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符线越来越密,之间的空隙越来越狭小,所以她的前进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水色浑浊,难以视物,纵使以云璃的眼力,也难以看透前方的浊色蒙蒙,但她也终于在穷尽目力与神识的尽头,看到了一道身影。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在看到铁链的时候,会感到难过。
“谢琉——”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竟是不再去管那些萦绕身侧的符线。
于是符线割破她的躯体,鱼尾染血,翻涌的长发也被隔得乱七八糟,衣袖七零八落,等到她终于到了他的近前,抱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她的血也沾了他满身。
那双好似最澄澈蓝宝石的双眸已经近黑,但在听到云璃声音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好似风也停,海也顿。
贯穿谢琉身躯的铁链有了某种奇特的簌簌声响,海水涌动得更加澎湃,距离悲渊海稍近的魔兽,甚至已经被海水沾湿了身躯。
魔域中,自魔宫白塔蜿蜒而下,不疾不徐,一步步踏过这片土地的魔神,已经站在了悲渊海的附近。
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魔兽群与已经站在了濒临失控边缘的魔族们,有奇特的尖刺或骨骼自失控魔族的周身涌出,在一声声的嘶吼声中,不断有魔族变成身形较之其他魔兽更庞大的存在,再难以控制自己蚕食之意地俯身,将身边的弱小魔兽投入口中。
血自它的口边流淌,蔓延成满地的血腥。
没有人来阻止这样的同类相残,被血腥气味刺激后的魔兽们眼中开始凝聚出血色凶光,发出低声的咆哮,更有甚者,已经难以抑制地一口咬住了周围的小兽。
这本是让魔兽群的数量变少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在乎。
因为魔兽实在是太多了,恐怕几乎整个魔域的魔族都聚集到了此处,便是死了上百上千,又如何呢?
有黑衣魔使列队两边,恭谨又恐惧地压低身姿,分明是在开道。
——那是一种所有魔族都无法忽略的,来自于血源和灵魂的战栗与匍匐。
魔神似是默许了他们的这种自发的行为,一路仿佛游山玩水般,就这样饶有兴趣地左右打量着前进。
说是饶有兴趣,但事实上,魔神的神色全部都被那一张面具覆盖。
分明是所有魔族都最是熟悉的火焰眼瞳模样,但此时此刻,又哪里有人敢直视那张面容,只觉得面具上的那只眼睛似乎是活着的,仿佛有真正的眼神顺着那张面具投落下来,就这样注视着整个魔域。
分明是步行,但他这样一路徐徐走来,如此长的距离,却也竟然用了不过一日。
悲渊海已在眼前。
魔神的目光终于从不知什么地方移了回来,再落在了那一片绸蓝上。
只是他刚刚抬起手,手指突然顿了顿。
原本已经几乎要趋于平静的悲渊海,突兀地掀起了一片浪涌滔天。
“竟然还有意识?”他似是有些疑惑,又觉得有趣般自语道。
巨大的锁链颤动出音波,散入水中,再引起了更多的震颤,俊美鲛人的长发如蛇般乱舞,他的周身早已血迹斑驳,又哪里在乎沾染道云璃身上的这一些。
可偏偏,分明就是这些血唤醒了什么。
汹涌凛冽的力量一波又一波地从那具早已残破的身躯中迸发出来,海底凝出无数漩涡,又掀起更多的巨浪。
云璃闷哼一声,那样的力量溢出当然也影响到了她,但她没有松开谢琉的脖子,反而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肌肤上,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哽咽:“……谢琉。”
浩瀚繁杂的意识中,有一隅本应早就被淹没的地方,亮了起来。
天道意识合并、魔神醒来的那一瞬,本就无时无刻在与魔神意识抗争的谢琉遭到了极其巨大的冲击,一如松梢剑阵之上的梅剑尊。
梅剑尊的精气神本就在巅峰状态,尚难以稳住身躯,口吐鲜血,更何况以自身将养大阵,此前入了长生又倒回灵寂,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谢琉。
他本来已经被吞没了。
但他听到了声音,他感受到了熟悉的血。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要感受到的血。
有人受伤了,是谁受伤了?
他为何竟然……感受到了许久都没有过的心脏跳动,甚至……酸涩?
所以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开始想要醒来,虽然此刻处于过于混沌的状态中的他,自己都尚且并未明白为什么。
直到他混沌一片的绸黑双眸中,终于有了一分清明。
终于重新看到自己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年的海。
以及……那张熟悉也陌生的脸。
——因无数此在梦境甚至自己编织的幻境中自欺欺人地出现而熟悉,也因阔别许久本以为此生便要不复再见而陌生。
是咫尺,也是天涯。
风也静,浪也停,锁链的震颤几乎在同一时间静止,只剩下了被海水淹没的最后震颤。
天地之间在这一瞬,仿佛一片寂静。
原来所有这些挣扎,都只为让他重新拥有视线,再看她一眼。
“云……璃……”他沙哑地呢喃出她的名字,唇边与眼角都有鲜血渗透出,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用那双已经不复昔日美丽与神采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在无数次唇动而未出声后,终于再一次完整地说出了她的名字:“云璃。”
云璃的心早已绞痛如刀割,但她却已经擦掉了泪痕,向着谢琉露出了笑容:“谢琉,我来了。”
“海螺……”谢琉艰难道。
“你是说这个吗?”云璃掌心出现了浅蓝色的海螺,她歪了歪头:“我听了。”
谢琉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听云璃继续道:“但没有听完。”
谢琉慢慢眨了眨眼。
“我听到你说,你也很想我。”云璃的声线颤动,却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所以我来见你。”
“谢琉,我也想你。”她的情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眼尾终于渗出了一抹红意:“哪有只让我听你说,却不让我回应的道理。所以我来了。”
她游曳向前,贴在谢琉的脸颊上:“不要赶我走,不要让我走,不要再让我忘记你。这一次,是生是死,我都要陪你一起走。”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沾染在谢琉身上的属于她的血,像是有了意识般,散发出了明亮的光!
那些光一寸一寸地在谢琉的身上散开,艰难而努力地填补他身上的那些几可见骨的伤口。
这样的同类之血,本就可以抚慰他的疼痛,纵使对他来说,那些疼痛早已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常态。
可这样的填补与抚慰,是以云璃燃烧生命为代价的。
血本身是不会发光再散开的,也是不会如此持久地拥有温度的。
除非她以血为引,燃烧自己的生命寿数,只为了让他哪怕只是稍微的……好受那么一点点。
谢琉沉默了很久,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但末了,他也只是艰难而缓慢地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轻声道:“好。”
话音才起,一滴眼泪已经终于从云璃的眼角滑落,落入海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颗鲛珠。
……
鲛珠在剑气中摇摆乱飞,末尾的一颗倏而断开,就这样坠落在地,骨碌碌滚去了不知何处,撞出一声清脆。
锁关楼的屋檐上,有饱满漂亮的鲛珠为饰,这些当然不是以关押和折磨鲛人为手段而得,而是据说有某位掌门救过一位位高权重的鲛人,这些鲛珠是对方作为回报送来的,当然可以被挂在锁关楼下,为这里的夜晚平添一份来自于深海的幽谧光芒。
竹叶翻飞,每一片竹叶都是一道符的起点,抑或终点。
晦涩的符纹隐隐戳戳,偶尔连成一个上古文字,再向着锁关楼的方向轰然而去,符光冲破云霄,又有剑光云霄直下,向着锁关楼直直斩出!
内阁的弟子们偶尔感觉到了些奇特的动静,有些担忧地看向锁关楼的方向,但很快,来自刑罚堂丁堂主的传讯便已经将整个御素阁的弟子都集于了一片,兵分几路,分别守山、守路,再去支援断山青宗。
悲渊海动,如谢琉这般境界的鲛人于海中翻涌,整片大陆的水自然都不会平静。
不渡湖中,也有锁链声响。
湖中央,有一颗头冒了出来。
不渡湖顿时发出了近乎于震怒的轰然之声,阵法之力便要降于那颗违反了约定而探头的人身上!
然而轰然之后,竟然无事发生。
容叔“咦”了一声,微微挑眉,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御素阁内阁的方向。
准确来说,自然是锁关楼的位置。
他被困于此处守这不渡湖大阵,本就是一桩交换。
换傅时画成为御素阁弟子。
与他达成协议的,是清弦道君,而今大阵失效,便只有一种可能。
清弦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容叔的神识悄然没入空气中,向着锁关楼的方向蜿蜒而去。
锁关楼已经被削去了几乎半座,耿惊花不住地喘息着粗气,太多年没有如此强度的对战过,他的体力难免有些不支。
“七师弟,还不放弃吗?”清弦的声音依然轻柔:“看在你我以往情分上,我留你一命。”
回应他的,是一道亮若秋水的剑意!
耿惊花不耐烦地骂道:“我可去你妈的!听清楚了吗!去你妈的!这话我想骂很久了,今天终于骂出来了,爽!”
清弦沉默片刻:“你本应也有无尽寿数,便是不能长生,也总还有千年可活。但你碎骨断脉再续,呕心沥血,又强行以灵池之力重入化神,寿数将尽,可曾后悔?”
耿惊花诧异挑眉:“你管我?而且你以为我强入化神是为了你吗?我这不是想着要去杀一杀魔神吗?结果没想到魔神面前居然还有一个你,这可真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他语意嘲讽,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可以说是难听。清弦却笑了起来:“七师弟面容虽与往日大有不同,性格却从未变过。”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格外恶心。”耿惊花嗤笑一声。
“你不后悔,我却于心不忍。”清弦道君对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竟是兀自接着自己之前所说的话,继续了下去:“只要你想,你还是可以长生的。七师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到最后几句,他的声音愈发飘忽,其中竟然还带了些不易觉察的诱惑之意,显然是某种能够动摇心智的功法。
而他所说的长生之法……毫无疑问,便是指入魔。
耿惊花愣了愣。
愣得手中的剑与符都停了下来。
半晌,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似乐不可支:“既然大师兄知道我性子未变,怎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只要我乐意,只活几天又何妨?若我不情愿,长生……是个屁!”
他洒然大笑,再出剑时,剑意竟是与笑声一并落下,就这样硬生生将锁关楼从中彻底劈了开来!
窗棂碎裂,墙壁坍塌,一片轰然零落之后,终于露出了锁关楼内里的模样。
流转的法阵之上,一袭翩然白衣的中年男子盘膝而坐,他的白衣上有暗纹,暗纹中,有浅金色的极细光泽不断流转,显然这是一件绝品法衣。
无数柄飞剑在他周围如游鱼般盘旋,流转出一道道剑光。纵使已经不复年轻,清弦道君却依然英挺昂然,剑眉星目,不难想象他当年是如何风姿。
他的目光终于与面前的耿惊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