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却是无比乖顺,再次拜道:“是,师尊!”
她匆匆回到小院,很快收拾了行装。
谢红尘站在外间等候,见她金银之物一律不带,只随身带了一个小檀木箱子,又捡起桌上的洋辣子收进荷包里。谢红尘以为箱中乃金银细软,倒是理解。但这洋辣子便十分违和,他不由失笑:“带它作什?”
黄壤笑得腼腆,她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全是珊瑚珠绳。黄壤笑道:“这些珠绳乃故友所赠,必是要带走的。至于这只洋辣子,若无它监督,弟子岂能拜得名师?真要说起来,它也是弟子昔日的同窗了。”
箱中珠绳虽然精致,但毕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谢红尘道:“你倒重情。”又见她一副收拾妥当的模样,不由问:“不带其他了?”
黄壤环顾四壁,道:“家中一切,皆是父亲所赐。我……这些年多有不孝,如今又要远离家门,一应器物,便就此留下吧。”
此女品性当真高洁。谢红尘点点头,道:“那便出发。”
黄壤走出小院,又郑重拜别黄墅。黄墅一想到此后黄家的地位,早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他连声道:“吾儿起来起来,以后在玉壶仙宗,要孝顺长辈,友爱同门。也莫忘了常回仙茶镇看看。”
谢红尘安静旁观,见黄壤认真应答,并无半点不耐烦。等踏出家门,黄壤又道:“师尊能否允我……拜别家母?”
啊。倒是细心。谢红尘道:“好。”
黄壤于是一路来到农田,在种着神仙草的那个角落停留。她双膝跪地,向田而拜。谢红尘站在她身边,心中隐隐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黄壤没有回头看他,就在梦外的成元五年,她也曾带谢红尘前来此处,拜祭过亡母。
可惜当时的谢红尘,只认为她惺惺作态,并没有这般耐心。
黄壤三拜三叩,随即再度看向这片农田。
因为母亲是自尽而亡,黄墅格外震怒,下令不许为她立坟建碑。于是她的遗沙便被铺在这里,滋养万物。黄壤站起身,注视这小小的一块土地。
梦外的成元五年,她离开仙茶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女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想念她。抑或还如生时,对她厌恶咒骂。
黄壤叩拜她时,面上哀戚,心中寒冷如冰。
而此时,上京皇宫,圆融塔外。
李禄和鲍武来了多次都被裘圣白挡了进去。这一日,鲍武终于急了。他连脑袋也不要了,竟在塔外大声叫骂,吓得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脸都白了。这要让陛下听见,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裘圣白没办法,只得允他入内。
裘圣白领着这武夫往里走,一路还好言道:“陛下倒是未下令禁止探视诸位皇子皇女。只是前些时候太过骇人,他们性情也不稳,这才耽搁下来。如今他们好些了,府里人要送点什么,我过过手也便是了。”
鲍武多日不见第一秋,早就气急败坏。现在连说话的心思都无,只是跟随他,一路来到塔底。里面浓重的药味和一股奇怪的腥气让他皱紧了眉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囚室里的第一秋。
仅仅是一眼,鲍武头发都炸了起来。
狭小的囚室里,第一秋手腕和脚踝都套着枷锁。他身上裹着一件黑袍,露在外面的皮肤肿胀青黑。因为过于肿胀,整个人看上去胖若两人。
“监正!”鲍武三两步冲过去,眼泪再也忍不住,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是……这是……”
裘圣白说了句:“他如今情绪十分稳定,你好好说话。堂堂一个监副,还比不得一个女子沉稳。”
“什么女子?”鲍武所有的焦虑都化成了愤怒,他抽刀指着裘圣白,就要将他劈成两半,“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鲍武。”第一秋的声音沙哑,因为鼻腔也太肿,呼吸不畅,所以带了些鼻音。
鲍武忙放开裘圣白,几步来到第一秋面前:“监正……监正啊!”他想要伸手触摸他,都不知从何下手。第一秋很小就被任命为司天监监正。鲍武和李禄一路辅佐,亲眼看他长大,其中感情尤为亲厚。
如今见他成了这般模样,如何不心痛?
第一秋倒是宽慰,道:“近两日我躁郁之气减退,已然好受许多。”
鲍武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安慰自己。这样的探视,自己却是被安慰的那一个。他深深吸气,忙收了脾气,道:“监正在此养病,需要些什么?下官这便回去准备。”
第一秋摇摇头,许久,突然问:“外面……如何?”
鲍武忙道:“司天监一切都好。只是大伙儿都很惦记监正。李禄这些天四处奔走,鞋底都磨破了。”
第一秋嗯了一声,有些话想问,但却始终没有出口。还是裘圣白问:“他是想知道,上次过来的那个育种的姑娘,怎么样了?”
啊!鲍武恍然大悟,忙说:“戴月姑娘,她可就不好了。下官也正因此事,想要请示监正。”
裘圣白啧了一声,深觉此人就是个朽木。
第一秋却是问了句:“戴月?发生了什么事?”毕竟是那个人的贴身丫环,她若出事,那个人是不是……他忙问:“双蛇果培育出了差错?”
鲍武说:“双蛇果的事,有黄壤姑娘相助,十分顺利。她向陛下交了六十株种苗,此女才华真是不可限量。不过就在前几天,玉壶仙宗谢红尘出现在仙茶镇。他突然揭露戴月姑娘,称她欺主盗名,将黄壤姑娘所育的良种占为己有。我本疑心此事有假,但李禄说,以谢红尘的身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所言不虚。”
“谢红尘。”第一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谢红尘,如今仙门风头最劲的人物。他问:“那……十姑娘呢?”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一句。鲍武微怔,说:“十姑娘很好哇。如今世人皆知她才是真正育种之人,人人传诵她的善良与功绩。她声名大噪,连谢红尘都十分欣赏。现如今好多人都想同她结亲。”
“……谢红尘?”第一秋目光垂地,不再说话。
一旁,裘圣白真是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他说:“你要是说够了,就赶紧走吧!”
鲍武怒瞪他,一想到就是他将自家监正害成这样,他恨不得上前剐了这老小子。裘圣白却比第一秋更擅长问话,他问:“那个十姑娘答应谁家求亲了?”
啊?鲍武莫名其妙:“没有啊。”
第一秋身躯一僵,裘圣白又问:“谢红尘为什么替她出头?”
鲍武一脸狐疑,骂道:“你这老东西,问这些做什?难道还垂涎十姑娘不成?”
裘圣白都不想理他:“回答老夫!”
鲍武只好说:“李禄说,谢红尘一向嫉恶如仇,想来也是看不惯戴月欺主盗名。”
裘圣白这才嗯了一声,问:“二人之间可有苟且之事?”
什么叫苟且之事……人家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的。鲍武对这种为老不尊、居然还想吃嫩草的人极为鄙夷,道:“不曾听闻。不过你这老东西还是不要妄想得好。十姑娘如今美名远播,又是谢红尘替她出的头,怎么也轮不到你这癞蛤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我们监正吧,他要有事,我要你抵命!”
裘圣白真是服了这武夫,他说:“蠢货!你家监正要是有事,至少一半责任在你!”
“老狗你胡说什么?!”鲍武又要拔刀,第一秋说:“鲍武!好了,你回去吧。”
鲍武仍心中悻悻,但监走时,他突然说:“对了,李禄说,司天监公文堆积颇多。如果监正好转,我们便每日带些过来,也让他消遣时日。”
裘圣白是很不赞成第一秋劳心的,但他还是同意了。虺蛇之毒常人根本难以承受。若是连心性也垮了,那神仙难救。他很希望这些皇子皇女能够有点事做,有点盼头。真实或虚妄都好,起码这样的他们,会想要活着。
而接下来的日子,李禄开始隔三岔五带些公文过来。
李禄的智力,不是鲍武之流能比的。他每次都有意无意提及仙茶镇的事。说到仙茶镇,当然就要提起十姑娘。他用全不在意的口吻,讲十姑娘如何受世人同情与爱戴。
这是个会聊天的。第一秋听得多了,便会慢慢地进些汤水。
裘圣白见状,觉得司天监也不都是蠢物,遂也不再禁止他前来探望。
第41章 入门
玉壶仙宗,山门耸立、殿宇巍峨。
黄壤跟随谢红尘,再次来到了山脚之下。她抬起头,仰望这方不可撼动的仙门圣地。那一瞬间,她还能感觉到梦外成元五年,自己满心的震动与欢喜。
走在她前面的人,依然是谢红尘。但是百余年岁月匆匆,今日同行的他们,已然面目全非。
谢红尘一路带着她,走过商宅与道坛,再往上走,便是迎客居与和合园。如今的玉壶仙宗,并没有满山兰花。黄壤行走在似是而非的山道间,眼前所见,与百余年后悄然重叠。
此时的玉壶仙宗,还没有满山的兰花。
啊,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物滥不珍,何必记挂。
“你初入门,需先拜见老祖。随吾前往闇雷峰。”谢红尘没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另一个场景。仿佛这条小径,他曾带着这个人走过。
老祖啊……黄壤嘴角微扬,道:“能见到他老人家,阿壤恐怕今晚都会欢喜得睡不着。”
谢红尘当然不会听出这话真正的含义,他说:“老祖严厉,你在他跟前需得谦恭守礼,不可放肆。”
“弟子谨遵师命。”黄壤当然是无有不从的。她跟随谢红尘向闇雷峰行去,往事渐渐搁在一边,她连心情都变得雀跃。
闇雷峰。
谢灵璧早接到弟子奏报,称谢红尘回宗。
他虽然是谢红尘的师父,但在弟子面前,还是十分注重宗主的颜面。是以他站在罗浮殿前等候。
黄壤沿着白玉长阶,一路向上攀爬,远远便看到长阶尽头的他。
灵璧老祖,好久不见。黄壤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这令她整个人神采飞扬。
谢灵璧本是等候谢红尘,然而他一眼就看见了谢红尘身后的黄壤。今日的她,仍穿着浅金色衣裙。裙衫并不华丽,却十分端庄。是个温和得体的模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灵璧在看清这个女子的一刹那,只觉得背生寒芒。
他瞳孔微缩,一股莫名的不详自心底升起,他呼吸微顿。
谢红尘向他施礼,道:“师父,这便是弟子在仙茶镇新收的徒儿,姓黄,名壤。”
黄壤不用他说,立刻双膝跪地,向谢灵璧拜道:“弟子黄壤拜见灵璧老祖。”说完,她一个头叩在地上,言行举止恭敬到虔诚。
谢灵璧深吸一口气,赶走了心底陌生的不安。他没有让黄壤起身,只是对谢红尘道:“随吾进来。”
谢红尘回头看了黄壤一眼,知道自家师尊有话要说,他只能先行入殿。
罗浮殿中,谢灵璧在矮几前坐下。
谢红尘自然也不用他招呼,上前斟茶。谢灵璧道:“方才我观此女,姿态娇美,只怕吃不得苦。而且论其资质,顶多只是尚可。何用你特地从仙茶镇带回来,亲自教导?”
谢红尘将茶盏奉给他,又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道:“弟子详查过,此女心性纯良,修炼也刻苦。若好生指引,会是良材。”
谢灵璧心中不喜,劝道:“宗门之中,毕竟也男弟子居多。以她姿容,只怕惑乱人心。玉壶仙宗乃是仙门第一宗,不可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丑事。”
谢红尘恭敬道:“此事,弟子也已想过。日后也定会严加管束,绝不至闹出什么祸事。”
见他态度坚决,谢灵璧自然也不再反对。说到底只是一个女弟子,他犯不上因为这样的微末小事而同自己弟子争执。他道:“你既心中有数便好。人且留在此处,老夫要细细考较。”
谢红尘又应了一声是。谢灵璧直接赶人:“你且忙去吧。”
他都发了话,谢红尘只好出了罗浮殿。黄壤仍旧跪在殿下,动也没动。谢红尘看了一眼她,知道谢灵璧定是要试她心性,于是也不多说,径直离开。
黄壤长跪于殿门之前,没有半点不耐。
——灵璧老祖,为了您,我将奉上所有的耐性。
而谢灵璧像是真的忘记了她,一直任由她跪在殿外。
黄壤有武道根基傍身,也不惧长跪。她身姿笔挺,跪得十分认真。眼见天色擦黑,渐渐地周围盏起了灯——那是一种发光的法宝,名叫照世。其外表如金枝缠月,平时就放在栏杆上。
一到夜里,它们就会发出明亮柔和的光。
黄壤对玉壶仙宗可真是太了解了。
依旧没有人搭理她,但因为有这照世之光,黄壤也并不难受。
一想到谢灵璧距此咫尺之遥,黄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区区长跪,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