也老老实实替白菀将手串取来递给她。
白菀并不应她的话,她将手串绕在掌中,纤白的指拨过佛珠,敛眉低目,一遍又一遍的诵念经文。
她声线温婉,如珠落玉盘,晦涩的经文从她口中出,伴着佛龛中燃着的袅袅烟雾,檀香氤氲,仿佛置身在佛韵悠长的千年古刹。
白菀跪着,清桐也跟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下,她双手合十,满目殷切地望着佛龛里面目慈悲的地藏王菩萨。
求菩萨保佑,保佑娘娘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等白菀念完回向,将经书合拢,清桐连忙爬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佛珠供回佛前,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搀起来,扶到一旁的绣凳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