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硬生生断住了昭渊帝的话语与笑声。
因为那道笑声……分明不是傅时画的声音,却分明也是从傅时画体内传出来的!
魔神竟也不知什么时候……俯在了昭渊帝分明志在必得的魔骨之上!
“是吗?”魔神道:“你确定吗?”
此事当然原本是确定的……
只要掌握了魔髓,就等同于控制了魔神,毕竟若是魔髓碎,魔神便再无重生的半分可能。
但昭渊帝的手,却竟然无法……再进半寸!
“你——你何时!”昭渊帝惊怒道。
“这说来也是一件很巧的事情。”魔神笑得气定神闲:“你想要这具身躯,我也想看好我的魔髓,如果不是你废话太多,也说不定能赶在我前面呢。”
随着他的话语,在虞绒绒的神识里,魔神自己的身躯好似一分分地重新充盈了起来……仿佛在将傅时画体内魔骨中的魔髓剥离,再抽回自己体内。
但昭渊帝又岂会在这种时候,任人摆布,毫无后手!
却见远处那座青山倏而在众人眼中显露出了身形,那山那青之中,蓦地有了一层盛金的光!
有人微微眯眼,只觉得那光好似与菩提宗千万年积攒下来的功德之光有些相似,但又隐约哪里不同。
这样的金色,更正,更平易近人,也更至高无上,却唯独少了佛家那种神圣且不染尘埃的感觉。
正相反,那金色上,简直遍布尘埃。
准确来说,那并非真正的所谓尘埃,而是凡俗。
是烟火,也是人间。
至高无上的皇权没有满足昭渊帝的欲望,也已经数不清在这万年的权力交迭中,还有多少位皇帝试图追求过长生,但长生本身,就是一种贪恋。
——对权与力的欲望无限放大后,所产生的过分贪恋。
但这样的皇权,到底承载着一个王朝,承载着大陆上无数平民,这千万年来对圣上与皇位的崇敬,遵从,信仰与跪拜。
皇帝,便是平民的天。
占了这一位置万年的傅氏血脉,便自然理所应当,本就拥有着这世间最浓厚的人间烟火之力!
凡人在修士面前,确如蜉蝣撼树,蚂蚁见大象,但倘若是千千万万,亿亿万万呢?
无数这样的微小力量汇聚在一起,也足以照亮整片天空,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撼动,足以让全天下的修士都——退避三舍!
而现在,这样的力量,也正在自昭渊帝的身躯,传递向自己的直系血脉之中!
这一瞬,傅时画的周身甚至出现了最隆重的帝王朝服的虚影。
青年头顶紫金珠冠,外罩九龙璀金皇袍,眉眼英俊冷清,不怒自威,眼底沉沉,竟好似抬眉之时,便已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万人之上。
人间之力如此汹涌而来,便是魔神也要退避三舍,然而他要退,昭渊帝又岂能容他全身而退!
金光大盛,傅时画周身的朝服虚影无风自动,衣袂翻飞,竟似君临天下,睥睨而立!
傅时画的身心仿佛都已经被这人世间最至高的两位存在彻底占据,但虞绒绒却倏而心头一动。
因为渊兮剑,竟是在这一瞬间,也不知处于什么原因,脱开了傅时画的手。
再向着虞绒绒的方向瞬息而去。
下一刻,虞绒绒已经握住了渊兮的剑柄,她大喊了一声:“二狗——!”
群山之侧,剑舟之中,一只除了色泽实在斑斓之外,丝毫无法引起人注意的小鹦鹉振翅而起。
它自剑舟中而起,如闪电般向着昭渊帝的本体所在的群山而去!
而它的身躯,也已经在这样疾驰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怖,落下了一整片阴影,几乎好似要将那山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中,几近遮天蔽日!
二狗的翅羽愈发鲜艳瑰丽,头顶的红色毛毛如一根根羽箭般炸起,它长啸一声,分明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姿态过分威风凛凛,那双变得如天日一般硕大的眼中……却分明带了悲痛之色!
却见它在抵达群山之前的一瞬,猛地低头,竟是用自己的脑壳,硬生生撞上了山巅!
一声轰然!
二狗吃疼,却并未停下,而是再尖啸一声,高飞而起,周身燃起熊熊火焰,再自半空如一团火球般,狠狠坠落而下!
与魔兽群厮杀的间隙中,十六月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二狗?”
阮铁恰与她擦身而过,眼瞳中也尽是震动之色:“这是什么……同归于尽式攻击法?它的头难道比石头还硬?嘶,虽然很佩服它,但我已经感同身受地在疼了。”
二狗也觉得疼。
但二狗的头,是真的比石头要硬多了。
因为它是这世间最后一只毕方鸟。
……血统不太纯,它自己也分不清中间混了些什么其他的东西进去,总之不然也不会这么五颜六色,还、还长出了两只脚。
但它到底有着毕方的血脉,所以它能凝火,能御空,能吞噬魔物。
——它体内的火,足以焚尽一切,何况区区魔物。
一声又一声撞击的轰然,便如三师姐一锤又一锤的落下。
同样剧烈至极的震动,好似要将天地都在此刻彻底撼动!
群山坍塌,群青……熊熊!
毕方之火,就算不太纯,也已经是这世间最汹涌至高的源火!
昭渊帝背腹受敌,群山既然坍塌,夺舍之阵当然一片混乱,难以为继。而他的本体也不过凡人之躯,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样的天崩地裂中存活!
天地茫茫,这位九五之尊,在这世间,于这短短的几瞬之间,竟然好似自穹顶,跌落至了毫无退路的深渊。
上一刻,他分明还在大笑自己的成功,而这一刻,他却已经阵法尽毁,肉身全碎,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依附于傅时画身上的……这一片魂体。
昭渊帝终于嘶吼一声,此前还有所保留的人间之力更加汹涌地向着魔神而去,竟似有玉石俱焚之态势!
“不如就此休手,你我志不同,本不行于一道。”魔神倏而开口道:“我去战我的天,你去治你的地。互不相干,互不打扰,如何?”
昭渊帝冷笑一声:“谈判便是示弱,你怕了。”
魔神大笑道:“我这一生,可从未有过半个怕字。既然你不愿让步半分,不如来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这样近乎旁若无人的交谈中,一道声音慢慢响了起来。
那声音有些嘶哑,却依然悦耳,依然清朗,依然带着……生机盎然与肆意飞扬。
“我说……你们二位,是不是太猖狂了些。”是傅时画的声音,他的面容依然冷峻,周身的气息依然如君临天下,声音却已是他惯常的洒然:“这毕竟……是我的身体啊。”
“你们闲聊的时候,或许要不要先看看周围?”
魔神微微拧眉,昭渊帝眉梢一跳,针锋相对的两人竟在此刻,冒出了过分一致的同一个想法。
他……竟然还有意识?!
这怎么可能!
周围……周围又有什么?
魔神觉得荒唐至极,昭渊帝一介凡人,此刻挟人间之力而来,才让他不得不分了些心神,可他的本体却到底还在不远处,又怎会忽略这周遭的动静?
彼方血河之上,残魂破碎,无色无味的毒洒落而下,喷火花大片大片地逶迤。
隐约又有梵音姗姗来迟地响起。魔兽群中,剑影刀光,血溅三尺又落,血海比此前色泽更深,已是最明亮的光也无法照透的浓浓。
群山已倾,那怪力神鸟似是有些力竭,却依然调转身躯,摇摇晃晃向此处而来,振翅而起时,身躯微歪,却依然遮天蔽日。
谢琉身上的铁锁已经断了大半再半,只剩了最后两根,若是全盛时期的谢琉,或许能与他过两三招,却也仅此而已,更何况此刻遍体伤痕累累,不足为惧的模样?
魔神思忖片刻,难道是让他看那鸟?难道这傻小子以为,那鸟便能奈何自己?
便是上古神鸟的血脉又如何?沦落到用头撞山的鸟,恐怕神性早就已经失,空留这样一具巨大却无用的身躯。
魔神嗤笑一声,才要抬眉,却倏而顿住了眼神。
不对,都不对。
要看的,是在他分明依然凝神之时,他周遭已经彻底变了的天地符线!
一片雪自高空而落。
分明源火才燃尽群山,分明热血才染红血海,这天地之间,又怎会有雪?!
下一瞬,魔神本体的眼前,已经骤而出现了一道身影,一道近乎毫无章法却分明让他避无可避的剑劈落下来!
他的魂体在傅时画体内,在与昭渊帝的人间之力相搏厮杀的同时,竟还有第三股分明微弱,却无法被忽视的力,将他完全地禁锢住,让他的本体与魂体意识在这样的一瞬间,彻底失去了联系!
“你们顶着他的脸,说这样的话,笑这样的声音……真的很让我恶心。”虞绒绒手握渊兮,一剑落九天!
魔神急退,剑风却也已经在他脸上的面具上,留下了入木三分的深深一道!
面具上的那只眼睛被斩裂开来,下面的火色被劈成两片,天地之间的魔气都随着这样的一剑落下而有了瞬息的顿挫!
有血自那面具中滴落,恰好坠入面具上的火海之中,再一点点落下,最终掉在了血海之上。
滴答。
“你要与天斗,你自去斗,与这天地何关?与我和傅时画何干?”虞绒绒怒气冲冲道,她旋身再进,衣袂翻飞,长发披散,环佩乱响:“你不在乎这天地,我在乎。因为……我有想守护的人,想再看一次的雪,想再走一遍的路,再爱一世的人。”
天地之间并不安静,但她的声音,却落入了每一个在魔兽群中苦苦坚持的人的耳中。
血影重重,经过这么久的厮杀,所有人的眼前几乎都只剩下了一种色彩。
但是随着少女的声音,大家好似看到了极北的雪,落花的路,父母高朋,兄弟姐妹和自己……还没来得及诉衷肠的心爱之人。
那本就是他们之所以战斗在这里,寸步不退的缘由。
修真之人,六根清尽,斩断凡尘,却并非冷心冷血,无情无义。
“这世间的花当然都会枯萎,一如所有的生命。你可知踏入道途的第一个境界为什么会被成为万物生?”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万物随缘而灭,才有万物生。修真是缘,缘却从没有不灭不尽之说法。这才是道法自然。这才是生命永恒,天地永恒,人间永恒。”
“想长生?想做这天?想永远主宰天下?”
虞绒绒不再继续说下来,只是一声长笑,笑中自已道尽了未尽之意!
她持剑举笔,笔尖有剑芒三尺,有剑意三丈,有剑气冲天!
此前,她向着魔神本体出了无数箭,而她自己,也被打落了无数次,吐了无数口血。
而此刻,随着她的举笔,那些散布于血海之上的残乱符意,竟然有了呼应,再钩织出了一座山的模样!
有山,有海,也应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