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肆沉默地看着云霏霏片刻,慢慢地走近她。
云霏霏下意识挺直脊背。
谢肆来到她面前站定,抬手轻揉了下她的头:“这些烦人的事,你不用担心,你们是我与晚晚嫡出的孩子,我很快就会让你们回到沈谢两家的族谱。”
谢肆身居高位,在人前向来都是威严而冷峻的,云霏霏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谢肆时,他周身充斥着那股铁血寒气有多吓人。
此时他的眉眼虽然依旧冷峻,不苟言笑的模样,看起来严肃非常,却因为刻意收敛气势的关系,给人一种安全与温暖的感觉。
忠勇侯虽然没有虐待云霏霏,却也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温柔。
云霏霏愣愣地看着谢肆,终于有了他就是自己爹爹的真实感。
她声音不由带上了哽咽:“您……真的是我的爹爹对吧?”
“是。”谢肆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令牌,放到她手中,“回宫之后,要是有人蓄意为难你,就直接拿着这块令牌给他们看。”
云霏霏接过令牌,好奇地翻看了下,令牌并不大,通体漆黑,上面还用鲜红的朱砂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谢”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不难看出它做工精良。
云霏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令牌?”
谢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和太子殿下之间……”
云霏霏好不容易遗忘的尴尬,随着谢肆的话,再次浮上心头。
谢肆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下颚线条紧了紧:“可是他强迫你的?”
云霏霏愣了下,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您……相信我?”
谢肆听见云霏霏的话,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龟裂:“当真是太子强迫了你?”
“不,不是,殿下没有强迫我。”云霏霏知道谢肆误会了,飞快解释:“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谢肆困惑地挑了下眉。
“自从我成为太子的贴身宫女之后,无论是宫里的人,或是忠勇侯府的人,所有人都以为是我使了手段,才会惹得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动了凡心。”
云霏霏低声道:“但是您没有,您没有因为太子殿下人前克己自持,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就觉得我们是两情相悦,或是像旁人那样认为是我主动勾引。”
从小到大,因为谢晚当过外室的关系,哪怕有些事云霏霏根本没做过,错的也永远都是她,众人从来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云霏霏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您是除了陆骁以外,第二个不是自己的亲人,却毫无条件就站在我身边,相信我的人。”
谢肆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说错了。”谢肆正色纠正她,“我不止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父亲,不管来日你与你阿兄发生任何事,我与谢家,都会无条件站在你们身边。”
云霏霏听见他的话,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幸福。
她擦了擦眼睛,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下:“知道了,您是我的爹爹。”
谢肆冷峻的眉眼瞬间温柔下来,唇角微弯。
……
忠勇侯伤势严重,直到秋猎结束前才终于悠然转醒。
沈氏头一天就从太医口中得知,忠勇侯日后伤愈,很可能再也不能人道,忠勇侯醒来之后,她却没有告诉他这件事,甚至连忠勇侯身边的长随都敲打过,不许他们说这事。
长随只以为夫人是担心侯爷想不开,才会这么吩咐,便都绝口不提。
忠勇侯肋骨断了,连呼吸都难受,说话还会扯动伤口,一看到沈氏那张憔悴的脸,就更不想说话了。
沈氏年老色衰,除了每个月的那两天,忠勇侯根本不会去沈氏的院子,直到回京前,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因为忠勇侯受了重伤的关系,马车软榻上铺了好几条锦被,可惜锦被依旧挡不住的马车的颠簸。
宽敞的马车内,沈氏毫无所感,甚至觉得舒适非常,忠勇侯却一路嚎叫不停。
“侯爷这是怎么了?”沈氏见忠勇侯脸色惨白到近乎透明,脸上全是冷汗,嘴唇也被咬破了,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沈氏连忙掀开窗帘喊道:“侯爷不好了,赶紧停下马车,让太医上来!”
当初皇上派人询问过沈氏,问他们要自行回京还是跟着大队人马,沈氏担心自行回京正好顺了太子的意,便说要跟着大队人马。
如今忠勇侯的马车就在偌大的车队之中,既然是跟着圣驾一块回京,便不是云夫人说停就能停的。
谢肆听到动静,很快骑着马来到忠勇侯马车旁,沉声道:“忠勇侯夫人何故大呼小叫?”
沈氏道:“侯爷疼得厉害,麻烦谢统领停一下马车,让随车的太医上来为侯爷诊治。”
谢肆从窗帘望了进去,恰好看到脸色发白,不停痛苦哀号的忠勇侯。
谢肆眉头紧蹙,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太医说过,侯爷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他伤得太重,马车颠簸容易牵动伤口,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只能让侯爷忍耐。”
沈氏也知道忠勇侯伤得那么重,能活下来已经是命大,太医又不是神仙,就算真的上了马车,也不可能让忠勇侯的伤口不痛。
谢肆的音色十分特别,低沉又富有磁性,忠勇侯心里本来就有鬼,这十几年来都刻意绕着他走,如今听到谢肆的声音,更不想惹上麻烦。
忠勇侯立刻阻止了沈氏的抱怨,就这么一路忍到了回京。
回京的路程虽然只有两天,对忠勇侯来说却度日如年,不止伤口痛得要命,身边还没有美人相陪,早就很不耐烦。
忠勇侯被小厮们抬回屋里,沈氏刚坐下来准备喝口茶,就听到榻上的忠勇侯气若游丝的说:“夫人辛苦了。”
这几年来忠勇侯很少跟沈氏这般温声细语,沈氏不由心花怒放,脸上刚露出娇笑,就又听忠勇侯道:“夫人回去歇息时,顺道让人把谢氏也叫过来。”
沈氏瞬间被气笑:“侯爷身受重伤,谢氏笨手笨脚的,万一她伤了你要如何是好?”
谢氏虽然年过三十,却依旧是忠勇侯所有妾室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忠勇侯叫她过来,也不是要她照顾自己,只是想看看美人。
忠勇侯没有力气跟沈氏吵,改口道:“那叫柳氏过来吧。”
沈氏这下没有反驳的借口,气冲冲的走了。
沈氏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照顾了丈夫一整路,他心里想着的居然还是那个痴儿。
回到明月轩后,沈氏衣裳都还来不及换,就转头吩咐许嬷嬷:“你现在就去找个人牙子来,让她把谢氏领走!”
许嬷嬷大惊失色:“夫人您在说什么?您就这么把谢氏打卖了,侯爷可是要跟您翻脸的,更何况,老太太那……”
沈氏不耐烦道:“老太太那我自有办法,马上找人牙子过来!”
许嬷嬷还想再劝,沈氏却直接将桌上的茶具扫落,怒道:“如今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了吗!”
许嬷嬷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沈氏这般失态,只能先安抚沈氏,让人去寻人牙子过来,再想办法。
第40章 她有些难为情地别目光【……
十五年前战乱时, 京城死伤无数,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者更是多不胜数,谢氏的卖身契便是于当时在官府重新归档的。
当年谢氏入的是奴籍, 是以贱妾的身份抬入忠勇侯府的, 沈氏为当家主母,自然有权利发落她的去向。
只是这十几年来谢氏的卖身契都在云老太太手中, 沈氏才会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许嬷嬷去叫人牙子之后,沈氏便来到寿安堂给云老太太请安。
忠勇侯身受重伤, 云老太太本就心乱如麻,听到沈氏要发卖谢氏,当下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寿安堂内, 云老太太端坐主位,手里捏着佛珠,厉声道:“谢氏不过就是个痴儿, 这几年来也没犯什么错,她的一双儿女也都乖巧听话,你怎么就是容不下她?一点当主母的肚量都没有!”
沈氏不发一语地听着云老太太训斥, 并没有急着反驳。
云老太太见沈氏还算受教, 语气不由缓和了些:“如今六丫头进了东宫, 成了太子身边的宠婢,前些日子太子还带她回来参加寿宴, 看得出她深受太子宠爱,指不定哪日就能成为太子侍妾, 那对咱们云家来说也是好事,你怎能因为侯爷偏爱谢氏,便如此意气用事?”
沈氏这时才说:“母亲,这些年来, 媳妇何时意气用事,何时跟您提过要发卖谢氏?若不是六丫头心思过于歹毒,媳妇也不会出此下策!”
云老太太捻着手里的佛珠,眼皮耷拉地问:“六丫头向来乖巧,怎么就心思歹毒了?”
沈氏也不怕云老太太责骂,将寿宴那日欲置云霏霏于死地一事全盘托出。
“荒唐!”云老太太猛然睁开双眼,将手里的佛珠重重拍在桌上,“你们母女二人怎会如此荒唐!”
“母亲,惠嫔娘娘那天派出去的可是她的贴身暗卫,结果六丫头一点事也没有,还被太子亲自抱着离开侯府,娘娘的暗卫反而有去无回,后来……”
沈氏鼻头一酸,声泪俱下道:“后来娘娘就出了事,掳走惠嫔娘娘的暴徒到现在都还没下落,没多久,侯爷也出了事,他的马儿无故发狂,就连兽医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是太子殿下──”
“闭嘴!”云老太太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向沈氏,“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茶盏在沈氏脚边碎裂,茶水沾湿了她的裙襬,沈氏却继续道:“要不是太子殿下,还有谁能有如此能耐,能让这般天大的事都如船过水无痕?”
“母亲,您没去秋猎,您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有多重视六丫头,头一日夜宴,太子不止当众赏赐她吃食,甚至还亲手喂她,就连贵妃娘娘召六丫头到营帐里问话,东宫总管魏公公都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就怕她受委屈。肯定是六丫头得了宠,心有不甘,才会让太子殿下报复咱们云家!”
云老太太语气淡然,辨不出喜怒:“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护着他们母子三人,吃穿用度从来没有委屈过他们,不止帮裴哥儿谋了份宫里的差事,就连六丫头的亲事我也都亲力亲为,六丫头好好的怎么就要报复云家?”
沈氏眼神飘移:“母亲,夜宴那日,皇上叫太子上擂台跟谢统领比试,当时六丫头就在擂台旁,谢统领肯定看到六丫头的容貌了!”
云老太太瞳孔骤缩,震惊地看着沈氏:“你……你知道?”
沈氏冷笑。
谢晚年少时虽然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但她向来帷帽不离身,就连宴席也不常见到她。沈氏的确不知道谢晚长得是圆还是扁,一开始还真以为谢氏就是个无父无母的痴儿,若非几年前忠勇侯喝醉酒说漏了嘴,她到现在恐怕都还被蒙在鼓里。
要不是这个秘密一旦说出去,忠勇侯府就得跟着完蛋,她也不会忍气吞声这么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终于能把谢氏弄走,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夜宴那日,沈氏的确看到太子与谢肆上台比武,可惜她的位置离擂台有段距离,根本不清楚当时情况。但是不知道又如何?云老太太没去秋猎,一切都她说了算!
谢姨娘就是个祸水,不管谢肆有没有看到云霏霏,都得尽快弄走才行。
“母亲,六丫头的容貌谢氏如出一辙,谢肆绝顶聪明、足智多谋,肯定已经看出端睨,要是不赶紧将谢氏发卖,等到谢家人查上门来就来不及了!”
云老太太闻言,一下子头晕目眩,眼前一片发黑,沈氏连忙上前搀扶住她。
许久,云老太太才终于缓过来,气若游丝道:“不行,不能发卖,即刻将谢氏送到乡下庄子……”
“母亲!”沈氏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咱们云家的庄子就那些,只要谢家的人开始查,根本瞒不住,只有将她卖给人牙子,才能一劳永逸。”
沈氏在她耳边低语:“人牙子门路多,辗转几手之后,就是谢家有通天本领也追不到!只要谢氏不在咱们侯府,就算六丫头长得跟她再像,他们也没有证据。”
这些年襄国公早就不问世事,可他的身份地位依旧摆在那,再加上一个谢肆……
一瞬间,云老太太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整个人如坠冰窖。
沈氏的话仔细一听,其实漏洞百出,然而云老太太本就因为忠勇侯重伤一事,心力交瘁,再加上帮这个孽子瞒了这么多年,早就心里有鬼,如今听到沈氏这么一说,一时之间也乱了方寸。
沈氏见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指尖剧烈颤抖起来,显然已经动摇,又接着补上一刀:“母亲,谢统领护送皇上回宫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忙,咱们得趁他还没找上门前,尽快将谢氏发卖才行,否则等谢家人找上门来就来不及了!”
云老太太闭上眼,暗暗念了句佛,这才压下心中的慌乱,让人取来谢氏的卖身契,交给沈氏全权处理。
人牙子早就准备好了,沈氏一拿到卖身契,立刻让人将谢氏带过来。
谢氏手脚都被绑着,嘴里也塞着白布,动弹不得,口不能言,何嬷嬷心急如焚地跟在她身后。
忠勇侯妾室众多,虽然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府里有个傻姨娘,人牙子却是知道这件事的,听到沈氏要发卖的人是谢姨娘,还要远卖到江南,顿时迟疑了下。
“夫人,这谢氏可是侯爷宠爱的姨娘,小的要是把人领走,侯爷日后会不会找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