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菊这么说,倒也不是故意发难,她刚跟老树湾的村干部们聊过,知道叶龄仙和程殊墨,一个担着小学老师,一个担着供销社采购员,的确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可她心里就是气呀,老父亲老母亲都这么多年没见儿子了,他们就不能提前把工作交接好,赶紧回京市过年吗。
叶龄仙一时语塞,只能老老实实道歉,“严处长,对不起,是我们考虑不周……”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殊墨急匆匆地跑进来,喘着气:“妈,您怎么来了?”
严菊腾地一下站起来,“小墨……”
隔了这么多年,严菊再见到儿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身边的工作人员见程殊墨来了,自然是打小就认识的,都自觉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
“你这孩子,长高了,也瘦了……”严菊的话里全是心疼。
程殊墨脸上也感慨万千,嘴里说的话却是,“妈,您别怪龄仙,是我自己决定年后再回去的。”
严菊顿住,捧在手心的儿子,他突然就不香了。
虽然程殊墨之前在电话里,一直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揽。但是知子莫若母,他有什么心思,严菊可是一猜就准。
这会儿,程殊墨脸上挂着汗,一看就是刚听到消息,从家里匆匆跑过来的。就连手上、袖口上还粘着包饺子的面粉,没来得及清洗。
严菊见他这样,更加证实了什么,立即板着脸:“小墨,你怎么跟妈说话呢。龄仙是咱家的媳妇儿,我说她两句都不行吗?”
“行,当然行。”程殊墨立即笑,“妈,今天见到您,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敢有意见。我刚刚也是担心您,怕您这么远,出差过来太辛苦。”
这小子,总归说了句人话,严菊心里好受了一些。
严菊还想再说几句,却见程殊墨小心翼翼地拿眼神询问叶龄仙,大意是“怎么样,刚刚我妈没对你说什么吧?”
叶龄仙则轻轻摇头,用眼神回“没有,严处长对我很好。”
严菊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怕她吃了他媳妇儿不成?
叶龄仙看出来了,悄悄退出堂屋,想让他们母子单独说会儿体己的话。
严菊却拉住她,“你就在这吧,跟我说说,这几年,你们在老树湾都是怎么过的。
叶龄仙:“严处长……”
严菊又不乐意了,“这又没外人,叫什么处长,你该喊我啥?”
叶龄仙愣住,程殊墨却鼓励地看着她,叶龄仙心中一暖,恭恭敬敬朝严菊喊了一声:“妈——”
严菊总算是笑开了花,又问了不少他们考试的事。
叶龄仙和程殊墨都很默契,只拣轻松的事情说,困难挫折什么的,都过去了,也就不算什么了。
聊到后面,叶龄仙请严菊去他们的小石院过年。
严菊却摇头,“我稍后去省城,下午坐飞机,晚上还能赶回京市,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我到底不放心。”
叶龄仙微微吃惊,公公和婆婆似乎并不像她以前猜测的那样,感情不太和睦。相反,老夫老妻非常关心彼此,倒是程殊墨听到父亲,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收起笑容,平静道:“那您回程平安。”
“你这孩子,也不关心一下你爸,自从你说不回家,他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
严菊埋怨着。又见儿子铁桶一样,油盐不进,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有秘书敲门进来,提醒严处长,预定的时间快到了。
因为怕误机,严菊再不舍,也只能先回去。
临走的时候,严菊掏出一张存折,硬要塞给叶龄仙,“这些钱你们拿着,给自己置办一些吃的,新衣服什么的。但也别买太多,穿的用的、还有彩礼三金,家里都备好了,等你们回家,大学开学前,咱再办一次婚宴,让亲戚们都过来,大家认识认识。”
这恐怕是二老半辈子的积蓄了,叶龄仙当然不敢要,求助地看着丈夫。
程殊墨这时也说,“妈,您先帮我们保管着吧。我这儿一堆烟酒朋友,别转头给您霍霍光了。”
”严菊瞪他一眼,“都结婚了,还不收心?”她又嘱咐叶龄仙,“龄仙,你多管着他点儿。”
叶龄仙笑着答应,严菊这才把钱收回去。
送走了婆婆,叶龄仙总算感到了一股踏实的满足。
回去的路上,她问程殊墨,“婆婆怎么会见过我的照片啊?”她记得结婚时拍的照片,都一张不差地摆在家里呢。
程殊墨答:“那天,我让照相馆的师傅洗了两份,其中一份直接寄回城了。我媳妇儿这么好看,让他们提前看到,总归是好的。”
原来,他在背后默默做了这么多。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小路上安安静静的,飘着炸年货的香气。
叶龄仙用不着羡慕,回到家里,他们也能继续包饺子了。
包饺子用的面、肉、菜,都是大队发的,也是他们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吃起来格外香。
叶龄仙嫁给程殊墨,之前为了学习和练戏,做家务的时间很少。后来考上大学,程殊墨也没让她改习惯,依然极少让她进厨房。
今天包饺子,和面、盘馅儿,都是程殊墨在忙活,叶龄仙象征性地擀了几个饺子皮,就被程殊墨赶去卧室整理东西了。
是啊,马上要回城,这么多家居物件,肯定不能都带走,需要提前慢慢处理。
夫妻俩合计着,可以把书捐给红星小学,既能完好保存,又能让孩子们多学些知识,物尽所用。
吃完饺子后,到了深夜。有村民陆续放起了烟花爆竹,声音轰隆隆的,也一惊一乍的。叶龄仙怕吵,早早洗完澡,上床睡觉了。
不过,上床太早,没有困意,夫妻俩只能盖着棉被纯聊天。
因为婆婆的到来,即使程殊墨表现得再平静,叶龄仙也能感受到,他是高兴的。
所以前半夜,他们聊了很多程家祖辈的事,还有公公婆婆的事。
“今天我其实好紧张啊,还以为婆婆会比公公还严厉,没想到,她会主动来看我们。殊墨哥,你父母真好。”
叶龄仙想说,正因为公婆的好,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儿子吧。都说人人生来平等,但更多的时候,家庭的先决条件不一样,孩子的起跑线也不一样,未来走的路更是不一样的。
“所以,公公肯定也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叶龄仙又感慨。
程殊墨的声音却很闷:“在工作上,我爸确实很了不起。但是在家里,我实在不愿承认,他是一个好父亲。”
叶龄仙:“为什么这样说?”
程殊墨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向叶龄仙说起了童年的事。
程殊墨的父亲程安康,是华国成立之初,最早被派往苏联的那批高级译员。因为翻译的资料太过机密,亲朋好友,甚至父母兄弟,都不知道程安康去了哪里——包括他当时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后来,赶上三年天灾,农村和城市的日子都不好过。程安康的对象实在扛不住压力,结束父母的安排,嫁给了肉联厂的一个保安,还生了一个男孩。
等程安康完成任务归来,早已物是人非。
又过了两年,程安康经人介绍,和严菊结婚,婚后生下了程殊墨。
那位前女友却过得很不如意。她的丈夫整日酗酒,最终得病早逝,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们实在忍不住,托人求到了程安康这里。
程安康是个心软念旧的,时常出钱救济前女友母子,但也仅限于此,从未越过雷池一步。
而严菊的眼里,自然容不得沙子,程父程母无休止的冷战和争吵,也就从那时开始。
程殊墨小时候,受母亲的影响,对父亲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生分,慢慢地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其实我也知道,我爸没做过对不起我妈的事,顶多有些风言风语,老两口的感情也时好时坏。但我爸的心,好像总有一块儿是分给别人的,不完整的。”
程殊墨继续道,“当年 ,我不能去兵团当兵,是因为跟雷彪打架,我不怪我爸。可他转头,就把推荐名额给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程殊墨说不下去。
叶龄仙心疼死了。她紧紧抱着他,劝慰他,“殊墨哥,父母那辈都有特定的时代经历,咱们理解不了,不如就往前看。你想啊,如果你没有来老树湾,或者我没有再唱戏,我们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夫妻,走在一起……”
“没有那种可能,不准再胡思乱想!”程殊墨惩罚地咬她。
怎么会没有这种可能呢,叶龄仙根本不敢想起,他们的上辈子的事。
这个并不美好的小秘密,就让她一个人咽着,慢慢淡忘在记忆里吧。
到了后半夜,叶龄仙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听见耳边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龄仙”、“仙儿”……声音急促不安。
叶龄仙打开灯。只见枕边的男人,眉头紧蹙,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叶龄仙急忙唤醒他,“殊墨哥,我在!”
程殊墨终于清醒,眼睛里一片血红。
“殊墨哥,你刚刚做噩梦了吗……”
叶龄仙话音未落,就被程殊墨紧紧地抱住了。
他的力气很大 ,像要把她镶嵌在自己的怀里,永远不放开。
“仙儿,我刚刚梦见……”程殊墨的声音沙哑,晦涩,“我梦见你,在另一个世界,嫁给了别的男人……”
叶龄仙心中一惊,难道说他也“看见”了什么?
她故作轻松,“怎么可能啊,殊墨哥,除了你,我还能嫁给谁?”
程殊墨摇摇头。
梦里的画面,大都已经记不清了,包括“那个男人”的脸。
他只知道,在那个梦境里,叶龄仙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城。
而他自己,也是在十年之后,才知道,他当初在老树湾大队,唯一暗恋的那个、唱戏时救过他女孩子,是叶龄仙。
他立即动用关系,从京市赶过去,要把叶龄仙带回城里,但是这个女孩子,已经被十年的辛劳、磋磨,带走了健康,最终消逝在去医院的路上。
梦境的最后,程殊墨被滔天的愤怒和嫉妒席卷,面对挑衅一时冲动,失手打死了那个欺负过她的男人,自己也付出了牢狱的代价,孤独终生。
太痛苦了,一回想就肝肠寸断。
“仙儿,对不起,我不知道,也许在某个世界,某些时候……我并没有好好保护你。”程殊墨还在自责梦里的自己。
叶龄仙哽咽了,“殊墨哥,那只是梦,不是真的。现在,我好好的,我们都……”
剩下的话,都被程殊墨吻进了肚子里。
像是后怕,像是不安,也像是发泄着什么。程殊墨疯狂地亲吻带着叶龄仙,他想要确定,她是真实的,属于他的。
叶龄仙被动地感受着他的温热与温柔,渐渐地,也忍不住动情地回吻着他。
或许是因为今夜,他们都坦诚了“往事”,都敞开了自己的心扉,所以才能放下一切包袱,把彼此当做此彼,尽情拥吻着,感受着心神合一的每一分、每一秒……
直到身体传来异样,叶龄仙抓住一丝理智,“殊墨哥,我们没有……”
“我们有。”程殊墨从床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纸袋。
叶龄仙的脑子,轰得一声炸了。
她又一次失去理智,再也无法掌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