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眨了眨眼,摇头道:“不认得,他是谁啊?”
谢肆垂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他脸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情绪,云霏霏却从他的眸子,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失落。
云霏霏揽着谢晚肩膀的手,不自觉地缩了下。
爹爹这么好,阿娘却不记得他了。
点满烛火,亮如白昼的大厅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云霏霏看着谢肆紧抿成一直线的薄唇,有些不忍,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谢晚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谢晚似乎很喜欢这个初见的陌生男子,天真无邪的脸庞盈满温柔笑意,“我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说不定以前真的认识他。”
谢晚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家人,她的记性不好,常常记不住事,除了一双儿女之外,有时候连忠勇侯这个老爷都可以忘记。
按理说,她不可能对谢肆有印象的,但不知为何,她第一眼看到这个面容俊美,眼神温柔而又压抑的男子,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云霏霏黯淡的双眸蓦然一亮,立刻朝谢肆投去鼓励的眼神。
谢肆喉结滚动了下,乌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谢晚:“我叫沈放,是你的……阿兄。”
听到谢肆的话,云霏霏愣了下,她只知道谢肆是襄国公的义子,却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
既然爹爹原本叫沈放,为何突然改名换姓?
“沈放……”谢晚饱满诱人的唇瓣微嘟,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漂亮的眉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少顷,谢晚迷茫的双眸一亮:“我好像听过沈放这个名字!”
云霏霏心中一喜,追问道:“阿娘听过,在哪里听过?”
谢晚用力地点点头,笑容娇憨明媚:“是啊,在梦里,我有时会梦见一个叫沈放的小男孩,不过……”
她看了眼谢肆,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下,瞪着眼,一脸无辜地说:“不过那小男孩看起来才七、八岁,跟他一点也不像。”
云霏霏听到谢晚的话并不觉得失望,心底反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
她以前的确曾经听阿娘说过这个梦,当时她并不以为意,只以为阿娘被拘在侯府后院太寂寞,才会梦到小男孩陪自己玩。
没想到,阿娘梦到的小男孩就是谢肆。
她觉得,阿娘心里肯定是记得爹爹的,他们两个以前感情是那么的好,阿娘连孩子的小名都记得,不可能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人。
云霏霏转头看了眼进门之后,始终保持安静的陆骁。
她张口,无声喊道:“殿下。”
陆骁知道谢肆见到谢晚母女俩后,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并不介意自己被冷落,不过云霏霏能注意到自己,还是让他心里熨帖得不得了。
“怎么了?”陆骁学她无声问道。
云霏霏还没来得及再跟陆骁打哑谜,谢晚便奇怪地看了谢肆一眼:“你既然是我的阿兄,为何不是姓谢?”
谢肆沉默了下,声音干涩:“我的确有另一个名字,叫谢肆。”
“难怪你知道我叫晚晚,原来你是我阿兄!”谢晚松开云霏霏的手,上前抓住谢肆手臂,“那我也跟别人一样,有爹爹跟阿娘吗?”
渴望拥有骨肉至亲,是人之常情,即便谢晚懵懂无知也无法避免,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宝贝自己的一双儿女。
谢肆低眸看着谢晚白嫩精致的小脸,不着痕迹地回握住她的手,微微颔首:“有,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们好不好?”
谢晚想点头,又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云霏霏:“娇娇,他既然是我阿兄,那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云霏霏哭笑不得的看了谢晚一眼,阿娘这句话会不会问得太晚了?
谢晚见女儿不说话,语气多了几分着急:“我们可以跟他一起去见我的爹娘吗?”
云霏霏终于明白,为何云老太太或是忠勇侯不许谢晚出门了,谢晚太单纯了,注意力也很容易被分散,要是遇到坏人,连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陆骁没有派人保护阿娘,阿娘落到人牙子手里会如何。
还好有殿下,也还好爹爹从来没忘记阿娘。
云霏霏看了眼爹娘不知不觉就握在一块的手,抿唇偷笑了下,这才转头问陆骁:“殿下,可以吗?会不会赶不上宫门下钥?”
陆骁微微颔首:“明日不用上早朝,赶不上也没关系。”
就算要上早朝,陆骁也不担心,他们等会儿要去的地方,可是襄国公府,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景帝欠谢家的实在太多,即便景帝知道陆骁夜宿襄国公府,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太子都点头同意了,云霏霏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四人很快就搭上马车,往襄国公府出发。
进到马车上,云霏霏终于有时间仔细检查谢晚的双手。
云霏霏那身娇嫩的肌肤就是遗传谢晚,谢晚跟她一样,都是稍微用力一点,肌肤就很容易留下痕迹的体质。
沈氏身边的婆子绑谢晚时没轻没重,云霏霏刚推起谢晚的衣袖,被勒得青紫的手腕便跃入眼帘。
云霏霏心疼得不得了,刚想问陆骁马车上有没有药膏,原本握在手中的双手瞬间就被人夺走。
“晚晚,疼吗?”
谢晚的手被谢肆握在手中,她却没有任何挣扎。
她没有是非对错的观念,也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只是觉得谢肆捧着她的手很烫,小心翼翼地低眸看着她手腕的模样有点熟悉。
谢晚摇头:“不痛啦,就是那些婆子很讨厌,绑人时的动作太粗鲁了。”
她似乎很气自己被绑起来的事,小脸颊气鼓鼓的。
云霏霏安静地看着两人,最后悄然无息坐到陆骁身边。
“殿下。”云霏霏小声道。
“嗯?”陆骁学她,同样地轻声细语。
云霏霏道:“阿娘既然不是天生痴儿,那么是不是只要找大夫帮她医治,就有可能让她恢复记忆?”
这种事很难说,陆骁也无法保证,只能含蓄道:“孤会为师娘寻来最好的大夫的。”
陆骁说完,从马车坐位下翻出一个木匣,将里面装着的白玉瓷瓶递给谢肆:“师父,用这个帮师娘上药吧。”
谢肆抬也不回的接过。
陆骁一点也不介意他的失礼,谢肆看到谢晚还能保持冷静,还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已实属难得。
只是……
“师父秋猎回京前,可曾递消息给襄国公夫妇了?”
襄国公夫妇年岁已大,陆骁担心他们夫妇二人看到谢晚如今的模样,会承受不住打击。
谢肆上药的手一顿,微微摇头:“义父要是知道晚晚还活着,怕是连夜赶到围场,到时惊动皇上,将事情闹大便不好了。”
谢肆行事谨慎,既然知道云霏霏和云裴是自己的儿女,便会想办法保全他们的名声。
云霏霏进宫前几乎没在人前露过脸,谢肆不可能还做好万全准备,便将谢晚母子三人的身份处境曝光在众人面前。
“不必担心。”谢肆语气冷硬,帮谢晚上药的动作却充满温柔,仿佛害怕碰碎了她。
“义父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杀神,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晚晚还活着,对他与义母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
……
谢晚不是普通人,是忠勇侯的小妾,好好的人突然凭空消失,门窗却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显然不是普通的强盗所为,人牙子以为云老夫人反悔了,趁着她不在,又回来把人带走,火急火燎地来到忠勇侯府。
“夫人,就算您反悔了想要赎回谢姨娘,您也不能直接把人带走,最少要把那五吊钱还给小的吧?那小娘子的卖身契还在小的手中,私自把人带走也没用。”
沈氏闻言,脸上轻松自在的笑容瞬间一僵,愤然拍案而起:“你把人弄丢了?就一个痴儿你也看不住!”
沈氏脸色阴沉可怕,甚至还有一瞬间的扭曲,怎么看都不像在装,人牙子立刻明白带走谢姨娘的另有其人。
云老太太知道忠勇侯有多宝贝谢氏,谢姨娘被发卖之后便立刻封锁消息,忠勇侯根本不知道谢氏被卖掉了,这件事肯定不是忠勇侯做的。
沈氏一下就慌了,立刻将谢氏逃跑一事告知云老太太。
“你说什么?谢氏跑了?!”云老太太脸上露出恐惧与愤怒交杂的情绪。
云老太太得知谢氏不见,险些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连吞了几颗牛黄清心丸,才终于缓过气来。
“我之前说过什么?我说──”
云老太太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手中的佛珠线便毫无预兆的崩断,黑檀木的珠子“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沉闷的声响跳在云老太太及沈氏心上,像是冥冥之中在暗示着什么。
云老太太一直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十二年前知道儿子犯下大错之后,心里便一直不安,这十几年来为了安心,一直在求神拜佛,也极力照顾谢氏母子三人,为的就是求个安心,日后不会下阿鼻地狱。
这串佛珠是云老太太从一得道高僧手中求来的,如今线断了,积压在心中十几年的不安瞬间化成一把利刃,贯穿她的胸膛,捅破她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袭遍云老太太全身,令她遍体生寒。
云老太太强忍着心里的惶恐,上前狠狠甩了谢氏一个耳光:“我就说把人送到乡下庄子,你偏要卖给人牙子!”
这十几年来,襄国公夫妇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谢晚,只是京城苦寻无果,他们便将寻找的重点放到了京城之外。
要不是云老太太不让谢晚上街,谢晚那招摇的容貌就算没人认得,也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太愤怒,云老太太浑身居然不停地发抖,紧紧握着扶手的双手骨节用力到发白。
云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坐了回去,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快,快派人去找谢氏!”
沈氏当了几十年的侯府主母,虽然不受丈夫宠爱,在外人面前也是光鲜亮丽的,却短短一个月,便连翻被忠勇侯母子二人当着所有下人面前甩耳光。
感受到下人们朝自己投来或是震惊、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眼光,沈氏愤怒羞耻得无地自容,脸瞬间涨得像猪肝一样红。
为何她明明将谢氏送走了,却依旧一样地憋屈?
沈氏怨毒地看了云老太太一眼,那眼神似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断。
云老太太被她的眼神激怒,抄起手边的茶杯砸到谢氏头上,目光憎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敢用这种大逆不道的眼神看婆母?”
云老太太年纪虽然不小,身子却依旧十分硬朗,手劲跟年轻时一样大,早前一个响亮的耳光下去,沈氏的脸颊便红肿起来,印着火红的巴掌印,额头也被杯子砸了个包,热茶泼了满脸,混着茶叶湿答答的挂在脸上。
这副狼狈到了极点的模样,简直与早前送走谢氏时那嚣张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反比,让寿安堂一众奴仆看得心惊胆跳,唏嘘不已。
“跪下!”
沈氏眼底的怨恨越来越刻骨,掩在宽袖下的双手攥得青筋暴起,嘴唇哆嗦不停。
然而大魏以孝为先,沈氏不敢当众忤逆云老太太,只能当着一众奴仆面前,憋屈地跪下,恭敬道:“是儿媳错了,请母亲息怒。”
“所有人都赶紧给我出去找谢氏!”云老太太不指望做事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沈氏了,直接无视她的话,让沈氏交出当家令牌,亲自指挥起下人。
“侯爷与三公子、六姑娘那边,就说谢氏趁着下人不注意,私逃出府,让他们也想办法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