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谢元舒急匆匆地赶回来。黄壤坐在床边,服侍他睡下。
神仙草提炼的香,她太清楚药效了。
小时候黄墅脾气暴躁,又生性好色。黄壤与一众兄弟姐妹默默忍耐,并不敢反抗。直到有一年,黄壤亲眼目睹他醉酒之后,对自己一个姐姐伸出魔爪。
从那时候开始,黄壤就培植了神仙草。生性粗枝大叶的黄墅当然不会发觉,那片种满神仙草的农田里,还混入了一点变种。
这小小的一点变种,已经足够让他快乐似神仙了。
这香,黄壤用了多年。
其效用早就烂熟于心。
果然,谢元舒很快就沉入了梦境里。那比他想象中还要快活得多。黄壤站在床边,安静地注视他。榻上的男人丑态百出,她却抬起头,碰了碰发间的那根冰玉般通透的茶针。
冰融梦醒……
梦醒之后,她又只能被深锁于躯体的牢笼。时间珍贵得让人不忍浪费一刻。所以是谁在操控这一切?这场梦又有什么意义?
黄壤都来不及去想了。
谢灵璧,十年以来,我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啊。
这些年,黄壤用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神智,只要还有哪怕一点点希望,就不能癫狂失智。于是她的绝望、她的崩溃、她的恐惧,她都避而不提。及至到了此刻,仇恨终于在她心中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谢灵璧,即使是一场梦,你也同我下地狱吧。
朝廷,司天监。
第一秋从玉壶仙宗回到玄武司,径直去了书房。他坐了一阵,脑子里却总是想起方才美人袅袅婷婷,说:“监正大人,近日我新酿了酒,恰巧遇见大人,也是有缘。赠一壶予大人,还望莫要嫌弃。”
出嫁百年,日子过得很不错嘛。监正大人换了个坐姿,臀下如被石子硌着。总归还是心头有刺。
鲍武送了两箱卷宗过来,这些卷宗里面已经分好主次,他看过之后便可归档。鲍武见他坐在书案后发呆,不由有些纳闷。第一秋可很少有走神的时候。他只好叫了一声:“监正?”
第一秋回过神来,拿起一本卷宗,翻了几页,总觉得莫名地熟悉。这本卷宗……他好像看见。但无论如何回想,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想了半天没个头绪,他索性丢下卷宗,又换了个坐姿。好半天,他突然问:“玉壶仙宗有一种酒,闻之有玫瑰香气。你可知道?”
原来,脑子里百般搓磨,竟还想着这事儿。
“啊?”鲍武皱眉,他哪里知道什么有玫瑰香气的酒,他一向都是喝烧刀子的。想了一阵,他说:“下官不知。但或许李禄知道。下官让他寻些过来。”
第一秋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禄正在朱雀司,查看今年灵草的入库,突然接到这活儿,也是莫名其妙。他问:“有玫瑰香气,酒?”
鲍武点点头,更是摸不着头脑。
但第一秋不是个为了私欲劳师动众的人。这些年来,他个人生活其实十分朴素。他要找这酒,必有原因!李禄不敢大意,只得命人去玉壶仙宗的铺子打听。
玉壶仙宗可不卖酒的,李禄碾转数人,又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最后得到消息——这酒有钱也买不到。这是宗主夫人专程为宗主谢红尘酿的,一共就一小坛子。
李禄忐忑不安地传回这个消息,第一秋闻听,只是嗯了一声。李禄没办好事,很是惶恐,他小心翼翼地问:“此酒是否有何玄机?卑职等若知其中原尾,也许能从其他地方入手。”
玄机?第一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只是故人有意相赠,当时不曾收下,如今心中不平。”
……所以就是后悔了呗?
李禄真想给他个白眼。
第10章 逆鳞
玉壶仙宗。
祈露台。谢酒儿正在洗衣裳。黄壤的衣裙特别多,而且样式复杂,她洗得十分吃力。这么多衣服,一时半刻,根本就是洗不完的。
谢酒儿想哭,她知道黄壤就是欺负她。
她满心怨气,可是毫无办法。谢红尘看似偏宠她,但是如果她不敬尊长的话,一样会被他训斥。谢酒儿可以疏远黄壤,却不敢明着违拗她的话。
谢酒儿洗了两个时辰的衣服,自然也十分疑惑。
——黄壤还没有回来。方才见她提着食盒,却不是去往点翠峰方向。她给谁送吃的,需要这么久呢?
外门,商宅里。
谢元舒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沿的黄壤。
他惊身坐起来,这时候,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于是先前的胆气也散得所剩无几了。他慌乱地抓过衣裳披上,好半天,才尴尬地笑笑:“弟妹,我……我真是喝醉了,我真是该死。”
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头,黄壤眼泪说来就来,仍是一滴珠泪被睫毛碾碎,星光四散,天见犹怜。她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裙,说:“我也有错,我明知道大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走到桌边,提起食盒,正要离开,突然又说了一句:“红尘那里,我会再劝劝他。毕竟那女孩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把大哥搭进去。”
黄壤心中冰冷,但语带鼻音,字字如雨后梨花般缱绻:“可是以他的性情,这几日恐怕也未必肯再见我了。大哥好自为之。我在大哥这里逗留许久,毕竟人多眼杂,大哥还请妥善处置,否则若是传到他耳中,我与大哥……只怕都再无活路了。”
说完,她埋着头,缓缓走出门去。
谢元舒跟出来,想要叫住她,却又没有。
他本就不是个有胆气的人,心里虽然憋着气,但真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而今日自己竟然敢染指黄壤,他色心过后,又十分懊悔。谢红尘这个人,虽然处事温和公正,但若这样就认为他可以招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万一他要是知道了这事……
谢元舒简直不敢往下想。
黄壤一路回到祈露台,谢酒儿正在为她洗衣服。
见她回来,谢酒儿神情奇怪,但还是勉强笑着同她道:“义母,今日为何回来得这般晚?您是去哪儿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探,黄壤并不理会她,反而打了个哈欠,道:“小孩子莫管大人闲事。我累了,先歇一会儿。你洗好衣服便离开吧。”
说是这么说,走的时候,她作无意状丢落了一方玉佩。
谢酒儿见她疲惫,心中本已起疑——黄壤在外面逗留了两个时辰有余。
她提着食盒,若是分些吃食给其他弟子,断不需要这么久。那她去了哪里?她心中正转着念头,就见黄壤掉落了一物。谢酒儿本就存着别的心思,自然也没叫住她。
一直等到黄壤回房,她上前几步,捡起那物,只细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那是一方玉佩。
玉壶仙宗人人尚玉,自然也人人戴玉。而这方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舒字。
正是谢灵璧之子谢元舒的常佩之物。
谢酒儿心中乱跳,谢元舒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黄壤这儿?而且,黄壤今日举止也着实太过怪异。由不得她不深想。
义父不喜欢义母,她是知道的。若自己把这件事禀告给义父,会不会更能博他宠爱一些?
谢酒儿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她洗好衣服,果然揣了那玉佩,一路来到点翠峰。
谢红尘这一脉的嫡传弟子都居住在这里,而谢红尘正住在峰顶的曳云殿。谢酒儿一路进到殿中,大殿素幔飘飞,陈设朴素,可见居者心中清冷无物。
“义父!”谢酒儿跪在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里间隔着素帘,谢红尘的声音道:“发生何事?”
谢酒儿一个头磕在地上,道:“方才酒儿去祈露台,替义母浣衣。发现、发现……”
谢红尘的声音便带了几分不悦,沉声道:“说。”
谢酒儿忙道:“发现义母外出,三个时辰后才归家。她、她不仅发髻散乱,而且……”她添油加醋,想引起谢红尘注意。
果然,谢红尘问:“而且什么?”
谢酒儿忙呈上玉佩,道:“而且义母不小心掉落了一物,女儿本欲拾捡奉还,一看此物,却实在不敢定夺,只得上来寻找义父!”
她低着头,双手捧起玉佩。
忽觉手中一轻,那玉佩已经到了谢红尘手上。
谢红尘久久不语,随后道:“大哥这人素来粗犷,竟连随身之物掉落也茫然不知。定是你义母拾得,未及归还。你且下去吧。”
谢酒儿眉头微皱——义父不是讨厌义母嘛,怎么听起来,拿到她的错处,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但她不敢违抗谢红尘的命令,于是道:“是。”
她转身将要退下,里间,谢红尘又道:“玉佩为父会还给你大伯,此事到此作罢。小孩子应专心修炼,不要被旁的事分了心神。”
谢酒儿明白他的话,是警告自己不要乱说。她忙道:“酒儿知道了。”
里间,直至谢酒儿离开之后,谢红尘这才仔细端详手中的玉佩。
确实是谢元舒之物不错。
但谢元舒如今身在外门,等闲不得踏入内门。黄壤怎么会捡到他的贴身玉佩?若说二人有私,谢红尘不信。黄壤虽然心性不佳,但她不蠢。
如今她已是宗主夫人,而且自己绝无再纳姬妾的意思。她地位稳固,理当高枕无忧,怎么会与谢元舒有所纠葛?谢元舒为人混账,品性不端,又好色成性。他能给黄壤什么?
黄壤这个人心里有个算盘,得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若说谢元舒垂涎黄壤,却是可能的。
黄壤美貌,世人皆知。但她到底有多美,恐怕只有谢红尘知道。谢元舒本就好色,若说他心无杂念,倒是可笑了。
思及此,谢红尘当即道:“来人,传谢元舒入殿见我。”
玉壶仙宗外门,商宅内。此时已经入夜。
谢元舒正惴惴不安。若害死珍儿这事捅到谢灵璧面前,谢灵璧定会打他个半死。但是,如果染指黄壤这事捅出去,别说谢红尘饶不了他,谢灵璧也一定会剥了他的皮。
他做了亏心事,偏偏此事遇到鬼敲门——大掌柜小跑进来,道:“大公子,宗主传您去点翠峰曳云殿!”
谢元舒顿时连心都要跳出来!
莫非是东窗事发了?
是的,一定是的!
否则谢红尘能在大晚上传他过去?
以谢红尘的性子,这事若发了,那他去曳云殿肯定活不成。旁的事,谢红尘看在谢灵璧的面子上可能忍他让他,但这件事……
谢元舒本是个怂人,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怂人也涌起几分胆气。
反正珍儿的事也犯在他手里了,不如干脆除掉他……
这一刻,他先前对黄壤说的话再度浮现——若是我成了宗主,你就是宗主夫人!
日间的温柔乡犹自回味无穷,谢元舒在这一刻,突然下定决心!他镇静地穿好衣衫,用储用法宝将自己平日收罗的法器、毒丹全部带上,一路进入仙宗内门。
此时已经入夜,他缓缓走在内门的山道上,虽然也抱定了决心,但心中却十分清楚——单凭自己,怎么可能是谢红尘的对手呢?
思及此处,他没有直接去点翠峰,反而悄悄去了祈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