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的孩子相比,秦丫丫个头要矮一截,瘦得像干萝卜,皮肤比男孩子还黑,眼睛又大又圆,但总是怕生,怯怯的,没有什么光彩。
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大人的衬衫改制的,肩膀很宽,袖子很短,有些不伦不类,洗得发白,还打满了补丁。
这年代,农村的孩子都穷,但是像秦丫丫这样,连一套属于自己的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少见的。可见她家里得穷成啥样。
叶龄仙有意帮助她,课堂上故意点名,请她回答问题。想借提问的机会,把应该奖励的小红花,换成布料什么的。
但她发现很难,这个小姑娘不仅基础差,而且脑子似乎不太灵光,连个位数的算术题都要想半天,更别说乘法口诀了。
最终,还是别的孩子,闹哄哄帮她说出了答案。
课间休息的时候,秦丫丫知道自己比别的孩子笨,也不敢出去玩儿,仍旧坐在教室里,盯着看不懂的书,护着她的两个鸡蛋。
叶龄仙看得心疼,她随便抓住一个丢沙包的男孩子,询问:“咱们班那个秦丫丫同学,以前怎么没在大队里见过?”
丁小二同学立正敬礼:“报告老师,秦丫丫是大姑娘捡来的孩子。她家是五保户,平时不参加劳动,不挣工分,我们都不待见她。”
“大姑娘家?”叶龄仙皱眉。
另一个孩子围过来,抢着为他们敬爱的叶老师答疑解惑,“报告老师,就是住在东山上的那个疯奶奶,她发起疯来可吓人了。秦丫丫是她从山里捡来的,脑子笨死了,我妈说了,不让我们跟她玩儿!”
叶龄仙忍不住敲他脑门,“胡说,这世上没有笨孩子,只有起步晚、基础弱和不努力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帮助,团结同学,不能搞孤立!”
几个男孩嘻嘻一笑,接受批评,拒不执行,又去没心没肺地砸沙包了。
叶龄仙心情却很复杂。
所谓“大姑娘”,在当地,有时候是指一辈子单身,没嫁人、没结婚的老姑娘。
过去的老树湾,一个姑娘一辈子不嫁人,会被本家嫌弃的。不仅族谱要除名,就连死后也不能入祖坟,怕坏了祖上的风水。
尽管身死如灯灭,入不入祖坟什么的其实意义不大。但是叶龄仙以前听到这些,只能说反封建迷信还任重道远。
难怪那祖孙俩,孤零零住在东山上。
秦丫丫也不是笨,除了营养不良,发育迟缓,她从小不跟人打交道,不跟别的小朋友玩儿,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自然会弱一些。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长年住在偏僻的山上,靠低保收养一个孙女,还愿意送她来学校念书,可见日子有多艰难。
秦丫丫能穿百家衣长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龄仙觉得,自己必须去家访一次。切实了解一下,这位“大姑娘”有什么困难,再请大队多少帮助一些。
傍晚放学后,天色比往常更阴暗,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叶龄仙没太在意。夏天的脸,总是说变就变,就算下雨,也都是一阵一阵的,雨过地皮干。
叶龄仙还是坚持去秦丫丫家里看看。
然而秦丫丫,一听说要家访,立马吓哭了。
“叶老师,对不起,我今天犯错了,我笨,我会改!求求您能不能……别告诉我奶奶啊?”
第23章 救援
“丫丫别怕, 我去你家里,不是要找你奶奶告状,就是想见见她老人家。”
“再说了, 你今天这么乖,上课听讲认真,还帮了老师大忙,怎么会犯错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叶龄仙安慰着秦丫丫。
直到小丫头止住哭泣, 平复下来,她才笑着问,“所以你愿意邀请老师,去你家里做客吗?”
秦丫丫愣住了。
她再次意识到,眼前这位温柔、美丽的叶老师, 跟其他大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秦丫丫住在东山,和奶奶相依为命, 大队送来的粮食不够吃,她们不劳动,没工分, 也不好意思再去要。
秦丫丫在山上, 每天都要挖野菜、找蘑菇吃,有时候实在饿得紧, 才会偷偷跑下山,去大队讨点饭吃。
她全身脏兮兮的, 老树湾的大人和小孩都对她爱搭不理,一看见她, 就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甚至还有些调皮的小孩, 会把自家的狗牵出来, 故意吓唬她。
丫丫再笨, 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后来,她就不怎么下山了。
但是上学后,只有这位叶老师,无论是看她的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都非常的和气,善良,一视同仁。
叶老师教她读书写字,哪怕她再笨,也非常有耐心,从来不会发脾气。她没有带午饭,叶老师总是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她。
面对这样的老师,秦丫丫当然不舍得拒绝,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叶龄仙欣慰,往包里装了些米面,斜挎在肩上,牵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见你奶奶。”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家访。
路上,秦丫丫一直沉默着,只有叶龄仙问起白天的学习,她才会慢吞吞地回答。
为了让她轻松点,叶龄仙主动哼起了儿歌。秦丫丫一开始还好奇,呆呆听了几句,但很快又低下头,恢复了谨小慎微。
直到叶龄仙唱起了戏曲。
这一路没有外人,秦丫丫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叶龄仙不怕隔墙有耳,便大胆唱了一段古代戏——《艳容装疯》。
唱的是秦时义妻赵艳容,心系夫君,面对秦二世的强娶,假装疯癫,不畏强权的故事。
秦丫丫明明听不懂,又似乎非常感兴趣。她眼睛放着光,痴痴盯着叶龄仙,路也忘记走了。等到叶龄仙唱完,她还意犹未尽。
“小丫头,你想唱戏吗,我教你呀?”叶龄仙鼓励地问。
丫丫眼中充满了渴望,但是下一秒,却摇了摇头。
“不喜欢吗?”叶龄仙不解:“为什么呢,难道老师唱的不好?”
秦丫丫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什么,难道你听过,有人比我唱的还好?”叶龄仙假装生气,故意逗她。
秦丫丫犹豫了一下,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叶龄仙:“……”
算了,小孩子哪有什么审美。
两人沿着澄河一直往东,过了吊桥,又走了几里荒地,总算走到东山脚下。
这么长一段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叶龄仙腿脚有些吃不消了。秦丫丫却一点没有放慢速度,这条山路,她走了无数遍,才不会轻易疲倦。
叶龄仙觉得,自己身为老师,不好表现得比小学生还弱,只能强撑着,继续走。
只是,天快黑的时候 ,她们必须途径一片坟地时,叶龄仙没法淡定了。
坟地被划分成好几片,有的普普通通连在一起。有的用高墙围着,还立着石碑,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阴风吹过,叶龄仙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架。
“丫丫,你每天都要走这么远,都要走这条路吗?”
秦丫丫年龄小,没有听出叶老师的害怕。她点点头,指着前面一处围墙,一派天真:“老师,我奶奶说,太奶奶、祖奶奶都睡在那里,她们会保佑我的!”
原来,那里就是秦家的祖坟。
老树湾地方虽小,当地人的家族观念却很重,也格外敬重这些神鬼先祖。
这一段路虽然凉气森森,但对秦丫丫来说却很安全,因为没人敢在这里造次。
难怪,那老奶奶会放心让小孙女一个人上学。毕竟,鬼神哪有人心可怕。
叶龄仙以为,穿过坟地,走到东山就算结束,没想到,爬山才是真正的挑战。
在老树湾,东山和西山,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西山虽然大,但是坡度广,路修得很平整,爬起来并不费劲。而东山,只能用险峻、陡峭来形容,像一把钢刀,横插在平原上。
秦丫丫的家住在半山腰,通往那里的,没有像样的山路,只有一道笔直的石阶。
石阶很不规则,被风雨腐蚀得坑坑洼洼,人攀爬时,稍有不慎就会打滑,甚至掉下去。
与其说是石阶,更像是一道巧夺天工的“天梯”。
从“天梯”顶端,垂下来一条小臂粗的锁链,是爬山唯一的防护工具。
太高了!叶龄仙光是抬头仰望天梯,双腿就已经发软。
她忍不住问:“这石阶,还有这锁链,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造的?太厉害了吧。”
秦丫丫也不清楚:“老师,这石阶,还有锁链,打我出生就有的。每天早上,奶奶都会帮我放下铁链,看着我下山。”
丫丫说着,扶着铁链,开始吭哧吭哧往上爬。像是在做示范,她还不时回过头,关心叶老师的进度。
“……”叶龄仙不好拖后腿,只能勉强一笑,咬着牙关往上爬。
路上不时有小碎石踩落掉下来,叶龄仙根只能假装没看见,闷头往前走,怕一低头就发怵。
好不容易爬完这段山路,终于抵达半山腰,太阳堪堪落下去,秦丫丫的家越来越近了。
半山腰地势相对平整,树木很多,土地也很肥沃,在这里种些蔬菜,倒也能住人。
只是地方太偏僻了,如果叶龄仙不是已经打听清楚,确定这家只有祖孙两个人。她一个年轻女知青,根本不敢一个人上来。
而秦丫丫和她的奶奶,至少每天都要走一遍。
这么高的地方,年轻人爬上爬下还好,秦丫丫的奶奶,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当初是怎么搬上来的呢。
叶龄仙正好奇,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悠扬的唱腔,咿咿呀呀,悲愤凄婉。
她立即听出来,这唱的是《六月雪》,出自经典戏曲《窦娥冤》 ,用的是典型的西调唱法。
唱戏的人字正腔准,除了音色有些暗哑,估计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但是关键部分处理得非常娴熟,一听就是大家风范。
叶龄仙觉得,就是她当年的教戏先生,也未必能唱出这样的腔调。
叶龄仙不由自主寻过去。
丛林深处,有一道荆棘包裹的篱笆墙,墙里有一户低矮的民房,民房是半石半木的结构,看上去年代久远。戏腔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奶奶。”秦丫丫冲院子里轻轻喊了一声。
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久,木门吱悠一声打开,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太太,缓缓走了出来。
叶龄仙激动了,原来,唱戏的人是秦丫丫的奶奶,难怪刚刚自己唱《装疯》,小丫头还觉得不好听。
她又有些惭愧,有这样的民间大家,玉珠在前,自己那点水平实在不够听。
不过,丫丫看上去并不会唱戏,嗓音似乎也没练过,似乎并没有受到她的奶奶、眼前这位老太太的任何影响。
老人身上穿着晚清风格的老式粗布长褂,白发盘成一个圆髻,垂在脑后,脸上全是皱纹,却打理得干干净净。